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姐的声音却已经在身后响了起来。
双涟悚然一惊——糟了!大师姐一定是听见了!
早知道下山后会听到这个消息,她便不央求师姐和她一起来镇子上采买食物了。她本意是想大师姐散散心的……
大师姐的修为已经恢复了不少,她这次回来之后,修行比之前更顺利、更快速,几乎可称一日千里,双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竭力想着自己该怎样安慰师姐,但一切言语与思索,都在看到大师姐的神情时化为了一片空白。
师姐的目光好像失去了焦距,她的嘴唇在细微地发颤,想努力朝师妹笑一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双涟……”大师姐身形伶仃,双涟觉得她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但是她没有倒,仍然在空洞僵硬地望着前面。
“你也听到了,对吗?”
“告诉大师姐……”
她摇摇欲坠、不敢相信地向师妹问询:
“……他们说,昆仑卿的名字,叫什么?”
双涟的心也酸楚起来:“师姐,或许只是听错了……”
大师姐却只是摇头,固执地追问:“她叫什么?”
“双涟,”她双眼泛红,哀求地问:“告诉师姐,昆仑卿,是谁?”
“……”
“……”
“……是谢挚!”双涟喊了一声,紧接着她的眼泪也扑簌簌落了下来。“是挚姐姐……”她又小声补了一句。
“……”
大师姐晕了过去。
双涟慌忙扑过去抱住她。
她想,谢挚,你回来吧,我再也不怨你、也不讨厌你了……
只要你活着。
……
……只要你活着。
时隔五百年,双涟再次想起了自己初闻谢挚死讯时的悲伤,而大师姐的悲伤,是她的无数倍。
——但是现在,那个让大师姐肝肠寸断的人,就这样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
为什么死去的人还会复生呢?
双涟这几日甚至在想,谢挚死去了,就不应该再活转。
为什么她没有和大师姐再续前缘,反而……喜欢上了旁人?这不应该……!
大师姐为她受了那么多苦,流了那么多泪,她那么爱她,喜欢她,可是现在她却携着爱侣来到东夷,告诉大师姐,她有了新人。
这是羞辱吗,还是炫耀?
双涟替大师姐愤懑不甘。
无法不恨,无法不怨。
却也……无法不想起,五百年前,寿山初见。
第386章 参商
那女人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小辈,眼里是纯粹的欣赏和温柔,还有淡淡的感怀,但却没有她想看到的心虚和躲闪。
她说:“好久不见,双涟。你现在是大姑娘了,我记得当年见你的时候,你才那么小……”
她不提当年还好,一提起来,双涟心中便陡然生出一股不甘——她怎么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同她说“当年”?她怎么能?
“我不是来和你叙旧的,谢挚。”
双涟打断谢挚,而谢挚只是微微怔了怔,并不多么意外。
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像看着小孩子闹脾气,一种仿佛任由她责骂的包容姿态,双涟反而愈发觉得气闷。
在这样柔和的注视中,双涟无法恶声恶气,但是不说出什么尖刻的话来刺得谢挚痛楚难当,让她露出受伤的神情,她便感觉难消心头的愤懑。
“你现在和姬宴雪在一起,一定很开心吧?”
双涟目露讽刺,冷声问道:“你还记得,当年说要和大师姐一起回寿山吗?”
她故作恍然大悟状:“啊,我知道,我们寿山这样小,当然比不上昆仑神山了;自然,和我师姐在一起,也比不上做神帝的皇后了。”
谢挚沉默一下,略去她话中的讽刺,道:“自然是记得的……双涟,没能完成对你的承诺,我也觉得很对不起。”
双涟却像被这句话激起怒气:“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我大师姐!”
“谢挚,我师姐待你从来一片真心……当年你的死讯传至东夷,你不知道她有多么难过,这五百年来也不是没有旁人喜欢我师姐,她也从未动过一分容色,也是这两年才引了个孩童回来,收作徒弟聊解胸中苦楚……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向来招人喜欢,没了我师姐,还有神帝陛下,没了姬宴雪,也还会有别人;可是我师姐眼里身旁,除了你,便再没有旁人了。”
“可是,你既然喜欢上了别人,又为什么还要回来,再伤大师姐的心呢?”
她口不择言,说话间情绪激动,也哽咽着落下泪来,又很快拭去,不愿让谢挚看见自己流泪:
“我宁愿你从没有回来!也不愿……不愿现在这样……”
大师姐已经几日闭门不出了,她想去见师姐一面,安慰安慰她,但是在外等候许久,也只听到师姐疲惫的声音。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双涟。”
“抱歉,我现在……不想见人。”
谢挚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活着归来,给大师姐希望,又旋即让她陷入最深的痛苦和绝望里。
双涟的言语和眼泪犹如针雨,根根刺入谢挚心中,令她疼痛,而又动弹不得。她木雕一般沉默地站着,不言不语地听着双涟的指责与控诉,只有嘴唇轻微地动了动。
她想要为自己解释辩驳,想说当年的经历,又忽然觉得——没有意义,何必如此。
双涟对她有怨气再正常不过,她由着她发泄就好了,又何必与她争辩呢。
“别哭了……双涟。”
谢挚上前想要为双涟擦泪,却被她倔强地别过脸去躲开了,她神色稍一黯然,退开一点,凝视双涟带泪的面庞半晌,方道:
“你便当是我无情无义吧。”
千言万语,只化为这一句。
这样的话,双涟心里或许能好受一点——她有了一个可以寄托怨气的对象。
“我此来是为了给白芍送剑,以后尽量不会出现在她眼前,惹她难过了。”
微风吹皱了池面,也将残荷吹得微微摇动,谢挚的发丝也在轻轻摇晃,她望着那池面:“我和白芍……终究也是有缘无分。”
“我的确真心喜欢过她,但是我们当时都太年轻了,以至于犯了许多错……时局又不容我们平心静气地坐下商量。”
“当年离开东夷,也确实是我一时冲动。我后来也时常会后悔,想我假如没有走得那样快,现在会是什么样?”
她摇了摇头:“可是,世上没有如果。”
“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只会觉得是我在为自己开脱,我也不愿解释……”
语言是最没用、最无力的,她越来越深地体会到这一点。
比起方才,双涟现在看起来冷静了许多,谢挚忽而又想起来初见时那个聪明机灵的小姑娘,每日抱着算盘苦恼地算寿山派那点可怜的账,恨不得一枚钱掰成八瓣花,她不由关心地问:“这样大的一个书院,维持起来一定很辛苦吧?我听秦师姐说,你现在还是管书院的收支么?”
她温柔道:“这些细务,办起来是最琐碎麻烦的,当年在红山书院,是一位浣熊长老管,我和它很熟悉,你若是有什么困难或者不解,也可以问我,或许我可以帮你一二。”
双涟侧开眼,低声道:“……不要你在这里装好人假惺惺。”
其实谢挚说得对,钱财确实难管,现在白落书院的学生不太多,倒也还好,日后倘若再发展,她便真感觉有些头痛了。
谢挚也不勉强:“既然如此,那便算了。”
“再见,双涟。”
她朝她点一点头,双涟没有回应,谢挚并不在意,只是笑了笑。
她转过身去的时候,双涟才抬起发红的眼睛,目光复杂地望向她的背影。
……她以为谢挚会生气,会羞愧,会脸色大变,更或者会拂袖而去,唯独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恶了……她以为关心她一两句便能让她不讨厌她么?不可能!
“哎呀,现在你们这些小孩子的心思啊,我是越来越搞不懂了,明明你其实很喜欢她,但硬是不表现出来,还要说一堆伤人的话。看来我还是老了……”
段追鹤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懒洋洋地晃荡着她的大酒葫芦。
“……您是什么时候来的!”双涟被她吓了一大跳。
又涨红了脸:“谁说我喜欢她的!她这样伤大师姐的心,我恨她还来不及!”
段追鹤瞅着小徒弟,但笑不语。
她追上愕然的谢挚,花儿似的旋到她和姬宴雪面前,行了一礼,笑吟吟地问道:“神帝陛下,我是白芍的师父,想跟您道侣聊上几句,行吗?”
白芍的师父?这个身份,姬宴雪不太喜欢,但她说的话,却让她心里很舒服——她喜欢她这样称呼谢挚。
“这要问小挚愿不愿意。”
“段师父……”
谢挚没想到还能遇见段追鹤,她知道段追鹤只是看着不靠谱,其实很爱自己的徒弟,也很护短。
她以为,段追鹤会和双涟一样怨恨自己,就算没有怨气,也绝不肯再见她了,没想到她还会来找她。
她也是来找她宣泄情绪的么?
