第 51 章 很呆
当夜,元衾水终于闭眼入梦。
幼时她亲眼目睹双亲溺亡,对瞬时画面拥有强悍记忆力的天赋因此变成了一种诅咒,她总需要靠近亲人才能忘却痛苦。
所以孩童时期元衾水喜欢抱着被子找哥哥,在他身边给自己筑巢,安心闭眼时,熟悉的气息会包裹她,似乎永远有人收留她。
她曾用了很长时间去忘记。
忘记冰冷的雨水,忘记泛白的尸体,还有关于父母的所有记忆。
今夜却突然想起他们来。
长夜漫漫,少女蜷缩成幼时模样。
她抵着元青聿的肩头,梦里母亲拥她入怀,亲吻她的脸颊,呢喃着告诉她——
元衾水可以犯错,也可以重来。
日光刺破黑暗。
第二日元衾水醒来时,元青聿已不在床榻,她坐起身迷茫了会,旋即一阵羞愧。
太幼稚了。次日。春日里的雨来得快,走得也快。
元衾水端着煎好的药将要走到西厢房门口时,忽而听见一道气喘吁吁的男声响起:“公子,可算找着您了!”
她辨出说话的是谢浔的贴身侍卫谢戟,想着他们主仆二人许久未见,应是有话要讲。
她正欲转身离开,却听谢戟疑惑道:“话说您不是不喜元家小姐吗,又为何要来救她?”
元衾水听见前半句话时,稍稍时有些失神,迈出去的足不由自主地收了回来。
原来,就连他的侍卫都明白他不喜欢她,只有她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
她抿了抿唇,想亲耳听他说那个她早已猜到但从未正面直视的事实。
“你说你便是裘月影?”元归凌凝视着面前的紫衣女子,眸底情愫翻涌。
裘月影面上丝毫看不出任何破绽,嫣然一笑:“是,元大人。”
她黑发如墨,衬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容如白瓷。她一笑,眼角下的那颗小痣,更显得她风情万种。
元归凌不禁攥紧了手中纸张,一双黑眸似是要将她盯穿。
就是这女子,三年前抛下他不告而别,如今竟又换了个身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还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
他心底自嘲一笑。
月影,尹月,可不就是同一人吗?
两人对峙间,没人注意到站在元归凌身后的元宛儿,正奋力压着不断上扬的嘴角。
果真是老情人见面分外眼红啊。
原著中这两人曾有过一段露水情缘,那是书中为数不多的情欲描写,她当时没忍住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敌国妖女将正经冰山脸拉下神坛的情节,绝对是她心头大爱,只可惜二人最终没能在一起。
那年,十九岁的元归凌在路边贼人刀下,救下了十八岁的裘月影。
他为人清正,得知她暂无居所后,便在侯府附近给她租了间院落。
但却没想到此女一心只想以身相许,与他才见过一面便急于与他同房。
起初,他对她避之不及,而后,便如同所有话本描绘的一样,他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她。
裘月影更是直接给他下了一记猛药,二人在那小院落酱酱酿酿了一整晚。
那是元归凌第一次在清醒中沉沦,也是最后一次。
他已挑选好娶她为妻的良辰吉日,即便他心知父母不可能会同意他娶一位身份不明的女子。
然而,那晚过后,她却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搜遍了整个上京,都没再见过她半个身影。
整整三年,无人知晓他是如何熬过那段时光的。
此后,父母替他议过多门亲事,都被他已立业为由一一回绝。
他深知,他此生无法再对任何女子动情。
所以此刻,他根本无法相信,在这上京周边的梧桐城,竟再次遇见了她。
一旁的知县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试探道:“二位认识?”
然而这俩人却是很有默契地冷声道:“不认识。”
知县胡须一抖,不再做声,这一个两个的他都惹不起。
他默默退到一旁同元宛儿一起观戏,忍不住轻声问道:“小子,你家大人和裘掌柜认识?”
元宛儿一脸深不可测,右嘴角勾出一抹邪笑:“何止认识”
知县仿佛嗅到了一丝八卦的气息。
莫非元大人也是被那女子残忍抛弃的众多男子之一?
在这两人之间,最终竟还是向来惜字如金的元归凌开口破冰:“说说吧,这命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一双冷眸深深注视着这个在得到他后,便将他弃之不谢的女子。
一阵沉默过后,那个她中意的少年终于淡淡开口,宛如春风拂过柳梢的声音中听不出情绪:“不喜归不喜,她好歹也是我的未婚妻。”他顿了顿,有些迟疑地补充道:“若是她因为我出了什么事,我可不好向我娘交代。”
元衾水垂在身侧的左手不由得攥紧了衣裙。她向来知道他们之间的这桩婚事只是长辈与她欢喜罢了,可亲耳听见还是有些不同。
谢戟了然点头,打趣道:“公子,那我怎么看您是真的动情了呢?”
几日前王爷曾传信让公子回府养伤,但他却道找到了一个幽静的好地方,更适合养伤。
虽说他半点未提及元姑娘,但他却感觉自家公子好似变了。
元衾水闻言不禁抬眸,偷偷望向少年颀长的背影,心中又涌起一丝希望。
然而下一刻,她的一颗心彻底沉入深渊,宛如一颗沉重的石块。
谢浔似是有些恼羞成怒,猛然踹了谢戟一脚,断然道:“绝无可能!”
入寒风刺骨的四个字在她耳边不断回荡,手中的药碗险些没端住。
他说他绝无可能喜欢她。
“瞧你这模样,可真是可怜啊!”
“再告诉你一个事实,他马上就要与别人定亲了。”
“你若是再执迷不悟,只会被元宛儿处处压一头,眼睁睁看着她嫁得比你好上千倍万倍!”
这嘲弄的声音刺得她心口发闷,犹如被剜去一块肉。
它的意思是,谢浔要与元宛儿定亲了?
手中的汤药微微有些撒出,在她冰凉洁白的手背上显得格外醒目,仿佛是无情现实的冷嘲热讽。
她目送那滴汤药渗入她的袖口,眨了眨微红的眸子,将里头快要溢出来的水雾,又生生地倒了回去。
她忽而想起护国公千金柳清月说过的话。
她说强扭的瓜不可能会甜,她迟早有一天会被谢浔狠狠抛弃。
当初,她并未太在意这番话语,只觉他偶尔也并非那样讨厌她,或许能够将他这块冷玉捂热。
但她忘了,感情讲求两情相悦,纵然她再喜欢他,也改变不了他不喜她的事实。
她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后,径直走向谢浔。
谢戟率先看见眼眶通红的少女,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自家公子,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元姑娘”
谢浔眉心一动,刚转过身,便感到手中一沉。
少女冷冷将那碗药汤放入他手中后,没有丝毫停留,决绝离去。
他捧着手中冰凉的药碗,望着少女单薄的背影,一时有些莫名烦躁。
好像冰凉的不仅仅是那碗药。
谢戟有些懊恼方才挑起的话头,看向一动不动的谢浔,提醒道:“公子,元姑娘应当是听见了。”
他们年末便要成婚,方才那番话只怕是会影响到两人日后的生活。
谢浔盯着手中那碗黑乎乎的东西,一些零零散散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中,半晌才有些不耐烦道:“罢了,听见就听见吧”
他说的便是他心中所想,她听见了又能如何?
他不是她的好归宿,他也不会喜欢她这般性子沉闷的姑娘。
谢戟看着自家公子似乎不是很在意的模样,稍稍放下心来:也是,反正这些年来公子不知说过多少伤元姑娘心的话,但最终她仍会若无其事地每月照旧去王府拜访。
此次也理当不会有所不同。
抱琴轻轻推开房门,温声道:“小姐?”
她见元衾水已然起身,一人静静坐在梳妆台前,有些讶异但却微微松了口气。
她本已猜到了半分,但昨夜还是特意去问了谢戟,果真如她所想。
小姐虽平日不甚在意旁人的言论,但对世子的话却格外留心。
倘若是他说她哪儿不好,那她定是会一连几日都难以入眠。
她立在身形单薄的少女背后,语气轻缓,装作若无其事地笑道:“小姐,宛儿小姐有事找你呢。”
她眸光掠过桌上的八宝匣,心中替自家小姐不值。
小姐这些年来处处顺着世子心意,而他却着实太不将她放在心上了。
她今日想着找点事来分散小姐的注意,于是便想到她好似对醉月楼一案颇感兴趣。
想起昨日跟随元归凌的元宛儿,她一大早便去往悦来客栈,试探性询问大公子能否带上小姐一同办案。
未曾想大公子还未说什么,宛儿小姐就已代他答应了。
抱琴说完便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元衾水的反应,只见她终于抬眸,疑惑道:“宛儿?”
元宛儿如今身份是元归凌的小厮,不应当有事寻她。
莫非她有作为姐妹的话要同她说?
抱琴见她似是提起了兴趣,面上也看不见丝毫悲痛,语气中不由得带了点雀跃:“是呀小姐,抱琴给你梳妆可好?”
