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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1章 池清

“池清,你还要与我硬抗吗?”

比武场上,少年冷笑,“现在战斗已经开始,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给你一条路,现在投降认输,同我服软,我便饶了你;而若是你再不知好歹……哼!”

他摸向腰间双刀,威胁意味颇浓,“哪怕昆仑卿上在此,今日也打残你!”

他名叫邵平,天资甚高,一入门便拜入长老门下,为二弟子,仗着朴长老喜爱,对境界低微的外门弟子任意呼喝打骂,又有些眼色,为难的都是没后台的普通弟子,朴长老平日也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是气焰愈盛,在宗门中横行。

前些时日,他深夜又至外门玩乐,正欲寻个倒霉蛋生事,醉眼朦胧之间,忽见一个少女正在对湖而坐,一身素衣,背影窈窕,想必容貌也应清丽无比,在澹澹湖波与湛湛明月之间,真如一个世外仙姝一般,令人心动,而又不敢打扰。

他看得一时有些痴了,连醉意都醒了几分,正要上前细看,忽而触动林木,发出声响,那湖边少女警惕地回视一眼,拾起身旁面具飞快离去,他连她容貌都未看清,只记得月光照得她肌肤几如雪色,双唇却润红如丹。

邵平牢牢记住这人,第二日便费尽心思多方打听,终于寻到了她。

——原是一个外门弟子,名叫池清,拜入长珩剑宗已有三年,天赋普通,至今也不过铭纹四道,每日做些宗门杂务,入宗门时便一直戴着面具,说是面上有可怖伤痕,因而面具长年不卸,从未有人见过她到底长什么模样;

还听人说她性情冷清,独来独往,极少与人说话,连与她同住的人都不怎么了解她。

邵平听了却暗感欣喜,觉得池清必定是极美丽,但又害怕自己因容貌惹出事端,故而没有对外声张,自己私下找到池清,本以为*池清在宗中无权无势,必定要依附自己,谁料她不仅对他不假颜色,反而极其冷淡,甚至还出言驱赶。

自觉颜面受损,邵平大为恼怒,本要如之前一般责难池清,硬逼得她俯首服软,但近来宗主严查宗门上下,尤禁同门相斗,他也只好暂且忍下,但还是会时不时前去骚扰池清一番,每次嬉笑而还。

几日后,昆仑卿上与摇光大帝相携而至,举宗激动欢悦,兼之宗门大比将近,邵平这才暂歇了为难之心,打算一切等大比结束后再说。

不料这时,池清竟自己找上门来,碰他的霉头,平平静静地宣布,自己要在大比上挑战他,问他敢不敢应。

敢不敢应?真是笑话!她以为他会怕她?一个小小的铭纹四道,他随手就能打残她!

现在站到比武台上,池清就算想后悔,也没有余地了。

她仍然戴着面具,没有表露出他想要看到的一丝讨好抑或恐惧,甚至还有一些——心不在焉。

战斗在即,但她的心思竟全然不在对手的身上,感受到她的走神,邵平不禁更恼怒了。

“池清,这是你自找的!”

他发一声喊,腰间双刀已经拔出,挥动之间有滚雷之声,刀尖雪亮,刀身宽阔,上有鳞片状的细纹,如同两条游走的绿蟒般狰狞迅猛。

“这刀是……”谢挚注意到了他的武器。

“禀卿上,正是肥遗双刀!”

朴长老哈哈一笑,赶紧说,“我徒儿的双刀是以肥遗的脊骨磨制而成,刀身上又覆有肥遗鳞片,坚韧无比,是我送给他的拜师礼。”

“嗯,果然是宝刀。”谢挚应了一句,“肥遗是传承悠久的宝血种,如今恐怕也不好找了吧。”

她少年时初入万兽山脉,便曾见肥遗与碧尾狮相斗,险些因此丧命。

肥遗乃是双头大蛇,打作双刀倒也合适,由此可见朴长老对他这二弟子很是宠爱——在如今的谢挚眼里,这肥遗双刀当然不算什么,但是在现今中州,它们也可称是宝物了。

得她回应,朴长老顿时更加激动,“卿上说得对,肥遗现在已经几乎找不到了,或许已经灭绝了。”

谢挚不想和他多说话,“可他的对手却好像并无武器,如此当真不会伤及那孩子吗?”

肥遗双刀已经亮出了毒牙,池清却并不慌张,身形一闪,灵敏地躲过了双刀的罡风,手臂径取邵平脖颈而去,要三指捏碎他的喉咙。

这是什么奇怪的身法?宗门中好像从未教过!

邵平不意池清如此灵巧,竟能躲过自己的双刀夹击,连忙撤身以刀背格挡,池清的手便抓到了那双刀上。

“锵”的一声,刀身绿纹发光,犹如肥遗复生,池清却并未受伤,双臂缠绕符文,继续紧逼少年而去——竟像是要徒手夺下他的双刀!

“好强的肉身!”

有长老勃然色变,“她一介肉。体凡胎,以铭纹之境界,竟能与肥遗双刀硬碰硬!”

“如此大才,怎么此前殊无声名,从未听说过她?”

“看她服饰,是个外门弟子了——奇怪,这样的天赋,入宗门的时候就应该被挑出来啊,上一届是谁主持的入门大选?”

也有长老喜动颜色,正是那个先前欲选徒弟的女人,“她叫什么名字?快把名册给我看看。”

只有朴长老面色颇不好看,眨眼之间,那少女便从他徒儿的身上夺走了众人的注意力,就连昆仑卿上也在专注地盯着她看。

她莫不是之前一直在隐藏实力,今日趁着宗主与贵客在这才显露实力?若是如此,此子心机实在深沉!

他的徒弟此刻心中也正在翻滚惊涛骇浪——为什么,一个铭纹四道竟会有如此强的肉身?简直不像人族了!

最令邵平感到惊恐的是,陪伴他已久的肥遗双刀,平日最是凶悍无双,但此刻却刀身微微颤抖,分明传递来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情绪——

它在害怕!

准确地来说,它害怕池清,害怕眼前这个少女!

池清竟好像……好像天生克制他的刀似的!

邵平再无心觊觎池清面具下的美貌,心中充斥的只有惊惧莫名,再次被逼退数步。

分神一望天穹,师父双手紧攥,面色沉如阴云,正死死地盯着他。

比武台四周的同门脸庞在邵平眼前模糊地划过,他感到一阵晕眩——

天啊,此次大比如此重要,还有昆仑卿上与摇光大帝亲临,他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门弟子打得节节败退、反抗不得;

她甚至修为远低于他,他却已经显出败颓之势。

这次战斗他若是战败,他再无脸见人了,恐怕师父也会对他失望透顶……偏偏是这时候,偏偏是池清!

“锵——!”

脆响声拉回他的心神,池清手掌一翻,竟是直接折断了肥遗双刀的刀刃。

寒光在邵平面前一闪,冷意贴紧他脖颈。

面具下的双眸乌黑淡漠,没有一丝情绪。

“你输了。”

少女嗓音清凌凌的,将折断的刀刃横在他喉间,冷淡地宣布他的失败。

全场静默。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一个谁也没听说过的少女竟会跨级赢过朴长老的爱徒,周围的弟子们窸窸窣窣地小声议论着“那人是谁?”,神情难掩兴奋。

他们也看不惯这二弟子已久,只是无人可以治他,谁知今日他却意外碰壁,栽了一个大跟头。

“这个孩子倒是蛮厉害的,心静,战斗起来非常老练,简直不像这个年纪的人。”谢挚点评。

她也很欣赏这个少女,有胆有识,又有能力,选择在宗门大比中崭露头角也很聪明,如此可以得到吕射月和其他长老的庇护,说不定还可以搏一搏她与姬宴雪的赏识,即便会受到朴长老暗恨,也没关系了。

“哦?居然能得你如此赞赏么?”

