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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1章 白虎

白芍再无心陪伴谢挚,她本想同谢挚好好地介绍一番白落书院,诉说自己这五百年的思念,但是现在,光是看到谢挚,都让她心痛。

她需要一个人待一段时间,舔舐自己的伤口,方才同姬宴雪的交锋,她简直可以说是全方位地失败和受辱。

“抱歉,小挚,我恐怕不能陪你在书院里散步了……”

她勉强地笑一笑:“我让兰壁陪同你去。兰壁,你要好好招待卿上。”她嘱咐徒儿,但对姬宴雪视如不见。

姬宴雪也察觉到了,只是哂笑。现在小挚在这里,她当然不会再与白芍针锋相对。

兰壁见师尊吐血,担忧不已,只想留下在旁服侍,但师尊又命她去接待昆仑卿上,师命不可违,她一时之间踌躇不决,看看谢挚又看看白芍,两边都是放不下。

她毕竟还是孩童,又秉性正直,心里想什么,脸上一望便知,谢挚知她挂念师尊,也不为难她,摸了摸兰壁的头,朝白芍温和道:“让兰壁留下来陪你吧,我自己走走即可。”

她知道,还是要同白芍商量,否则兰壁不会听她。

顿了顿,接着道:“我……本也不会在书院留很久,之后还想见见良言还有佛陀。”

才刚来,便要走么?

心中的不舍比理性来得更快,白芍下意识便想劝谢挚多留几日,但旋即又想起自己如今有何立场可以留她,更添许多黯然伤神。

最终只眼睛定定望着她,千言万语无可倾诉,点了点头道:“那……那很好。良言他们见到你,一定会很惊喜。”

别的话,却是再说不出口了。

她伸出手,点了点谢挚的手心,谢挚只觉被白芍触到之处微微一烫,紧接着识海中便出现了白落书院的鸟瞰图,她心念一动,即可看见书院的任意一个角落。

白芍跟她说话的语气仍然柔软,不论发生什么事,她也从来没有对谢挚疾声厉色过。

即便当年说要和谢挚分开,她的态度也和冷硬无关,只是眼中含着深深的痛苦与哀愁。

“小挚,我给你开启了书院的权限,这样的话,所有地方,你都可以畅通无阻了。”

若是当年,谢挚必定要开玩笑,问白芍“这样重要的东西也肯给我啊?你就不怕我窃取机密吗?”

她也能想象得到白芍的反应,白芍必定会认真地答:“不怕。没有什么……比你更珍贵了。”

但是现在,谢挚只是低下眼帘,简单地道:

“……那就多谢白院长了。”

白芍的眼睫颤了颤,她听过那么多次谢挚唤她姓名,有时含嗔,有时撒娇,有时柔情似水,有时心疼万分。

但没有一次,像这声“白院长”一样遥远而生分。

“举手之劳而已,卿上不必言谢。”

她心中酸涩,也改了口,唤谢挚“卿上”。

“……嗯。”

谢挚与姬宴雪一起离开了。

一直到她们走出去很远,白芍才收回视线,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

她褪下戴了五百年之久的戒指,将它和谢挚的那一枚放在一起,捧在掌心里,愣愣地看。

兰壁侍立在旁,察觉到师尊的状态不对,不敢出声,许久才唤了声:“师尊……”

她还不大明白情爱,也不了解师尊与昆仑卿上之间的过往,只是直觉告诉她,师尊似乎是在……为昆仑卿上而难过。

兰壁的声音忽然慌乱起来:“师尊?师尊?您怎么哭啦……”她还从未见过师尊哭泣。

白芍的眼泪很快地滚下来,顺着脸颊,无声滴落在她手心,她顾不得擦,仍是看着手中的对戒:“它们是一对的……”她喃喃着说:“这两枚戒指,它们是一对的呀……应该放在一起才对……”

当年下了寿山,徜徉在碧水之间,她们形影不离,谁都觉得她们般配,是情真意浓的年少佳侣。

再也抑制不住痛楚,白芍呜咽了一声。

她用手捂住脸,仿佛筋疲力尽。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它们最后要分开呢?我想不明白……”

她字字诛心、近乎自虐地想:

她是真的失去她了,永永远远地……

两人走出好远依旧无话,姬宴雪干脆不再走,停下道:“小挚,你在怪我吗?为了白芍?”

谢挚叹了口气,也停了下来:“你知道,我没有那样的意思……”她面上浮现犹豫之色,轻声说:“我只是觉得有些……”

“有些什么?”

“有些难受……”

白芍的苦笑,她的血,还有她的目光。

姬宴雪抱起手臂,垂眸望谢挚:“所以你这是心疼她了?”

她决定,只要谢挚说出一个是字,她立刻扭头就走,再不要理她,除非谢挚拉她才肯停步。

这个人一说到白芍就立起满身的刺,颇有点冷嘲热讽的意思,谢挚无奈地叫她,晃了晃姬宴雪的手臂:“阿宴,你不要这样……”

往常只要如此,姬宴雪的神色便会松动开来,揽她入怀,但今天不同往日,女人仍抿着唇,脸色冷淡,打定主意,不能被她轻易哄好。

谢挚干脆抱住了她的腰,姬宴雪腰身敏感,果然感到她颤了一下。

她们不知相拥过多少次,几乎已成本能,姬宴雪下意识就要抬手抱住谢挚,但想起自己还在生气,又强行半路止住。

“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的心,还整天吃醋……我喜欢谁,你不是应该再清楚不过的吗?难道你感受不到?”

埋在姬宴雪怀里,谢挚轻轻蹭她,“前几天才刚对昆仑神山发誓要永远和我好的,现在就不理我,摇光陛下怎么这样说话不算数?”

她原本只是为了哄姬宴雪,说着说着,也不禁有些委屈。

“……如何不算数?”

姬宴雪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低头吻了吻她的耳朵,“我哪里对你不好了?嗯?”她声音非常柔和。

谢挚闷闷地控诉:“你刚才就对我不好,看起来凶凶的……”

见惯了姬宴雪融化后的模样,她就受不了姬宴雪往日的冷色了。

“那还叫凶?”

姬宴雪惊讶,比起她平日对其他人的态度,她方才对谢挚,可以说是如春风一般了。

“就是凶……”

谢挚咬了姬宴雪一口,很不讲道理:“我要跟昆仑神山告状,还要去神庙,跟母皇告状,你和我刚成亲,就凶我。”

姬宴雪这下彻底笑了出来,她捏了捏谢挚的脖颈,“你知不知道,我母皇还在世的时候,她就管不了我?我们俩整天针锋相对的。”

谢挚被姬宴雪噎了一下,姬宴雪这个从小就叛逆的家伙……

“那谁才能叫你听话?”

姬宴雪道:“你啊。”

再生气,再吃醋,再不高兴,只是因为她一句嘱咐,也勉强忍耐了下来。

而她之前,从不知道忍耐为何物,从来都是顺心而为。

谢挚没料到姬宴雪会如此回答,呆了呆,脸开始发烫。

姬宴雪之前分明独身了三千多年,但是情话说得比谁都顺畅,简直可以说是张口就来,倒是她,每每猝不及防之下,被撩得脸红心跳……这难道也是神族的天赋神通?

“好啦,对不起……咱们俩各退一步,你也不要生我的气,我也不生你的气了,我们和好,好不好?”她软声说。

姬宴雪抱住她,无声地答应了。

小挚不想和她生气,她又何尝想和小挚生气。

天知道谢挚靠过来抱住她,她碍于面子不能回拥,忍得有多么艰难辛苦。

谢挚又提起方才的话头:“阿宴,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觉得,白芍性子拗,你又何必激她。”

对于她走后姬宴雪和白芍之间发生了什么,凭借对她们二人的了解,或多或少谢挚也能猜中几分。

应该就是姬宴雪说了什么,激得白芍动了手,否则以白芍的性情,本不会冲动的。

这两个人,她谁都不好护,责怪阿宴,阿宴本就已在忍耐,闻言只会更加无法忍受;可是白芍她也……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不过是喜欢她罢了。

说到底,她们二人争斗,根节还是在她身上,也是无可奈何。

刚被谢挚顺毛撸了一通,姬宴雪正在心情好之时,连带着谢挚提起她讨厌的人也没有太怎么样,手中摸着谢挚的头发,只懒懒地道:

“白芍活了五百年,在一些事上仍如稚子般天真无知,我觉得,我应该帮她成长一番,她以后说不定还得感谢我呢。”

又抱怨道:“偏你护着她,你对白芍还是太心疼了,论起来她比你还大几岁,可你看她,像什么样子?”