元衾水平静地点了点头,任由抱琴接过她的墨发。
抱琴梳妆的手法娴熟,不出一刻钟便将她打扮妥帖。
抱琴满意地望向镜中艳丽的少女,不由得心叹她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男儿,并非定要在世子一人身上白费情感。
二人一前一后缓步走到厅堂。
元衾水见到似是因无聊,所以不断原地打转的元宛儿,眸子动了动。
她本以为元宛儿会恢复女子打扮,但却没想到她依旧是小厮模样。
元宛儿转身见到她,双眸登时一亮,还未开口,便闻其声:
【第一次见到姐姐梳辫子唉,真的爱了啊啊啊!】
【不过她看起来怎么好像也没那么伤心?】
元宛儿心中波涛汹涌,而面上却很是恭敬称职:“小姐,元大人想请您随我们一同办案。”她顿了顿,眸中尽是期待:“不知您可否愿意?”
【姐姐快点同意!】
【虽然不清楚那个纨绔世子是怎么追来这梧桐城的,但是狗男人不值得!!!】
【男人千千万,不行咱就换!】
兄长办案怎会带上她?
元衾水几乎是立即明白过来,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抱琴,后者果真略显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她眸中逐渐泛起笑意,轻轻“嗯”了一声,即是答应了元宛儿的请求,也是在符合她最后一句心声。
确实,世间好男儿也并非只有他一人。
她心怀懊悔地坐起身,打算抱着被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回房。
她来时是赤脚,现在床下却不知何时已摆好了一双绣鞋。
崇德候微微颔首,严肃的面庞竟透着一丝罕见的慈爱,招手将一双儿女叫到面前:“景锐,景悦,这是你们的兄长与两位姐姐。”
见那对龙凤胎向他们看过来,元归凌忽而蹙起眉,冷声道:“父亲,这几位是?”
元宛儿也眨了眨眼,面带好奇地打量了三人一番,故作疑惑道:“父亲,这俩人为何唤您父亲呀?您不是只有我、兄长与姐姐三个孩子吗?”
崇德候原本听见长子主动询问,那素来端肃的面容便阴沉了几分,在听见元宛儿此番言语时,变得更为难堪。
他本以为无需过多解释,却没料到自己这双儿女会直截了当地问出,不谢及他的老脸。
在崇德候面色微凝间,立在芸娘身后的少女,蓦地笑意盈盈道:“这位便是二姐姐吧?”
她来到侯府不过三日,便已将府中大大小小的状况了解了个遍,也知道于她威胁最大的,便是崇德候的这位亲生女儿。
而坐在元宛儿身旁的元衾水,她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芸娘赶忙拉住女儿,轻声训斥:“景悦,你父亲还未开口!”
少女嘟了嘟唇,隐下眼底的不满。元衾水笑着与几人道别,正与抱琴说待会找一家酒楼解决午饭时,迎面碰上步履匆匆的乔青生。
她有些讶异,轻唤了声:“乔大哥?”
乔青生听见声音,停住了脚步:“衾水姑娘?”他抬头看了眼“明华阁”的牌匾,目露诧异:“你怎会在此?”
元衾水笑了笑,回眸望向已然瞧不清身影的元宛儿兄妹二人:“今日与几位友人聚了一番。”
乔青生点点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在看见一高一矮的两人时,微微皱了皱眉。
那矮的一蹦一跳的模样,怎的同他妹妹那样像?
旋即,他摇了摇头,不可能是她,她此刻应当在上京城。
元衾水看了眼他手中的几卷纸,疑惑道:“乔大哥这是?”
乔青生收回视线,面露羞赧:“在下写了几幅字,作了几幅画,正准备拿去集市卖。”
近日,这物价是越来越贵了,他若是再不做些什么,只怕他们三人难以生活。
元衾水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想起他曾说过这一回事。
她此前也想去集市一看,只是前有谢浔后有元归凌与元宛儿探访,便耽搁了,所幸从侯府带来的积蓄也还够用。
思及此,她话音一转:“乔大哥,我可否一同前往?”
即便元归凌说要将她接回侯府,但她心知自己的身份尴尬,或许还是要另做打算。
乔青生笑了笑:“姑娘随我来便是,就在前方不远处。”他步伐随着元衾水的脚步慢了下来:“衾水姑娘若是缺钱了,其实也可一试,那老板是个好说话的。”
元衾水点头称是。
不出一盏茶功夫,二人便到了他所言之处。
元衾水本以为是集市小摊,结果却是一间开在集市边其貌不扬的小店。
外边瞧着毫无特别之处,但内里却是极其幽雅,不难看出它的老板是个文雅之人。
在忙活的中年人瞧见来人,笑着招呼:“青生来了。”
他对这个年轻人很是喜欢,几乎每幅字画都能卖出好价钱。
“李叔。”乔青生笑了笑,四处张望了一番:“时老板今日可在?”
“东家今日应该会来,你不妨等等。”
“这位是”李叔看这两人有几分相似的面庞,面露恭喜之色:“这便是乔公子的那位妹妹吧。”
他的字画中常常思及亲人,他们二人闲聊之际他才得知,原来他妹妹不告而别,一人去了上京。
乔青生摇了摇头,笑道:“李叔误会了,这位不是我妹妹。”
他又何尝不想早日找到她。
元衾水看出乔青生的失落,笑着接过话头:“李叔,我是乔大哥的邻里。”
李叔面露憾色,同她点了点头。
随着一股清香传来,李叔忽而笑道:“老板来了。”
而崇德候说了声无妨后,便同兄妹三人简洁介绍了几人。
这对双生姐弟分别名唤元景悦与元景锐,今年便要十四岁,由芸娘一人抚养长大。
三日前,芸娘因为江南瘟疫走投无路才被迫寻到侯府,而崇德候也这才得知,自己竟还有一儿一女。
元衾水暗暗心惊,这俩姐弟竟与她相差不到两岁。
那时的许氏,因为刚生完孩子,身子还十分虚弱,而养父竟
芸娘犹疑半晌,从袖中拿出三个荷包,怯生生道:“妾给大公子,大姑娘与二姑娘准备了些薄礼。”她含蓄一笑,先将东西递于元归凌。
然而就在下一刻,元归凌直直站起身来,没有看那年轻妇人,而是朝着崇德候与许氏道:“儿子忽而想起还要去一趟大理寺。”
说罢,没等崇德候准许,元归凌便径直走了出去。
崇德候显然没料到长子会目无尊长,顿时面露愠怒。
许氏赶忙在丈夫发怒前,替长子说话:“侯爷,归凌去了梧桐城好些时日,定有很多事务要处理。”
芸娘见崇德候并未替她说话,垂下眼似是有些委屈,随即又勉强换上一副笑脸,看起来脆弱至极。
元宛儿眼见她又要装可怜,猛地将她手中的香囊收了过来:“姨娘这香囊怪好看的,那宛儿便收下了。可是姨娘亲手缝制的?”
芸娘一愣,轻轻点头后,又将手中另一个香囊恭顺呈给元衾水。
待元衾水接过香囊,元宛儿似是不经意道:“咦?怎的姐姐这个香囊的做工,看起来比我的粗糙了许多? ”
芸娘心内突地一跳,眼神闪了闪,正想着该如何作答,便听元景悦脆生生道:“实不相瞒,二姐姐,这是景悦缝的。”她回身朝着元衾水腼腆一笑,致歉道:“景悦未曾学过女红,故而做得有些粗糙,还望大姐姐见谅。”
【真能编!!分明就是看我女是假千金,故意区别对待!】
元衾水淡淡一笑,觉得有些新奇:“妹妹有心了。”
从前侯府只有两个孩子,所以她并未经历过内院的明争暗斗。
而元景悦才这般年龄,竟如此能说会道。
芸娘望向立在一旁一动不动的小儿子,蹙了蹙眉:“景锐,怎的愣着?”
元景锐眸中闪过一丝幽暗,随即换上无害的神情:“大姐姐与二姐姐着实是貌若天仙,弟弟一时看痴了。”
【这小黑心莲演技可真好,要不是知道他日后会怎么帮他姐姐害人,我还真相信他是被本小姐的美貌惊到了!】
合着这母子三人就没一个好的?梧桐城。元衾水风尘仆仆推门入宅时,正好碰上迎面而来的抱琴。
“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她清秀的面上满是焦急:“我还以为你被劫走了,正准备去报官呢。”
元衾水见她眸中透出的担心,有些懊恼地解释道:“我只是出门走走,顺带采了药。”她将背上竹筐拿了下来,抱琴顺手接过。
“小姐,下次莫要一人出门了。”抱琴心有余悸地望着筐中的草药,恍然明白道:“这些药草是给世子调养伤势的?”
见元衾水淡淡点了点头,她心中不禁微微叹息,自家小姐果真还是那般在意世子,竟独身一人去林中采药,也不怕遭什么危险。
元衾水吩咐抱琴先替她煎药,自己则是去洗手净面。
约莫半个时辰后,她脚步沉重地端着药物,轻轻敲响了西厢房的门:“世子?”
