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刚才听你说到孩子,你现在已经有孩子了吗?”
她眉眼间尽是顽皮的笑意,“怎么不把皇后请出来让我们见见?我还记得,当年在圣花秘境里你为镜山所惑,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口中还喃喃在叫‘皇后’呢。”
小挚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当时唤的是她……
姜契道:“是啊,现在我有一个女儿,才三岁大,名叫姜恪,”说到女儿,她的目光也满含温情,“至于皇后,之后引你见也不迟。我想今日主要是招待你和神帝陛下,恐怕她出席不大合适。”
她神色无异,也调侃谢挚道:“你与神帝陛下,有打算要孩子吗?”
谢挚脸薄,顿时被说得不好意思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姬宴雪,小声说:“我和阿宴商量过了……没有这个想法。”
“嗯?”这下姜契才是真的惊讶了,“竟然如此么?我以为……”
神族难以繁衍,她们二人又俱是天资绝伦,她本以为姬宴雪是必定要孩子的,如此才好延续血脉,继承神帝之位。
姬宴雪道:“我想和小挚多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道侣之间本就是两个人的事,孩子也不是必需。”
姜契微微一怔,疑心她在暗讽自己不够忠贞——她的后宫比起其他人皇来说堪称冷清,但也并不是只有皇后一人。
但是看姬宴雪神情,她却仿佛只是漫不经心的随口之语,倘若不是因为小挚,她或许连自己也懒得多加理会。
……是她多想了吗?
第396章 幻梦
应该只是她的错觉吧,姜契安慰自己。
“如此也好,养孩子确实十分费事。”
“小挚,你还记得谢灼和吕射月吗?”
“当年龙族入侵,我母皇下令,将少年天骄们通过狐族的飞舟送至星星海,以此为人族延续火种,总共选取了千余人,但有数十人察觉到此行的目的,半途折返回来,选择回到歧都共御真龙。”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已壮烈牺牲,但也有几人活了下来,吕射月和谢灼就在其中。”
“射月,我记得她,”谢挚稍一回忆便想了起来,“‘剑名惊芒,人名射月,天衍宙峰,独一雷纹’,是天衍宗的小剑仙啊。”
谢挚与吕射月当年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吕射月性情豪迈不羁,两人交情颇好,时常聚在一起切磋剑道。
姜契笑道:“对,就是她,没想到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天衍宗早已覆灭,世间再无第一仙宗,不过这五百年间,中州也逐渐兴起了许多新宗门,吕射月建立的长珩剑宗正是其中的翘楚。她若是见到你,她一定会很高兴。”
“长珩剑宗?这名字很好听,听起来是以剑道为优长了,”听到故友的消息,谢挚也很开心:“等我之后去登门拜访一番,我也好久没和射月一起饮酒了。”
“谢灼……现在还好吗?”想了想,她又问。
谢挚早已从小世界的万千光镜中看见了一切前因后果,自然也知道自己与谢灼的关系。
谢灼……就是谢拙,她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她们在同一株莲花中诞生,却走向完全不同的命运。
平心而论,谢挚对谢灼的观感很复杂:
当年在红山书院,她一直与谢灼处不大来,一则因为谢灼娇纵任性,只爱缠着宋念瓷,别人一概很少理会;
二则因为她叫宋念瓷为“瓷姐姐”,谢灼吃醋,因而看谢挚不顺眼,老是和她对着干。
谢挚脾气虽好,可也不愿平白受气,所以总是对谢灼绕道而行,若是实在逃不开,也会正面顶谢灼一两句,将她气得七窍生烟。
如今知道,正是谢灼告诉王昶她进入殷墟的秘密,这才招来大祸,令她不得不逃亡出城,身死潜渊,在北海隐姓埋名数载,谢惜自与云清池谋划良久,只为剖开她的心脏取出涅槃种为谢灼换上,她自降生起便只能作为谢灼的影子存在,谢挚心中固然苦痛,可也没有什么针对谢灼的怨怼。
她不喜欢她,但也并不迁怒她或者讨厌她,更不恨她。
她对谢灼,只有一种淡淡的怜悯抑或同情。
她知道,这不是她的本心,她也是被命运逼迫走到这种地步;命运对谢挚固然残忍,可也未尝给予谢灼温情。她经历的比谢挚要好一些,可在谢挚看来,那仍然很苦。
她也是救宋念瓷心切,受王昶言语引诱,一时糊涂,这才告密的,谢挚不打算原谅她,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她当时的想法。
说到底,谢灼当年,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啊,小孩子犯错,也是理所应当的。
罪魁祸首不是她,她真正应该恨的人也更不是她。她应该恨宗主,恨谢惜自——作为一位母亲来说,谢惜自的心的确狠极了,她对他们姐妹就像工具一般使用,看不出半点情分。
可是谢惜自早已死去了,她想恨也无法;
而宗主……如今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在这世上,有时谢挚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希望她死还是生。
她若是生,那么她要报复她,让她痛苦万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将她踏入永世不能翻身的境地吗?谢挚并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
而宗主若是死了,那么扪心自问,她开心吗?似乎也并开心不起来。
谢挚如今已经很少想起宗主,在北海的时候,无数个难眠的寒夜里,她总是会想起宗主。
她时而幻想自己修至仙王,将宗主一剑刺到重伤,而后冷冰冰地拂袖而去,宗主愕然地望着她,挣扎想要追回,而她并不回头看一眼;
时而幻想宗主追到北海,对她柔声细语万般柔情,言说自己对不起她,真诚忏悔道歉,但她此生绝不原谅她半分,让宗主余生都在痛悔中度过;
更有时她实在不能抵挡孤独的侵袭,身心都痛苦脆弱,也会幻想那个白衣女人来到自己身边,俯下。身轻轻地吻她,唤她“小挚”。
不过,这只是她刚到北海的那一年才会发生的事,后来她渐渐便不再想宗主了,她的胸膛里充满了北海的风,她的眼里装着苦难的北海生灵与广阔的天空。
现在谢挚明白,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那时并没有放下宗主,纵使恨她怨她,也仍然对她残存着情意;
但是她现在,若非他人提起,却已经几乎不再想起她了。
即便偶然想起,也心湖平静,没有什么情绪的波澜。
“谢灼如今也已是仙王境界了,民众们叫她‘红莲仙王’,宋师姐不幸滋生心魔后,谢灼便成为了中州少年天骄中的第一人,现在更是中州唯一的仙王。”
姜契隐约记得,谢挚和谢灼的关系似乎并不怎么好。
谢挚在红山书院里人缘相当好,师兄师姐几乎全都喜欢她,连食月犬见到她也会高兴地直摇尾巴,但是她和谢灼却交情一般。
姜契当时因为争夺储位,其实很少有时间回书院,不过她对谢灼倒是印象颇深。
她自降生时便因异象在歧都闻名,人们都知道谢家出了位小红莲,此外她模样娇艳漂亮,只是听说脾气不大好,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喜欢宋念瓷,满心满眼都是这位宋师姐,宋念瓷也喜欢谢灼而不自知,姜契对此也是看在眼里。
“长生世家在裂州之战中几乎灭族,如今早已不复昔日鼎盛,几乎湮灭,只有谢家在谢灼的带领下还算不错,你想见她吗,小挚?”
提起谢灼,姜契也不免感叹:“她当年和宋师姐那样要好,宋师姐牺牲之后,她如今也变化很大,仿佛脱胎换骨一般,不复年少时娇气任性了。”
谢挚沉默半晌,垂下眼轻声道:“我也不知道,该见还是不见……”
她其实不太想和谢灼见面,两人当年交情不深,如今故交零落,再见面恐怕也无话可说,只余尴尬。
但是当年与云重紫决战,至关紧要之时,谢灼自歧大都千里奔驰而来,从胸膛中剖出涅槃种抛掷给她,助她一臂之力杀死龙皇,谢挚也感念她的帮助,按理应当上门答谢。
她也不知道,谢灼是否已经知道了过去的真相,倘若知道,她知道多少?她再去见谢灼,谢灼又会如何看待她呢?
