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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1章 凰穴

此次来东夷,主要是为了给白芍送剑,以及见一见公输良言与觉知,现下任务都已完成,日程顿时轻松了下来,谢挚与姬宴雪也不急着返回,漫无目的地随心在泽都附近游玩了数日。

若说风景,五州自然各异,但是东夷的秀丽与滋润仍是独一份,离开泽都后,谢挚与姬宴雪购了艘小船,沿着涌斯江往东而去,因不急于赶路,一路顺便观赏两岸风光秀色,故而走得十分缓慢。

越往东,地势便愈柔愈缓。山如叠翠,碧意曲折不尽;江如春水,锦波连绵难绝。玉兰枝枝,白似羊脂;芦苇丛丛,大如蓬棉。两岸之间时有沙洲隐现,白鹭悠闲地踱步,披蓑衣的渔翁摇着小船。

作为西荒人,谢挚当然不大擅长划船,只有当年初至东夷时才撑船载过小毛驴,还被夜蚺顶碎了船身。

她原本是想以念力托着小船前进,不料姬宴雪说她会划船,谢挚颇为意外,半信半疑地将桨交给她,姬宴雪果然会,甚至还划得很好,涛浪柔缓时便由着小船在江面上翩然自渡,偶尔才闲闲地执桨一撑。

“你还会划船呀?”

姬宴雪也算西荒人,谢挚以为她和自己一样不习水性。

“会啊,”姬宴雪将棹桨横于舟上,笑道:“很惊讶吗?”

“我原本当然也不会,是少年时下昆仑山,在五州游历时才学的。”

每个神族到了一定年龄都要下山去寻觅道侣,据说姬宴雪找了二十年也没能找到,谢挚当时听说了还曾腹诽过——

二十年!即便是要找一只八条腿的青蛙,恐怕也找到了,却没能找到生灵能够入这位神帝的眼,真不知道姬宴雪眼光这样挑剔,到底能看得上谁。

现在,她却是知道了——正是她自己。

现在姬宴雪既然提起来了,谢挚也颇感兴趣:“你当年下山游历,可有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么?”

她小时候最大的梦想,也无非便是找一个心爱的人,然后遍游五州而已。

如今五州确乎已经踏遍,但是细究起来并称不上游玩,更多时候她总是背负着责任前进,谢挚想起来也颇觉遗憾。

不过也没关系,以后她还有很多的时间,和阿宴在一起完成少年时的心愿。

“有意思的事?”

姬宴雪蹙眉思索了片刻,“好像没多少,就算有,也大概记不清了。”毕竟,那已是数千年之前的事了。

她回忆道:“那时正音之战尚未爆发,中州与东夷之间还能正常通行,我在每州都各自待了四年,其实很少接触生灵,主要是观赏风光,五州各地,我都走遍了。”

“我在昆仑山上时太无聊,对外界怀着无数憧憬向往,只在书籍上读过五州的风土人情,却未亲眼见过,加之被我母皇拘束得太严,一下山便如鸟出笼一般收不住,在山下的世界流连忘返,至于道侣,其实根本没怎么找。”

姬宴雪面带回忆之色,又扬眉笑道:“若是被我母皇知道我这样不务正业,她一定要气坏了。”

但是她神色顽皮促狭,分明丝毫不惧,更不担忧。

“啊!”谢挚恍然大悟,又觉得合理,这完全就是姬宴雪能做出来的事,讶道:

“原来你根本没去找!我就说……你要是用心找的话,怎么可能找不到呢……”

别的暂且不论,以姬宴雪的容貌,在五州晃一圈,也必定有大把的男男女女哭着喊着要跟她走。

“这下好了,道侣没找到,还落下一个眼光挑剔的名声。”谢挚开玩笑。

姬宴雪也笑:“我的名声,原本就不怎样好,再差一些也没关系,我不在乎,只是惹得我母皇又恼怒又忧愁罢了。”

“现在想来,我当年寻道侣二十年独自而归,也未必没有存着要故意气她的心思……”

姬宴雪叹道:“我那时太年轻了,总是和母皇对着干,她不让我痛快,我也便不让她痛快,总是要针锋相对,两败俱伤才好。”

“你……后悔么?”

姬宴雪摇头道:“倒也不后悔,若是再来一遍,大概我还是会那么做的。”

傍晚已近,天边火云燃烧,满江红透,金粼粼波光也倒映在姬宴雪碧绿的眼眸里:

“我只是……稍微有些遗憾罢了。”

“我曾以为她不爱我,我想她不爱我,那么我也不要爱她,后来才发现,其实不是。”

“她很爱我,我也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怨恨她,或许更多的还是怨恨她,为什么不像别的母亲那样待我。”

等到她真正长大成熟,明白母皇藏在严厉后的期望与温情,已是母皇死去很久之后了。

谢挚悄悄靠过去,依偎在姬宴雪肩上,抚了抚她的手背,姬宴雪笑了,解开外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怎么了?心疼了吗?”

“谁心疼你了……”

“我也不知道,大概谁是我妻子,谁心疼我。”

整个五州,也就只有谢挚会心疼她了,别人畏惧她还来不及。

她们住在船上,偶尔停舟上岸,这一趟来东夷,姬宴雪也见了不少新鲜玩意,她看见什么都兴致勃勃地想买给谢挚试试,弄得谢挚不得不三令五申,严词拒绝,表示自己不要,姬宴雪这才作罢。

姬宴雪偶尔也会捉条鱼来吃,她处理得非常干脆利落,会拿小刀将雪白的鱼肉切得如同花瓣,之后烤熟给谢挚吃,味道鲜美清甜。

谢挚不知道她还会做饭,姬宴雪则笑答,这也是她五州游历时学来的本领。

她不会做什么复杂精致的菜色,但是做这种简单的饭食还是会的,而且刀工很好,特别热爱摆盘,要求食物必须看起来好看,弄得谢挚哭笑不得。

行船时她们常常闲聊,话题天南海北,有时非常琐碎,姬宴雪答得仍旧耐心细致,也不厌烦。

“你当年游历时也没有变化容貌吗?不怕被人看见?”

“没有,刚开始我还没有这个意识,后来才发现神族身份太过惹眼,走到哪里都会被围观,还会被诚惶诚恐地引见给官员,我很烦,于是就不走人族多的路了。我买了斗篷,常年遮着脸,所以也就还好。”

谢挚偷笑:“是因为一旦被看见脸,就会有人对你一见钟情么?”

姬宴雪无奈:“那倒不是因为这个。不过,”她想了想,又道:“对我一见钟情的人,好像确实也有几个。”

里面有男有女,甚至有几个追着她走了很远,弄得她烦不胜烦。

“……哦。”

这下谢挚不笑了,姬宴雪的肩膀也不靠了,起身坐得端端正正。

“你怎么回事,谢挚?”姬宴雪失笑,轻轻去勾她下巴,笑着低声说:“你这只难哄的小狐狸,明明是你先问我的,结果我真说了,你又吃醋不开心,真是……”

谢挚还是第一次听姬宴雪叫她“小狐狸”,得寸进尺地扬起脸:“真是怎么样?我吃醋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当然不会。”

姬宴雪真喜欢看她这样,含笑低头吻住她,呼吸相缠,吮咬她的舌尖。

“……我很喜欢,非常喜欢。”

“哈啊……”

吻完谢挚稍微退开一点,姬宴雪仍抵着她的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脸侧颈边。

“你的脸好烫,心跳也好快……是因为我吗?”