可是看起来,又不太像。
段追鹤还是笑得一派春光明媚,她是偏艳丽的长相,又喜欢打扮自己,腕戴玉镯发佩钗,浑身的衣裙加起来统共有七八种颜色,别人穿起来一定显得艳俗,可是她人漂亮,竟然不显俗气,反而很好看。
她的容貌和五百年前分毫未变,甚至连神情也没怎么变,姿态慵懒,递来的眼波却顽皮狡黠。
谢挚轻叹一声:“您找我,我当然是愿意的。”
段追鹤是白芍的师父,也是她的长辈,即便她如今和白芍分开了,也还有过往的情分在,她对段追鹤仍然恭敬。
段追鹤倒一副心无芥蒂的样子,“哎”了一声,拉起谢挚拍她的手:“没事,没事,这么客气做什么,这孩子!咱们就在这儿说,很快就好了。”
她直接在地上盘腿坐下,十分自在随意,谢挚也跟着与她相对而坐,又摸出枚小杯子,倒了酒给谢挚:“给,你要喝酒吗?来点儿?”
还特别自来熟地问姬宴雪,热情道:“陛下您喝吗?这是东夷米酒,您喝过没有?”
姬宴雪才不愿意用别人的酒杯:“……不用,你自己喝吧。”
段追鹤都把酒倒好杯子举到她跟前了,谢挚也不好拒绝,接过来饮了一口:“谢谢段师父。”
酒香在舌尖绽开,带来了久远的记忆。
……酒还是当年的滋味,清香绵柔,人也还是当年的人,但是心情,却已与那时完全不同了。
只有段追鹤,仍然含笑坐在她面前。
“很好喝吧?”
“好喝。”谢挚点头。
女人便笑。
她倒,谢挚便喝,毫不犹豫,一口气连饮了数杯,一旁的姬宴雪微微变色,皱眉想要制止——就算这酒不烈,可也不是这个喝法,谢挚却悄悄朝她比了个手势,让她不要过来。
段追鹤是想她灌她酒么?也可以的。
“谢姑娘,”对面的女人却忽然笑着叹了一口气,摇了摇酒葫芦。
“假如我一直倒,你就一直喝吗?你都不拒绝的啊。”
“……是。”谢挚道:“您倒的酒,我自然要喝的。”
“为什么?”
“长者赐……”
段追鹤放下酒葫芦:“不要跟我说什么长者赐不敢辞,这里是东夷,不是中州,不讲究那一套,谢姑娘。”
“是因为愧疚吗?”她一针见血地问,眼光锋利非常:“你觉得对不起白芍,对不起我们,所以我们怎样对你,你都接受?你把这视为一种惩罚?”
“双涟那样指责你,你也不生气,我灌你酒喝,你也老老实实地就喝,你说说你,怎么这么好欺负呢?”
“哎呀,”段追鹤捂着额头,无奈地笑叹道:“我算是明白,为什么芍儿会喜欢你了,这人傻呀,傻一双,两个傻瓜碰一块了。”
“所以,你们才会分开啊。”她直视着谢挚,很坦然地说。
“其实你不用愧疚,也不用觉得对不起芍儿,说句公道话,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虽然疼爱芍儿,可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我大概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是白芍告诉您的吗?”
段追鹤笑眯眯摇头:“不,她不肯说,她是个锯嘴葫芦,可我会套话啊,而且我对她特别了解,”她朝谢挚挤挤眼睛,“你嘛,也不难懂,猜也能猜个七八分。”
“你是好孩子,芍儿也是好孩子,可是并不是说,你们都是好孩子,就能相守,世上的事不是这样的。”
“从我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你日后有一天会伤芍儿的心。”
“你太聪明,太漂亮,又太神秘,浑身上下都是谜,这样的一个人,寿山是留不住的,你甚至不属于东夷。”女人缓缓道。
“你和芍儿的关系也不对等,她对你毫无保留,完全敞开,可你对她不是。”
段追鹤对谢挚笑了一笑,“我说的对不对?”
谢挚只能沉默:“……是。”
段追鹤摇头笑:“芍儿很傻的,一心一意,不知变通,我说什么她就傻乎乎地相信,一点也不怀疑,从小就是这样,她喜欢你,想必一定也是如此。”
“其实我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感情这种事就像战斗一样,要愿赌服输的,她喜欢你,你不喜欢她,喜欢上了别人,也没有法子。”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喜欢一个姑娘,也是走运,她刚好也喜欢我,但是她出身高贵,并且早有婚约,而我,只是一个没名没姓的普通修士,最终还是不能和她在一起。”
“我天赋不错,可又没有好到能够抢亲,或者改变她父母的心意。做事高不成低不就,中不溜,是最痛苦的。”
“段师父,您……”
谢挚的心揪了起来,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这么不着调的女人原来有这样的过去,可是段追鹤却若无其事,仿佛浑不在意,仍旧在浅浅地微笑,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当年追着她的车驾,被她家的护卫一次又一次地打倒,最后她哭着对我说,追鹤,回去吧,不要再打了,忘掉我吧。我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血里,看着车马远去。”
她自语一般喃喃道:“所以你看,这世上许多事情都是这样,说来说去,也还是没有办法。”
“得啦,”看清谢挚的神情,段追鹤噗嗤一声笑出来,“干嘛这么严肃呢?这都是过去了很久很久的事了,我早都不在意了。”
她站起来,像摸白芍一样摸了摸谢挚的头,谢挚在她眼里也还是小孩子,很得意地道:
“我当年就看你不像东夷人,哪个东夷人连螃蟹也不会拆?你还跟我装,说什么此前在避世修行……真以为我傻啊?这话也就芍儿会信你了。”
五州风土人情迥异,从小留在身上的痕迹无法抹去,谢挚虽然已在尽力伪装,但在老江湖段追鹤眼里,还是有不少破绽。
她之所以不拆穿,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一是发现谢挚没有坏心,是个很好的人,大约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这才隐瞒身份;其二当然便是为了自己好不容易开窍的死心眼傻徒弟。
只是她也没想到,谢挚居然是西荒人——她当时猜测,谢挚应该是个逃到东夷来的中州贵族。
听到昆仑卿谢挚战死的消息时,段追鹤也十分惊讶。
芍儿伤心欲绝,之后便沉默了许多,她想安慰也无法,只能寄希望于时间;
有时寿山月圆,她夜半饮酒,谢挚的名字,也会忽然在她心间一闪。
那是芍儿第一个带回寿山的外人,恐怕也会是今生……唯一一个了。
对于谢挚的死,她并没有什么悲痛之感,只偶尔感到淡淡的同情惋惜,也禁不住心生敬意。
看着谢挚因她的讲述而神色变化,段追鹤更加感叹。
这的确是个很好的孩子,和她的芍儿也很相配。
只是可惜……她终究还是不属于寿山,不属于东夷。
“以前种种,就一笔勾销了,不要再多想,说起来你也是个苦孩子,芍儿那边我自会劝说,你和神帝陛下好好的。”
“难日子总算熬出来了,现在就先享受吧。”
段追鹤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洒脱道:“以后常来东夷玩啊!下次给我带点神族的好酒尝尝,我之前只在书上看到过,这心里边一直馋呢。”
姬宴雪听到了,取出一个精致的银酒壶抛给段追鹤,只有巴掌大,里面装的正是“雪前刀”。
她并没有酒瘾,不过也确实习惯常常喝几口。
“哇!”
段追鹤没想到姬宴雪跟自己一样酒不离身,笑得眼睛都弯了,也不跟她客气,拱手道:“那就多谢神帝陛下了。”
她直接揭开盖子灌了一大口,顿时被辣得整张脸皱缩成一团,连脖子都红了:“我感觉好像吞了一团……冰做的火一样……”
痛苦成这样了还要喝:“但是你别说哈,还、还挺好喝的……”段追鹤已经有几分醉了,大着舌头含含糊糊地喊:“再来一口!”
五州之中以西荒的酒最烈,东夷人初尝当然喝不惯,最后还是鹈鹕师叔来把它喝醉酒的师姐生叼硬抓给带回去的——那时候段追鹤已经开始打醉拳了,还抱着它一边哇哇痛哭一边说“我真的好爱她”。
对此情景,鹈鹕师叔显然早已习以为常。
临走时它抽空扭头对谢挚说:“明天我来送你,谢姑娘!老祖也来!”