姬宴雪也感兴趣地笑了,“让我看看,她刻了几种符文。”她打开大观照瞳术,朝下方望去。

宣布胜负的师兄终于回过神来,高声道:“胜负已出,邵平败,池——”

池清二字尚未说出,邵平忽然暴起。

他的断刀中迸出数点寒芒,正是肥遗双头口中的八颗毒牙,直直朝池清身上射去。

池清躲闪不及,指尖微动,本欲以护体罡气挡住毒牙,忽然看到天穹上的谢挚,心念一转,当即卸去周身防护,打算生生扛下。如此会得小挚怜悯么?她那样心软……

几乎在邵平暴起的同时,谢挚便也注意到了比武场中突发变故,飞身跃下,叫道:“小心!”

一抬手阻住肥遗毒牙,令其在池清眼前化为齑粉。

眼见自己最后一招也被昆仑卿所破,邵平心下一片灰暗,又自绝望中生出一股恨意,发狠朝池清扑去,一把竭力掀去她的面具。

——管她是貌若无盐还是美若天仙,她今日都要敞露真容于世人眼前,再不得遮遮掩掩!

“砰……!”面具被打落,池清下意识扭头退避,柔顺青丝散下,网幕一般丝缕遮掩住她的面容。

“怎么样,你没事吧?”

昆仑卿上这时也已落地,挥开面目狰狞的邵平,扶住她肩膀,关心问询。

少女却不言语,谢挚微感诧异,想她恐怕受了惊吓,正欲温言安慰,便见她已慢慢将脸转了过来。

“……”

想说的话仿佛被半路掐断,谢挚头脑一片空白,愣在原地。

她闻到一股清淡的冷香,恍惚间记起,这香气她也曾无比熟悉,依在女人怀里蹭她,撒娇说她“好香”。

这人是……

天穹之上,姬宴雪关闭大观照瞳术,猛然起身,面色难看。

——龙气!

吕射月也早已不自觉站了起来,她手脚冰凉,面色苍白,似乎不敢相信,身体却已动作起来,摆出了攻击架势,缓缓握住了腰间的惊芒剑。

五百余年前,年少的她初初拜入天衍宗时,曾在云端之上望见过那位鼎鼎大名的白衣宗主。

惊鸿一瞥中,女人雪肤白衣,如冰铸,如云积,目光淡漠,不染凡尘,仿若仙子。

她是霜雕玉砌般的美人,只有眉心的一点朱砂永远火红地燃烧。

现在,这一模一样的朱砂也燃烧在比武台上少女的眉心之间,烫得吕射月几乎握不住剑。

那样的姿容,只要见过一次,便一生也不会忘记。

“……云宗主!”

吕射月无意识低喊出声。

第402章 内伤

云清池竟然没有死——她还活着!并且不知何时进入了长珩剑宗之中!

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将会举世皆惊。

“……大比暂停,”吕射月勉强定下心神,目光紧凝于云清池身上,预防她突然伤人,按剑道:“邵平输掉比武后还以暗器伤人,触犯宗规,将邵平拖下去,废掉他的修为,逐出宗门。”

朴长老还想争辩,吕射月声音很低,他们并没有听到吕射月叫“云宗主”,也不认识云清池的脸:“宗主,这恐怕不妥吧,我……”

“快去!”

吕射月断喝一声,目光凌厉地投了过来,眼眸中纯金雷霆跃动,朴长老顿时感到一股刺痛麻意从浑身滚过,如被电击。

“你亲自去做。你素日溺爱邵平,他在宗中为非作歹,你却为他包庇,岂有如此为人师长的?大比规则人人皆知,绝无转圜道理,你教弟子不善,同样也有责任,之后也须领罚!”

剑仙威压可怖,宗主极少如此动怒,朴长老不敢再言,半跪在地,惶恐道:“是……”

“……是你。”

谢挚松开扶在云清池肩上的手,深吸一口气。

在看清眼前人这张脸时,她的心口又在隐隐作痛,像是本能。

云清池变换了身形,仿似少女,又戴着面具,因此她才没有第一眼认出她来。

“小挚……”

云清池凝视着她,似乎想要抬手摸一摸她的脸颊,被谢挚侧头躲过了,“别碰我。”她的指尖只能停在半空,慢慢收回握住。

她如此恨她,以至于连碰触都不愿吗?云清池恍惚地想。

记忆中,小挚从未对她如此厌恶回避,她以前总是很依恋她,从不拒绝她的任何意图……但现在——

神族冰寒的气息自天际降临,姬宴雪上前一步,将谢挚护在身后,冷冷地盯着她,“你想做什么?云清池,嫌命长吗?”

女人抬起手,指尖金光闪耀,向下一压,云清池当即感到一种莫大的威压笼罩全身,勉力抵抗了几息,仍被逼得跪下,膝盖在石板上压出裂纹,血液自口中溢出。

神帝的碧眸散发着幽寒的光芒,如同黑夜中的宝石,声音里仿佛酝酿着一场将起的风暴。

“你还敢出现在本尊面前,便要做好受死的准备。”

她看起来平静如常,但是气势却可怖,甚至连金发也在淡淡发光,一同跟来的吕射月也禁不住心中发颤——这就是神帝的威严吗?她从未见她如此动怒。

姬宴雪是真的想要杀掉云清池,她站在她身边,都能感受到那股刺骨的杀意。

邵平早已被拖了下去,现在这比武场上只有她们四个人,吕射月落下时即设了阵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要杀就杀,不要废话。”

云清池仰头直视姬宴雪,没有一丝畏惧,仿佛此刻站在死亡边缘的人不是她一般,她不想和姬宴雪多说一句话。

她厌恶神族,姬宴雪也只不过是个典型的自大狂罢了,除过实力格外强大之外,和其他神族并没有分毫不同。

视线移向谢挚,目光与声音柔了下来:“只是死前……我还有话想同小挚说。”

“可以吗,小挚?”

她近乎小心翼翼地请求。

“你还有什么颜面再和小挚说话?云清池,你没有资格和我讨价还价。”

姬宴雪冷笑,“说实话,我都有点佩服你了,你伤害小挚至深,现在还能装得如此可怜无辜,我该夸你一句好演技吗?你不该做宗主,倒可以去演戏,那才是你的好去处。”

云清池并不看她,即便是如此狼狈的姿态,她仍然清冷不改,“小挚想不想和我说话,在于她,我是在问她,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云清池知道关键在于谢挚,现下务必要使小挚心软才好,她毫不犹豫地催动血精,令其逆流,五脏六腑遭受重击,闷哼一声,大股血液涌出,沾湿了她的衣襟,一看即是受了严重的内伤。

又低颈忍痛,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强撑着不愿示弱,但如此只是让她显得愈发脆弱了。

谢挚方才一直一言不发,此刻终于神色微微波动,想了想,才轻轻按住了姬宴雪的手臂,朝她摇了摇头。

“……你想留她一命?”

她们二人的默契不须言语也可明白彼此,姬宴雪读懂她的意思,顿了顿,难以相信地道。

云清池那样伤害小挚,小挚竟然拦她。

她还是忘不了她吗?

“云清池乃是龙族内奸,固然罪大恶极,但她对龙皇并不忠心,反而一直暗中谋划要杀死龙皇,在天衍宗时也曾与云重紫激战,重创云重紫,虽然功过不能相抵,但也确实罪不至死……”谢挚阐述自己的理由。

“此外,有些话,我也想找她问清楚。”

“总之,我们先不要杀她,好吗?”谢挚目带恳求。

姬宴雪不答,只是沉默地看着谢挚。

这理由听起来很是理性平静、合情合理,但是真的是那样吗?小挚?

还是……你只是单纯地不想见她死?

这个疑问横亘在她喉间心头,但是她竟不敢问出口。

她怕谢挚承认。

姬宴雪忽然自心中生出一股颓然无力,觉得自己的举动不仅了无意趣,而且十分可笑。

她是因为云清池伤害过小挚才不能留她的性命,可是到头来,小挚竟为云清池向她求情。那她做这些事,又还有什么意义?