指腹能感受到谢挚的脉搏,她轻声呢喃。女人的眼眸也氤氲了迷离的薄雾,“你摸摸我,一定也很快……小挚……”

“离我近点,我喜欢你靠着我。”

像请求,又像是命令。

……

……

……

夜空墨蓝,星子点点,谢挚躺在船上凝望轻晃的水面,听着潺潺水流声,恍惚不知是行于江上,还是枕卧在星海之间。

腰酸得厉害,身上也没力气,谢挚缓了半天意识才渐渐回笼,终于意识到到底做了什么,又羞又恼地叫姬宴雪名字:“姬宴雪……!”

“我在这里,怎么了?”

姬宴雪这个时候总是格外好脾气,像只吃饱了食物餍足的大猫一样,连声音都分外柔软。

“怎么能……怎么能……”

怎么能在船上做这种事——这句话谢挚说不出口。

“接下来几天……不,半个月都不许做了……!”

姬宴雪不答,慵懒地哼笑道:“刚才还叫我阿宴,现在就叫我名字了。”

她颇有几分怀念谢挚刚刚的模样。

很乖,又很听话,热情又直截,想要什么就会在她耳边叫她“阿宴”,求她给予,带着泣音的婉转。

“你……!”

偏偏这时候谢挚又看见她颈边的红痕,正是自己亲吻留下的痕迹,想起方才动情的种种画面,顿时又没了底气,谢挚捂脸道:“我不要和你说话……”

“那我还可以亲你吗?”

“不可以!”

刚才就是亲着亲着,然后莫名其妙地……

……

再往东,一月之后,谢挚与姬宴雪来到了海边,这是五州的最东方,渔民的家园。

谢挚立在耸立的礁石上眺望海面,海风湿润腥咸。

五百年前,她便是在这里步步走入海中,只为求得真凰出现。

真凰已在裂州之战中举族覆灭,连凰主也未能幸存。

谢挚想要来这里再看一看,作为此次东夷之行的终点。

当年的沿海小镇繁荣了许多,有妇人见到她们二人在海边长久静立,热心搭话道:“您二位也是来看凤凰穴的吗?”

“凤凰穴?”

谢挚转过身来,那妇人从未见过这样美的人,再一看她身边人,更是灿如日月,呆了片刻才回神,“是啊,就是一个洞穴,是五百年前真凰和真龙大战留下来的,可有名了!不时便会有人来看。”

听起来像是当年的战场遗迹,谢挚忙道:“能烦请您为我们带路么?”

在妇人引路下,她们很快便走到了“凤凰穴”近旁,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坑洞,仿佛大地毫无征兆地突然塌陷进去一块,又像真凰含泪的眼睛。

有孩童在洞边相互追逐,欢笑玩耍,他们口中唱着童谣,蕴藏着先祖世世代代流传下的记忆。

“真龙吼,凤凰叫,海水滚,火焰烧……”

谢挚谢过妇人,给了她钱财,姬宴雪蹲下身,手指沾了一点洞壁的砂石,沙子至今仍是红色,仿佛浸透了真凰的血液,历经数百年岁月侵蚀,依然触目惊心,让人不难想象当年战斗的惨烈。

“这洞穴大概是真凰们集体自爆留下的,真凰是很刚烈的种族……”

姬宴雪忽然眉梢一动,露出斟酌之色,似乎在仔细分辨着什么,“等等……”

“怎么了?”

她看向谢挚,谢挚少见地在她眼里看见欣喜与激动:“我感受到了一点生命气息。”

“就在下面——!”

姬宴雪已经揽住她跃了下去:“虽然很微薄,但是确实存在着。”

终于落到洞底,谢挚惊奇地发现,脚下竟然软绵绵的,她半跪下来察看,姬宴雪指尖一划,光芒便照亮了漆黑的四周,也照亮了谢挚的掌心。

“好像是灰烬……”

谢挚捏了一点脚下的东西,又掬了一捧观察。

这灰烬并不冰冷,反而干燥温热,像鸟儿的羽毛,暖洋洋的,确如姬宴雪所说,散发着微薄的生命气息,像正在孕育着什么。

“我知道了,”谢挚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曾经救活过白芍的涅槃池,“这是——”

“真凰死去后留下的灰烬。”

姬宴雪道:“真凰浴火而生,在灰烬与火焰中诞生,也在灰烬与火焰中诞生死去。”

“看这灰烬之深,大概真凰一族,至少有九成都死在这里了。”

谢挚怔怔地看着掌中灰烬,想起真凰引*以为傲的华丽羽毛,但是现在,他们甚至连尸身都剩不下。

“不要难过,”姬宴雪也半跪下来,搭上她的肩膀,“真凰一族是不会灭亡的,他们有一项神通,可以涅槃重生。”

谢挚心头燃起了一点希望:“你是说,他们可以复活么?”

“是,也不是。真凰死去之后的确会活过来,只不过,是新生。”

“从这灰烬里诞生的会是全新的真凰;可是谁又能说,他们不是过去的继承呢?”

“看样子他们还需要几百年时间才能重生,”姬宴雪轻轻将手指插入灰烬,“便让我来为他们加速一些吧。”

她闭上眼,催动生命符文,眉心和手掌发出耀眼的金光,如同涌流的焰火,点点飞旋舞动,照亮了凤凰穴的每一处。

灰烬中心也开始散发朦胧的赤光,起先十分微弱,随着生命符文的注入愈来愈明亮炽热,有节奏地膨缩明灭,如同呼吸,又如心跳,而现在,洞穴中的温度已经足以将人烧成焦炭了。

“可以了。”姬宴雪睁开眼,一滴晶莹剔透的血被她滴在灰烬中,喝道:“涅槃!”

“哗——”

像是终于挣扎出蛋壳,无数闪烁的火星猛地向上冲去,飞舞间形体变换,化作一只只雏鸟,双翅如同火焰般燃烧,通体流动火纹,而那灰烬便是它们翅下的尘埃。

“不死鸟!”谢挚低低地叫。

千百只雏凤像风暴一般哗啦啦飞出坑洞,奔向长空,它们将会像所有的鸟儿一样,追随着血脉中的记忆,回到过去的家园。

有一只小凤凰绕着谢挚与姬宴雪盘旋了一圈,亲昵留恋地蹭了蹭谢挚脸颊,又迅疾地跟上了同伴。

谢挚下意识伸出手,一根柔软的绒毛飘飘荡荡地缓缓落下,正好停留在她指尖。

第392章 自由

“……它们会飞去哪里呢?”谢挚轻声问。

“不知道,”姬宴雪同样凝视着雏凤离去的方向,“大概会回归故里吧。”

她收回目光:“真凰飞舞的地方,便是道义长存之地。”

“这样的话,凰主也曾同我说过。”谢挚有些惊奇地看向她。

姬宴雪微微一叹,道:“真凰究竟是高洁君子,未来有一日,神族或许会灭亡,但真凰不会死。”

谢挚默默收好那片绒毛,“这只小真凰……会是凰主么?”

“凰主已经死去了,她不会再复生,我想,它或许是继承了一些模糊的共同记忆,所以觉得你亲近。”

姬宴雪温声道:“收下吧,就当是凰主给你的礼物,也是最后的问候。”

谢挚取出小鼎,放出大板牙,大板牙如今也对依靠小鼎转移十分熟悉了,精精神神地跃将出来,先环顾了一圈四周。

海风吹动它灰色的鬃毛,它很快认出这是什么地方,惊奇道:“啊,这好像是……当年那个海岸呐!”