第二天就是谢挚和姬宴雪离开寿山的日子,下山时鹈鹕师叔果然来了,从深渊大嘴里吐出一大堆小银鱼示意谢挚带走,这是它送给谢挚的礼物,弄得谢挚哭笑不得。
而段追鹤没能来——据鹈鹕师叔说,它师姐本来是想来的,但是从昨天一直醉到了现在,到底也没能爬起来。
“我都说了,雪前刀不适合东夷人喝,实在是太烈了……”谢挚小声跟姬宴雪说。
姬宴雪无辜耸肩:“那是她要的,我还觉得东夷的酒跟水一样淡呢。”
白龟老祖化为人形,是一位清瘦慈祥的老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温和地将谢挚看了又看,道:“真高兴还能再见到你啊,小挚。”
它也已近寿命终点,近年来总是在沉眠,这次还是在鹈鹕师叔的告知下,这才强撑着苏醒的。
“我也很高兴还能再见到您,老祖。”
谢挚想起来,当初在赤森林初见白芍,便是在白龟老祖的背上。它也算是……她们之间姻缘的见证人了。
双涟没有来,谢挚对此并不意外,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白芍竟然来送她了。
“白芍……”
短短几日,白芍瘦了许多,衣裙穿在她身上甚至显得空荡,谢挚几乎有些不敢相认。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尝到胸口的酸涩:“我要走了。”
白芍点头:“我知道。”
谢挚终于抬眼,与白芍对视:“你……多保重。”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让她保重自身了。
“我会的。”白芍尽力笑了笑,轻声道:“你也是。”她的目光一直都在谢挚身上。
她走到姬宴雪面前,还是叫不出那声“陛下”,顿了顿,郑重地道:“以后一切……就拜托了。”
她没有说具体是拜托什么,可是两人都心领神会。
一切都在不言之间,这是情敌应有的默契。
姬宴雪审视着白芍苍白的脸庞:“这是自然,不必你说。”
她给了白芍一个水晶青鸟,这是神族专用的传音法宝:“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捏碎这个青鸟即可。”
此次来寿山一趟,其实姬宴雪对白芍也颇有改观,不再如之前那般讨厌她了。
她可以勉强承认,这个白芍其实还不错,也算是当世之人杰,配得上小挚。
——当然,比她还差点。
白芍没想到,姬宴雪竟然会对自己释放善意。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那只青鸟,手指摩挲它光润的表面,淡笑道:“希望它能派不上用场吧。”
“我也这么希望。”
送别路上,秦无疾格外沉默,直到谢挚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她,她略感诧异地接过,不知谢挚这时要给她什么。
一触及扉页,看到那熟悉的字迹,才红了眼眶。
秦无疾将它紧紧按在胸口:“夫子……”
五百年前,谢挚自北海前往东夷,曾去过一趟歧都,将锦书系在红山书院的大鹅腿上。
夫子收到了,高兴异常,特地亲笔写了一本字帖,里面还有他对诗文的议论与心得,托柳真师兄一道送给了她。
他还惦念着自己的小徒儿曾经要向他学写诗,可他当时没有教,谢挚身死潜渊后,他一直都在后悔。
谢挚对这本小册子珍藏了许久,极是爱惜,今天,又将它送给了秦无疾。
一看到上面的字句,秦无疾便仿佛看到了夫子和蔼的面容,她强忍着泪水拒绝:“这是夫子送给你的,小挚,我不能收。”
“没事的,师姐,你就收下吧,你拿着和我拿着,都是一样的。”
谢挚推回秦无疾的手,“夫子一定也很想他的小老虎了……”
其实谢挚也很舍不得——这是夫子留给她最后的遗物了,但是,她觉得秦师姐比她更需要它。
“……”
听到谢挚如此说,秦无疾眼眶里积蓄的泪这才落下,不再说拒绝的话了。
她翻开字帖看了几页,纸页翻动间,泪如雨下。
“当年在红山书院的时候,每个学生都要学诗文写作,我最头痛这门课,一直很讨厌,也很想不明白,为什么夫子要让我们学这些根本没有用的东西,明明我们是修士,只要会战斗就可以了……”
“现在,我好像才懂得为什么了。”
“夫子在上面读诗,我在下面总是睡觉,可我还记得夫子讲过的一首诗,这些年更是常常想起来。”
秦无疾深深呼吸,“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谢挚也想了起来——这是夫子很喜爱的一首诗。
她下意识接了之后的句子:“……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两人目光相触,声音也叠在一起:“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秦无疾早已紧握住谢挚双手,含泪道:“小挚,修士不同凡人,你我虽然鬓发犹乌,但早已非当日少年。”
一转眼,多少年都过去了。
当年曾在红山书院里大声朗读诗歌的学生们,早已化为了历史的尘烟。
秦师姐眉心已有印痕,她一定也能在她眼里看到岁月的痕迹。
秦无疾苦涩道:“这一别,不知下次再见将是何时,从此我在东夷,你在西荒,一东一西,相隔相望,真如参商两星一般了。”
“参商此出彼没,永不能见,你我如何比得参商呢?”
谢挚亦心头发堵,但她向来不是易于一味伤感之人,勉力开解道:
“我虽与师姐天各一方,可也足立同一片土地,身沐同一片天光,太阳每日会从东方西落至昆仑山上,我看一看它,便知道师姐安好了。”
“阿宴和我也会常来看你,以后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渐开,或许百年不到,两州就可以真正畅通无阻,师姐你也可以回中州看看故乡。”
秦无疾破涕为笑,“……好,师姐等着你,也等着那一天到来。”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谢挚与姬宴雪终于踏上了离山之路,二人的背影很快没于云雾之中,至于不见。
鹈鹕师叔敲了敲身边的石头,“喂,她们走啦。”
“……我知道。”
双涟默默钻了出来,看了一眼还在原地静立的大师姐。
她想来送谢挚,可是又不愿谢挚知道。她盼望她尽快走,可是看到她真的走了,又莫名觉得怅然失落。
她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
“大师姐,别看了,再看,人也追不回来了。”双涟走到白芍身边,咕哝着说。
白芍终于收回了视线,垂下眼睛,轻声道:“是啊,我从来追不上她。”
“她走得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
“……咦,无疾呢?”白芍将要回书院,身形却一顿。
白虎师姐振翅飞翔,已奔行了很远很远。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飞向何处,只是听到心中一股朦胧却强烈的召唤,驱使着她狂奔,破开无数云层,无数惊异的叫喊被她甩在身后,一如五百年前,她背着书匣,背着所有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的祝愿,竭力冲出化为一片火海的红山书院。
飞吧!飞吧!
明亮的阳光将她的每一根绒毛都照得仿若透明,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这么说。
我要飞到——飞到——
没有悲伤与痛苦的地方去——!
谢挚正在与姬宴雪商议:“……接下来我们去哪儿?”是先去公输家还是先见佛陀,她还没想好。
“听你的。”
姬宴雪忽然察觉了异动,眼中白芒微闪,轻咦一声,回身去看。
她们此时早已下了寿山,也远离了阳凡的地界,正立在云端,世间万物都小如米粒,在日光的照耀下辉光熠熠。
“是秦师姐吗?”谢挚听到了隐约的风声,她探身叫道:“秦师姐!”
没有回答。
阳凡城仍然如一颗美玉一般镶嵌在涌斯江的支流边,朵朵白云围绕在寿山腰畔。
许久之后,才传来一声巨大如雷鸣的虎啸。
“吼——”
像是为了回答谢挚一般,响彻山间与云霄。
第387章 良言
一离阳凡,往东百里即是泽都,谢挚与姬宴雪商议,决定先去看望公输良言,再往大佛光寺拜访佛陀。
早在先前,泽都便已繁华非常,以经商与水运闻名,五百年后再来,更胜往昔许多,甚至隐隐有当年歧大都的气象,虽不如歧大都威严,却也别有一番水城韵味。
自从歧大都在裂州之战中败落,泽都便已渐成五州名副其实的第一大城,此时正是暮春,暑气将至而未至,春意将消而未消,正是清爽好时节,泽都之内处处都是如云游人,石桥旁有爱侣私语,绿波上有乌船停棹,碧柳柔软如同少女的手掌,樟树覆下浓荫,杜鹃花正在盛放。
谢挚戴着椎帽走在街道上,隔着一层薄纱注视这独属于东夷的景色——不论何时,水国风光永远能引起一个大荒人的兴趣,即便她之前曾经来过泽都,也仍然觉得新奇。
姬宴雪并没有戴椎帽,以她的容貌,必定会引来许多路人注意,半是为了好玩,半是为了遮掩面容,她随便买了一张面具戴上,只露出来一截精致的下巴,发色也是乌黑,与普通人无异,即便如此,仍是惹来不少人观察打量。
她的个子即便是在大荒人中都显高挑,更遑论是在东夷了。
这人真是惹人注目……
谢挚一面想,一面去瞧姬宴雪,瞧着瞧着,又觉得别人看她也不是不能理解。
——姬宴雪确实美丽,即便只露出来一张唇,也足以让所有人看出她是美人。
她唇形是很好看的,并不薄,饱满优美,常常含笑,因而弧度诱人。
毫无疑问,这是很适合亲吻的一双唇,从前谢挚看见,只觉得她连这里也长得漂亮,现在却知道这唇吻上去是什么触感、怎样滋味,而姬宴雪又会怎样回应她。
只消一眼,种种回忆,便清晰地回荡在心间。
那让她失神的红唇微微扬了起来,“怎么了?一直看着我。”
没想到隔着一层纱偷看也能被发现,谢挚一窘:“……看你好看,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姬宴雪笑道:“看自己妻子,原也不需道理,随时都可以。”
“哼,偏你会说好听话……”谢挚轻哼了一声,伸手让她牵着自己:“*牵着我,好多人看你。”
因为她这个举动,姬宴雪愈发高兴——她喜欢和谢挚牵手,但是泽都路上行人太多,谢挚不好意思和她太亲近,现在谢挚主动让她牵,她便心情大好。
又笑道:“你若是把这帽子摘下来,看你的人一定也很多,那时却又轮到我不高兴了。”
“谁说我不高兴了……”
正说处,忽闻前方喧哗声,人群聚集涌动,伴随着兴奋的叫喊,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
“看呐!公输家的宝船回来了!”
