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成眠
不知不觉之间,夜已渐深,繁星在晴朗的夜空中点点闪烁,到了该休息的时候,大板牙早就困得四蹄乱摆、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是畏于姬宴雪,更怕自己弄脏了这座格外华美的宫殿,又强撑着不敢睡。
还是谢挚看出它困倦,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织了一层符文给它当软垫,让它去睡了,否则这头笨毛驴就算把自己困死,也绝不敢躺倒。
“唔,小毛驴的居所倒也是个问题。”
昆仑山上当然没有马厩驴圈之类的地方,姬宴雪沉吟了一下:“不若令它也去花园居住?那是个好地方,想必它会喜欢。”
神族的花园里遍植灵药,灵气充沛,堪称一珍贵宝地。
她知道谢挚很爱重自己身边的这头毛驴,虽然这毛驴模样既不威武漂亮,血脉也不纯粹高贵——更不如说,根本谈不上什么血脉,她早就用大观照瞳术看过了,这就是一头再普通不过的凡驴,只不过意外能够修行而已。
谢挚既要与她在昆仑山上长居,想必这毛驴也是一样,她为它安排住所也是理所应当,毕竟它是谢挚的坐骑。
谁料谢挚眨了眨眼,道:“没事的,阿宴,并不必如此。”
“它是一头东夷毛驴,昆仑神山地处西荒,寒冷孤寂,它恐怕不能适应这里的风物气候,你也看到了,它胆子十分小,又怕你,又怕其他神族,就算为了我勉强留在昆仑山上,也并不快活。”
姬宴雪听明白了谢挚的意思:“所以你想……”
“不错,我想将它带回东夷,放它归去。”
谢挚望了一眼卧睡的小毛驴,目光便柔软了些许:
“当年在北海之时,我曾同它说,我并不是它的主人,只不过它偷吃了我的茶树,所以罚它时常载我一程。”
“现如今五州安定,我也不需要再东奔西走了,放它自由,也是应有之义。”
“你打算去东夷?”
“是。”谢挚轻声道:“我想去东夷放归小毛驴,再看看真凰的遗迹,见一些……故人,自此一路向西而归,去中州见一见阿契和还活着的朋友,再于大荒找到白象氏族,最后再回昆仑山上。”
“东夷么……”
姬宴雪思索了片刻,“你沉眠了五百年,如今醒来,重会故人是理所应当,想必你和朋友们一定有许多话想说,也确实应该向他们报知平安,毕竟耳闻总比不上亲见,如此方能让他们安心。”
她抬眸道:“不过,我要陪你去。”语气不容否定,显然早已决断。
谢挚初醒不久,身体尚未恢复,又对如今的五州多有陌生,她怎能放心她一人独行?
此外,也有她自己的原因。
——她太久没见谢挚,分外思念,不愿离开谢挚左右,就连在殿外行走都是时刻牵着谢挚的手。
一路见到许多神族,谢挚颇为不好意思,想要离她稍远一些,姬宴雪却神色自若,甚至还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仿佛在以此宣告她们二人的关系。
谢挚听姬宴雪要陪她一起,心中欢喜,她知道神族的规矩,原本是想要自己一个人去的。
“不要紧么?我虽然很愿意你和我一起,但听说,神族的祖训是不许轻易下山的。”
姬宴雪纠正道:“是没有特殊缘由,不许轻易下山。现在,你不就是我的缘由么?就算是太一神在我们面前,也会同意的。”
谢挚失笑:“这倒也是。”
凭她对太一神的了解,她应该是最乐见于她们在一起的,在秘境里,太一神的意识甚至还为她们做过媒。
若是太一神还活着,她必定还会挑一挑眉,意味深长地笑着调侃一句,问谢挚“现在还‘只是朋友’吗?”
大板牙已经完全睡熟了,白肚皮翻出来,有规律地微微起伏,发出均匀的呼噜声。
自方才便一直徘徊在心头的话终于冒出来,谢挚歪头瞧向姬宴雪,尽量若无其事地问:“要不要……歇息?”
