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詹铎手中握着剑, 上头穿着个处理干净的山鸡,另只手还扶在门框上。
一时,他竟是没反应上来, 目光一瞬的发滞。
袁瑶衣侧着脑袋看詹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就算是在安通江堤的那回,他浑身湿透的被她接出来,也无法跟现在这副样子相比。
那次,他虽然外表狼狈,但是身上冷傲的气质一直都在,一个眼神便可让人退却。
可现在, 她看得出他的疲惫, 他与生俱来的那股贵族傲气,在此时完全被摒弃掉。眼中的深沉消失,更清楚了里面的坚定。
如今的他,没有深谋远虑,没有精心布局,只是简单的想着办法克服眼前
不知怎的,他明明狼狈不堪,她却觉得他有些傻气。
“你醒了?”詹铎回神,然后腰背挺直起来, 朝她走去。
也就是这么短短的一刻, 他便又有了本来的气质,连迈着步走, 都极力忍着左腿到伤。
袁瑶衣看他走近, 忽然明白过来。
或许他那种凌驾在上的高贵, 只是用来包裹他的一层面具,习惯的把自己最强的一面展现出来。其实, 内里他也和普通人一样吧,会疼、会气、会担心
她的手摁上板子,想要支撑着起来。
“别动,我扶你。”詹铎先一步过来蹲下,手掌托上袁瑶衣的后背。
袁瑶衣借着他的力道,这才坐起身来,头跟着晕沉了下,便就皱眉闭上眼睛。
见她如此,詹铎紧张的皱起眉头:“你怎么样?要不先躺下,别急着起来。”
袁瑶衣闭着眼睛缓了缓,而后掀开眼帘,一眼便看见男人担忧的眼神,方才那刻意装起来的傲气已然消散。
“没事儿,现在好了。”她轻道了声,看了眼他手里的剑。
这时,额头上一凉,是詹铎的手贴了上来。那种接触的微凉,让她想到了他的那枚麒麟玉佩。
“太好了,不烧了。”詹铎松了一口气,而后仔细打量着她,“不过脸色还很差。”
袁瑶衣看他,想起自己口里的药味儿,然后眼睛一瞥,看见一旁墙壁下的篮子,里面盛着些药草。突然,心中也就差不多明白上来。
“世子给我熬的药?”她问,因为身子弱,声音轻而无力。
詹铎蜷着腿不好受,便往地上一座,看似自然的慢慢伸直左腿:“按你小册子上的记载,我去后面坡上挖的草药。”
“你挖的?”袁瑶衣嘴唇动了下,口中残余的苦药味儿愈发明显,不禁蹙下眉。
见她皱眉,詹铎赶忙解释道:“你放心,不会有错,除了你的书册,我以前也读过医药典籍之类。而且,喂你之前,我自己喝了一碗,没有事。”
袁瑶衣当然知道没有事,因为她现在已经不再发热,且醒了过来,无非就是身子发虚而已。
她只是没想到,他会去给她挖草药,给她熬制、喂下。他,是高高在上的国公府世子,从生来便不是伺候人的
“你的嘴怎么肿了?”她问。
詹铎下意识拿手摸上嘴唇,指尖试着硬邦邦的,而这一碰,让唇木木的发痒。
“可能是碰到了毒虫之类吧,一会儿就好了。”他轻描淡写,并不十分在意。
袁瑶衣却不这样认为,他的唇肿着,略显滑稽,那样俊的一张脸,如今看着倒像是戏台上耍宝逗笑的艺人。
春天当然有毒虫,可昨夜的一场雨,毒虫应该不会出来。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了,便是他亲自口尝草药,结果尝到了毒草。
他性子到底情高傲,她便没有明说出来,只是点了下头。
“你坐一会儿,我去把鸡烤了,”詹铎笑,厚厚的嘴唇勾着怪异的弧度,“下过雨,它正好出来溜达,被我逮到了。”
说着,他站起来走去火堆旁,用木枝支起一个架子,然后把宝剑架去了上面。
做完这些,他回过头来问了声:“我给你倒点儿水喝。”
袁瑶衣后背垫着包袱,倚在墙上,她这边的视线只能看着詹铎的背,但是能知道他从那个瓦罐中倒水。
做起这些来,他并不熟练,似乎是被烫了一下,手倏地缩了缩。后面,他吹着水,想让热水凉下来一些。
她看着他转身站起,再走回这边来。
“已经不烫了。”他在她面前蹲下,左腿明显的吃力。
袁瑶衣看去他的手上,眼皮眨巴了下,总觉得他握着的杯子奇怪,上窄下宽,红黑相见的颜色,看着有些眼熟。
“这个,”詹铎察觉了她的视线,低头看着手里,“是你包袱里的瓷娃娃,没有杯子用,我便就用剑削开了”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将手平摊开托着,让袁瑶衣看。
经他这么一说,袁瑶衣也就看出来,这个“杯子”的确是用阿兄给自己的那个瓷娃娃做的。因为瓷娃娃是空芯儿的,在后颈的地方留了个孔,而詹铎是从肩以下分开的,正好能当盛水的杯子用。
见她不说话,詹铎以为她是气了,便道:“等出去后,我给你买个一模一样的,不,你想要多少就买多少。”
“不,不是,”袁瑶衣摇头,而后从他手里接过水,“不用买的。”
她哪里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现在是什么处境,不过一个瓷娃娃而已,况且还是为了给她喂药和喝水。
捧上“杯子”的时候,手心里感受到温热,不烫也不凉。
她送至唇边,一口口的将水喝下。口中的药味儿被冲走,干燥的嘴唇亦被浸润,有了那么一丝稍微舒服的感觉。
“我们什么时候走?”她问了声。
詹铎接过杯子:“先吃完东西再说。”
因为喝了水,袁瑶衣的喉咙舒服了些:“你的腿呢?必须尽快找郎中看看。”
詹铎笑笑,略肿的嘴唇,连带着说话都多了几分憨意:“没事儿,我有伤药。”
说着,他拍拍自己的腰间,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袁瑶衣没再多说,看着他站起来走回火堆旁,然后坐去地上,将架在火上的宝剑翻了翻。
她知道那把是他的佩剑,是当初去水师营,官家赏给他的,不但锋利,而且在剑柄上还镶嵌有宝石珊瑚。
如今,他拿着这把剑砍木头、杀鸡
“咳咳。”
詹铎咳了两声,当是被烟给熏到了,手在眼前扇着。
“我方才看过了,这边很安全,那些人找不过来,”他侧着脸看她,“你先睡一儿,等鸡烤好了我叫你。”
袁瑶衣嗯了声,便侧着身躺下。在他的话中,能听出几分安抚的。
其实她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热已经退了,只是现在发虚而已,需要恢复体力。而她也知道,如果不是詹铎的药,她怕是现在还烧着。
明明他自己腿上还有伤,采了药,又寻找食物,很不容易吧?
