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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抬手,轻飘飘地击碎一道可怕的雷霆。

真是莫名其妙的举动,难不成她是个因举止怪异被神族逐出九重天的疯子吗?

时间水一样地流逝,太一还是没有展露出任何危险,就像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邻居,刚开始砾鼠们还会因为她而一惊一乍、陷入突如其来的恐慌,等到秋天的草籽撒向大地时,砾鼠已经对太一的存在习以为常了。

有胆子大的个体,甚至敢于在那金发女人表达善意时,从她的手心飞快地叼走坚果,而报酬便是要被太一摸摸头颈的皮毛。

每当这时,她便会弯起眼睛,笑得格外开心,低声惊叹它们的毛发摸起来手感很独特。

“主人,比之我如何?”碧尾狮在旁嘟囔。

太一便笑着点点翡翠小狮粉色的鼻子,一本正经道:“嗯……各有千秋。不要吃醋嘛,小狮子,你知道,我总是最喜欢你的。”

入冬时,太一终于有了自己的砾鼠朋友,那是一只只有三岁的小砾鼠,是个羞涩的小女孩,颊边乌黑的胡须还很柔软,等到它彻底成年,胡须才会变得坚硬如铁。

它在一次外出觅食时不小心被石头夹断了腿,太一听到了它的哀鸣,走过来移走石头,救助了它,并将它送回了巢穴。

伤口在金发神族的一抚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小砾鼠在第二天鼓起十万分的勇气,将自己最喜爱的一块亮晶晶的小石子叼到神族面前,当做感谢的礼物,还没等太一答复,便一溜烟贴着地面跑掉。

第二天它偷偷朝着神族的方向眺望时,看到太一的金发在风中飞扬。

她盘腿坐在地上,洁白的长袍如同盛放的花瓣,微微合着双目,就好像正在……耐心地等待它似的。

她是在等它吗?不会的吧?但是假如是真的,要是它不去,她会不会很失望?……

被这个幻想所鼓舞,它踌躇又踌躇,终究还是不愿她白白等待,小心翼翼地来到了太一身边。

刚一过去便被她认了出来。

太一挽起袖子给它看,它送的石子被她精心串了绳子戴在腕间。

“谢谢你的礼物呀,我很喜欢,所以我也送你一个礼物,可以吗?”

她取出一块碧绿的宝石,轻轻挂在它的额上。

“很好看。你真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小砾鼠。”

太一由衷地赞叹。

从那以后,小砾鼠便常常紧跟在太一身后,依偎在她身边。

太一宽容而温柔地接受了它的跟随,很快,连碧尾狮也习惯了这只胆怯的小砾鼠,在晚上它窸窸窣窣地蹭过来时,高傲的绿狮只是掀开眼皮瞧它一眼,便大度地让开一块地方,与它交叠而眠。

太一在和整个砾鼠一族变得熟悉,砾鼠们给她送来垫窝的干草,送来脱落的完整胡须,送来烤熟的米粒,而她也回馈给它们善意,为它们梳理毛发,治疗疾病,传授知识,讲解故事。

一个晚上,太一向碧尾狮难得地吐露心声:

“小狮子,我很高兴……真的,我的心从来没有这样安定过,我觉得我应该这样生活,而不是住在高高的九重天上,和一群自认高贵的同族打交道。”

“我厌恶神族,更厌恶我自己,和其他生灵比较起来,我活得是如此轻易……不,所有神圣种族我都讨厌,其中最使我厌恶的,是我父亲,我已经受够了他的征服欲,我不愿做他的刀剑,除非,除非他准许我将剑锋向内斩去。”

“神族需要一场彻底的清洗,剔除腐坏的部分,这很残酷,但是必须要做的事,只有这样,神族才能得到新生。我们早已不再光荣了,而父皇还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出神地喃喃。

太一的神情越来越坚定,“我不会让他如意,接他的班的。下次再回去,我会请求父皇将我逐出神族,我想在中州住下来,保护周围的种族,让它们不受欺压与掠夺,能够安稳度日。”

可以想见,父皇将会失望,会大怒,会斥骂,但她不在乎。

假如他不同意,她便和他动手,逼他赶她离开。

就这么办。

“睡觉吧,小狮子,明天又要赶路了。我想去和徐凰聊聊,如果这世上还有神圣种族能够理解我一二,那一定就是她了。”

第二天,太一与砾鼠们告别,前往了真凰的领地。

徐凰正在收集各种神话,太一与她促膝长谈许久。

像所有真凰一样,徐凰是个痴心于研究的学者,除了书卷,只有爱人才能打动她的心,对于其他一切,她都不太关心,甚至有些忽视。

她也不能理解太一的痛苦,但仍表达了对朋友的支持与宽慰,太一的心情没有什么好转,不过对此行的结果也早有预料,祝福徐凰早日完成神话屋后,便又独自离开了。

这是一条注定孤独的路,往日的亲长好友都会变成她的仇敌,会否有一天,连徐凰也对她怒目而视呢?她不知道。

怀着种种沉重的思索,太一回到中州,砾鼠的领地。

——可是她没有看到安居的砾鼠们,只看到了一片燃烧的火海。

龙族点燃了这片泥潭,数以万计的砾鼠都化为了焦炭。

为首的青年,甚至还在看着那火焰畅快地微笑。

太一不知道是自己怎么走过去的,她只听到碧尾狮悲伤的怒吼,鼻尖闻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焦臭。

……怎么会这样?

她忽然不堪重负地弯下腰去,紧紧地,紧紧地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白落姐!您怎么在这儿?您不舒服吗?要不要我们带您回去?”

龙族们发现了她,纷纷奔了过来,关心地问询。

太一在神圣种族里非常出名,她是明华大帝的独女,天资又好得可怕,在年轻一代中一骑绝尘,甚至连很多成名已久的神王大能也对她心生畏惧,意识到自己绝非她的对手。

在九重天上的私学中,太一曾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教习,受到了学生们的热忱拥戴。

这些学生还很年轻,太一对他们来说是个金光闪闪的传奇,他们还不懂得什么是对错,但已经能精准地嗅出强者的气息;强大和美丽就是正确,就是人心所向——而太一刚好完美地兼具这两者。

更何况,她还没有神族大能常见的冷淡与傲慢,不论待谁都很温和,会不厌其烦地解答所有学生的问题。

龙皇的长女和卑贱的人族,在她眼里似乎被平等地看待,学生们为此有些不满,但还是被她的好处给冲淡了——

就算抛开她的身份与修为不谈,姬太一也仍然是一个富有魅力、容易使人心生迷恋的生灵,即便后来太一不知为何离开九重天,开始像长辈们说的那样“自我堕落”,许多学生还是对她念念不忘。

年轻的真龙向太一兴高采烈地讲述自己的功绩,如同炫耀猎到一只羽毛华丽的锦鸡:

“白落姐,是这样的,我们正在天上飞行,忽而望见地面上似有绿芒闪烁,降落一看,竟然有只老鼠戴着绿宝石,那宝石绝非它可以拥有的,应该是哪位神族的遗失物,刚好遇到了您,便交由您带回去吧。”

他摊开手掌,那枚曾被太一小心地戴在小砾鼠额上的宝石,正在他的掌心闪闪发光。

“对了,您什么时候才回九重天啊?我们大家都很想您……”

“那只小砾鼠呢?”太一突然问。

“什么砾鼠?”

龙族愣了愣,“哦,您是说那些老鼠?原来它们是叫砾鼠啊,浑身沾满石子,也真够丑的,这名字倒是名副其实了哈哈哈,我们顺手把它们给烧了呀,它们竟敢窃取神族的宝石,真是该死。”

他义愤填膺地说,其余龙族纷纷点头。

太一看向往日砾鼠们嬉戏的泥潭,那里已然化为一片死寂的焦土,而真龙们还在高兴地大声谈笑。

“……你们,”她转过头去,挨个审视过去他们的面庞,仿佛在看着一群全然陌生的生灵,“没有心吗?”

如此荒唐地毁灭了一整支种族,他们毫无任何自觉吗?他们没有觉得哪怕一点点不忍?眼前这幅地狱般的惨象,竟然没能使他们有一丝丝触动?

她想要质问,将心比心一下,假如你们也被如此灭族,难道你们不会感到刻骨的悲恨?可是她知道质问不能得到任何结果,这些真龙们只会茫然奇怪地看着她,说“你在说什么呀白落姐,老鼠岂能与真龙相比?”