她知道,歇息这两个字,往往带着一些引人遐想的暧昧色彩与暗示意味,她和姬宴雪也并非没有经历过情事,按理说应该无需害羞了才是,她也并没有引诱的意思,但不知为何,说出时还是脸烫心跳。
——她竟然是期待而不自知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谢挚倏然红了脸颊,垂下头去。
姬宴雪显然也想到了什么,唇边漾开深深一抹笑。
她的容貌无疑是无可挑剔的,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浅睫碧眸,金发灿烂,唇色艳红,容光摄人,虽然总是含笑,但那笑不及眼,常常是为了轻蔑或者冷嘲,总显得高高在上;
此时凝注着谢挚,神情却是极少见的温柔,宝石般的眼眸仿佛要融化开来,化为一汪翡翠池,微微一笑也如百花盛放,谢挚只觉说不出的华光美色扑面而来,好似能嗅到生动香气,心口不由得一窒。
“哦?歇息?在哪里?”女人放缓声音,好整以暇地挑眉。
她很清楚自己容貌的威力,也知道自己声音好听,更知道谢挚喜欢自己的脸和声音,发现这一点之后,便开始毫无顾忌地利用自己的美貌,频频引诱谢挚顺从自己的心意,谢挚对此也觉无计可施。
谢挚强自镇定:“昆仑山乃是神族领地,你是神帝,在哪歇息,自然是你来定……”
姬宴雪要的正是这个回答,立即道:“跟我一起,去我的寝殿。”
说完,瞧一眼呼呼大睡的大板牙,笑道:“这里就留给你的毛驴吧。”
姬宴雪的寝殿离得不远,正是决战前姬宴雪让谢挚暂住的那一座偏殿,谢挚跟着姬宴雪走进去,有些惊讶地发现,这里居然与她五百年前第一次进入时一般无二,布置没有分毫改变。
案边仍然是散乱地放着许多书卷玉简和刻刀,随便堆在一起,有些书都翻得卷边了,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神族君主的寝殿,倒有些像一位饱读诗书的学者的书房。
谢挚一看就想帮姬宴雪收拾整齐,心想以后大有时间,倒也不急。
这里充满着姬宴雪的气息,分外叫人安心,她仔仔细细地打量过殿中的每一处,想象出姬宴雪过去的五百年在这里如何度过。
她会一边饮酒一边读书吗?读书读累了,便拿起刻刀,随手雕些什么?
那样可真是自在洒脱,谢挚颇为神往。
她还在案边看到了几个刻得非常生动的小木偶,被主人认真地拜放着,都是狐狸,神情各异,有的嗔怒,有的微笑,有的羞涩,有的忧虑,应该便是姬宴雪雕出来的成品。
姬宴雪喜欢狐狸?之前倒没听她说起过。
察觉到谢挚的视线感兴趣地久久停留在那些木偶上,姬宴雪有些不自然,轻咳一声,拉回谢挚的注意力。
“还想喝酒吗?就像你之前一样。”
谢挚果然脸一红,显然想起了她上次饮酒是为了什么:“不了……”
“那酒后劲好大,不知叫什么名字?我喝了好久都晕晕乎乎的。”
“叫雪前刀,是昆仑山的特产,冰凉清冽,神族都很爱喝。”
顿了顿,姬宴雪又意有所指地低笑道:“不过,那应该不止是酒的原因吧。”
谢挚自然也懂她未明说的言下之意,只当自己不知。
但女人低柔的笑声却让她心间发痒,耳朵愈烫。
坏人……!明知道她不好意思,还故意这样……
立在榻前,捏着衣襟,谢挚颇有些踟蹰,不知自己是脱衣好,还是和衣而眠好。
后者是不是太做作了呢?毕竟她们二人之间其实什么也都看过了……
但如若是前者,又会不会被阿宴视作勾引?那,那要是今晚她们真的那样,她要不要稍微矜持一下再答应,还是……
姬宴雪含笑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懒洋洋的:“怎么了?睡了五百年,连如何歇息也忘记了?还是说,需要我帮你解衣?”
“不、不用……!我自己会脱!”