“我看看,让我看看,那船果真如同一座山那般大么?”
“……”
从人们攒动的肩膀和肩头上望去,赫然正有一艘大得惊人的巨船从运河上缓缓滑来,船身高如山岳,遍布各色符文,比起一艘船,更像一座移动的堡垒,甚至遮住了天日,两边的人们将脖颈仰得发痛,也望不到顶。
谢挚亦惊异地仰起脸:“那是……公输家的驼峰宝船么?”
“驼峰宝船?”
“对,这是公输家特造的一种船,公输家以机关术出名,应该还融入了一些星星海的产物……”谢挚跟姬宴雪小声解说。
“五百年前,我也曾见过这种船,只是现在好像又有变化,比之前更加精妙了。”
“当时的公输家主名叫公输良药,她投靠了龙族,换来了超越时代的机关术与龙族不入侵东夷的承诺。”
忆起那个坐着轮椅的清丽女人,她仿佛对一切都运筹帷幄的微笑在脑海中仍然鲜明,谢挚也颇为感慨:
“她虽是凡人,又与我们立场不同,不过也算是……很厉害的一位人物。”
过去了这么久,白芍也已救活,东夷平安无事,当时的痛彻肺腑与恨悔悲伤淡去,谢挚已不再恨公输良药,而能够比较客观理性地评价她了。
她就像机器一样残忍无情,但也像机器一样完美精确。
某种意义上,她的确保护了妹妹,保护了东夷,实现了自己的目的。
姬宴雪盯了一眼那巨船,这船对她来说也是个新奇事物:“能得你如此说,想必她确有不凡之处了。”
“是啊,她很聪明,而且非常擅长玩弄人心……我们此行要去见的,便是她妹妹,名叫良言。”
“良言良药?这对姐妹的名字倒有意思。”
驮峰宝船终于缓缓停止了滑动,发出一声悠长如鲸鸣的长鸣。
这艘船上满载着从赤森林采购来的珍贵货物,吃水相当深;从赤森林至泽都,正是东夷最传统的水上商路之一,东夷人的俗语说,这条路上“流淌着鲜血和美玉”。
“停船了!”人们高喊。
宝船靠岸停泊,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木人负着箱匣跳下船,发出沉重的闷响,胸口里跳动着符文的火焰,开始忙碌而不失秩序地卸货,而周围的人们对它们的存在毫无惊诧,显然早已司空见惯。
谢挚认出来,这就是当年公输良药操纵的那些木人,愕然道:“这些木人……”
不是应该早就被陪葬在公输良药的墓里了吗?难道说,良言竟然会不遵从姐姐的遗愿吗?
最后一个木人格外庞大,它没有背箱子,但动作却比背着至宝还更加谨慎。
木人下沉了身体,这才能看见,有一道渺小的人影正负手立在木人肩上,俯视着下方的人群。
背着光,更看不清面容,只有发丝在微微飘舞,甚至也分不清性别,但觉此人身形劲秀,气势摄人,明明一语不发,却令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良言!”谢挚轻轻地叫了一声。
“轰隆”一声,木人半跪在地。
那人也如轻风一般跃下了木人的肩膀,仍是身着男装,背负双锏,面容严肃,正与谢挚记忆中相同,只是束起来的长发却已经化作了灰白。
“恭迎家主!”
公输家人早已等候多时,他们列成两行跪下迎接,齐声呐喊,公输良言从中穿过,平静淡漠得如同穿过一丛树木。
“将货物带回去吧。”
“是,家主!”
直到女人离开,公输家人还不敢抬起头颅,仍旧毕恭毕敬地低垂着头。
“我记得当时公输家人还不服良言,只肯称她为小姐,现在看来,良言之威,丝毫不下于良药啊……”
见此情景,谢挚不由得感叹,又惊讶又为朋友骄傲,同时又想到,能做到今日这种地步,良言一定吃了许多苦。
姬宴雪不以为意道:“五百年的时间,便是驯一群龙也该驯服了,她若是没有点本事,也不必再当什么家主。”
谢挚掐了姬宴雪一把:“你不能把别人都当成你一样要求好不好?”
她望着公输良言的背影,“我们是跟上去直接和良言搭话好呢,还是去府上递拜帖好呢……?”
公输良言现在变化很大,谢挚看着也觉陌生,不知昔日旧友是否还愿再见到她。
正当她犹豫之时,公输良言却似乎察觉到了注视的视线,忽然转过头来,遥遥地望了谢挚的方向一眼。
公输良言如今在东夷积威甚重,甚至远迈楚王,行走在街道上绝无人敢如此大胆地直视她,兼之她又是修士,五感敏锐,回首一望,刚好将谢挚捉了个正着,一眼便看见了在一群敬畏的人们当中立得端端正正的谢挚与姬宴雪。
这下,公输良言也微微一怔:
……是一对显而易见是道侣的女子,其中一个戴着椎帽,另外一个则戴面具,大约是想要低调,即便如此,她们也很出众。
但真正令公输良言发愣的却不是这个,而是望见那椎帽女子时,心头一瞬间划过的……淡淡熟悉感。
曾经做过名捕的锐利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她此前一定见过。
“家主,是那两人有什么不对么?”身旁机灵的仆从早已注意到家主长久的注目,附耳悄声问。
“……不。”公输良言终于转过头,自嘲地笑了笑:“或许只是看错了吧。”
记忆中的那个人,早已在裂州之战中战死了。
那是一个……穿着再朴素的衣服,也仍然叫人无法忽视的人。
公输良言还记得谢挚对自己从警惕到接纳,再到真心的相处,以及她时常凝注在白芍身上的温柔目光,谢挚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但是公输良言却记在了心里,那是年轻的她曾许多次暗暗羡慕的美好爱情。
而且,她身边的人也不是白芍,这个戴椎帽的女人显然已经有道侣了。
“走吧,回府。”
却因为身后人的声音而猛然顿住:“家主请留步。”
公输良言不可思议地豁然转身,看到那椎帽女子已经缓步走出了人群。
虽然看不到她的面容,可是她知道,她此刻一定在含着笑,微微侧头看着她。
既然已被发现,谢挚也不打算再躲避,干脆直接走了出来。
“我有奇案一桩,不知能否请家主代为探查?”她柔声问。
如今极少有人知道,威名赫赫的公输家主,年轻时曾经做过捕快,仆从立即斥责:“大胆!我家主人岂是——”
“住口!”
他主人却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甚至还激动地上前了一步。
“休得……休得无礼……”
他这才发现,家主眼中已有泪光,往常古井无波的面容上满是波澜,袖子下的手掌松了又攥紧,连手腕也在细微发颤。
公输良言竭力控制着情绪,稳了稳嗓音与心神:
“……却不知案情为何?”
谢挚走近,在距离公输良言五六步处终于停下站定,而公输良言身后的木人已经恐吓性地举起了拳头。
“昆仑卿身死五百年余,今日又离奇复生,实在奇怪,家主觉得,可以为我一查么?”
