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噤声
“你摸摸看……”
姬宴雪将谢挚的手带到了腰上,银链冰凉,但姬宴雪的肌肤却很烫,“摸到了吗?”
“摸到了……”谢挚羞得厉害,小声答。
姬宴雪低笑道:“之前送你礼物太多了,我又不想送你重复的东西,想来想去,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好,忽然想起你喜欢这个,所以便打了这条链子……我戴上还好看吗?”
对于她的外貌,姬宴雪向来是有信心的,但每次询问谢挚的时候,却仍然会感到紧张。
谢挚几乎不敢看她,但稍一试图躲避开眼神,便会被姬宴雪重新捏住下巴,她不得不直视姬宴雪的眼眸,“好看极了……”
“既然如此,那以后只许看我,不许看别人。”
“不拆开看看吗?”姬宴雪牵引着谢挚去解腰间的银链,触到谢挚脸颊的温度,又忍不住笑了,“怎么这么害羞……明明已经成婚好久了,还像刚嫁给我一样……”她低声调侃。
“小挚,你好像很喜欢我的身体……还是说,更喜欢我的脸吗?或者声音?”
“我有引诱到你吗?……喜不喜欢我这样?告诉我,我想听。”
姬宴雪呢喃着询问,她仔细观察,步步紧逼,不放过谢挚的每一个反应。
没有人会不喜欢爱人对自己流露出迷乱的眼神,而她无比清楚自己拥有充足的魅力,并且极其擅长利用这种魅力击溃谢挚的防御。
“阿宴……”
谢挚的眼神变得朦胧,身子本能向上挺了挺,试图离她更近。
她们曾亲密过无数次,对彼此的节奏和习惯再清楚不过,她无法拒绝姬宴雪,轻而易举地被姬宴雪带到了她想要的状态里。
姬宴雪注视着谢挚微微张开的唇,如欲放的玫瑰一般娇艳,渴望地轻唤着她的姓名,想要得到她安抚的亲吻,可她偏偏不去满足她的愿望,只是故意将若有似无的吻落在她的颈项和耳畔,惹得谢挚迷惘又困惑,焦躁难耐地攀住她的脖颈,向她主动送上双唇。
“呜……”
终于姬宴雪像是吊足了胃口,俯下身含住她的唇瓣,慢条斯理地吮吻。
谢挚喜欢这样温柔缠绵的接吻,完全投入到这个吻里,连女人柔声哄诱她都没有生出丝毫戒心,姬宴雪怎么说,她便乖乖地怎么做了。
“手伸出来……好乖……对,就是这样……”
直到感到手腕处传来的细微疼痛,这才恍然回过神——
姬宴雪吻她的时候,用银链将她的手腕捆了起来。
她捆的力度很巧妙,既不至于真的弄伤谢挚,但也不至于轻得让人忽略,谢挚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这银链的存在感。
“这是……”
被情。欲浸泡得迟钝的神经终于意识到了些什么,谢挚挣了挣,一点也没有松动的迹象,只让她手腕生疼。
“你干什么……?阿宴……我手疼……你抱抱我好不好?”
她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下意识地讨好爱人,试图得到她的一点温情,继续方才舒缓的亲吻。
“又撒娇了。”姬宴雪叹了口气,含着点无奈的宠溺,她一直都很吃这一套,“但是这时候不行……”
她执起多余的银链,圈在谢挚的脖颈上,又向下缠绕,谢挚低弱地喘了一声,别过头去,想要尽量忽略姬宴雪的动作,身体不停发颤。
“虽说也有术法可以让人动弹不得,但果然,还是这种最原始的方法更有视觉冲击力。”
终于缠好了,姬宴雪满意地评价。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挚,牵着银链另一头的手指稍一用力,谢挚便不得不仰起脸来看她,眼中满是湿润的雾气。
她纤细的脖颈上烙着金印,也缠绕着拘束的银链,连接着两人的脉搏。
多么美丽,姬宴雪想。
“阿宴……”
谢挚受不住似的叫了一声,想要求她不要再折磨自己。
“叫的不对。”
往常待她纵容的女人此时却收敛了一切温柔,像第一次见面时高傲而又漫不经心,谢挚几乎是困惑起来,不明白为什么姬宴雪还不来哄她。
她觉得委屈,但又不可避免地被姬宴雪这种冷淡的态度吸引,无法移开视线。
银链在姬宴雪手中绷紧,一齐收紧的还有谢挚的喉咙和小腹,“重新想。”姬宴雪命令。
“神帝陛下……?”
“嗯,接近了,但是还不对。”
“继续想。”
谢挚不知所措地咬着唇,泪眼蒙眬地望着姬宴雪,“尊上?大人?姐姐?我、我真的不知道……”
姬宴雪手指探入谢挚的唇间,不让她咬自己,也不允许她牙齿闭合,不紧不慢地亵玩她的舌尖,晶亮的口水顺着谢挚的唇角流下,“不准咬。”
“既然你想不出来,那就含着这个。”
“嗯……”谢挚胸膛起伏,无声地流泪。
她感到受了屈辱,但是身体却莫名其妙地愈发兴奋,她试图蜷缩起来,以此掩饰自己的动情,但她的一切反应在神族的大观照瞳术下都无所遁形,姬宴雪时刻留心着她的状态,并随之做出精准的回应,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你似乎在我命令和羞辱你的时候格外兴奋,这能带给你精神上的快感,是吗?”
姬宴雪压低声音,她的咬字非常清晰优雅,“被征服感?被完全占有的感觉?”
“你喜欢被女人……?”
“不对,你只是喜欢被我……”姬宴雪旋即又否定了自己的答案,声音里染上了些许愉悦的笑意,很肯定:“对吗?”
“说不出口的话,就点点头。”
半晌,谢挚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小声抽泣。
“好乖。”
姬宴雪满意地笑起来,“好孩子应该得到奖励。你期待吗?”
……
……
……
谢挚一晚上哭了好几次,第二天气得直掐姬宴雪的腰:“还说是我的礼物,我看明明就是给你的礼物……”
她检查了一下身上,简直不能看,留下了好多痕迹,愈发羞恼:“讨厌你!”
她以后再也不能直视链条之类的东西了。都怪姬宴雪!
也不知道……她都是从哪看来的奇奇怪怪的玩法……也太能折腾人了……
这个不正经的人!她活了三千岁,长的年岁原来全用来学这种事了,谢挚气呼呼地想。
还说龙族性淫呢,她看神族也好不到哪去。
姬宴雪懒洋洋地哄她,支着下巴笑吟吟地看她,露出半个白玉般的肩膀,灿烂的金发披在肩上,“别生气了,好吗?我错了,别讨厌我行不行?或者只讨厌一小会儿?”
她指尖微动,给身边的狮子木偶赋予了生命,驱使着它上前去,朝谢挚憨态可掬地连连打躬作揖,“你真像只小麻雀,整天生闷气,都要鼓起来了……”
“一会说我像狐狸,一会说我像兔子,这次又变成麻雀了,我就不能普普通通地当个人吗?”
谢挚简直不想理她,她就知道,姬宴雪嘴巴里没有好话。
但她的手还是很诚实地接受了可爱的小狮子,将它抱到了怀里,不过离接受姬宴雪还有些距离。
姬宴雪一本正经地道:“是呀,你若是狐狸,我便做狮子,给你打猎;你若是兔子,我便做熊,给你掏蜂蜜;你若是麻雀,我便——”
“你便做鸽子,整日咕咕咕,跟我胡说八道。”
谢挚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很快重新板起脸,以表示自己还在生气。
她真是受不了姬宴雪了,姬宴雪就算把自己比作动物,也一定会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是个强大厉害的动物,需要照顾她,保护她。
她这个思维定势总是转不过来,有可能是因为她从小便当强者当惯了。
果不其然,姬宴雪懵了一下:“鸽子?”