她在白芍这个年纪,早就挑起大梁了好吗,担着的可是整个五州的重担,也没见有人心疼她,全都觉得她是理所应当,当然,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姬宴雪对白芍很不满意,她觉得白芍在用眼泪让谢挚感伤,偏生小挚她——姬宴雪气闷地想,很吃这一套。

小挚是个重情重义、念旧心软的人,她一直都知道。

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品德,但如果旧人是白芍,那她就笑不出来了。

的确,白芍是吐了血,可那又不是什么重伤!弄得倒好像是她把她给打吐血了似的。

白芍是气压于心,受了刺激,短时间内接连大喜大悲,难以承受,一时激动才会如此。

姬宴雪颇为不平:

早知道吐血就能让小挚心疼,她就受白芍一掌,吐它个半升好了,丢点脸面也没关系。

谢挚不知道姬宴雪心里想了这么多,到底是与白芍相识一场,又真心相爱过,如有可能,她是想尽量把带给白芍的伤害降到最低的,她希望她能好好地生活。

但是她不再喜欢她这件事,本身就注定要深刻地伤害她,这也是无可避免。

“你这个大吃醋精……”谢挚无奈地笑:“就算是兰壁受伤,我也会心疼的呀。”

这分明就是两码事,谢挚这是在偷换概念:“白芍受伤你心疼,刚认识的一个小孩受伤你也心疼,偏生不心疼你的新婚妻子么?”

姬宴雪柔声道:“你知不知道,我都快被你给气死了。”

无法对她生气,却又实在觉得自己应该生气,但是和谢挚生气,到头来,最后难受的还是她自己。

谢挚知道她已被哄好了,抱着她撒娇道:“我给你顺顺,陛下不要生气了……”

姬宴雪捉住她的手,又好气又好笑:“谢挚,你往哪摸?”

谢挚一向脸薄,这时候又忽然大胆了。

谢挚本意并非如此,被姬宴雪指出来才意识到不妥,耳尖一下子就红了,想抽回手,却被姬宴雪紧紧攥着,抽不回来:“我没想——”

姬宴雪握着谢挚的手,低下头,慢条斯理地亲了亲她的手背。

谢挚感到,女人的唇瓣柔软发烫。

分明只是被吻了手背,谢挚却觉得,她的吻仿佛烙印在自己身上。

她分辨出来,这是一个……属于夜晚的吻。

“我本来,也没有想……”

姬宴雪抬起眼,碧绿的眼眸里漾着一点亮光,像星火落进了其中,嗓音低低的。

谢挚一直喜欢她的声音,常常被她蛊惑。

“但是现在,忽然有点想。”

对视间像有细微的电光划过,谢挚口干舌燥,正要开口说话,姬宴雪已经若无其事地将她的手放了下来。

拨动一下琴弦就要退开,这样才能惹得人反反复复地惦念思量,余音在心间回旋波荡,她一向很懂这些道理。

“你乖乖的,我陪你在这里再走走,等你的白虎师姐回来,和她见一面,我们就去别的地方。”

然后离白芍远远的,再也不见。姬宴雪轻快地在心里补充。

谢挚一来,白芍就将她还活着的消息传给了秦无疾,她知道,秦无疾也一直记着谢挚。

白虎师姐背生双翅,风风火火,动作飞快,闻言当即放下手头上的一切,极速赶回了寿山。

她们刚来到她所在的执法殿,虎啸与风声便已从外传了过来。

秦无疾三步并作两步,急切地推门而入:“小挚!”

时隔多年,红山书院的小师妹,还是回到了她眼前。

她那宠溺万分的小师妹,除夕夜里在她原形肚子上睡着的小师妹,曾因诗文惹得所有人大笑不已的小师妹……

她的生,曾带给书院里的大家那么多的快乐;她的死,也曾使书院里长久地笼罩着悲伤的阴云,不能天晴。夫子更是因为她的死讯,一下子仿佛老去了许多岁。

夫子陨落了,红山消失在龙焰里,当年的师弟师妹们也大都牺牲,师长不存,同门寥落,但是,小挚竟还活着……

这是她这五百年间,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秦无疾深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执法殿是照着当年天衍宗的样式建造的,充斥着冷酷肃杀的气息,颇有中州之威;

白虎本就主兵与杀伐,这些年来的经历更让她的心变得坚硬,白落书院的学生,最畏惧的便是她这个执法长老。

殿中站着两个人,但秦无疾眼里,只能看见一个。

那是小师妹。

小师妹回来了。

谢挚闻声转身,同她很柔软地笑了笑。

往事随着这一笑滚滚而来,秦无疾缓慢地眨了眨眼。

视野在她眼前模糊,又变得清晰。

她叫她:“秦师姐。”曾经多么熟悉的称呼。

一如当年夫子将她和柳真唤过来,和气地告诉她,这是你们今后的小师妹,名叫谢挚,你们以后要多多照拂她。

那是一个很晴朗的午后,红山书院和往日一样宁静,小鹿在火一样的枫树间奔跑跃动,那个西荒来的少女眼睛亮晶晶地仰脸看着她,眼里有亲近和好奇。

秦无疾那时候,忽然很想捏捏她的脸颊。

第382章 无疾

谢挚转过身来,便看见一个高挑女子风尘仆仆而来,正扶门背光而立,双眼直直地望着自己,面露恍惚之色,已知道她是谁,心头酸楚,也不由得颤声叫了一声:“秦师姐……”

当年在红山书院,夫子将她交给柳树师兄和白虎师姐照看,师兄师姐里,她和他们俩关系最为亲厚;

因秦无疾素来面冷心热,虽看似冷肃,其实是个护短的柔软心肠,甚至肯化作原身载着谢挚到处玩耍,谢挚和她的关系,比柳真还更好一层。

被迫离开中州后,谢挚曾无数次想起在书院的美好时光,那些记忆里,总有白虎师姐懒洋洋晃悠的尾巴。

出秘境后,惊闻中州生变,红山书院遭真龙焚毁,留下来的师生一日之间尽数殉国,谢挚悲痛万分,但也无可挽回。

却没想到,白虎师姐竟在大难中侥幸逃了出去,还来到了东夷,与白芍共建了这座颇有红山之风的白落书院。

一时间谢挚心中百感交集,往事与今时相交织,既有得遇故友之喜,又因此思及那更多没能逃出的惨死同门,因而大悲。

不知作何言语,谢挚上前握住秦无疾双手,仔仔细细打量她的面容,道:“这些年来你还好么?秦师姐……”

秦无疾容貌并无什么变化,仍是冷艳美丽,只是眉间多了几道深深细纹,显然是常常皱眉才留下的印记,气质也有大变,比在红山书院时威严沉郁许多,抿着唇角,通身肃杀之气,乌发用白金宝冠束起,银袍外绣红纹,的确是一宗执法长老的气度做派。

谢挚又有些怅然:

她还记得,以前秦师姐怎样兴致勃勃地去凑热闹扮舞狮,秦师姐那时还很年少,活泼玩心未减,夫子会很宠溺地叫她“小老虎”。

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不仅是她永远失去了,在她没见到的时候,秦师姐也曾历经磨难,被迫快速成长了起来。

“很好,很好……你不必担心……”

秦无疾目光凝在谢挚脸上,也一眨不眨地凝视她,嘴唇发颤,半晌才和泪笑了,像之前一般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

“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变化真大,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她失神地道:“若是夫子和柳真看见你现在的模样,不知该多么开心。”

谢挚叫她这样一说,本强忍着眼泪,不想在相见时惹得彼此难过,终于再忍不住哽咽之声:“师姐……”

待得情绪稍复,谢挚向秦无疾介绍姬宴雪:“秦师姐,这是摇光大帝,也是……”

她眨了眨眼,有些羞涩,还有点紧张——秦无疾性情刚直,她可还记得,当年她去找宗主时,白虎师姐很不高兴,也不知她会对阿宴怎样,*“我的道侣。”

姬宴雪仍是淡淡的,点一点头,并不多语,是一贯的高傲风度:“多谢你之前照顾小挚。”

递给秦无疾一块银白的矿石,像只是随手送她一个不值一提的小玩意:“这个你收着。”

秦无疾一看,竟是块极纯净的庚金精髓,剑一样发着闪闪的雪光,握在手中冰凉坚硬,几乎被刺得发痛,与她的种族正是天然契合——白虎同样属金,无不精通金符文。

这等纯粹度的金髓极为难得,实在是又珍贵又适合她,由此可见姬宴雪的用心。

因为谢挚的话,心中又大为惊讶——她急急返回的时候,白芍的确也说,小挚是由摇光大帝护送回来的,但她并没有提她们两人现在是这种关系!莫非是白芍还不知道么?

看小挚神情,是认真的了,她也不会拿这种事玩笑……可是——

秦无疾万般纠结,摇光大帝固然是天纵之资,容貌修为才学权势,无不是当世之巅,可是摇光大帝她与小挚……实在是年龄差距太大。

姬宴雪又素有风流艳名,就算是宽宏包容如夫子,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也会大感头痛……

地位太高,总算不上是良配。

而且白芍不是说,她与小挚是恋人么?怎么……

敛去思绪无数,秦无疾心道不论是为了小挚还是为了白芍,这礼她都绝不能收——她蒙白芍救命之恩,又与白芍相处数百年,与白芍也早成莫逆之交,交情深厚,自不待提。

当即肃容道:“无功不受禄,照顾小挚本就是夫子所托,何况做师姐的对师妹好,也是理所应当,陛下如此重礼,无疾心有惶恐,不敢收。”

姬宴雪闻言并不恼怒,只是眼中有些冷,似笑非笑道:“哦?秦长老怕不是为了白院长而惶恐吧。”

她看出秦无疾心中所想,背过手去:“给了你就是你的,送不送是我的道理,至于你收不收,那是你的事。既不敢收,那就扔掉吧。”十分干脆直截,根本不再劝。

秦无疾愕然。

她早就听说过摇光大帝十分傲慢,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但之前只是耳闻,今日一见,才明白那并非虚言。

对着姬宴雪,她倒没有失了颜面的愤怒,只觉姬宴雪就是这样性情,何况她即便恼怒,难道就能拿姬宴雪怎么样?