吓得谢挚连忙三两下解开外袍,跳上软榻,拿锦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来一张粉粉的脸来。
姬宴雪笑得愈发愉快了。
她蹲下来,和犹在慌乱的谢挚对视,温柔道:
“今晚,想和我一起睡吗?想的话就点点头,我陪你。”
“若是不想,我便去旁边读会书,待你入眠之后,自去大殿歇息。”
这具身体在冰床上躺了五百年,谢挚的意识也在小世界的无数世界线里徘徊了五百年,她能感觉到,谢挚的心神和肉。体都很疲倦。
她需要好好休息,她们二人,也需要耐心的适应与磨合。
不能心急——姬宴雪这样告诫自己。
五百年都等过了,再久一些,也等得起的。
更何况,现在小挚就在她身边,再难熬,也总比不上之前,甚至连等待的过程也变成了一种乐趣。
其实她大可用一些别的法子来催逼谢挚,无形地引导抑或施压——年长者的办法总是有很多,只要她想;
她也发现了,只要不犯致命错误,谢挚在感情中其实性子颇软,很好说话,一旦喜欢上谁便是痴心一片,难以拒绝伴侣的要求,但她并不愿那样做。
姬宴雪想要尊重她,爱护她,让她自己做决定。
就像小挚想去东夷,无须它话,她便陪她去;
而现在,若小挚想让她留下来陪她,她便留下,若是不想,她便去别的地方。
姬宴雪等待着谢挚的回应。
她从来不是什么耐心之人,此时却觉得,就算是让她等到冰河消融,也没什么关系。
紧裹的锦衾松开一道缝,一只手伸了出来,轻轻勾住她的衣袖。
姬宴雪捉住那只手,对上了一双湿漉漉的乌黑眼眸。
“不要走……”谢挚小小声地道:“我想你陪着我……”
其实,并不只是姬宴雪不愿和她分开,她也是一样的。
只有姬宴雪在她身侧近旁,谢挚才觉安心自在,若是可以,她简直恨不得一直靠在她怀里才好。
一路上遇到神族的时候,姬宴雪紧握着她的手,她也会不自觉地露出微笑,悄悄离姬宴雪更近一些。
真是直截可爱的答复——姬宴雪心头一软,摸了摸谢挚的脸颊,答了声好,便从容褪下臂环,又解开腰带,脱去长裙,躺了下来。
神族都喜爱在手臂上戴金环,看起来有些像中州贵夫人所戴的金钏,但是又不太一样,似乎既有束袖之效,同时又是地位的象征。
谢挚每次盯着姬宴雪看的时候,目光总会被她手臂上的黄金臂环吸引,却不知道她慢条斯理地褪下臂环的时候,另有一种特别的性感。
接下来便是解别的了……
无意间瞥到的一点动人曲线深深地留刻在了脑子里,谢挚不敢再看,干脆将脸全埋进锦衾里去。
——这下却更糟糕,薄衾里全是姬宴雪的气息,她想闻又不敢闻,越不敢闻,那气息却存在感越发强烈。
她在姬宴雪面前扭扭捏捏的,姬宴雪但是格外坦然,对袒露身体毫不羞涩,也不怕被谢挚看到,甚至可以说是乐于展示。
毕竟,她那样美,当然无须害羞……
谢挚又想起了五百年前看到的景色,忍不住失神了片刻——那样美的身体,她居然也曾毫无遮挡地抱过吻过的,真是神奇……
灯火倏然暗下,姬宴雪独有的香气包裹了她——这次却不是来自锦衾,而是来自谢挚的身边,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女人身体上隐隐传来的体温与热度。
“累吗?”
姬宴雪很自然地展开手臂,谢挚再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躺到了她的怀里。
“倒也还好……”
其实谢挚本想说不累,如此还可与她再多说会话,但是姬宴雪的问句好像有魔力似的,她一问,她忽然便觉得周身沉重,最重的便是眼皮,连姬宴雪的调侃也仿佛是从云雾里飘出来的:“还好?我看你眼睛都睁不开了。”
谢挚模模糊糊地答应了一声,听不出来说了什么,不过姬宴雪本来也不是要她回答,并不追问,只是手搭在谢挚肩上,慢慢地抚。
谢挚跟她说要将小毛驴送回东夷时,说昆仑山寒冷孤寂,恐怕小毛驴不能习惯,她只是一句无心之言,但姬宴雪却记在了心里,一直在默默地思索此事。
她并不打算去问谢挚,依她对谢挚的了解,大概她一问,谢挚只会答,“只要有你在,哪里都很好”,或者“我并不在意这些,之前也已习惯了”。
这些话固然是谢挚的真心话,但若是仅止于此,还十分满意,便是她做得不够好了。
思索了片刻,姬宴雪心中便有了大致的计划。
“昆仑山上的确寒冷孤寂,神族又素来稀少,你若是待不惯,以后我可以陪你常常下山去,此外,我也会努力修整山上,虽然终究比不上东夷风景秀丽、气候滋润,但也可以让这里不那么无趣。”
若是谢挚还是不喜欢待在昆仑山上,也可以住在别的地方,她每日去寻她即可——反正她乃是半神,修为不用在此处,更待何时?
至于神族的传统,为心爱之人破例一些又何妨?哪怕母皇,也绝对无话可说。
她征询谢挚的意见,问:“你觉得如何,小挚?”