它曾在海边等待谢挚三年,因此对这里非常熟悉。

“是,”谢挚笑着点头,“恭喜,你回东夷啦,大板牙。”

“我们要做的事都已做完,也是时候和你说再见了,”她手掌轻抚小毛驴的脊背,满含温情,“我当年在北海时曾向你许诺,我不是你的主人,只是请你帮我一段时间的忙,现在诸事已毕,我也该信守承诺,放你离开。”

“从今以后,五州安定,海阔天空,何处都可畅快奔行,任你自由。”

期待已久的自由终于到来,小毛驴觉得自己本应该欢欣雀跃,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放声大叫才好,但听到谢挚的话时,它心里竟欢喜不起来,反而生出一股留恋不舍之情。

大板牙定定地望着谢挚,讷讷道:“小挚……”

“我不想……”

它垂下头,用头颅轻轻蹭谢挚的手,连长耳朵也沮丧地落了下去,瓮声瓮气地小声说:“不想和你分开……”

它早已习惯了和谢挚在一起的生活,将她认定为自己最亲的人,爱她,信任她,也依赖她。

为了她,它甚至愿意违背趋利避害的本性,鼓起勇气踏足南沼,也曾在海岸边苦等三年,迟迟不去。

现在谢挚真的要放它自由,大板牙反而觉得不知所措,倍感前路迷茫。

“你不要我了吗,小挚?”

“我从来都没有不要你,大板牙。你是我的朋友,我的伙伴,”谢挚弯下腰,摩挲着大板牙的耳朵尖,柔声道:“昆仑神山会一直为你敞开,只要你想回来看我,随时都可以,神族的巡逻战士们也都认识你……”

“只是我想,我还是应该放你走,不应该拘束你,强留你在昆仑山上,那样你住不习惯,也不会快乐。你是一只东夷的小毛驴啊,就像我是大荒人一样。

“——还记得吗?你曾经说过,想要做一只全天下跑得最快最快的小毛驴,你已经是了。”

谢挚笑道:“现在,大荒人要回大荒去,东夷的小毛驴,也回到了东夷,你说这样好不好?”

小毛驴还是垂着脑袋:“回到东夷,自然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和你分开不好……”

很不好。

嘴角发咸发苦,大板牙尝到了眼泪的苦涩滋味。

它吱吱嘎嘎地呜咽抽泣,起先还因姬宴雪在旁边而尽力忍着不发出声音,但是谢挚温柔地轻轻拍它,它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不管不顾地哇哇大哭起来,“小挚,小挚,我想你……!我不要和你分开!”它用头胡乱蹭谢挚的脸。

大板牙哭得伤心欲绝,谢挚被它哭得也眼睛发酸,但是大板牙的哭声很有喜感,她又被惹得想笑。

她抱住它的脖颈哄它,耐心道:“好啦,别哭啦,好难听,我耳朵都要被你吵聋了……”

又开玩笑道:“早知如此,我当年就不应该给你起名叫大板牙,应该叫大破锣才对……”

大板牙的哭声更响亮了,它打着嗝委屈地叫:

“到这时候了你还笑话我!我们驴子就是这样叫的啊哇儿啊哇儿啊——”

这样哭了好半天,直到姬宴雪的忍耐几乎到达了极限,快要忍不住给它上一道禁声咒时,大板牙才缓过了情绪,哭声渐渐止住了。

“现在不哭了吗?”

谢挚啼笑皆非地瞧着它,驴子的眼泪可真是多,大板牙大哭了一场,将她肩膀那一块的布料给完全打湿了。

“不哭了……”

出于对危机敏锐的觉察力,再哭下去,大板牙觉得摇光大帝就要忍无可忍地给自己上个嘴笼了。

“喏,这个送给你当礼物。”

女人掌心的小鼎翠绿莹润如美玉,正是真凰祖器。

大板牙定睛一看,吓了一大跳:“这个给我??不行,不行,这可不行!”它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这太贵重了!而且,而且你不是很喜欢这尊小鼎吗……”

“是很喜欢,”谢挚眼睫垂下,抚过小鼎的表面,声音里含着怀念,“它是玉牙白象送我的,陪了我很多年,从我开始修行起便一直被我随身携带,也帮了我不少大忙……”

她抬起眼,眼眸清澈明亮,温和地笑了一笑:

“不过现在,我已经用不到它了,留给你做纪念也好。”

“这尊小鼎乃是真凰祖器,曾被徐凰持有,”大板牙呆头呆脑的,还不知道徐凰是谁,谢挚解释道:“徐凰,便是那位在赤森林教你空间术法的奶奶。”

“啊,是她!……”

大板牙意外又惊喜,一下子竖起了耳朵,连细眯缝眼睛也瞪大了。

“是的,不过徐凰老祖在五百年前已经逝去了。”

大板牙的耳朵又垂了下去。

谢挚笑了笑,将小鼎举到它眼前:“所以,这尊小鼎也可以说是徐凰奶奶唯一的遗物,而你又算是徐凰的半个学生,真凰们刚刚浴火重生,还不具备保护它的能力,我想,将它交给你,正是再合适不过了。”

大板牙踌躇道:“可是……可是我怕……保护不好小鼎,反被他人抢走,那样岂不是很糟?”

“不用担心这个,”谢挚拍了拍它,“你可能还不知道,在当今五州,你已算大能者了,至少在东夷,很少有人能够战胜你。而且你还会真凰的空间术法,打不过,难道你还跑不过吗?”

“有道理啊!”

小毛驴恍然大悟,逃跑它的确最擅长了。

“那么,我就将小鼎交给你了,”谢挚用珠串将小鼎戴在小毛驴脖颈上,如同一条项链,“你要好好保护它,更要好好保护自己。”

小毛驴郑重点头:“我会的。”

“接下来你们打算去哪儿呢?”它问。

“去中州看看,之后回昆仑山。你呢,大板牙?”

“哎,我还没想好……”大板牙苦恼地甩了甩尾巴,“大概就是和从前一样,走哪是哪,追着好吃的草到处跑。”在没遇到谢挚之前,它每日的生活就是如此度过的。

谢挚笑道:“那祝你天天有好草吃。”

大板牙深深地点了点头,翠绿小鼎在它脖子上轻摇,像人族深爱儿女而特意为他们戴上的玉佩。

它还是一头小毛驴,可是,它不再是之前的毛驴了,它是这世上唯一一头有名字的毛驴,见识过许多奇事。

大板牙长久地凝望着谢挚,睫毛缓缓地眨,“小挚,”又飞快地扫了一眼姬宴雪,它仍然不敢直视她,“神帝陛下,我会常来看望你们的!”

“我们在昆仑山上等你。”姬宴雪朝它点了点头。

“去吧,大板牙。”谢挚轻叹道:“今天天气真好。”

非常晴朗,万里无云,海洋在日光的照射下像一块凝结清透的翡翠。

谢挚想,真是一个适合送别的好日子。

“小挚,你以后和神帝陛下要好好的,我觉得你们很好,”大板牙依依不舍,努力拖延时间,搜肠刮肚地想人族的祝福语,“一定要白头到老呀!”

它忘了自己祝福的是神族,姬宴雪道:“……多谢,不过神族至死发色也不会改变的。”

“呃——那您,那您,少喝点酒?”