近距离直面姬宴雪,秦无疾能清楚地感受到她修为深不可测,神兽的敏锐直觉更让她本能感到危险。

若是她此刻是原身,大概早已耳朵背后,喉咙里发出示弱的低鸣,连脊背上的毛发都根根竖起了。

——如人们所说,这是一个不可战胜的生灵,她在她身上,感到大海的浩瀚与高山的巍峨。

秦无疾心中更添许多忧虑:

姬宴雪脾气是显而易见的不好,难道她待小挚又能有多么耐心?而白芍,却可以事事顺着小挚……

她正在想,便见小师妹手伸到背后,不知道做了什么,神帝面色稍缓,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谢挚捏了一下姬宴雪的手,姬宴雪知道她的意思,心里想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去攥那根求情的手指,谢挚却故意撩拨她一般,轻轻在她掌心一划,先她一步将手抽走了。

谢挚走上前对秦无疾道:“秦师姐就收下吧,这是我和阿宴一同备的礼,你知道阿宴修为无可再进,你不收,它也只能放在昆仑神山上白白积灰,再过些时日金精都流失了,只变作了一块废铁,秦师姐难道不觉得可惜?”

“但是……”

秦无疾还想再说什么,谢挚合住她的手,不让她开口,温声道:“就算不是自己留用,送给学生们也是好的。白落书院里,总不会没有几个修金符文的出挑学生吧?”

看着她的背影,姬宴雪早已不自觉缓和了神色,唇角微翘,暗叫了一声小狐狸。

这些话,她也并非不会说,只是懒得说罢了。

天下除了谢挚,哪有人值得她花费时间和精力,耐心劝说。

这下却是堵住了秦无疾的口,她叹口气,终于不再拒绝,朝姬宴雪深深拜了一礼:“……多谢神帝陛下,方才是无疾不知好歹了。”

白落书院固然如今在东夷颇为鼎盛,但东夷的积淀,毕竟比不上历史悠久的中州;

何况白落书院满打满算也不过建立数百年,比起有姜周皇室做后盾的红山书院来说,却又是远远逊色。

这样一块庚金精髓,她现在确实拿不出来,也很需要。

就算不是为自己,她也该……为学生们打算。

秦无疾取了好酒,与谢挚好好叙了一回旧,姬宴雪知道秦无疾对自己固然恭敬,可是并不亲近,大概还有些警惕,因而甚少出声,只是在旁留神听着她们交谈。

听到秦无疾说谢挚之前眼馋小皇子有食月犬骑,于是求着要坐白虎原身,结果真坐到了,又委屈巴巴地说硌得她屁股疼,不由得微微笑,笑了一会儿,又沉下脸不笑了。

谢挚余光注意到神帝表情变化,笑着将自己的酒杯推给她:“陛下帮我尝尝这酒如何?”

姬宴雪正在一个人吃醋,原本颇为不快,但还是接了,接过来才想,自己不该这么好说话才是。

饮了一口,姬宴雪道:“清淡绵柔,正是东夷风味。”她是好饮酒,也善品酒的。

“可我怎么觉得有点酸啊?”

“酸?”

怎么会酸呢?姬宴雪蹙眉,又细品了品,舌尖分明只有酒香。

她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谢挚是在调侃自己,抬眼望去,便见那小狐狸支着下巴目光盈盈,正含笑瞧着自己。

她心头一软,也禁不住笑了,心中那些不快荡然而飞,道:“想必是昆仑卿上在这酒里添了佐料,这才酸了,否则酒原本是好酒的。”

秦无疾并非愚钝之辈,实则是个精明强悍人物,虽过去五百年无心情爱,但也能听出她们二人调情,颇不自在,只低下头自顾自饮酒。

一时想,当年那个懵懵懂懂的青涩少女,如今竟也眼波流转之间俱是风情,小师妹当真是长大了;

一时又想,摇光大帝那样傲慢,但在小挚面前却是全然不同,看着她时眼里满是柔情……

或许她们俩在一起,也并没有她想的那样差。

何况她即便反对,也无可奈何,就算夫子和渊止王上还在世,也同样是没法子。——天下谁能违逆摇光大帝的意思呢?

秦无疾又饮了一大口酒,心中微叹。

只是,只是对不起白芍……

她知道白芍性子纯粹执着,近乎有些痴气,过去五百年无一日不在思念小挚,方才传信告诉她小挚还活着时,语气更是欢喜之极,现在她回宗,却未见白芍身影,明白她大约已经知道了,也是不忍。

但是感情之事向来复杂,局外人没有置喙的道理,她也只能暗盼白芍早日放下,走出情伤了。

饮罢酒,秦无疾带谢挚与姬宴雪在白落书院中散步,处处清灵明秀,虽是东夷风物,却隐隐有中州的痕迹,结合了天衍宗与红山书院之长,可见秦无疾经营的苦心。

时有学生朝秦无疾毕恭毕敬地行礼,口称“执法长老”,目光扫向长老身旁的两个女人,目光好奇又惊艳。

实在是这两人看着陌生,容貌风姿即便是在修士里也极出色,又不像是东夷人,年轻学生最是大胆,不禁看了又看,被执法长老一瞪,这才唬得一溜烟跑掉了。

“秦师姐,学生们都很怕你呢。”谢挚见状笑道。

秦无疾也笑道:“是啊,我是做执法长老的,众人不怕我如何当得?书院弟子们敬爱白芍,却不怎样怕她,算来算去,最怕的就是我,其次就是双涟了。”

她望着谢挚,眉间的纹路松动开来,竟有一些年少时的神采,温和道:“之前在红山的时候,不也许多人怕我吗?只有你这个西荒来的傻孩子,上赶着和我亲近。”

在红山书院时,她和柳真玩得好,柳真温润如玉,和声细语,而她总是冷着一张不耐烦的脸,拒人于千里之外,因此师弟师妹们大都有些怕她,她也是知道的,正乐得清静。

偏偏谢挚大胆,敢捋虎须。

“双涟……双涟现在也在书院里么?”犹豫了一会,谢挚才问。

其实她有点怕见到双涟,那小姑娘当初曾依依不舍地将她和白芍送了又送,她也曾摸着她的头怀着期待许下诺言,等事情了结之后,便回寿山与白芍成亲,双涟当时满心喜悦,甜甜应了。

现在想起来,谢挚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双期待的眼。

“在啊,她天资也不错,很是聪颖早慧,现在在书院里管账目,你——”

秦无疾本想说我带你去见见,看见谢挚神色,便有些明白,因转移话题道:

“看见天空中的那座浮阁了吗?那便是白落书院的藏书阁。里面的书,大半都是从红山书院带出来的……”

记忆中的惨烈又侵袭而来,她沉默下去,谢挚担忧地叫了声“秦师姐”,想劝她不想说便别说了,秦无疾摇了摇头,半晌方道:

“……书院当时惨极了,夫子去了西郡,应人皇陛下之命,守卫第二道防线,我们心里都知道,这就是最后的永别了,但夫子还是很洒脱、很平静地去了。他走之前想遣散学生,让我们自去逃亡,可是大家……都不肯走。”

“藏书阁里有那么多的书,大家说,不能丢下书不管。要是书没了,红山书院,就真的亡了。”

“你知道,藏书阁里有许多玉简,但纸本更多,都是珍贵至极的善本,难以转移,大家便组织起来誊刻玉简。那么多人齐心协力,全神贯注,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杂音,而与此同时,龙族军队特分来一支强兵,已经将书院门口的大鹅踢死了……”

秦无疾咬着嘴唇,眼泪在睫下一闪而逝,恨道:“只不过是群鹅,他们竟也不肯放过!”

第383章 妖精

当年红山书院的惨象,远非言语所能描述,至今秦无疾仍然不敢回忆,稍一思及,胸中便涌起一股极痛极恨的悲楚,几乎要生出心魔,需要强行克制,才能压住负面情绪。

现在再想起来,好像具体的事件都模糊了,她只记得一片血红,是喷吐的龙焰,也是学生们流出的鲜血。

秦无疾不想将这些惨痛的记忆讲给谢挚,让她跟着自己再难过一遍,深深呼吸几下,只挑了一些经历告诉她。

“……大家选了几名学生,负上玉简离开,以此保存文献,这其中,便有我——因我乃是神兽,又生有双翼,速度快于常人,大家因此才将这项重托交给了我。”

“我本想留下,和书院共存亡,可是最后,还是可耻地逃走了……”

秦无疾惨然一笑:“你也知道,其实我并不是爱书之人,当年在书院里,几乎都不去藏书阁的。”

她望向天空中悬浮的建筑,“……但是,大家为了救书付出了那么多,我又怎能不用性命去保护它呢?”