没有回答。
姬宴雪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小挚?”,低头去看怀里人,便见人族的睫毛长长地垂着,呼吸均匀,蜷缩在她怀里,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真是可爱……
抬指轻轻地戳了戳谢挚的脸颊,姬宴雪不自觉露出一点极柔和的笑,无声地感叹。
谢挚这样乖乖地靠在她身上,好像比平时还要可爱一些,叫人心头块块塌陷,填满羽毛般轻柔的情绪。
其实有件事她一直没有告诉谢挚,以后也不打算说。
那便是在谢挚“死去”的这五百年间,她没有一次能够成眠。
每次一闭上眼,谢挚满身鲜血的模样便浮现出来,仿佛有人在拿钝器一下下捶她的心,痛得浑身都发麻,悲楚哀愤,却又无能为力,她不得不再起身调息。
都怪她,都是因为她贪恋最后的一点温暖,若是她醒来的再早一些,或者没有睡着,是不是小挚的计谋就不能实现,她也就不会死了?……
这个猜测让姬宴雪寝食难安。
她终于发现,自己无法再入眠了。
她憎恶睡眠,睡眠让她失去谢挚,更憎恨自己。
姬宴雪这种级别的修士,其实早已不用再进食睡眠,但是她无法入睡却是心病所致,不比旁人,格外痛苦,到最后,甚至折磨得姬宴雪白日里也有时能看到幻觉——这也是她见谢挚醒来,第一反应不是狂喜,而是怀疑的原因之一。
但是今晚,或许,她终于能得一夜好眠了。
“睡吧……小狐狸。”
姬宴雪低下头,吻了吻谢挚的额。
动作又轻又柔,一触即放。
再也不用在睡不着的时候刻那些木偶,以此来消磨时间,排解孤独与痛苦了……
现在,小挚就在她身边。
活生生的,既不是梦境,更不是幻觉。
“昆仑山和我,都很想你。”
第362章 夜宴
接下来几日,姬宴雪都是白日带谢挚在昆仑山上四处散步,一边走,一边低声同她讲一些典故趣闻,与神族的风俗历史。
几日过去,她们也顺便将神族们见了大半,姬宴雪为谢挚一一介绍各人,谢挚渐渐认清了脸,也将昆仑山走得熟了,她自然明白姬宴雪的用心,心中感念。
姬宴雪知识渊博,识见高明,声音也娓娓动听,谈起掌故来丝毫不使人无聊厌烦,反而像讲故事一般分外有趣,令人不自觉地沉迷其中。
能得神帝如此耐心相陪的人,恐怕世间也便只有她一个,往往谢挚听着听着便会走神,从专注于姬宴雪说话的内容,到留心姬宴雪说话的音色。
她无意识地将姬宴雪平日的声音,与姬宴雪同她说话时的声音做对比,但觉一个傲慢端严,一个温柔万分,心中一时生出一些苦恼,不知哪个更加好听些。
她知道,在外面与众人面前时,姬宴雪是摇光大帝;
在她面前时,姬宴雪却是她的阿宴,谁也不曾见过。
但是……不论哪个阿宴,她都很喜欢。
再喜欢不过了。
姬宴雪见她居然走神,也不知自己是该笑还是该气,便故意忽然提问,问谢挚自己方才讲了什么,往往将谢挚惊得一愣,旋即满面红霞,但竟然也能很清楚地答出她的问题。
见谢挚如此,姬宴雪也不忍心再多说什么,只是无奈地轻笑一声,捏捏谢挚脸颊,道“整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轻易地放过了她。
昆仑山上常年冰雪覆盖,辉煌壮丽,如冰晶之城,美不胜收,却也暗含杀机,布有无数神异阵法,大都从远古一路传下,有的即便是如今的谢挚见到也要头疼,需要花好一番功夫才能勉强解出。
每到一处阵法前,姬宴雪便会为谢挚细细地讲解一遍,又告诉了她各处机关。
这都是昆仑山最珍贵重要的机密,旁人绝无半分窥得的可能,姬宴雪却是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这些事,就算你以后不住在昆仑山上,知道也是好的。我看你不是很喜欢阵法么?若你想,可以随时来观摩研究。毕竟……”
不知想到了什么,姬宴雪却忽然一怔,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她本想说,毕竟你日后要与我成婚,便是神帝的妻子了,也是神族的一分子,自然也有必要了解昆仑山。
然而话至口边,她却忽然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
细细想来,谢挚与她,似乎并未许过什么盟约,甚至连两人的关系也未言明,只是五百年前痴缠过一回而已。
因她*二人都是聪明之人,并非看不明白对方眼中的脉脉情意,又极默契,谢挚初初醒来,亲昵尚且来不及,又哪来的空闲谈及两人现下是什么关系。
最后,竟是一直这样,谁也没有提,但谁也心照不宣地默认下去了。
直到此时忽然说起,姬宴雪才猛地意识到,谢挚似乎并未答应过做她妻子。
但她倒是非常理所当然,已经在潜意识里默认她会嫁给自己了。
摇光大帝素来笃定自信的心中,头一次产生了一股犹疑不安的情绪:
小挚喜欢她,这个她可以确定;
但是,小挚愿不愿意与她成亲,做她的妻子与道侣呢?