已然过去了一日一夜,谢浔也理应醒了。
屋内的少年听见少女婉约的声音,原本正准备倒茶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鬼使神差地将茶壶放回桌上,随即快步躺回榻上,清了清嗓子,淡淡道:“进。”
元衾水推开门,缓步走进半躺在床榻上的少年。
见他面色不再如昨日那般惨白,她微微放下心来,将手中的药碗递给他,温声道:“世子,这汤药你趁热喝了吧。”
然而谢浔却是没伸手接过,反而在瞥见少女裙摆与绣鞋上的淤泥时,剑眉微蹙:“你这是去做甚了?”
平日里见她都是衣着整齐,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怎的今日这番打扮?
元衾水垂眼看向自己的裙摆,适才她虽想沐浴,但还是有些不放心抱琴,便决定亲自煎药。
她感到少年语气中的一丝不耐,将手中药碗缓缓收回,回身放到了桌上,黯然道:“采药。”
他过真不喜她,无论是从前在上京,还是如今在这芙蓉城。
谢浔似是有片刻怔楞,一时没说话,半晌,他才侧眸望向那碗黑漆漆的药,语气不明:“这是你采的?”
元衾水抿唇点了点头,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握紧。
罢了,他不想喝便不喝吧,左右也不是她受伤。
见少年没回应,她步莲轻移、转身欲走。
然而下一刻,他却忽然叫住她。
那道尾音拉长,似笑非笑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元衾水,你就不好奇本世子为什么会来到此处吗?”
她回头望向他那双直勾勾凝视着她的桃花眸,心潮生出起伏。
她自然是好奇的,只是她不敢问出口,不想泯灭心中那一丝寥寥无几的希望,即便她早已心有准备。
见少女默不作声,他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懒得同你说。”他似是牵动了腹中伤口,轻咳一声,然后伸出骨节分明、白皙匀称的手:“把药汤给我。”
反正她也未出事,同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说那些事,怕是会吓到她。
如今太子与三皇子两党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他只刚查出三皇子一丝不对劲,便遭暗杀。
往后的日子,只怕是不止他,连他身边的人都要更加小心了。
“元大人,这是下官这些日子来集到的罪证。”知县毕恭毕敬地将手中宣纸递给元归凌:“还请您过目。”
一身玄衣的元归凌伸手接过,深邃的眸子凝重地掠过上面的字迹。
知县踌躇片刻,道:“这醉月楼怕是脱不了干系,只是这掌柜裘月影”
他话说到一半却又生生咽了回去,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生怕有人听墙根。
此女来到芙蓉城不过一年时间,便拥有如此多家产,背后的势力显然不可小觑。
所以即便闹出了如此多条人命,他也不敢轻易动她。
再加上坊间传闻说她是位狐妖,一旦有看不顺眼的男子,便会直接吸食他的精气,将他变得如同一具活尸。
这样的传言虽毫无根据,但若是让他继续与她打交道,他心底还是怕遭报复。
如今大理寺派人来处理此案,他着实松了一口气。
元归凌听出他话中有话,刚想开口,却被身后身着青色布衣的随从抢先:“大人,大人!”那随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宣纸:“给我也瞧瞧呗。”
元归凌严肃的脸上透出一丝无奈,将纸递给了“他”。
小随从立马笑眯眯地接过,开始津津有味地看起来,时不时还发出几声感叹。
原以为纸上所写会是与案子相关的东西,没想到竟是一些遇害者家人为了给裘月影定罪,而收集的真假参半的东西。
就连她曾经交往过无数男子的八卦事,也被当作她喜爱谋害年轻男子的罪证。
【救命,这裘月影比书里描写得还带感,真是吾辈楷模啊!!!】
【试问,又有谁不想一天换一个男人呢?】
没错,这作男子打扮的随从便是元宛儿。
自上次被绑架后,她便被许氏泪眼婆娑地勒令,这段时日不得再踏出府门半步。
就这样过了一些日子,在她央求与元归凌一同前往梧桐城查案时,崇德侯却是不谢许氏的劝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对这便宜爹的爽快倒是颇感意外,因为她也只不过是在侯府待得实在烦闷了,才随口提出的。
毕竟原著中,元衾水是在一月以后才被赶出侯府,而在这期间府中从未有任何人前去探望过她,颇有些让她自生自灭的意味。
后来直到侯府陷入困境,需要再利用到她时,崇德侯才想起这个被他们遗弃的养女。
更让元宛儿讶异的是,系统竟也未阻止她前来梧桐城,这可是她前两次穿书都没经历过的剧情。
但它不是说bug已经修复好了吗?
“咳。”元归凌被知县探究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然,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僵硬地对着元宛儿道:“看够便还于我。”
他对这个妹妹跳脱的性子颇感头疼,一时不知该如何同她相处。相比之下,竟还是与元衾水的相处方式比较轻松,至少他耳边不会生茧。
元宛儿回过神来,略感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人中上的那缕胡须也随之动了动。
知县见他们二人毫无主仆之分的模样,目光意味深长地在他们身上游移了好几眼。
早就听说这位大理寺少卿已经二十有二,却迟迟未娶亲,甚至连个通房、小妾都未曾有过。
只怕是有难言之隐,譬如断袖之癖。
元归凌恢复冰山模样,语气冷厉地朝着知县道:“将裘月影带来见我。”
知县长须一颤,面露为难之色。
元衾水抬眸与元景锐对上眼,那双黑润润的眸中,似是真的盛满了对姐姐的仰元之情。
崇德候见几人认识得差不多了,便让他们回房歇息,独独留下了元衾水一人。
他肃然道:“衾水,既然你已回府,三日后为父与你母亲便会为宛儿补办及笄礼。”
元衾水点了点头,确实该补办了。
如今已是四月初头,距她们二人的生辰已然过去了近半年。
崇德候抚了抚长须,继续道:“你作为她的长姐,明日便随你母亲去衾庆王府送请帖。”
听见衾庆王府几字,元衾水婉声拒绝:“父亲,衾水今日身子抱恙,明日怕是去不了。”
崇德候只觉她在为此前搬离侯府一事怄气,给许氏使了个眼色。
许氏立即会意,笑道:“衾水,王妃同我念叨了你好几次了。”
她此番言语中难得带着一丝真心。
有了那狐媚子的一双儿女做对比,她立时觉得养女顺眼多了。
元衾水秀眉微蹙,有些不解,他们为何只字不提她与谢浔解除婚约一事,反而要她去王府拜访。
她心念一转,想到或许他们在等她自己识趣提起,便掷地有声道:“父亲,母亲,衾水自知没资格同谢世子成婚,自愿与王府退亲。”
许氏愣了愣,嗔道:“你与世子佳偶天成,怎的就没资格了?”
其实这番说辞连她自己都不信。
上京谁人不知,谢世子目中无人,尤其不将那围着他打转的未婚妻子当回事。
元衾水见二人仍未松口,婉声道:“衾水知晓父亲母亲的为难之处,既如此,明日衾水便同母亲去王府说清。”
崇德候见她追着不放,语气不容置疑:“衾水,你若明日不愿去送请帖就罢了,但此事莫要再提!”
元衾水知道养父说一不二的脾性,只能闭了嘴。
虽不知他们为何一反常态,一心阻拦她与谢浔解除婚事,但她心中却是有了打算。
从前她思维简单,在她那为数不多的天真计划里,“注视谢浔”永远排在第一位。
所以做出离开晋王府,远离谢浔的这个决定,对元衾水而言并不简单。
不过她想,元衾水其实没那么脆弱。
她的生活,是经受得起改变的,比如离开晋王府听起来很可怕,但她觉得自己一时片刻大概也不会死。
房门最终还是缓缓阖上。
晨光熹微时,元衾水坐上了出城的马车。
前两次都是跟谢浔一起。
这次只有她自己。
第 52 章 扔掉
元衾水的住处在王府算偏僻。
她平日性格内敛,朋友只有方胧一个,也不爱出风头,总被人遗忘。
所以她的离开没有影响到王府分毫。
小院照旧寂静。
树影落在石桌上,轻轻摇晃。
元青聿独自站在院落中。
他感到困惑,妹妹明明性情安静,在院子里时也很少发出声音。
为何她一走,明明毫无变化的小院突然显得异常安静,空荡的让人不适应。
今日他没有出门。
大概辰时三刻,亲信快步回来低声跟他汇报:“大人,元姑娘已安全出城。”
“都跟上了吗?”
“大人放心。”
为免打草惊蛇,元衾水走时,接她的马车只有一辆,一旦出城,元青聿提前安排的护卫就会紧随其后,一路护送她到并州。
元青聿嗯了一声,道:“下去吧。”
亲信低声问:“大人您打算何时——”
“殿下?”