“知道了。”姬宴雪又忍不住道:“我也并没有喝很多。”

大板牙还欲再说,忽然叫起来:“哎哟!谢挚!你不要拍我的屁股行不行,我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马……”

大板牙唠唠叨叨、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它灰黑色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在视野里化为一个点。它开始飞奔,没有动用真凰的空间术法,时而小小地跳一下,奔跑在东夷湿润的空气里。

谢挚含笑目送着它远去,直到看不见大板牙的背影时,还长久地默立着。

姬宴雪揽住谢挚的肩膀,低声问:“难过吗?”

“倒也不是难过,”谢挚垂下脸,擦了擦眼睛,笑道:“感觉更像是……孩子长大了,必须和我们分开一样……”

“虽然知道它还会回来,但总感觉,心里有些惆怅。”

谢挚轻轻环住了姬宴雪的腰,“阿宴,还好有你在。”

那么多人死去了,那么多生灵消失在了她的生命里,但是所幸,姬宴雪仍在她身边。

她是属于她的,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每时每刻,她都因意识到这一点而心安。

姬宴雪回拥住谢挚,缓缓道:“我也很感谢你……陪着我。”

海浪声轻柔而舒缓。

“接下来去中州?”

“嗯。”

在中州,周天子的凤凰旗仍然在飘舞,只不过在裂州之战中,歧大都受到极大损坏,已无法再做国都,因此五百年前,姜契不得不东迁都城,定都于东郡的洛城,改名为洛京。

谢挚也是苏醒后第一次拜访战后的中州,心中既有不安忐忑,亦有怀念期待,不知如今的中州与姜周都城是何景象。

她们顺着涌斯江一路往西,穿越两州之间的屏障,即至中州,风物渐有变化,两岸人们的服饰口音也有不同。

立在船头,谢挚挑起椎帽一角,看着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她放出神识,一扫之间即囊括方圆千里的景物。

“我们现在正在胜昔河上,它看起来已经恢复了。”

谢挚还记得,她当年与姬宴雪初出秘境时,胜昔河断流的惨象,但是现在,中州似乎又恢复了过往的繁荣。

姬宴雪道:“是,不过中州人现在好像给它改了名字,叫它忆昔河了,据说是为了铭记裂州之战的教训与伤痛。”

“是么?”

谢挚有点惊奇,旋即又轻笑起来,叹道:“这个名字较之前好。胜昔河,实在是口气太大了。”

裂州之战前的中州人,确实达到了自信与骄傲的巅峰,他们相信自己可以战胜一切,包括过往。

“我第一次来中州时,还是牧首大人带我来的。那时我才十六岁,丹朱鹤拉着飞辇,带我们飞翔万里,穿越鼓龙瀑布和无数调云塔,还飞过了一个好大的彩虹……”

谢挚回忆道:“我还看到了连接诸郡的符文光路,笼罩歧大都的大阵……”

中州的每一个事物,都让她新奇又兴奋,又有点说不出的怅然。它们看起来是那么好,那么宏伟,闪闪发光,然而又不属于她。

“对中州来说,我只是它的朝拜者之一,一个侥幸夺得昆仑山宝的西荒蛮女……歧大都见证过太多天才了,我也只是其中不足为奇的一个。”

“但是现在,你是昆仑卿了,五州所有生灵都知道你。”

“是啊,”谢挚笑了,又慢慢沉默下去。

“阿宴,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昆仑卿是一个……中州人讽刺西荒人的称呼,”她轻声道,“当年在人皇赐封的大殿上,牧首大人因为这个封号很不高兴,夫子还曾拂袖而去……人皇想要用它羞辱我。”

“当年我告诉牧首大人,没关系,不要因此动怒,我会接受这个封号,并不是因为我太过无知,不懂得背后的贬嘲,而是我想改变这个封号所代表的意义。”

“你看,阿宴,我真的做到了。”

她转过头,清澈地笑,仍如她少女时。

“现在五州生灵提起昆仑卿,只会想起我,谢挚,而不是其他。”

词语的褒贬意味,的确是会因世而变的。

“自我以后,不会再有昆仑卿了——”

谢挚道:“我就是最后的昆仑卿。”

第393章 洛京

姬宴雪道:“我恐怕也会是最后的神帝了。”

谢挚偏头笑:“那我们岂不是很相配?”

“恐怕再没有更配的了。”

二人相视而笑,尽在不言之中。

中州不比东夷水路通畅,因此谢挚与姬宴雪行船不久便将小船送给了别人,转而以陆路前往洛京。

她们没有走符文光路,也没有用传送大阵,走的是凡人的驿道,买了两匹马代步,她们买的不是凡马,据那马贩子说具有一丝灵兽乘黄的血脉,修士们很爱骑。

他说得天花乱坠,谢挚只是笑笑而已,并不大信。

“乘黄其状如狐,背有双角,乘之可以增寿,曾经很受神祇钟爱,神族喜欢将它豢养作灵宠坐骑,不过早已灭绝了,我都没见过活的乘黄,他倒是敢说。”姬宴雪低声笑道。

“做生意就是这样的,要胡说八道。”

谢挚抚摸着身下骏马的脖子,让它熟悉自己。这是她在北海时向八骏学来的手法,八骏首领们告诉她,世上的所有马儿都喜欢被这样抚摸。

她选的是匹乌亮的黑马,而姬宴雪选的是白马,两匹马肩宽背阔,神气高爽,毛色极漂亮,一丝杂色也无,谢挚抚摸的时候会有火星般的细碎符文闪烁。

“不过这马的确很好,似乎混了一些灵马的血统,跑起来如坐风中,也可算作名马了。”

一切都很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姬宴雪不讲价,马贩子报多少钱她就给多少,谢挚也不知道这马的“行情”具体该是多少,但从那马贩从惊讶到万分热情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报了一个很高的价码,本以为顾客要来回砍价,谁料姬宴雪一口答应,直接就给了他一块灵髓,并表示不用找。——实际上也找不开,姬宴雪给他的这块灵髓都能买下一座小镇了。

“你好不会过日子……他说多少钱你就给多少钱嘛?”

“和他讲价才是麻烦,我懒得跟他多说。”姬宴雪低下头,笑着亲了亲谢挚耳廓,她喜欢谢挚同她亲昵抱怨,“我确实不会这些……所以,你来教我好不好?”

“我有一座私库,烙了你的神识,你随时都可进入,里面的东西也可任意取用,你帮我管吧。”

姬宴雪的私库需要神识做钥匙才能进入,谢挚意外道:“烙了我的神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她都不知道。

“你刚醒来的时候,我便做了,只是一直没告诉你。”

“摇光陛下好大方,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私库给拿光吗?”