是的,真龙是忠诚的朋友,是勇敢的战士,是好学的学生,她毫不怀疑假如她遇到危险,他们会义无反顾地挡在她的身前;

可是也是这些真龙,能够如此漫不经心地杀死数万生灵,只是因为它们是低贱的种族。

他们对她的尊敬崇拜,是建立在她是神族的基础上的,其他生灵绝不能得到他们平等的对待。

一样都是生命,就因为出身不同,境遇天差地别。

生命没有大小,可是却有高低贵贱之分。

一头真龙的意外陨落能够让五州翻起血浪,而一只小砾鼠的惨死,无异于一滴水滴入海洋。

“白落姐,您说什么?什么心?”真龙愕然。

“……没什么。”太一摇了摇头。

她的实力当然足以在一瞬间杀死他们,可是那会招来龙皇的震怒与最严密的追查,她早已预感到自己日后会站在整个神圣种族的对立面,可是还不是现在。

时机尚未成熟,真正决战的时刻还未到来,她需要忍耐。

太一接过宝石,将它掷入大火之中,跳动的火光刻入她的眼眸。

没有人会在乎一只砾鼠的死,可是她在乎。

她要从今往后,这样的事都不能发生。

她已经走过许多路,看过许多事:

玩乐的真龙们常常在西海掀起海啸淹没大地,不断要求崇拜自己的种族献上珍宝、建造宫殿,以满足自己喜好华美事物的天性,数以万计的生灵因之丧命;

神族因为一个人族孩童胆敢直视自己的眼睛,便当着他母亲的面将她的孩子劈成飞灰,她的父皇明华大帝,几乎随时准备对五州生灵发动一场又一场宣示威严的战争;

狐族贪婪地攫取利益,尽量躲避开其他神圣种族,又背地里看不上他们,还不时陷入对血统的焦虑,用最残忍的手段惩罚敢于任何和狐族相恋的生灵;

真凰是神圣种族里最无害的,可他们也会因追求心上人化作盘旋的火鸟,无数河流在真凰的炙烤下干枯断流,开裂的大地上倒满了干尸和白骨。

神圣种族早已不复神圣之名,他们是神,但也是蠹虫,日夜不停地伏在五州生灵脊背上,吸食他们的血泪,直到连最后一丝血肉都被掏空。

五州将会燃烧。

就让这烈焰从她这里率先点燃吧。

时间有时候会很慢,慢到让人以为神圣种族的存在已经永恒;有时候却也很快,即便是牢不可破的神山,崩塌也只是一瞬间。

太一耐心地等待着时机的到来,她在许多生灵的眼中看到愤怒,看到不甘,看到仇恨,可是也看到畏惧,看到忍耐,看到麻木。

火星在五州的大地上弥漫,她已经能听到风在嘶叫,欲燃的火焰在噼啪作响,燃料已经堆积近天,时代在呼唤一场大火烧尽陈旧的一切,五州亟需新的主宰。

太一看好人族。

这也是一支新兴的种族,聪明勤劳,善于学习,最重要的是繁衍能力很强,虽然与之相对的是寿命短暂。

神圣种族固然强大,但是却极难繁衍,经过观察,她有充足的理由认为,未来属于人族。

以后的五州将会与现在有很大不同,修行会越来越困难,顶尖的大能者受到削弱,但是能够踏入修行之路的生灵却越来越多,这正是她想看到的。

——她背叛一切,包括自己。

太一登上一座高山,俯视着下方的原野。

在山下,五州生灵正在苦难中痛苦地喘息;在头顶,神圣种族正在肆意享乐,想出层出不穷的手段挥霍自己漫长的寿命。

她已经听到了隐隐的风声。

——大风,大风!

数年之后,夺运之战彻底爆发,率先发难的果然就是人族,他们的领导者帝朝阳曾是她的学生。

几乎在同时,太一发动政变,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你以为他们会感激你吗?我愚蠢的女儿……”

垂死的父皇在血泊中呵呵冷笑,“你将众神的权柄授予了凡人,焉知日后他们不会变成新的神?战争结束后,你又当如何自处?等着瞧吧,你会化为一尊孤独的雕像,他们看似爱戴你,将你高高举起,可同时也会把你架空。”

女儿没有丝毫犹疑,只是平静地将剑抵在他的颈边。

许多年前,他曾教导她习剑,很快她便超过了他,从那时起他便知道,女儿会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修士,史书将会铭记她,但他绝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弑父叛君……难道你就是想得到这种名声吗?”

太一点了点头,笑道:“我的名声,原本就不怎么好,现在再更差一些,仿佛也没什么关系。”

“您说得对,或许有一天,受害者会成为加害者,这是无可改变的天性;但是仍然有许多事情永远地改变了。”

“比方说在神圣种族统治的时代,神族可以随便杀死数百万生灵,但是以后,将不会再有如此惨烈的种族屠戮了,顶多只能是施以沉重的赋税与劳役。”

“至于我……”

太一坦然地微笑道:“我的命运,我早已自己选定。”

“再见了,父亲。你在杀死数万万生灵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自己的女儿杀死吗?”

神战正式开启,太一不断地迎敌,不断地战斗,数不尽的神祇在她的剑下陨落,他们也在她身上留下无数伤痕,她的白袍被刀风撕裂,沾染上的金色神血总也无法干涸;

她的魔莲剑早在与龙皇的战斗中从当中折断,但她仍然持着断剑平静地走向自己的下一个敌人,尽管她自己也早已如剑一般伤痕累累。

她再次见到了徐凰,徐凰是时也已身受重伤,她的亲族在神战中几乎全部死去。

“你会毁了你自己的……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徐凰恨她,可是却也忍不住劝阻。

太一笑而不答。

她出神地凝望远方,道:“徐凰,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好像有很大的风在刮啊。”

太一支撑着自己离开,信手将断剑扔在脚下。

神战已经进入尾声,她也该走向自己的终局了。

她遇到了一个幸存下来的狐族少女,少女满脸愤恨,朝她恶狠狠地猛扑过来,想要从她身上撕咬下一块血肉,但却被她轻而易举地制住,那女孩犹在不甘地挣扎。

“你要杀我吗?”

她笑着捏了捏那少女的脸颊,好似没看到她仇恨憎恶的眼神一般,柔声道:“我等着你。”

等着她来杀她。

她又道:“只是你要再努力些,我虽然并不厉害,但也不是随便来一个人就能杀得了的。”

“总之——努力来杀我。记得了么?”她弯下腰,同那少女对视。

摸了摸她的头,太一笑着离去。

她走向了虚空,那是她为自己择定的坟墓,她要确保自己彻底地死去。

最后的时刻,终于能够到来了。这会是永久的……永久的安宁。

她将在寂灭里祈祷,也将在永恒中期待,穿过时间与空间的长河,可会有后来者接过她的重担,完成她所未完成的使命,那时流转的万千星辰,将会代替她欣慰地一闪。

在一片浓郁的黑暗中,太一对自己无声重复:

我从此要背叛一切,并且不回头去。

神圣种族的太阳落下了,今后的天下属于人间。

第425章 宗主

天色渐晚,云清池放下笔,看了一眼门外,归鸟鸣叫着飞入竹林,橙金色的夕晖已经在天边大片大片地晕染开来。

快傍晚了,谢挚也该回来了。

这些天,谢挚整日沉迷于完成天衍宗各大主峰的挑战,接连破了不少记录,在天衍宗内可谓名声大噪,人人皆知来了位可怕的西荒吞金兽,把宗内积灰多年的丰厚奖励席卷一空,好几个峰主都头疼不已,不得不宣称外出云游,或者闭关躲避。

前几天,云清池碰到地峰峰主时,地峰峰主拉着她诉苦连连——地峰主炼体,因而谢挚格外热衷于跑到地峰去,那些奖励快被她一口气薅空了。

她当时听了,只是轻轻一笑,说:“既然她喜欢,便由她去罢,不用管。地峰没有宝物的话,可以去我那里再拿。”弄得地峰峰主哑口无言,只得唯唯称是。

他本意其实是想暗示一番,请宗主管教管教她的小弟子,谁料宗主没觉得有任何不妥,甚至还隐隐有纵容之意,他也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并不敢真的如云清池所说,去天峰拿宗主的私藏。

这件事让云清池心中倍觉好笑,谢挚大概是从小穷怕了,所以对这种“白得宝贝”的活动特别乐此不疲,她劝也劝不住。

但是据她观察,谢挚其实几乎没有什么物欲,也不在意钱财,所以她大概只是单纯地在玩,享受这种薅羊毛的乐趣,顺便以此磨练自己。

谢挚真有趣,她总是会做出一些让她意外的事情。这就是来自西荒的无知蛮女吗?