她看着在火堆旁的他,没有了贵公子的架势,双手掰着树枝,然后扔进火中。
可能是察觉到她在看他,他的脸往她这边一侧。
袁瑶衣在他开口之前,先动了下身子,而后轻轻翻转,面对去了墙壁。
就这样,小小的屋子安静了下来,也就剩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并睡不着,她盯着黑漆漆的墙壁,心里想着自己赶紧好起来,离开这儿。詹铎的腿是个大麻烦,必须及时医治。
在这山里头,只会越来越恶化。
他的腿伤可不像她的伤寒,能找到几样草药治好,他的伤需要伤药
过了一会儿,屋中飘起鸡肉的香味儿。
詹铎过来,轻轻唤了声:“瑶衣”
“我没睡。”袁瑶衣开口道,然后自己坐起来。
“鸡肉熟了,你尝尝。”詹铎拿着他的剑,上头的鸡已经烤得滋啦啦冒油。
他掰下一条鸡腿,待吹凉了些,便递给她。
袁瑶衣接过,道了声谢。眼神不经意看了眼地上,那里一团干涸的暗红色,一看便知是血迹
她胃口并不好,完全不想吃东西。可为了恢复体力,还是一口口的吃着。
“我好了,一会儿离开吧。”她说道。
詹铎看她:“你再休息一会儿,恢复好再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哪里看不出她脸色发白,有气无力?这才刚好一点儿,万一出去再着了凉,
袁瑶衣垂眸,视线里是那只吃了一半的鸡腿:“世子,我是说你走。”
对面的人沉默了,蹙着眉看她。
她抿抿唇,抬起眼看他:“你先走,我后面歇一歇就出山去。就像你说的,那些人就算见到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倒不如你先”
话还是想继续说的,可是他的眸色越来越沉,她不知不觉的将话音慢慢断掉。
“你是说,让我丢下你?”詹铎眼睛一眯,搭在膝上的手收紧。
虽然与她相处短短几月,可是他自认对她有些了解。她这是怕拖累他。
袁瑶衣无话可说,她的确是这个意思。依着詹铎的身手,就算腿上有伤,可走出山去并不难,况且他还说过会与手下汇合。
而她如今脚下无力,即便一起上路,也只会拖慢他。
这时,男人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拿帕子拭着她的唇角,为她擦掉沾着个油渍。
“别瞎想,我说过那些人找不到这儿,”他勾着唇角,虽然看着并不像笑,“倒是我的人应该快来了。”
这话怎么听,袁瑶衣都觉得他是在安慰她。
告诉她,他不会丢下她。
吃了些东西后,身体明显觉得有了点儿力气。
詹铎走去门边,说是要去下面取些水回来,让袁瑶衣躺着睡一会儿。
然后,他就走出门去。
袁瑶衣坐在那儿,看着男人的背影逐渐消失。
“你小心!”她冲着空荡荡的门框道了声,那里已经没了人影。
“好。”
一声回应,是男子略略疏淡的嗓音。
袁瑶衣倚着墙,脑海中一片复杂纷扰,耳边似乎还萦绕着詹铎的话音。
从续恩亭开始,发生的一切好像在眼前一帧帧的翻着。是詹铎将她背到了这里,给她采药治病
他是堂堂三品枢密使,是邺国公府的世子,是官家器重的朝廷重臣。
他,明明可以丢下她的。
心中涌动着说不明的情绪,眼角发酸,让她憋得慌,或者这是病症还没好的原因吗?
她想去门外看看,让自己活动下,会更快地好起来。
当脚踩去地上的时候,后跟下像是踩到了什么。
袁瑶衣低下头去看,下一瞬整个人僵住。
她脚底下踩着的是詹铎的那把剑,不知是什么时候放在木板边的,而她坐在或是躺在板子上,根本就看不见。
心里咯噔一下,周身坠入冰窖般,连呼出的气都觉得发冷。
“为什么?”她皱着眉,小声喃喃。
也就在这时,对面的山顶响起一声尖锐的哨箭声,那是为了发讯号打上天去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袁瑶衣瞪大眼睛,心中全部明白上来。
詹铎去了对面山上,发信号招手下前来。可他不确定会不会引来杀手,所以他故意选择远离这间小屋。
他留下剑,也是想着若是他那边出了意外,她后面自己出山去,可以拿这把剑来防身用。
她从板子上站起来,身形摇摇晃晃的朝着门走去,病症未全好,让她头重脚轻,虚浮着,像是下一瞬就会栽到地上去。
到了门边,她双手把住门框,朝着对面的山顶看去。
中间隔着一条山沟,她分辨不出刚才的哨箭是从哪儿发出的,只是看到一片黑松林。
根本看不见詹铎的身影。
袁瑶衣去不了对面山顶,心中焦急万分,便就走出门来,一直盯着对面的山顶。
接着,她见到林中飞起几只鸟儿,受惊般的四散开。
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知晓那是有人进了林子。
接下来又是安静,林子恢复到最初,耳边能清晰听见沟底流水的声响。
袁瑶衣往后退了两步,靠在屋墙上。
心里生出个念头,若是詹铎出了万一呢?她该怎么办?在这里继续等,还是离开?
没有了他,她以后是不是就彻底自由了?
她的眼角酸涩,深吸一口气仍觉得心口闷,视线一直看着对面,可是不由生出茫然来。
“你别有事好不好?”唇瓣一张一合,声音轻得像是喘气。
就这样站着,直到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晃动
隐约着,她瞧见有人从坡下跑上来。
她知道那一定不是詹铎,他腿伤了,根本跑不动。那么,是那些追杀他的刺客吗?
正在这时,山谷下传来一声清晰地呼唤。
“瑶衣娘子!”