还有少年三三两两地在浮阁进出,怀中抱着借阅的书籍,秦无疾的神色柔和下来,“现在看着白落书院的学生们读书,让我觉得仿佛还在红山一般。”

“不论世事怎样变化,总有书和爱书的人在,这也许就是……我们当年拼尽全力的意义所在吧。”

谢挚道:“若是夫子和柳真师兄他们还活着,想必也会欣慰的。”

她亦有些黯然:“我也想和你们一同并肩作战,只是我出秘境时……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秦无疾笑道:“你说的哪里话,龙皇不是你杀死的么?现如今,五州无人不知昆仑卿之名,都知道你是五州的大英雄,”她目露感慨道:“连我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傻乎乎的小师妹,能成长到如此地步。”

散了一会步,姬宴雪自然也察觉到秦无疾对自己十分敬畏,几次看着谢挚欲言又止,知道她们师姐妹之间定然有些话要说,顾及自己在场才不好开口,随便寻了个借口,道:“你们先聊,我一个人去走走。”

谢挚下意识便道:“我和你一起……”

“不用,你和秦长老许久未见,和她多说会话吧。”

姬宴雪摸了摸谢挚脸颊,温声说:“我待会回来。”

看着神帝走远,秦无疾顿时放松了许多——神族是神圣种族之首,她作为白虎神兽,对姬宴雪有种本能的臣服与畏惧。

而且有些话,倘若姬宴雪在,她也确实不大好问。

神帝是发现她的不自在,这才离开的吗……?

若真是如此,看来她与传言中并不相同……

犹豫再三,本着做师姐的责任心,秦无疾还是问:“小挚,你当真就认定了……摇光大帝吗?你喜欢她?”

比起白芍,姬宴雪真的可靠吗?又是否可以托付真心?秦无疾很怀疑。

“喜欢。”谢挚轻声道:“很喜欢。”

“师姐,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无非也便是担心她对我不好。我知道,阿宴她素来名声不大好,大家都说她傲慢自负,人又风流,说实话,我小时候也听说了不少这样的传言,所以一开始对她印象很差……”

她慢慢地说着,扬起脸笑:“但是后来我才发现,她不是那样的。”

“我不知道白芍她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当年怎样分开,更或许在她看来,我们根本没有分开,还在一起,但现在说这些,也不重要了。总之我当时……以为她是要和我分开,伤心生气之下,于是独自去了南沼。”

“便是在那里,我遇到了阿宴。”

“她看起来还是像我第一次见她时一样美,一样耀眼,可是我却渐渐发现了她与我印象中的不同。”

“她其实很温柔,也很细心,但是从不说出来,只潜藏在旁人难以察觉的细微处;她会停下脚步等我与她同行,也会在越人的宴会上拉我与她跳舞,她不高兴会很直接地表现出来,可是又很好哄,只需要几句软话便会开心;喜欢和所有人比较,什么都要争一争,其实她不知道,在我心里,她一直都是最强大、最好、最厉害的。”

不会有人知道,摇光大帝会在自己的剑上郑重其事地刻下一枚歪歪扭扭的星星,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的书桌上放着烈酒刻刀和零零碎碎的小手工。

更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唇吻起来是那么软,意乱情迷时的呢喃多么让人动容。

秦无疾还欲再劝,张了张口,又止住。

谢挚垂着睫毛,眼底温柔,脸上好像有融融的光。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提起姬宴雪时,有多么柔情脉脉。

“她本是极骄傲的人,对谁也不肯低头,即便是亲生母亲也是如此,但她却为了我,受了许多常人无法接受的气,竟也默默忍下了。”

“秦师姐,我有时候觉得,世事真的很奇妙,我小时候总是想走出雍部,走出大荒,我想外面有我从未见到过的广阔世界,或许也会有我喜欢的人,——”

“到头来才发现,原来那个人,我早就遇见了。”

“不在中州,不在东夷,就在大荒,五州的最西方,我的家乡。原来她一直在我身旁。”

昆仑神山大风呼啸,雪粉晶莹,中州的少年天骄和东夷的佛子激战一团,只为夺得山宝,而那个高高在上的美丽女人一露面,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口呼陛下,齐齐跪拜。

谢挚至今还记得那个画面,印象鲜明,仿若昨日。

认真回忆起来,她才忽然发现,见姬宴雪的每一面,她都记得特别清楚。

这诸般因缘,竟是在许久许久之前,她还未察觉到的时候,便已经埋下了。

“我的封号就是她的住所……真的很有缘吧,秦师姐?昆仑卿和摇光大帝,是不是一听就很般配?”

那分明只是中州人用来折辱西荒少年的封号罢了,秦无疾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口时眼中却含了笑意,颔首道:“的确很般配。”

小师妹长大了不少,但在谈及情爱时,还是像十几岁一样傻乎乎,她见了也不禁心软。

其实摇光大帝也挺好的……秦无疾开始尝试说服自己。

至少比起云宗主来说,可好多了。

那个女人看似高洁,实则心思深沉,叫人揣摩不透,偏偏名声好得出奇,连夫子也很欣赏她,只是秦无疾有一些野兽的本能,对云清池一直颇为忌惮,因此才会不喜欢当年谢挚老是去天衍宗找云清池。

秦无疾无意间笑道:“说起来你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喜欢比你年长的漂亮女人?当年我看你就特别喜欢云清池,还有点担心呢。夫子还私下让我多观察观察你,看你是否对云清池有意。”

“云清池……”

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以至于谢挚反应了一下,才明白秦无疾说的是谁。

“她……还活着吗?”

谢挚有点心虚,秦师姐还不知道,她真的和宗主曾经在一起过……要是她知道,恐怕要气死了。

“不知道,大概是死了吧。”

秦无疾不甚在意地随口答,“当年歧都最先就是从天衍宗乱起来的,人们都说她是龙族的奸细,将龙族大军放了进来,还亲手杀了峰主们。”

“至于她最后怎么样了,没人知道。那时歧都早已大乱,到处都在厮杀,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嗯……”

谢挚犹豫着道:“五百年前我与龙皇战斗时,倒是问过云清池的下落,她只说她毁去了云清池的肉身,并未取她性命,我想,或许她还活着也未可知……”

秦无疾神色微微一变,再开口时已带了冷酷的肃容,缓缓道:“若她还活着,拼上这一条性命,我也必定要杀了她不可,我要取她的头颅,祭奠红山书院惨死的师长学生。”

当年便是云清池接受人皇法旨,亲自赴往潜渊,逼死了谢挚,使得红山书院和天衍宗之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孟颜深从此对云清池形同陌路;

而即便传言为假,但云清池也一定和龙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绝不清白。

前仇旧怨加在一起,叫她怎能不恨入骨髓?

秦无疾双手握拳,眼眸发红,浑身隐隐散发罡煞之气,谢挚一惊,连忙抓住她肩膀,轻轻击在她胸口处,神识探入秦无疾识海,为她压制戾气:“秦师姐,师姐!你冷静一点……”

秦无疾受她这一击,浑身一震,吐出一口浊气,眼神这才渐渐恢复清明,“抱歉小挚,吓到你了……你没事吧?”

“是我问你没事才对吧?”

谢挚又忧虑道:“师姐,你的状态不太好,长此以往,恐有生出心魔的危险,决不可放任不管。”

秦无疾毫无忧色,坦然道:“这五百年本也不该活,我早就该死掉了。”

她不是没有察觉到心魔在日益凝聚,但不仅不作控制,甚至还在隐隐期盼那一日的到来。

谢挚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心头一涩,哑声道:“师姐,你怎能这样说……若照你的说法,我也早就该死了。”

秦无疾原本神色自若,听谢挚如此说才慌张起来:“不,我绝无此意——”

“师姐,就算你不愿再活,可也总要为白落书院考虑,不是所有人的心魔都像宋师姐那样无害,生出心魔之后,你不受理智控制,或许会变成一个屠戮无辜的大魔头,你难道想那样吗?”

谢挚一面说一面思索:“五州之中,狐族与佛陀锻炼神识的心法是最高超的,我与佛陀有些交情,等我离开阳凡之后,去大佛光寺找他说说你的情况,或许聆听佛法对你有益。”

“师姐,须知过刚易折,夫子当年也告诫我说‘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现在五州之大,谢挚只有你一个师姐了,我知道你心中苦楚,非他人所能想,可再怎样,也还是……还是勿受戾气吞噬,勿被心魔困扰,好不好?”