姬宴雪的私库虽比不得神族的公库,且又不在意外物,但也是一位半神积攒三千余年的珍藏,恐怕比大周的国库还要富裕。

姬宴雪不以为意,“本就是你的,拿光也没关系。”

“只是记得,将我也带走。”

她们同乘一匹马,一匹跑累了就换一匹,姬宴雪一手挽着缰绳,怀里拥着谢挚,走的是姬宴雪年少时游历的旧路,数千年过去景物大有不同,姬宴雪也倍觉感慨,一路低声在谢挚耳边说话,告诉她这里曾经是怎样景象,自己经过此处时又曾有什么经历与趣事。

越往西走,空气越发干爽,洛京乃是一座新兴不久的城市,显然没有歧大都的悠久历史与深厚底蕴,但仍然宏伟美丽。

比起歧大都,洛京似乎更加年轻而有活力,谢挚远远便望见一座苍青色的巨城俯卧在大地上,朝四面八方的人们敞开怀抱,浩浩荡荡的人流朝它汇聚而去,符文光路如发亮的蛛网一般连接中州各郡,而中州如今的心脏,便是洛京。

谢挚与姬宴雪进入洛京,牵着马走在长街上,好奇地打量四周景物。

正是花开时节,满城都是牡丹开放,花团锦簇,粉白重叠,如美人面;

调云塔仍旧在辛勤工作,白玉般的高塔尖水气濛濛,那是渊止王姜既望留下的浩大工程,至今仍然在汇泽所有中州民众;

着金甲的金吾卫在街道上列队而过,骑的仍是威名赫赫的龙须金睛兽,只不过以前这灵兽金吾卫们人人都有一头,现在却只有长官才能骑乘,应当是在裂州之战中被杀死了太多。

“真没想到,短短五百年时间,它能发展得这么好……”谢挚感叹,“论规模,论气势,洛京虽然比不上歧大都,但也很好了。”

洛京残留着不少歧大都的气息,能隐约看出建造者模仿的痕迹,但又有很大不同,这里不再有红山书院,也不再有白泽圣地与天衍宗。

姬宴雪也认可道:“姜契是个不错的人皇。”

洛京似乎不如歧大都礼制森严,临街有许多商贩,热闹非凡,沿路尽是叫卖声,姬宴雪买了枝鲜妍欲滴的白牡丹送给谢挚,笑道:“给你这个。喜欢吗?”

向爱慕的女子送花,是人族的习俗与传统,这是姬宴雪新近才在典籍上学习的知识。

“喜欢……”

谢挚跟她撒娇:“你帮我戴上好不好?”

姬宴雪当然说好,侧身轻轻将那朵牡丹别在她发间,手指抚下,温柔地低声道:“你真是……美极了。很衬你。”

谢挚叫她看得脸红,小声说:“明明是你好看才对……”

“我一直都知道我好看,可是之前并不怎么在乎,”姬宴雪道:“假如美貌不能让你喜欢,那也没什么用处。”

前方有座精致华丽的高楼,隐隐传来丝竹歌舞之声,其音柔婉慵懒,引得楼下众人都仰首观看。

谢挚也下意识望了一眼,只见一群歌姬正在轻抚琵琶,低颈浅唱,都身形纤细,面孔美丽,又有男女起舞,犹如群鸟,与歌相和。

中心围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发髻散乱,红裙薄绡,遮不住生光雪肤,身边案几上摆着许多佳肴美酒,虽已酩酊大醉,但仍在以手击案,口中连连赞叹:“唱得好,唱得好!”

“你过来,我要赏你!重重地赏!”

她朝离自己最近的歌姬招招手,歌姬抱着琵琶,含羞带怯地碎步上前,正要下拜行礼,便被女子捉住腕子深深一吻,“你真美……”

她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举到歌姬眼前,作势要送却又收回,一看便可知极善调情,笑道:“坐到我怀里来就给你,怎么样?”

楼下聚集了不少人,因她这放浪形骸之举都议论纷纷,但却无人惊讶,显然已经见惯了她如此举止。

看样子是个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谢挚颇感不适,皱了皱眉,正要拉着姬宴雪快步离开,忽然又愣住了。

——她看见了那女子带着酒醉酡红的正脸。

不是别人,正是熟人。

是渊止王姜既望的妹妹,当今人皇的姑姥,五百年前曾在人皇宴会上调戏过她的……姜停云。

谢挚对她印象很深,当年初出秘境,她在歧大都也曾见过姜停云,那时她身披甲胄满面疲惫,神情却坚定,但现在却好像又回到了过去。

谢挚心中有些猜测,不待她想清楚,因她与姬宴雪长久在楼下驻足停留,姜停云注意到了她。

她虽戴椎帽,但光看身形也能看出是美人,姜停云眼光何其之毒,一眼便瞧见了她与姬宴雪,懒洋洋地展臂朝她们招手,笑道:“怎么了?看人家做什么?莫不是也想共享此间乐么?”

“我看你们好像是道侣吧?”

她眨了眨眼,暧昧道:“不过我也不在意~很刺激,你们不觉得吗?”

听她语多无状,愈发不成体统,众人都连忙散去,不愿再听,唯独谢挚与姬宴雪还站在楼下。

“没事,阿宴,不要生气。”

谢挚轻抚姬宴雪的手臂,她指尖已经开始闪烁生命符文的辉光,打算将姜停云变成只大青蛙了,被谢挚小声一哄,轻哼一声,又散去了。

楼上姜停云还在举杯相邀,调笑道:“怎么样,你们同不同意?摘下帽子来看看嘛小美人,别这么小气啊。”

小美人身边的大美人也戴着面具,只是气场太强,有如冰雪铸成的剑锋,姜停云可不喜欢带刺的花,她更喜欢谢挚这种类型。

谢挚轻笑一声,道:“你若是想看,自然也可以。”

姜停云听她声音清柔好听,令人想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否也足够美丽,不由停杯去看,只见那女子伸出手来,缓缓掀起白纱一角,露出一张明艳的面容来,容光之盛更胜发间牡丹,乌黑的眸子里还含着调侃的笑意。

“您还认得我吗?”

“真要论起来,我或许还要叫您一声小姨。”

姜停云的长姐姜既望,正是谢挚的义母。

“咳咳……!”

姜停云一口酒呛到了嗓子眼,方才的风流从容不再,脸憋得通红,连连咳嗽。

小美人掀开了面纱,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惊喜”,姜停云心思电转,几乎在同时想到,那她身边的那个人,就是——

“你刚才说,想和我们玩什么?”

姬宴雪也摘下面具,变回了原本的发色,似笑非笑地抱臂望她。

“……没什么,没什么。”

姜停云酒都吓醒了——其实她本来也没喝醉,站起来干巴巴地笑,“见过摇光大帝。”

黄天在上,什么风把这位给吹来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走在宫道上,姜停云落后姬宴雪一步,点头道:“昆仑卿上终于苏醒,久未见故友,于情于理,是应当来洛京一聚的。”

她换了一身衣服,终于不穿她那暴露的绡裙,而换上了正式的服饰,头发也规规矩矩地盘好,即便如此却也仍然看起来不大正经,显得散漫。

谢挚却知道,她那放荡不羁的行为只是伪装,五百年前执剑坚守歧都、之后以雷霆手段护卫姜契登基即位的姜停云,才是真正的她。

姜周皇室之中,没有无能之辈。

她之前之所以如此,大概一半是出于性情与喜好,一半是为了远离皇位与争斗,因而刻意放浪;

而在扶持姜契上位之后,像当年的姜既望一般,姜停云在中州的威望与地位也达到了顶点。

只是很显然,她却不打算学她长姐,走姜既望的旧路。

在姜契坐稳皇位之后,她立即便交出了一切权力,姜契想要赐给她最尊贵的王号,以表彰她的功勋,但姜停云财物倒是全收下了,唯独对王号坚辞不受,甚至在上朝时也直言“我只喜欢美酒美人”。