这可一点都不像她,她就算变成鸟,不应该也是鸟中之王吗?
她想了想,也笑了,“好吧……你喜欢的话,鸽子也行。只是我变成鸽子的话,可就给你抓不了鱼了,我本来是想着变成只鱼鹰呢。”
“哼,谁要你抓鱼……我自己也可以抓……”
“下次我也要绑你,只有你绑我,好不公平。”
谢挚抗议,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呢。
“可以啊。”
姬宴雪很顺畅地应许,一副什么都行的样子,只是接下来的话却让谢挚眼前一黑,沉吟道:“只是那样岂不是不大好动作?还是说你想像上次那样,坐在我身上……”
“禁!”
在姬宴雪说出危险的话的前一刻,谢挚紧急施法。
“……”
新年第一天,摇光大帝就被谢挚上了一道噤声咒。
姬宴雪摸了摸嘴唇,她对自己被噤声这件事也快习以为常了,非常无奈地看了谢挚一眼,拿起纸笔写了一行字,递给谢挚。
谢挚接过来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我觉得我真的有必要学腹语了。
“不许学,”谢挚立刻捂住姬宴雪的小腹,“我不准你学。”姬宴雪要是学了,那她的噤声咒可就没有用处了。
姬宴雪就那么望着她,也不肯定或者反对,眉眼柔和地微微笑起来。
她的绿眸宁静地凝在谢挚脸上,像一汪深静潭水,仿佛忽然被微风吹皱了些许,晃动出一圈圈波纹碎光。
谢挚忽然觉得,就算是姬宴雪不学腹语,她的噤声咒也没用了。
因为姬宴雪不用说话,只凭眼神,她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就像现在,她正在说:
好吧,你不让我学的话,那我就不学了。我听你的话。
“哎,你要是晚上也像现在一样听我的话就好啦……”
姬宴雪示弱的时候,谢挚总是很心软,她将手搭在姬宴雪肩上,情不自禁地说。
姬宴雪挑了挑眉,含笑看着她。
“……好了,你不要再看我了。”谢挚心虚。
看来光是禁了姬宴雪的声音还不够,还应该把她的眼睛也捂起来……
决定了,下次她就蒙住姬宴雪的眼睛,然后便可……谢挚开始顺势畅想。
她说:可是我觉得你很喜欢。
看来和人成婚久了就是这点不好,妻子在想什么,不用说话,对个眼神也能知道……她都没有秘密了!
可恶,实在是可恶。谢挚愤愤。
第422章 许愿
“我才不喜欢……!”谢挚强调,就算喜欢,她也绝对不会承认的。
“口是心非,这是人族普遍存在的问题吗?”姬宴雪用神识笑道,“我就不一样,我们神族都很诚实。”
“你……”
谢挚下意识本想反驳,想了想,发现姬宴雪说得还真是对的——她的确从不说谎,只是偶尔会隐瞒一些她认为别人没必要知道的事情。
就连当初关于成神的真相,她也没有骗她,只是什么都没有说,任由她自己猜测而已。
“好吧,的确如此。”
姬宴雪忽然发觉自己又能说话了,意外道:“哎,你怎么又把噤声咒给我解开了?”
其实她完全知道哪些话说出来会惹得谢挚羞恼,但每次还是照旧明知故犯,故意去引得谢挚跟她生气,她觉得谢挚闹小脾气的样子很可爱,发火的样子也很可爱,不论做什么都很可爱。
“怎么,给你解开你还不开心吗?我倒是不知道,摇光陛下还有这种喜好,那要不然还是再禁起来好了。”谢挚吓唬她。
她是觉得,即便禁了姬宴雪的声,但她还能用神识传音,好像噤声咒也没什么用处了,倒还不如直接去掉。
不过她没想到,听姬宴雪的口气,似乎还有点小遗憾。
谢挚怀疑她把噤声咒当做了一种爱侣间的调情,虽然确实也是如此……
姬宴雪只是笑:“随你喜欢,我是没关系,反正最近我不巡逻,也不用见人说话。”
就算她出门,说话的时候也很少,别的神族向她问好,她大多只是略微颔首作为回复而已。
但是她和谢挚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话就会变得非常多。
“你说,我把这条链子收到哪里好呢?拿盒子装起来,还是……”
谢挚刚从羞恼中缓过来点,一转身就看见姬宴雪正在拎着昨晚那条银链端详,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差点晕过去。
“不许碰!”她从姬宴雪手里抢过银链,“照我说,这种东西就不该造出来,哼……”
世上竟然有这么……这么淫。乱的东西……或者说是东西本来是好的,都怪姬宴雪用得太有创意……
“你要扔掉吗?”姬宴雪还有点恋恋不舍,“这可是我亲手打出来的。”
虽说小挚要扔她也不会阻拦,但是她觉得这条银链还挺有纪念意义的,而且也很好用,本来还想自己收藏到私库里来着……没想到被小挚抢先给拿走了。
“那倒不至于……”
毕竟是姬宴雪亲手做的,谢挚也不舍得扔掉,但要是姬宴雪真的把它煞有介事地收藏起来,或者放在外面整天在她眼前晃悠,她也肯定受不了,一看到就会联想到很多糟糕的回忆……
“啊,我想到了!阿宴,你弯点腰。”
姬宴雪一头雾水,不知道谢挚忽然要她弯腰做什么,但还是乖乖听话照做了,便感觉颈间一点冰凉。
谢挚用银链在她脖子上缠了几圈,退后点端详一番,十分满意:“好了!感觉还不错,你戴上挺漂亮的。”
“这是……”
人族有这个习俗吗?西荒人好像也没有这个装束?姬宴雪困惑地摸了摸脖子上缠绕的银链,没等她发问,谢挚就率先道:“这是给你的惩罚!谁叫你昨晚那么乱来……”
她脸有点红,眼神也有点飘忽,“总之就是……你好好戴着吧。要戴一整天,不许摘,我今晚会检查的。”
好奇怪,她本来没有这个意思的,但是姬宴雪戴上这个银链竟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性感……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说她太喜欢姬宴雪了,以至于连看她戴个链子都觉得心动?
“但是……”
“难道只能你绑我,不许我绑你吗?”
“……当然可以。”
姬宴雪选择投降,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就是有点难遮——她的常服是露脖子的。
谢挚哼道:“看我做什么?你平日里亲我,总给我脖子上留印子,我说那么多次不要亲那里你还是不听,我也是如此难遮。”
看来她只好换上铠甲了,如此才能挡住脖子上的银链。
出去一整天面对同族的问好,姬宴雪都有些隐秘的不自在,只是绷着脸点一点头,便匆匆快步走过,生怕被其他神族发现,神帝陛下穿戴得如此规矩齐整,其实脖子上正戴着妻子的锁链,所幸她平日里也是如此表现,神族们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她觉得这样有点奇怪,但戴久了似乎也还好,只是有些莫名的羞耻感。
小挚属于她,她也属于小挚,这是理所应当的。她愿意被谢挚所拥有,也愿意配合她玩一些小把戏,尽管有些让她坐立难安。
“你看,小挚,我有好好戴着的,”一回来姬宴雪就迫不及待地向谢挚邀功,扯开护甲,让谢挚看,“你今早说这是惩罚,那我规规矩矩地戴了一整天,可有什么奖励吗?你消气了么?”