她抬手,掀开白纱,露出了皎花般的面容,对上公输良言含泪的眼睛。
“好久不见了,公输大人。”。
公输府中。
姬宴雪饶有兴趣地把玩着手中精致的木鸟,像小孩得了心爱的玩具一般反复观察,直到一旁的谢挚笑着问她:“这么喜欢呀?你都看了好半天了。”
“没有,”姬宴雪这才将那木鸟放下,“其实也只是些普通机巧,只不过造得实在很好,我看着很有意思。”她这样吝于夸赞的人也赞了一句:“公输家的机关术果然精妙绝伦。”
“陛下谬赞了,您若喜欢,直接带走便好,我可引您去仓库里挑。”公输良言忙道。
“不用,”姬宴雪摆了摆手,“我自己会做,就是看看。”这个她还看不上。
她还想顺嘴说一句“这也没什么了不起”,但看了一眼谢挚的脸色,又强行住了口,默默端着茶喝。
“良言,你接着说。”谢挚这才温和地望向公输良言。
公输良言眼光锐利,将她们俩之间的小互动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再次为白芍叹惋了一番,心有戚戚然地想,我本以为白芍和小挚已是最好的人间佳侣,却没想到,这样模范般的情侣竟然也会分开,可见感情一道,远比机关术更难。
又暗自想,传言中摇光大帝傲慢自矜,是位喜怒无常的神族帝王,她方才得知她身份时受了很大一番惊吓,万万没想到神帝会降临东夷,现在看小挚与她相处,竟似是她管着她,摇光大帝听小挚的话,也实在是有一种反差的奇妙感觉。
而且摇光大帝似乎对他们的机关术很感兴趣,拿着一只木鸟也能兴致勃勃地把玩许久,对她的态度虽然称不上多么好,但也绝称不上坏,甚至可以说是在尽量客气,公输良言慢慢地放下心来,开始不那么紧张了。
其实公输良言已许久没有这种忐忑感,现如今她即便是站在佛陀面前,也不需要忐忑。
但是面对摇光大帝,她却仍然不能不感到敬畏。
这是一个神话般的人物,神族的君王,五州唯一的半神。
在千余年前的正音之战中,她曾一剑大败佛陀,令佛弟子们惊恐万分地狼狈而归,轻而易举地击碎了东夷人的信仰。
自那以后,摇光大帝的名号便长久地流传在东夷的每一寸土地上,许多参加过那场战役的东夷人甚至此后终身都不能再听见“昆仑”二字——那是他们永恒的梦魇。
可以说,每一个东夷人都曾听过关于摇光大帝的传说,公输良言自然也不例外。
而现在,那个传说中的“金发暴君”、“比地狱更可怕”的女人,就坐在她近前,因为谢挚一个眼神便咽下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开始默默地品茗。
第388章 白发
身边坐着位神帝,公输良言也压力颇大,总是情不自禁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唯恐哪里开罪了她,好在姬宴雪甚少说话,只是在旁倾听她与谢挚交谈,公输良言也渐渐放松下来。
“……当时龙皇制住了我与佛陀、楚王,泽都全城禁严,我以为此番必定要起大战,本抱了必死之心,谁料龙皇竟对我们不甚在意,很快便离开了。”
公输良言苦笑道:“大概,是东夷不能入她的眼吧。”
她至今还记得扑倒在龙皇脚下时的悲愤绝望,而那女人只是轻蔑地投下金瞳,如同她只是蝼蚁,并不值得她多看一眼。
她想,姐姐将她骗得好苦,直到最后姐姐还在骗她,从此,她成了东夷的罪人了。
“龙皇意在中州与大荒,她剑指歧都,入侵五州,不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征服,星星海的资源不够龙族使用,他们便转将视线投向了五州。”
谢挚分析道:“以传统观念来看,她应当认为东夷与南沼是落后之地,不值得消耗龙族珍贵的兵力。”
“但是,也绝不能因此便以为她会放过东夷,而是她觉得五州已是她的囊中物,东夷随时可以取拿,因此并不急于一时,等到她攻下中州,东夷也同样会坠于悲惨的境地。”
谢挚沉吟着慢慢说:
“龙皇最后其实有些……掉以轻心,我能感觉到,她很轻视人族,并不觉得我是她可以一战的对手。”
她笑着看了一眼姬宴雪:“这也是神圣种族的通病了,连阿宴也无法避免。”
姬宴雪不满:“说她就说她,怎么又说上我了?”
谢挚笑道:“你敢说没有吗?若是你和我战斗,一定不会有和云重紫战斗时那样重视的。”
这姬宴雪的确无法反驳,她在脑中设想了一下,发现确实如谢挚所说。
或许她还会对她手下留情——即使她们之前不认识。
“云重紫,自然也是一样。”
“不过,这也正是我取胜的关键。”
谢挚也能感觉到,在最后决战时,云重紫完全没有动用全力,她的态度最开始甚至有些轻佻,对待她如同逗猫一般随意,全然没有面临大敌的凝重紧张,甚至还出言不逊,对她言语间颇有挑逗之意。
直到被她一剑割断金冠,身体险些从中间斩断,龙皇这才开始真正投入了这场战斗。
若是她从一开始便全力投入,这场战斗一定会更加艰难凶险。
但是谢挚相信,最后的胜者,一定还会是五州。
她原本就不奢望自己能够独自杀死龙皇,预计的是与她同归于尽,最差的结果便是她身死,而龙皇重伤。
但这也足够了——足够接下来姬宴雪杀死她。
云重紫与姬宴雪二人之间的实力相差无几,难分轩轾,如同两颗同样耀眼的星辰相撞,最终只能一同灭亡。
而若是她提前重创了云重紫,那么姬宴雪就可以较为轻易地杀掉龙皇了。
原本,她是如此计划的,只是没料到自己的小世界威力如此之巨,还未成熟便已能胜于云重紫,更没想到谢灼在最后关头竟会千里奔袭而来,从胸膛中剖出涅槃种抛掷给她,令诛天魔莲终于得以重现世间,一剑刺穿了云重紫的护心鳞片。
公输良言也不由叹道:“轻敌是败亡前兆,此话果然不假。”
“不过,纵使龙皇犯了轻敌之错,归根结底,还是你的功劳。”
当年龙皇离去,她满心坠入绝望之中,却不料不知为何,看押他们的木人忽然僵硬,不再动弹,如同死去——后来公输良言才知道,这是龙皇身死之故。
这些木人的主人已死,自然也失去了控制,变成了最普通的木偶。
谢挚的事情,是几年后才渐渐传到东夷的,公输良言大为震惊,没想到当年曾与自己一道历险的朋友竟然是西荒人,甚至还有人皇亲赐的封号昆仑卿,更没想到她竟然已经为五州而死。
难过的同时,公输良言也诚心诚意地敬佩谢挚,她秉性正直,素来最敬重一些无私人物。
之后听说白芍未死,公输良言还特地去阳凡见了她几面,前去安慰吊唁,与她说些话,白芍极悲痛,往往不多时便落下泪来,语不成句哽咽难言,公输良言见了心里也不好受,再加上她也事务缠身,如此几次,便渐渐不再去了,只是心中还常惦念着她。
白芍修为日进,终于有一日得证仙王果,让整个东夷为之震撼——五州已经许久都没有诞生新的新仙王了。
据说她跨境的时候,阳凡一瞬间从晴天变作了黑夜,乌云如同海倒山倾,无数电蛇雷霆在其中吞吐孕育,仿佛天道降罚,半个东夷的人都声称自己看到了终生难忘的可怖异象,佛陀亲自为白芍护法诵经,甚至连泽都也在震颤。
白芍虽成仙王,但却仍然非常低调,常居寿山不出,更不插手世事,后来她与秦无疾共同开办了白落书院,一开始也是少有人知,直到近年来才声名渐显。
对于白落书院,公输良言一直颇为关注,在与白芍的私交之外,她更是感受到了白落书院的巨大潜力,或许有朝一日,白落书院会成为东夷的天衍宗也未可知。
每个眼光毒辣的人都能意识到,未来白落书院将会崛起,其他不论,单是有白芍这位仙王坐镇,这座书院便不可能籍籍无名。
她特地将族中优秀的孩子送往白落书院求学,白芍收下了,两人如今见面也说不了几句话,公输良言每次至寿山,都是匆匆而去,又怅惘而归。
公输良言知道自己入世太深,与白芍注定不能再如从前那般亲近,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而自己的这位朋友除过修行与谢挚之外,心中便再无旁物,谢挚死去后,添了一个教导学生,这才稍好一些。
只是白芍仍然不快乐,她已经很少见到白芍的笑容。
现如今谢挚活转,固然是极好之事,但却可惜,旧缘不能重续。
她们分开,是因为当时在菩提园中,白芍看到了心魔展示的谢挚过去么?公输良言如此猜想。
大概是了,那画面……的确很有冲击力,公输良言见了都震惊到一时失语,更不必提白芍当时心中的感想,一定是又惊又痛,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
扪心自问,若是她亲眼看到自己的至爱欺骗自己,与其他人成婚的场景,也无法做到不在意。
谢挚与白芍当年之事,公输良言其实具体也不清楚,她当时沉浸在姐姐死去的悲痛之中,浑浑噩噩,何能顾及到他人,而且白芍险些死去也有她姐姐的原因,若非白芍后来又被谢挚救活,她恐怕根本现在无颜面对谢挚。
她一直对谢挚与白芍心中抱愧,虽然为她们分开感到遗憾,但也尊重她们的选择,并不会多问什么。
而且——
公输良言又看了一眼姬宴雪,她正好放下茶杯,抬手为谢挚勾了勾耳边的发丝,谢挚感觉到她的动作,稍稍靠向她那个方向,姬宴雪眼里便浮起一点笑,很愉快的模样,收手的时候还要捏捏谢挚的耳垂。
摇光大帝大概是真的很喜欢小挚,她们说话的这几刻,她的目光一直都在谢挚身上,既没有不耐烦,也不觉被冷落,脾气好得都快令公输良言怀疑她是假冒的了。
公输良言发现,姬宴雪对谢挚是一种很纯粹的近乎孩子气的喜欢,总是喜欢盯着她,关注她,靠近她,和她有肢体接触。
就像现在这样,光是谢挚无意识地靠向她,她便高兴起来了,她有可能自己都没察觉到,但是公输良言注意到了。
那种亲密自然,那些眼神接触之间流淌的默契与情意,完全是出于本能与下意识,做不得假。
小挚和摇光大帝在一起,似乎也很好,很般配。
和与白芍在一起时,是不一样的感觉和相处风格。
公输良言不自觉比较了一番,分不出哪个更好一些。
她本以为姬宴雪会是强势的一方,占据主导地位,毕竟她的年龄与地位在那里,但是好像并不是这样。
又见谢挚同她记忆中有所不同,五百年前她见到谢挚时,但觉这女子聪明敏锐,细心机警,令她钦佩之余,也觉得有些困惑与看不透——
谢挚年纪分明与她差不多大,看起来又出身不凡,应当天真纯透、百事无忧才对,从何而来的浓重戒心,又为什么眉宇间会偶尔流露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忡怅苍凉?