到最后,她更是连朝也不来上了,自己建了座楼,每日在其上饮酒作乐,有时兴致大发,还会亲自弹琴歌舞一番,引得民众纷纷侧目——姜停云颇善音律,跳舞尤其好。

姜停云非常聪明,这应该是她的自污自保之举……谢挚默默地想。

年少时她不懂这些复杂的事情,也不懂得姜既望偶尔的沉默与疲倦,但是现在,她却能轻而易举地看得很清楚。

姜停云没有离开洛京,而是留在帝王的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都彰于众人眼前,竭力展示自己无心权势,从而打消人皇的忌惮。

——当然,眼下的局面也有姜契的努力,若她是一个多疑狠辣的君主,那么无论姜停云如何自污,她都不会相信的。

阿契一直都很仁慈善良……早在人皇的宴会上时,谢挚就知道了。

她那时虽然并不怎么喜欢她,甚至可以说还有些微妙的排斥,但却并没有任何傲慢歧视,仍旧愿好声好气地与她说话,装作没看见她给桌子下的食月犬喂梨吃。

转眼之间,当年的三皇女,已经成为大周新的人皇了。

而那场宴会上的人,有大半早已战死在裂州之战当中,甚至包括人皇姜晦之。

宫墙深深,珍宝无数,宝气如水波弥漫,姜契赐给了姜停云可以在皇宫里行车的特权,就像当年姜晦之待姜既望一般,但是她们从来没有行使过,仍然在皇宫内坚持步行。

“我已经告诉陛下您和昆仑卿上要来了,她正在等你们,一定很高兴呢。”姜停云笑着说。

谢挚温声道:“多谢,真是麻烦您了。”

姜停云可在皇宫中通行无阻,若是没有她引见,想见姜契就会麻烦许多,刚好谢挚不喜欢大张旗鼓。

因她言语冒犯谢挚,姬宴雪还不想和姜停云说话,姜停云只能在心里擦汗。

第394章 姜契

皇宫内。

姜契对镜最后理了理发间珠玉,犹有些不放心,问身边的侍人道:“朕看起来如何?”

侍人恭谨地道:“陛下龙章凤表,端重如渊,自是不凡。”

姜周皇室多出俊男美女,现今人皇姜契在还是皇女时便以温文美貌出名,成为人皇之后,更为她添了一分上位者的从容与威严,又待人和煦,新入宫的侍人初见人皇,有时还会脸红。

姜契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想听的实则是自己如此是否好看,但是侍人当然并不敢妄议人皇的容貌,倒是她一时糊涂了。

听姜停云传来谢挚复生的消息时,她正在大殿中批阅奏折,刚开始脑中茫然空白,仿佛不能明白其中具体的含义,继而她一下子猛然起身,连案边的笔墨都险些撞倒,听到侍人惊讶的呼声——她从未见到人皇如此失态。

姜契深深呼吸了数次,掐着掌心撑住桌面,几乎有些晕眩。

小挚……还活着……

这是现实吗?还是又一个醒来之后空欢喜一场、只能余下满心酸涩的梦境?

“她在哪儿,”姜契举步便往外走,甚至忘记了“朕”的自称,“我要去见她……!”

“陛下莫急,”来人慌忙叩首,“神帝陛下与昆仑卿上随后就到,大人特让我转告陛下,卿上与神帝陛下关系匪浅,似是……道侣。”

“……道侣?”

姜契怔在原地。

是啊,道侣……

得知谢挚复生的消息让她一时之间太过激动,以至于忘记了摇光大帝曾对她说过的话。

那时她初登基不久,听闻摇光大帝亲自送谢灼回到歧大都,特地前去拜访,既是为了感谢姬宴雪在裂州之战中守护歧都,也是为了探听谢挚的消息。

她还记得,自己目睹母皇陨落,想要与龙族同归于尽,在最后一刻被人救下,拥到了一个温暖柔软的怀里。

那人焦急愧疚地抱紧她,在她耳边道歉,叫她“阿契”。

整个五州之中,只有一个人会那样唤她。

在圣花秘境中,她们曾经相依相伴、同生共死,现在,又是谢挚救了她的性命。

数年之前,为了放走谢挚,姜契擅开护城大阵,受到了极重的惩罚,艰难走出风暴极境*后,甚至不得不从一个最普通的小兵做起,民众与军士们谈起三皇女时常常为她打抱不平,认为人皇陛下对女儿的处置太过严厉,但是姜契没有一刻后悔过自己当年的选择。

她唯一难过的,只有她到底还是没能救下谢挚,让她死在了那冰冷的潜渊之下。

但是现在,谢挚居然又活着回到歧都,并且在龙族的刀下救下了她。

醒来之后,姜契忍不住想,她是不是,心里也会有一点喜欢她?母皇已经牺牲,不知她会不会因为母皇而怪她?

在歧都常有青年男女对她示爱,姜契烦不胜烦,她知道,他们大都只是喜欢她的容貌与身份罢了,可是现在她却忐忑不安地想,小挚会不会因为这些而对她动心呢?就算小挚是喜欢她的脸与地位,那也没关系。

现在她是人皇了,是中州最尊贵的生灵,她有了足够的权势与地位,可以保护她,宠爱她,无人能够议论谢挚西荒人的出身,更没有人能够阻拦她的意志。

姜契甚至已经开始想象未来,她想她要让谢挚做皇后,她的宫中不会再有别的人,只会有她一个,她们可以生一两个孩子,她会竭尽心血地培养她们的女儿,就像母皇当年教育她一样……

当然,她也可以以势强逼,可是她不愿意那样对谢挚,她也知道谢挚不是爱慕权势之人,更不会屈服于胁迫。

她想要好好地追求谢挚,这是她第一次追求女子,这或许不会很容易,可是她也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最后会得到谢挚的心。

她们年龄相仿,又是师姐妹,还曾并肩战斗过,有许多共同的回忆,母皇还在时,更是曾试探性地想为她们指婚……不论从哪方面看,世上都再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小挚了。

姜契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期待,她知道自己在摇光大帝面前还是太过年轻。

“……她不会回来了。”

女人背对着她,没有转身,嗓音平淡。

“您说什么?”姜契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姬宴雪终于转过来,面向了她,碧绿的眼眸如沉沉潭水一般。姜契这才发现,她神情中有压抑得极好的悲伤与疲倦。

“昆仑卿谢挚,已在与龙皇的战斗中,光荣牺牲。”

“所以,她不会回来了。”

她说得缓慢,比起告知姜契,倒更像是在告诉自己一般。

“谢挚是我的妻子,我会把她的身体带回昆仑山安葬。”

“姜契,好好做人皇吧。”姬宴雪凝视着她,“你是她的朋友,若是有事,我会帮你。”

说完,她便离开了歧都,并无一丝留恋。

“……朕知道了。”

姜契后退一步,后腰靠住案几,失神地轻轻叹息。

她垂下头,过往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再抬起脸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温和镇定。

“告诉姑姥,朕会在宫中等着神帝陛下,和……昆仑卿上。”

小挚死而复生,固然再好不过,她也极欢喜,但是她早已是摇光大帝的妻子,与她今生……都没有关系了。

姜契苦笑了一下。

其实,就算没有姬宴雪,又能怎样呢?她已经有皇后了……

乍一听闻谢挚的消息,让她仿佛被拉回了少年时代,竟然忘记了现实。

姜契做皇女时可以暂时没有王妃,但是作为人皇,却不能没有皇后。

当年得知谢挚已死,她心灰意冷,大受打击,再无心此事,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民生与国事当中,之后又迁都洛京,百般繁忙,以此作为借口屡次推脱。