走出很远之后,她才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在不自觉地微笑。

云清池停住脚步,略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唇角。

——奇怪,是因为谢挚吗?

非常……陌生的体验。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真心实意地笑过了。

初始的记忆久远但清晰,她不是襁褓里懵懂无知的婴孩,更不是在亲长的期待与欢喜中呱呱坠地,她诞生之时便已经是一个完成体,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来历与被创造出来的目的。

她睁开眼,看到面前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庞,知道这就是她的创造者,为她赋予生命的“母亲”,也是她需要服从的长官,掌握她生杀大权的主人。

是的,主人。

在云重紫给她留下的印记里,她知道她希望她如此称呼自己。

女人端详着她,像在观察一件刚出窑的器皿,她似乎感到满意,但眼眸中并无任何愉快的情绪。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她将自己的七情六欲割除出来,全部灌入了她的身体。

她抬起手来,按在她的眉心,她感到眉心仿佛被燃香烫了一下,传来一点细微的疼痛,但她仍然若无所觉地站着,一动不动,甚至有些新奇。

——疼痛,就是她有意识后,世界赐给她的第一个感受。

她细细地回味着肉。体上的刺痛,想,我在活着,我确实拥有这具身体。尽管这具身体的骨肉来自她的主人,而构造来自那些血淋淋的越人尸体。

“你我二人长得太像了,便以此朱砂作为分辨的记号。”

“从今以后,你叫做云青池,而我叫云重紫;合起来,则称——”

“青皇紫帝。”

云重紫道:“明白了么?”

云青池恭敬地答:“明白,陛下。”

云青池,这就是她的名字。她主人将自己的本名分了一半给她,她得到了“青”字,她是一具第二法身,是主人云重紫的下属与附庸。

第二法身——云青池在心中反复默念这四个字,这个称呼让她有些莫名的不舒服,但又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直到后来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原来她当时在不甘心。

她不想只当一具第二法身,这让她感到厌恶与不快,更不愿当云重紫的傀儡与仆从。

她在继承自云重紫的记忆中发现,曾经有一头真龙的第二法身残忍地虐杀了原身,后来的真龙都惊惧地用“野心勃勃”来形容这具第二法身,但是她却并不觉得这属于野心。

这只是一件非常寻常、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已。

原身在造出第二法身的同时,就该想到自己有一天注定会走上这种命运。论残忍,难道不是这些原身对他们更残忍?

根据云重紫的指示,云青池有数千年都在避世不出,直到世间识得龙皇长女面容的生灵都已接连逝去,属于夺运神战的时代悄然落幕,她这才开始从容不迫地踏入人间。

是时,姜周正在如日中天。

在下一人皇,号称天生的帝王星姜晦之的带领下,这个人族建立的古老中州帝国,将会走向无可否认的历史顶峰。

歧大都的势力格局当时便已经定型,云青池能选择的无非就是四个而已——姜周皇宫,白泽圣地,红山书院,以及第一仙宗天衍宗。

她当然不愿去皇宫从一个最低级的士兵做起,白泽圣地固然底蕴深厚,但是中立而游离,远离权力中心,红山书院更不必提,她不是为了学习知识,更何况她隐隐有些不愿和九轮圣人孟颜深打交道。

那是一个非常博学睿智的老人,她怕自己的假面被他看穿,她那时的伪装,还尚未像后来这样成熟完善。

算来算去,她选中了天衍宗,这无疑就是最好的去处。

云青池仔细了解了现任宗主的性情与行踪,扮作孤女,在她的必经之路上出手救下了一个险些被兽车踩死的孩童。

她生生扼住了宝血灵兽的缰绳,掌心被磨出深深的血痕,惊怒的御者跳下车来,将皮鞭甩在她的肩背之上,划出尖利的风声,她颤抖着喘息,将头垂得更低,只是抱紧了怀中大哭的孩子,直到宗主的靴子出现在她已变得一片血红的视野之中。

云青池心头一喜。

——成了。

她就知道,方才的一切会吸引到她的注意。

宗主将她带回了天衍宗,亲自为她查验资质。

入宗门时,獬豸神镜映照出她的形体,长老高声宣判:“人族!”

这是自然,作为第二法身,她可以说被创造得很成功,哪怕在神族的大观照瞳术下,也绝看不出来丝毫破绽,顶多只能隐约嗅到一丝真龙的气息。

按理来说,她早已错失了修行的最佳年龄,但是她竟能以凡人之身强令兽车停步,这说明,她或许是个埋于市井的体修之材。

而天衍宗宗主,是出了名的爱才之人。

测试结果出来了,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

——天纵之资!

大喜之下,宗主当场收她为亲传弟子。

云青池面上惶恐,内心实则毫无惊讶与波澜。

真龙的资质,在人族当中,当然是天纵之资了,要是她不得宗主青眼,才会是真的奇闻。

宗主和蔼地问她:“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云青池。”她答。

“哦?这名字倒很好听。不知是哪个青,哪个池?”

她怔了怔,没预料到宗主会问得如此仔细,心中忽然腾起一点激动与快意,尽量平静地说道:“回禀宗主,是清澈的清,池水的池。”

不是青,不是青池,不是云重紫给她安的名字。

这个名字是属于她的,是她重新为自己起的,她感到这仿佛一种新生,一种掌控自己命运的证明。

她喜欢这种感觉,她喜欢自己做主。

——从今以后,她不再是云青池,而是云清池。

一切都按照云清池计划的进行,她成功拜入天衍宗,成为宗主最赏识的弟子。

她的修为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日益精进,如大星一般在五州的修士界迅速升起,这一升起便没有再落下,长久地悬于空中,令无数个与她同时代的修士因望尘莫及而发出痛苦的叹息;

她在同门的眼中看到敬服与崇拜,在师长的眼中看到惊艳与疼爱,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拿她当宗主的继承人看待。

选择自己的道时,没有任何犹豫,云清池选择了无情道,尽管师父让她多加考虑。

“无情道诚然强大无匹,可修行起来也极其困难……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清池。从古至今,很少有生灵能够以此道登仙。总之,你再好好想想罢。”师父苦口婆心。

“不用再想了,师父。”她微笑着回答,“我已经决定好了。假如在我之前没有人修成无情道,那么我会是第一个。”

云青紫花费诸多力气,特地将她的七情六欲分离出来,灌注入她体内*,既如此,所谓感情也定非什么好东西,云清池也找不出它的好处。

感情只会左右她的判断,妨碍她的修行,她觉得留下它实在是有弊无利。

云青紫既不要感情,那么她也不要,她不是云青紫的附属,她要超越云青紫,做得比她更好、更无情;

师父说这是条艰难的路,可她偏偏要将它走完、走通,倘若没有先例和前人,那她就来做这个无情道古今第一人。

师父见劝她不动,于是也只好应许。

于是她成为了一把五州最公正的剑,世间万物在她眼中获得了统一的平等,不论是清风还是荒草、皇帝还是民众,在她看来都没有任何不同,不能使她的心泛起一丝波澜。

云清池满意于此。

至此,她的伪装已经彻底修全,就连孟颜深见到她,都只流露出了欣赏与感叹,表示后生可畏,自己并不如她;

师父看向她的眼神里甚至渐渐开始出现敬惮,同她说话时语气不再含有训导,而是愈加温和,显然给予她与自己平等的地位。

人皇陨落,皇家同室操戈,佛陀趁机西渡,二次神战——也即著名的正音之战,轰然爆发。

也是在这场战争中,云清池正式奠定了自己的崇高地位,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天衍宗宗主之位,在中州的声望一跃到达了顶峰。

此时放眼五州,极少能有生灵比她更加风光尊贵:

佛陀自不用提,早已在大败中黯然返回东夷;

人皇见她也须赐座,称她一声“云宗主”,不仅如此,她还可以拒绝人皇的旨意;

九轮圣人虽有重名,却无心权势;

至于摇光大帝,她受困于神族祖训,如同一头被责任终身束缚在神山上的猛兽,在云清池看来,她甚至有些可怜。

只有她,按照自己的计划,无比顺利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她精于谋略且又善于忍耐,她的计算总是能带给她丰厚的回报,她没有任何理由不认为自己会继续如此成功下去。

显而易见,虽然是第二法身,可是她比云重紫更强、更完美,云重紫应该服从她才对。

但是在云重紫向她传音之时,她却只能像仆从那般毕恭毕敬,她能感受到,云重紫对她的态度很轻视,几乎是在拿她当一个好用的工具来对待。

每当这时,云清池的心中总会燃起一片冰冷的火焰——连我的师父都不会这样对我说话……她想,云重紫却如此看不起她。

是的,她是由她创造的,大概在云重紫看来,她不过是一块从自己身上脱离出去的新的“自己”,有谁会对“自己”客气呢?