姐姐?恩人?还是仇人?抑或对她觉得亏欠?她并不需要。
“无妨,你从心而动便好了,见或不见,全在你的选择。”姜契宽慰。
姜契设宴款待了她们三日,最后一日谢挚向她告别,姜契亲率皇后与女儿前来送行。
皇后温婉美丽,进退有度,仪态万方,和姜契立在一起时分外相配,谢挚眼前一亮,她向来喜欢这种风格的女性,赞叹道:“皇后殿下,你好漂亮!”
皇后不意她会夸赞自己漂亮,而且如此直白真诚。
来时她早已知道谢挚与姬宴雪的身份,人皇特地告诉她不必紧张,昆仑卿是个很和善的人,摇光大帝虽然傲慢,但也不会随意为难他人,她当时听了面上应好,心里却并不因为人皇的话而放松。
但见谢挚神情认真,眼眸清亮,便知她是发自内心的纯粹夸赞,并无其他曲折含意,皇后心中一暖,回答少了些官方,多了些真心,温声笑道:“卿上谬赞了,真要说漂亮,您比我漂亮得多。”
姜契在旁听着她们的对话,含笑望向谢挚:“你又在妄议国母的容貌了。”
谢挚呆了呆,随即两个人都笑起来,显然都想起了少年时在人皇赐宴上,谢挚曾向姜契称赞她母后长得十分美。
“阿契,真对不起,我那时候太傻了,完全不明白中州的礼数,还好你当时没有教训我。”
现在回想起来,谢挚觉得自己当年真是莽撞无知,还好姜契大度。
“我本也想教训的,但看你只忙着吃果子,什么气也便消了。”只想着这姑娘这么傻,她懒得同她计较。
望着谢挚的笑颜,姜契恍然记起,在很久很久之前,于红山火一般的枫树之下,她曾让那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少女倚住肩膀,谢挚眼神朦胧,但还是在醉意中认出了她,甜声叫她“阿契”,每一声都仿佛羽毛拂过她的心尖*。
那有可能是她此生最接近她的时刻,也是她对未来最充满憧憬与期望的时候。
枫树下朋友们的笑闹声仿佛还在耳边,但是现在她身穿帝服,身旁陪伴着自己的妻子,所立的是皇宫的白玉阶,当年的明媚少女早已长成女人,姜契只觉万千感情汇在胸中,默默沉淀成块块钟乳石,只有她才能听见心间滴水般的微震,最终化为了一个感怀而释然的笑。
姜契柔和地注视着她,笑道:“大胆蛮女,竟敢直呼人皇的名讳。”
她再次对谢挚说了一遍当年说过的话,只是昔年皇女已成人皇,悸动犹在,暧昧却已不存。
镜山一场爱恋,终究只是她虚假的幻梦。幻梦不可久念,更不可能成真。
第397章 红莲
走出皇宫许久,姬宴雪还沉着脸不说话,谢挚心里偷笑,十分熟稔地贴过去挽住女人的手臂,哄孩子一般哄她。
她知道姬宴雪容易不高兴,但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也很容易被哄好。
“好啦,我的陛下,又是为什么不开心?跟我说说,嗯?”
姬宴雪起先不作声,但还是受不住谢挚轻摇她的手,止住步伐道:“我觉得姜契对你心思不纯,我不喜欢她。”
其实在皇宫里她就想跟谢挚说,但见她开心,究竟也勉强按捺住了,一直忍到了现在。
“以后,你可不可以少见一些她?”金色的发丝滑落,她低下头,和谢挚商量。
若是按她以前的性子,必定要说“你以后不许再见她”,但是现在姬宴雪却渐渐学会了克制。她知道谢挚重情念旧,很在意她的朋友,也想尽量包容。
谢挚早就知道她在因为姜契吃醋,却没想到她居然觉得姜契喜欢她,失笑道:“阿契怎会喜欢我呢?我们只是朋友而已,而且她现在早已有妻子了呀……”
“不过,既然你不高兴,那我以后少见她一些就是了。”谢挚捧住姬宴雪的脸,柔声保证。
“你还叫她‘阿契’……”
姬宴雪离她面孔愈近,声音轻轻的,一点怨气似有若无,“我还以为,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称呼呢。”
“就像我叫你小挚,我只会如此叫你,别人都绝不会,一样的道理,难道我这样叫别人你会开心?”
“不……”贴得这样近,两人呼吸相闻,仿佛在耳鬓厮磨一般,香气温浓,谢挚有些失神,“你只可以这样叫我,别人……都不可以。”她环住了姬宴雪的脖颈,在她耳边小声说。“要不然……要不然……”
姬宴雪很愉快地笑了一声,顺着她问:“要不然怎样?”
“要不然我就……咬你。”谢挚偏头,在姬宴雪的颈侧咬了一口,“就像这样。害怕吧?”
“是呀,我真是害怕极了。”
姬宴雪笑着将她抱紧,蹭蹭她的脸颊,忍不住道:“你好可爱……怎么会这么可爱呢,嗯?”真想不通。
“现在又不生气啦?”谢挚闷声笑。
“看在你态度好的份上,可以原谅。”
“你好难哄哦……”
“我还难哄?”姬宴雪捏谢挚鼻尖,“我是世上最大度的人了好不好?”
谢挚给长珩剑宗送去了拜帖,她原本打算先和姬宴雪休息几日,再去拜访吕射月,不料不知是从哪走漏了风声,洛京的权贵与修士们都知道了昆仑卿复生的消息,纷纷想要拜见,谢挚一一婉拒,唯独对于来自谢灼的求见,踌躇了半晌。
“既然她想见我,那见一面也无妨。”
谢家特地派了一个随侍谢灼身旁的忠仆前来延请,从她的衣着打扮伤能看出来她在谢家地位颇高,应该是谢灼很得力的助手。
迟早也是要见面的,趁此机会,干脆一次性了结前尘往事也好。
谢挚收下帖子,“回去告诉你家主人,我明日便去。”
翌日上午,谢挚独身前往谢家,她这次没有和姬宴雪同去,临走时女人还在不放心地询问:“一个人没关系吗?真的不需要我陪你?”