她想象了一下,时而觉得谢挚必定会欢喜答应,时而又觉得未必——
万一谢挚被那云清池伤得太深,竟至不愿和任何人成亲呢?
一想到这里,姬宴雪便觉紧张起来,又很想唤出破军剑,现在就去中州杀了云清池才好。
“阿宴,怎么啦?”谢挚见她忽然顿住,便问道。
“没什么,”姬宴雪回过神来,朝她笑笑,“我们接着走吧,前面还有一处阵法。”
现在不是好时机,她打算之后再提此事。
姬宴雪又想:
只要小挚喜欢她,其实别的,倒也并不是很要紧。
为了昆仑卿上历经五百年终复得醒,神族们还特地举办了一场宴会来庆祝。
按谢挚的眼光来看,这场宴会并算不上多么盛大豪奢,倒更像是一个宁和温馨的家宴——
据说中州人皇设宴时,坐席曾经足有万余,光手艺上佳的厨师就住满了一整座宫殿;
当他们同时开动时,锅下的火焰之盛,仿佛是燃起了一条火龙,弃而不用的食材更是堆成了座座小山。
与外人对神族的普遍印象不同,神族们的日常生活其实十分低调简朴,甚至可以称得上清苦,神族战士们每日就是读书修行,勤炼不辍,就连姬宴雪也是如此。
这又跟谢挚少年时的想象大相径庭——
她那时候以为,摇光大帝每日必定是酒池肉林,纵情声色,醉生梦死,躺在皇座上招招手,便有一个绝色佳人笑盈盈地倚靠而来……
现在看来,什么酒池肉林,是一个没有;
至于佳人的话……呃——谢挚颇为窘迫地想到,好像就是她本人?
今夜这场宴会没有设在殿中,而是设在户外的一处清澈见底的小河旁。
菜肴流水一般地摆上,等到星辰终于垂挂在天,神族战士们掐动法诀,河水中顿时缓缓飞出许多气泡,散发着融融的光,仿佛无数天然的灯盏,神帝陛下携着昆仑卿上,也就双双来到了。
“见过神帝陛下!”
神族们齐齐行礼,又朝谢挚道:“恭贺昆仑卿上苏醒!”
姬宴雪朗声笑道:“诸位辛苦!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都请坐吧。”
她声音如春风化雨,自蕴法力,凡是拂到之处,神族们无不精神一振,心头清明,又行了一礼,谢过神帝之后,这才纷纷落座。
众神族都心知肚明,今日这次宴会,主要为的便是介绍昆仑卿谢挚,告诉大家,从今以后,谢挚也会是昆仑山的一员。
之前的见面只是私下,今夜才是正式的引见。
陛下果然如传言所说,极爱昆仑卿上,连介绍也循序渐进,正大光明,什么都考虑到了,无人能够置喙。
就连小毛驴也分得了一个坐席,和师回坐在一起。
它面前摆的都是仙光灿灿的珍稀宝药,周围是着银甲的金发神族,个个仿似神人,旁边坐的则是一个碧衣红发的美丽女子,同样风度不俗,吓得大板牙汗出如浆,不敢直视,只敢埋头苦吃。
它又不傻,这几日,也算慢慢看出了一些门道,知道谢挚应当是与摇光大帝姬宴雪在一起了。
虽然不知道这是何时发生的,但她二人显然没有任何遮掩之心,今夜更是明摆着要昭告众人。
哎,这些情情爱爱之事,它只是一头小毛驴,并想不明白,只要小挚好,小挚开心,就好啦……
不论她喜欢谁,那一定都是很好很好的。
小毛驴还知道了过去五百年的真相,最开始很是震惊恍惚了一阵子。
但它其实生性颇为豁达,说好听一点是随遇而安,说不好听就是听天由命,纠结几日之后也就想开了——
管他过去多少年,它也仍然是一只拉货的小毛驴,历经大难,它和小挚都好端端地活着,这已经足够了。
当然,若是能回东夷,不继续待在昆仑山上,就更好了。
见她二人携手而来,其余神族则是心中各有感叹:
姬宴雪银甲金发,灿然若霞,谢挚素衣乌眸,鬓发生辉,竟是说不出的般配。
……虽然早就知道自家陛下美貌天成,但昆仑卿上醒来之后,陛下似乎比往日更耀眼了许多,眉目熠熠,如明日般不可逼视。
那位大难不死的昆仑卿上立在陛下身侧,容貌明艳无俦,气质却沉静端方,不似年轻女子,只有在望向陛下时神情才会似水软化,眸光温柔,同样也是美得不可方物。
在入座时,谢挚也发现自己将要坐的是主位,她有些犹豫——这个位子,没记错的话,应当只有神帝的皇后可以坐吧?