但是云重紫一点也不明白,她根本不是她,她是一个——一个新的生灵,她有独属于自己的名字,也有自己的想法。

天衍宗宗主的位子很适合她,她做得得心应手,并且如鱼得水,唯有在许多个夜里,云清池却会因为危机感而在窗前整夜静立。

在无边无际的星星海里,龙族的大军正在遨游,并且日益壮大,他们撞碎星辰,掠夺宝藏,云重紫也越来越强大。

终有一日,龙族将会携带着痛恨重返五州,到那时,五州将会被战火吞没,她也会失去自己眼下所满意的一切,重新变成一具——卑贱的第二法身。

她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云清池的大道图景乃是一张在熊熊烈焰中焚烧的面具,名叫凡心炽盛,这面具如同白瓷,美丽慈悲,且又正气凛然。

云清池看着它,心中发笑。

大道图景乃是修士精神世界的具象化,这个大道图景,倒是真的很像她,她也无时无刻戴着这样一张公义的假面,扮演着人们心目中无私的仙宗宗主。

这假面刻入她的骨髓,埋进她的幻梦,已经与她的血肉牢牢粘连,再也摘取不下,甚至有时连她自己也恍惚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否真的是那个被师父救起的人族孤女,云重紫的命令是不是只是一场她臆想出来的幻觉?

无数次立在云端之上,人海朝她欢呼膜拜,眼前分明空无一人,但她却清晰地感到眉心处的朱砂传来阵阵灼烧般的隐痛,仿佛在轻蔑地提醒她的来处,告诉她你不过是一具第二法身。

人族写好一幅满意的字画,会在卷首落下印章,宣示这是自己所作;工匠烧出瓷器,也会勒下姓名。

她眉心的这枚朱砂,其功用恰与此同,甚至意义还更卑贱一点,居然只是因为她长得和云重紫一模一样,以此分别而已。

眉心的朱砂与雪白的衣袍已经几乎成为她的标志,人人皆知天衍宗的白衣宗主,但她心中实则深恶这朱砂,无时无刻都想把它除去,这是她耻辱的证明,就像罪犯脸上侮辱性的刺印。

云清池在心里暗暗发誓: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要将这枚朱砂除去,反过来烙印在云重紫的尸体上。

她到底是人还是龙?云清池自己也不能确定。云重紫可以名正言顺地说她是龙皇,是真龙的女儿,但她是龙皇吗?她甚至连龙都不是。

她毫不怀疑,在真龙里她得不到一点尊敬,假如她宣称自己也是龙皇,只能招致真龙们的嘲讽。

她绝不是龙,可是似乎也不完全是人;她是龙族派出的奸细,是人族的叛徒,倘若她的身份暴露,这些如今爱戴她的人转眼间都会改换脸皮,对她刻骨痛恨,她游走在模糊的边缘之间已经太久太久,好像哪里都不是她真正的归处。

很多事情,事到如今,她也想不明白了,于是她也干脆不去想。

到底是龙还是人,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她杀了云重紫,在第三次神战中带领人族战胜真龙,就算她曾经是龙,那也会是人了,没有人会知道她如何诞生。

只有杀死云重紫,她才能够保住自己现有的地位,得到真正的安心。

但是想杀掉云重紫无疑非常困难,真龙的肉身太过强横,而且云重紫比她多出许多年的修为与经验。

这几乎是个不可战胜的敌人,是不是只有姬宴雪才能杀死她?

但是她绝不能像其他五州生灵一样,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姬宴雪身上。

她要把答案清楚确定地握在自己手里方能心安,更何况云重紫也不会意识不到,姬宴雪是她的头号劲敌,她一定会想办法提前对付姬宴雪的。

反复考量之后,云清池决定去找谢家家主谢惜自,她想要借用谢惜自那双观测未来的眼睛。

如她所愿,她得到了预言——云重紫将会死在她万年前捡到的那颗莲种手里。

云清池对此十分满意。

她再次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她将会再一次取得胜利,数年后亲手剖开谢稚的胸膛,她更没有丝毫犹疑。

有时她也会感到些许无趣,她翻检着继承自云重紫的记忆,但是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如同在观阅一部与己无关的书籍。

这是云青紫的记忆,不是她的,这一切和她没有关系。

夺运神战如一道深渊,将龙女的记忆劈成截然不同的两半,前者温馨而安宁,如同黄金世界;而后者充满着憎恨与痛苦、艰辛与流离。

云清池发现,在十九岁的那年,一场如梦似幻的海底相遇给云青紫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在粼粼的波光与洁白的细沙之中,龙女一口擒住鲲鹏,继而看到那个出现得毫无征兆的人族少女。

这少女生得很漂亮,精致娇艳,活泼明媚,满脸惊奇地凝望她,叫她“金龙姐姐”。

云青紫一定十分喜欢她,在回忆里给她镀上了一层玫瑰色的朦胧光晕,云清池仿佛也能感到龙女心中的悸动与欢喜,她的提醒更是在之后爆发的夺运之战里救下了云青紫的性命。

云青紫惦念了这个人族少女很久很久,甚至在逃难到南大沼后也仍然对她念念不忘,多次外出探寻她的消息,云清池却只觉得可笑。

——原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云青紫才创造出了她啊。

云青紫实在是头软弱无能的龙,她过于重情念旧,难当君主大任,怪不得她的姑母对她失望透顶。

她实在是很没用,到最后也舍不得遗忘过去,而是选择利用术法,将自己的感情强行割除。

从这一点上,她就比她更强。

她是自己走上的无情大道,她比她更理性,也更狠心。

直到在昆仑山,她飞身而出,于神族的箭矢下救下一个西荒少女,惊讶地发现,这少女竟有着一张和云青紫记忆里分毫不差的面容。

那一瞬间,即便是她也有一刻微微的失神,竟然失态地按住少女的肩,问出了那句被姬宴雪嘲笑的:

“我是不是,在哪里曾经见过你?”

奇怪,按理来说,她不是应该早就死掉了吗?难道这孩子是万年前那个少女的后辈子孙?

——不,不对。

回到天衍宗之后,理智回笼,云清池又否定了这个猜测。

谢挚和记忆里的那个少女,分明就是一个人。

容貌或许会因血缘而有相似之处,可是眼神呢?难道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事,连神情都与先祖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她还怀疑她是那个被狐女送出中州的谢稚,只是年龄有些对不上,但是年龄也可以伪造,不是吗?

云清池对谢挚兴起了浓重的兴趣。

不论出于哪个原因,她都一定要得到她。

谢挚是属于她的,她要让谢挚爱上她——爱上她云清池,而非龙女云青紫。

之后与谢挚的接触更让她确定了谢挚的身份,不论是本属于真龙聘礼的万法剑竹背在谢挚身上,还是谢挚来向她询问龙族文字,更不用说谢挚对她毫无戒心,竟然傻乎乎地将太古战场的奇遇对她和盘托出。

让谢挚喜欢上她也非常简单,她当然能够发现,自己大概本身就是谢挚喜欢的那种类型,谢挚从刚开始就对她有些朦胧的亲近与好感,更何况她还刻意引诱谢挚。

用容貌,用风姿,用温柔,用体贴,用若有若无的接触,用年长者的从容与经验;

再具体一些,用叫人浮想联翩的暧昧举止,循循善诱的耐心言语,压低而显得宠溺的声音,这些东西都可以轻易地叫一个青涩单纯的少女晕头转向。

云青紫日思夜想却没能得到的人,可是她这个第二法身却得到了,这种感觉让她畅快得想要大笑。

一切都发展得如此顺利,这天真的西荒少女被她捕捉,一头坠入爱河,陷进痴恋。

上元月夜之下,她精心挑选的好时机,足够让任何少女铭记一生的浪漫时分,隔着面纱,云清池俯身亲吻谢挚的双唇,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她羞涩又热情的回应。