但是后位究竟不可长久空悬,在大臣的劝谏下,姜契也曾勉强打起精神相看适龄男女,却只觉他们面目模糊,并没有什么不同,最终随意选了一个顺眼的女子成婚,封为皇后,以此来堵住群臣的口舌。

大臣们很快发现,与先帝姜晦之不同,新任人皇姜契对征服外界并没有什么野心,修复残破的中州与应对战后的新局势已经足够使她头疼。

她担当得起仁善之名,也不愧是九轮圣人的爱徒与先帝最看重的女儿,能力识见都是世间第一等;

唯一的一点麻烦就是,人皇陛下不好美色,少入后宫,子嗣不丰,对于选取美人的建议更是十分冷淡,令大臣们交口称赞的同时也颇为头疼。

姜契的皇后是一个温婉端庄的女人,品行和出身都很出众,她和她谈不上多么感情深厚,但也的确尊重她,和她相敬如宾,在外也称得上一声帝后情深。

她知道谢挚的性子,她绝不会接受做自己的妃子之一,她也觉得,倘若不给她皇后的地位和唯一的爱,便是亏待与辜负了她。

可是,她也无法废后,那样对皇后不公平——她什么都没有做错,皇后的一切责任,她都完成得尽善尽美。

姜契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她知道自己无法喜欢上皇后,一直都对她心怀愧疚,在其他方面也有努力对她好,这么多年的同床共枕下来,她对皇后也并非没有感情,只是更多是亲情,而非爱情。

如此看来,眼下倒是最好的结果了……

若是小挚真的喜欢她,她势必要伤害她,她和摇光大帝在一起,也很好。

摇光大帝的确是比她还更好的选择,至少神族忠贞钟情,一生只会有一位伴侣;

这个,她如今却无法给小挚。

姜契在心中如此劝慰自己。

“陛下,神帝与昆仑卿上已经进入宫门了。”侍人趋步而上,躬身道。

“好,”姜契打起精神,抚平衣摆,感到一阵难言的紧张。

马上就要见到小挚了……

她已经五百多年没有见过她了,上一次见她,还是在歧大都的宫道上,那时她才十六岁,她也正值年少;

但是现在,她有时揽境自照,恍惚觉得自己竟比记忆中的母皇还更衰老疲倦。

毕竟母皇统治时,大周还是如日中天,正处于国力的顶峰,母皇当然有底气去意气风发、雄心勃勃;

而现在,虽然大周仍然日悬天边,但是敏锐的精英们已经意识到了繁荣表象下潜藏的衰弱与危机:

东夷正在崛起,而西荒正在分离,中州不能再居于五州的领导者地位,似乎已成不可改变的定势。

她快步走出殿门,“朕去迎接她们。”

人皇固然尊贵无比,可是见到神帝,也须俯首,不过,姜契亲自出迎固然有礼仪的原因,还因为她……想要见到谢挚。

她是她第一个动心喜欢的人,也曾两次救过她的性命。

“当……”

兽首口中喷吐着香气,姜契刚走下白玉阶,便听到了悠长的击磬声,宣告着贵客的到来。虽然神帝强调是她们私下拜访,不要大张旗鼓,但是应有的礼数还是不可缺少。

紧接着,倩影在宫门处一闪,姜契便看到了谢挚。

她衣着朴素,身形纤细,发间并无珠玉首饰,只别了一朵雪白的牡丹,乌润的眼眸投过来,气质如水般柔和而宁静。

时光的流速仿佛都因她的到来而变缓了。

姜契想,真奇怪啊,谢挚分明已经变得和十几岁时完全不一样了,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谢挚也望见了姜契,心中喜悦,遥遥地唤她:“阿契!”

姜契和她记忆中相差不大,仍是温和端方,容貌美丽,风度翩翩。

她眉心处的天眼金纹紧闭着,比之前更沉稳,服饰更繁复华丽,也更有成熟女人的魅力,谢挚在她身上感受到了和姜晦之相似的气度,那大概就是独属于人皇的威严。

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多么叫人怀念,姜契情不自禁地上前走了几步,“小挚……”她定定神,这才注意到谢挚身旁的姬宴雪。

摇光大帝无疑是个极其耀眼的人,存在感非常强,但是由于她一心都在谢挚身上,竟然有短暂的一刻完全忽视了她,“见过神帝陛下。”

神帝略带探究的眼神在姜契面上一扫而过,姜契只觉脊背一紧,不过那股威压只有一瞬,很快便消失了。

姬宴雪点了点头,反应淡淡的,“嗯,姜契。”

……真不喜欢小挚叫她“阿契”,但是小挚现在正在开心的时候,她还是不要打扰她了,待会再同她说吧。

还有,见到死而复生的旧友固然值得激动,但是姜契看小挚的眼神似乎也不太对,反正姬宴雪不喜欢。

在有关谢挚的事情上,她向来警惕,观察得格外细致。

好在姜契只有在初见谢挚的那一刻眼眸才微微亮起,她很快便敛起情绪,态度控制得十分得体合适,没能让姬宴雪的醋意继续发酵下去。

“陛下,小挚,我们进去说吧,宫人已经摆下了宴席。”

第395章 仁君

宫殿里的宴席早已摆下,姜契了解谢挚,因而这宴席并不奢华盛大,金盘中盛着晶莹仙果,过于浓郁的灵气凝聚成各种美丽的形状,在矮桌上蔓延飞舞,如雾似烟,人们轻轻挥袖便可击散。

看到她们一行人来到,侍人悄无声息地退下,只余青铜灯盏还在殿中散发着柔润的珠光。

这是人皇用来招待贵客的宫殿,平日极少打开,姜契作风朴素,登基时便曾号召群臣节俭,在日常生活中也身体力行,迁都以来,大周皇宫除过日常的修缮之外,几乎从未增加过新的亭台楼阁。

“小挚,陛下,姑姥,请落座吧。”姜契做了个“请”的手势,待姬宴雪入座后,这才坐下。

姜契不卑不亢,将对待姬宴雪的态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使她觉得冒犯,也没有失了人皇的脸面。

按照常理,人皇当然应该坐在上首的主座,而其他人坐在两侧,但是神帝无疑比人皇的地位更高,人皇也须尊敬,因而姜契特地安排的是面方桌,她们四人各自落座,谢挚的座位正在姬宴雪旁边。

不过姜契不知道,其实姬宴雪倒并不是很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只想谢挚坐在自己身边就好。

姜契为她们一一介绍菜色,卸去了人皇的威仪,不像君王,倒更像一个待客的主人。

她礼仪周全,语调和缓而有节奏,如玉石之声,连姬宴雪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很难让人生出恶感的年轻人。

她继承了姜既望的风度与品行,也继承了她母皇在统治上的天赋与能力,但是更加宽和耐心。

中州的民众喜欢称姜晦之为“天生的帝王星”,而对于姜契,他们会感念地叫她“仁君”。

她轻徭薄税,开源节流,重通胜昔河,再建调云塔,改变了大周贯彻已久的重农轻商的国策,改为农商并重,甚至试图与积怨已久的东夷沟通。

“陛下请尝,这酒可还喝得惯?”姜契望向谢挚,“小挚,你喝一口试试。”

谢挚见她眉眼含笑,知道其中必定有什么玄机,也笑了起来,举杯饮尽,但觉醇馥幽郁,唇齿留香。

这滋味隐隐有些许熟悉,谢挚又细品了品,姜契笑道:“想起来了吗?”她揭晓答案,“当年母皇赐宴上,我们喝的就是这个。”

“看着桃子,你还有印象吗?”她笑着指着盘中的粉嘟嘟仙桃,其上有璀璨银光流淌,“我记得你当时很喜欢吃。”

经姜契这一说,谢挚也想了起来,捧了那仙桃在手中,心中也是感怀不已。

这么多年过去了,难为姜契还记得这些小事,她真是心细,甚至连谢挚自己也忘记了,“谢谢你,阿契,你真是有心了……这桃子如今已经很难找了吧?”