“你想要奖励?”
“不应该吗?我觉得我今天表现很好啊。”
“噗……”
谢挚原本还想装着自己还余怒未消,好继续再找理由折腾一下姬宴雪,见她问得如此真诚可怜,忍不住也笑了,拿书遮住脸,笑够了才站起来。
“你知不知道,这是讨价还价,我的陛下?”
她伸出手抚摸姬宴雪纤长的脖颈,轻声说着,忽然用力扯住她脖子上缠绕的银链,拉低姬宴雪的身子,迫使她低下头来,张口衔住她的双唇。
柔顺的金发洒落,姬宴雪“唔”了一声,没想到谢挚会忽然吻自己,很快反应过来,顺着谢挚扯自己的力度弯腰,捧住她的脸,将她整个人都抱紧在自己怀里,更深更重更热烈地回吻她。
两人分开时谢挚眼睛还亮晶晶的,犹在气喘。
姬宴雪也在调整呼吸,柔和滚烫的目光凝在她的面孔和唇瓣上不能移开。
“真乖。”
谢挚踮起脚,摸了摸姬宴雪的头,一本正经地道:“这个奖励,你还满意吗?”
“我很喜欢。”
意料之外的吻,以及意料之外的强势,不太习惯,像是角色颠倒了过来,但是小挚的话,她也可以试着接受。
姬宴雪指着自己脖子上的银链,笑道:“现在能取下来了吗?惩罚是不是结束了?”顿了顿,又含笑将谢挚的话还了回去:“这个惩罚,你还满意吗?”
“……嗯,满意。”
谢挚眼神又开始躲闪了,她注意到一天的佩戴下来,姬宴雪脖子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痕迹。怎么说呢,很……让她心动……
她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姬宴雪总是喜欢给她留印子了,原来这件事确实很让人满足……大概是一些微妙的占有欲作祟吧。
“我还有东西给你……”
谢挚取出一对耳坠,递给姬宴雪:“戴上看看,好吗?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这是……礼物吗?”
“是的,是新年礼物。”谢挚点头,认真道:“你总是给我送礼物,我也想给你礼物呀。”
这是她想了很久的,很早之前,她就想给姬宴雪送礼物了,但是一直想不到送什么好,毕竟姬宴雪什么都不缺。
她也想过旁敲侧击,但是姬宴雪对此反应十分迟钝:“我喜欢什么?当然喜欢你啊。”
她回答得一脸理所当然,谢挚心里甜蜜了一下,马上又想起来这不是调情的时候:“……除了这个。”
“除了喜欢你,我还喜欢什么……”姬宴雪沉吟,“喜欢喝酒,喜欢剑,喜欢看书,还喜欢做东西。”
……她就知道姬宴雪会说这些,谢挚不死心:“就没有什么别的了吗?”
主要是这些她都不好送啊!酒她又不会酿,剑的话,世上哪有剑能比得上姬宴雪的破军剑?——除了她给白芍的那一把;书,神族的藏书已是五州极丰;至于做东西,她又不能送给姬宴雪一块木头让她拿着刻。
“对了,我还喜欢看日出。”
“……”
话题就此结束,不得不说,某种意义上姬宴雪还挺无欲无求的。
她想来想去,最终决定给姬宴雪送一对耳坠,耳坠是姬宴雪最常佩戴的饰品,她想送得比较有用,而且送耳坠的话,姬宴雪每天戴的时候也能想起她。
但是她不像姬宴雪手工那么好,光是选材就花了一个月,最后各种细节磨来磨去,直到前几天才堪堪制作好。
她本打算昨晚除夕夜的时候送给姬宴雪,但是一进来就被姬宴雪在殿中的隆重布置震撼了,再然后……再然后就倒在床上头晕眼花不知道了……
所以最后,拖到了第二天晚上,她才有机会把礼物交给姬宴雪。
“我做得不是很好,有点粗糙,你……凑合着用……”
谢挚不放心地提醒,她怕姬宴雪期待太高,结果一看平平无奇。
“你是说,是你亲手做的吗?”
然而姬宴雪完全忽略了她的提醒,注意力集中在了“亲手”两个字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神情。
谢挚极少见她如此得意开心过,上一次她这样外露地表达高兴,还是在她们成婚的时候,姬宴雪非常小心地将那对耳坠捧在手里,在亮光下看了又看,“真漂亮……我很喜欢,我能现在就戴上吗?”
“当然可以。”
谢挚的心忽然柔软下去。
简直开心得跟个小孩子一样……她想。
世人谁都不会想到,摇光大帝会因为一对随处可见的耳坠如此欢喜。
阿宴她从小到大,或许还没有收到过礼物吧?她母皇并不像是会送礼物的人。
她那么热衷于给她送东西,却在她拿出礼物的时候如此意外,是不是她在给予的时候,也曾暗自期待过得到相应的礼物呢?
她应该早点觉察到这一点的,谢挚暗叹。
姬宴雪戴好了新耳坠,转过来让谢挚看。
“怎么样?好看吗?”
这一次谢挚没有再口是心非,也没有吊姬宴雪的胃口,她真心实意道:“好看极啦。很衬你的瞳色。”
她做的这对耳坠特意也选的是绿宝石,轻晃时火彩闪耀,深邃浓绿——就像姬宴雪的眼睛一样。
但是阿宴的眼睛还更美,再珍贵的宝石也无法比拟半分。她在心里说。
姬宴雪的眼眸弯了起来,碧水一般轻漾,有点羞涩,有点得意,更多的是幸福和愉快,“是吗?”
“其实我一直以来戴绿宝石,也是因为和我的瞳色很配,除此之外并没有特别的偏好,但是今天过后,我就要真的喜欢上绿宝石了。”她轻声道。
这是小挚送给她的……她亲手做的礼物……
意义重大,她想要好好铭记。
姬宴雪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做的时候有伤到自己吗?让我看看。”她握住谢挚的手,仔细检查,“下次想做这些,我可以帮你。”
“没有,我这不是想着想给你个惊喜嘛……”
没有发现伤口,姬宴雪终于放下心来。
“谢谢你,小挚,我确实……很惊喜……”
“我没想到你也会送我礼物……我真的很开心,这是我过的第一个年,也是我最开心的一个年了。”
“傻瓜……”谢挚情不自禁地道,“你怎么傻乎乎的……就这么开心吗?”像喝了假酒一样,话都说不连贯了。
姬宴雪干脆紧紧地抱住谢挚,用行动来表达自己的感情。
“世上也就只有你会觉得我傻了……虽然我现在,好像确实有点傻……”
“怎么办,我忽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苦恼地喃喃,“我又想每天都戴着你送我的耳坠,让每个人都看到这是你送给我的,又觉得舍不得,想把它珍藏保护起来,最好是什么也不碰到,好矛盾……你说我该选哪个?”
“这么为难呀?那……那我再给你做一对好了,你平日戴一对,自己藏一对,好不好?”