谢挚言辞恳切,眸含泪光,任谁也无法不动容,秦无疾心里长叹一声,轻轻点头道:“好……好,师姐答应你,师姐答应你就是了。”

……小师妹说得不错,五州之大,她是她唯一的师姐了。

就算是为了这个,她也应该好好珍重自身才是。

姬宴雪估算着时间,猜她们已将该说的话说完,便回来了。

秦无疾仔仔细细地看了她片刻,拱手一礼,郑重道:“陛下,小挚今后……就拜托您了。”

“她是红山书院的学生,虽然现在书院早已不存,但我永远是小挚的师姐,我便代替夫子……将书院的小师妹交给您照顾了。”

“我相信,她和您在一起,能开心幸福。”

姬宴雪发现秦无疾对自己的态度有了细微的变化,比之前亲近许多,知道应当是谢挚说了什么,也不在意,笑了笑道:“我对自己妻子好,原本也不用秦长老嘱托。不过你既然说了,我也会记住的。”

她伸手将谢挚拉到自己身边来,低声笑道:“你是如何叫你这白虎师姐态度大变的?”

她看这秦无疾颇为正直刚烈,白虎这一族天生就是如此性情,本不指望能叫她对自己改观,却不料谢挚只是同她说了一会话,秦无疾就对她示好了。

谢挚轻轻摸她掌心,声音软软的:“说了你许多好话,陛下要不要听?”

“好话只跟我说就够了,何必告诉别人?”

姬宴雪知道她在勾自己,捉住那作乱的手指,握在掌中不让她动。

谢挚这些小动作让她心旌摇动,很想吻她,可是现在又在东夷,身旁还有秦无疾,姬宴雪不由得更盼望回昆仑山了。

“你也就仗着这是在外面罢了……”

姬宴雪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移开视线:“不许这样看着我。”

神帝恼羞成怒,半为谢挚,半为自己不争气:“你一这样看我,我就想亲你了。谢挚,这全是你的问题。”

谢挚被她这样一说,也红了脸,小声辩解道:“这怎么能全怪我呀……我一看你就心动,难道要怪你生得漂亮,惹人喜欢吗?你这人好不讲理。”

姬宴雪被她逗笑了,又很快绷起脸,淡淡道:“哦,原来是看上了我漂亮,我不漂亮了以后就不喜欢我了吗?”

谢挚忙道:“怎么会?你不漂亮我也喜欢你的……”

见姬宴雪笑了才反应过来,恼道:“姬宴雪,你又逗我……!我不跟你说了……”

秦无疾余光瞧见她们亲密,暗感无奈,只作不知。

她就说她这西荒小师妹真的很好哄,从小到大,简直一点没变。

神帝和小挚在一起,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气氛,好像她们二人自成一个世界,空气也比其他地方甜稠绵密似的,旁人不能插入,只觉自己有点多余。

不解情爱的白虎师姐深深感到,此事真是十分奇妙神秘。

谢挚被哄好了,闷闷道:“我已对师姐说了,我不想别人误解你。”

姬宴雪一怔——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你知道,我并不在意,我已经习惯了。”

谢挚道:“可是我不习惯。”

“我想让大家知道你有多好,别人我管不了,至少,我不想我身边的人再误会你。”

“谢谢你如此为我……”姬宴雪柔声道:“只要你喜欢我,我就很高兴了,旁人和我们没关系。”

她们正在低声说话,身后忽然急匆匆地跃出一只雪兔,跳了几下,化成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跑走了。

临走时不忘向秦无疾问好:“秦长老好!我去上课了,再见!”

她化形化得还不大娴熟,嘴巴仍是兔子的三瓣嘴,颊上有细细的绒毛,但也不显怪异,反而有点可爱。

谢挚很喜欢这雪团子似的小姑娘,问秦无疾道:“这是书院的学生吗?”

“是的,你也看到了,她不是人族,而是一只……嗯,普通的兔子,并不是灵兽。”

“近些年来,出现了许多这样的……”秦无疾蹙着眉,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样的……凡兽,虽然没有继承远古宝血,更加不是神兽,但同样也能修行,只是天赋远逊于灵兽,但又比一般的人族好些。”

秦无疾有些苦恼:“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他们好,不过既然开了灵智,白落书院便一视同仁,和人族一样地教,这也是白芍同意的。”

这也在谢挚意料之内:白芍自小生长在寿山,老祖乃是白龟,血脉倒是很不凡;师叔是鹈鹕,却只是一只能修行的凡鸟。

她没有种族之见,既是出于天生的性格,也是后天的经历影响。

“是吗……”

谢挚也想起了万兽山脉里的新场面,心中微动。

“秦师姐,这些会修行的凡兽,以后或许会遍布五州呢。”

“你这样看好他们?”

秦无疾怀疑地挑眉,倒不是她不相信谢挚,只是身为神兽,她当然更加看重血脉。

谢挚笑道:“师姐,你可不要因为他们弱小就小瞧他们,万年前,人族也只不过是弱小的万千种族之一,可你看今日,是谁五州最多?灵兽固然强大,可是毕竟数量稀少,难以繁育,而他们虽然只是凡兽,依我看来,却是前途广大。”

姬宴雪也在旁颔首道:“正是如此。譬如我们神族,最多也不过数千,经历裂州之战,至今仍远未恢复,颓势愈显,可是大荒与中州,却早又生机勃勃了。”

“五州的未来,究竟不在神圣种族身上。这件事我明白,我母皇明白,万年之前,太一神也明白。”

秦无疾闻言心中惊诧,没想到姬宴雪会如此平淡地说出神族“颓势愈显”,又觉得不可思议——在五州生灵看来,神族仍然是不可撼动的,但是听姬宴雪口气,竟似乎对神族的未来并不看好,甚至十分悲观?

谢挚握住姬宴雪的手,央求道:“给他们起个名字好不好?以此和不能修行的凡兽分别开来。你读书多,你来起。”

姬宴雪笑着摇头:“你来起吧,我可对起名字没兴趣。”

“秦师姐?”

秦无疾犹在思索姬宴雪的话,忙道:“我更不行,我在红山书院的时候从来不读书的。”

那看来只能她来起了……

谢挚回忆起自己之前起的“大板牙”,心道这次必定得用心起个文雅的名字才好。

她认真斟酌推敲了半晌,终于有了灵感,慢慢道:“妖,妍也,娇艳美好义;精者,天地之粹,万物之灵。合为一词,便叫这些修出灵智的凡兽为妖精——阿宴,你觉得如何?”

“妖精……”

姬宴雪重复了一遍,品味出谢挚的珍爱祝福之意,笑道:“可以。这个名字,以后会传遍五州的每一寸土地的。”

谢挚犹豫道:“……那么,大板牙就是驴精了?”

“是。”

“鹈鹕师叔是鹈鹕精?”

“嗯,是。”

谢挚开心地笑起来:“听起来不错,我还是很会起名的嘛。”

“我猜大板牙不这么想。”

第384章 母皇

之后,秦无疾引谢挚与姬宴雪在白落书院中四处走了走,入眼皆是秀丽风景,为她们一一介绍景物布置与课程安排。

白落书院虽谈不上多么底蕴深厚,比起中州动辄有数千年历史的宗门更是犹如初生稚子,但是自有一番不凡气象,足见白芍与秦无疾经营的心血;

更难得的是风气新鲜活泼,所见的学生都眼眸明亮,朝气蓬勃,对未来充满希望,短短几刻过去,她们已见到了好几个根骨灵秀的少年,放在外界,应该也是被众宗门争抢的天才,但他们却选择投到了白落书院。

谢挚一路上细细观察,暗自点头,心中叹赏,同姬宴雪对视了一眼,神帝亦若有所思,颔首夸赞道:“白芍这个书院,建得的确不错……倒是我小看她了。”

她虽然不喜欢白芍,可也不会因此便罔顾事实,刻意贬嘲。

谢挚笑道:“或许以后,白落书院会比红山书院还出名,连人皇的儿女也要跋涉千里来此求学呢。”

她这句话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实意——

五州中心东移已是不可阻挡的定势,举凡一地兴起,则文教必然也会随之昌盛,东夷日后会成为五州人才之翕然所向,就像曾经的中州对其他地方具有莫大的吸引力一样,也完全在预料之中。

姬宴雪却在想别的事情——她听谢挚言及人皇儿女,又想起她方才注视学生们的温柔目光,不由道:“你真的很喜欢小孩子啊……”

“你有想过,或许我们也会有女儿吗?”她温声问。

修士之间孕育子嗣方法有许多,最常使用的乃是体外孕子,神族会通过精血相融来孕育后代,只是十分困难——天地自有平衡之道,或许是神圣种族的个体太过强大,寿命也较其他种族漫长,为了限制他*们,他们往往极难繁衍,数量也是稳定的数千而已。

谢挚一时呆住,没想到姬宴雪会忽然提起这个,又讶又羞,慌忙看一眼白虎师姐,确定她没有注意她们之后,这才小声道:“怎么忽然……忽然说这个?”