是重五。
袁瑶衣抬手揉着眼睛,努力往坡下看去,然后见到有人使劲儿的冲着她挥手。
第82章
袁瑶衣是被人用一架步撵抬出山的。
她坐在上面, 迎面是灿烂的春阳,耀得她眼睛睁不开。身上搭着一条绒毯,让她免受山中寒气侵扰。
“瑶衣娘子放心, 世子已经在等你,那些刺客也都抓到。”重五跟在撵旁,说着。
袁瑶衣闭上眼睛,轻轻松了口气。脑海中映现出詹铎的身影,是他离开小屋,前去发哨箭时。
他的腿有伤,却极力稳着自己的步伐。或许, 他当时抱着赌的心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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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那一片连绵的小山包, 便上了平坦的官道。
前面的一处空地上,正有驻扎着一队人马,穿着官军的衣裳,一根高高的幡旗插在那儿,旗面上赫然是一个大大的“詹”字。
重五先一步跑了过去,同一个官军守卫说着话,而后跑进了营地去。
步撵比较慢,稍后一会儿才进的营地。
袁瑶衣从撵上下来,因为刚才吃了重五给的药丸, 身体蓄了些力气, 走路已经不那么虚浮。
她在营地中寻找着詹铎的影子,没有找到, 重五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正中的地方扎着一顶帐篷, 她便朝着走过去。
这时, 正见两个官军从帐子里出来,一人手里端着个铜盆, 一人手里抱着旧衣。
袁瑶衣一眼便认出那些衣衫是詹铎的,原本忐忑的心,瞬间又提的老高。
那两人越走越近,隐约听着是怎么处理这些衣裳,有人提议直接扔了就行。说着,正好经过袁瑶衣。
“不会吧?真保不住了?”一个官军问,啧啧两声。
另一人肯定的嗯了声:“我听得清清楚楚,到时候只希望那刀子快些,总归是要受罪的。”
第一人唏嘘一声:“那也没办法,总不能任由着溃烂下去。”
哗啦,官军将铜盆里的水泼出,一片鲜红落去了草地上。
袁瑶衣脑中嗡的一声,看着那迅速渗下去的血水,只有点滴还残留在草叶上
“保不住了?溃烂”她喃喃着,双目黯淡下去,“怎么会这样?”
是啊,那样深的伤口,在雨水里泡过,又背着她走了许多山路,帮她采药、抓山鸡
她喉间咽了咽,只觉得胸口郁着一团浊气,呼不出、消不散。
转头去看那顶帐子,她见着重五跑出来,脸上着急的样子,经过时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便去了守卫那儿。
“重五”她唤着,声音不大,而后干脆闭上唇。
一阵风吹来,带着青草的香气。雨过天晴,空中湛蓝如镜,好生清透。
袁瑶衣朝帐子走着,脚下踩着软软的草皮,方才明明觉得有了些力气,可现在,一双脚像灌满了铅,根本提不起。
到了帐子边,那守卫将她拦住,不让进去。
她后退两步,而后就靠在帐子边,无力的蹲下。身体蜷成一团,双臂一环抱着双膝,像一只没力气的猫儿。
守卫看了一眼,便没再管,尽职尽责的站直身躯。
袁瑶衣叹出一口气,贝齿咬着嘴唇。
一把锋利的刀?保不住了?
是詹铎的腿吗?要给他切去
她眼睛一闭,不敢再想,心中翻涌的复杂的情绪。
以前她不清楚这种情绪算什么,现在知道了,是难过、是伤心
她,不想他出事。
帐子里没用动静,可她知道詹铎就在里面。
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了声“你忍一忍”,然后袁瑶衣听到了一声疏淡的“嗯”。
那是詹铎的回应,平静而又淡漠。
她身上开始发抖,明明现在的天那般暖和,花开蝶舞。
就这么蹲着,一动不动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帐子内走出一个男人,脚步匆匆的离开,衣袍上沾着血点子。
袁瑶衣倏地站起来,若没猜错,离开的人是郎中。
她想也没想,抬步朝着帐门跑去,蹲太久,脚下有些发麻。
那个守卫冷不防有人窜过来,伸手就想去抓,但一看是个女子,手里动作一顿。
就是趁着这一丁点儿的功夫,袁瑶衣从守卫身边绕过,跑进了帐子里。
“不许进,出来!”守卫反应上来,大步追进帐子。
袁瑶衣哪还去听?不顾一切的往前冲,脚下甚至带着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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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瞬,她愣住,脚步跟着也停在当场,就在几步外,一双冷淡的眼眸与她对上
“大胆,竟敢擅闯!”侍卫跑上来,伸手就去抓袁瑶衣。
“住手,”疏淡的声音带着疲倦,男人半倚在榻上,“让她过来。”
侍卫见此,便恭敬的弯了下腰,而后退出了帐外。
袁瑶衣挪着步子往前走,那张榻就在一丈之外。男人半躺着,身上搭着一丈薄毯。
她看去毯子,起伏着些许的轮廓。她想看看他的左腿,可是并看不到。
她记得郎中跑出去的时候,手里提着个带子,里面
“瑶衣,这里血腥气大,听话,去外面。”詹铎眼睛半眯,脸庞早已褪去了血色,“我们等一会儿便上路,回去。”
袁瑶衣抬眼去看他,眼眶酸酸的发涩:“上路?”
她声音哑着问了声,带着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
“对,你去找重五,他会安排。”詹铎扯扯唇,两片薄唇不再红润。
袁瑶衣已经走近,站在塌边,也就更清楚的看着他。他的唇发白,上头有一处伤痕,沾着点血丝儿,那一定是他自己咬破的。
当然,因为太疼了吧!
她在他榻前蹲下,双手搭在榻沿上,唇瓣来回碰了好几下,想要发出点儿声音来。
“对不起。”最终,说的还是最简单的三个字。
对不起,要不是她,他不会变成这样。他是那般骄傲的一个人,一个有着锦绣前程的世家郎君。可是身上有了残缺,所有的一切也就没了。
大好的仕途,将来的爵位
眼睫颤了颤,那蓄在眼眶中的泪水滚落成珠,顺着双颊滑下。
詹铎微怔,伸手抚上她的脸:“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他的指肚抹上她的泪珠,带着温热。
可他的这一问,反倒让她哭得更厉害,那泪水就跟决堤似的,不停地往外涌。
眼见这般,他心里急得不行,可是军医交代他不能动,他也想不到办法怎么去抱着她,哄一下。
“别哭,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他只能拿手不停地给她擦泪,心中急躁的想找出个办法来安抚她,“我去替你出气。”
袁瑶衣泪眼婆娑,视线朦胧着,男人的脸庞都已经扭曲变形:“不,不是”
她语不成调,想说出个字都很难。心中涌出来的,全是难过。
詹铎哭笑不得,拿手轻拍了下她的后颈:“不是什么?”