“好。”姬宴雪这下满意了,亲亲谢挚的脸颊,又亲亲她的耳朵。
“我还想你帮我戴,可以吗?”这个她也想了很久了。
“可以。”谢挚回吻她,狡黠一笑道:“这是妻子的职责所在嘛。”
“新年好,阿宴。”
她打开窗户,又折回来,重新坐回姬宴雪身边。
昆仑神山的夜漆黑静寂,千万年如一日地将璀璨的星光洒落在洁白的雪面上。这是一个寻常而又宁静的冬夜,与过去的无数个夜晚并没有任何不同,严冰沉默地伫立着,悄然滴落融化的雪水,内部孕育着细微的裂缝,妖兽在万兽山脉中警惕地疾行,而在更远的地方,大荒人结束了节庆的雀跃,正在沉眠中想象新的一年。
“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个年一起过。我想给你编辫子,帮你整理书桌,晚上听你给我读诗,春天和你一起赏花,夏夜和你看星星,秋天和你摘果子,冬天与你泡温泉……要是有机会,我还想和你出去在五州四处看看,之前我也去过许多地方,只是诸事缠身,一直没有纯粹地游玩过。”
谢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不是有点太贪心了?好像在许愿一样。”
姬宴雪笑道:“如果这样就是贪心的话,那我还比你贪心百倍呢。”
“你可以许愿,小挚。”
她捧住谢挚的手,柔声道:“你的愿望,我总会帮你一一实现。”
第423章 再见
中州和大荒那边分别给谢挚送来了过年礼物,都备得很用心。
谢灼送来了一枚玉简,其内记载着谢家珍藏的上古文献,谢挚看过,发现里面的古籍有些竟然连神族也没有;
姜契送的是一些种子,据说是中州新培育出的果树品种;
吕射月送了一坛好酒,请谢挚和姬宴雪共饮。
族长照例还是送了一把精致的小骨刀,象英则是送了一袋精心熏制的肉干。
她知道谢挚如今什么都不缺,但她还记得以前谢挚最喜欢吃这个。
肉食对白象氏族来说很珍贵,小孩子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得到一点,每当此时,象英都会藏起来,留给谢挚吃。谢挚不要,她便会笑着摸她的头,说我已经长得够高了,你应该多吃点肉,这样才能长高。
谢挚拆开礼物时静静地看了好久,最后轻叹一声,捏起肉干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过去了这么久,好多事情都永远地改变了,她与阿英大概再也不能回到少年时的亲密,但是总还有一些东西不会变,她们一直在默默地惦念着彼此。
到了今天,她也终于能够释然了。
谢挚拆礼物的时候姬宴雪全程都在一边,明面上装着看书,其实在偷偷留心大家给谢挚送了什么,等到谢挚全部看完,她自觉那些礼物都不如自己送的好,这才放下心来,若无其事地来到谢挚身边,帮她整理。
“怎么样,有喜欢的吗?”
“什么?我都很喜欢啊,大家记着我们,感觉很温暖。”
谢挚顺手喂给姬宴雪一块肉干,姬宴雪从没吃过这种食物,皱着眉嚼了好半天,才抱怨道:“又干又硬,难咽,还很辣。”
谢挚笑,“这种肉干是为了长久地储存食物,味道当然在考量之外,煮一下会好吃一些,今天也是让我们尊贵的神帝陛下开开眼界了。”她调侃道。
姬宴雪又捏了一块肉干,谢挚这次才是真的惊奇了:“你不是说不好吃吗,怎么还吃?”
姬宴雪显然不习惯这种极具大荒特色的肉干,但还是一点一点认真地吃完了。
“你小时候吃的就是这种食物吧?所以,我也想知道它是什么味道。”
“……”
猝不及防地被她一句语气平常的话击中,谢挚怔住,轻声道:“现在你知道了。”
“这个肉干也不是日常能吃到的啦,平时氏族里吃的更多还是菜糊,我每天都很饿……”
饿得骨头发疼,但又瞒着不告诉族长,怕给她再添烦忧。
女人注视她的目光变得更深更柔,漾着怜惜,轻轻地“嗯”了一声,仿佛在鼓励谢挚接着往下说,在这沉默包容的无声凝视中,谢挚忽而感到心头一阵微微酸涩。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就像是穿过遥遥的时光,小时候的自己忽然被姬宴雪温柔地摸了摸头。
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却能清楚地明白她想要传递的安慰和心疼。
“其实我不觉得自己小时候过得很苦……能够被族长收养,我一直都很幸福,大家都对我很好,玩得也很开心,虽然可能穷一点,但是也没关系,那并不重要。”
“一路走来,我觉得我是幸运的。”
她睫毛低垂,回顾自己的过往,最后真心实意地用“幸运”二字来总结人生,尽管她的生命满是能将任何一个人压垮击倒的苦难与艰辛。
眼里含了些调皮,谢挚笑着感叹:“遇到你,和你在一起,也很幸运。我小时候从来没想过我会和摇光大帝扯上关系,更别提做你的妻子了。”
“我以前也从来没想到我会爱上一个人族姑娘……”
姬宴雪情不自禁地说,像是觉得荒唐,自己也摇着头笑了:“而且还小我这么多。”还是她朋友的义女。
“能够被你喜欢,我也一直觉得我很幸运。”
“在这些礼物,你有最喜欢的吗?”她看向桌面。
“啊,我都很喜欢,不过最有用处的,还是阿灼送我的书了。”
谢挚拿起玉简,“这里面记载着很多古籍,正是我现下所需要的。神族的书虽然珍贵,但是因为眼光太挑剔,其实筛去了许多驳杂的东西,人族的文献刚好能为我补充一些。”
或许究竟是姐妹吧,也可能是因为她过去曾注意到谢挚整天往藏书阁跑,谢灼精准地猜到了谢挚的需求。
“那更喜欢她的礼物,还是我的礼物?”
“什么……”
谢挚想起姬宴雪的“礼物”,脸一下子红了,瞪她道:“才不喜欢!最讨厌了!”
她在说正经的呢,姬宴雪就问她这个!真是没有羞耻心的神*族!
她怎么什么都要争一下第一,连这个“最喜欢的礼物”也不放过,她就说刚刚她拆礼物的时候,姬宴雪为什么在旁边老盯着她看……
姬宴雪捂住耳朵,笑道:“这不是真话,我不要听。”
“你!”
她干脆抱住谢挚,吻住她的唇,“整天说假话的嘴巴,还是堵上比较好。”
一本正经地说完,又压低声音笑,“谢挚,你不诚实,说谎不是好孩子。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
谢挚好久没有听她连名带姓地叫自己名字,猛地一听,耳朵和心不由得一阵酥麻,竟然为之失神了片刻。
她反抗似的去回吻姬宴雪,姬宴雪吻她时吻得轻柔,她回吻得反而凶狠,姬宴雪被她吻得“唔”了一声,下意识扶住她的腰帮她稳定身形,又俯身顺从她的力度,与她争夺这个吻的掌控权,但是争夺得并不非常真心实意,倒像是在和她玩一个你来我往的游戏。
每次接完吻,姬宴雪都显得懒洋洋的,惬意又愉快,心情十分好,又有些恋恋不舍,似乎还想再亲一会儿,这次也不例外。
谢挚看出她凑过来还想继续,抵住她制止,姬宴雪显然有些困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拒绝,谢挚低声笑道:“我才不是好孩子,我是坏人,你怕不怕?”
“坏人?”姬宴雪眼神扫了一下她抵在自己胸口的手臂,“你说的坏,就是不让我吻你吗?”
她低缓道:“那你可真是……太坏了。明知道假如不让我吻你,我会没命的……”
“不许胡说,快呸呸呸!”谢挚立即捏住姬宴雪的脸警告。
姬宴雪彻底笑起来了。
旖旎的氛围消散,她也不试着继续吻谢挚了,开始和她玩:“你还说我傻,我看你有时候也很傻啊。”
“我才不傻,我很聪明的好吗,你没见过中州人吹捧我的话吗,什么‘昆仑卿上真乃大才也’。”谢挚昂起下巴。
这是真的,裂州之战后,谢挚的声名愈来愈隆,甚至超过了巅峰时的云清池。
姬宴雪耸肩:“那中州人吹捧我的话更是车载斗量呢。”她可是从小在赞美和惊叹的海洋里长大的,什么夸奖都听得厌烦了。
“姬宴雪!你还听不听我的话了!”