“我确实比较喜欢小孩,”她们之前还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她暂时揣摩不出姬宴雪的意思,如实道:

“年纪小的时候,也的确……曾经想过以后和妻子一起养女儿,但是后来太忙,整日奔走,连活着都属不易,已许久没有想过此事了……”

“阿宴,你怎样想呢?这是大事,总要……总要你我商量着来的。”

姬宴雪也坦诚道:“说实话,我之前是决心不生育的。一则是你也知道,其实我并不大喜欢小孩子;二则是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是个好母亲,我对此……”

女人微微蹙了眉,极少见地露出一抹犹豫,顿了顿,才道:

“……没有什么信心。”

“不论愿不愿意承认,孩子总是在一些方面会和父母很相似,我是我母皇教养长大的,虽然她还在时,我和她关系一直不太好,但同时我心里也很清楚,其实我和母皇的相同之处,远比不同之处要多。”

“她对待我铁血无情而又冷酷严苛,有时我常常想,比起母女,其实我们的关系更像是师徒,甚至有可能,寻常师徒也比我们之间要更多一份温情……”

谢挚心疼地轻轻握住姬宴雪的手,想以此安慰,姬宴雪回握住她,神情平和,并无半点自怜自伤之色,笑着摇摇头,道:“没关系,我不在意。”

“她教导我神帝要正直高尚,无私无畏,要时刻准备为五州万族和神族的荣耀牺牲奉献,我相信,我正是为此而生,一直都以此为目标约束自己,履行她的意志,完成我肩负的责任与使命。”

“终于,我得到了她的认可。”

那是在姬宴雪十几岁的时候,她还未成年,在一次日常的对练时,在母皇惊愕的注视中,年少的姬宴雪将剑尖送到她的颈边。

血缓缓从少女的唇角流出来,额角也滚下血珠,打湿了姬宴雪的金发,她咬着牙,绷着下巴,一语不发,神情坚定而倔强,但握剑的手却极稳。

她被母皇的剑气震出了内伤,身体上也有许多深浅割痕,母皇和她对练向来不会手软,力图为她营造出最接近实战的环境,在将她打败之后,还会无情地批评和嘲讽。

但是今天,她将破军剑抵住了母皇的脖颈,母皇的眼里映出了剑的寒光与她的面容。

姬宴雪觉得快意极了,来之不易的胜利让她热血沸腾,她已经被母皇压制太久太久。

她盼望看到母皇不甘或失落,更或者她想到母皇会冷笑,会恼怒,说她不过是耍小聪明,是逞一时之能;

但是出乎她意料之外,严肃冷淡的母皇,山岳一般不可撼动的母皇,在短暂的惊讶之后,眼中竟然浮现出了一种……淡淡的欣慰和温情。

兴奋仿佛凝结,姬宴雪愣在原地。

……是她看错了吗?

她从来没想过,会在母皇眼里看到这种近乎于温柔的情绪。

她难道不应该永不止歇地要求她、批评她、否定她、对她耳提面命吗?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

像是完成了一项漫长的奔行,现在终于走到了终点与尽头,可以好好休息了,母皇放下剑,拍了拍她的肩膀,用一种姬宴雪从未听过的温和语气说:“你打败我了,宴雪。”

她感叹道:“你真的……非常优秀。你是继太一神之后,最出类拔萃的神族,母皇相信,你也会是继太一神之后,最伟大的神帝。”

“……我为你而骄傲。”

姬宴雪从女人的神情上辨别出来,这不仅是神帝对族人的赞赏,也是一位母亲在为女儿而骄傲。

在恍惚与难以相信中,母亲慢慢倾身,抬指轻轻抚过女儿的眉毛,眼里满是久远的感慨与怀念。

她的声音低得听不清:“你的眼睛,真的很像你娘亲……”

“宴雪,你要记住这种感觉,记住胜利带给你的喜悦,记住剑锋抵住敌人咽喉的味道,你要像你的剑一样坚固锋利,不要忘记时刻打磨自己……总有一天,诸神的魂灵要为你戴上最耀眼的宝冠,所有的星星都要为你像焰火一般绽放。”

“五州万族都要依靠你,他们遇到危险,会想没关系,我们还有神帝;可是你没有人能依靠。这是一条最危险、最孤独的路,没有谁能站在你身前保护你,你能依靠的,只有你的剑,和你自己。”

“——毕竟,你就是神帝。”

“你没有退路可走,你就是所有人的退路了。”

最后,母皇如此说。

在她战胜母皇的不久后,曾以战功使得整个五州屏息的凌岳大帝,便从容地自尽了。若不是还有神帝的责任需要担负,以及姬宴雪尚未长成,或许她早就会追随妻子而去。

姬宴雪从回忆中抽回心神:“……我理解她和她对我的教育,那确实很有效,我不得不承认,我潜意识里其实很认可她的做法,如果我有女儿,大概也会走向和她一样的旧路……”

她看向谢挚的眼睛:“但是那样,我们的孩子会很不快乐。”

“而我不想……再教出一个我了。”

姬宴雪年少时,也总是很不快乐。她曾无数次对自己暗暗发誓,以后绝不要让自己的孩子也经历她的命运。

所以,她不要有孩子。

“此外,神族的未来也是可预见的,那就是神圣种族都将衰落灭亡,我们的女儿如果降生,很有可能会继承我的地位,成为新的神帝。”

“你也知道,她面临的新世界,将会很辛苦。”

“阿宴……”

谢挚禁不住喃喃唤了一声,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姬宴雪已经想过了这么深,又这么多,每一点都细细考虑过,可她从来没有表露出来,告诉她半分。

姬宴雪很少对她提起自己年少时的经历,不过谢挚也能从她的只言片语中猜测到不少。

但每次听到她平静地说起时,还是觉得心疼。

“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说服你赞同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隐忧,我的顾虑,”神帝温声道:“如果你想要女儿,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我想,有你在的话,便可在旁管着我,让我不至于对女儿太严苛;而至于未来辛不辛苦……那也只能说,是她的命数。”

说着姬宴雪心中也泛起柔情,她凝视着谢挚的眼睛,想象着相似的一双眼睛出现在一个小女孩的面孔上,抓着她衣角脆声叫她“母皇”,忽然之间明白了当年母皇抚摸自己眉毛时的心情。

姬宴雪低声叹:“我不喜欢小孩子,小孩子总是又吵又闹,但如果是我们的女儿,我忽然又觉得,好像也挺可爱的,不是不能接受……”

“要是她长得像你的话,就更好了。我可以教她剑道,你可以教她符文。”

能有摇光大帝和昆仑卿亲自教导,想必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奢侈的教育了。

谢挚心中亦随着姬宴雪的话而块块塌陷,笑道:“你这都安排好啦……”

她慢慢道:“我的确喜欢小孩子,但是也有与你相同的顾虑,我想假如我们将孩子带到世上,便要为她负责,盼望她幸福快乐,而如果面临的只有烦恼痛苦,倒似乎不如一开始便不降生的好。”

“阿宴,你觉得呢?”

姬宴雪一怔,道:“我也是这么想。”

她母皇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种话,在最叛逆的少年时代,她也曾愤懑不平地无数次想过,是不是从未降生会更快乐。

她摸了摸谢挚的头发,“只是,你不觉得遗憾吗?”

谢挚自然地笑起来:“遗憾当然会遗憾啊,我一直都很想知道我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她笑着看一眼姬宴雪,“我想,她一定会很像一个缩小版的你。”

谢挚想象出一个和姬宴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绷着小脸装作傲慢威严,啊,真是想想都可爱。

“我一直觉得神族小时候长得都差不多,都是金发绿眸的漂亮小姑娘,”姬宴雪顿了顿,“唯一的不同就是,我是里面最漂亮的。”

的确,神族每一个都高挑美丽,但是即便是在一堆美人里,姬宴雪仍然是最耀眼夺目的那一个,叫人一眼就能瞧见,再也不能将目光移开。

谢挚被她逗得忍不住笑,她现在也很习惯姬宴雪的风格了——她太出众,导致说实话也像在自恋一样,但其实并不是。

“那我好幸运,每天都能看见最漂亮的摇光陛下。”谢挚调侃。

姬宴雪也在笑,但神情却很认真:“是我幸运才对。”

她似乎踌躇了一下,才道:“其实我不想要孩子还有一个原因……但是我说了,你必定又会笑话我幼稚。”

“诶,是什么?”

她不说还好,一说谢挚就好奇了,拉着女人手臂撒娇道:“告诉我好不好?我保证,我绝对不说你。”

姬宴雪向来受不住她撒娇,犹豫了片刻才轻声道:“……我想和你多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不想要孩子来打扰,就算是我们的孩子,也不行。”

她转过脸,避开谢挚惊奇的视线,状若无意道:“这样想,很幼稚吧?可我的确……就是这样想的。”

姬宴雪在心里叹气:

有可能她天生就缺乏做好母亲的天赋,她果然还是不适合养小孩。

她也想大度一点,更加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吃一个未降生的小孩子的醋,这样很丢脸,她也不好意思跟谢挚讲。

小挚……会怎么想?

姬宴雪想不动声色地悄悄观察一下谢挚的神情,看她是否疑惑莫名。

她还没转过去,便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紧接着年轻女人芬芳柔软的气息便包裹住了她。

谢挚抱住她,亲昵地蹭蹭她的面颊,嗓音里含着笑,像是忍耐到了极点,在她耳边非常轻地感叹道:

“哎呀,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可爱?

姬宴雪懵住了。

是在说她吗?她从来没有听过有人这样形容自己。

“……哪里可爱?”