元青聿忽而出声打断他。
亲信收敛声音,退到一旁。
院门敞开,谢浔阔步从外走进。
他气质冷峻,矜贵疏离,与这间温馨但略显偏僻窄小的院落格格不入。
元青聿轻蹙眉头,脊背微微僵直。
在原本的计划中,他会在五日后,确定妹妹已抵达地方再开口与谢浔协商。
现在元衾水尚未走远,谢浔此时发现不对去抓人,完全有可能又把她带回来。
谢浔看出了元青聿的意外,但他并未多想,毕竟元青聿一向如此。
这是他第一回在青天白日里,光明正大走进元衾水的住处。
听见李叔的话,乔青生立即转身,文质彬彬地对着缓步入内的蓝袍男子作了一揖:“时老板。”
元衾水也随之转身,在见到那高大俊朗的人时愕了一瞬。
先前听见乔青生说“时老板”她并未过多在意,没想到竟真的是时将离,这书肆竟也归他所有。
时将离见到少女愣神,唇边添了一抹笑意,却丝毫没有诧异,温声道:“又见面了。”
元衾水不禁笑靥浅生。翌日。
抱琴凑近正在窗前练字的少女,忽然说了句:“小姐,今日瞧着你怎的有些不一样?”
元衾水手中毛笔一顿,正在写的“醉”字微微晕染开来,她抬眸轻笑:“是吗?”
抱琴认真点了点头,她说不上是哪里,就是感觉小姐通身都松快了些许。
元衾水轻轻笑了笑,垂首继续写完: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昨夜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将这匣子内的东西还于他。
写完后,她猝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吩咐道:“抱琴,替我打盆水来。”
见抱琴点头退下,她将最满意的两幅字收起放在一边,准备晚些时候去时将离的书肆,询问可否帮她代售。
待净完手后,她拿起匣子,独身走向西厢房。
深吸一口气后,她轻轻敲了敲门,然而,迟迟无人回应。
她不禁皱起了眉头,继续等了片刻,但周遭寂静无声,只有微风拂过的沙沙声。
她双目微凝,终选择直接推门而入。
门轴发出一阵轻微的吱嘎声,她游目四谢,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只有空荡的桌椅与还未熄灭的烛光,没有任何余温。
他走了?
竟连说都不同她说一声。
她捏着匣子的纤指紧了紧,第一次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想了整整一夜,才终于决定告别这份只有她一人在意的感情。
纵然心中清楚他的想法,但她心头还是不免一阵阵地发凉。
她自嘲一笑。
罢了,待回京后再同他说清吧,届时她定不会再有丝毫犹豫。
“小姐,你在这啊!”抱琴的轻唤声将她的思绪拉回。
元衾水走出房门,还未来得及言语,抱琴便将一张纸条递到她眼前。
“谢戟也真是的,我方才去找他才得知他竟然昨夜就回京了。”
元衾水听着抱琴微怨的话语,心中不由得又有些难受。
连谢戟都知道留句话,而他却是什么都没留下。
换做从前她只会觉得是不是自己哪儿又做得不够好,惹他厌烦了,但如今她不得不承认,不过就是他丝毫不在意她罢了。
沉吟片刻,她将纸条还于抱琴,淡淡道:“午膳过后我们去书肆一趟。”
抱琴点头应下,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她手中的八宝匣。
她知道里头装着的是小姐最珍爱的东西,但现下小姐抱着它来到西厢房门外。
莫不是
她清秀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诧,赶紧小步跟上离去的少女。
难怪小姐今日瞧着有些不同,原来是终于决心要同世子说清楚了吗?
只是世子怎的离开得那样巧?
他们才刚分别不过一个时辰,这样巧的事也确实少见。
乔青生露出诧异之色:“时老板竟与衾水姑娘相识?”
时老板神出鬼没,即便他常来这书肆也很少见到他,没想到衾水姑娘才搬来不过半月便与他相识了。
时将离无意识搓动手中扳指,似是想到什么趣事,半晌才笑道:“今日才相识。”他那双银灰的眸子直直盯着元衾水,带着一丝不明意味:“不过却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元衾水回望过去,但听见那大胆的话,耳尖不禁微微一红。
虽说大楚民风开放,但从未有人对她说过如此直白的话语。
乔青生双眸微瞪,左看右瞧,好似明白了什么。
时将离将少女的反应收进眼底,转而对乔青生道:“乔兄,今日又带来什么好作品了?”
乔青生想起此番前来的目的,登时将手中两幅字画铺在空荡荡的桌上,一一展开。
第一幅以深山幽谷为背景,一株挺拔的青竹独自伫立,竹叶随风摇曳。远山苍翠,青竹修长,宛如身置山间,每一根竹叶都活灵活现,仿佛能听到风吹过时的细微声响。上头还提了一行应景的诗句。
而第二幅呈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内容。在淡淡的墨色勾勒下,一位女童举着一只风筝,似是正准备扬起,而她身后坐着一名比她稍大的少年,手中拿着笔,嘴角噙着笑意地作画。
元衾水双眸微垂,细细观察着那幅令人动容的画。
若没料错,那画应该描绘的就是他们兄妹二人了。
时将离目光扫过面前的画作,满意地点了点头:“好画!乔兄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让时某失望。”
乔青生谢过谬赞,但时将离忽而蹙了蹙眉,长指触了触第一幅画:“就是可惜这青竹有些晕染开了。”
乔青生看向那处,似是忆起了什么,面露歉意:“是在下的失误,画它的那日正巧下着雨,故而因水汽晕了边。”他说罢,赶忙补充道:“若是时老板觉得这幅画不行,那也无事。”
时将离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那个位置,半晌后笑道:“无妨,这样看下来倒是觉得此处更像是点睛之笔。”
元衾水望向面带愧疚的乔青生,温声提议道:“乔大哥不妨试一试黝而能润,舐笔不胶,入纸不晕的油烟墨。”
乔青生读了这么多年书却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霎时惭愧不已,暗暗在心中将那墨的名字记下。
时将离似是被提起了兴趣,专注看向元衾水:“姑娘竟还懂这个?”
元衾水轻轻点了点头,从容道:“儿时在书中有读到过,便记了下来。”她笑了笑,忆起从前:“下雨时我试过一次,竟是真的不会晕边了。”
时将离面露赞善之色,笑道:“姑娘当真是令时某惊喜。”
元衾水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时将离转而将那两幅画收起,递给了李叔:“乔兄只管等好消息,依旧二八分如何?”
见乔青生同意后,时将离忽然面露遗色:“只是时某现下还有些事,不能奉陪二位了。”
乔青生了然点头,对他的来去匆匆并无意外。
时将离向外走去,在经过元衾水身旁时,却忽然笑得令人心生误会:“有缘再会,衾水。”
他没唤她姑娘,而是衾水。
元衾水抿了抿唇,望向他大步离去的背影。
二人同李叔寒暄过后,也出了书肆。
乔青生踌躇片刻,忽道:“时老板应当是个好人。”他顿了顿,还是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不过姑娘还需谨慎些。”
他对时老板也只不过是泛泛之交,算不上过多熟悉。
元衾水怔忪片刻,继而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磕绊地解释道:“乔大哥误会了我与时老板不过只是萍水相逢。”
身后的抱琴见自家小姐害羞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倒是觉得,这个才见不过两面的时老板,比谢世子看着顺眼多了。
元衾水斜睨了抱琴一眼,而乔青生轻笑着摇了摇头。
方才他可是将二人的互动都看在眼里,虽不知衾水姑娘是何意,但同为男子,他觉察得出时老板定是对她有意。
乔青生没再多管闲事,而是抬头瞧了眼正盛的日头,热情相邀道:“衾水姑娘,你们主仆二人不妨去我家吃午饭。”
元衾水只是思忖了一瞬,便欣然点头答应了。
赶巧她也不想那么早回去。
谢浔却完全不为所动,男人显然已至暴怒边缘,他的绝大多数理智都在告诉他,是元青聿罔顾元衾水意愿送走她。
再不济,也是他想方设法的拿亲情绑住她威胁她,元衾水自己,必定是被迫的。
但是又存有那么微妙的,一丝声音不停的在他心里响起。
倘若真是元衾水自愿的呢?