谢挚朝她笑笑,“没事,又不是去什么龙潭虎穴,我很快就回来啦。”
自两人下昆仑山以来,几乎形影不离,日夜相伴,她也是慢慢才发现姬宴雪其实很黏她,总是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大概一方面是因为她本来就喜欢在她近旁,另一方面则是她死去足有五百年,如今虽然重又活转,但姬宴雪还是有些习惯的不安全感,谢挚也能感受到。
譬如说她有时会夜间惊醒,问她梦到了什么,她也不答,只是摇头,久久地凝视着谢挚,不敢相信似的抚摸她的面庞、嘴唇,试她的脉搏,继而极安心喜悦地抱紧她,低声说“真好……你还在这里……”
这不是梦,而是现实,小挚确实是活过来了,她会回应她,亲吻她,温暖而柔软,不复之前的冰凉苍白。
谢挚察觉到她失而复得的欢喜,只觉心疼,再加上她自己本来也喜欢和姬宴雪黏黏糊糊,直接导致两个人几乎没有分开的时候,也难怪姬宴雪不放心她一个人去谢家。
只是独自去见谢灼,谢挚也自有考量,这毕竟是她们姐妹之间的事——虽然谢挚不知道,谢灼拿不拿她当姐姐——姬宴雪去,有些不合适。
她乘坐谢家的兽车去往谢家,如今的中州只有极少数人还能以宝血灵兽作为坐骑,谢家似乎也只有十余头,今天来拉谢挚的这头灵兽毛发皆放宝气,在五百年前都足以称为不凡,更是足以看出谢家对于谢挚的用心和重视。
只是一路上谢挚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道,想起自己少女时也曾惊奇地注视歧大都的壮丽。
不知现在,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小红莲,又长成何种模样了呢?她今天请她来,是要做什么?……
“……卿上,谢家已到,请下车吧。”御者毕恭毕敬地低声提醒。
“好。”谢挚这才回过神来,举步下车,谢家威严古朴的高门已在眼前,门上无数星辰般的奇异轨迹正在缓缓流动,如同真正的深邃星穹,暗示着谢家以卜算立家的本职。
而一个女人,正在门口静静地等着她。
视线乍一扫过她,谢挚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谢惜自,原因无他,而是那女人清瘦单薄的身形,苍白的脸色,与那漆黑曳地的卜算师长袍,实在是与谢惜自太过相像,以至于谢挚险些将她认错。
但是她很快就辨出了两人之间的不一样——女人微微抬首,露出了一张即便有在尽量朴素无华、但仍然难掩明艳的脸,这却是与谢惜自截然不同。
谢惜自固然也精致美丽,但更像一尊清贵易碎的白瓷,但她却像火红的莲花一般耀眼地盛放着。
只需一眼,谢挚便感受到了她的境界——仙王境;
也只需一眼,她便认出了她的身份——正是现任谢家家主,此次请她的人,谢灼。
谢灼显然也已望见了她,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直到她走到近前,才恍然回神,垂首缓缓道:“……见过昆仑卿上。”
她的语气有点僵硬,不知道是不是不情愿,谢挚也不知自己心里作何感想,一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没有叫她姐姐……而是叫她卿上,这是否就代表了她的态度?……
她也是头一次见谢灼如此恭敬谨慎的模样,还有些不适应——记忆中,谢灼总是明媚而又骄傲的,甚至连人皇也不怎么惧怕,这当然是她的出身给她的底气,也助长了她的傲气。
现在,她却要对一个自己当初讨厌的人俯首,依她的性子,她心里一定很不开心吧,倒也是难为她了。
谢挚心中微叹,便是因为这个顾虑,她才不太想来谢家的。
她并不想……折辱谢灼,尽管她可以——如果她想的话。
“不必如此,”谢挚扶起谢灼,“我们入内再谈吧。”
大概是没想到她态度如此和缓,虽然语气平淡,但是举动之间明显没有刻意为难之意,谢灼也怔了怔。
是啊,其实回想起来,谢挚对她一直以来都称得上包容大度。
她本就是性子好的人,待朋友也好,少年时她老是针对她,她也很少跟她计较;宋师姐出狱,大家为她接风洗尘,谢挚还跑来叫她,特地将她的座位安排在了宋师姐的旁边。
她十几岁的时候觉得谢挚是傻瓜,现在还是这样觉得。
她难道不应该对她冷嘲热讽,横眉竖目?她难道不应该刁难她,羞辱她,责骂她,恨她,仇视她,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这是她应该得到的,是她作为得利者应有的惩罚,她在想象中将今日的场景演练了千百遍,可是现在,谢挚却仿佛无意为难她?谢灼倒更希望她不要如此,那样她心里还能好受些。
可是她也无法直接问谢挚,你为什么不恨我,明明是我占有了你的一切,还无知无觉地安然享受着,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能待我这样平淡冷静,甚至眼里还有一点隐隐的不忍?难道她们两人之间,只有她一个人一想起自己的过往便痛苦难抑,如被针刺、如被油煎?难道她竟不想报复她,哪怕她将报复的最好机会已经亲自递到她面前?
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谢挚,欠她数不尽的恩情,得知谢挚战死的消息后,谢灼更是难以相信,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惘然若失。
奇怪,谢挚为什么会死呢?她不是从小便很厉害吗?她不是号称天才吗?虽然不愿承认,但谢灼至今还非常清晰地记得当年少年天骄汇聚一堂,谢挚神采飞扬夺得山宝的画面。
人皇派出那么多强者追杀,她的死讯明明白白地传到了歧大都,但她那样命硬,那样运气好,又是剖心又是跃潜渊,竟然还是好端端地活过来了。
她以为她是不会死的,而且她明明已经将那该死的种子还给她了啊,为什么,为什么她竟然还是死掉了呢?她怎么会死?谢挚不可以死,也不可能死的啊!
谢灼几乎想要拉住姬宴雪,问她“你是不是在骗我”,更差点要求亲眼看看谢挚的尸体,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谢挚真的已经死去,可是姬宴雪身上萦绕的刻骨悲伤击退了她,让她无法开口追问。
这五百年间,谢灼常常想起谢挚,她想,最不该死的人死去了,最该死的人——她,却活着。
这是不是命运的笑话?
她想要随宋师姐而死,却不能;谢挚身边有一个对她情深义重的姬宴雪,却死去了。
她死得如此光荣而伟大,五州人人称颂她的名,而她却还要在尘世苦苦挣扎,日夜受良心的折磨煎熬而不得安宁。这是否就是来自谢挚的报复呢?谢灼如此想着,竟渐渐从中品味出了一丝细微的安心。
前几日乍闻谢挚复生,她也是百感交集,情绪极复杂,脑中昏昏乱乱,不知自己到底作何感想,但并不多么意外震惊,甚至有种理所当然的笃定。
——谢挚果然没有死!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她不会死……她还没有和她说清楚,她怎么可以死?
她应该是喜悦的吧,毕竟谢挚活过来了;
也或许有些忧虑发愁,谢挚应该会给她、给谢家找麻烦。
她那样聪明,肯定早已知道真相了,那么她来洛京,一定是要报复她的。
谢灼焦灼而又隐隐怀着不自知的期待,在谢家等待了谢挚几日,但却毫无动静。
这是怎么回事?!谢挚回来了,却不来找她?难道她不是谢挚在整个中州最应该找的人?
她几乎想冲到谢挚面前去问她,又旋即想到,或许让她坐立难安、在等待中畏惧焦躁就是谢挚的目的,又静下心来,干脆自己写了请柬去请她。
谢挚果然答应了,谢灼觉得松了一口气——如她所想,谢挚不会放过她;
又很快地提起精神,昨夜更是一夜未眠,只幻想着今日的见面。
现在谢挚终于来了,谁知她竟不恨她。
从前从后,诸般往事,她有太多恨她的理由,但是她竟不恨她。
第398章 女儿
比起不恨,谢灼倒更情愿谢挚很她。
她悄悄打量谢挚,只觉她变化之大令人惊叹,几乎不敢相认,眉目身形间自然能看出少年时的痕迹,只是气质却是迥然不同,与她记忆中那个开朗活泼的西荒蛮女比较起来,更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谢挚几度从生死之间经过,有此大变,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这几度生死,恐怕大半有她的原因,她便是那个将她推下潜渊的罪魁祸首。
思及此处,谢灼愈发觉得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面对谢挚。
在谢灼悄悄打量谢挚的时候,谢挚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谢灼依然是漂亮的,从前她就觉得她们二人间长得似乎有些相像,只是当时年纪小,没有细看,也没有在意,今日特地端详,才发觉两人眉眼间真的颇为相似。
一股发自本能的亲近感浮上她的心,转瞬又被打散。
这就是血脉相连的力量吗?谢挚不自禁想。
……她是在这世上,她唯一的妹妹了。
谢灼发髻高挽,并无首饰,比之以前消瘦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身上有长年累月积攒下的威严与隐约郁气,倒是很衬她的卜算师黑袍。
谢挚记得,她从前是好鲜衣美服,也好珠玉裙钗的,但是现在,她在她的衣襟上看不到一点纹绣。
两人并肩而行,后面跟着两列仆从,走得悄无声息,谢挚问:“你现在是改行做卜算师了吗?”