印象中,他好似没见她哭过,从来性子都是开朗的。可如今,哭得就像个小孩子,哄都哄不好。
袁瑶衣后颈上被轻轻的揉了下,像是安抚她。可如此,心里更悲伤,他的腿没了,还来安慰她吗?
“我,”她仰着满是泪水的脸儿,红着一双眼,“以后会照顾你。”
詹铎愣住,双眸闪过什么:“瑶衣?”
正在这时,军医重新回到帐子,怀里抱着一堆瓶瓶罐罐。
“让一下,让一下。”军医走过来,一股脑儿将怀里东西放去桌上。
见状,袁瑶衣原本酝酿着要说出的话,只能搁回肚子里,然后退到一旁。
当看到军医掀开毯子的时候,她下意识别开脸,不想去看那种残忍。
“这几日,大人便不要活动了,仔细养伤才是。”军医道,在榻前弯下腰,去查看詹铎的腿,“我这里先上一些生肌的药粉,切记不要沾水。这没伤到筋骨,倒是万幸。”
没伤到筋骨?
袁瑶衣转过头,直接看去榻上。
只见詹铎两条腿伸直,军医正在往他左腿上敷药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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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腿还在?
她不禁两步上去,瞪大眼睛看着,生怕自己看错。
可是的的确确,他的左腿平整的落在榻上,只是伤口处实在狰狞,粼粼的血肉。
“你这小姑娘倒是大胆啊,”军医看着站过来的小身影,不禁道声,“这血肉模糊的就不害怕?”
袁瑶衣回神,眨眨眼睛:“他腿没事是吧?”
“也不能说没事,这不刚把腐肉给剜去,后面耐心养吧。”说着,就去收拾桌上的那一堆药瓶,“这个重五,叫他拿瓶药,他给我全翻乱了,还得我自己跑回去拿”
军医唠叨着,却也能听出话语间的轻松,便说明詹铎是真的没事。
重五进来,不好意思的笑笑,接过军医手里的东西,说是送人回去。
帐帘一起一落,帐内便安静下来。
袁瑶衣这时完全哭不出来了,只是气息还不太顺。心中觉得好生丢人,事情没弄清楚,就瞎想一通。
她见着詹铎动了动,似是想坐起来,便赶紧过去扶住他。待他坐起来,又给他背后垫了个靠枕。
“你刚才哭什么?”詹铎问,手里拉着她的手腕,让她坐在自己身旁。
袁瑶衣低下头,想着自己刚才哭成那副样子,便觉得难为情。
“我以为你的腿,”她声音很轻,还带着哭腔,“废了。”
詹铎看她,手摸上她的发顶:“那么,你是在为我伤心?”
袁瑶衣点头。
是,是在为他伤心。
下一瞬,一只手臂揽上她,带着靠去了他的身前。
“我没事。”詹铎嘴角勾出笑意,心中软软暖暖的,“但是,瑶衣你要做到刚才你说的话。”
袁瑶衣任他抱着,在他身前点了下头。
然后,她听见他轻轻的舒了口气。
眼睫上还沾着泪,可胸口郁着的那团浊气渐渐消散。心里时常生出的那些微妙感觉,此时变得更加清晰。
其实,她是在意他的。
第83章
詹铎的人马并没有在这边久留, 只过了一宿,便启程回京。
他这次是抽空来的,京中的诸多事务还需要他回去处理, 包括震惊朝野的兵器偷运案。
一切准备就绪,人马便沿着官道往北。
春雨过后,原野碧绿,处处是春日的生机勃勃。
詹铎暂时不能走动,养好腿上的伤总需要时日。好在他身体一向康健,倒不会像别人经不起磋磨。
他坐在马车里,后背倚靠着软枕, 手里捧着公文, 不时捡起旁边的笔来,在上面写上两笔。
袁瑶衣在靠近车门的地方坐着,外头的柔风偶尔会掀开帘子,调皮的钻进来。
她昨晚一直留在帐子里,从军医怎么给詹铎处理伤口,到后面给他喂了安神药睡下。
硬生生的剜掉一块肉,他愣是一声不吭,还反过来安慰她。
如今这样急着往回赶,马车上颠簸, 还是对他养伤有些影响的。
她往他看了一眼, 见他蹙着眉,似乎是文书上的事觉得难办, 而后合上扔去一旁, 捡起另一本来。
那条左腿平放着, 上头盖了条薄毯保暖,隐约凸起腿的轮廓。
知道他办公务的时候不喜打搅, 她收回视线,干脆合上双目,昨夜一宿没睡,刚好趁此休息一下。
渐渐地,也就有了些睡意。
迷蒙间,她好似看见詹铎在面前小几上铺开一张纸
再次清醒过来,袁瑶衣发现自己躺在软毯上,头下枕着个软枕。
“醒了?”好听的男子声线传来。
袁瑶衣眨巴两下眼睛,视线变得清晰,然后看见了身旁坐着的詹铎。右腿蜷着,左腿伸着,面前一张小几,他还是之前的动作。
他这样居高临下的低头看她,窗帘掀着,外头进来的光刚好照全他好看的脸,眼眸深邃,五官精致
好看,这是袁瑶衣心里直接冒出的两个字。
“我的脸上有东西?”詹铎看着女子发懵的眼睛,笑了声。
袁瑶衣忙撑着身子坐起,不好意思的揉揉自己脖子:“我没想到自己睡着了。”
真是有些丢脸,说是来他车上照顾他,自己反而睡着了。还占了他的毯子,枕了她的软枕。不用想也知道,是他帮着她躺下的,明明他的左腿不能随意活动。
“睡吧,这里又没有旁人。”詹铎道声,手过去落在她的耳侧。
袁瑶衣觉得耳边微痒,是他在帮她理着乱了的发鬓。不禁,脸颊微微一热,垂下眸去。
然后,她便看见了小几上的一幅画,视线当即定在上面。
画上,女子靠着马车门而坐,掀开帘子往外看,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细细的手腕
这不就是她?