不应该是威严吗?可爱这种词汇,在姬宴雪看来,应该属于谢挚才对。

“哪里都很可爱。”

谢挚心想,这句不能理解的问话也好可爱,这个莫名其妙的困惑表情也好可爱,就是……哪里都很可爱。

第385章 双涟

“所以,你的意思是……”

姬宴雪听谢挚笑得开心,心中一软,也便不再反驳,随她去了。

算了,可爱就可爱吧。

反正这世上除了谢挚,也没有生灵敢这样说她了。

她在她面前,好像也没有什么神帝的威严可言,也不必有。

谢挚埋在她怀里摇头:“我和你一样,暂时没有要孩子的想法。”

“而且,”她仰起脸,眼眸柔软明亮,“我也想……和你多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

“哦?这么喜欢我?”

甜蜜一下子漫上心头,像吃下一大团云晶糖,谢挚的话便是丝丝甜雾,姬宴雪压抑不住唇边的笑意,却尽力装作没有什么的样子,还要故作惊讶地挑眉。

谢挚当然顺着她:“是呀,非常、非常喜欢。”

她本来是想和姬宴雪开玩笑,结果说的时候不自觉动了真感情,盯着女人的脸,咬字轻轻,说得缓慢。

她听到姬宴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困惑地呢喃道:“我此前从未觉得……”

“觉得什么?”后面的话谢挚没听清。

“……觉得我的自制力有这样差。”

“禁。”

神帝手指一动,施下一个阵法,秦无疾只觉眼前一黑,便被莫名其妙地封锁在内,她惊得本能摆出防御姿态,若是化作原形,必定连浑身的毛发都炸耸而起了,旋即又立即发觉这阵法对她没有恶意,而且还携带着一股……神族特有的气息。

是神帝陛下。

在设下阵法的同时,姬宴雪低头吻住谢挚,手掌握着她的腰将她按向自己,谢挚尝到她唇间滚烫的温度,落在她腰上的手更是灼得她险些失神。

她挣扎着想推开姬宴雪,在吻间勉强抽离,喘着道:“不行,秦、秦师姐还在……”

旋即又被女人以不容抗拒的力度重新拉到怀里,像是为了惩罚她走神,姬宴雪还咬了咬她下唇。

她在接吻的时候总是喜欢轻咬几下,紧接着又温存地舔舐,越发让谢挚觉得她像只大猫:“不许叫她……”她手指抵着她脸侧和下巴反复轻抚,“这种时候不可以想别人,只可以想我……知道吗?”

姬宴雪安抚般地揉着她的肩和背,时而向下摩挲谢挚的腰线,凡是被她触摸到的地方都仿佛快要融化成水淌走流下,寸寸发热,热气顺着皮肤一直渗透到血肉肌骨,再流窜至四肢百骸,顺着喉间溢出来,化作颤抖的轻吟。

姬宴雪真的……好会调情……

在热浪带来的晕眩中,意识都在唇舌交缠中蒸发模糊,谢挚只有一个朦胧的念头摇摇欲坠地悬在心里——

好舒服……

还想让她……再摸摸……

姬宴雪终于舍得稍稍放开一点谢挚,她神情不复往日,也在低低地喘,碧眸柔润微亮,目光仍然在她脸上流连。

她手指勾着谢挚的下巴,低下脸还想再亲,又被谢挚避开,吻便落到了谢挚的侧脸,姬宴雪稍顿了顿,眼神朦胧间带了一点困惑,不明白谢挚为什么要拒绝自己。

“真的……真的不可以……”

谢挚忍着脸烧心烫还要强撑,“秦师姐还在,这样太……”

“抱歉……”

姬宴雪这才醒过神,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点窘。

方才她的确也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沉沦迷醉,脑子里除了“我要吻她”这几个字之外,其他的一点也想不到。

“这都是你的问题,你要好好反思自己……”

什么?她的问题?这人好不讲理——

还不等谢挚说出“这怎么怪我呀?”,女人便轻轻用指腹抚上了她的眼下,姬宴雪有些懊恼地微叹道:“你那样看着我,我简直……没办法不吻你。”

“……你总是……引诱我,”她这样总结:“虽然你自己并不知道。”

她贴得愈发近,嗓音也愈发低柔,款款泛波:“而我是不合格的猎手,每次都会……轻而易举地被你捕获。”

“所以,这都是你的问题,知道了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姬宴雪又抱住她了,手指还习惯性地揉着她的耳朵。

她抱谢挚的时候总是喜欢手里无意识地玩点什么,不是摸她的耳朵,就是捏她的脸,抚她的头发,总之是绝闲不住,就像人喜欢极了小猫,便总是忍不住一刻不停地来回抚摸。

姬宴雪读书的时候特别专注,也总喜欢手里把玩点什么,所以她桌子上永远摆得乱乱的。

谢挚一直觉得她这个小习惯特别可爱,像小孩子一样,又知道一旦把这个比喻告诉姬宴雪,姬宴雪又会震惊诧异,所以干脆不告诉她,只是自己心里偷着笑。

谢挚忍笑道:“那你自己就没有什么问题啦?”

姬宴雪道:“我当然也有很大的问题,主要在于——我没办法拒绝你。”

“好了,你去找秦无疾吧。”

她又亲了亲谢挚,语气还有点酸酸的:“你和她说话太专心了,都不理我。”

方才接吻的时候也老推她,一口一个“秦师姐”的叫,真不开心。

谢挚笑了,踮脚咬了一下她耳垂:“你怎么又在醋……”

“你要想听,我也可以叫你师姐啊。”

说着她还真的贴着她耳朵软声唤了一声:“姬师姐~”尾音调皮地上扬,像带着小勾子。

直到她背身跑过去解秦无疾的阵法,姬宴雪还在原地有点发怔。

她目光柔和地凝注着谢挚的背影,不自觉地轻轻笑了一笑。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脸,掩饰性地摸了摸自己烫而痒的耳廓。

还好小挚跑掉了……

要不然让她看见自己因为一声“姬师姐”而脸红,这也太丢脸、太没有神帝的威严了。

姬宴雪就是传说中那种“精通所有法门”的神奇修士,从肉身到精神力,从神通到兵器,她无一不精,不过设阵相对薄弱一点,不如她的剑道。

谢挚猜,这是因为她缺乏耐心,而阵法是最需要细致和耐心的。

——但这薄弱是对她自身而言,对于外人来说,她也足够当阵法大师了,至少秦无疾便被她随手一个禁锢阵困得出不来。

谢挚一边帮师姐解开阵法,一边连声道歉:“真对不起,秦师姐,阿宴她实在太乱来了,她……”

老虎师姐终于被放了出来,颇为幽怨地看了小师妹一眼,发觉她唇色艳红、明显刚刚才亲密过之后,神情顿时更幽怨了。

不是吧,真的是她想的那样吗?

这也太……太可恶了!居然就是为了这个把她关起来!姬宴雪这个小心眼!

秦无疾简直无话可说,真实的摇光大帝,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她愤愤地想,真是的,小挚干嘛非得和姬宴雪在一起啊!一个这么厉害、这么强大、地位这么高的女人!搞得她想抱怨又不敢抱怨。

整个五州,也就只有小挚敢说她“乱来”了。

她也只敢心里骂骂她。

秦无疾木着一张脸,一副我什么都不想听的样子:“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远处的神帝走过来,也向秦无疾道了歉,这下可是真的让她十分意外——尽管神帝的道歉不见几分真心,更像是勉为其难的随口敷衍,但还是够让秦无疾震惊了。

她还以为,姬宴雪只会傲慢地说一些“被神族困住是你的荣幸”这种话。

感觉这确实是她会做的事……

神帝和小挚在一起之后,似乎和传言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秦无疾若有所思。

还是说,之前关于她的流言太夸张了呢?

“……作为补偿,我可以指点一下你的学生。”

姬宴雪虽然在和她说话,可明显心思在谢挚身上,但她说话的内容却让秦无疾惊喜万分:“真的吗?”

能让神帝指点,这是多么大的机缘啊!秦无疾被喜悦冲昏了头,一时之间连看姬宴雪的眼神都热切了几分,恨不得把她留下来在白落书院当长老。

姬宴雪点了点头:“我说话,自然是真的,从不作假。”

“但是不要太多,最好在五个以内,也不要把蠢材带给我,教了也教不会,只是白白浪费我的时间。”她补充道。

“……”秦无疾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就知道!

好吧,看来还是本性难移……

如此逗留几日,也就到了该离开的时间。

秦无疾虽然不舍,还有许多话同谢挚说,但也知道谢挚不适合在白落书院中留太久,否则只能引得白芍难过,咽下挽留之语,将她们送出很远。

她们师姐妹太久未见,情分却没有因此而减淡,反而延存了更多亲近在心间——如今的世上,她也只能与谢挚聊一聊红山书院的过往了,书院的其他人,都已化作冰冷的墓碑。

临走前一天,谢挚还遇见了双涟。

昔日只到她腰间的少女如今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穿着鲜绿衣裙立在湖边的青石旁,衣角被微风拂动,一眼望去,叫人恍惚以为是一盏将绽的脆嫩绿莲。

“那是……双涟么?”