“……算也不算。”
谢灼没料想她会忽然开口,选的还是如此平常的话题,就好像,就好像……真的是一位姐姐随口关心她似的。
“母亲去世后,我的确想努力接过她的担子,学习卜算,只是卜算实在太难,极费精神与脑力,我并不长于此,虽学了数百年,至今也没有多大长进,恐怕此生也不能追及母亲于万一了。”谢灼实话实说道。
她自幼便以肉身强大出名,从未有人能够胜过她——除过横空出世的谢挚。
卜算对精神力与推演能力都要求很高,而这两者她刚好都不擅长,但既然她接任了谢家家主之位,也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学习卜算,以撑门面。
若是谢挚来学习卜算,应该会比她好得多……从前在红山书院的时候,符文推演这门课程以艰深晦涩在学生里出名,偏偏人人都要学,而谢挚学得特别好,夫子常常因此夸她。
现在想起来,谢灼才忽然发现,尽管她和谢挚很少交流,但其实她对有关于她的事情都记得很清楚,甚至每个细节都记忆犹新。
她那时候讨厌谢挚,却也暗地里羡慕她,嫉妒她——羡慕她天赋好,人缘佳,夫子和师姐师兄们都喜欢她,那么温柔、那么完美的渊止王上还是她的义母。
谢灼内心深处隐隐期望自己也能如谢挚那般活着——她也想有疼爱她的亲人,有很多能够谈天说地的好朋友……
但是她又绝对不肯承认自己嫉妒谢挚,因而只好反复告诉自己,她比谢挚要优越得多,愈发变本加厉,刻意表露出自己对谢挚的厌恶与不屑。
但是……谢挚从来没有在乎过她那些幼稚的挑衅与示威,就像她如今也不在乎她的愧疚与悔恨一般。
——她从来不在乎她,她从来没有入过她的眼与心。意识到这一点,让谢灼更加痛苦了。
我宁愿她恨我……她想。那样至少代表她在意过我,我那些年的百般滋味也算没有空付。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对着一个虚无的幻想唱了那么久独角戏,但是现在谢挚却告诉她,她甚至从没有登上过她想象的擂台。
“嗯,卜算一道没落已久,尽力就好了,如谢家主那般的卜算大师,究竟是罕见,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她那样厉害的卜算师了。”
人们都公认,谢惜自是大周成立以来最伟大的卜算师。
谢灼听谢挚语气淡而平静,仿佛在谈论与己无关的人,一时心中也举棋不定了起来——她难道还不知道,谢惜自也是她母亲吗?
她应该知道啊,毕竟谢挚那样聪明,自己剖出的涅槃种之后又进入了她的身体里,她们容貌又相似,谢挚心中不可能没有猜测与推断;
可如果知道,她必定也该知道谢惜自对她做的一切,那为什么她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地说起她呢?难道她竟不怨恨她?
“你……你现在是和姬宴雪在一起?”
谢灼内心挣扎许久,究竟也没能称她“您”。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称呼谢挚,于是便尽量忽略这个问题,姐姐叫不出口,卿上显得刻意,尊称的话……她毕竟天生要强,心里又有点残存的傲气,也无法叫。
谢挚既能如此自然地发问,她也不愿输阵,竭力寻了个自己关心的话题询问。
谢挚答是。
对这个回答谢灼并不意外,“姬宴雪她挺好的,当年,就是她救了我,我觉得她对你用情颇深,”谢灼有些别扭地说,祝你和她……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至于她们俩的年龄差,别人或许会担忧,但谢灼却不在乎,修士本就不拘于年龄不是吗?她当年喜欢宋念瓷的时候也是纯粹地喜欢,一心要跟她去,并不在乎她的平民出身。
谢挚终于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会说祝福的话,道:“谢谢。”想了想又问:“你现在……还是一个人么?”
她注意到谢灼挽了妇人的发髻,但不知她是否已有婚配,想来五百年过去,她或许也已经放下了宋念瓷与那年少时的痴恋,若是为自己重觅良人,也无可指摘。
她问得隐晦,谢灼愣了愣才明白她在问什么,眉宇间的伤怀闪过,惨然一笑,道:“还是一个人,我也不打算再找了。”
“宋师姐牺牲之后,我心已死,身体里的一部分也仿佛随她而去了,除过她之外,我也喜欢不上别的人,此生就这样吧,如今活着也不过是一日捱一日,捱到终于死掉,也便能再见到师姐了。”
她从小与宋念瓷朝夕相处,一起长大,她照顾她穿衣学艺,也教导她读书写字,她什么都依赖她,也从她身上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动心,什么叫做喜欢。
她的一切都依托在师姐身上,师姐战死了,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对她那样好了。
“那你……”
谢灼知道她在问什么,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鬓发,微笑道:“虽然如此,我也决心不能再和从前一般度过了。”
“我当日奔西荒而去,根本没想过自己还能活,谁料姬宴雪救起了我……我醒来之后,想我也不能再虚度人生,再如之前那般任性妄为,我要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不能再只顾着我一人的喜悲怨憎。歧都败落,谢家残破,母亲和刈鹿都已战死,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师姐生前,我们虽未成婚,但在我心里,我仍是她的妻子,故而才作此打扮。”
顿了顿,道:“此外,我如今还有一女,正满八月,是采我的精血降生的,稍后……如果你想见的话,我让人把她抱出来。”
修士可以独立生育儿女,只是消耗甚大,且很不容易,颇为艰险,就如神族的宠兽碧尾狮,无须伴侣也可生育。
谢灼从前颇为娇气,动辄撒娇让宋念瓷帮她做这做那,谢挚没想到她会作此决定,想来她必定为此吃了好一番苦楚,怪不得她看起来有些虚弱,但她还是硬撑着来见自己了。
又听她语声凄凉,裂州之战对她来说哀痛万分,对谢灼而言又何尝不是惊心大变,心中也不禁动容感叹。
“自然要见的。”
谢挚柔和了语气,大概新生命的降生总能让人心头柔软,“说起来,我也是她的姨母,怎能不见呢?”
谢挚感到了一种奇妙的喜悦与责任感:她如今也是做姨母的人了……
她摸向自己的储物戒指,神识在其中细细扫视,想挑出送给孩子的见面礼,分明件件都是稀世珍宝,但却拿起一样觉得不行,再拿起一样还是觉得不行。
谢挚说,她是她女儿的姨母……
听到谢挚如此说,谢灼也是意外又恍惚。
她承认了……
她肯认她的孩子为家人么?那她……是不是也间接地承认了她是她的妹妹?……
步入谢家待客的正堂,两人落了座,谢灼谨慎地问道:“你知道……谢惜自,是你的生身母亲么?”
她的心提了起来,紧张地观察着谢挚的反应。
“知道。”让她失望的是,谢挚反应平淡,没有半点惊愕。
她……早就知道了。果然如此。
预想之中的答案——谢灼心上悬起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激起一点若有所失的回音。
虽然不知道谢挚是怎样知道的,但她就是知道了……就像她不知道她是怎样从潜渊下活过来的,但她就是复活了。
她说出自己早已排练好的提议,拿出了家主的气度,直视谢挚,正色道:
“倘若你想认祖归宗,我可以将你写入谢家的谱牒,你会是我们这一辈的长女。”
“我知道你现在是人族的大英雄,本不必出身再为你增添光辉,可是谢家毕竟曾是长生世家之首,现在也颇有势力,或多或少,也对你有些助益。”
“你觉得呢?”
这是谢灼想了很久之后的决定,她知道自己无法补偿谢挚,如今能给她的,恐怕谢挚都看不上,更不需要,思来想去,只想到了这一点。
现今中州虽然不如五百年前那般重视贵族出身与血统,但是社会风气毕竟源远流长,一时难以迁移,至今仍有余存。
谢挚如今当然什么都好,只是在世人眼中仍是西荒人,谢灼也为她感到不公——明明她和自己一般,都是中州人,是谢家人的。
谢灼存了些期待——谢挚会不会答应?
“多谢你的好意,但还是不必了。”
谢挚放下手中茶杯,笑了笑,“我一直都是大荒人,来自雍部的西荒蛮女,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并不知道什么谢家长女,也不知道什么谢家家主。”
她淡淡地说,然而很坚定,“我只知道,谢挚是白象氏族族长象翠微的养女,也是渊止王姜既望的义女。别的,我不知道。”
谢灼默然良久,低声道:“……抱歉,是我以己度人了。”
她本以为,谢挚会想恢复自己应有的家世与身份,但现在听了谢挚的回答,明白她心中所想,只为自己的揣测而惭愧难当。
的确,谢挚从来没有因为自己西荒人的出身而自卑过,她从不厌憎鄙弃自己的家乡——尽管当年有许多西荒少年都是如此——而一直为自己是一个西荒人骄傲。
在她眼里,白象氏族的族长养母,和大周最著名的贤王义母,完全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分别,既不因后者的身份高贵便格外亲爱她,更不因前者的出身低贱便转而抛弃她。
她少年时便不在乎姜既望的王侯身份,如今功成名就,又怎会再需要一个谢家家主的母亲为她做添头呢?