气机敛去,姬宴雪慢慢垂下手臂。

云清池身上的重压随之消散,捂着胸口轻轻咳嗽,如一枝被积雪压弯的腊梅,坚韧又倔强。

“……你想不杀她,那就不杀吧。”

吕射月听她们之间的对话听得云里雾里,不大明白。

她知道云清池曾赴潜渊镇压谢挚,又是龙族内奸,姬宴雪想要杀她也是理所应当,而谢挚留她一命的理由也合乎情理。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姬宴雪听到谢挚为云清池求情,会忽然变得很疲倦。

实则对于云清池,吕射月内心的感情也很复杂。

云清池毕竟曾是她少年时无比敬仰尊崇的偶像与前辈,即便这完美无瑕的偶像后来陡然崩塌破碎,暴露出私心杂念,她对她也未尝不怨恨,可若叫她杀掉她,似乎也是做不到,有些不忍不愿。

小挚说留她一条性命,吕射月竟也觉得心中隐隐松了一口气。

她探察了一番云清池的身体,惊异地发现她确实是铭纹境无疑,且受了相当严重的内伤。

以如此低微的境界承受神帝的怒气,没有当场晕厥过去,都算她意志力惊人了。

她这样的状态无法交谈,吕射月给了她一颗丹药,云清池却不吃,只是目光莹莹地看着谢挚,仿佛在期待她说些什么。

谢挚道:“吃吧。”她这才微微笑了,就着吕射月的手吞下丹药。

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越发强烈,吕射月不敢细想,也不愿想,低声道:“这里不是谈话之地,我把她带去我房内吧。”谢挚点头应许。

吕射月带着受伤的云清池离去,场中只剩下谢挚与姬宴雪两人。

她轻轻去握姬宴雪的手,姬宴雪没有抗拒,却也没有回应。

“阿宴……”谢挚叹息般地唤了一声,“别不理我好不好?”

姬宴雪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沉默片刻,才低声问道:

“……一定得见她吗?”

就不能不去吗?

这话在她心中徘徊,可她不愿说出来,那样会显得卑微软弱。

谢挚也知道她难受,让她不杀云清池已经很是不易,柔声道:

“你若是不想我见她,那便不见了,我们现在就回昆仑山,也可以的。阿宴,别因为这个不开心……”

姬宴雪定定地凝视谢挚半晌,忽而叹了一口气,道:“算了,你去见她吧。”

此番见面,也算是最后了结了。

她怕这次若是不让谢挚去见云清池,会让她之后时常惦念此事,如此反而不好。

谢挚没想到姬宴雪会答应,正要说“不要勉强自己”时,金发的半神便沉思着开口续道:

“我并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人……小挚。倘若有可能,我希望你的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个人,再也不见什么云清池。我一直都讨厌她,你也是知道的。”

“但是,要是见她能让你心里好受一些,那你就去吧。我喜欢看你开心。”

谢挚动容,想要说“谢谢”,姬宴雪却率先止住她,摇头道:“不要因为这个谢我,小挚。”

这不是她的本心,她更不想听谢挚因为云清池而谢她,她不想和云清池沾上哪怕一点关系。

你只需爱我就好了。她想。

宗门大比已经中止,长老宣布明日再继续,众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当是宗主因邵平败后偷袭而雷霆震怒,各自议论而去。

谢挚与姬宴雪来到了吕射月的住所,吕射月正好出来,碰见她们,打了个招呼。

悄悄打量姬宴雪的神色,似乎比方才平和许多,吕射月略感放心,同谢挚轻声道:“她正在里面,身上的伤已经好多了。”说的正是云清池。

“嗯,我知道了。射月,多谢你。”

姬宴雪道:“我就不进去了,外面等你。”

她松开牵着谢挚的手,“去吧。记得想我。”

看着谢挚走进屋内,许久之后,姬宴雪才闭上眼,转身缓缓吐出一口气,肩膀塌了下去。

云清池最是心机深沉,善于伪装,小挚与她交谈这一次,她固然相信小挚对她的情意,可她也确实不知道小挚会不会被云清池言语动摇。

毕竟,她曾经那么喜欢她……

少年时的痴恋,果然是很难忘记的吧?连她也无法令小挚释怀吗?或许只有云清池本人才可以。

她可以令冰石新生,令星辰碎裂,可有些事情,她也是无能为力的。

姬宴雪又想起来很久之前在圣花秘境里谢挚甩开她,对云清池痴心不改的模样,其实她一直没有忘记过,今日一见云清池,才又想起来了。

姬宴雪慢慢攥紧手掌,看起来仍然云淡风轻,可是无人知道她心中的忐忑紧张。

——等小挚从这个门里出来,她还会愿意和她回昆仑山吗?

她不知道。她也只能等待而已……

谢挚踏入房内,床上的云清池见她进来,眼眸顿时一亮,勉强撑着身体坐起,“小挚……”连脖颈上沾的发丝与被子上的点点血迹都仿佛精心计算过,脸色苍白,看起来病弱堪怜。

她仍然是美丽的,甚至还因虚弱的病色更增添了她的美丽,让人不忍多说一句重话。

“躺下吧,不用起来。”

谢挚却好像没看到一般,连脚步都未停顿一下。

她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抚了抚衣角,这才看向云清池。

目光清明平静,并无波澜。

小挚怎么……云清池的心颤了颤,久违地感到一丝现实与预料不符的慌乱。

这跟她想象的不一样。小挚如今变化真的好大,她原以为小挚即便痛恨她,也难免会流露出一点不忍之色,但是她却——

“你还要再装到什么时候,云清池?”

谢挚终于开口了。

“方才阿宴根本没有下手如此之重,我知道,是你自己伤的自己吧。”

第403章 伪装

……她竟然知道。

云清池默然,既然小挚已经看穿她的伪装,也便不再装病弱,慢慢坐直了身体。

为取信谢挚,她方才对自己下手相当狠,的确受了重伤,但也不至于令她难以承受。

“不错……”她露出一点苦涩的笑,轻声承认,“因为,我想见你。不如此的话,你会来见我吗,小挚?”

“你长大了好多……小挚。”

女人的目光怀念地落到谢挚脸上,当年那个西荒少女如今出落得如此沉静美丽,像一块稀世珍宝,被岁月日益雕琢出晶润的光彩。

她还记得她和谢挚如何相处——她好静,而谢挚活泼爱动,常常好奇地在她身边问东问西,非常黏人,缠着她不放;

但也很乖,她做事的时候从来不会打扰她,只是默默从旁陪伴,累了便依偎过来,枕在在她膝上入眠,脸颊粉白,眼睫长长地垂落,可爱极了,她总是会忍不住长久睇视,放下笔,轻轻地抚过少女乌黑的头发,摸一摸她柔软的耳朵。

小挚似乎比以前瘦了,五官更精致,身形也更窈窕,已经是个女人,而非昔日的单纯少女了……她现在抱她的话,她的头应该可以埋在她肩上吧?她的脸颊还是像十几岁时那样软吗?……

她之前总是笑得弯起来的亮闪闪的眼睛,爱慕依恋地望着她的眼睛,现在平静得像玉石棋子,温度冰凉。

但是她看着姬宴雪的时候,就不这样。

本应只属于她的眼神,现在小挚将它分给姬宴雪了吗?

“个子也比之前高了,我……”

“我不是来和你叙旧的,云清池。你这是苦肉计不奏效,改为怀旧,开始打感情牌了吗?别忘了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旧事值得怀念?”

谢挚打断她,讽刺地笑了笑,“需要我提醒你,你是怎么骗我,逼死我的吗?云宗主?”

“你修的不是无情道吗,现在怎么忽然跟我念起旧情了?”

云清池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谢挚道:“怎么了,我说的有哪里不对?”