捕快最擅长通过一些小细节体察情绪,她能够感受到谢挚心中压抑的迷惘与隐隐的焦虑不安。
那样的不安,连白芍也不能抚平。
但是现在,谢挚给她的感觉,却与那时完全不一样了。
一切随天资而诞的锋芒都敛去,一切因痛苦而生的尖刺都消散,化为了宁静与柔和,水一般温和宽广,仿佛散发着清润的珠光。
“百年弹指过,小挚,还能再见到你这样坐在我面前,真是再好不过了。”
公输良言自嘲道:“初见你时,我也不过二十几岁,回想起来,当时真是又蠢又傻;可是现在你看看,我的头发都白了。”
谢挚见她目光恳挚,知道她动了真情,望见她鬓边白发,同样也心有触动,安慰道:“五百岁对修士来说还正是盛年,良言你又何必发暮秋之叹呢?”
“身虽未老,心已早败。”
公输良言抚了抚头发,不甚在意地笑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等我发觉时,它便白成这样了。世事如刀,刀刀催人老啊。”
“我想白发也好,显得我比较威严,也确实如此,你不知道,前几年我多看了族中一个小孩一眼,竟将他吓得大哭了起来。”
“你能有今日之威,一定受了许多苦。”
公输良言笑着摆手:“苦倒算不上,比起你更是不及万一,只是劳心劳力,实在叫人厌烦。”
谢挚关心道:“公输家这样大,管起来很难吧?”
公输良言扶额:“当真是难极啦。做家主,比我当年当捕快,办最苦最累的案子也烦人得多。”
这是她的真心话,她一本正经道:“或许我这头发就是这样被累白的。”
“哈哈哈……”
几个人都大笑起来。
“其实白发也很好看,狐族的头发就是白色的。”谢挚笑道:“当年东夷民谚说‘天下三分,楚王一份,公输一份,佛陀一份’,现在看来,东夷之局势,应是公输家与佛陀共枕春秋了。”
楚王在公输良药时便已是公输家的傀儡,公输良言成为新家主后,对楚王廷的掌控更胜以往,如今楚王更多只是一种象征,几乎不掌握什么具体实权了。
可以说,公输家主才是大楚真正的王。
公输良言也不否认:“东夷人现在有句新民谚,说是‘佛陀坐心台,公输捏钱袋。’公输家和佛门各有各的专长,我们这五百年间,也算是相安无事。”
“佛陀这些年来……怎么样呢?”
公输良言也知道当年觉知假扮佛陀之事,明白谢挚的意思,道:“不必担心,佛陀做得很好,无人察觉异样。”
“——当然,也有可能罗汉们早已发现了不对,但也不敢声张,只能将错就错下去,认下这笔糊涂账。”
两人相视而笑,谢挚道:“毕竟,东夷人需要佛陀,不论佛陀是真是假;而在东夷人里,他们是最需要佛陀的那一部分。”
“正是如此。”
公输良言站起身,“这样坐着也没意思,我带你们四处看看吧。”
“好啊。”
谢挚也怕姬宴雪在旁边待得无聊,牵住她开玩笑道:“走了,陛下,我找只木鸟给你玩好不好?”
这人最会恃宠而骄,姬宴雪又好气又好笑,可又喜欢她说玩笑话时的顽皮神色,想起来自己很久之前,也曾哄孩子般地对她说“给你糖吃好不好”,这下谢挚给她又还回来了。
姬宴雪叫她的名字:“谢挚——!”
应当是要警告,但她神色宠溺,分明不见半分怒意。
第389章 未来
公输良言揣摩着姬宴雪的喜好,将她们带到了仓库,请她观看公输家的造物,姬宴雪果然十分喜欢,一路上细细看过去,还不时向公输良言询问问题。
公输良言实则对机关术并不精通,于是她便问一旁陪同的工匠,竟然也相谈甚欢。
那工匠起初诚惶诚恐,几乎不敢直视姬宴雪的面庞,到最后说得兴起,脸颊发红,大有偶遇知音之感,万万没想到摇光大帝谈起这些齿轮榫卯竟然十分熟稔,不像神帝,倒像个老练的匠人。
公输良言倍感惊奇,道:“陛下日理万机,竟也精通这些凡人的机巧么?”
“不是,不过我很喜欢炼器,在昆仑山上闲着无聊,常常自己造些东西玩儿。”
姬宴雪也意犹未尽,于是便多解释了几句,“其实机关术和炼器颇有相通之处,我与你们的工匠聊天,也很受启发。”
“没想到把符文注入机器当中,竟可以使得它们如活转一般动作起来,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虽然不是器灵,也没有思想,但对凡人来说,也足够了,真是了不起的创造。”她由衷地赞叹。
姬宴雪注视着这些精巧的机械,神情专注,眼眸发亮,谢挚见了心中柔软。
她喜欢姬宴雪全心投入爱好的模样,很有魅力,也很可爱。
姬宴雪拿起一条小铁蛇吓唬谢挚,只消一按蛇头,它便会弹射而出,张口欲咬,连口中的尖牙也十分逼真,“喜欢吗?我回去给你也做一个。”
“谁要这个?一点也不可爱,还有点吓人,”谢挚思索,“我要……我要个……啊,我想到了,我要头小毛驴。”
“驴?”
姬宴雪啼笑皆非,没想到谢挚会要这个,“驴难道就可爱了?我看你是养大板牙太久,以至于审美出现了问题。”
谢挚撒娇:“你就说做不做嘛。”
“好好,我做就是了。”
姬宴雪虽然看起来很嫌弃,但也笑着答应了。
她对公输良言道:“只不过今后符文有衰颓之势,它们大概也不能长久依靠此道,机关术还要再改进才是。若是能投入百姓日用当中,更是再好不过。”
“符文有衰颓之势……?”
公输良言闻言一惊,忙问:“不知陛下此话是何意?”
符文是修行之基,可以说,五州修士的修行都建筑在符文的基础上,修士遇到的第一道难题就是在四肢五脏上铭刻符文。
但是现在,听姬宴雪话中之意,符文竟似会衰落乃至消失?
“是,这种势头其实早已表现了出来,只是现在还不明显,事实上在夺运之战后大道渐衰,符文便一直都在隐退削减,修行也变得越来越难。”
“比方说在上古年间,一位天骄可以观测到上百种符文;但是在如今,只要能观测到四五种,便已是天才了。”
谢挚轻轻颔首,当年在雍部的英才大比中,她与蒲存敏都观有四种符文,已足以冠绝一部。
姬宴雪道:“这种变化非常细微,只有境界足够高或者对大道足够敏感才能察觉到,但又如同滴水穿石,千万年下来也可汇聚成磅礴之势。”
“我曾估算过,大概再过几千年,符文就会彻底消失了。”
她说得淡然轻松,好像这只是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但公输良言心中却是翻起惊涛骇浪。
公输良言天赋不错,可不算特别出类拔萃,再加上志向不在修行,五百年过去,至今也没有成为仙人,只停留在髓树境界,她其实对境界也不甚在意,更无一定要破境的执念。
她不是白芍那样的修行痴人,她觉得修行虚无缥缈,难以触摸到其中的边界,更注重现实生活,喜欢办一些具体事务,当年做捕快是如此,现在做家主也是如此;
比起获得一点修行的灵悟,完成一趟成功的商运更能让她重视,但是符文,却关乎所有修行的五州生灵。
公输良言一时之间思绪万千,却也无能为力——这毕竟是滔滔大势,终不能违。
她朝姬宴雪拱手行礼,肃色道:“多谢神帝陛下告知我,良言受教了。”
姬宴雪道:“不用那么客气,这也算不得什么,五州生灵迟早会知道的,只不过提前知道,早有心理准备也好。”
公输良言点头认可。
虽然如此,许久之后她却仍有些心神恍惚,情不自禁地喃喃道:“若是没了符文,真不知道以后的修士会如何修行……”
“一条路不通,还会有另一条,到时候总会知道的,未必就比现在差。”
“神帝陛下,未来怎么样,难道您就不担心么?”公输良言忍不住问。
姬宴雪笑了,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温声道:“未来怎么样,谁知道呢。”竟是说不出的洒脱。
“我不喜欢为还没发生的事发愁,未来的事,自有未来人做,我担心能怎样,不担心,又能怎样?”