倒是她糊涂了,好心办了坏事,恐怕还白白惹得谢挚抵触不快。
谢挚倒不怪谢灼,她知道她本意也是真心为她好。
归根结底,谢灼还是不能摆脱门户之见,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她自幼是高门贵女,难免思维囿于其中,难以改变。
“没关系,不必道歉。”谢挚转移话题,顾盼而笑:“我的外甥女呢?快抱出来让姨母瞧瞧。”
谢灼也知道她有意活跃气氛,心下感激,让人去抱女儿,不多时那女婴便被抱了上来,裹在襁褓当中,正眨着黑黝黝的眼睛吐泡泡。
谢挚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还不放心地连声问“我这样抱得对么?”“她会不会不舒服?”珍爱之情溢于言表。
“她真可爱……”
这女孩脸颊粉白饱满,不怕生人,反而望着谢挚直笑,谢挚见了也倍觉喜欢,忍不住逗弄她,和她玩耍说话,“长得也和你很像,想必长大之后必定是个小美人。”
“姨母此次来没有特意准备,就送你这个好不好?以后再给你送别的。”
她将一块莹润洁白的玉佩挂到女孩的脖颈上,这玉佩上刻青鸟,是姬宴雪亲手所制,其内蕴含极浓郁的生命气息,尤其适合孩童与老人佩戴,她选了好久才勉强选定了这个。
“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女孩抱着玉佩便往嘴巴里塞要磨牙,谢挚忍俊不禁,一边帮她拿开一边问谢灼。
谢灼低声道:“她名叫谢纠。”
谢挚一怔,看向谢灼。
“字……醒之。”
谢挚轻轻叹出一口气,心中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抚过怀中女婴的脸颊,只是道:“何必如此。”
“我……我只是……”
谢灼惶惑地低下头,捏紧衣角,鼓起勇气低声开口,“我若说……我若说我现在知道错了,想改过,是不是太晚?”
她终于还是将自己想说已久的话说了出来,将事情摆到了明面上,惴惴不安的同时,她也感到了一种奇异的解脱感——早就该说了……她想。
现在是还债的时候,也是谢挚审判她的时候了,不论谢挚想怎么样,她都全盘接受。
谢挚深深望了一眼她,并不回答,只是垂眼看怀中的女婴,“很漂亮的小孩,何苦起这样寓意深重的名字。”
“你我之间的事,不必牵扯到后辈身上。阿灼,你晓得么?”谢挚平静道,“就算忏悔,又何必压寄于一个无辜小孩子。”
“何况,我并未怪过你。”
谢灼不敢置信地猛然抬头,眼中已有泪光。
谢挚神色无异,仍然在动作轻柔地抱着女孩摇晃,看着她和她眨眼微笑,女孩笑着伸手抓她,并不知道眼前这女人正在和母亲说些什么。
“谢灼,我不知道你说的错事指的是什么……倘若你是说书院里的事,没关系,我并不在意;倘若你是说我们的出生与那涅槃种,我也不怪你,归根结底,那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害者之一。”
“而若是说你向王昶告发我,那件事,你确实做得不对,但你也曾万里奔赴西荒来救我,我们之间,也算扯平了,你并不需觉得对我亏欠。”
“你好好生活,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了。别的事,不用担心。”
谢挚目光柔软,轻轻点了点女婴嘟起的嘴唇。
“我来的时候,见到涌斯江畔芦苇浩荡,有雎鸠相伴而泳,惬意自在,引人深羡。今日在此特为你改名,就叫你谢鸠,好不好?”
“至于表字……则改称行之罢。”
她问谢灼道:“谢鸠行之,你以为如何?”
“……”
谢灼说不出话来,她已经泪如雨下。
“阿灼,我该走了。”该说的话都已说完,谢灼哭成这样也无法再谈,谢挚将婴儿小心地交还谢灼让她抱着,静静地看了她们母女半晌,温声道。
“上一代人的情仇恩怨,就在我们这里终止吧,不要再带到以后去了。”
“人生如旅,大道乾乾,吾自行之,亦复何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她垂眸轻声叹。
谢挚说完,朝谢灼点点头,便举步朝门外走去。
谢灼哭得肩膀抖动、不能自抑,过了许久才渐渐止住,她仿佛突然惊醒一般,意识到谢挚的离开,将孩子交给侍人,自己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谢挚已经走出了谢家的大门,在青灰色的街道上了,她只能看到她纤瘦的背影与微微飘动的衣袍,洛京将散的春意仿佛将要吞没她。
“姐姐!”
谢灼怔怔地望了她的背影片刻,直到谢挚已经快要消失在视野中,她忽然大喊道,眼里噙着泪,“我要是说,我还想跟你再像之前一样,在红山上喝酒烤肉……还能再回去么?”
这声“姐姐”已经迟到了太久太久,可是最后,所幸她还是将它唤出口了。谢挚能听到她的话吗?
谢挚的身影停住了。
“快回去吧,外面风寒。”
女人回头,非常温柔地朝她笑了笑。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属于姐*姐的笑。
她没有回答。
第399章 长珩
自谢家回来没几日,便到了拜访吕射月的日子,谢挚与姬宴雪动身前往长珩剑宗。
长珩剑宗坐落于洛京之北,离它数里之外谢挚便已感受到一股隐约剑气,及至来到长珩剑宗近前,那股剑气愈盛,浩大凌厉,直割人面,锋锐无双,连空气中都偶有璀璨的金色雷光闪动,如同小蛇游走,那是雷符文修炼到极致的证明。
吕射月所修的正是这极其珍稀的雷符文,早在少年时便已有“小剑仙”之名,谢挚看出,她应当是以自身的剑法设阵,作为长珩剑宗的防护大阵。
观这雷霆外溢之象,她的剑道应该已臻化境,成为真正的剑仙了。
长珩剑宗正设在一座铁黑色的大山上,这山高耸入云,极是陡峭,犹如一柄森森寒剑,遍体围绕雷光电环,直指苍穹,威严而又肃穆。
听闻摇光大帝与昆仑卿上今日要来,一早便有门人弟子在外恭候,吕射月更是立于最前方,率着左右心腹亲迎贵客。
“射月!”
谢挚一眼便看见了人群最前面的女人,当年在天衍宗里她认识的人不多,最好的朋友就是吕射月,就连宗主修无情道这件事,她也是经由吕射月才知道的。
吕射月自然也望见了她们,还有些不敢认,定了定心神,率先道:“见过神帝陛下、昆仑卿上。”
便要躬身行礼,身后众人早已一齐拜倒,又被谢挚上前一步率先扶住,执手道:“你我之间,也要如此生分了么?”
“我原以为,无论何时,射月总会是我的好朋友的。”她语调轻轻,分外怅然遗憾。
手上传来的力度与温暖和从前一模一样,被她这一说,吕射月也不禁眼眶湿润了。
究竟曾是年少至交,吕射月本也是至情至性之人,旷达随性,不重礼法,只是如今谢挚地位太隆,她必须尊敬,这才行礼。
再细细看谢挚面容,见她变化巨大,从前的天真活泼全然不见,神情温柔沉静,眸中怀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感伤。
吕射月忆及往事,想起过往种种欢乐,再想到现在,心中平生许多悲凉酸楚,回握住谢挚,颤声道:“小挚……”百般情绪交织在心,再说不出一句话。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小挚……
她本以为,自己此生都只能在回忆中追思谢挚了。
谢挚被她这一声“小挚”也叫得心头发酸,险些落泪,忙止住眼酸,柔声道:“好啦,我们能再见是好事,怎么都哭起来了?”