谢挚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倘若中州有人议论,您便说,是我引诱的您,这样就不会有人批评您了。”

那一瞬间,即便是她,也觉心头触动。

直到这种时候,她还在替她考虑。

——她多么愚蠢,又多么傻。

假如她和谢挚的恋情败露,被罚的人只会是谢挚,怎么会是她。

谢挚应该庆幸,还好她遇到的是她,她愿意戴着假面陪她玩这些小孩子的爱情把戏,当她想象中温柔体贴的完美恋人,假如谢挚遇到是歧大都的其他权贵,她一定会被吞下嚼碎的。

和谢挚恋爱带给了她非常新奇的体验,谢挚很黏人,但也很乖,她好像有用不完的热情与精力,每日刻苦修行,认真读书,还能有空往返在天衍宗与红山书院之间,把八大主峰的奖励扫荡而空。

然后兴高采烈地来她面前撒娇,求她夸夸她,最好再亲亲她。

——像只讨好人的小狗。云清池几乎能看见她摇动的尾巴。

云清池开始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养狗了。

被一个生灵这样真诚热烈地爱着、依赖着,的确感觉很好。

她对谢挚很宽容,几乎无有不应,她知道宗门内颇有人认为她太过宠溺谢挚,不过对于谢挚的求吻,她很少应许,至多只是亲亲她的额头与脸颊而已,并不去吻她的唇。

并不是她不想这样做,实则是她欲念深重,唯恐一旦开了头,积压于心的欲望就此冲垮堤坝,奔涌肆虐,一发而不可收拾。

她的确修行无情道,但并非没有欲望;实则情与欲,本就可以完全分离。

她觊觎谢挚,她有无数个龙族的淫戏想要在她身上施为,种种想象让她的血液为之滚沸。

在谢挚毫无防备地枕在她膝上入眠的时候,她想要剥下她的衣服,掐住她逼她塌下腰身,对她袒露最脆弱的一切;

在谢挚爱恋地唤她“阿清”的时候,她实则已经在幻想中将手指探入她的口腔,玩弄她的舌头,看她眼神失焦涣散,身躯颤抖战栗。

谢挚会哭着求她不要吗?那一定会很好听。她是否会因为她的真面目而惊惧想逃?或许。不过依她对谢挚的了解来看,谢挚大概只会顺从她、迎合她,她说不定甚至会是欢喜的。

她当啜饮她的身体,如同舀起一捧最甘美的清泉,舌尖口腔全被她的气息占据。

从身体到灵魂,谢挚都要属于她,她的每一处地方,都要打上她的印记。

……

……

她会成功的,她想要的全都会有,数千年来,她从来没有失误过;

而现在,她俨然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理想状态是,她哄得谢挚献出心脏中的涅槃种,送入谢灼体内,杀死云重紫,再和姬宴雪一起打败龙族大军——最好姬宴雪能够战死,姬宴雪的一切都是她的反面,她厌恶她的傲慢自负与天生优越;

如果不能实现,她就把谢挚关起来,绑在自己身边,让她永远不能离开,只能看着她,与她日夜相伴,刚好她也不喜欢谢挚对她提起“族长”、“秦师姐”、“瓷姐姐”这些人,只是碍于她要在谢挚面前保持温柔,不好太严厉地制止。

总之,关键在谢挚身上,绝对不能有失。

云清池压下心头的欲望,重新提起笔。

谢挚终于回来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跪坐在她旁边,看她写字。

谢挚的字写得很差,有许多次云清池从后面拥住她,握着她的手,教她感受笔尖在纸张上的流动,实则只是为了感受她年轻的身体,好笑地看她发间通红的耳尖,听她因为心动而答得一塌糊涂的言语。

谢挚爱慕她,少年人的爱慕总是带点仰望和迷恋的色彩,云清池非常清楚,她承认自己其实也沉迷其中,着迷并享受于谢挚对她的爱慕和喜欢。

就像她此时,也能感觉到谢挚凝望的视线,划过她的字,停顿在她的腕间,最后久久地落在她的侧脸。

“见过你的朋友了吗?”她若无其事地握住谢挚的手。

“见过啦。”

“开心吗?”

“开心……”

少女顿了顿,又犹豫着说:“……但好像,也不是特别开心。”

她在失落吗?真是傻孩子。

朋友并不是永远的,你走得太快,他们当然就落在你身后了。

在修行路上,云清池曾无数次经历过这种情况,和她一同入宗门的同门,如今甚至有许多已经化为黄土。

但她当然不会这样跟谢挚说就是了,这会显得她很冷漠残酷。

“不要难过,小挚……人总是会变的。”

她安慰谢挚。谢挚想听的是这个吧?

不料谢挚问:“那您也会变吗?”

她愣了一下,心中已经浮现出最好的答案——“我不会变,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永远爱你”。

但是看着谢挚的眼睛,她竟情不自禁地说出心里话:“我不知道,小挚。”

她抚摸过少女乌黑柔软的长发,“我并不知道,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样子……所以有时候,可能并不是我变了,而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

谢挚喜欢她,可是假如她知道真实的她是什么样子之后,还会喜欢她吗?

她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爱,但她贪心地想要谢挚喜欢她,喜欢全部的她。

谢挚亲亲她的手,甜甜地笑起来:“我怎么不明白?你是我喜欢的人,我知道呀。”

……她多么傻。

云清池再次在心里感叹。

在和谢挚的相处中,她其实并非完全没有露出破绽,有些是无心,有些却是有意。

她明明早已决定将假面戴一辈子,却还是会想试探谢挚,仿佛在预留一些线索,日后待谢挚明白真相将会恍然大悟;

她习惯了将假话说得滴水不漏,可是在面对谢挚的全心信赖时,仍会有一丝细微的犹豫,甚至偶尔忍不住吐露真心。

方才话一出口,云清池便有点后悔,但是谢挚没有察觉出来不对,她既觉放心,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

……奇怪,她为什么会失落呢?难道她在期待什么吗?云清池也想不明白。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忽然,她感到膝上一沉。

低头看去,是疲倦的谢挚伏在她腿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神墓将要开启,谢挚这些天忙于修行,的确辛苦。

云清池叹息一声,放下笔,抱起她往床榻边走,将少女好好地安顿好。

她在床边静坐了片刻,安静地凝视着少女浓密漆黑的眼睫,嫣红柔润的嘴唇,感到心头萦绕着一种非常陌生的柔软。

——要是能一直这样,好好地看着她就好了。

这一瞬间,云清池短暂地忘记了欲望,忘记了野心,忘记了目的,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具第二法身,她真的沉浸在“云清池”的身份里,想要像真正的恋人一般,抬指触碰一下谢挚熟睡的脸颊。

但是谢挚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识海中的大道图景也随之传来刺痛。

云清池怔了怔,清醒过来,马上调整好自己的表情。

她刚才在做什么?她的道竟然在摇颤。

虽然只有一丝,但她的无情道确实因谢挚颤抖了一瞬。这太不可思议了。

“宗主……?”

谢挚还不大清醒,下意识拉住云清池的手,贴了贴自己的脸颊。

“好晚了……阿清,你不上来跟我一起睡觉吗?”