所以,睡着之前,她看着他铺开纸,其实是他在给她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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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不画了,手好似生疏了些。”詹铎道,手去揽上女子的腰肢,往自己身旁带。
他动不了,哪怕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会牵动左腿上的伤处。因此,他很想将她揽过来,只是手臂实在不好使力道。
正想着干脆这般虚虚揽着她也好,就察觉到旁边的她动了动,顺着他手里力道,往他身侧坐来。
他微怔,手亦跟着有些发僵。
鼻间钻进来清爽的药香气,垂眸能看见她颈上细细的绒毛,如此的靠近。
她愿意靠近他了。
詹铎心中生出欢喜,也便将手收紧了几分,让她靠得更紧。
“以前,我总觉得杜明孝是个不着调的,”他的脸贴上她的发顶,嘴角勾出柔和的笑,“现在觉得他有些话还是说得挺对的。”
袁瑶衣身形略略发硬,对于这种亲密的靠近,有着一种生疏感。
要说她和詹铎,最密切的事情都发生过。可就是觉得有种奇怪的羞涩,不敢说话,也不敢去看她。
没听到她的回应,詹铎的另只手执起她的手:“他说,我若在意你,便该真情实意的对待你。”
是,杜明孝说对了,真情实意。
而他,枉读二十年的书,自认为懂得所有道理,却连一个小女子的心思都摸不透。是不是一种失败呢?
好在一切不晚,不管前面经历多少挫折,最终,她愿意靠近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袁瑶衣靠在他身前,头枕着他肩下。他每一声说话,都能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也在心中猜测,他方才说的这些,是不是别人口中所说的表明心意?
“这画,世子刚才画的?”她在心中思虑许久,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然后听见头顶上一声笑,继而他的手指蜷着,轻敲了她额侧一下。
“不许岔开我的话,”詹铎笑着,漂亮的眼中溢出柔和的光,“瑶衣听不出,这是我在表白示爱?”
就这么直接明了的说出,每个字清晰无比。
袁瑶衣额侧发痒,脸更是直接红透,耳根呼呼的烧着了般。
她咬着唇瓣,更加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是心跳得厉害,就快要跳出嗓子来。
“其实这次来,还有样东西要给你。”詹铎说着,然后手去几上掀开那张画。
画下,有一张纸方方正正摆在那儿,上头有两个鲜红的指印。
袁瑶衣看去,下一瞬怔住。
这张纸她曾经见到过,是在闳州府周家。那晚在詹铎所在的书房,桌角上摆着的。
对,便是父亲亲手签下的纳妾文书。
如今就这么清清楚楚的摆在面前,落款、日期,以及聘银的具体数额。
“以后用不到了。”詹铎道,拿起那张文书。
他掀开几上的香炉盖子,接着将文书凑过去点着。
一片火苗腾空而起,然后那脆弱的纸张瞬间化为灰烬。
这一切只发生在片刻,袁瑶衣眼见那火熄灭,香炉重新落上盖子。
“怎么烧了?”她喃喃着,仰起脸看他。
从一开始,她便是以妾侍的身份送到他身边的,她无能无力,他也是无奈接受。
现在,他把文书烧了,那她和他的这层契约便没了效用。可他刚才还说什么表白示爱
詹铎垂眸,手托上女子娇生的脸蛋儿:“烧了,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袁瑶衣心中懵懂,什么意思?
他看到了她明亮眼中的疑惑,泛着红晕的脸颊看着让人心疼:“对,重新开始,过去的过去了,袁瑶衣不会再做詹铎的妾侍。”
每个字掷地有声,响起在车内。
他的指肚抹上她的眼角,薄唇是好看的弧度:“以后,我娶你为妻。”
在意她,那就给她最好的,不让她受委屈。
与她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之后,他若还是没想通这点,这二十年,当真算是白活了。
也许最开始,他的确把她当成一个奴婢,一个理所当然的拥有品。可后来,他知道她是有血有肉的人,她对着他笑,并不代表她内心中是欢喜的。
袁瑶衣瞪大眼睛,久久回不上神。
什么娶妻?他腿伤了,又不是脑子伤了。
“是真的,”詹铎食指点了下她的额间,“再怎么样,我也有选择以后妻子的权利。”
阶级又怎么样?出身又怎么样?
只要他喜欢,那就能让她做正妻。
他亲眼见到过父母的悲剧,不想自己重蹈覆辙。
袁瑶衣深吸一口气,喉间终于送出几个字:“世子莫要说笑了。”
怎么可能?他将来的妻子必定是高门贵女,而她一介平民女子,什么都没有。不可能给他的前途助力,更没有庞大的能力背后支持
她对上他的眼睛,却在里面看到了认真。那双深眸,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
接着,她感受到一股力气,是他将她抱住。她随着他的力道,面对他双膝跪着。
他的脸埋在她的颈窝,灼.热的气息扫过耳侧,还有他轻声的话语:“是真的,瑶衣你信我。”
他已经给詹家挣得太多,为何不可以有自己选择妻子的权利?
当然有。
袁瑶衣感受到脖颈上的吮感,有些小小的刺疼,又带着湿热的麻意。她手心攥了攥,双臂伸出,去环上了他的脖颈。
四片唇瓣交融,彼此碾磨纠缠。男子的手捏上女子后颈,掌握着主导权,舌尖深入,卷上她的。那些她喉间溢出的细碎哼声,亦被他贪婪的一一吮尽。
袁瑶衣双膝发酸,脖颈仰着,两只手抓着男子有力的肩头,胸口处是微微的啃噬感,间或他没控好力道,齿间便会咬疼她
似乎是永远觉得不够,深埋在心底的渴望破土而出,男子的手只是循着本意,想去揉捏与得到。而怀里的她早已瑟瑟发抖,贝齿咬着通红的唇瓣。
直到马车被人从外头敲响,传来重五的声音,说是来送药。
这厢,袁瑶衣慌忙从人身前逃开,躲去了车厢一角,手里整着衣衫。
而那边,詹铎还坐在那儿,一只手撑在几面上,幽深的眼睛看着她,只看得让人觉得发瘆。
车厢又被敲响一下,外头重五道声:“大人,药来了。”
袁瑶衣好容易缓上气,往车门边移了移,颤着手掀开一角门帘。
“给我吧。”她伸手出去,想接过重五手里的药瓶。
重五道声好,下意识往袁瑶衣看了眼:“瑶衣娘子,你怎么了?”