又笑道:“射月,你现在可是一宗之主,都不请我大吃一顿吗?快点快点,给我看看有什么好东西,我要吃肉。”
这语气与她少年时颇为相似,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吕射月也不禁展颜,颔首笑道:“你说的是,我正要好好请你呢,定要把你灌醉不可。你现在酒量怎么样?还是和从前一般一杯便醉么?”
朝姬宴雪抱拳道:“陛下请!”
她早知道谢挚与姬宴雪的关系,因为谢挚,与姬宴雪在心理上也亲近许多,又生性放达,因而并不像旁人那样敬畏姬宴雪。
姬宴雪恰好喜她磊落洒脱,若是吕射月战战兢兢,她反而瞧不上,可是她不怕她,她顿时便对吕射月心生欣赏,亦微笑道:“请。”
以指作剑,吕射月回身对着空气画出一个法印,整座乌黑的铁山立时便发出了阵阵嗡鸣,连大地都在轻微震动。
“嗡……”
护宗阵法轰然而开——长珩剑宗,竟是建在这座铁山的内部,被牢牢保护在山岳的肚腹之中。
“陛下,小挚,请随我来。”
铁山内分外开阔,别有洞天,仿佛另外一个小世界,头顶是时时变化的万千星辰,营造出人为的白天与黑夜,脚下是浓郁灵雾,草木清气芬芳,泉水烟霞,苔藓乔松,石梯竹荫,随处可见,鲜妍干净,无一不全。
“这座铁山在上古时曾是一位山神的躯体,演化万年,至今犹存,它的小世界藏在体内,保存得颇为完善。”
“我接管了它的小世界,以神识炼化覆盖,现在这座山其实也算是我的剑了,可以任我驱驭。”吕射月一面走一面介绍。
“好厉害!真是神妙非常。”谢挚赞叹。
大概是因为吕射月出身天衍宗,长珩剑宗在许多地方都与天衍宗颇为相像,只是宗规没有天衍宗那般严苛分明,以至于谢挚来到这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听众人称呼吕射月为“宗主”,心中更是有一瞬的恍惚与不自然闪过——她习惯了“宗主”这两个字与云清池挂钩。
但谢挚心里很清楚,真正的天衍宗,早已在五百年前的裂州之战中彻底败落了。
吕射月本人,也是天衍宗的遗物之一,或许,连她自己也是。
吕射月少年时总是随身背一个巨大的赤红酒葫芦,多是侠客做派,而今她身份不同往日,自然不能再背,只有腰间仍配着她那把著名的惊芒剑,通体乌亮,沉重无锋,乃是珍贵无比的雷击木髓。
这柄剑也在裂州之战中杀出了赫赫威名——据说吕射月曾引动至纯雷霆,孤身一人诛杀数十真龙,得证无上大道。
她真如年少时师长所殷殷期盼的那般,开辟出了独属于自己的道,以身入道,以剑成仙。
她样貌和从前变化不大,只是气质威严端重了许多,长袍戴冠,步伐轻快,神采焕发,整个人都如一柄熠熠生辉的神剑,甚至连瞳孔中也时时跃动灿金雷光,几乎与自己的剑融为一体,人即剑,剑即人,仿佛随时都要出鞘饮血。
谢挚看得心痒,她从前就常常与吕射月切磋剑法,两人互有短长,难分轩轾,今日不知射月的剑道高深到了何种程度,也想和吕射月玩玩,当即便指蕴剑气,试探着朝吕射月腰后攻去。
一瞬间之内,吕射月便发觉了她的攻击,也不作阻拦,更不防御,笑着任由她和自己玩。
谢挚指尖触及她身侧,却不能再进,只碰到一层护体罡气,雷芒一闪,刺得她手指阵阵发麻。
“不好玩……”
谢挚抱怨着收回手,吕射月如今的剑道果真深不可测,大概只有她使用碧海天心诀才能打败她了。
剑仙自古以来便极难修成,一旦登仙之后,在同等境界内几乎是无敌的,战力委实惊人。
“小挚,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贪玩,待我之后再与你切磋。”
吕射月笑着摇头,又向姬宴雪道:“射月早闻神帝陛下极擅剑道,破军剑更是当世名剑,我自少年时便心向往之,今日陛下亲临,我也算是沾了小挚的光了,不知可否能请陛下赐教一二?”
姬宴雪自无不可,她对吕射月的剑道也有点好奇,“好啊,有空我们来比比看。”
“说到这个,小挚,我还有件事想要拜托你呢。”
谢挚佯怒道:“好啊你,吕射月,我刚来就给我派活,是什么事,快说。”
吕射月素知她的性情,也不跟她绕来绕去兜圈子,道:“我们长珩剑宗近日正有一场宗门大比,为的是选拔奇才俊彦,我想请你和神帝陛下在旁观看,看见合眼缘的,倘能随口指点一二,也是孩子们的机缘与福气了。”
“为了这些学生,我也腆颜一回。”她笑着拱手。
“这有何难,答应你了。”
这的确只是件顺手为之的小事,不足为道,何况那场面盛大,一定也很有意思。
姬宴雪见她兴致高,又怎会推拒,笑道:“妻唱妇随,你既应了,我也没有不应的道理。”
说得吕射月大笑起来,直道神帝陛下好爽快,谢挚面染红霞,轻轻瞪她。
她们与吕射月在长珩剑宗内游玩了几日,饮酒聊天,气氛极好。
姬宴雪和吕射月也很说得来,她们俩都善饮酒,吕射月尤其是好酒之人,特地取了自己珍藏的美酒与她们共饮,往往通宵达旦,兴头上来了,吕射月会击节而歌,与谢挚谈起过去,时而慷慨落泪,时而低眉轻叹,三人兴尽方散。
如此几日,长珩剑宗人人期待的宗门大比,也便马上将要到来了。
这大比三年才举行一次,是长珩剑宗最为盛大的活动,整个宗门都会层层动员起来,内外门弟子皆可参加,所有长老都会亲至观看,半为评判优劣,半为挑选弟子。
可以说,每个长珩剑宗的弟子心中都存着一个一朝在宗门大比中取得优胜、被某位长老收为学生的梦想。
至于宗主吕射月,那是他们不敢奢望的,至今宗主仍没有收徒。
大比开始之日,长珩剑宗的师生们聚集在比武场周围,足有数万之众。
现如今的宗门不像从前的天衍宗那样巨大,长珩剑宗能有如此人数,已是难能可贵了,在中州足以称得上是最好的几个修行宗派之一,尤其以剑道闻名,无数少年都渴望能够拜入长珩剑宗门下,踏入修行之路。
而进入剑宗之后,也并不是说从此便能高枕无忧——修行清苦,又有许多历练与层层选拔,天资高者在入门时便被长老们选走,其余人大多天赋平庸,只能拜入外门,学习一两门简易的术法,得几枚粗糙的药丸,得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已是很好的结局了,甚至根本摸不到修行的门槛,终其一生也只停留在铭纹境。
但是三年一度的宗门大比,却是珍贵的翻盘机会,即便不能得到长老青睐,升入内门,或者得一些奖励,如丹药、兵器、法术,也再好不过。
而此次宗门大比,更是格外不同——
众人得了消息,都知道宗主与诸长老对本次大比空前重视,而原因正是摇光大帝与复生的昆仑卿上亲来往观。
要知道,摇光大帝乃是五州最尊贵、最强大的生灵,而昆仑卿上虽为人族,却也曾斩杀龙皇,挽救五州,英勇牺牲,这五百年来在人族心中仿若神明,人们对她的敬爱比神帝更甚。
毫无疑问,真要论起来,她们二人的地位比人皇陛下还更加超然,因此众人不敢怠慢,各项事宜办得尽心尽力,唯恐出了纰漏。
若是本次大比中能得摇光大帝与昆仑卿上赞赏,那该是何等荣耀!而若能得她们出言指点,更是无与伦比的机缘!年轻的弟子们心驰神往地幻想。
听说,还是宗主亲自邀请摇光大帝与昆仑卿上来观看大比的,他们一定要珍惜这得之不易的机会才是。
弟子们心中暗道,拜入长珩剑宗果然好,他处岂能有如此运气,见到这传说中的人物。
而更多的人清楚自己的实力,并不打算参加大比,但仍然对此次大比翘首以盼,希望能够远远地看上一眼摇光大帝与昆仑卿上的神采风姿,那样真是此生都无憾了。
谢挚从前只参加过雍部的英才大比,可那时她是参与者,此次要做的却是点评者,她也倍感新鲜。
她与姬宴雪随吕射月一道现身,是时正是清晨,但是下方早已人山人海,不知等候了多久,见到她们现身,顿时爆发出一阵热忱的巨浪。
“宗主来了!!”