她后悔了。
或者说,她的爱意结束了。
声音由低语变为怒吼,扰乱他的理智,谢浔手臂颤抖,目光紧逼元青聿。
心里的焦躁让他迫切的想要使元青聿立即承认,就是他逼的元衾水。
然而下一瞬,不断向前的脚尖踢到一个木匣,里面响起茶杯碰撞声。
目光随意掠去一眼,他目光停顿。
元青聿趁机推开谢浔。
他声音沙哑,冷淡道:“殿下,你当真要弄到如此地步吗。”
谢浔却并未理会。
他蹲下身子,修长手指伸出,拨弄了一下木匣里的东西。
画纸,锦帕,茶杯,狼毫笔。
他的寝衣,《三命通会》,茶杯,以及他精挑细选玉飞天。
基本都在这了。
为什么放置的如此随意,为什么在地上,为什么不带走。
他声音如常地问:“这是什么。”
元青聿:“妹妹嘱托我扔掉的破烂。”
谢浔神情僵硬,腕骨动了一下,在寝衣之下,拿出了枚精致的小熊木雕。
那天晚风徐徐,繁星闪烁。
凌晨时,他决定让她得逞。
傍晚时,他跟她说要成亲。
她得到这块木雕时明明很开心,望着他时眼睛胜过满天繁星。
此刻为什么又将它留下。
是嫌它廉价,还是那时她的开心与动心,都太过短暂。
短暂到稍纵即逝,瞬息万变。
第 53 章 新家
长空如墨,黑暗吞噬整个房间。
支摘窗透进月光,落在空荡的桌面。花圃内虫鸣幽幽,显得房里越发寂静。
元青聿揉了揉脖颈,冷眼睨向正蹲在桌边摆弄那堆破烂东西的男人。
这些年他还真是眼拙。
亏得他之前还认为谢浔冷静睿智,沉稳缜密,是不可多得的少年天才。
如今再想,不过是个惯会诱哄漂亮女郎而且毫无责任心的负心汉罢了。
能叫他向来好脾气的妹妹决心退婚,可见这厮平日行径之恶劣。
“她在哪。”
须臾后,男人头也不抬,声音毫无波澜的自下而上传过来。
元青聿自然不会应答。
意料之中。
谢浔冷笑一声,旋即拿着木匣起身,弯下的脊背重新挺直。
花窗透进的光线正好落在他的冷寂的眼睛,男人深刻的五官隐在黑暗中,他神情晦暗,不带感情地注视着元青聿。
“她傻,你也跟着傻吗。”
“婚期是我亲自选的,婚书是我亲自写的,距离我们成婚不足一个月。还敢逃婚,你以为她真的逃的掉吗?”
“殿下您根本没必要如此。”
“有没有必要,我说了才算。”
一道清冽温润的声音响起:“打扰几位贵客雅兴了。”
众人抬眸望去,只见一位身着一袭靓蓝色云纹团花湖绸锦袍的男子,面含笑意地立在雅间门边。
裘月影狐疑地上下打量着那男子,心中涌起一抹不衾。
这人的声音与那人有些相似,只不过他因毁了容,常年戴着一张面具示人。
而面前这人却是丰朗英俊,面容几近没有任何瑕疵。
而元宛儿的目光迅速掠过他,几乎立刻就低垂了下去。
她崩溃地心中不断与系统对话——
【狗系统,大反派怎么提前出场了?】
【救命,他看姐姐的那个拉丝的眼神真的好吓人!!】
元衾水听见这心声双目微凝,又抬眸瞧了门边人一眼。
对方确实正注视着她,只不过面带善意,瞧着与乔青生那样的书生一般无二,气度甚至更加不凡。
并无任何吓人之处。
元宛儿全然不知自己心中所想被听得一清二楚,脑中无声回忆着小说剧情。
书中,反派为了对付衾庆王府,企图利用元衾水探听消息。
因此,在元衾水与谢浔退亲后,他对她关切备至,渐渐将她那颗残破不堪的心打动。
然而,剧情后期,反派却不由自主地被她这个与众不同的女主所吸引。
而后,元衾水瞧见她在意的人,一个个都去关心元宛儿,嫉妒难免涌上心头,便不由自主地又做出令侯府众人失望的行为,将女主衬托得更加完美无瑕。
前两次穿书,这个剧情都大致按照小说实现了,只不过是在元衾水回京后。
而这一次,反派竟提前出现在了梧桐城。
在元宛儿胡乱猜测间,系统及时打断她,将事情原委全盘托出。
一阵沉默过后,元宛儿欲哭无泪道——
【所以我上次被绑架就是这反派搞得鬼?】
【难怪谢浔找到这里来了,合着是来救人的。】
只不过救错了人。
谢浔理所应当地认为,被绑架的人是同他有牵连的元衾水,可实际上却是她这个悲催的穿书人。
这么狗血的剧情也只有在这种甜宠文中,才会出现了。
到头来,所有的所有都只是为了给太子男主多一些高光铺垫
元衾水听见她提及谢浔时,杏眸微微动了动。
他是来救人的?半个时辰后,元宛儿敲响了侯府旧宅的大门。
抱琴瞧见突然造访之人,不可思议道:“宛儿小姐,您怎的来了?”
元宛儿满意地看着她讶异的眼神,颇为自信地点了点头,吩咐道:“抱琴,带我去找姐姐。你待会去收拾下行囊,我们即刻启程回京。”
抱琴略感诧异,微微加快了步伐,将元宛儿领入宅内。
待二人走到元衾水屋外时,元宛儿摆手示意抱琴先退下,让她一个人进去就可以。
元宛儿轻手轻脚地靠近正坐在窗边,似是陷入沉思的元衾水,猛地捂住了她的双眼:“猜猜我是谁?”
元衾水心下一惊,然后立即反应过来,缓缓道:“宛儿?”
抱琴可不会这般无聊,思来想去也只有她这个妹妹才会如此了。
元宛儿颇感无趣地松开了手,撇了撇嘴:“姐姐见到我难道不惊讶吗?”
元衾水只好顺着她的话,装模作样地问了几句她是何时来的梧桐城,并在她说自己便是兄长身旁的小厮时,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
元宛儿一个自信的眼神过后便道,他们即刻启程回京。
她面上露出一丝歉意,解释道:“此前衙门内事务颇多,我跟着兄长查案,便没来得及提早同姐姐说。”她顿了顿,又道:“兄长此时在外头等着我们。”
元衾水没有过多意外,了然点点头,刚想唤抱琴进来,却听元宛儿道她已经去整理自个的行囊了。
随即,元宛儿眸子转了转,自告奋勇地走近她的衣橱:“姐姐,我来替你整理衣裳吧。”
元衾水才欲说她自己来便是,却又想到若是让兄长久等怕是不妥,便轻声道了句谢。
【香香女鹅的衣柜,我来了!!!】
元衾水闻言一愣,面容染上薄薄一层绯红。
见元宛儿认真叠衣,她只好走到梳妆台前收拾自己从侯府带来为数不多的首饰。
她将它们缓缓收进梳妆匣内的间隙,回首望向元宛儿,柔声询问:“可要叫兄长先进来?
她的东西虽不多,但有些杂,在梧桐城的这二十日以来,也置办了一些小物件,只怕收拾起来,最少也得花上两刻钟。
元宛儿急忙摆了摆手:“不用不用,他此时应当想一个人静静。”
元衾水只好点了点头。
兄长性子寡淡不喜与人交流,想一个人待着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一息过后,她便听见那道熟悉的心声传来——
【可不得静静吗?】
【要是大理寺少卿被同一位姑娘始乱终弃两次的这种话传出去,还不得丢死人】
【这冰块脸真是人不可貌相。】
元衾水手中的耳饰微微一滑,直直掉落进梳妆匣内,发出一道细微响声。
见元宛儿朝她投来一瞥,她若无其事地耳饰摆放好,解释道:“一时手滑。”
元宛儿点点头,只是提醒她当心些,并未怀疑自己的吐槽被人听了去。
兄长着实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若元宛儿说他被始乱终弃一次,她的反应也不会如此大,可竟是两次。
因为知道他不会告诉她,所以她索性便没问他那日究竟是因何而来。
如今瞧着,元宛儿好似知道其中缘由。
只不过那日他伤得如此重,他自己倒像是需要被救的那个人。
元宛儿的心声没再继续传来,正当她满腔疑虑时,那个所谓的“大反派”开了口:“忘了介绍,在下是明华阁的老板,时将离。”
元衾水心中暗生纳罕,明华阁的老板竟年纪也如此之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倒与裘月影有得一拼。
而元归凌则看了眼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裘月影,眸光幽暗,冷声道:“时老板,可是有事?”
时将离淡定自若,作了一揖:“想来这位便是元大人吧,大理寺少卿声名在外,时某早有耳闻。”
元归凌微微颔首,对他知晓自己身份一事,并无多大意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时将离不动声色地扫了眼裘月影,笑道:“时某是想邀几位贵客下楼赏戏,今儿的戏班子可是一年只来一回。”
看戏何需老板请自来邀,随便唤个小二来便是。
这么多上雅间的客人,难不成他还要一一邀约?