车帘遮挡,只能看到女子小半张脸,眼睛湿湿的,像是哭过。
“我,”袁瑶衣下意识往后躲,嗓音微哑道,“刚才睡着了。”
重五道了声也没多在意,便离开了车前。
放下帘子,袁瑶衣的心仍旧怦怦跳着,把药放去几角上,便靠着车壁坐好,看也不敢看詹铎。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肯定在看她,因为那两道视线实在是无法忽视。
“瑶衣。”詹铎唤了声。
袁瑶衣手捏着衣角,经过两人刚才的亲密,如今听着他叫自己,总有种说不出的羞赧。
抿抿唇,她看向他应了声:“嗯。”
“我是说真的,”詹铎面上认真,眼中亦是带着坚定,“你信我。”
如此的喜欢,便不想让她受风吹雨打,好好的护着她。可她若是想做什么,他也不会毫无道理的阻拦。
袁瑶衣垂下头,下颌轻轻点了下。
这件事说给旁人听,一定会觉得荒唐吧?世家子与平家女,正妻?怎么看都是天方夜谭。
可是,她也知道詹铎是个说了就会做到的人。
不由想起在垒州的时候,他曾经说了一句话,他说做个平凡的教书先生,能够养活她。
心中,她或许是相信的,可是现实也明白的摆在那里,他和她差的太大
“瑶衣。”詹铎又唤了声。
袁瑶衣抬起脸,又看向他,然后看到他脸上淡淡笑着,是有温度的笑意。
“告诉你一件事情,”詹铎越发笑开,细长的眼睛跟着微眯,“其实,军医给我剜掉腐肉的时候,我很疼。”
袁瑶衣听着,然后看去他的左腿。
就听詹铎继续道:“当时疼得我想喊出声,可你知道外面全是我的手下,只能紧咬着牙。后来,我的牙根疼了半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完,他笑出声来。
袁瑶衣跟着也噗嗤笑了声,然而心里又微微发酸。
其实,他看似高贵傲慢,内里也和普通人一样的……
队伍回到了京城,詹铎这次出京,是打着收集证据的名头。
而官家知道他半路被刺客截杀,大发雷霆,下旨彻查此案,即便不少大臣阻止,亦无用处。
朝堂上,一时间风声鹤唳。
至于袁瑶衣,詹铎并没有带她会邺国公府,而是让她回了厚山镇。
一来,是想案子先办清楚,不把她扯进来;二来,也想让她和姨母家多些相处。
袁瑶衣回到家里的时候,连婶正在打扫院子,见人回来,不禁红了眼眶。
拉着她说了好些事情,例如河道清淤如何,彭元悟打理药堂如何,还有隔壁的楚娘已经嫁去了华彩镇、
往事种种上心头,袁瑶衣总觉得那些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明明才三月底,她才出去了两个月。
她帮连婶擦着泪,一边安抚着说自己很好。
“对了娘子,有件事跟你说,”连婶擦干眼泪,吸吸鼻子道,“简家夫人住在咱家呢,方才出去了,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
简家夫人?
袁瑶衣一下子便想到是谁,欢喜道了声:“我姨母来家里了?”
正在这时,院门处有了动静,一个妇人推门进来,手里提着篮子,装着些新鲜的蔬菜。
“姨母。”袁瑶衣往前走了两步,到了院门处。
正跨进门来的伍氏一愣,随即认出来是自己的外甥女儿,高兴地唤了声:“瑶衣。”
她把篮子往地上一放,上来用双手扶上袁瑶衣的肩头,上下打量着。
“你可回来了。”伍氏松了口气,眼眶微微泛红。
袁瑶衣笑着点头,遂拉着伍氏往正屋走:“姨母,咱们去屋里说话。”
伍氏反握上袁瑶衣的手,声音压低几分:“你姨丈的事,你知道了吗?”
第84章
两人一起跨过门槛, 正值傍晚,靠门的地上映着一片黄色的光。
“姨母见到姨丈了?”袁瑶衣问,拉着人到了桌旁坐下。
伍氏一身灰色衣裳, 腰身一落坐去凳上,一只手搭在桌沿上:“见着了,是前几日,一个叫重五的小哥给家里送的信儿,说是你姨丈在厚山镇这里。这不,我就收拾了下,来到你这里住下。”
袁瑶衣听着, 眼帘一垂:“我之前不能说出来, 姨母你别怪我。”
当时,詹铎正在布局,能让她见一眼简纣已是破例,为了大局,她当然得咬着牙不露一丝风儿。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伍氏嗔怪一声,而后道,“姨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
袁瑶衣微微一笑:“姨丈怎么样?”
自从跟着詹铎南下,她便再没有简纣的消息。地牢阴潮, 也不知道人能不能受住。
“人好好的, 我昨日还去看他了。”伍氏道,脸上表情平静, “你别担心, 道理我都知道的。这案子要彻底审完, 你姨丈才能回家,知道人没事就好。”
袁瑶衣点头, 自己的这个姨母向来有主意,一些看法也明确。听人这般说,也就放了心。
“家里人可都好?”她问。
伍氏颔首:“都好,你大表哥去拉了一批布料回来,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垒州的女掌柜,如今铺子开了,你二表哥平常在那里打理。至于你表嫂,前段日子受累了,我便让她在家好好养着,女人家的带着个身子,总得注意些。”
袁瑶衣称是,听着这些再平常不过的话,心中感觉到温馨。平静安稳的日子真好,后面只等着姨丈回家。
这时,连婶端着茶盘进来,走过来往桌面上一搁:“娘子回来了,今晚得加两个菜。”
袁瑶衣抬脸,笑眯了一双眼:“连婶烧的菜最好吃了。”
“哟,快看看,”连婶笑出声,眼角叠起几条褶子,“咱们瑶衣娘子出门了几日,回来嘴都甜了。”
屋中响起了笑声,说话的声音更是传到了一墙之隔的刘嫂家去。没一会儿功夫,人就上了门。
刘嫂手里提着一个猪头,交到了连婶手里。说是晌午她男人才买回来的,知道袁瑶衣回来,就干脆送到这边来了。
之前,袁瑶衣帮着楚娘做嫁衣,因为南下出门,没捞着喝喜酒,正好将这猪头送过来,权当是一番谢意。
连婶哈哈笑着,说新嫁娘家送猪头都是给媒人的。刘嫂反驳,说喜事怎么来怎么好,改日有好东西,还给袁瑶衣拿过来。
一时间,这院里的笑声更大。
看着这一片热闹,袁瑶衣心中也开坏,小镇上的人实在,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相处起来简单舒服,很容易会觉得开心。
夜里,用过饭食。
袁瑶衣梳洗完,从包袱中掏出册子,想睡前看一看。手抽出来的时候,顺带着夹出一张纸。
她把册子往旁边一放,打开那张纸来开。上头一个女子,靠着马车的车壁
正是回来路上,詹铎给她画的那张。
“瑶衣,还没睡呢?”伍氏在房门外敲了下门板。
袁瑶衣站起来,将画往床上一搁:“姨母快进来坐。”
她从旁边扯来衫子披上,手一捋头发,尽数披散去后背上。
伍氏笑着走进来,说是睡不着,一起坐着说说话儿。
袁瑶衣道声好,两人便一起坐在床边。
“现在镇上传开了,说是枢密使大人抓住了那个偷运兵器的贼子,”伍氏开了口,身形微侧着,“好像也关在厚山镇这里,是不是这案子很快就会结束?”