真要和姬宴雪辩的话,因为她脑子转得快,又很擅长气人,谢挚从小就不会吵架,其实很难赢,她通常会选择一招制敌,直接结束战斗。
叫全名是危险信号,姬宴雪立即服软:“我听,我听。”
来自妻子的威胁仍未减弱:“那你说,我们俩谁傻?”
姬宴雪郑重道:“还是我比较傻一点。”
谢挚开心了:“这还差不多。”
“神帝陛下,你进步很大嘛,越来越会哄人了。”她点姬宴雪的胸口。
“不敢当,主要是卿上教得好。”
“哼,油嘴滑舌,懒得理你,过来跟我帮忙翻书了。”
“宴雪遵命。”
姬宴雪学着大荒人的动作,握拳在胸口行了一礼,又惹来谢挚含笑的一嗔。
关于新修行方法的研究仍在缓慢推进,昆仑山与中州达成了合作,谢挚会定期与中州书信交流,姜契与吕射月则安排人手试验谢挚的想法,姜契还组织了许多博学多识的修士一同钻研。
在炼气期后,按照谢挚的指引,陆续有人突破到了崭新的境界,谢挚极感欣慰,将这一阶段命名为“筑基”,意为筑牢修行的基础,相当于铭纹境。
只是与铭纹境不同,修士们无须再观摩铭刻符文,而只需将炼化的灵气运行于经脉之中,并最终在丹田处开辟丹田。
自此之后,研究陷入困境,久久不得突破。
一百年后,一个消息让宁静许久的五州震动起来:
设立在中州与东夷间近万年的屏障,曾被认为如天地一般坚固而牢不可破,在时间的侵蚀之下,如今终于彻底崩解了。
自此,东夷不复往日的隔绝独立,重新被纳入到了中州人与大荒人的视野。
前三年,出于对彼此的警惕与疑虑,双方在边境设下重兵把守,严禁民众跨越两州,但是中州与东夷在忌惮邻居的同时,也对对方怀着深深的好奇与探究欲。
民众私下的交流如冰层下的暗河一般无声流淌,也无法彻底禁止,为了挣钱,甚至还有许多东夷商人冒险偷渡到中州兜售新奇货物,以此谋取暴利。
中州军士捉住了一些大胆的东夷商人,但在人皇的暗示下又将这群惊惧的商人安全释放了回去。
东夷人立即领悟了这位中州人皇释放出的隐晦信号,开始朝中州蜂拥而去。
边境展开了热火朝天的互市贸易,一时之间,澄湖郡几乎处处可见这些服饰与口音都略为奇特的东夷人,而东夷人带来的新奇货物则卷起热潮,成为了一时风尚。
公输良言审时度势,以楚王的名义向人皇称臣,一艘载满珍奇货物的驼峰宝船高悬公输旗帜,带着主人的善意与通商的愿望,穿过赤森林,沿着忆昔河一路东进,向人皇献上了一封措辞谦恭但又不卑不亢的长信,申明利害,希望两州能够忘记过去的仇怨,重新交好。
当那巨大如山峰的奇异宝船缓缓驶入洛京时,引来了满城民众的观看与惊叹,而迎接的许多文官面色难看,猛然意识到了东夷已非昔日之“夷”。
一个新的时代随着这宝船不可抵挡地悄然来临,将阴影降落到每一个中州人的脸上和心上。
如果说那文雅的书信是柔和的请求,那么这庞大的船只与奇怪的木人无疑便是东夷人武力的无声炫耀,尽管这种炫耀并不明显,但还是足够中州的精英们感到警惕。
他们敏锐地注意到宝船上奔走的仆从们张望洛京时的神情充满新鲜与好奇,但却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失神与震撼,被中州的壮丽富饶摄取心神,诚惶诚恐地匍匐在地。
中州不再是人族荣耀的顶峰了,至少眼下,它需要与东夷共享这份光荣。
——是的,东夷人仍愿对大周的人皇表示尊敬,但是这份尊敬还能维持多久?他们不能不怀疑。
同年,人皇与公输家族达成共识,正式开放两州边境,东夷的货物源源不断地涌入中州,而中州也陆续有人开始跋山涉水地前往东夷,希望能够求学于白芍仙尊创立的白落书院。
对于通过考核的中州人,白芍一一予以接纳。
许多中州人对这种行为十分不齿,认为他们乃是中州之贼,甚至要求人皇发令严禁。
他们习惯了五州的年轻人艰难地来到中州求学,还不能适应自己的孩子前往他处;
但同时,这种格外激烈的反应无疑也是他们内心虚弱的证明,他们其实也意识到了中州如今需要向东夷学习取经,尽管他们还不愿意承认。
姜契驳回了臣子的提议,与之相反,她非常鼓励中州的年轻修士前往白落书院学习,她希望他们能够为中州带回新的知识与活力。
“时代变了。我们都需要找对新的位置。”
人皇对近侍如此感叹。
说这句话时,她的脸上看不出来什么喜怒,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而一旁的史官嗅到了背后隐藏的重大意义,立即将其记录到起居注里。后来无数本史书里,都曾反复征引过姜契的这句感慨。
有人提醒人皇不仅要注意东夷,更要留心隐隐躁动的西荒,人皇对此置之一笑,笃定地道:“在昆仑卿上陨落之前,西荒不会叛变的。”
大荒人热忱地爱戴着谢挚,既像爱自己的母亲,又像爱自己的女儿,不忍心使她有丝毫烦忧。
而星罗十六部中如今以象英管理的雍部最为强盛,乃是如今西荒的核心所在,她很爱谢挚,更不会在谢挚陨落前有所动作。
那位雍部牧首就像荒漠中的狼一样坚韧而善于忍耐,初即位不久,姜契曾亲至定西城慰问西荒民众,象英当时在她脚下毕恭毕敬地深深拜伏下去,她跪拜得是如此谦卑虔诚,但是姜契清楚地知道,这谦卑中潜伏着有一日不用再跪拜任何人的渴盼。
这样的一个人,迟早是要反的。
但她不能杀掉象英,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能够领导战乱后的雍部。
一个小小的白象氏族,居然接连出了谢挚与象英两人……无怪乎许多中州人都坚信昆仑卿上并非西荒人,实是谢家遗落在外的子嗣,谢灼一定也听闻了这些风言风语,但她始终没有正面回应过。
姜契收回心神,疲倦地按了按眉心,“……当然,在那之后,就不一定了。但是那也不是我们能阻拦的事。”
就让一切都交给命运吧。
中州的太阳正在从天际缓缓颓落,而她就像一个尽力挽留日落的可笑凡人。不知道后人将会如何评说她这个人皇呢?她会是最后一位人皇吗?