可是她现在并未与阿宴成婚,便不大合适。
姬宴雪却若无其事地牵着她坐下,道:“坐就是了,旁的无须在意。”
因为要参加宴会,姬宴雪今日没有穿平日的白金长裙,而是换上了神族特有的银甲;
那银甲精美华贵,在薄薄的峭冷月色下流光溢彩,愈发衬得姬宴雪如天神一般圣洁高贵,惹得谢挚频频注目,又怕自己的目光太过明显,不得不掩饰性地屡屡垂眸去饮杯中酒,热气从喉间一路涌到心头,正是神族佳酿雪前刀。
姬宴雪今夜请谢挚来,却并不只是为了介绍,而是别有心思。
饮着酒,她装作只是随口一提,淡然道:“小挚,你看那河水如何?”
谢挚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河水,认真看了片刻,只见霭霭月光下,那小河弯弯,流水淙淙,其形如流冰,其声如碎玉,竟是十分美的一处景致。
昆仑山上,竟有河水么……?
谢挚道:“很是漂亮。听说五州的大江大河,如大荒的天恩河,中州的胜昔河,北海的白浪河,东夷的涌斯江,其源头都在昆仑,不过昆仑山上却没有河流,今日一见,才知并非如此。”
姬宴雪却仿佛对她后面说的一串话全不在意,她停下酒杯,只是柔声道:“你喜欢么?”
谢挚有点不明所以,还是老实答:“当然喜欢。”
“那就好。”
姬宴雪似乎松了一口气,微微笑了笑,重新饮起酒来。
“现在是春天,等再过些时日,我在河水里投些鱼虾来养,你就可以下河去玩了,就像我们在亳丘时一样。”
昆仑山上自然并没有河流,只有深厚冰层,她当年在太一神的秘境里,曾见谢挚为亳丘民众下水捉鱼,那时便觉得遗憾,可惜昆仑山上没有河,不能再见谢挚此时的笑容。
谢挚死去之后,她心痛难以排解,只能藉于外物,花了数年时光,在昆仑山上一点点造了一条小河出来。
之后又为它精心布景,让这小河看起来浑然天成,毫无人工痕迹,以至于谢挚也没认出来,这竟然是条人造河流。
姬宴雪为它起名叫执手河,取的正是谢挚的“挚”字拆开来。
她之前胸中郁郁,没有任何赏玩之心,造好之后便将它撇开去,不再管,只是偶尔打理一番。
但是现在,这条小河的女主人,却回来了,她也终于可以让小挚看看喜不喜欢了。
——还好,她很喜欢。
但姬宴雪并不打算将真相告诉谢挚,她做事向来是这样,自己一个人不动声色地静静做完,但绝不与人说。
她这样做,只是因为她想这样做罢了,并不想拿去邀功请赏,或者刻意激起谢挚的感动;
只要谢挚见了,眼睛亮亮地仔细瞧过,说很喜欢,那就足够了。
谢挚怔了一下,她又岂是愚钝之人,纵使姬宴雪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提及一件小事,但她略一思索,也能猜到些许端倪。
这条小河,大概是阿宴为她所造的了……
谢挚心中触动,也不顾下面坐着许多神族了,抬手握住姬宴雪的手。
凝视她半晌,却也说不出话来,最终轻叹一声,道:“阿宴……”
“你对我好,我都记得。”
姬宴雪却淡淡道:“不必你记得。”
不要感恩,不要回报,不要相敬如宾,她不要这些,更不是为了这些,才对谢挚好。
她只是……想这样做,想对她好,而已。
不求回报地,心甘情愿地。
“我只要你喜欢我就足够了,我也是因为喜欢你,才对你好。”
“小挚,不要有负担。”
她不希望自己的爱让谢挚觉得沉重。
“陛下之命,岂敢不遵。”
谢挚为自己满满斟上一杯酒,朝着姬宴雪举起来,朗声道:
“我五百年前曾与龙皇决战,侥幸得以生还,全赖神帝陛下之功,心中感念不已,永不敢忘怀,今日在此,便敬大家三杯。”
“昆仑卿谢挚,一祝神族代出大才,福泽绵延;二祝昆仑山永葆坚洁,邪祟不侵;三祝五州安定和乐,再无战乱。”