“我也不是神,可是五州生灵总是喜欢拿我当神看待,这样可不好。我当然愿意为你们遮蔽风雨,只要我活着;可我将来总有一天也要死的。”
“要知道,就算是太一神,也有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啊,你们不能总依靠我。”
公输良言一怔,面上浮现思索之色,再次深深行礼:
“……良言记住了,此生永不敢忘。”
直到将她们送出府时,公输良言犹在沉思。
谢挚挽住姬宴雪的手臂,悄声问:“我们是不是和良言说得太深啦?”
“我也只是随口一说,她怎么想,是她的事了。我看这位公输家主,倒是个挺不错的人。”
知进退,也很识趣,注重实际,又悟性颇高。
面对这样的人,她也不是不能多说一些。
谢挚感叹道:“良言的确人很好……当年或许还有些青涩莽撞,现在真是沉稳了许多,真不愧是公输家主,有大将之风。”
公输良言本还欲再留她们几日,还安排了宴会歌舞,只是都被她们婉拒了,她知情达理,也没有强留,一路亲*自送她们出府。
走出很远之后,谢挚回头,还能看到她立在门前遥遥目送,她的白发应当正在晚风中拂动。
她想起来,五百年前出菩提园时,她曾经经过一段白雾,那时她身旁一边是抱着公输良药尸身的公输良言,一边是伪装成佛陀的觉知,而白芍生死难料,她的心也仿佛沉入这样一片茫然不可知的白雾之中,不知未来将会怎样。
现在看来,良言和觉知都做得很好。
当年那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成为了东夷最有权势的生灵,觉知维系着佛门,而白芍……也还活着,她果然修成了仙王,还与秦师姐开办了白落书院。
谢挚想,这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
白芍或许会觉得,没有她便不是好结果,而她只愿白芍活着就好。
接下来要去拜访的便是佛陀——或者说,觉知。
他模仿着佛陀的习惯与言行举止,同样极少于世露面,偶尔才会出来讲经,讲经时也必定浑身笼罩在一团朦胧的曦光之中,令众人看不清面容;
他伪装得是如此完美,以至于东夷民众没有产生丝毫怀疑,人们仍然对他顶礼膜拜,万分爱戴。
只不过,比起五百年前,佛门的势力还是有所削减。
觉知采用的是一种内缩保守的政策,经过佛陀一事,他大概也意识到了佛门鼎盛背后的阴暗与孱弱,这五百年间一直刻意约束克制,至少现在,东夷人不再家家送一子拜入佛门了,只有信仰虔诚的家庭还遵守着这项习俗。
谢挚与姬宴雪来到大佛光寺门前,报上身份,请小沙弥代为通传。
不多时,便有两位金身罗汉趋步而出,前来引她们入内——正是谢挚认识的人,长眉罗汉与沉思罗汉。
当年在佛陀秘境中,她都与他们打过交道,战败过他们。
两位罗汉行了佛礼,低垂着眼帘,一丝不苟地盯着脚尖,目光不敢逾越分毫。
长眉罗汉躬身,恭敬地道:“陛下,卿上,请随贫僧来。”
“陛下自西荒远道而来,僧众不胜惶恐,世尊本应亲往迎接,只是世尊近年来甚少出寺,因而特派贫僧与罗怙罗前来,还望陛下勿怪。”
谢挚从未见过这年老的罗汉如此谨小慎微,想也知道,他应该是曾经历过正音之战,侥幸存活了下来,因此对姬宴雪十分敬畏。
“世尊就在菩提园,恭候您与昆仑卿上。”
姬宴雪对这种敬畏显然早已习以为常,她点头道:“前面带路吧。”
一路上寂然无声,两位罗汉一言不发,只是在前引路,谢挚倒是感兴趣地打量了一番佛寺内的布置陈设。
其实当年她也来过大佛光寺,只是没有观赏的心情,现在一看,这座寺庙真是金碧辉煌,建造得也很精美漂亮。
姬宴雪当然也四处瞧了几眼,不过她的关注点与谢挚完全不同——
“这就是佛陀的住所啊,没想到他还挺会享受的。”
佛陀因她的一剑留下了心魔,但姬宴雪本人对佛陀其实印象不深,甚至早就忘记了他的模样。
她觉得此人哪里都只算平平,更十分看不上他过度倚仗观未来之眼,按她跟谢挚说的原话就是,“我手下败将那么多,哪能把每一个都记住?”
“我倒觉得,这更多是为了令民众尊崇,佛像也须金身衬嘛。”
前方即是菩提园,罗汉们止住步伐。
沉思罗汉终于抬眼看了一眼谢挚,柔缓地道:“卿上请。”
谢挚也看了看他,知道他认出了自己,笑道:“法师可还曾记得我么?”
“……当然记得。”
沉思罗汉仍然恭谨地垂着圆月般的面庞,“您是唯一战胜过罗怙罗的人,贫僧一直都记得您。”
在佛陀的秘境里,他本以为胜利触手可得,但不料最终还是谢挚棋高一着,击碎了他的法身,他对谢挚印象再深刻不过。
姬宴雪注意到他们二人的交谈,问谢挚道:“怎么了,他曾经欺负过你么?”
她问得随意,沉思罗汉却脊背一麻,已经感觉到神帝的威压锁定了自己——
与长眉罗汉曾心有余悸地告诉他的一模一样,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绝望,他甚至兴不起任何反抗的念头,一瞬间只感到冷汗涔涔而下。
他毫不怀疑,摇光大帝一念之间,便可以轻易地杀死他。
“没有,”他听到谢挚轻快地答:“我们曾经比试过,他的确是个难缠的对手,不过最后还是我赢了。真要说起来,是我欺负他才对呢。”
“是吗?这么厉害?”姬宴雪含笑。
“是呀。”
“……”
来自神帝的压力悄然消散,她们走进了菩提园,身影消失在白雾之中。
沉思罗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抬袖轻揩额头,这才发现,僧衣已被自己的冷汗打湿。
第390章 祷祝
菩提园是佛陀大道图景的外现,原本应当随着佛陀的死去而即时崩解,但是佛陀念力高深,日久天长之下,菩提园早已能脱离他而独立存在,俨然化为了一片真实的花园。
谢挚进入其中,短暂的白雾散去之后,发现这里与五百年前她踏入时一模一样。
仍是柔嫩鲜绿到不真实的草地,蓝灰色的青天,以及那中心处巨大的菩提树,与菩提树下安稳煮茶的男子。
男子穿着麻衣,身量适中,面目普通,见到谢挚两人,他站起身来,唇边含着的笑容仿佛永远和煦宁静。
手掌上串着乌檀念珠,他深深垂首行礼:“见过神帝陛下。”
抬起头来看向谢挚,“谢施主。”
姬宴雪没有动,谢挚欠身回礼道:“世尊。”
佛陀微微一笑,问道:“我扮得好么?”
他这次的笑容真心实意了许多,神情也生动了起来,像是佛像眼中忽然流露出了一点活泼的神采。
谢挚知道,这是觉知在说话,而非“佛陀”。
客套散去,她也露出了对朋友的笑:“好极了,若非知道内情,恐怕我一点也分辨不出。”
觉知又重新见了一遍礼,这次姬宴雪终于肯对他点头了,但也不愿多说——她不喜欢这些佛弟子,对不喜欢的人,她向来懒得假以颜色,若非要陪谢挚,她是绝不肯来大佛光寺的,更遑论和佛陀的弟子一道坐下饮茶了。
觉知撇去杯盏浮沫,动作娴熟,不知重复过多少遍,谢挚问:“这些年来,可有人疑心你的身份吗?”
“有,自然是有的,不过很少。”觉知将分好的茶递给她,“只有一些曾经历过正音之战的老人,自年少时便日夜侍奉在世尊身边的人,才察觉了些许不对劲。”
“比方说长眉罗汉,几乎在见我第一面时,便发现了异常。”
“我也没有瞒他——事实上,也瞒不住,向他坦白了真相,长眉尊者惊怒交加,因世尊之死万分悲痛,却也无可奈何。”
“正如你曾经所说,佛弟子们需要佛陀,无论这个佛陀是真是假。”
“等冷静下来之后,他甚至表示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些年更是屡次帮助我打消了怀疑,暗中回护于我,一直留在大佛光寺中以防不测。”
他啜饮了一口茶水,平静地道:
“我想,他一方面是想维护我的伪装不被揭穿,一方面也是想近距离地监视我吧。”
“毕竟,我并不是真正的世尊,并不值得被他信仰尊敬。”觉知淡淡地说。
谢挚沉默了一下,她是聪明人,已从觉知的言语神情中判断出了些许内情。
现在回想一下,方才长眉罗汉引路时的神情也有点异样,似乎并不愿外人见佛陀,可是摇光大帝,他又无法违抗,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进入菩提园。
“现在知道你身份的人,只有他一个么?”
“是。”
“听说你这五百年极少露面,是有长眉罗汉的原因在吗?”