“……”

“……没有不对,”云清池抿唇,脖颈微微垂了下去,“都很对。”

“我的确骗了你,向你隐瞒我修无情道的事实,我也的确……需要你心脏里的涅槃种,因为我想要杀死龙皇,我的第一法身,我不想再受她命令辖制。”

“谢家主卜算得出,莲种可以救世,果然也是你最终杀掉了云重紫,只是我们都猜错了,误以为谢灼才是那应命之人。”

她抬起颤动的视线,“对不起,小挚。是我利用你,欺瞒你,伤害你,我已经知道自己错了,这五百年间无时无刻不在痛悔。”

“当年我与云重紫战斗落败,她几乎毁去了我的肉身,我竭尽全力才勉强得以不死,也是十余年前才重新入世的,那时五州已经换了人间,我修为尽失,又需重新修起,至今也只是铭纹境。”

五百年过去,如今的五州人已经忘却了云清池其人,甚至也忘记了天衍宗,取而代之的是许多新兴宗门,这其中势头最盛的便是吕射月建立的长珩剑宗。

刚出来,云清池初时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她自诞生起即担负着云重紫派给她的任务,只能听从她的命令与安排,修行,进天衍宗,一步步向上爬,这一切都是由云重紫决定的,只有修无情道是出于她自己的选择。

现在云重紫终于死掉了,她头一次拥有了自己渴盼已久的完全的自由,过去认识她的人也大都死去,她可以改名换姓,重新开始,拥有新的生活。

——原本,她是这样打算的。

只是意料之外地,她时常会想起谢挚。

有时是白日,有时是梦里,有时在繁华的街巷,有时在孤身一人的路途。她看到路边有人卖糖,会下意识走过去想要买一些——她记得那是小挚爱吃的,钱囊都已拿出来了,她才忽然怔住,想起谢挚已经去世很久了;

上元夜中州人仍然爱赏灯,爱放烟花,她每每见到都会驻足良久,想起很多年之前歧大都的烟火倾落如雨,她也曾将那满腔真情的少女抱紧在怀中,轻轻吻她额头。

为了引诱谢挚,她当年的确花了许多心思……

是她演戏太久,以至于留下了身体记忆吗?

事到如今,云清池也不明白了。

“阿清,你对我真好……”

谢挚一直很好哄,一点不足为奇的小玩意都能哄得她惊喜又羞涩,她总是会很直白地向她表达爱意和喜欢,扑进她怀里抱她,亲她,亲昵爱恋地叫她“阿清”。

她还记得少女小声的絮语。

谢挚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说:“我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呀。”直到后来很久之后,云清池也经常将这段回忆拉出来反复回味。

那是一种非常纯粹的情感,她从未见过,也从未体验过,但是感觉很好,对于谢挚的喜欢她也是享受其中的,她喜欢被谢挚依赖信任的感觉。

她的确骗了谢挚,谢挚喜欢的不是真正的她,而是伪装后的她——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谢挚属于她,在她身边就好了。假如谢挚喜欢,她大可以伪装一辈子。

谢挚对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百依百顺,极好地满足了云清池的掌控欲,她毫不怀疑即便她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谢挚出于爱意也会答应。

谢挚很傻,非常傻。

她是天真的,单纯的,青涩的,诱人而不自知的,容易被哄骗的——她在心里如此定义她。

她是懵懂的白纸,也是被长辈保护得太好的初生牛犊,一厢情愿地一头撞进了波云诡谲的歧大都,而对世事的艰难与人心的难测一无所知。她不知道有那么多的黑暗在窥伺觊觎着她,等着将她吞下嚼碎,她满心爱慕的人也时时刻刻将她的心脏放在秤砣上称量估算;云清池要她的真心,要她的人,要她正值青春的身体,也要她心脏里寄生的涅槃种,她需要它为自己谋得自由。

云清池也曾以为,自己将谢挚完全掌握于手中——直到潜渊事变,彻底击破她的幻梦。

凛冽的风声中,少女不顾一切地在她眼前将匕首刺入胸膛,滚烫的鲜血红得刺眼,她转身跳下潜渊,半分也没有犹豫。

云清池扑上前去,但是已经来不及。

她面色苍白,跪在潜渊边缘,心脏在胸口跳得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急促慌乱,眼睁睁地看着下方的灭绝气将谢挚吞没,谢挚跌入其中,犹如一只折翅的小鸟落入茫茫白雾。

……那样近的距离,她竟抓不住。她竟抓不住。

谢挚从她的掌心飞走了,以一种最决绝、最惨烈的方式。

那时云清池才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看错了谢挚,是谢挚的喜欢让她对谢挚产生了错误的预估。

那个西荒少女看似天真无知,实则有一颗比谁都坚韧顽强的心,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之前她为她安排好的种种命运,她绝不会接受,谢挚不可能答应假死后做她一人的禁脔,哪怕被她强行带走,等着她的也不再是之前的谢挚了,她大概只会无休止地求死与反抗。

——她再也无法得到她了。

这句话在日后的许多个夜里,频频出现在云清池脑海中。

现在看着复生后的谢挚,这个感觉越发鲜明清晰,与过去的回忆交杂在一起,提醒着她今日不同往日。

她不再是受万人敬仰的天衍宗宗主,仙王境的修为也已不存,只有容貌与身段犹在,可是那与以美貌出名的姬宴雪比起来,好像也不足为道了。

所以她必须要选择别的方法打动谢挚的心,谢挚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能被她轻易引诱的少女,她决定用旧情。

云清池知道,谢挚是念旧而又重情的人。

小挚对她如此冷淡,并且冷语相向,多加讥讽,但云清池反而感到放心——这正说明了她并没有完全放下她、忘记她。

她认出她时那一瞬间的失神,云清池也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若是小挚对她淡然,视她如常人,那才是真正不妙。

几年前,云清池以池清的身份拜入长珩剑宗,为的是给自己找些事做,消磨时间,而且她也需要宗门的资源来重新修行。

她之所以选择长珩剑宗,一方面是因为它在中州发展很好,隐隐有执牛耳之势;一方面则是因为吕射月出身天衍宗,使得长珩剑宗许多地方颇有天衍宗遗风,她待在其中,能够更加习惯。

只有吕射月其人,是个麻烦——她认识她的脸。

云清池改换了身形,她有自信能够瞒过吕射月的探察,但也不愿太早冒险。她隐藏天赋,选择暂且留在外门生活。

原本按她的计划,也是准备在此次宗门大比中择人挑战,从而一鸣惊人的,只是不料,却撞见了邵平那个蠢材,窥见她容貌,屡次三番寻她生事。

云清池极感厌烦,她调整计划,将挑战的人改为了邵平。

——也是在此时,昆仑卿与摇光大帝拜访*的消息,如春雷一般传遍了整个宗门。

云清池心中大震,听说谢挚也要出席宗门大比,更是恍惚又惊喜。

想要……再见到她,哪怕是一面也好——只要再让她见到她。

想知道小挚长大后是什么模样,想听她说话的声音,哪怕只是遥遥一望。

在被邵平击落面具的时候,云清池心头竟然浮现出一股大石落地般的安心感——终于来了,她想。

或许她潜意识里,完全是期待这一刻的。

其实邵平那困兽般的一扑她大可以躲开,但是云清池没有躲。

因为她看见谢挚的身影落了下来。

她是为她而来的。

可以说,云清池近乎是自己选择了暴露身份。

哪怕她会因此而死,或者被吕射月驱逐,她也并不后悔。

云清池简单讲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看向谢挚,谢挚听完了她的讲述,神情仍然没有什么波澜,她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云清池心间散开——她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猜测谢挚的心思,并且因为没有答案而忐忑难安。

谢挚以前是非常好猜易懂的,她想到什么都会表现在面上,开心就是开心,难过就是难过;可是现在,她在她眼眸中找不到一丝破绽。

时间的力量,真的能巨大如斯么?使得一个人脱胎换骨、完全改变。

“……小挚,”云清池吞咽了一下,小心地道。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我想向你请求一个机会,让我赎罪。”

“赎罪?”她看到谢挚红唇轻启,像是不理解这个词,呢喃着重复了一遍。

她不再是少女了,可是比从前更美,云清池看得移不开眼,她从一开始便极合她的审美,“是的,赎罪。”

“云清池,你想要怎么赎罪?”

“你来定,好吗,小挚?我听你的话。”云清池柔声说。

小挚可能想要羞辱她,或者对她施以刑罚,也或许她会想要她做她的奴仆,而这些云清池都愿意。

只要还能待在她身边,她没有什么不可以。

——她想要她。

就算小挚现在是和姬宴雪在一起,可那又能怎么样?神族傲慢自大,姬宴雪又最是骄狂之徒,难以体察人心,时日一久,她不信她们二人之间不会闹矛盾。

而到那时,也便是她好言相慰、寻隙而进的好时机了。

云清池相信,她才是最适合谢挚的那个人。小挚喜欢的是温柔耐心包容的人,姬宴雪和这些形容哪里沾得上半点关系?