中州与东夷恢复交流之后,谢挚与姬宴雪曾去过东夷一趟。
此行是为了拜访白落书院,查阅书院继承于红山书院的典籍。
在云雾中,白芍的头发与眉毛几乎都被染成了白色,像一尊温柔沉静的瓷器。
谢挚端详她良久,轻声道:“你好像变了很多。”
“是好的变化,还是不好的变化呢?”白芍问。
“……我也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
“……”
谢挚道:“你知道我的来意,倘若能创立新的修行道路,所有五州生灵都会受益。这件事迟早都是有人要去做的,我想,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她的眼里依稀闪烁着少年时的光彩。
白芍郑重地微微躬身:“我明白。书院和我,都会倾尽全力。”
又一个百年,五州出现了第一个结出金丹的人族,她是一个来白落书院学习的中州人,这个结果使全五州欣喜振奋,东夷和中州都为之骄傲,同时又暗中感到些许遗憾——此人不是一个彻底的中州人或者东夷人,这项荣誉并不纯粹。
至此,新的修行之路已经开辟了半数,之后的演进交给时间,将会慢慢在无数生灵的尝试中自行补全。
喜悦的气氛却没能感染到昆仑神山分毫——在得知喜讯的第二天,谢挚便病倒了。
她放下心来,也因此放松了神经,受到了无数个世界线的侵袭——事实上,过去两百年,她一直都在竭力压抑不断开辟世界线带来的影响。
而现在,她终于筋疲力尽,撑不下去了。
姬宴雪日夜陪伴着她,握着她的手,头一次暂停了巡逻的职责,一刻也不与她分离,即便谢挚赶她也不走。
“阿宴……”
谢挚虚弱无比,眼神甚至都开始失焦,她迷惘地道:“我听到了好多声音……是牧首大人在说话吗?牧首大人还活着吗?”
这不是幻觉,而是谢挚迷失的表征,以后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直到她彻底失去意识。
而她无力阻止,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朝自己注定的结局走去。
姬宴雪心如刀绞。
她曾看她神采飞扬,也曾见她活泼顽皮;但是现在,她却像一具马上就要失去灵魂的躯壳,而她正在目睹这场失去。
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同时感到她正在不停从自己手中消散流逝。
眼泪落下,姬宴雪又马上拭去,再抬起脸来时,仍是一派若无其事,甚至还能温柔地顺着谢挚的话问:“你是看到既望了吗,小挚?”
“是……是呀……牧首大人头发都白了……和她的妻子在一起,很幸福,我……”谢挚断断续续地说。
她忽然停住了。
因为姬宴雪的眼泪再也克制不住,大滴大滴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阿宴、阿宴,你怎么了?你哭了吗?”
她焦急地摸索着,想要触摸姬宴雪的脸庞,确认她现在的状态,她的神智原本已经几乎在无穷的世界与时间里迷失,但姬宴雪的泪灼伤了她,又将她拉回了现世。
——上天保佑,她回来了。
姬宴雪悲欣交集,不言不语,紧紧抱住谢挚,不断亲吻她的耳廓。
这一瞬间,她想要跪倒在地,感谢世间所有一切神祇。
谢挚感受到她的悲伤与痛苦,尽管自己的身体还很虚弱,仍然尽力抬起手臂,抚摸姬宴雪的后背安慰。
“好啦,好啦,别害怕,我这不是还在吗?别怕……没事了……”
她刻意用了开玩笑的语气,“你好胆小,阿宴,我要笑话你了,你是神帝,要给其他神族做榜样呀。”
“我不想做榜样,也不想做神帝,”姬宴雪第一次像孩子一般任性,她埋首在谢挚肩上,闷闷地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做你的妻子……从小到大,我已经当够榜样了。”
谢挚怔了怔,温柔地道:“好吧,那就不当了。”
“你抱我一会儿吧……我有点困,但是又怕我再发作。”她撒娇道。
“好。”
来自小世界的第一次侵袭如此凶猛,以至于险些将谢挚击溃,所幸在谢挚与姬宴雪的共同努力下,她挺了过来。
度过这一次难关后,谢挚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正常。
她表现得和从前别无二致,照常读书聊天,有时和姬宴雪外出游玩,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看出她的识海中有无数个世界正在扩张。
最后连姬宴雪都开始渐渐放下警惕,几乎将这件事给遗忘的时候,她们迎来了第二次发作。
那是在第一次发作的三百年后,谢挚和姬宴雪正走在洛京的街道上。
走着走着,谢挚忽然停住了。
“小挚,怎么了?”
谢挚茫然地转过头来,问姬宴雪:“阿宴,我们这是在哪里呀?这里好像不是歧大都。”
她的记忆不知串连到了哪个世界里去,在那个世界里,或许歧大都仍是中州的都城。
姬宴雪脸色骤变,心情急转直下。
她闭了闭眼,在人流如织的洛京里浑身冰凉:
无常的、残忍的命运,再次朝她们展露出了森森獠牙。
她猛然间意识到一个事实——小挚从来都没有恢复,她只不过是一直在假装正常而已。
而现在,她再次到达了极限,无法再伪装下去了。
她正在垮塌,山崩一般地。
“我们回家吧。”
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手里的花别到谢挚耳边,牵着疑惑的谢挚,离开了中州。
姬宴雪希望这次发作能够如谢挚第一次那般有惊无险地度过,但是情况丝毫不见好转。
谢挚整日整日地昏迷,极少能有清醒的时刻,就算短暂地醒过来,也只能喃喃一些混乱的字句。
有几次,她甚至开始认不出姬宴雪。
“你是……神族?”
陌生的美丽女人坐在她身边,莫名其妙地攥着她的手,她只能辨认出她的金发碧眸与面上压抑的痛楚。
“是啊,我是神族。”姬宴雪愣了片刻,随即微笑起来。
谢挚睡着之后,在外守候的神族看到神帝突然冲出门来,力竭似的跪倒在地,使劲掐住自己的脖颈,将喉咙自虐般地捏得咯咯作响。
——她在哭泣。
过于猛烈的悲伤,让她想要呕吐,却一点也吐不出来。
神帝的哭泣,竟然是没有声音的。
在外面哭完之后,姬宴雪挺直脊背,重新回到了谢挚身边。
她甚至还能对其他神族露出微笑:“我犯错了,是不是?要是我出去的时候小挚醒了,她见不到我,一定会很害怕的。你们以后要记得提醒我。”
没有神族敢于回答她的话,她们都深深地垂下头去,有几声隐忍的抽泣在姬宴雪背后响起。
昆仑卿上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这是任何一个生灵都能看出来的事实,但是陛下还在试图欺骗自己。
她们不仅在为昆仑卿上的将逝悲伤,也在为陛下而难过。
如此数月,谢挚都不见好转,姬宴雪显而易见地越来越暴躁、越来越焦灼,她停止了一切活动,不停地查阅典籍,想要找出挽回谢挚的方法。
她试着进入谢挚的识海,但这一举动差点让她和谢挚同时丧命;
她给谢挚渡入生命符文、自己的灵力与心头血,但是不论什么珍宝都不起作用;
她甚至考虑自己成神融入大道,或许如此就能阻止大道对谢挚的狙杀,她也就不用再不断开辟世界线来躲避大道的追查了,但是在其他神族的劝阻下,姬宴雪最后还是勉强放弃了这个疯狂的想法。
因为谢挚数月不回书信,不安的中州派来了使者探察昆仑卿的情况,想要求见摇光大帝与昆仑卿,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姬宴雪的拒绝,甚至连昆仑神山都未能踏入一步。
此行看来要完全失败,使者犹不死心,站在山下高声叫喊。
到最后,他口不择言地喊出:“昆仑卿上到底是生是死?难道神帝陛下想要隐瞒卿上陨落的消息吗?卿上究竟属于人族!”
在呼啸的风声中,他忽然感到了一阵可怖的战栗。
“……你说什么?”