“不用,小挚。”

云清池低下眉,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

她居然主动邀请她共眠……云清池再次确认,谢挚真的对她……没有任何防备之心。

她该有的。她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君子好人。

“你好好休息吧。马上就要去神墓了,多加小心。”

第426章 摇光

在昆仑山的时候,我总是很喜欢看日出。

我喜欢独自等待寂寂长夜过去,太阳猛地跳上云层的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一下子光明了。

初升的太阳并不刺眼,可以用肉眼直视,火红鲜妍,甚至有些娇艳,散发着磅礴的光与热,茫茫雾气轰然而散,灿烂的金丝在翻滚的云层上伸展蔓延,每一瞬过去都变得更美、更瑰丽,我捕捉着一刻不停的细微变化,胸间被这种震撼的景象所填满,好像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不论看多少次也不觉厌倦。

我喜欢看日出,不过我不喜欢看日落,日落叫人悲伤。

每天在山巅独自看完日出,我再下去,完成今天的任务。我的任务主要分为两部分,一是修行,二是读书,这两者我都做得很好。

每个神族小时候都要经历这些繁重的课业,据说分给我的任务量是普通神族小孩的数十倍,但我却不觉得累,相反还乐在其中。我喜欢把事情做得完美无瑕,也喜欢超过别人,远远把同龄人甩在身后。我喜欢当第一,我喜欢做最好。

每天傍晚时,母皇会亲自检查我的成果,她从不夸奖我,不论我做得多么好,至多只是偶尔淡淡地说,你的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宴雪。继而第二天她交给我比之前更为艰深的任务。

我心里很不服气,想,可是我就是很了不起。

我看过书的,我的修行速度即便在上古年间,也足以使神族天才为之汗颜。

不对,我简直是非常非常了不起。母皇不夸奖我,是她的错,她没有眼光,我才不要理她。

自从我有记忆起,好像就和母皇关系不好,我们很不亲近,她总是独自待在自己的宫殿里,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冰壁。

凌岳大帝,她很像她的称号——寡言少语,稳重严厉。

姐姐们告诉我,母皇从前也不是这样的,只是在我娘亲去世之后才越发严肃沉默。

有一次我无意间碰见她坐在王座上,出神地盯着手里的留音璧看,脸上流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温柔又哀伤,眷恋又怀念。她的躯体还在这座宫殿里,可是灵魂却仿佛跑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去。

我觉得这表情出现在她脸上很违和也很奇怪,很快跑开了,长大之后想起来,才明白她当时应该是在看我母亲的生前影像。我从没见过娘亲,母皇也从不对我提起她。

直到我打败她的那一天,母皇才忽然说,我的眼睛很像我娘亲。

母皇是个很喜欢记录的人,内心深处其实藏有很多温情的领域。

后来我才知道,她给我小时候也悄悄留存了不少影像,可是那时候她已经自尽了,这是我接收她的私库时才发现的。

她总是这样,什么话都藏在心里,但是从来不说,更不表现出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真的以为她不爱我,甚至讨厌我。

既然她讨厌我,那我也要讨厌她,比她讨厌我还要讨厌。

我努力读书,刻苦修行,把一切做到至善至美,就算她再严苛也无法挑出我的过错,我昂着下巴挺直肩背,她一定能从我的眼里看到明晃晃的挑衅和示威,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平淡地背过身去。

我感到我受了忽视,这比她责骂我还叫我难以接受,我愈发气恼,背地里气得直咬牙,在修行上更加用功,几乎日夜不停。

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候真是很幼稚。小挚常常笑话我幼稚,或许她是对的吧。不过认识小挚的时候,我都已经三千岁了,没有人敢用幼稚来形容我,只有她这么说。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只有在她面前,我才幼稚。

我一天天地长高长大,我从小就是同龄神族里最高的,而我对此感到十分满意。

个子高有很多优势,最浅显的一个就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抬头仰视我,即便他们不甘不愿。后来我越发觉得个子高实在很好,因为这样我弯下腰可以整个儿拥住小挚,她靠在我怀里,与我刚好嵌合,真的很可爱。

我经常跑去量我的身高,也经常用最残酷的手段磨练自己,这显然是一具年少而充满力量的身体,我喜欢这样,我喜欢自己高,也喜欢自己有力。

龙族素以肉身强大出名,我想要我的身体不逊于最强大的真龙,这样我才能击败龙女云青紫,她是我的大敌,也或许是我此生唯一的对手。

我的母皇等待了一生也没能等到她,而现在,这担子该交给我了。

当今五州看似安宁,实则暗藏危机,龙女的性命注定该在我手中终结,包括这万年的仇怨,我向母皇发誓,为了五州,我会亲手杀死一心复仇的龙女。

七岁时,我接触到了炼器,很快沉迷了进去。

说实话,炼器师在五州不是一个很体面的职业,尤其是对高贵的神族来说,但我就是喜欢,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兴致勃勃地学习新知识,摆弄我的刻刀,把各种原料堆得满地都是,画出一张又一张潦草的图纸。

炼器很有趣,我觉得这个过程就像是……从混沌中取出一个崭新的物品,原材料或许只是一块不规则形状的粗铁,可是到最后,我能把它锻成一把闪闪发光的小刀。

炼器的每一个步骤让我兴奋,最有成就感的还是成品诞生的那一刻。这是一种艰辛的创作,尽管这种创作常常不被世人认可。

破军剑就是我的第一个作品,我很郑重其事地在剑身上刻下一枚星星,决定就以这个图案作为我炼器的标识,尽管刻得不太漂亮。

后来小挚经常拿这个笑话我,我有点后悔,想我当时要是再研究研究刻工就好了,不过转念一想,能得她会心一笑,这标识也算是有它的意义。

我曾经梦想成为炼器大师,我记得我那时候给自己想了三条人生道路,第一条,无敌炼器师,第二条,无敌大剑神,第三条,无敌大侠士。我一度在这三种选择中非常纠结,不知道到底该选哪个好,哪个我都很想当,最后我决定我要合三为一,同时成为这三者。——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无敌”。

过了几天我才忽然发现,我居然忘了把神帝纳入我的规划。

不过,算了,也没关系,反正我生下来注定就是要当神帝的。

听其他姐姐说,我降生的当天有流星坠落,亮光照亮了整片天穹与昆仑山壁,母皇凝望了天边很久,说这孩子应命而来,总有一天,会摇落星辰。

像是对我命运的谶言。后来我做了神帝,称号真的就叫摇光。

我在长大,可是我也开始感到孤独。我回过神来,发现我身边几乎没有玩伴和朋友,我总是忙着不停修行,好跟母皇较劲,以至于我没有交际的时间,我想和大家交朋友,但是我笨拙生硬的示好只把她们推得更远。

我太骄傲,也太要面子了,连示好都很不明显。我远远地看着她们在一起玩,用木剑格斗比试,很想加入进去,如此徘徊了几天,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我,小心翼翼地邀请我,我很高兴,可是努力不表现出来。

书上说厉害的人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母皇就很稳重,我也想要稳重,总之不能被她比下去。

我告诉她们,你们的剑法太差,不如我来教你们,一边说一边示范,这一下竟然将她们的木剑击断了,她们惊愕地看着我,喃喃叫“小殿下……”我想要道歉,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道歉,对不起梗在喉间,无法说出口。

最后我想了半天,说:“不要哭了,我会送你一把比这更好的剑。”

她们没有说话,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走开了。

我捡起木剑碎片,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回去照着木剑的样子花了很长时间,打出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剑,想要还给她们,但是我一靠近,她们就走开,或者恭敬地垂下头去,叫我“殿下”。

我的剑最后也没能送出去,我将它丢在了我们初遇的地方,虽然她们不接受。

这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受挫。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世上也有我没办法的事情,这些事情我学不会,也办不到。我以前太自大了,也或许是我天资太高,修行之路太过顺利,让我觉得我无所不能,真的无敌,现在我明白了,不是那样。

我有些沮丧,但也没有难过太久,很快重新振作起来。

既然交不到神族朋友,于是我决定造出来一具石人,再用生命符文赋予它生命,这样它就可以当我的朋友,一直一直陪着我了。

我特意把它造得很高大,我想坐在它的肩膀上看日出。终于有人可以陪我一起看日出了,日出非常美,我想要和朋友分享看日出时的心情。

我真的让它活了起来,可是我们还没有看到日出,石人先被母皇发现了。

母皇发了很大的火,我从来没有见她那么动怒过,很多姐姐一起拦她也拦不住。

她命令我在太一神的留音壁前跪下,用鞭子抽我的小腿,问我知道自己错了吗,我倔强地大声回,没有!我没有错!她更加盛怒,命人丢掉我的石人,我怎么阻拦也拦不住,最终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石人被抛下昆仑山。我气得想哭,但我硬是咬住牙没有哭,我恨母皇,我恨她。

最后母皇罚我在雪洞关了三年禁闭。

这是非常残酷的惩罚,已经很久没有动用过了,比这更高一级的惩罚就是直接逐下昆仑山。

但其实我待在雪洞里倒挺自在的,没有很难受,因为我无时无刻都在幻想我怎样击败母皇,看她惊怒交加,痛悔着向我道歉。

不过直到她陨落,我也没听见她的道歉。

我的确击败她*了,可是又好像没有胜。我的心因她的死而空荡一片,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流了满脸冰凉的泪水。我当时发誓我以后不会再流一滴泪,直到小挚死在我眼前。