只要让她待在小挚身边,她总能找到些许机会,她相信自己会比姬宴雪做得更好。

她从来都善于运用语言,每个字句的语气都咬得恰到好处,眉目温柔深情,泛着款款的情波,任何一个青涩少女都会被这样美丽的假象所轻易蛊惑。

但是不包括现在的谢挚。

“我想要……”

她笑了笑,抚了一下头发,手指搭在膝上,轻轻地点。

云清池的视线追随着她而起落,谢挚忽而想起自己从前也是这样,趴在案几上,专注投入地凝望着宗主的每一个动作,想宗主在想什么,她现在若是过去,会打扰到她吗?

更多时候,她只是纯粹地想要多看看宗主,多看看自己喜欢的心上人,女人的一举一动在她心里是那么美好,端坐执笔的模样都那么好看,她想要好好地记在心间。

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却仿佛调换了过来。

轮到宗主开始揣测她,凝望她,等待她将要说的每一句话。

如任何一个人在此情景下的正常反应一般,谢挚感到一瞬间的快意,但是很快消散,变作索然无味。

她的心低落下去,为曾经的自己。

那些辗转反侧,那些悸动难安,那些羞涩的爱恋,现在看来,根本是不值得。以前宗主看着那样的她,一定觉得她很蠢、很可笑吧?

“……想要你不再出现在我面前,可以做到吗,云清池?”

她现在才明白,这种宗主以前最常用的疑问句看似温柔体面,实则是一种权力的象征——

被问的人,必须给她想要的答案。

不论是被诱导,还是心不甘情不愿。

第404章 断情

女人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谢挚继续说下去:

“你乃是龙族内奸,这么多年来,不知向云重紫传递过多少消息,但你也确实重创过云重紫,我不是因私废公之人,不会因为与你有旧怨便要你的性命……你肉身几乎毁去,修为被废,又须重新修起,料想这五百年间也受了不少苦,就当是你应偿还的报应了。”

对云清池这样的人来说,大概一切都比不上失去修为更痛苦吧,谢挚想。

她若是想要折磨她、报复她,自然有数不清的方法,但谢挚并不是这样的人。

她已不想再和宗主有别的牵扯与关系,只想将此事尽快解决。

谢挚的目光在云清池的胸口一点而过,“……此外,你还须受我一剑。”

“如此之后,就当你我之间的恩怨都两清了。”

“你觉得怎么样,云清池?”

一剑而已,若能留在小挚身边,千万剑也受得——可是却不能。

云清池缓缓攥紧了手指,垂下头去,好像没听见谢挚的后一个要求,“……再也不见?”

“嗯。”

女人发丝稍稍有些散乱,眉心处的朱砂仍然鲜红如昔。

这枚朱砂云重紫没有,仿佛是宗主独有的标志,将她们二人区分开来,如同雪白长卷中精心钤下的一枚赤红印章,为她清冷出尘的气质增添了一点艳,不自觉便能吸引去人们的目光。

这朱砂美则美矣,但有些太显眼了,谢挚道:“你眉间的那枚朱砂,原是云重紫为了区分开你们二人才点上的,现在云重紫已死,你不再是谁的第二法身,更加不是附庸,大可将它抹去,之后隐姓埋名,重新生活。”

“不……我想留着它。”云清池终于抬起了头来。

她非常敏锐地嗅到了谢挚话语间一点若有若无的温和。小挚这是在关心她吗?

“这样,不论走到哪里,你便都能认出我了。”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的朱砂引人注意,而且还是云重紫留给她的印记,她本来极厌恶这朱砂,也欲抹去,但是最后不知怎的,还是冒险留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谢挚喜欢。

以前和谢挚在一起的时候,她曾经问她可不可以摸摸她的朱砂。云清池只当她是小孩子好奇,宽容地应许了,少女便开心地倾身过来,打量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轻轻摸了摸,又闭上眼睛啄吻了一下。

“好漂亮哦……”她说,“宗主,你哪里都好漂亮。”

“我也亲亲你,就像你亲我一样,你说好不好?”云清池习惯亲吻她的额头,一触即放。

“……好。”

温暖柔软的触感仿佛还留在额上,云清池一时也有些怔忪。

她是讨厌云重紫给自己的这枚朱砂的,但是谢挚却好像很喜欢。

她的什么她都喜欢吗?她真的喜欢她的一切?那么是否谢挚知道她修的是无情道,还对她有诸多欺瞒之后还会喜欢她?那时她还会这样满心爱意地看着她吗?

谢挚怔了怔,道:“你还是将它除去吧,并不必如此。”

连见都不会再见了,还说什么认不认得出。

云清池这时候再向她表演深情,太晚了。

——小挚不会。

数百年前的疑问此时终于得到解答——谢挚不会了。她不会再喜欢她。

“小挚,你恨我吗?”云清池问。

若是不再喜欢她,那么她会恨她吗?

恨未尝不是一种变相的爱和铭记,她希望谢挚恨她,那样总比谢挚对她淡然好得多。

北海无数个凄冷难眠的夜晚浮上心头,在眼前划过,谢挚轻轻舒了一口气,“……现在的话,早已不恨了。”

“不是没怨过,不是没恨过,只是人活一世,若总是痛恨,岂不太无味?”

“云清池,我放过你,实则是放过我自己。你可以认为是我心软,或者对你余情未了,但是你知道,不是那样的。你一直都把我猜得很准,对吗?”

云清池静默片刻,重新挑起一个话题。

“我听闻,你马上就要与姬宴雪成婚了。”

近来外界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她问得若无其事,仿佛只是随口提起,其实心底极期望能听到谢挚的否定——

但是谢挚颔首承认道:

“是。”

“在大荒的时候,我们便已经成婚了,神山见证过的,族长也认可。”

四肢百骸如被重击,通体都涌上阵阵酸楚,云清池极力压抑着这股陌生的刺痛感。

重来一次,她还修的是无情道,可是谢挚这承认的一句话,险些将她重修的境界击溃成凡人。

“她待你好么?”

“阿宴很好,待我也好。我来中州便是她陪着我的,现下她正等在外面。”

提到姬宴雪的时候,谢挚会下意识话多一些,神色也柔和,她自己大概都没意识到。

“阿宴……”

云清池压抑再三,到底还是没能忍住苦笑;极淡的一抹笑。

“你从前,也是这样叫我阿清的。那时你才十六岁。”

一转眼,数百年都过去了。

当年那个上元月夜之下,红着脸大胆问她心意的少女,终究还是离她远去了。

她也曾完全掌握谢挚于手中,得到她全身心的爱与依赖;她视她为珠宝,只愿一人独占,也视她为珍馐,愿意为了更好的风味而暂且抑制欲望。

她曾经得到过她的,曾距离她的愿望那么近。

而现在,她连留在小挚身边看她一眼都做不到。

“……都过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若要提旧事,她也有自己想提的,谢挚自嘲般地笑了笑:“云清池,你曾说过你不会负我,可我这一生里,负我最深的便是你。”

她明明向她亲口说过的——

在人皇的大殿上,女人握住她的手腕,气息洁若冰雪,嗓音款款深柔。

“小挚,不若做我弟子。”

“于公,许你道途光明;于私,准你长伴我身。我不会负你。”

于公于私两个许诺,云清池一个也没有办到。

都是谎言,都是假话,她得到的只有欺骗和伤痛,只有险些变作禁脔的命运。

只是当时她蠢,这才傻乎乎地信了。

“对不起……小挚,是我对不起你……”

云清池头一次仓皇起来,喉头酸涩,身体发颤,想要抓住谢挚的手。谢挚并不给她这个机会,避了开来,“别碰我。我也不需要听你道歉,太迟了,而且也没有用处。”