袁瑶衣知道,伍氏口里的那个人是宁遮。
过往那些不由浮现在脑子里,那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瞧着与詹铎差不多年纪。不明白为何会走上这条路,但是知道,宁遮只是出现在明处的人,他背后的人藏得很深。
所以,詹铎将人放在厚山镇关着,因为一早就在这边做了准备,而若带回京城,恐会遭人灭口。
“这些事是官府做,咱们只能等着,”她微笑的安抚着,“既然姨丈不曾做过就不必担忧,相信很快就会出来。”
伍氏点点头,跟着笑了笑:“你瞧这些无妄之灾。”
“姨母以前说过,人生在世总能碰到各种事,不管如何,心境看开往前走。”袁瑶衣道。
“现在还换成你来安慰我了,我们瑶衣真的长大了。”伍氏压在心里的事说出来,人轻松了许多。
袁瑶衣捡了轻快的话题,眉眼娇俏道:“我阿兄应该快要回闳州了,凭他的才学,秋闱定然没有问题。”
这一趟南行,经历了太多艰难,可也收获了许多美好。
“那倒是,”伍氏坚定的点头,“你父母虽然有时候不讲道理,但你们三个孩子是真的好。这次安与如果秋闱中了,想来会顺着定下亲事。”
袁瑶衣抿抿唇,想着阿兄这个年纪,的确该议亲了。
伍氏接着又道:“安与往后会有出息,瑶衣你也该想想你自己。”
“我?”袁瑶衣眼睫上下一扇,看去姨母的脸。
伍氏点头:“等你姨丈出来了,咱们便想想办法,让你从邺国公府彻底离开。往后,咱们一家安安稳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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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扇开了一点儿,外面的风吹进来,晃着捆在床柱上的帐布。
袁瑶衣垂眸,视线中是落在枕上的那张画像。那日在马车上的景象,历历在目。
“姨母,”她轻轻开口,柔软唇瓣一张一合,“你不用为我担心,我的事会打算好。”
闻言,伍氏愣住,万没想到会得到外甥女儿这样的回应。她还记得,这孩子找到自己的时候,压抑在眼底的无奈。
“你的打算?”她皱着眉。
袁瑶衣点下头:“我答应跟他回去,并不是他逼我。”
良久,伍氏没说话,只是看着袁瑶衣。
“好吧,”伍氏最终开了口,“只是你若有什么事,千万记得与我说。我和你姨丈,并你的两个表哥,都会帮你。”
袁瑶衣嘴角勾起,轻轻道了声:“好。”
心中温暖于姨母一家的爱护,脸上的笑柔和而松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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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她也相信詹铎。他既许诺过,便会做到。
他所说的正妻,她知道阻碍重重,可他那一份对她的尊重,却是实实在在。
未来怎样?只能说一步步的走……
三月眼看过去,西山的那片桃花已经开尽。
河道清淤已经完成,整个河面看起来平静和缓。北方的雨水少,大都在夏季的时候来。
本来这桩差事便是詹铎用做掩人耳目的,现在有些百姓也明白上来,说那位意志消沉的詹大人日日不露面,原来是暗中南下查案子了。
所以,这两日走到哪儿,都能听到议论这件案子。
袁瑶衣去了镇中,那里当初预备要开业的药堂,今日开着门。
她走进去,墙边的架子已经做好,还有崭新的柜台,和别的药堂一样。
架子旁,一个男子正在拿布擦拭着,闻听有脚步声,便转过身来,接着眼神中浮过惊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袁娘子,你怎么来了?”彭元悟从柜台后出来,整了整衣裳。
袁瑶衣一笑:“方才去探望了彭先生,知道彭二公子在这边,就过来打声招呼。感谢你为我姨丈配的药。”
彭元悟忙摆手,笑着道:“区区小事而已。”
一个小伙计听见动静,从后面杂物房跑出来。彭元悟吩咐他去泡茶。
时隔两个月,这里已经大变样。
两人在临窗的桌前坐下,窗外种着一丛芍药,偌大的花骨朵含苞待放。
“这里都收拾好了,看起来真宽敞。”袁瑶衣看着药堂内,收拾的这样好,却只是为了做幌子,后面若是拆了倒是可惜。
彭元悟颔首,从伙计手里接过茶盘:“打扫好了,就可以盛放进去各种药材。只是还没想好开业的日子。”
闻言,袁瑶衣一愣:“开业?”
宁遮已经抓住,这药堂已经没了用处,何必要再开业?