元归凌意味不明地凝视着,看似言辞姿态温和有礼的男子,语气平平:“既如此,那我们便不推脱这番好意了。”
时将离满意一笑,亲自领着众人下楼。
已然有不少人聚集在刚搭建好的戏台子前,但戏还未开场。
元衾水走在元归凌身后,心绪逐渐沉重。
上一次看戏还是两月前,衾庆王妃的生辰宴上。
时将离一路将几人领到了前排的座椅:“这是我为几位特意留的位置。”
几人不置可否,顺势入座。
等了约莫一刻钟,戏台子上逐渐响起“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元衾水闻声望去,只见男女两角情意绵绵,唱腔悠扬。
猝然,男角退场,只留下扮女角的戏子。
她步伐轻盈,一袭水袖,一抖青衣,偏偏间唱尽愁苦,一丝一缕婉转悠扬。
元衾水一时看入了神,不经意轻声念出一句诗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燕成双飞,而人却是孤独。
王之清一手撑着太阳穴,笑得有些风流:“没想到有如此年轻英俊的巡抚吧。”
他摸着下巴,又沉吟道:“你是老元的妹妹,便也跟着叫我一声之青哥哥吧。”
元衾水有点抗拒这个称呼,但她总想给元青聿的朋友留个好印象,迟疑片刻后才声音很低地开口:“之清哥。”
王之清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元衾水真得会叫,他愣了愣随即朗声笑了出来,“老元啊,你这妹妹还真是认真的可爱。”
元青聿不高兴。
他脸色不大好看,用眼神警告他别打他妹妹的主意。
王之清像没看见似的,饮了口酒,干脆道:“既然叫我一声哥,那老元,你的事我答应了。”
说完他又骂了元青聿一句,道:“臭小子,他将来若真成了太子,我们俩可真成难兄难弟了。”
元衾水手指倏然攥紧,她知道王之清说的人是谢浔,可是为什么?
“之清哥,为何这样说?”
王之清挑眉,道:“老元没跟你说吗,你的前未婚夫追——”
“之清。”
王之清立即停了声音,道:“行行行。”
元青聿给元衾水夹了一筷鱼肉,轻声对他道:“吃饭,别听他胡说八道。”
元衾水嗯了一声。
她心不在焉吃掉这块鱼肉,嘴里没有丁点味道,她大概猜到了王之清的话。
她的前未婚夫追过来了。
第 54 章 独立
元衾水最终还是没有细问。
这次以后,元青聿也没有主动在她面前提起过谢浔,所以她最后也不知晓,谢浔是不是真的追来,又是因何追来。
她蜗居于小院里,把那本瞎编游记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童管家见她喜欢翻书,就特地差人给她买了一大箱回来。
但买书的人显然没什么眼光。
各个种类都买了两本,以至于箱子里不全是正经书,也夹杂些只讲情爱的话本,里面多有卿卿我我的亲热戏码。
元衾水一开始嫌其低俗,后来难以自控地昏天黑地熬夜看了好几本。
不能这样了。
等她终于从幻想世界里抽离,想要干点正事时,却突然发现自己在现实里,根本没什么正事要做。
她总是无所事事。他只是欢喜了一瞬,便哭丧着脸道:“你今日可是来督促我读书的?”
他才刚下学堂,便又要用功,都怪表兄。
方大娘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双眸微微湿润:“子翁,你要同你衾水姐姐好好学。”
侯府着实太过绝情,养了十几年的姑娘说赶就赶了出来,也没给她半点消息。
瞧着衾水的模样,似是并不知晓还有家人在世。
得亏她从弟媳口中得知,衾水后颈有一块桃花状浅粉胎记,否则即便衾水容貌再怎样同她生身父母相似,她也断然不会想到,老天竟会让她们姑侄在梧桐城相见。
方家只有一间书房,此时乔青生正用着,所以几人便来到了正厅。
方大娘握着元衾水的手,笑道:“衾水,往后你就将这当成自己家,莫要拘束。”
她只恨不能立即将事实道出,只是还需再等上几日,等乔青生考完试。
见元衾水含笑应下后,方大娘才衾心前去准备晚膳,抱琴也跟着去帮忙。
方子翁心知躲不过,便老实地将夫子布置的作业拿了出来,递到她跟前。
在元衾水翻看的功夫,他四周张望了下,忽然悄声道:“衾水姐姐,等三日后我表兄去考试了,你就可以不用来了。”
元衾水忍俊不禁地看着他古灵精怪的模样,一语道破:“你读书可是为了你表兄?”
方子翁一噎,瓮声瓮气抱怨:“可我就不是读书的料嘛!”
元衾水不置可否,只是淡淡一笑,示意他先写一页,再让她检查一番。
方子翁只好垂着头开始动笔。
约莫一刻钟后,他将作业交于正在喝茶的元衾水,朗声道:“我做好了!”
元衾水接过纸张,却略微皱眉。
半晌,她微微扯动嘴角,似是有些艰难道:“你再同我说说这句“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是何意?”
方子翁皱起小脸,一本正经道:“意思是冬日与夏日放假之时,可以同伙伴一起玩藏猫儿。”
元衾水放下纸张,笑出了声:“夫子便是如此教的?”
她依稀记得自己四岁时便学过《千字文》,并将其背得烂熟。
方子翁为难道:“我不记得了”
元衾水将其真正意思同他讲述后,他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但随即又苦恼道:“可是我明日又会忘记。”
元衾水看出他的沮丧,将他拉到跟前:“一日记不得,那便花上两日三日时间去记,总有一日会成的。”
方子翁似是想起什么,语气委屈道:“可我表兄过目不忘,只看一眼便能记住”
而他却要花上好多个时辰,还记不住那密密麻麻的字。
元衾水愣了愣。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孩子哪是不爱读书,分明就是有乔青生这么个青年贡士表兄在前,才有了退缩的想法。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她也并非乔青生那样的奇才,凭的只是一腔毅力罢了。
若说什么将她推得最狠,还要数养父在她考得差了之时,用的那把戒尺。
她回过神,轻笑道:“你记住,任何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有些事并非努力就会收获成果,但你若是连尝试都不去,日后恐怕会埋冤曾经的自己。”
人生在世,并非次次都能如愿以偿,就好比她与谢浔的婚约。
她努力过,便也没资格再为此埋怨。
方子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回到桌几前,神色比方才认真了许多。
而后,两人便一直一问一答,直至方大娘唤他们用晚膳。
饭桌上,方大娘不断给元衾水夹菜,直到碗内小菜叠得高高的,连乔青生都看不下去,笑着制止了:“姑母,衾水姑娘只怕是也吃不下这么多。”
“唉”方大娘叹息一声收回了筷子,仍然怜惜地看着自家侄女单薄的身子。
衾水分明是在侯府长大,怎的面色看起来还不如宛儿红润康健?
方大娘眼角泛着几许忧虑的褶皱:“只可惜后日醉月楼重新开张,届时我便不能早早回来备晚膳了。”
元衾水微微讶异,柳眉轻挑:“已经破案了?”
兄长此前说,办完案,便要带她一同回京。
家里一切都被童管家安排的井井有条。
任何关于吃穿住行上的事,元衾水都没有必要担心,堪称无忧无虑。
她的生活变得非常简单。
“我都说了与我无关!”方子翁手脚并用试图挣脱谢戟的束缚:“你这人怎么随便冤枉孩童啊?”
他不过就是见敲门无人应答,便同从前一般,直接偷溜进来看那两只猫儿,未曾想却竟被这黑衣男子怀疑与什么纸条有关。
谢戟对他的解释充耳不闻,不容置疑地拎着他的后领:“给我老实点!”他使出半分力气,一掌落在了不断扭动的孩童身上:“随我去见我家公子!”
他当然看出这小儿应是与方才那箭矢无关,但他莫名出现在元姑娘家中也属实有些可疑。
方子翁捂着火辣辣的屁股,委屈道:“哎哟!你干嘛打我!我跟你走就是了!”
他今日着实倒霉透顶,猫儿没看见,还被怪人抓了。
他一双黑黢黢的大眼珠转了转,圆润的小脸上透出一丝警惕。
衾水姐姐家中怎会有如此奇怪的人?
谢戟没继续理会方子翁,他大步如流星,只一瞬便从花园走到了西厢房。
他取下门框上的箭矢与纸条,转而往屋内望去,脚步微微一顿。
房门是敞着的,他能看到身着一袭淡雅青袍的谢浔立在窗前,凝视着手中的香囊,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往日总是一副吊儿郎当、潇洒的模样,而此刻竟像是一位多愁善感的文雅诗人。
不得不说元姑娘挑选衣袍的眼光还真不错。
谢戟啧啧称奇之际,方子翁灵活地如同一条泥鳅一般,从大手中溜了出去。
他刚迈出两只小细腿转身欲跑,就听见一声:“站住!”
他脚步微微停顿,作势顺从,然而在下一瞬,便一溜烟地窜了出去。
此时不跑待何时!
他方才偷偷瞄见这男子口中的公子,虽说穿得倒是道貌岸然的,但他既同这武力强悍的黑衣男子相识,定不会是什么好人。
若是他们两人一起欺负他,那他可真生死未卜了。
小短腿即使速度再快,身量也不过成人一半高,他还没跑几步,便又被谢戟拽了回来。
谢戟将他定在门前,语气故作凶狠:“再跑当心我打断你的腿!”
方子翁无法动弹,只能垂下头,满脸委屈。
谢浔早就被这动静吵得回过神来,收起手中香囊,向外走去,眉宇间漂浮着难以言喻的阴霾:“谢戟。”
谢戟闻声连忙行了一礼:“公子。”
他抬头偷偷瞧了眼,公子那双桃花眼下,竟有两团淡淡的乌青。
他心中泛起一丝新奇,暗自揣测公子是否一夜未睡。
回想起昨日他与元姑娘不欢而散的情景,他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谢浔皱眉打量着这陌生孩童:“哪来的小孩?”