云清池即便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笋子也活不过来了。

她们回不去。

她不杀她,留下她的性命,可也无法原谅她,和她一笑泯恩仇。如眼下这般,已经是谢挚能做到的极限了。

五脏上铭刻的符文将要脱落消散,云清池悄悄掐紧虎口,强行压住不断摇撼的周身符文,咽下喉间的腥甜。

仅仅是一瞬间,她的修为便从铭纹四道退到了两道,这剩下的两道也摇摇欲坠了。

无情道并不是没有情感,而是视万物为同一,一株花,一粒沙,一只鸟,一个人,在修无情道的修士眼中应当没有任何差别,自古以来,修无情道的生灵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因为没有极坚定的道心便不可能修成此道。

云清池是修无情道的佼佼者,但是现在,她的无情道正在崩塌消解。

“小挚……”

嘴角的血终于还是抑不住地流了出来,云清池竭尽全力地探身,想要和谢挚再靠近一点。

“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女人温柔而又贪恋地注视着她,几乎想要将她纳入心底,“原来万年前第一眼就喜欢的人,过了一万年再见到,还是会动心。”

她终于承认自己对谢挚动心了。

在和谢挚相处的过程中,的确有好几次她的大道图景都在轻微地动摇,可是很快便被云清池察觉压制了。

她有自己的计划,她绝不能失去自己的修为,否则她将无法与云重紫抗衡。

她隐忍不发了这么久,为的便是一举除掉云重紫,不能因为一个谢挚便前功尽弃;她也一定要无情,如此才可得到谢挚的涅槃种——倘若她真的爱上她,她便无法再对谢挚下手了,她会忍不住保护她的。这条路她必须走下去,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可以对谢挚彻底无情,只是纯粹地利用,她也可以选择放弃无情道,专心地去爱谢挚——可是,这两者她都做不到。

最坏的情况便是这种:利用而不能完全地利用,爱也不能彻底地爱。

有情者方求无情,愈求全愈不能全。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只知道,你是我这不懂得爱的心里,最爱的存在。”

“喜不喜欢这种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小挚?我对你好,难道还不够吗?就算我不理解爱,我也仍然能表现得比任何一个人都爱你啊。”

云清池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事到如今,自己到底对谢挚是什么样的感情,她也弄不清楚了。——可是世上许多人、许多事就都是这样,一辈子模模糊糊地过,为什么谢挚就如此执着,非要一个确定的答案呢?

“我已经在尽己所能地爱你了,我已经给了你我能给出的全部,但这全部,竟还不如姬宴雪万一么?”

她直视谢挚,乌眸中有一点发狠的光亮划过,眼泪倏然滚落,云清池却仿若未觉。

“……我嫉妒她。姬宴雪生下来就拥有一切,而我自诞生起只能做云重紫的奴仆和手下,只能听她的命令行事……姬宴雪已经什么都有了,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要跟我抢你?”

谢挚道:“这不一样,云清池。虚假的爱即便完美,也绝比不上有瑕疵的真情半分。更何况,阿宴很好。”

云清池喃喃道:“不……你这样说,只是我伪装得还不够好罢了……”

她失魂落魄,谢挚从未见过宗主如此模样,记忆中,宗主一直都是风姿绰约的。她试着劝说开解,轻声道:“不要再这么想了,伪装出来的东西终究是假的……这就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不同之处,我宁要真实,不要虚假。”

“真实?我若能装一世,不也就是真实?”

咬牙说完了这句话,云清池却忽然软化下去。

她撑着身子,眸中盈盈切切,近乎卑微地恳求,“小挚,其实你可以瞒着姬宴雪,私下悄悄与我来往,只要还能与你在一起,我不在意的——”

听懂了她言下之意,像是头一次认识云清池一般,谢挚震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听到的:

“……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云清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如此既是侮辱了我,侮辱了阿宴,更是侮辱了你自己!”

云清池是不是疯了!她连自己的尊严都不要了。真正喜欢一个人会是这样子吗?还是只是因为占有欲作祟而不择手段,什么都不计较?

“……我不在乎!”云清池咬唇摇头,泪随之落下,“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只是一具傀儡,一个第二法身,既不是龙也不是人,龙族不认为我是他们的同胞,人族也恨我;我曾觉得自己是人族,可是裂州之战后,我也是人族的叛徒了……”

“事到如今,我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活着又是为了什么……我只是想要你……!我只是想要你……小挚……”

她捂着胸口,狼狈不堪地倒在床边,剧烈地咳嗽起来。难道这个想法真的很过分吗?她只不过是想要她而已。

即便谢挚如今对她已无情意,也无法看她如此,默然片刻,还是上前将云清池扶了起来,“……你的符文在消散。”

云清池的无情道大受损害,给她造成了严重的内伤。

她现在心神不稳,情绪震荡,状态相当不好,谢挚为她渡了一点灵力才止住了云清池的伤势,让她不再呕血颤抖。

“小挚……”女人缓过来一点,依在谢挚肩上,带血的手指想要触摸她脸庞,“对不起啊,我还修的是无情道……”

除了修无情道,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修什么了。她不懂得情爱,也不理解喜欢,没有亲人与朋友,没有牵挂与羁绊,在这世上,无情道是最适合她的。

“你想要我修别的吗,小挚?你……”

谢挚躲开了她的触碰,她没能摸到谢挚的脸,手臂失落地垂落,转而试探碰了碰谢挚的指尖。

她太渴望谢挚的气息和触感了,如果可以,她想要将谢挚拥紧在怀里,可是她知道,谢挚不会允许。

这次谢挚终于没有再躲,云清池如愿以偿,慢慢握紧了谢挚的手。

“你想修什么道,那是你的选择,和我没有关系,云清池。”

因为失血带来的晕眩,谢挚的声音听起来朦朦胧胧的,不大真切,云清池垂下眼眸,喘息着笑了笑,“是吗……”

“我要走了,阿宴还在外面等我。”估算着云清池应该已经有了些力气,谢挚放开了她。

“我今日在此便与你击掌断情,相约盟誓。云清池,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云清池微微点头,勉强下了地。她想要更郑重一些,留给谢挚最后一个稍微体面一点的印象。

仅此一个动作,都让她浑身撕裂般地疼痛。可是这没有剖心疼吧?更没有被潜渊下的灭绝气绞碎身体疼吧?这些问题她之前从来没想过,现在好像才明白一点,但又好像还是不太懂。

颊边冰凉,云清池抹了一下,竟然是泪。她方才哭了吗?她竟完全没有发现。这是她诞生以来第一次流泪,她之前从未流过泪,原来她也是会流泪的。

谢挚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她知道,小挚一定又有些心软了。她嘴上说着不心软,其实还是会心软,小挚就是这样的。她对她,从来没有她心狠。

——她现在看起来一定很可怜吧?

云清池从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她要最后打动一次谢挚的心,她也要谢挚为她流泪,她要谢挚永远忘不了她,也要将芥蒂深埋在姬宴雪的心里。

“还不开始吗,小挚?”云清池先举起了手。

“……”

谢挚无言地走近,在她面前站定。

两人手掌相合。

“一击掌,前尘尽断。”

晶莹庄严的昆仑山上,女人飞身而下,在神族警告的箭矢中护住逃跑的少女——是她们的初见。

“二击掌,往事勿念。”

歧大都的静湖前,无数灯盏缓缓升起,绚烂的烟火尖啸而鸣,隔着一层面纱,云清池吻住谢挚——是她们的定情。

“三击掌,永不相见。”

北郡的潜渊边,谢挚满身伤痕,含泪叫了她最后一次“阿清”,亲手割开自己的胸膛,转身跃下深渊——是她们的绝断。

“哈……”

过往的回忆到此为止,三击掌结束,谢挚也在重重喘气,眼眶里蓄满了泪,她强忍着没有落下。

“……还差一剑。就当是偿还笋子了,你还记得它吗,云清池?”