说完盈盈拜下,饮完杯中酒,奉杯请大家看。
她面上有些薄红,但眼眸还清明着,只是因为饮了烈酒,更添几分湿润。
神族们都叫了好,同样举杯祝愿。
姬宴雪一直含笑看着谢挚,亦为自己满斟酒盏,一口饮完。
“你祝完神族又祝神山,祝完神山又祝五州,唯独,忘了祝你的眼前人。”
在一片喧闹声中,她靠近谢挚,低声说。
女人支着下巴,红唇微启,眸光流转,慵懒地呢喃,似在亲昵抱怨,又似在婉转调情。
谢挚只觉她的眼神比雪前刀更加醉人,光是这样被她看着,心中都陡然生出一阵晕眩。
“没有忘,自然也要祝你的……”
她又斟满一杯酒,抬腕送到姬宴雪唇边。
姬宴雪微怔一下,又笑起来,也不接过,就着谢挚的手饮了一口杯中酒,目光却还深深地落在谢挚身上,竟让谢挚生出一种她啜饮的不是酒液,而是自己的错觉。
忍着脸烧,谢挚收回那杯饮了一半的酒,抬眸凝注姬宴雪。
“方才祝完神族又祝神山,祝完神山又祝五州,用的是昆仑卿的名义……祝你,却是要用我自己的。”
谢挚认认真真地拜下一礼:“西荒蛮女谢挚,祝我摇光陛下平安喜乐,无事烦忧,岁岁有今日……”
她抬起头来,眼眸乌润,像盛了一捧月光。
声声含情,字字珍重,缓而又缓。
“……与我,常相伴。”
第363章 笛萧
宴会直到月上中天才结束,大家尽欢而散。
到后面,许多神族都献上歌舞,还有人来邀姬宴雪也表演一番,姬宴雪欣然允诺,笑着起身,取出一支竹笛来。
……姬宴雪居然还会吹笛子吗?谢挚惊讶地想。她之前可从未听姬宴雪说起过——
女人的指尖已经抚上了笛孔,竟看起来十分熟稔。
有一个神族悄声对谢挚道:“昆仑卿上,您还不知道吧?神族多才多艺,几乎人人都会几门乐器。”
她骄傲地道:“而神帝陛下的笛子吹得最好,昆仑山上谁也比不过。每次宴会,我们都会央请她吹上一曲。”
临吹响时,姬宴雪顿了顿,浅睫抬起,寻到谢挚,碧绿如潭水的眼眸中便漾开一抹笑意。
谢挚只觉自己的心脏都因这笑而停了一拍,等到再恢复跳动,已是笛声飘出之时。
那是一缕极清极清的笛音,起先低咽,渐次飞扬,清超旷达,飘举而上,似鹤鸟长唳,如潮歌般连绵不绝;又自成气象,透露着一股洒脱不羁,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让人闻之沉浸其中,仿佛连心也随着笛声一路飞到了满是清风的长空之中。
这曲子哀中含乐,虽然怀着几分遗憾,几经承转,却终复昂扬,谢挚从未听过,大概是神族的歌曲。
人常说乐音可以言志,能够走近一个人最真实的内心,谢挚对乐理只算粗通,但也能听明白姬宴雪笛声中的胸臆。
她出神地想:
……姬宴雪吹出的乐音不像是野心勃勃的帝王,倒像是个潇洒放达的侠客。
只可惜,神帝的责任牵绊住了她。
谢挚正在思绪万千,笛音忽而一变——姬宴雪竟是又换了一首曲子。
柔情款款,缠绵动人,每一落指都似抚到了相思的心弦,傻子也能听出来,这是首讲爱情的曲调。
周围的神族都露出了然的神色,纷纷善意而又充满调侃地笑起来。
谢挚被这笑声闹得脸红,却也忍不住心跳阵阵。
她盯着姬宴雪抵着笛孔的唇瓣,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嫉妒那竹笛——它能被她那样吻着。
想了想,谢挚还是摸出自己的紫萧,为姬宴雪合奏。
这把紫萧是布鲁爷爷制作的,在北海的攻城之战时,她曾站在饕餮的头顶将它吹响,引得许多大荒校尉潸然泪下。
红山书院时,她曾向夫子学习吹箫,当时为的是将来有一日,能够为牧首大人伴奏,稍解姜既望心中的苦痛;但她永远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现在,她终于又拿起了它。