“摇光大帝!!!”有少女兴奋地捧脸尖叫,“哇,她的头发真的是金色的哎!”
更多人指着谢挚欢呼:“啊,快看呐,是昆仑卿上,是昆仑卿上!!!”
谢挚从未见过如此场面,还有点发懵和不知所措——人人欢呼她的名字,为她的到来而万分激动。
她从前也不是没有听过人们叫她“昆仑卿”,可那大都语带嘲讽,或者是为了贬低讥笑她。
但是现在,这一声声“昆仑卿”,这一张张眼眸发亮、涨满兴奋的年轻面庞,却只有纯粹的尊敬崇拜,再无一丝丝贬嘲。
“他们爱戴你。”
姬宴雪轻笑道,“非常爱。”就像她爱她一般。
第400章 剑宗
谢挚试着朝下方的人群们招了招手,鼎沸的人声顿时更热烈。
“啊……”她也不自觉笑起来,眉目柔和道:“他们这样子,就像我小时候参加英才大比,见到传说中渊止王上一样。”
“你现在的声名,可比当年的渊止王上还更隆一些。放眼五州,谁人不识昆仑卿之名?”吕射月笑道。
众长老朝她们见礼,谢挚含笑应了。
这些人她不认识,也从未听说过,名姓面孔都很陌生。
旧时代的英雄早已落幕,而新的传奇还在不断冉冉升起。
裂州之战中,年长的大能者几乎全部战死,不是为了保护弟子逃出,便是受人皇召前往西郡组成第二道防线,是以如今的中州极少见寿数长的修士。
长珩剑宗的长老也是这五百年间才成长起来的,按照修士的寿命来看,他们如今还十分年轻,算是谢挚的后辈,其中年纪最大的人,也不过与她同辈。
对于谢挚,他们也充满好奇与敬仰。
在他们少年时,便曾听说过这位西荒卿上的许多事迹:
她是一个从小便与传奇相随的人,据说她曾被祭灵石判定有“登神之资”,渊止王亲收她为义女,也曾力压众多中州天骄,夺得昆仑山宝,在人皇的大殿上接连拒绝数道赐封,一刀斩破阵法环;
最终莫名叛国,人皇派出金吾卫统领也未能将她斩杀,还是天衍宗宗主云清池亲自出面,这才令她伏法。
当今人皇即位后不久,便着手为昆仑卿平反,如今中州早已无人提起谢挚曾是“逆贼”,只是对她惋惜嗟叹,为她骄傲自豪。
中州甚至颇有人认为谢挚并非西荒人,而是中州人,理由便是西荒并无“谢”姓——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出于对西荒的偏见与歧视,认为西荒蛮夷荒土,不能出如此人物。
前些时日听闻昆仑卿复生,来到洛京拜访故人,他们也是极激动,盼望能够见到心目中的偶像。
今日一见昆仑卿上,果然极美,待人也温和可亲,令人心生敬慕,细细看去,竟看不出一点修为深浅,甚至感受不到任何外溢的气机,仿佛凡人。
但他们又知道昆仑卿绝不是凡人,大约是修为已到一种神异境界,才能如此低调,不由对她更尊敬几分。
一旁的摇光大帝固然也光彩照人,美貌天成,但却叫人不敢接近,唯有在昆仑卿上身旁,气质才稍柔和一些。
待人散开,吕射月悄声问谢挚:“小挚,你现在是什么境界?仙王么?”
方才有许多人都在议论谢挚的境界,却都看不出,她也有些好奇。
想来谢挚既能杀死龙皇,至少也应是仙王境界了。
现今中州的仙王,只有红莲仙王谢灼这么一位,据说东夷有位新诞生的白芍仙王,但中州对她还知之甚少。
“你猜猜?”谢挚笑。
吕射月凝神端详谢挚半晌,又以神识仔细感受,实话实话道:“我也猜不出来。”
谢挚给她的感觉静如深渊,广如星穹,她但觉浩瀚,自己虽然也已是仙人,却仍看不到她修为的边际,“仙王?和神帝陛下一样,也是半神?”
谢挚笑而不语,吕射月忽地心头一跳,“总不会……是已成神了罢?”
“不算成神,但的确是无限接近于神祇了。”
成神之时,便也是死期将至,只是不知道,她具体能够撑到几时。
谢挚知道,她的寿命应该会比普通仙王少很多,到底能活多久,她自己也不确定。
或许数百年,也或许几千年,一切都要依靠她心智的坚韧,与精神力的强度。
简而言之——看她能否撑得下去。
“大比要开始了,我们待会再说。”
天空中漂浮着数张石椅,是长老们观战时的座位,谢挚与姬宴雪的座位正是主位,她落了座,向下望去,弟子们小如蚊蚁。
“嗡……”
一声悠长的钟鸣后,人声渐小,众人全都仰头望向天空。
执法长老手执法旨而立,高声宣读规则:
“……不可夹带法宝、法印,不可提前服用宝药,不可穿戴防御器具,对手投降后即时终止,不可继续攻击……一旦查出,立即废除修为,逐出宗门!”
他掷出手中法旨,抛出时洁白的法焰轰燃而起,却无灰烬,而是化作万千光羽缓缓落下,极尽绚烂美丽,洒在每一个弟子的头上与身上,融入皮肤,光芒一闪便消失不见。
这是一种特殊的法印,接触之后会强令生灵遵守规则,一旦违反,便会浑身剧痛难忍,动弹不得,骨髓如被蚁噬。
吕射月起身,环视一圈下方激动的弟子们,微微一笑,朗声道:“宗门大比,正式开始!祝你们取得好成绩!”
她手臂一挥,天光便渐渐暗下,化为一种柔和的昏色,但比武台上却光芒明亮,仿若白昼,如此更加适合观看战斗的细节,双方的每一个动作都逃不出长老们的双眼与神识扫视。
防护阵法在比武台四周升起,如同一尊半透明的金钟,第一组弟子已经跃上台面,这阵法许进不许出,战斗时爆发的冲击波不会外散,伤害到其他人。
“开始了。小挚,陛下,一会儿你们可得多指点指点。”吕射月笑着坐下。
宗门大比要总共举办数日,按照境界从低到高排序,一般来说是同等境界对战,如铭纹对铭纹,道宫对道宫,如此便不至于一方过弱而一方过强。
若想跨级挑战,则需自己申请,但只有极少数人才会这样做,大都是对自己的实力过于自信,不过亦有黑马,只是非常少,每届大比中,总有那么一两个弟子能给众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刚开始都是境界低者的战斗,往往很快就会分出胜负,也没有什么可以品评之处,姬宴雪甚至完全失去了观看的耐心,选择和谢挚说话,不往台上看一眼。
直到两个时辰后,弱者被筛出大半,才渐渐有了出彩的战斗。
“天骄战要开始了!”
一个长老抚掌而笑,她收起漫不经心之色,专注地看向台上,显然打算在此次大比中为自己挑选出一个合适的徒弟。
“你看那个孩子怎么样?”