黑雾在谢挚手中凝聚为一把长剑,她咬紧下唇,手腕没有丝毫颤抖,毫不留情地刺入云清池的左胸,紧擦着心脏而过,带出一片血花。

这样狠的一剑,云清池只是闷哼了一声,硬生生地承受下来,连身子都未摇颤。

这是她应得的……

谢挚正要抽回剑,告诉她“我们扯平了”,女人却迎着剑锋与她惊诧的注视,一步一步缓缓向前。

剑彻底穿透了云清池的胸膛,剑尖在她背后顶出,云清池的口中溢出大股鲜血,点点滴落在胸前,但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宁和,甚至还在微笑。

走过诸多爱恨仇怨,走过交织错杂的身份情感,走过千百年的时间,短短几步,如同跋涉万水千山,她终于艰难万分地来到谢挚身边,像一个虔诚的旅人,终于抵达自己命定的终点。

谢挚握剑僵立着,一动不动。

她想要问“你要做什么”,可是太过惊讶,一时竟忘记了语言。

女人慢慢摊开手,掌心赫然是一块很精致的糖果。

和许多年前,她给她的一模一样。

“给你糖果,小挚。你如今还喜欢吃么?”

“……”

谢挚浑身一颤,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心间的疼痛缓缓外渗,她捂住眼睛,吸了一口气,没有接那糖果,勉力支撑起身体,几乎是狼狈地逃出去。

“……你好好养伤吧,云清池。”

“……小挚!”

在外等候已久的姬宴雪已经开始焦躁,想若是谢挚再不出来她便进去,终于听到声响,惊喜地转过身,谢挚已扑入她怀中,小声抽泣哽咽,她的眼泪不停地流。

姬宴雪动作一顿,心沉了下去,一手拥住谢挚,眼眸盯向那未关的门。

……云清池这是对小挚说了什么?为什么她会如此难过?

谢挚恳求道:“带我回家……好不好?阿宴,我好累了……”

“……好。”姬宴雪有太多话想问她,可也知道此时不是好时机,收回视线,轻轻应许。

“我带你回家,回昆仑山。”远离一切让她伤心落泪的人和事。

第405章 焚身

谢挚与姬宴雪的旅途就此中止,提前回到了昆仑山上。

离开长珩剑宗时吕射月十分愧疚,觉得没有把她们招待好。

“抱歉,小挚,陛下,让你们见笑了……”她说的是邵平的丑事,以及不察之下放了云清池伪装进宗。

“没事,这也不是你的问题。”谢挚宽慰她,“你是一宗之主,宗主之位不好当,一个宗门何其之大,上下多少人多少事,难免有些难以顾及的阴私之处,这本也无法避免,我们这些人也只能平日多加警醒,见到丑恶便除去,一刻不能放松。”

“你说的是,”一番话说得吕射月面露惭色,叹道:“我从前在天衍宗时也嫉恶如仇,时常见到宗中弟子仗势欺人,心中愤愤难平,心想若我是长老,必定执法严格,好令上下清朗;如今真成了宗主,才明白知难行易,四处掣肘,许多事即便严禁,终究也禁止不完。”

“我观长珩剑宗的风气,已算很好了。”像吕射月一般,十分刚正。

“对了小挚,”吕射月犹豫了一下,才问,“……对于云清池,你想要怎么办?”

小挚与云清池之间,似乎有些牵扯,她隐约猜到了一些,但很默契地没有问。

“……”

谢挚沉默片刻,道:“随她去吧,不用管。”

“等她伤好之后,若是她想留在长珩剑宗,就让她留;她若想走,便让她走。总之,放她自由。”

这是她能给云清池最后的一点善意了,对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不用拘禁起来么?”云清池归根结底仍是个危险人物,吕射月不想杀她,可也的确对她心怀警惕。

“不必。云重紫已死,她一个人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顿了顿,谢挚又道:“若是有一天她再犯错,我会亲自将她抓起来……杀了她。”

“射月,我向你保证,以我昆仑卿的名号。”

得她如此承诺,吕射月就放心了,感激地抱拳道,“多谢你,小挚。”

“回去吧,射月,不要再送了,我们之后还来找你玩。”

谢挚知道吕射月忙,宗门大比还未办完,她们本来答应了吕射月,现在却要中途离开,谢挚心中也有歉意,只是她实在难过,不能再待下去,好在吕射月也很理解。

“好,那我等着你们!”

吕射月终于舒展了眉宇,笑道。此番见面虽有遗憾与意外,可也的确十分愉快,还交到了摇光大帝这个新朋友。

只是不知为何,自从小挚见完云清池后,姬宴雪一直寡言少语,似有心事。

吕射月猜到些许原因,不过这就是谢挚要解决的问题了,她也帮不上什么忙。感情再好的道侣,也总有闹点矛盾的时候。

谢挚自然也察觉到了姬宴雪的异样,直到回到昆仑山后,姬宴雪仍然心事重重,不知道在想什么,她问她也不回答,只是岔开话题。

姬宴雪待她仍然无可挑剔,会抱她,吻她,本能般地照顾她,只是眉间总是笼着一点淡淡的阴云。

很明显,她心情不好。是因为云清池吗?

晚间谢挚想要和她谈谈,轻轻拉一拉姬宴雪的衣角,“阿宴,这几天你到底怎么啦?我们谈谈好吗?”

“没怎么。”女人熄灭灯盏,俯身过来亲她,显而易见地回避,不愿交流,“快睡吧,小挚。”

谢挚张张口,她知道如果姬宴雪不想聊那她也没有办法,只能无奈地答应,“嗯……”

姬宴雪的怀抱令她踏实温暖,谢挚想着她这几天的反常表现,渐渐睡了过去。

直到半夜忽然惊醒,不知何时,身边已经空了。

谢挚一下子坐起身,本还有点迷糊,这下意识彻底清醒了。

姬宴雪应该已经悄悄离开了好一阵子,锦衾都已没了温度,临走时被她细心地盖好在谢挚身上。

还在她旁边放了只木偶玩具,好像想让它陪着她睡觉一样。

……她是哄她睡着之后就走了吗?

谢挚拿起那只木偶,刻的是只很神气的狮子,挺胸抬头,胡须还威风地高高翘着。

谢挚本来蹙着的眉松开来,神色柔和下去,眸中漫开一点微微的笑意,点了点那狮子的鼻尖。

和姬宴雪简直一模一样。

——她去了哪里?

姬宴雪走在神族空旷的大殿中,听着自己脚步的回音。

她睡不着,于是来到了这里。

这是神族最庄严神圣的宫殿,每任神帝继位时都要来此立下大道誓言,发誓自己永远忠诚于神山与祖训,永远守护五州的安宁。

许多年前,她的母皇曾是这座宫殿的主人,而现在,它属于她。但是姬宴雪其实很少来此,总是待在自己自幼居住的偏殿。

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个地方让她想起母皇,另一部分原因则是这里太过寒冷孤寂。

不知为什么,今夜她却想来这里走走。

缀满宝石的王座十分冰凉,姬宴雪抚了抚,仿佛还能感受到母皇留下的气息与幻影,在其上缓缓坐下。

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世间一切都渺小了,如同登临山巅,下方一览无余。

这是神帝独有的权力,也是沉甸甸的责任。

夜色深沉,寂寂无声。五州已是初夏,昆仑山的白日随之渐渐温暖,但晚间仍然冰冷,有时还会下雪。姬宴雪没有点灯,独自一人坐在漆黑的宫殿里,任由着黑暗与冷意笼罩自己。

有些事情,她需要一个人想想。

这几日,她总是会想起谢挚扑入她怀中落泪的模样,那么伤心难过,求她带她回家。那眼泪落下,滴在姬宴雪颈间,火星一般烫痛了她的心。

——小挚在因为云清池而难过,她的泪是为她而流。

她还是没有放下她吗?哪怕已经过去了五百年,哪怕她伤害她至深?她仍然要在盛怒的她面前求情,要留下云清池的性命,还要和她见面,而且出来后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

明明见白芍的时候,她都没有那样的。

没有一个人能够忍受爱人还想着过去的旧情人,陪谢挚去见白芍,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她也不是不在意。——事实上,怎么能不在意呢?

爱一个人,便必定会对她有占有欲。她也会吃醋、会难受的。

姬宴雪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她活了三千年,从来都是笃定锋利的,朝着自己选择的路决绝地走下去,没有一次徘徊踟蹰,但现在却头一次生出了些许犹疑与茫然,开始不自信。

——她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小挚经历过那样深刻的伤痛,她真的可以将它抚平吗?