谢戟从跌宕起伏的思绪中回过神,如是答道:“公子,属下方才在花园内看见这鬼鬼祟祟的毛头小儿,便将他带来由公子处置。”
一旁的方子翁听见谢戟那样说他,立即不满地解释道:“我是来找衾水姐姐的!”
他说罢,便高高地仰起头直视两人,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
听见那两个字,谢浔原本疲惫的神情微微一变,靠在门边抱臂俯视着他:“你找她有何事?”
见方子翁不说话,谢戟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说!”
方子翁捂着头,踟蹰半晌,才不情不愿道:“衾水姐姐同我表兄说好,要教我功课的!”
虽说他此番前来只是为了看黑白无常,但他莫名感觉不该那样回答。
表兄?
谢浔脑中猛然闪过那日元衾水与乔青生的谈话,想来他那表兄便是那书生了。
他双拳不自觉握紧,语气淡淡:“你来晚了,她不在。”
她今日早晨便出了门,还命抱琴将药方都给了谢戟,摆明了不想再管他。
虽说他的伤早已痊愈得差不多了,但心头却依旧感到一丝烦闷。
他是怕她遇害才连夜赶到这梧桐城的,而她便如此对他?
谢戟补充道:“公子,抱琴同属下说她们大约午时便会回。”
谢浔瞪了谢戟一眼,面上出现一丝愠怒:“关我何事!”
他才不想知道。
谢戟轻声嘀咕:“这不是这孩童要寻元姑娘嘛。况且,公子您自己不也很想”
一轮圆月悬挂苍穹,清辉落在他肩头,男人半张脸隐在暗色中,神情晦暗。
元衾水与他,已半月不见了。
她愣在原地,呆呆望着他,唇瓣轻轻动了下,一句话也没能说得出来。
谢浔松开禁锢住她的手,利落地翻身进房,然后顺手关上窗。
被烛光填满的小屋里,安静至极。
谢浔盯视着她,沉寂的目光像是一双大手,将她整个人死死握住,他望着少女一如既往温和乖巧的脸蛋,一步步朝她逼近去。
直至元衾水靠在桌沿,退无可退。
谢浔倾身,手掌抵在桌上,高大的身影轻易覆盖住少女袅娜纤细的身子。
他握住她的手臂。
熟悉的芳香,柔软又温热。
第 55 章 拒绝
这是元衾水离开的第十七天。
距离他们成婚,还有十三天。
谢浔无声地审视着她。除了那双分外幽沉的眼,他此刻神情堪称冷静。
少女的小臂在她掌心轻颤。
抖什么呢?
他注视着她的眼,目光一寸寸挪移在裸露的肌肤,随即落在她小臂的手指后移。
男人掌心宽大,五指修长,轻易就笼罩了她的后腰,带着薄茧的手指隔着夏日轻薄的寝衣,摁在她的肌肤上。
元衾水畏惧这样被完全压制的感觉,她动了动唇瓣,轻声道:“殿下,放开我。”
谢浔却对此充耳不闻。
把她紧紧控制在自己身下后,他才重复道:“元衾水,为什么逃婚。”
十七天并不短暂。
然而十几个日夜反复磋磨,他都想不明白这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逃婚。她承认,选用这个颜色确实带有一些私心。
平日他惯穿绯红、绛红,那些耀眼夺目的颜色,她着实想一睹他穿其他衣色的模样。
见他嘴角微微上扬,一瞬不瞬地一直盯着自己,她忽而感到仿佛裸露般的不自在,匆忙移开了视线。
回想起少年方才的言辞,她莫名地感到一阵心虚。
怎么有点捉奸的意味?
她轻抿朱唇,一抹殷红附上她的耳尖。
随后,她像是意识到什么,忍不住蹙了蹙眉,抬眼望向面上毫无一丝病气的少年。
她朱唇轻启,略有疑惑:“你能起身了?”
明明他昨日还病恹恹的下不了床,无论是吃食还是汤药都要她送到西厢房。
谢浔剑眉一挑,语带一丝戏谑,丝毫不心虚:“我若是再不起,某人怕是连一碗药汤都谢不得给我了。”
元衾水一时无言,方才她便是在去煎药的路上,听见了敲门声。
空气凝滞间,一直被二人忽略的乔青生忽而温声问道:“衾水姑娘,这位公子是?”
谢浔抱着双臂,继续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静待答复。
元衾水张了张口:“这位是我的”
她一时竟有些说不清他们二人的关系。
说是青梅竹马,有些不太贴切,毕竟他们虽儿时便相识,但也并非时常相伴。
说是未婚夫妻,又不甚合适,毕竟他们之间这桩婚事应当很快便会解除。
她顿了顿,半晌才道:“我的朋友,姓谢,名谢浔。”
朋友?
谢浔听见这两个字,原本扬起的嘴角慢慢地平了下去,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乔青生了然点头,温声道:“原来是谢公子。”他起身作了一揖,彬彬有礼道:“在下乔青生,乃衾水姑娘的邻里。”
他面上不显,但心底却是隐隐感觉二人之间的关系不似普通朋友那般简单。
而且他们二人今日的衣着甚是相配,皆是青竹淡雅色。
“哦,乔公子。”谢浔懒懒瞥他一眼后,一步一步地径直走向坐在乔青生对面的少女。
此前与这白面书生交谈时,她倒是颇为欢愉,为何一见到他,脸上笑意便缓缓褪去?
所以她先前究竟因何而欢喜?
走到距离她五步之遥时,他才停下脚步垂眸俯视她,语气有些沉闷:“元衾水,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这距离使得少女长睫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她难道不是忘了给他送药汤吗?还有什么?
她抬眸望向面前少年,只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正轻抚腰间玄色腰带,不断来回拨弄。
她好似明白了,今日好像是给他伤口换细布的日子。
可她不是早将布放在西厢房了吗?
见少女默不作声,他语气略带怒意:“你便是如此对待一个伤重之人的?”
乔青生连忙温声打圆场:“谢公子,是在下唐突前来拜访,衾水姑娘才一时没想起谢公子所言之事。”
他虽不知是何事,但见少年面色严肃,应当是很重要的事吧。
元衾水也察觉到少年神色有些奇怪,细声开口:“等我招待好乔大哥,便”
少年脸色更加沉郁,这一口一个“乔大哥”,把他这个未婚夫当什么了?
他虽不喜这桩婚事,但她也不该同其他男子如此亲密。
他嘴角勾起一丝不冷不热的笑,直接打断她:“行,那你便好好招待你的乔、大、哥。”他故意将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
元衾水抿唇不再做声,不明白他为何总是这般莫名其妙对她发火。
不过就是一时忘了给他送药汤,而且见他如此生龙活虎的模样,也应当是不需要了。
乔青生又站起身打圆场:“不必不必。”他语气中略有一丝叨扰的歉意:“在下也是时候该回了。”
谢浔听见那温和的声音,终于侧眸认真审视这位乔大哥。
不得不说,此人长得不差,一身书生气质,会是如今受上京闺秀喜欢的类型。
而且细细瞧着,他眉眼之间竟还同元衾水有略微相似之处。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古人常道,人们容易对与自己相像的人产生好感。
“小姐,你还是去给世子送药了?”正打理春兰的抱琴看着才回屋的元衾水,语气一半打趣,一半无奈。
她方才嘱咐过自家小姐好好歇着,煎药的事交于她便好。
然而,一旦涉及到世子,小姐总是一刻也闲不下来,执意亲力亲为。
见元衾水立在门旁半晌未回应,抱琴才感到异样,轻唤了声:“小姐?”她匆匆迎了上去,关切询问:“可是身子不适?”
她此前淋了小雨,连驱寒汤都还未喝,便直接去给世子煎药了。
元衾水却似是没听见,双目失神,蓦然苦涩自嘲道:“抱琴,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抱琴看着自家小姐脆弱的模样,愣怔片刻,赶忙将她扶到榻上:“小姐,怎的这样说?”
她不知自家小姐受了什么刺激,只能细声哄她:“小姐,在上京闺秀中,谁不知你温婉娴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顿了顿,宽慰道:“若是连小姐你都说自己傻,那我们这些人又当如何?”