谢挚也注意到了台上的战斗,其中一个青年头发火红,手持阔刀,通体缠绕符文,攻势凌厉迅猛,已将另外一个人逼得节节败退,快落到台下了。
姬宴雪抽空瞧了一眼,“还是不行,不过比起方才的那些,能略好一点。”
“你眼光太高啦,照你这样挑法,恐怕整个长珩剑宗都挑不出来几个好苗子了。”
谢挚笑道,她就知道姬宴雪瞧不上,她看人基本都是以自己作为标准去要求,可是她即便在神族中都是天资无二,何况这些人族少年了。
“本来就是啊。”姬宴雪一脸理所当然。
她们交谈之时,两人也已分出了胜负,果然是那头发火红的青年胜出,他一刀劈斩下去,竟有一只耀眼的炎鸟飞舞而起,身上的神焰能将岩石烧成岩浆。
“那似乎是朱雀宝术,只是不全,有残缺之处。”
谢挚认出了那只火鸟化形,“看他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能有如此本领,已经很不错了。”
大概是哪位长老的亲传弟子吧?她左右看了一下,果然便见一个紫袍中年正在捋须微笑,满面赞赏骄傲,其余长老也都目露欣赏,面带笑意——这的确是一场精彩的战斗。
对于宗门中的天才,长老们向来不吝称赞,连吕射月也夸奖了青年一番,赐予奖励,又指出了他的缺点,要他以后注意。
“陛下,你要点评几句吗?”她不忘询问姬宴雪。
谢挚还未来得及阻止,便听姬宴雪道:
“好,既然你要我说,我便说几句吧。”
“我观你骨龄,今年已有十八岁,这样的年纪还停留在道宫境,已是无能;而且你肉身差,刀法差,符文差,浑身破绽,简直无一处称得上好,唯有朱雀宝术掌握得还算熟练,但究竟也不是属于你的东西。”
“天赋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之后还是多加苦练吧。”
姬宴雪毫不留情面,说得那青年脸一阵红一阵白,羞惭难当。
他自幼即是人们眼里的天才,但在神帝口中,简直一无是处。
“阿宴——”谢挚摇头,示意姬宴雪不要说话,温声朝那垂头丧气的青年道:“不必管她,摇光陛下天资太盛,她的意见不能作为参考,你已经很厉害了。”
“你那朱雀宝术不全,恰好我曾有朋友也身怀朱雀血脉,因而我对这一族的宝术有所了解……”
谢挚说的是火鸦,传说中,朱雀正是火鸦一族的远祖。
在青年惊异的目光中,她手指划动,一只火红的鸟儿便跃了出来,亲昵地停留在她指尖,看似玲珑小巧,却比那青年的炎鸟强大百倍。
“今日在此,特为你补全此法。”
“不过须记得,摇光陛下说得不错,的确不可太过依赖宝术,宝术威力固然惊人,但若是将重心落在宝术上,也诚非修行正途。”
“多谢陛下与卿上教诲,弟子铭感五内,永志不忘!”
青年下拜,长长行礼,谢挚送他的不可谓不是大礼,他极是感激。
之后大比继续,姬宴雪仍然少有赞语,多是批评,说得直截而一针见血,唯有对年轻女孩态度稍好一点,但也只是好一点而已。
谢挚则比她温和委婉许多,先抑后扬,指出不足,再给出建议,遇见合眼缘的,还会赠予礼物。
她对女孩子更是格外包容耐心,往往少女先被姬宴雪说得眼泪快要落下,到谢挚时,又会因这美丽温柔的卿上而双颊飞红,有的若有所思,拜谢而去,有的连连点头,细声称是。
姬宴雪先沉不住气了,“谢挚,你不许——”女人气闷道,“不许笑,也不许对她们那么好。”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笑容,只给她一个人看就好了,谢挚是不知道自己对这些少男少女很有杀伤力吗?
“笑也不行吗?”谢挚支着下巴看她,好笑道:“要不然从今往后,我只对你笑好了,嗯?”
姬宴雪点头道:“正该如此。”
她还答应!真是……
她们俩真是有意思,吕射月从旁看着也觉有趣。
她从前也听过关于摇光大帝的诸多传闻,无一不是说她不通人情,傲慢自负。
她少年时也曾赴昆仑山夺山宝,见过姬宴雪一面,那时的记忆已经大半模糊,她只记得一队神族从天而降,个个银甲金发,手持长弓,高挑美丽,为首的女人尤其耀眼,正是摇光大帝姬宴雪。
她一出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山呼陛下,吕射月也赶忙下拜,不敢直视。
大着胆子抬眼间,只看到女人绸缎般的金发,和一点精致莹白的颈线。
那时吕射月绝没想到,日后有一天,她竟能与摇光大帝共列一席,饮酒聊天,而且两人性子竟很投缘。
吕射月笑着摇摇头——不过谁能又想到,小挚会和姬宴雪在一起呢?
尤记得当年红山树下,小挚还曾含羞告诉她,她喜欢云宗主,还因她说云宗主修的是无情道而失魂落魄。
不过,即便云清池修的不是无情道,她们二人也无缘分。
——云清池,乃是龙族内奸。
吕射月眉眼微垂,当年初回歧都,惊闻此讯时,她也是心中巨震,难以置信,但是天衍宗的惨象与幸存同门声声泣血的悲告,又叫她不能不信。
歧大都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背叛人族,唯独无人相信云宗主会叛国,即便人皇多疑,也从未怀疑过云清池;
但偏偏是这样的一个人,是龙族的奸细。
吕射月当年对云清池也是充满景仰,敬慕她品格高尚,一心为天下计,她入天衍宗时曾欲拜入云清池门下,向宗主学剑,只是宗主习惯独身一人,并不收徒,她这才遗憾转投了其他长老。
现在想来,她未拜云清池为师,实是幸事。
比武场上又有新人上场,谢挚扫了一眼,随口问:“那个女孩子怎么戴着面具呀?”
只露出一双眼眸,面容全包住,身形秀长,衣着朴素,穿的是外门弟子的服饰,都已经洗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吕射月着人去问,不一会儿便有侍从来报:“禀宗主、卿上,她说自己面有旧伤,恐污人眼,这才以面具示人。”
“平日戴面具也就罢了,赛时也要戴么?”
吕射月微蹙眉,便要令人再去查验她的身份,谢挚劝道:“算了,她大概是戴习惯了,倒也不妨事,我在北海时也常戴面具的。”
那孩子怪可怜,面上又有伤,想必日子过得颇艰难,谢挚不愿因自己无心的一句话引得她一番麻烦。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了,那便不管了。”
吕射月知道谢挚向来心软,笑道。
一个修为低微的外门弟子而已,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她对战的是朴长老的二弟子啊,”一个长老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年轻人,倒是有些胆气。”不知是在嘲讽还是在夸赞。
“怎么了?这个二弟子很厉害吗?”谢挚问。
被提到的朴长老颇有几分自得,能在昆仑卿上面前露脸他也很骄傲,朝谢挚行礼,道:“孽徒顽劣,难以训导,只是确有几分天资,年仅十五,便已至道宫境了。”
这个年纪能修到道宫的确不错,谢挚赞完,又问:“那他的对手境界几何?”
“这个嘛……”长老翻阅了一下册页,“铭纹四道。”是非常少见的跨级挑战,所以他才说这女孩有胆气。
“差距如此之大么?”
吕射月道:“且看她待会表现怎样。”
轻轻睨了一眼朴长老,微笑道:“朴长老看人毒辣,你那个二弟子,也的确顽劣得很,是该好好管管了。”说得朴长老讪讪不语,垂首应是。
谢挚听出吕射月明褒暗贬,实则在敲打朴长老,便知这二弟子平日一定做了不少歹事,以至于连吕射月这个宗主都有耳闻,只是这是长珩剑宗之事,她也无法管,因而只作不知,专心看向地面上的两人。
既然如此,那这场战斗一定很艰难了,但愿这少女不要受伤吧。
她刚这样想完,便见那立在比武场上的少女忽然抬头,望向她所坐的方向,正与她对视——乌黑沉静的一双眼。
这眼神……
谢挚微微一怔,心中的异样感一闪而过,不等她抓住思索,那少女便已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了。
“……战斗开始!”剑宗弟子击磬高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