谢挚仔细看了看她面容才认出来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朝姬宴雪低声道:“阿宴,我去去就回,不用过来。”

她解释她们的关系:“她是……白芍的师妹,当年在寿山上,我也和她相处过一段时间。”

姬宴雪观察着她的神情:“真的没关系么?”她怕这个人为难谢挚。

“没关系……”

谢挚又看向那个绿衫女子,摇了摇头,心中苦笑。

“就算她真的……那也是应当的。”

师妹为师姐出气,打抱不平,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双涟和白芍感情很深,如同亲生姐妹。

她本不欲见双涟,这几日一直在避着她,怕激起她的忿恚之心,惹得她不好受;

但是看双涟今日这模样,明显是刻意立在那里等她过去,大概是一定要见她一面不可,有话同她说了。

她要说什么,谢挚大概也能猜得到。

算了,该来的总会来,躲不掉的。

她又在心里叹了一声,轻轻吐出一口气,走到那女子身边去,温和地打了个招呼:“双涟。”

双涟没有应,谢挚也并没有期望她会应,唤了一声便停住,静默地与她同立。

顺着双涟的视线看去,是一池零落的残莲。

前些天,寿山应该下了一场很大的雨。东夷很快就要进入频繁下雨的季节了。

她陪她看了一会儿,双涟还是不声不响,谢挚试探着道:“双涟?”

“如果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走了。”

转身走出几步,意料之中被双涟唤住。

“站住。”

声音脆亮,谢挚应声而止。

她回头朝双涟笑了笑,看到女子清秀妩丽的面容上一双眼因怒气而闪闪发亮,她语气仍然是温和的,水一样宁静,长辈一般耐心包容:“现在有话对我说了吗?”

触及到谢挚的目光,双涟顿时一滞。

……过去了这么久,她的眼神和当年竟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变得更柔,更深,也更宽广了。

双涟恍惚间记起大师姐初带谢挚回寿山时她的惊艳和欢喜,她当时想,她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人,她一笑,比山间的晨露还更好看。

她喜欢她温声叫她“双涟”,喜欢她弯下腰和她对视,她和大师姐一样温柔,但是比大师姐更加周到体贴,她会轻轻摸一摸她的头发,教她记账,夸奖她好聪明;

她最喜欢的还是大师姐和谢挚一起教她修行,虽然她们俩天赋太好,她本来对自己的修为颇有点得意,被她们二人一看,简直处处都是漏洞,但泄气完之后,她还是爱缠着她们指点。

她喜欢谢挚,也喜欢大师姐,更喜欢她们俩在一起的样子,那让她觉得很安心,也很温暖。

大师姐在谢挚面前,会露出她从未见过的模样,有点傻,又有点呆,抿着唇角笑得羞涩又甜蜜,谢挚看着大师姐也会笑得很不好意思,两个人的耳尖都粉粉的。

——她们很般配,也很美好。

这个形容跳到小双涟的脑海,她是早慧且聪明的,能够明白一些属于大人的情感。

这是真的,就像师父最开始其实是反对她们在一起的,到最后也默默支持大师姐了。

寿山派的所有生灵,都真心实意地喜欢和祝福她们。

双涟又非常开心:

这样好的人,以后就要和最好最好的大师姐成婚,也成为他们寿山派的一员,和她住在一起啦,她又多了一位师姐,一位亲人。

她幻想了很多很多,谢挚和大师姐下山去,她依依不舍地送出去好远,还要向谢挚讨要承诺,而且谢挚也应许她了。

啊,等她们回来,一定已经成婚了!

双涟快乐地回到山上,每天扳着指头盼望她们回来。

可是她没能等到挚姐姐,只等到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大师姐。

大师姐面容苍白憔悴,形容狼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仅如此,还修为尽失,不论谁问,都只是默默不语。

双涟又惊又急,连声问她:“大师姐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挚姐姐呢?她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大师姐不回答。

直到师父闻讯匆匆赶回来,花蝴蝶一样艳丽的女人看见消瘦的徒儿,顿时便明白了一些什么,她蹲下身,什么也没说,轻轻捧住徒儿的脸。

“师父……”

大师姐终于抬起了头。

她的眼里含着哀愁的浓雾,亮光一闪,一大滴泪便滚了下来。

她没有哭泣,只是在安静地流泪,近乎茫然地叙述:

“她走了……”

“我该怎么办……?我……找不到她……她骑着小毛驴,一息万里,而我现在没有修为了……”

“……我追不上她。”

更多的泪落下,白芍双肩抖动,安静地轻声说:“我一直都……追不上她,怎么也不能接近,我没办法。”

她没能像云宗主一样认识年少时单纯热烈的她,是不是就是永远的缺憾?她永远也……比不上云清池的。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白芍抬起带泪的双睫,无措又仓惶:“师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像做错了,又惹她伤心了,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想挽回……也挽回不了。”

“是不是……犯一次错,就失败了?再也没有机会了?一点点余地都没有?”

“我好像真的……失去她了……”

“芍儿……”

段追鹤被徒儿的眼神看得心碎,她喉咙发涩,再也忍耐不住,紧紧地抱住了白芍。

之前哪怕是遇到再难的事,白芍都没有露出这样绝望哀楚的神情。

她的芍儿,原本是东夷的天之骄子啊,人们都说她是少年至尊,现在却会跪在地上泪盈于睫,如稚子一般拉着她一声声问,“是不是一点点余地都没有?”

段追鹤只觉心如刀割。

早知会走到这步田地,当时不论如何,也该阻止她们在一起的。明明她一直觉得谢挚身份成迷,却还是拗不过白芍的心意……

“没事的,哭吧,哭吧。”

她摸着白芍的头,像哄孩子一样安慰她:“以后,你会遇见更好的人的,不要再想她了……我们也可以重新修行……我们不想她了,嗯?”

“不……”白芍却倔强地打断她,“没有人比她更好了……没有人。”

她喃喃小声说:“……她就是最好的。”

除了她,再没有别人了。此生,她不会再喜欢上其他任何人。

段追鹤无奈又气苦,想狠狠敲傻徒弟的脑袋,又舍不得,最终也只是默默地撇开头去:

“……随你吧。”

之前还没看出来,傻徒弟原来还在痴情一道上天赋颇深。

段追鹤又暗叹:

不懂情的人一朝动情,向来最是伤筋动骨。若是有好结果倒也罢了,她也不会多说什么,但是没有的话……

只怕,芍儿一生都要惦念那个谢姑娘了。

她这个人从小到大,是最认死理,不知变通的,练剑便要一直练,不知休息;喜欢人也是一样,会一直喜欢,永也不变。

双涟将大师姐的痛苦看在眼里,心里也难受极了。

大师姐还待她和往日一样温柔,只是常常走神,每当她眸中露出似哀似喜的情绪时,双涟就知道,大师姐又在……想挚姐姐了。

她渐渐地开始怨谢挚——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大师姐呢?明明大师姐这么好,这么喜欢她……难道有谁会比大师姐更好吗?

她下山的时候清清楚楚答应过她的!可是她还是……食言了。

对于为什么失去修为,又为什么和谢挚分开,大师姐并不肯细说。

对于前者,她只说是意外;对于后者,她则会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轻声道“是我的错”,可是双涟并不相信。

大师姐这样的人,这样的性子,哪怕谢挚将天打破,她也只会哀伤温柔地说,“是我的错。”

一定是……一定是谢挚不对,是她跑掉,她放弃了大师姐,放弃了寿山派,也……放弃了她。

在夜间,双涟流着泪咬牙想,她从此以后要讨厌谢挚了。非常非常讨厌!

后来,听说泽都出了些乱子,但是阳凡只是一个小镇,并未受到什么波及,双涟对此也并不关心。

——她并不知道,在五州的另一端,正是遍地哀鸿漫天血。

等她听到裂州之战这个称呼的时候,已经是战争结束的一年后,龙族入侵和昆仑卿战死的消息,一起慢慢地传到了东夷。

最开始,双涟并没有什么感觉。

昆仑卿,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号,听起来似乎和昆仑山有关?东夷人向来连毗邻的中州都觉得陌生,更遑论西荒了。

直到她听到人们用尊敬而又感慨的语气说——昆仑卿谢挚。

听说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啊!人们絮絮地分享着自己听到的传言,西荒人,还受过人皇的封号,不知道怎么这么厉害,竟然杀死了龙皇!

只是她也牺牲了……

是同归于尽啊……

对,真是太惨烈了……

还好没打到咱们这儿来……*

……

裂州之战的战火并没有蔓延到东夷,人们谈起这场战争时口气寻常,除了几声唏嘘之外,更像是在谈论一个与己无关的话本故事。

双涟却钉立在原地,挽着篮子,动弹不得。

她呆呆的,好像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一会她想:

谢挚死掉了……那个会对她温柔地微笑的挚姐姐死掉了……

在她怨恨她、讨厌她的时候,她悄悄地牺牲了,以一种这么光荣、这么盛大的方式。

她觉得她的心空落落的,找不到怨气的出口与支点,只觉得茫然。

一会她又想:

不好,这个消息我绝不能让大师姐听到,大师姐会伤心的,我要瞒住她——

“……双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