她一如儿时,温柔抚摸着元衾水的背,能感到她细微的颤抖。
元衾水垂首一动不动,一缕缕青丝从她的肩头垂落,显得她单薄的身子柔美又凄凉。
沉默半晌后,她才轻声开口,婉转的嗓音中带着一丝沙哑:“抱琴,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吧。”
抱琴手上动作一顿,心头一阵忧虑,暗自猜测莫不是世子又对小姐说了什么。
往日,世子便常说一些不甚中听的话,最过分那次竟说小姐这种大家闺秀很是无趣,还不如随便一个农家女子。
小姐听见后,面上虽不显,可每每回到房中,总是黯然神伤,难过个好几日。
抱琴张了张口,心知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或许真该让小姐独处片刻。
她站起身来,温声道:“那小姐好好歇着,若是有事记得唤我。”
见她缓缓点了点头后,抱琴才轻手轻脚地离去。
听着门被轻轻合上,元衾水忽而站起身来,连绣鞋都未穿,便径直走向衣橱,抽出一个金漆木雕八宝匣。
这匣子她向来视如珍宝,只因里头装着谢浔送于她的第一份礼。
她缓缓打开匣盖,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玉镯,与一支白里透红的桃花玉簪。
这第一样是三年前,她与谢浔的亲事刚定下时,王妃亲手交与她的。
她说,她已认定她这个儿媳,故而将她娘家历代传下的镯子交给她,
而这第二样则是谢浔因拒婚一事,亲自到侯府赔罪时赠予她的。
固然她心知少年应当并非自愿,但收到它的那日,她仍旧很欢喜。
她情不自禁地握着它一整日,既舍不得放下,也舍不得戴。
她将它当成了定情信物,这三年来一直未曾戴过,想留着等日后成婚了再戴。
她鸦睫颤了颤,不由得缓缓伸出纤手轻轻触摸着它,但往日温热的触感,不知为何此时变得冰凉无比。
她垂下明亮的杏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下一刻,她忽而拿起那支玉桃花簪,坐到了梳妆台前,缓缓将它插入发间。
镜中的少女,肌肤细腻无瑕,如同珍珠般晶莹剔透。
黑如漆的发丝整齐地垂落在她的双肩,修长的眉如柳叶婆娑,鼻梁微微朝上翘,檀口即便未用口脂也呈出浅红色。
除去一对珍珠耳饰,戴在玲珑有致的耳垂上,没有任何其他饰品。
这桃花玉簪似是将她本就艳丽的容貌,衬得更加光彩照人。
簪身用上等玉石雕琢而成,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仿佛能从中闻见桃花的淡雅芬芳。
簪头镶嵌着晶莹剔透的小宝石,宛如清晨的露珠滑过花瓣,闪烁着微光。
玉质渐变的颜色仿佛桃花从淡雅的粉过渡到鲜艳的红,为整支玉簪增色不少。
但她却是觉得,这她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好似没有初见它时那般好看了。
她就这样愣怔地盯着镜中的自己,好一阵子没有移开目光,脑海中蓦然闪过无数自己曾经的痴傻模样。
有前年他奉王妃之命邀她到茶楼,但他却是因为一句“忘了”,让她从晌午等到了傍晚也迟迟未至,她还在王妃面前替他开脱。
有去年上元节,因他一句“等我”,她便一人在大雪中等了许久,一直到侯府下人去寻她,他也未归。
还有三月前的冬日狩猎,他同好友道他不喜不会骑马的女子,而她作为他的未婚妻,正巧因不擅马术未曾上场,被人耻笑。
脑中思绪纷飞,直至眼眶微微发酸,长睫如羽翼般轻轻颤动,她才逐渐从回忆中抽出。
蓦地,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发间簪子摘下,放回匣内,再没看它一眼。
夜风迎面吹来,吹散那股窒息感。
街市空旷,谢浔生平几乎没有这样的时刻,元衾水的话反复在他脑中响起,但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具体在想什么。
好半天后,像是为了印证什么。
他又折返,重新回到了元衾水的院落。
房里依然没有燃灯,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后推开微阖的木窗。
少女已经睡着了。
谢浔略微觉得可笑,觉得荒诞,他偏不信邪,就这么停在元衾水的房间里,希望她能被关于他的梦境惊醒。
或者因为与他的分开而难过得掉下眼泪。
但是都没有,她睡得很安稳。
长夜变蓝,谢浔靠在她的床头,为了验证这个答案,他近乎偏执地观察了她一整夜。
直到天亮时,谢浔才从她身上移开目光,发现元衾水可能没有骗他。
她真的不想见他。
第 56 章 夜会
翌日元衾水起身时,只觉窗外鸟鸣分外清晰,她迷蒙睁开眼,视线落在敞开的木窗上。
晨光熹微,清风拂面。
如此盯了许久,元衾水垂下眼睛。
她如同往常一样起身穿衣,洗漱后陪兄长一起用早膳。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兄长近几日似乎越来越忙了,日日早出晚归,每当元衾水问起,兄长又会说没什么大事,叫她不必担心。
这种说辞在元衾水意料之中。
毕竟兄长其实很少跟她提起公务上的事,也不会在她面前表露烦扰。
他似乎致力于给她一个完美的生活环境,钱财富足,毫无压力。
他从不会勉强元衾水出门交友,也不会强迫她变得开朗活泼,她只需要纠结穿什么衣服吃什么膳食,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交给他。
早膳时,两人沉默地吃着饭。
这是忽然有下人过来在元青聿耳边耳语几句,元衾水清楚地看见兄长倏然蹙起了眉头,继而朝她看了一眼。
元衾水放下筷子:“怎么了?”
元青聿先是交代:“去之清那借些营兵过来,以防万一。”
明华阁。
茶楼内宾客络绎不绝,淡雅的茶香袅袅弥漫。
几人踏入二楼雅间,木制格栅将窗外的雨水隔绝,只留下微弱的雨滴敲打在窗棂上的声音。
元衾水与元归凌相对而坐,而抱琴则与元宛儿面对面坐着。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相对无言。
若是换做往日元宛儿惯会破冰,可今日她好似只想静静充当一名小厮,称职地给几人斟茶后,便低眉顺眼地坐着一动不动。
元衾水轻抿了口暖茶,才欲开口询问他们来梧桐城的缘由,却猝然听见一道声音在耳畔响起: “元衾水,你可看见了?”
她稍显迟疑地放下茶盏,一时有些没能反应过来,只听那空灵的声音继续道——
“你那曾经的兄长竟连办案时都要带着她,果真是血浓于水啊!
“而你呢,你从前可与他如此兄妹情深过?”
元衾水心中泛起涟漪,不由得微微低下头,不想让人察觉出自己的异样。
又是这道声音,想必它便是元宛儿所提到的系统,并且只有在她与元家人有接触时才会出现。
可它究竟为何要一直挑拨她与元家人的关系,这于它又有什么好处?
她轻轻摇了摇头,尝试抑住心头异样,心中不断强调:他们对元宛儿好是理所应当的,毕竟她才是元家真正的千金。
然而那声音却继续道:“说你做错了,你后悔了,你想回侯府!”
她紧攥手指,直至指尖微微发白,手心渗出细微汗珠。
她根本没错为何要她认!
在这静谧的环境中,坐在她身旁的抱琴第一时间察觉出自家小姐的不对劲,轻声询问:“小姐,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她自小便容易生病,方才淋了雨,恐怕回去又得病一场。
看见抱琴关切的眼神,她垂低曲翘的长睫,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元归凌闻言抬眸看了眼比从前身子更为单薄的元衾水,不露声色地皱了皱眉,却没有言语。
总归做了十五年兄妹,她性子要强,他也是知道的。
儿时,她纵使患病,也总能装出一副无恙的模样,照常上下学,从不疏漏任何一门功课。
元衾水轻咬下唇,竭力忽略那道扰乱她心绪的声音。
它越是要让她心生妒忌,那她便越要反其道而行之。
她忍住头疼欲裂之感,紧握住手侧茶杯,感受到微凉的瓷器表面,方才逐渐平复心绪。
她凝神平稳住声音,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到正题之上:“元兄长。”她见男人抬眸看了她一眼,想起他之前那番话,还是恢复了从前的称呼:“你们此番前来可是来查醉月楼一案的?”
元归凌一听见醉月楼三字,面色登时变得严肃了些许。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是没想到她这样的闺阁女子也会对此感兴趣。
见他微微颔首,却并未开口,元衾水忆起先前在衙门见到的紫衣女子,不禁问出心中所惑:“那可查出什么了?”
是否真的是那名女子,一举杀害了几十名男子?
元归凌面色更为凝重,惜字如金道:“未曾。”
此案牵涉颇深,但那日,裘月影除了一口咬定她并非凶手外,未曾提供丝毫其他信息更没有提及与他过往点滴。
诸多证据皆指向她,而她却水愿被怀疑,也不肯与他多说半句。
就像从前的岁月一横隔了无数红尘,再难回首。
知县提议直接将她捉拿归案,但他却仍心存挣扎。
今日他原是想再去一趟醉月楼,寻找是否还有其他线索,但元宛儿却坚持要来到这茶楼稍作休息。
恰逢天色骤变,他也便同意了。“呜。”
一个嘴里塞了块布的姑娘,眼睫颤动了一下,迷迷糊糊地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映入她眼帘是一间陈旧的柴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木头与泥土混合的气味,使她不由得皱起了鼻子。
接着,她试着动了动被五花大绑的身子,毫无疑问,丝毫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