摇光大帝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几乎在看到她的同时,他便不受控制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是来自灵魂的威压,近数百年来,由于有昆仑卿上在,摇光大帝温和得好像失去了脾气,以至于人族们遗忘了她的过去。
——他会死。
这个认知如利刃一般尖锐地刺入使者的脑海。
——啊,他会死,他今天会死在摇光大帝手上!
她已经疯了!他可以确认昆仑卿上绝对已经陨落,否则摇光大帝绝不会如此疯狂!
“我要杀了你。”
姬宴雪抬起手来,指向使者。
她要让这个人族粉身碎骨,谁也不能阻止她,谁也不能——!
“……阿宴。”
一道虚弱的声音却令她如石雕一般僵在原地。
在一个神族的搀扶下,谢挚慢慢地走过来,拉住了姬宴雪的手臂,姬宴雪还未回过神,但身体已经下意识动作起来,抱住她,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为她挡住了凛冽的风雪。
浓烈到快化为实质的杀意,在昆仑卿上出现的那一刻,在摇光大帝身上消散殆尽,就像雨云散开,露出其后温暖的太阳。
使者目瞪口呆:
昆仑卿上……她居然还活着……
尽管非常虚弱,但她还活着,这是事实。
不过她看起来也已经……发句大不敬的议论——命不久矣了。
谢挚低声责备道:“还不快走。”他这才如梦初醒,深深朝谢挚叩首三次,以感激她的救命之恩,之后飞快遁走。
“小挚……”
而姬宴雪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的逃跑,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是久久地盯着谢挚看。
“你……你醒了……”
是上天听到她的祈祷了吗?姬宴雪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谢挚朝她一笑,“我再不醒,你就把那个使者给杀啦。”
“他该死。”
姬宴雪斩钉截铁地道,感受到谢挚不赞同的目光,声音又低下去,“……他该死。”她固执地重复。
“好吧,好吧,你是神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谢挚面露疲色,轻轻咳嗽,姬宴雪顿时紧张起来:“我带你回殿里吧?对不起,我不该乱发泄情绪,我错了……我错了小挚……原谅我,好吗?”
“没事的,我没有生气。”
她顿了顿,然而之后的话又让姬宴雪的心提起来,“我想去山顶,可以吗?阿宴?”
姬宴雪想要说不,谢挚现在的状态只适合静养,但是看着她请求的眼神,她却无法说出任何拒绝之语。
——这或许就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她心里很清楚,再清楚不过了。
谢挚现在出人意料地镇定平静,眼神也很清澈明亮,好像没有任何异样,但是她知道,她正在承受巨大的混乱。
一直以来,是她太自私了,她勉强小挚活着,无时无刻地承受这种痛苦。
是否死亡对她来说才是最终的解脱呢?她不知道。姬宴雪心里很乱,谢挚一直昏迷不醒,她也快失去理智了。
“……好,我抱你去。”她勉强露出笑容。
这次谢挚没有拒绝,她大概也察觉到,自己很难独自登上昆仑山巅了。
昆仑山巅仍旧如此寂静,如此美丽,头顶的天空是一种深邃的深蓝,没有一丝云彩,只有数不尽的星辰。
对着群星,谢挚缓缓伸出手去,漫天的星光洒在她的眼里。
姬宴雪有一种错觉,仿佛她随时都要离她而去,跳进这星海里。
她强压下不安,问道:“你在看什么,小挚?”
“在看星星呀。”
好像她这个问题很奇怪似的,谢挚笑起来,“你好笨,阿宴。”
“好多好多星星……数不尽的星星……你说,在星星海看五州的话,是不是五州也是一颗星辰呢?”她出神地说。
“……应该是的。”
姬宴雪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星空上,但是她不断地走神,不断地一次次看向谢挚。
谢挚没有看她,只是长久地凝望着天穹。
“我做了一个决定,阿宴。”
“是什么?”
到了这时候,姬宴雪反而不畏惧了,她听到自己平静地问,平静地等着最后一块石头落下。
谢挚转过头看向她:“我打算去星星海。”
“嗯,好。什么时候?”
“现在。如果再不走,我应该会彻底迷失了。我不想那样……你知道的。”
“去星星海之后,就不会迷失了吗?”
“我不知道,阿宴。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
“不过那样的话,我至少不会死在你面前,你还能抱着一点希望——我在某一个地方还活着的希望。”
“此外,我也想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圆满的结局呢?”
她梦呓般地道,“世界线在我的识海中无休止地开辟,每一个微小的不同,都可能导向不同的结果,我已经看过无数个结局,但还有无数个结局尚且未知……”
“有没有一个世界,会是理想的呢?所有人都活着,没有死去。”
姬宴雪想要说“没有”,她的理智告诉她“没有”,她的阅历告诉她“绝无可能”,但她张口道:“是有可能的吧。”
“我也觉得,是有可能的。”
“所以,阿宴,我想要去追寻这种可能。”
黑暗在她们之间延展开来,谢挚的小世界缓缓外现,无数颗星辰、无数个世界不断诞生、不断终结。
——可能之树。
“大道不会得到我的,我不会让它捉住我,成为它的一部分。”
谢挚朝姬宴雪眨眨眼,“你相信我吗,阿宴?”
“我相信你。”
“对不起,没能陪你到最后一刻。”
“没事的,我不在乎。”
姬宴雪道:“找到理想世界的话,能不能快点告诉我?我怕我等得着急,整天在昆仑山上转圈圈。”
“好呀,我会告诉你的,一定会。”
“那我们约定一个信号,你到时候派一只金色的青鸟来叫我好不好?”
“金色的青鸟,那不就成金鸟啦?”
“随便什么鸟都可以,派它来叫我吧,它一来我就知道,是你来接我了。”
“好,我记住了。”
黑暗愈发扩散,谢挚与姬宴雪却仿若未觉,仍旧并肩在一起,安静地看着星星。她们一起看过无数次日升月落,而这是最后一次。
姬宴雪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在很久以前,圣花秘境里,你许了我一个承诺,但我当时没想好问你要什么,因此一直搁置了。”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是有一个承诺。你想让我答应你什么,阿宴?”
——会是留下来,不要走吗?
眼泪不断滑落,姬宴雪已经不再试图掩藏自己在哭的事实了。
她柔声道:“尽量开心一点,不要勉强自己,什么时候累了,就停下吧。”
“……就这个?”