我曾经以为我恨母皇,原来我竟然是爱她的。或许我小时候做的种种努力,都只是为了得到她一句温柔的赞赏。

真是一个庸俗又常见的故事。为什么人们就不能袒露真心呢?就连至亲之间,也有这么多的误解。

像所有神族一样,我非常尊崇太一神,但我对她还别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最开始了解到她的事迹时,我其实有些失落——如果太一神是“最伟大”的话,那我就只能是“第二伟大”了,我还从来没有做过第二呢。

不过很快我就意识到,太一神是个被时代和她自己共同铸就的传奇,现在已经不是辉煌的上古年间了,我所处的这个时代很平庸,还有些无趣,所以我只能做“第二伟大”,如果“第一”是太一神的话,那我还是愿意屈居第二的。

我深深着迷于太一神的经历,她的一切都让我心驰神往:

我喜欢她的品德,喜欢她的叛逆,喜欢她在五州到处游历,喜欢她背叛种族的利益,和广大的五州生灵站在一起,或许我也喜欢她弑父叛君,这和我心中想要击败母皇的愿望隐隐重合了,甚至我也喜欢她的结局。

自尽在虚空之中,多么决绝,多么伟大的心灵。

我也想要学习她,追随她,像她一样守护五州,为五州生灵奉献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即便被痛恨,被误解,即便我也摔得粉身碎骨,我不在乎。

母皇去世之后,我成为了新的神帝。

就像小挚说的那样,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我学习了很多新知识,想方设法地给自己找事干,有时候我想,做神帝无异于一场漫长的囚禁,而这囚禁的尽头就是我的死亡。

为此,我心底甚至期望龙女云青紫尽快归来,与我决一死战。

三千年听起来很长,其实也不过弹指一瞬,无非是三千次冰雪消融而又重新冻结。

在这三千年间,我只下过一次昆仑山,当时人族的战争打得阵仗太大了,于是我带领护卫下山干预,逼退了佛陀,又加固了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还顺便统一了五州的语言和文字。

后人因此把这场战争称为“正音之战”,不过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想太多,单纯就是觉得人族的语言种类就像他们的数量一样多,听不懂好烦,干脆统一一下好了。

也是在这场战争里,我认识了姜既望。她那时还年轻,温雅且风度翩翩。

我不喜欢人族,人族自私狂妄,而且残忍贪婪、充满欲望,可是我得承认,不论在什么种族里,都有非常出众的个体,而姜既望无疑正是那些个体之一。

我很欣赏她。她是一个……正直高尚,又温和善良的君子。人族中有“完人”之说,她应该就是所谓的完人。

我想,我们大概算是朋友吧。

虽然非常平淡,并不多么亲密,但她懂我,我也理解她,我和她可以交流,这很不容易,很多人族都对我有偏见,我也不知道是这些偏见是怎么来的。

关于我的流言总是非常多,他们说我喜怒无常、好色暴虐,我听了有点好笑,我要是真的暴虐,应该早就把造谣的人全杀光才对,哪能容得下他们这么编排我。

姜既望,是我的第一个人族朋友。那时我并没有想到,我后来有一天,会爱上她的义女。

正音之战后数百年,我感到危机渐近,狠下心肠驱逐了碧尾狮。

其实我很喜欢她,可我必须赶她走。龙族就要回来了,最惨烈的一战必定率先在昆仑山上爆发。我不想她死,更不想碧尾狮一族同神族一起灭亡,可她最后还是死掉了。

所幸她留下了小狮子,还将我此生最爱的人推到了我身边。

谢挚。

我的小挚,大胆莽撞的西荒少女。

少年时我也曾期待过爱情,我幻想过很多次以后我的恋人会是什么样子,她一定是世上最好最可爱的姑娘,漂亮自不必提,我希望她有大而亮的眼睛,好捏的脸颊,乖巧听话的性格,然后我们一见钟情,她一见面就喜欢上了我,和我永远不分开。

唉,那时候我确实一点也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爱,我想得太简单了。

后来在太一神的秘境中,我有许多次看着小挚啼笑皆非。

和我当年的想象完全不符合,她一点也不听话啊。

不仅不听话,还专爱跟我对着干呢。

但是好奇怪,为什么我还是这么喜欢她呢?

我其实不是很懂爱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对她动心的,但是好像确实,在最开始遇见她的时候,我就待她和别人不同。

有可能是因为她不怕我,甚至敢顶撞我,有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很合我心意,除过性格对不上之外,完全符合我少年时对恋人的幻想,总之我对她印象深刻,不过我也没有多想。

我想过我会再见到她,但没想到是在南大沼,我寻找《五言经》的途中。

她变了好多,我几乎认不出她来,我想她应该是被云清池伤了心。

我从不后悔,可是因为她,我有许多次心中闪过悔意。

——要是我当初在圣花秘境里带走她,她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越人的篝火前她与我说话,我告诉她昆仑山上有云晶糖,等她以后来,我送给她吃,只是得早一些,要不然……她追问我要不然什么?我短暂地出了神。

要不然,龙族攻来,昆仑山将会化为废墟,我也就死掉了。

所以你要趁早来才好。

但是没关系,没有必要告诉她这些。这是我的路,我的命运,不必同她说。我不想见她难过,她应当开心些,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无忧无虑。

但我再也没能见她无忧无虑了,她现在眉目间总带忧色。

我发现我开始弄不懂我自己,我整日总会忍不住注意她,留心她每一个神情,想她在想什么,我渴望在她面前表现自己,看见她对我示好,我会控制不住地去想她是否对云清池也露出过如此神态,我的心神完全被她牵引,意识到这一点让我焦躁又困惑。

这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好像失去了主动权。我曾以为一切都应该在我掌控之中,面对喜欢的人我应该游刃有余,但我现在在干什么?

这是喜欢吗?我不知道。想让她开心是不是喜欢?想保护她是不是喜欢?那么想吻她呢?这还是所谓对故友之女的照顾和关爱吗?我还能再找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吗?

我从来不是自欺欺人的人。

我知道,我的感情已经超过了界限。

意识到我喜欢她让我有一瞬间的欣喜,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大的犹豫。接下来我要怎么对待她呢?挑逗她,撩拨她,与她暧昧?我要和她在一起吗?我当然渴望她,但是不行。

我注定要为五州而死,可是她不一样,她还年轻,她应当有无穷的未来。既望不会不为她留心合适的婚配,我甚至能猜到既望挑选的标准。那个人……真是幸运。

太一神召出飞鸟,带我们飞往中州,巨大皎洁的月亮如玉盘一般高悬在夜空之中,仿佛我们在永无止境地朝着月亮奔行,小挚和太一神坐在一起,时而低声说些什么,我独自看着明月,心中却想起了昆仑山火红的太阳。

在这一晚我做出了决定,不论多么喜欢她,我也不能向她挑明,我们之间应该保持合适的距离。我的结局早已注定,我不能自私地去贪恋这点温暖甜蜜,让她为我难过。

我欣赏她,敬佩她,也怜惜她,心疼她,就算我没有无可救药地爱上她,我也仍然会很喜欢她,只是这种喜欢无关爱情。

她平日叫我摇光陛下,生气了叫我“姬宴雪”,真是好听,我从没觉得自己的名字那么动听过。有时为了听她叫我名字,我甚至会故意惹她生气。

她真可爱。

她是我见过最可爱的人,怎么能这么可爱呢,真想不通。

我猜她大概也有些喜欢我,至少不是完全没有感觉,有几次无意间靠近,我也能在她眼中看到失神。

在亳丘的十余年对我而言像是一个美丽的梦境,抛开外界的一切,我就是我,就只是我,不是神帝,只以姬宴雪的身份和她相处,我既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忧伤也无时无刻蒙在我心头。

秘境里有万千生灵,万千生灵中,我的眼只看到她。我甚至有短暂几刻暂时忘记了自己背负的责任,想要和她就此沉沦。

但是不行。

我必须克制,必须清醒。

第七年的一个春夜,雷声大作,我忽而惊醒,心有触动,走出屋外,看到她衣衫单薄,望着雨幕。

我想要叫她姓名,像一只被打湿翅膀的雨燕,她转身投入我怀中。

“摇光陛下……”