“是。”
谢挚轻叹了一声,便知道是自己猜对了。
长眉大约有不臣之心,认为世上只有佛陀才能被他敬畏,而觉知并不足以领导佛门。
确实,论年龄,论辈分,论资历,长眉罗汉都是十八金身罗汉中的翘楚。
他想要控制觉知,明面上尊敬,实则威胁架空他,将觉知软禁在菩提园中,做佛门实际的领导者。
“所以你才要请我们进菩提园,因为这里是佛陀的大道图景外现,已经近似于一个小世界,长眉罗汉无法监视,也无法得知我们说了什么……”
只有在这里,才是安全的。
长眉罗汉之所以敢放她们进来,其实也是在赌罢了。
他认为觉知不会把自己最重要的秘密告诉谢挚和姬宴雪,她们二人一个是神帝,是佛门曾经的大敌,一个是裂州之战后大名鼎鼎的昆仑卿,同样也是来自遥远的西荒,与觉知素不相识。
他不觉得觉知会向她们冒险告知自己的身份,即便说了,摇光大帝和昆仑卿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他却不知道,谢挚早就认识了觉知,在菩提园里也算是与觉知有了一些交情。
谢挚问:“那么,你怎样打算呢?”
觉知缓缓放下手中茶杯:“我打算杀掉他,换成一个新罗汉,这样我便可以放开手脚,成为真正的佛陀了。”
他面上的笑容散去,眸中只有淡淡的冷,“我不想受制于人。”
谢挚微微一怔,望了他片刻,觉知的面容无疑十分俊美,而佛陀的外貌却是极其普通。
他们二人在外在上无疑天差地别,但……
“你这样子,倒很像真的佛陀。”
佛陀是温和慈悲的,但也是铁血冷酷的,他会一面诵经一面发动战争,仁慈又残忍,真诚又虚伪。
谢挚一直都觉得他这个人很复杂,充满两面性,这或许也是他最终诞生心魔的原因之一。
“是吗?”
觉知闻也愣了一下,面上浮现复杂之色:“世尊……我已许久都没有想起他了。”
佛陀是他的师父,也曾是他的明灯,他无法恨他,可也无法再敬爱他。
他苦笑道:“我日夜扮演世尊,已有五百年,有时候我也觉得恍惚分不清,我到底是觉知还是世尊了。”
“现在见到你,仿佛又让我回到了从前的日子,让我感觉心中属于觉知的那部分还活着。谢施主,贫僧十分感激。”
这是觉知的真心话——佛学擅于思辨,有时他也会坠入多思之网,因而陷入迷惘与虚无。
五百年前,他因为世尊的欺骗而心灰意冷,失去了人生的目标于动力,险些自尽,也是谢挚唤醒了他,为他找到了新方向。
扮演佛陀的这五百年不乏气闷与不顺,但是他也收获了许多,至少在极少次的外出讲经之时,看到民众虔诚的面容与安宁的泽都,觉知都会心中稍定,感到自己到底还是为东夷出了一些力的,尽管有可能很微小。
有时他也会想起离开的师妹觉慧,想象她在哪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静地活着,大概她如今已经逝去了,但是觉知还是希望,她能够度过一段美满的人生。
觉知目中莹亮,分外真诚,谢挚想起数百年前的佛子也曾意气风发,一展袖即收走许多山宝碎片。
说实话,她与觉知交情非深,却也算是少年相识,自有一份相惜的情分在。
“佛子又何必言谢呢?”谢挚叹道:“抛弃自己的身份,扮作他人,你心里一定很苦,也有许多难处,当年确实是我为难你了。”
觉知摇首笑道:“路是我自己选的,并不足道苦,若非谢施主点拨,我性命尚且难保,更遑论再活这五百年岁月了。”
“我听说白芍跨境时,你还曾为她护法……”
她本想感谢觉知,又想到自己如今似乎没有立场代替白芍谢他,所幸觉知适时接过她的话,温和道:
“举手之劳罢了,白施主才资天纵,不必我护法,也可安稳登境,成为仙王的。”
“倒是我,至今仍无突破之兆,五百年来潜心修行,至今不过仙人境。”
“如今修行真是越来越难了……你也不要灰心,这种事急不得,顺其自然吧,万不可如佛陀那般,跨境不成,反生心魔。”谢挚告诫。
“觉知明白。”
谢挚与觉知轻声交谈,时而忆及往事,时而谈至五州文史典故,觉知亦是聪明博学之辈,竟也相谈甚欢,颇为相得。
姬宴雪在旁喝茶,也会偶尔出声纠正一两句谬误,引得觉知惊讶之余,再添几分敬佩。
他原以为摇光大帝不过承神族血脉之威,空有美貌与武力,却没想到她竟也十分博闻广识,甚至胜于世尊,自此才真心佩服了她。
谢挚并未详细说明她们二人的关系,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她们是道侣,觉知虽对她们为何一同前来早有些许猜测,但听她正面承认时,心中还是颇为意外,面上却波澜不显,只是含笑祝福。
作为佛弟子,他也对摇光大帝有本能的排斥与畏惧,若有可能,他当然更愿意谢挚和白芍,和一个东夷人在一起,而非与神族成婚,但是这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他不欲得罪摇光大帝,也想交好谢挚,不论是出于理智还是感情。
菩提园中没有太阳,让人无法察觉时间的流逝,谢挚本就不打算多待,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好了,别的话便不说了,我此番前来是想看望你,与你解些闷,告诉你我还活着。”
“觉知,唯望你能不忘当年扮成佛陀的初心,有什么事,找公输家主和白芍都可以,她们都是好人,会帮你的,若再不成,也可以找我和阿宴。你们三人是东夷的支柱,要相互扶持才是。”
觉知敛目垂首,双手合十道:“觉知所愿,为东夷,亦为五州生灵。”
他认真道:“谢施主放心,我不会走世尊的老路。”
谢挚笑了笑:“如此,是再好不过了。”
五百年来,菩提园中从未有外人能够进入,听到谢挚前来拜访的消息时,觉知内心亦是极惊喜,即是为了谢挚还活着,也是为了她竟然会来看自己;
与谢挚交谈的这半日,也是他枯寂生活中难能可贵的波澜与乐趣,因而谢挚告别时,觉知心中竟涌起了点点不舍之情。
——谢挚走后,便再无人叫他觉知,他又只能继续做他的佛陀了。
“陛下与卿上俱是大善大勇之人,我知道您二人不信佛,但觉知仍会在此为你们日夜祷祝。”
姬宴雪终于开口问:“祝什么?”
觉知一愣,不意神帝竟会主动同自己搭话,他知道她不喜欢佛门,也不喜欢他,原本根本没指望她能理会自己。
见姬宴雪似乎心有所动,觉知心思玲珑,和声道:“陛下想让贫僧祝什么?”
“你这和尚,倒有意思。”姬宴雪也笑了,“比你师父好玩一些。”
她低垂了淡金色的睫毛,稍一思索,便又抬起,平静地正色道:
“其实也没什么好祈祷的,我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现在这样幸福……”
“便祝昆仑卿谢挚多多喜欢我,她想要的都能实现吧。”
这下,谢挚和觉知都呆住了。
还是觉知率先反应过来,笑道:“陛下与卿上感情真好,贫僧记住了,会依此祷祝的。”
已至菩提园的尽头,觉知于白雾前止步,道:“我暂时还不能出菩提园……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他深深地看了谢挚一眼,仿佛想将她记在心底:“谢施主,再会。”
“再会,大光头。”
谢挚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佛子显然想起了两人初见时那西荒蛮女一头撞晕了自己。
他无奈地摇摇头,立在朦胧的雾气之中,露出了一个属于觉知的笑容。
对于觉知,谢挚并不怎么担心,他是佛陀最看重的大弟子,曾被众僧人公认为佛陀的接班人,自然是有手腕和能力的,若是连一个长眉罗汉都除不了,又怎能担当大任。
这五百年的伪装与做戏使得他圆滑而深沉,也磨练了他的意志与性情,谢挚在他身上看到曾经佛陀的影子,但他无疑比佛陀要更好一些。
谢挚希望,他能如他所承诺的那样,远离佛陀的旧路。
直到离开大佛光寺之后,谢挚才向姬宴雪兴师问罪,“你干嘛跟觉知说那个,哪能想实现的都能实现呀……”
她看似是在抱怨,实则是在撒娇,姬宴雪也很清楚,笑道:“我能实现的,我自会帮你实现;假如连我也实现不了,那我便拜托上天帮你实现,你说这样好不好?”
“总之,我总会叫你称心如意。”
姬宴雪的嗓音低而柔和。
“你别忘了我还有上半句呢,”她捏捏谢挚脸颊,提醒道,“‘昆仑卿谢挚要多多喜欢我’,这句哪去啦?这个我不能实现,你可得帮我实现了。”
“我已经很喜欢你了,真是不知足,好贪心……”
“这种事情怎么会知足呢?是多多益善才对。”
谢挚气闷道:“……我不要再跟你说话了。”
完全说不过!
这人一堆歪理,这也就算了,还懂得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