“就这个。”
“我答应你。我会的。”
星辰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绕着既定的轨道旋转,姬宴雪渴望它们能转得再慢一些,再慢一些,但是它们还是渐渐地黯淡下去,滑下了夜幕——
东方的鱼肚白,开始缓缓升起,而谢挚脚下的黑暗,已经如同海洋一般不见边际了。
“我该走了,阿宴。”谢挚叹息着说,她已经留无可留。
“再见,小挚。一定要快点来接我啊,拜托你了。”
“嗯。”
“在无尽星空的深深处,我等着你,等着一切善良勇敢的生灵。”
谢挚最后含笑看了姬宴雪一眼,转身走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去。
第424章 【番外】太一
姬太一走在小路上。
她已经如此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并且她还将继续走下去。
前不久,她刚和父皇不欢而散,父皇希望她能早日继承他的意志与王位,而她再次表示了拒绝。
“白落,你真的让我很失望……很失望。你太过任性了。一个合格的神帝,是不应该如此放纵自己的。”
父皇严厉地斥责,他最近又听到了关于女儿同卑贱种族接触的各种传言,这使他格外恼怒,且无法接受。
他不明白,自己对继承人的教育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毫无疑问,白落是当之无愧的天才,但是她的心从来没有放在王位与自己应当肩负的责任上,更不如说,是根本不在乎。
“您可能忘记了什么,父皇,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我要做神帝。”
神帝被她的回答激怒了,他已经厌烦了女儿这种游离在外的态度,冷笑道:“哦,是吗?你不想?那我告诉你,白落,这不是你能够决定的。”
“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自己的天真与愚蠢,到那时,你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遍体鳞伤地回到九重天来请求我的原谅……现在你去吧,白落,去走你认为正确的路,时间会告诉我们谁才是对的。但愿你不会后悔。”
“我从不后悔,父皇。”
姬太一挺直脊背,沉默地退了出去。
外面的神族都向她投来隐秘的视线,好奇,向往,崇拜,疑惑,讥笑,而更多的则是——
不理解。
他们已经见过太多次姬太一与神帝陛下争辩,失望与恼怒充斥在神帝日渐苍老的面庞上,而这位神帝的爱女,自五州诞生以来最惊才绝艳的天才,始终拒绝继位。
她似乎想要当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客,总是在四处奔波的路上,追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答案;她的足迹遍布五州,而她的传闻让神族丢尽脸面。
将同族的打量抛在身后,姬太一跃下九重天。
最近她跨越州界,来到了中州一块属于砾鼠的领地,砾鼠虽然名为鼠,其实大如牛犊,这一种族在五州地位卑微,占有的领地也不大,它们喜凉畏热,喜欢在泥浆中翻滚,再裹一层厚厚的沙砾,用来当做后天的盔甲,并隐藏身形、防止毒虫叮咬。
——要小心,五州无疑是美丽的,但同时也非常危险。
在这灵气充沛、天骄频出的年代,耳边飞过的随便一只小蜂或许都修为高深,身躯上闪烁着小世界的耀眼光辉,尾针之锋利不亚于任何神剑。
砾鼠家族的每一位长老,都曾如此谆谆教诲自己懵懂的后辈。
它们这一族天赋不高,活得非常谨小慎微,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触动它们敏感的神经,因为稍不小心,可能就会降临一场灭顶之灾。
一支种族从弱小到兴旺很不容易,需要接连几代都奇迹般地诞生神祇,但是彻底毁灭消亡却很简单。
像它们隔壁的月纹鼓蛙一族,原本算是一支近年来颇有声量的新兴种族,却一夜之间被狐族屠戮殆尽,连栖身的湖泊也化为了冰原。
砾鼠一族战战兢兢许久,后来才探听到消息,是因为一个幸运地得到了在九重天进学机会的年轻鼓蛙,不知是否疯癫,竟然极其狂悖地与一位狐族相恋,此事败露之后,素来看重血脉纯净度的狐族勃然大怒,不仅剥下了罪人的皮,而且毫不意外地将难熄的怒火发泄到了它的种族身上。
月纹鼓蛙一族,就此全灭。
从此以后,五州再也见不到这些鼓蛙身上华丽的银白色圆环了,只有一张被完整剥下的鼓蛙皮作为警示,永远在狐族的聚居地僵硬地绷紧。
明白原委之后,砾鼠族长老唏嘘之余,也终于放下了心来——原来是事出有因,它们就知道,狐族还是讲道理的。
那愚蠢的鼓蛙竟敢玷污神圣种族,这是极大的不敬与侮辱,它们被*灭族,也是理所应当。
砾鼠长老加强了对后辈的反复训示,并以月纹鼓蛙一族的灭亡作为血淋淋的反面例子——鼓蛙们是咎由自取,所以它们得必须吸取教训,以后更加谨慎小心。
砾鼠相信,这就是保全自身的上上之策。
它们这一族住在五州中央,远离所有神圣种族,永远卑躬屈膝,从来不得罪任何生灵,这诚然是无奈之举,可也未必不是一种高明的生存策略——周围的种族来来去去、时兴时灭,可是只有砾鼠一族总是低调地和自己的土地相依为命,虽然过得并不好,但也并没有坏到无法忍受的地步,砾鼠们心中甚至是隐隐有些为自己的智慧得意的。
只要还能在泥浆里打滚,土层中还能挖出蚯蚓,午后偶尔挤在一起晒晒太阳,日子还是能照旧,如此太平安稳地永远过下去。
这宁静,在一个平常的夏日却忽然被打破了。
“……长老、长老!”
一只负责警戒的砾鼠灰头土脸地奔过来,它的声音在过度惊惧下变得格外尖利:“……来了……来了一位神族!”
神族!?这太奇怪了,神族素有洁癖,从不肯踏足附近这片泥沼,难道说……不,不!
长老几乎马上就要昏过去,然而又强令自己镇定,心存侥幸地确定道:“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金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美貌,非常高——一位神族!”
“……”
“小狮子,你说,我是不是吓到它们了?”
姬太一站在泥沼外不远处,略有些尴尬地听着砾鼠群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她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又很小心地将脚边一支伏倒的草杆扶好,施给它一点生命符文。
“是它们太胆小了,主人。”碧尾狮趴在她的肩上,瓮声瓮气地说。
碧尾狮和姬太一离开九重天后,一直在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它屡次请求主人骑上自己,如此才符合她的高贵身份,但是主人总是予以拒绝,她的语气很温和,但是态度很坚定。
她说她想要靠自己的步力去感受世界,碧尾狮跑得太快,会让她看不清许多事情。
主人的这些话,碧尾狮听不太懂,总之它变成了幼崽的形体,一直趴在主人的肩膀上享清福。
它眯起眼睛,抽动鼻子,嗅到了空气里的土腥气,也嗅到了砾鼠们恐惧的味道。
“这副外貌还是太显眼了……下次,我应该提前易容一下。”姬太一捻起一绺金色的发丝,自语道。
她精通无数种高深的术法与强大的神通,但很神奇的是,她不太了解易容术。
神族普遍对自己的外貌十分自信与欣赏,行走在外时从不掩饰神族特征,更不屑于改变,但是这一路走来,已经有太多种族因为她显而易见的神族外貌吓得不敢接近,更有甚者还会连夜远遁,弄得姬太一想和它们交朋友,却根本没有任何接触的机会。
不知道这次,砾鼠们会如何反应呢?
过了许久,砾鼠长老才战战兢兢地出来拜见,姬太一告诉它自己并无恶意,请它放心,只是想在此暂住一段时间,砾鼠立即表示可以举全族之力为她修筑房屋,姬太一笑着婉拒了。
“我在树上躺躺就行,不麻烦你们了。”
尽管她表现得十分和善,砾鼠们还是不能放心——神圣种族中以神族为首,他们是公认的最强大,也最傲慢。
但是砾鼠们又难以割舍自己居住了千百年的家园,在激烈的争论之后,终于还是选择暂时按兵不动,观望一番这个奇怪的神族到底有什么目的。
——是的,奇怪。
在漫长的观察之后,它们挣扎许久,决定用“奇怪”一词来形容太一。
她的确具备所有神族的特点——太阳般闪耀的金发,宝石般碧绿的眼眸,强大的武力,无与伦比的天赋,可是她又与传言中的神族是那么不一样。
在它们看来,她的行为似乎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或者说,她想一出是一出,每日只是优哉游哉地四处走动,采集植物,观察附近的每一支种族,并将它们的特点饶有兴致地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玉简上;
她对一些非常平平无奇的小事表现出莫大的兴趣,有砾鼠说,它曾经看到太一蹲在一株将败的野花前,默默地看了整整一天。
有时风雨大作,砾鼠都匆忙躲入泥潭,她却一个人久久地立在原野上,仰头注视紫云密布的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