她细微地颤抖,抓紧我衣袖。我问她怎么了,她却不回答,于是我便也不再问。

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抱紧她。

她的心跳得好快,又渐渐变得平稳。

有时候就是会这样的,小挚,没有关系。我小时候听见冬雷震震,也会害怕,忽然感到自己的渺小与孤寂,想要母皇抱抱我。我觉得我已经很强大了,可还是会这样。

母皇从没有抱过我,但是我会抱住你的。只要你想,我就会抱住你。

我在这里,所以不要怕。

风雨雷霆,我全都会为你挡去。

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我只是在心中默默地许诺。或许她听懂了,也或许没有懂,那不重要。

但我没有做到我的许诺。

小挚死在了我的眼前,那么近,好像我再赶来哪怕早一刻都能救下她。

她明明已经受了太多苦,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换取她的幸福,可她的死竟然是为了我。我昏了头,我没有推开她,我自私又贪心,想在生命最后一刻与她温存。

我小时候居然想做神族历史上最伟大的神帝,现在想起来太可笑了。

我是无能的神帝,更是无能的爱人。

后来小挚复生,我几乎不向她提起我等待她的五百年,但她总是很心疼我。

其实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并不必心疼。

时间的价值是不一样的,等待她就像我等待日出,我在昆仑山巅上静坐一夜,就是为了日出时那无比壮丽的一瞬。

同理,我无所事事地活过三千年,就是为了遇见她。

她点亮了我,我的生命因她而不同。

等待日出时所有的黑夜、所有的寒冷、所有的枯寂,和这火红的太阳比起来,都是值得的。

等待她的所有时间,也是值得的。

就算要我等待她一生,只能临死前看她一眼,我也没有半分不愿。

等待是我最擅长的事情,小时候等待日出,长大了等待战死,动心后等待小挚。

我三千岁时遇见她,三千零八岁时爱上她,同年失去她,五百年后再见到她,接着与她相伴五百年,这五百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哪怕之后是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思念。

如果有神祇在我小时候告诉我,你的一生将会这样度过,那时的我一定会嗤之以鼻,我才不会相信这是我的结果。

我那时太骄傲了,我满以为一切都会按照我的心意行驶,在小挚死去的那五百年,我在心底求遍了漫天神祇,假如那时有谁忽然显灵,说我可以令谢挚复生,但是只有五百年,你还愿意吗,我会说我愿意,没有一刻犹豫。

是的,我愿意。哪怕再次失去她后,我会痛不欲生。

她真的复活了,我也真的再次痛不欲生了。但是没关系,我愿意,多痛苦我都愿意。

我想我明白了爱的真谛。爱其实更多带来的是痛苦而不是快乐,可是我愿意。

临走时她是那么虚弱,又那么坚定,我们太过熟悉,太过了解彼此,她一定知道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理想世界,我也知道,而且她知道我知道;我们好像在打一个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哑谜,她的愿望永远也不能实现,所以她只能永恒地追寻,她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最残酷的道路,而她义无反顾地走了上去。

好狠心的小姑娘,我想。

她对自己,总是比任何人都残酷。

我知道假如那时我要她留下,她真的会留下,可我不能那么做。我已经强求了她很久很久,我不能再继续自私下去了。

她走了,世界上再也没人叫我阿宴了。

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身边的人都待我非常小心翼翼,她们观察我,我从她们的眼中看到担忧和同情。

所有人都认为小挚死了,这次无法复生,是真正的死亡。死亡是什么呢?就是我无法再见到她,除非是在梦里。

有一次我终于赴约去和吕射月喝酒,我们都喝到半醉,吕射月忽然说:“陛下,请节哀,我们大家都很担心你。”

“我为什么要节哀?她没有死。”我很平静地说,“小挚没有死,她只是在做自己的事情,等做完了,她就会来接我的。”

吕射月一定以为我疯了,我没有疯,我觉得我很清醒。我明明还在照常地工作,巡逻,读书,处理政务,但大家都觉得我这样才是不对劲,他们大概认为我应该魂不守舍,堕落颓唐,整天以泪洗面,那样才是妻子去世的正常反应。

我才不会那样的,那样也太不体面了,又很狼狈邋遢,不是我的风格,小挚也不会喜欢那样的我的。

而且,小挚没有去世啊,她只是在走自己的路而已。

我还是喜欢看日出,它变成了我每天必去的日程,我像小时候一样整夜整夜地等待,看着满天星辰。

在这些星辰里,会有我的小挚吗?她会在哪里呢?她一定是最闪亮的那一颗星星,可是我找了好久,比了又比,还是不能确定到底哪颗星星最明亮。

——金色的青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来接我呢?

小挚是重诺的人,一旦答应什么,便一定会做到,她还不来接我,只可能是因为还没找到她想要的世界。也或许……也或许她已经迷失,或者被大道捕获,但我愿意相信是第一种可能。

她喜欢吃肉,不知道在无穷的小世界里能不能吃到?

我有些后悔,我当时真应该给她捎上许多东西的,比方说鱼汤桃子之类。

假如小挚真的找到理想世界,那个世界里,也会有一个我吗?我开始嫉妒那个我了。我总是很容易吃醋,但是现在小挚不会哄我了。

我已经四千岁了,我会活到一万岁吗?我不想活那么久,我已经很累了。要是能把我的寿命分给小挚一半,那就好了。

在遇到她之前,我每天都在以什么度日啊?我好像已经忘记了,想不起来。她走之后,我几乎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到处都是她的痕迹。我曾经不理解母皇悄悄观看母亲的影像,但是现在,我每日都在回忆和宫殿里无望地追逐她的幻影。

我的心脏疼痛得越来越频繁,我开始出现幻觉,巡逻时她变作青鸟啄我的手指,等待日出时她轻轻倚靠在我的肩上,夜间她用书卷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笑眼,像旧日一般叫我阿宴。

阿宴,我是她的阿宴,只属于她的阿宴。

我视若无睹,在众多如林的幻觉中穿越过去。

早在她还在的时候,我就时常会心脏疼,这应该是我取心头血为她维持身体的后遗症,但是我没有告诉她,现在她一走,这病症好像陡然加重了,有一次我咳嗽不止,在袖边发现血迹。

我在咯血,但我反而感到高兴。

我不会活到一万岁的,我的身体受了损伤,我终于不用再忍受失去她的痛苦了,我期待自己早日死去。

金色的青鸟还是没有来,我知道它不会来了。

我的小姑娘成了神祇,无穷的宇宙、无穷的人们都与她有关,可我只愿她仍是千百年前,无忧无虑、笑得明亮肆意的大荒少女,春日的阳光应在我们二人之间辉耀,如同金箔在水波上跳跃,而我这时能着常服含笑走过去,掀开碧绿如滴的条条柳枝,俯身低声唤她一句,小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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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诞之日,有大星坠,山壁明彻,光焰动天。上熟视良久,叹曰:“此儿应命而来,他日当摇落星辰。”后果应谶,号为摇光。

……言及夺运故事,上曰:“龙女云青紫,当为汝一生之敌。”帝按剑肃立,铿然曰:“又何惧?必为五州杀龙女!”及长,帝光艳照人,雅好炼器,铸破军剑,又作石人一具,以符文活之。上怒,令左右弃石人。神族符文可化死为生,素不轻出,此族训也。帝不从,与上争,左右皆惊,而莫敢劝。上愈怒,喝曰:“乃忘族训与太一神乎!”罚帝禁闭三年。帝谈笑自若,终不悔。

……

后谢挚,西荒雍部白象氏人,少孤,渊止王怜而爱之,以为义女。后少而聪悟,姿颜姝丽,夺魁首,登神山,得山宝,赴歧都,就学红山,受封昆仑卿,年十六岁。尝于定西试其资,声动天地,光映千里,祭灵石大惊曰:“此登神种也!”祭灵石,上古神祇炼器之余,可判修士才资。

……既登昆仑,后怀有白象宝骨,帝欲誊刻太一影像,携后至殿中,戏之,后怫然不乐。

……

……帝日以心血养之,历五百年,终复得见。

帝后伉俪情笃,常相携出游。尝至中州,行舟河上,临水感发,后曰:“自我以后,再无昆仑卿。”帝笑曰:“亦再无神帝。”其相得如此。

……

……后出走星星海,莫能知其踪。左右忧帝过悲,私觇视帝,帝从容如常,不见哀色,照理政事,乃以为帝忘情矣。

越数年,忽一日夜惊起,忆平生欢,帝大恸,咯血数升,悲不能止。方知帝非忘情,实藏心不发而已。

又十年,帝崩,葬于昆仑。自此神族渐衰,再不复起。

——《神族史摇光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