“看来你还不知道,”彭元悟笑笑,把茶盏送去袁瑶衣手边,“我昨日去了一趟邺国公府,见到了世子。他说这间药堂拆了浪费,倒不如干脆就这样开起来打理。”
“要开起来?”袁瑶衣眼睛一亮,这倒是不错。
彭元悟说是,接着就仔细讲了事情的原委。
便是从南方带回来的那些药材,就放在这个药堂,后面供彭元悟来用。但是货物必须及时补充,保持本来的数量。
如此,袁瑶衣心中猜到个大概,便是因为北诏国。
前几日听说北诏使团南下,有讲和的意思。所以詹铎带回来的那批药,边城应该用不上,倒不如顺手交给彭元悟打理药堂,这样的话,那些药材循环着,仓库里便永远是那个数量,且不会有陈药。
万一北面边城再有异动,手里握着药材,总不至于那么被动。彭元悟懂药材,肯定会帮得上忙。
她在心中由衷感叹,詹铎居然想去了那么远。
不过这样安排倒是正好,药材能够有用处,而彭元悟也拥有了一间药堂。
又话了几句,袁瑶衣起身告别。
彭元悟站起来相送,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药堂。
正站到门外来,便见着一驾马车停下,车夫正将帘子掀开,一个青年公子从里面探出身来。
彼时,袁瑶衣正和彭元悟说着话,言笑晏晏。眼睛一瞥,便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随即笑容僵在嘴角。
“世子?”她看着站在车前板上的男人,身材修长,高高在上。
实没想到,詹铎会突然来厚山镇。
詹铎薄薄的唇一勾,随即优雅的踩着马凳下来:“在说什么呢?这么好笑。”
第85章
边说着, 詹铎已经下了车来,搭着车夫小臂的手自然收回。
他今日身上着了件浅灰色锦缎披风,行动间, 随着光线便能看出上面的凤尾叶暗纹。
如今已经天暖,人们换上了轻薄的春衫,他这般无非是因为腿伤未好,需要挡风保暖,毕竟剜了好一块肉去。
虽然他表面上完全让人看不出什么,可袁瑶衣却知道,他行动较以前缓慢。
眼见他下了车, 就直接站到她身侧来, 垂眸微笑看她,似乎在等着她的回答。
“彭二公子给我姨丈配了药,我来问问。”她道了声。
心里明白,詹铎应是不喜欢她与彭元悟走太近。而她这边说话也得有分寸,要不很容易三人就会想起那段别扭的过往。
彭元悟向詹老夫人求亲,她跟着就来了厚山镇,离京的詹铎完全蒙在鼓里。
对于一个喜欢事情尽在掌握的人,心中是会有芥蒂的吧。
彭元悟弯腰拱手作礼:“世子来了?”
詹铎嗯了声,身板笔直, 手指一勾, 解开斗篷的系带:“看起来快准备好了,哪日开张?”
他往药堂内看了眼, 脸色淡淡的。
袁瑶衣在边上站着, 往他面上瞧了眼。与她私下在一起的样子不同, 如今的詹铎又是一副高高在上,谁也不能质疑的姿态。
要不是他当初瘸着腿给她采药, 那张俊脸都找不出一点儿白净,谁能想到是一个人呢?
察觉到她的眼神,詹铎侧过脸来看她:“你不知道?”
“世子在说什么?”袁瑶衣眨下眼睛,干脆便当不知道。
詹铎一笑,唇边是轻缓的弧度:“这间药堂后面会营业。”
“是吗?”
“是,一会儿我给你细说。”
边上,彭元悟偶尔简单陪着说上一句,心里存着对袁瑶衣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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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子真是聪慧,她明明知道了药堂的事,现在却装作全然不知,不过是不想三人之间尴尬。
詹铎当然不是为了看药堂而来,药堂的事他已经全权交给彭元悟去办。当然,背后的东家还是他。
走进药堂旁边的小巷子,一直穿出去到头,便是河边。
袁瑶衣跟在詹铎身侧,手被他牵着,两人的脚步声在小巷中回荡。
忽的,詹铎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前面。
袁瑶衣跟着停下,奇怪的看他一眼,随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到前面墙头探出来的荆桃花。
那花着实开得热烈,蹙成一团团柔软的粉色花球。
“真好看。”她不由道了声。
詹铎看他,然后捏下她的手指:“我去给你摘下来。”
说着,便松开她的手,自己往前走。
“不成,”袁瑶衣连忙去拽他的袖子,指着墙上的院门,“大门锁着,主人家不在,岂能擅自折花?”
詹铎头微低,瞧着抓着自己袖角的手,遂笑了笑:“一看便是座废院,人家早已离开。”
的确,这一间院子没有人住,便看那残破的院门就会知道,摇摇欲坠的,似乎手一推就能倒下。
袁瑶衣手心一痒,是男人的袖子抽走,然后就见他走去了那处高墙下。
他站在那儿,拿手拍了拍面前的墙壁,细长的手指落在粗糙的黑砖上,指尖微微勾着。
那墙虽然残破,但是却很高。
放在以前,折那墙头上的花,对詹铎来说易如反掌,可如今他左腿尚未好,跑不得又跳不起,自然是够不着那荆桃花。
“不要了。”袁瑶衣道,万一他的伤口再被扯到。
詹铎仰着脸,细长的眼睛微眯:“要的,我说给你折下来,就一定会有。”
袁瑶衣拦不住,又怕这荒唐的事情被别人看见,堂堂枢密使折人家废院的荆桃,传出去可好听?
她往两边巷口看着,幸好这里偏僻,倒是没人进来。
等她再往墙下看得时候,便见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詹铎撸起袖子,将袍摆掀起掖在腰间,然后把着墙往上爬
袁瑶衣瞪大眼睛,万没想到他是如此折花。没办法跳起来,他干脆就像那些顽皮的童儿,爬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用力的手臂露出,因为动作而呈现出明显的肌理,修长而有力。
见他这般,她又不敢喊出声,让人听见不好,也怕他分心从墙上掉下来。只能站在原地,两只手紧张的捏在一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以前总觉得他沉稳,现在真的就像个随心所欲的孩子,不过是一枝荆桃花而已,就不顾及自己的腿伤?
詹铎的左腿用不上力,大部分时候是靠着右腿,幸而双臂有力,把上墙头的时候,只要利用些巧劲儿,便能上去。只是这墙壁得注意些,有一些松动的砖头。
眼看着,他已经坐上墙头。
这厢,袁瑶衣心中并没有轻松,一瞬不瞬的盯着墙头上的男人。他正站起身来,一手抓上一截粗枝,然后整个身形往前探去。
她这里看得心惊肉跳,这万一枝子断了,他人可就摔下去了
而他那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墙下人的紧张,伸手去够那枝开得最好的花枝。
咔嚓,一声轻响。
一截荆桃花被詹铎折下,他站在墙头上转身,朝着巷中的女子挥手,展示着他折到的花,身后簇拥着团团花束。
随后,他腰身一顿,单手摁着墙头,两只脚往前一送,整个人从墙上落下来。
袁瑶衣大惊,不禁惊呼出声:“小心!”
她眼睁睁看着,步子却定在原处,呼吸骤然停滞。
而那厢,詹铎单脚着地,一手扶住墙壁,有伤的那只左腿蜷着,根本没有受到半点磕碰。
袁瑶衣松出一口气,后知后觉自己额头出了一层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