对小挚来说,她要的会不会太为难?她是不是要的太多了?她是不是太勉强小挚了?明明小挚已经很喜欢她了。

最酸楚的一点念头升起来:

她是不是,再怎么努力,也比不过云清池留在她心里的印记?……

……

……

……她是不是,该选择放手,任她离开?假如小挚还是无法忘怀过去?

这个念头刚浮上来,姬宴雪便觉得胸腔如吞下一块烙铁一般发堵酸痛。

不……不行……那样不行。她办不到。

哪怕小挚没有像喜欢云清池那么喜欢她,她也只好装作不知道,那样接受容忍下去。她没办法……没办法……姬宴*雪的手指在冰凉的王座上攥紧又缓缓松开,昆仑山的月光冷而皎洁,透过殿顶,薄霜一般照在她身上。

她失神了很久很久,想起年轻时她曾放话说自己的爱情要坚贞纯粹,她爱的人要同样爱她,不可以喜欢别人,只能属于她,否则即便再喜欢,她都不要。

她那时候是骄矜傲慢的,年轻气盛,做什么都带着一股理所当然,世界的一切珍宝都放在她面前任她取拿,可她统统不要,只是把它们随手推开。

是的,她是天之骄子,从生下来就耀眼,人们即使讨厌她,也会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目光,就像太阳吸引花盏,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优越,她没有任何理由不认为,自己的爱情也会像修炼一个术法那样,简单而轻易地被她采摘。

她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这样甜蜜,这样欢喜,也这样哀愁,这样酸涩,她没想到自己也会迷惘困惑,会愁肠百结,会困顿无奈,会因为一个人的眼泪而心痛难抑,会独自坐在寂寥冰冷的月光里,狼狈而无措地想,自己到底要不要放手,让她离开。

……那时候,她太想当然了。

那时候,她也没有遇到谢挚。

谢挚……谢挚。

在舌尖,在心间,姬宴雪反复地呢喃着,目光里有朦胧的雾气。

这两个字仿佛牵动着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稍动一动,为她泛滥喜忧。

姬宴雪捂住了心口,低低地咳嗽。

心痛本是一种形容,并不是具体的实感,但是现在,她的心脏真的疼了起来。

谢挚死去的那五百年间,她用心血为她温养身体,留住她身体不坏,其实有不小的后遗症,导致她至今时不时仍会心脏疼痛。

但她从没有对人说过,只是平静地那样做,若无其事地承担了。她一直是这样,认定了的事是如此,认定了的人也是如此。

她也会疼,也会疲倦,也会迷惘,在感情面前,她也是初次动心的生涩凡人,和任何一个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第一次遇到谢挚的时候,她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人族少女,只有十六岁,固然漂亮可爱,合她心意,引起了她些许兴趣,但也没有多么让她放在心上。她那样长的年纪,看着她,不过如同看待一株新鲜柔嫩的花朵,很可爱,也很有意思,但也仅此而已了,她更多看重的还是她故友义女的身份,至于心间因为她而起的那些微小波澜,姬宴雪并不怎么在意,很漫不经心地随手放过了。

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她当时这样想。

在谢挚身上放了一缕神识,也只是一时兴起,再多说一点,是顺手为之的好意——尽管那女孩并没有领她的情。

在花山的甜梦被打破时,谢挚对她横眉竖目,冷言冷语,甚至还将剑尖对准她,她仍是不在意,也没有动怒,只是捏住她的剑,轻描淡写地叫她明白她们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又半真半假地问她为什么不试着喜欢自己。她看出那个少女坠入爱河,对云清池怀着一腔青涩的痴恋,想起那个白衣女人眼里压抑的沉沉欲望,忍不住想要提点几句。

而换来的,是她反应激烈的维护与顶撞。

那时姬宴雪有一瞬间心想,真是可笑,她管她做什么?她爱撞南墙,便由她去撞,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姜既望的女儿,她为什么要替她操心?她有可能是昆仑山待太久,以至于都闲得有点好心肠了。这小孩完全正在晕头转向的时候,她说什么,她都不会听也不会信的。

她对她有种莫名其妙的防备和警惕,姬宴雪也不是看不出来。

离去时她对谢挚说,“下次见面,我希望是我的真身见你。”本是句随口的逗弄,但也未尝没有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真心实意——她是期待和谢挚再见的,她想知道,她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

在昆仑山上抱着毛茸茸的小狮子,听它念叨“挚姐姐”,远眺东方,姬宴雪也会时常想起谢挚。

不知那个胆大包天的人族小姑娘,如今怎么样了?她还在喜欢她的云清池么?

而再见之期来得如此突然,也完全出乎姬宴雪的意料之外。

她收回抵在年轻女人颈边的剑,看她转过身来,扬起无可挑剔的得体笑容,叫她“陛下”。

八年而已,昔日璞玉大放光彩,岁月好像磨去了她身上的一切棱角,她头一次见这西荒少女对她恭敬。

谢挚跪下来,字字诚恳,说要助她成神。她见她下跪,只觉不舒服,见不得她如此。

至于成神……这傻姑娘一点也不知道成神的真相,姬宴雪也无意让她知晓,由着她去。

其实她心里是有些预感的,她大约找不到下半部《五言经》了,但还是像完成任务一般不甚上心地继续找下去。

她接受自己的最终战死,为五州而死,注定是她的命运,也是她的荣誉;自诞生起她便知道,自己此生与龙女云青紫必有一战,这万年的仇怨,注定要在她手上终结。

有时姬宴雪觉得,神族寿命太长不见得是件好事,活着也实在无趣,能读的书都读尽了,昆仑山上下也再找不出可以修缮之地。

她三千岁了,也是时候该轰轰烈烈地光荣战死了。

这种种心情与想法,无可与人说,姬宴雪也从未打算吐露。

不过哄哄谢挚,也还是可以做到的。

她长大了,也长开了不少,没有小时候可爱和有意思,眉眼间总带忧郁,话也少,应该是受了云清池的情伤所致,姬宴雪如此猜想。

不知怎的,她不喜欢看她不开心,也不喜欢她对自己疏离生分,比起尊敬,她更想要谢挚待她还如从前那般。

看着她的侧脸,姬宴雪心中也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了窥探。

——过去八年,谢挚经历了什么?

在越人的聚会上,她拉着谢挚步入群舞的人中,火光映照在谢挚的脸上,也将她清澈如泉水的眼眸映得发亮,神情放松而又开心,两人的距离在舞步与鼓点间接近又拉远,越人欢笑高歌不休,姬宴雪却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真美。

姬宴雪有点恍惚地想,当年那个小孩子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她变得这样美,这样光彩夺目,她的目光也无法不在她身上流连。

很长一段时间里,姬宴雪说不清楚自己对谢挚是什么感情。

她要保护她,照顾她,这是理所应当的,谢挚只不过是个人族小孩子,是她的小辈,是她故友之女,换作一个旁人,她也还会如此。可是又有一些不一样?是哪里不一样呢?等她恍然反应过来时,“不一样”已经积攒得像座小山一般了。

换作旁人,她不会费尽心思地逗她开心,不会在她赌气时放下身段温言哄慰,不会在舞曲中拉住她的手,不会半为戏弄半为挑逗地凑近谢挚,看她脸红退避。

也不会……

不会那么地想吻她。

爱河为什么是坠入?因为它像溺水一样无法挣扎而出。

只能坠入,只能沉沦。看着自己的理智和原则像泡泡一样浮上亮晶晶的水面,砰的一声,碎裂消失。

说来也很可笑,活了三千年,她本以为已经很了解自己了,终于又认识了自己陌生的地方。

原来她并不是不可战胜。

她也要认输的。

向命运,向心,向感情。

向……谢挚。

这个人……这个人……她到底要拿这个人怎么办才好。

无法推开,无法拒绝。

最骄傲的人,一点一点,垂下了头,终于还是选择向心中的感情俯首。

拭去眼角不知何时流出的一滴泪,姬宴雪撑着额,极疲倦地向后倒在王座上。

在这里静坐一晚,想清楚,整理好情绪,也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