“御花园中种着桃树,倒也还好,你若喜欢,我可以送你一些幼苗,只是不知昆仑山上能否栽种。”

姬宴雪道:“昆仑山也有花园,当然可以种。”虽然姜契表现得无可挑剔,但姬宴雪还是心里不大舒服。

看向谢挚时,眸光已经柔和了下来,“你想吃吗?喜欢的话,我种来给你吃好不好?”

“你还会种树吗?”

谢挚惊讶,姬宴雪到底涉猎有多广泛啊,她怎么好像什么都会一样?

“不会,”姬宴雪淡道:“学就是了,我会学得很快的。”总之要叫姜契无法再拿这桃子讨小挚欢心才好。

“真厉害,”谢挚笑着朝她眨眨眼,“那我等着陛下的桃吃?”

姬宴雪心中的不快被轻而易举地抚平,许诺道:“等我。”

姜契见她们二人互动,如此自然而然,而又难掩亲密,又听谢挚开玩笑叫姬宴雪“陛下”,心中微动,不由得想到倘若小挚这样叫自己会是怎样,一时又想,假如没有摇光大帝,那么能得小挚如此对待的,便会是她了么?……

桌上四人各有心思,姜契走神思索,姬宴雪提防姜契,姜停云将她们之间的暗潮涌动看得清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连连饮酒,唯独谢挚对此懵然不知,只以为姜契是自己的昔日旧友。

谢挚道:“洛京如今发展得真好,五百年间能有此气象当真不易,我与阿宴一路自东而来,途中颇闻民众颂圣之声,大家都夸赞你,感念人皇陛下的恩情呢。”

姜契闻言并不骄傲,只是微微一笑,叹道:“百姓总是如此良善,我只是稍做了一点事而已,哪里值得他们称颂呢?”

她在谢挚面前并不称“朕”,仍像少年时与她闲谈一般,“我资质愚钝,远不及大周之前的人皇,其实也只是勉强支撑而已,至今空长年岁,时常惶恐惭愧,比起神帝陛下,更是弗如远甚。”

“人皇乃是人族之皇,昔日周天子控西荒而霸东夷,威震五州人族,自然当得人皇之名,我看,以后这个人皇帽子,我未必能戴得稳,恐怕到我的孩子时,便要改叫周王了。”

姜契说得平静,甚至仍在微笑,实则这话已经极深,倘若不是面对最亲近信赖的人,便绝不会说出,姜契对皇后甚至没有提到过自己内心最深的忧虑,但现在,却随意地对谢挚说了出来。

姜停云暗叹口气,开始后悔自己今日陪谢挚她们进宫了,这些话,她并不想听,她也不应该听。

她闷头只是喝酒,作出大醉之相,干脆歪在坐席上闭目养神。

连谢挚也没想到姜契会和自己说这些,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因为她知道,姜契说得不假。

一些事情连她刚复生不久也能察觉,坐在人皇的位子上,对于世势的波涛,姜契一定能感受得比她更清晰,她是直面诸多变化的人。

“我有时会想,这或许就是我应当面临的命运吧,如果把大周比作一整天,那么现在,它已经不复正午的炽烈,显而易见,接下来的日光将会愈来愈淡。”

姜契开了个玩笑,笑道:“我只希望,它不要在我手上落日便好,那样恐怕母皇会杀了我的。”

“大势浩荡,犹如江河,阿契你也不要太为难自己,尽己所能,若能无愧于群臣百姓,已是极难得了。”谢挚道。

姜契温声应好。

其实,她也知道这是无能为力之事,她只能尽力应对,却也无法改变,但是将心中的忧虑告诉谢挚,却让她有一种卸下一块大石的放松感,只是听她安慰,也已很开心了。

“小挚,说起来还是要感谢你和神帝陛下,若不是你们,歧都恐怕会彻底毁灭,至今五州还在龙族的统治之下不得翻身。”

姬宴雪淡淡道,“五百年前你已谢过了,不必再谢,何况这本就是我的责任所在,并不是特地为了救你们。”

谢挚终于意识到了姬宴雪对姜契隐约的不喜,虽不明白为什么,但一猜也便是和她有关——大概率是因为她叫姜契“阿契”,惹得她不高兴了。

她在桌下轻轻捏姬宴雪的手,半是顺毛,半是示意她不要说话,“哪里的话,我们回来得还是太晚……姜契,你能讲一下当日的景象么?”

姜契稍晃了晃神——她不叫自己“阿契”了么?怎么忽然……

“当然可以。”

虽已过去了五百年,但姜契提起裂州之战时还是神色稍显黯然,她简略地讲了一遍龙族入侵的经过,补全了不少谢挚所不知的细节。

“……最后,母皇亲自出宫迎战。”

“她陨落在我眼前,大周宗室凋零,我的兄弟姐妹尽数战死,只余我一人被你救下,阔弟和食月犬也……未能存活。”

“他很勇敢,和食月犬自爆在了真龙口中,后来清扫战场时,在一堆血骨之中,兵士找到了食月犬脖子上挂的金牌碎片。”

谢挚忆起那个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少年,与那漆黑英武的黑犬,心中也是一阵酸涩。

当年她初至歧都,人人都对她心怀鄙夷,是姜阔第一个同她搭话,夸她厉害的,她那时候年纪小,老是羡慕姜阔可以骑着食月犬,食月犬稳重又聪明,常常不动声色地悄悄照顾她。

她轻声道:“七郎……是最勇敢的小皇子,小狗郎君也是最威武可靠的神犬。”

“若是阔弟和食月犬听到你如此说,一定会很高兴。”姜阔会笑得见牙不见眼,而食月犬会装作不在意,但是尾巴欢快地摇。

姜契抬起眼来,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小挚,你……恨我母皇么?”

——倘若恨,也会连带着怨她的女儿我吗?

谢挚沉默了一瞬,才答:“谈不上恨。”

“其实,她也是出于维护大周才下令追杀我的,我也明白,这是她作为君王必然的选择,换做别人是人皇,也会一样追杀我。”

我不会的——姜契在心里说。我不会……

但是她没有将这话说出来。

“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在她眼里,我只是一匹不懂规矩的西荒野马,我也从来没觉得她有多么了不起。”

谢挚这才想起来眼前人正是姜晦之的女儿,“抱歉这样说你母皇,你会不开心吗?”

“不会。”姜契摇首,“你不喜欢我母皇,也是理所应当,她对你很不好。”

谢挚朝她笑了笑,她知道姜契不会因此生气,“没关系,我也曾率领北海生灵起义,与她谈判,让她受挫,现在她去世已久,我也佩服她战至最后的英勇与气节,之前种种,便一笔勾销吧。”

“不论她怎样对我,我都不能不承认,她确实是一位恪尽职守的君王,出众的人皇。”

因为谈及裂州之战,席间的气氛略显沉重,于是谢挚特意挑了个轻松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