谢挚吹得其实并不算好,如初学的孩童一般,颇为生疏笨拙,比起姬宴雪更是弗如远甚,但神帝还是露出了惊喜的神情。
明明隔着一段距离,她们二人对视而笑时,仿佛世界都缩小了,天地间只余下彼此一般。
笛音愈柔愈缓,如流水溅玉,似丝绸舞动,而在清澈的笛声之外,另有悠远空明的萧声缓缓渡入,竟是极为和谐。
河水仍在潺潺流动,神族们听得入神,被这美妙的乐音所摄,连酒杯都忘了举起。
一曲终了,许久许久,仍然寂静无声,无形的乐音仿佛还在昆仑山上与游云相流荡。
终于有神族回过神来,低低地叫了一声“好!”其余人这才如梦初醒,笑着叹赏。
昆仑卿上诚然萧吹得不是很好,但胜在配合精妙,情意深重,与陛下极为默契,倒是正应了曲中深旨,格外动人心魄,比那些技艺高深之人的吹奏,还更叫人难以忘怀。
师回全程不声不响,饮酒却格外多,最后大醉,竟至无意识间化为原形,现出碧尾狮真身来,吓得大板牙哇哇大叫,直接跳上了桌子,好几个神族也按它不住,还是谢挚上前摁住它的脖子,才让惊慌失措的大板牙恢复了一点理智。
看着酩酊大醉的小狮子——其实它如今早已不能用“小”来形容,早已长成了如她母亲一般威严美丽的雌狮,躯体如翡翠,鬃发如火焰。
小狮子长大了……
她大概也终于意识到,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挚姐姐了。
谢挚轻叹口气,像之前一样摸了摸它的头。
一转身就碰到神帝,姬宴雪手执笛子走过来,瞧了一眼她身后的翡翠狮子,道:“心疼你的小狮子了?”
“回陛下,不是我的小狮子,是昆仑神山的碧尾狮。”
谢挚一听就知道这人又在醋了,她也很懂该怎么哄她,一边纠正,一边自然地挽住姬宴雪的手臂。
这个小动作显然取悦了姬宴雪,女人神情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却不动声色地悄悄展了展手臂,方便谢挚更紧地贴近她。
“那么,昆仑卿上呢?”
“昆仑卿……”
每次姬宴雪这样叫时,谢挚总觉心中泛开一圈涟漪,“自然也是昆仑神山的。”
“而昆仑神山属于我。”姬宴雪望着她笑道。
昆仑卿,当然也属于她。
回到殿中,谢挚才问出心中的疑问。
“方才我与你共坐的时候,其他神族都没有分毫惊异之色,仿佛此事很理所应当似的,是你之前同她们说了什么吗?”
姬宴雪原本并不打算告诉谢挚,但也知道此次宴会之后,以谢挚的敏锐,必定会察觉端倪,因此这一问在她意料之内,早有心理准备。
“是。在你……还没醒来的时候,她们担心我,希望我不要过分沉溺于哀恸之中,我告诉她们,你是我的妻子,她们这才不劝说我了。”
为友人过哀,当然不合适;但若是丧妻之痛,那么任何一个神族都能理解。
姬宴雪说得若无其事,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其实心中颇为紧张,还有些不自知的期待。
——小挚会怎样回答呢?
是愕然,还是喜悦,还是羞涩,亦或是不愉快?
姬宴雪盯着谢挚,不愿错过她任何一个细微表情。
她看到,谢挚望着她,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有非常柔软的笑意在眼里凝聚,如月光一般淌到眉梢眼角,到面上的每一处。
“阿宴,我问你,”她轻声说,“若是我没能醒来,那便是真的死掉了,你要顶着这个亡妻的名头多久?”
姬宴雪深深凝视着她,片刻之后,才郑重地缓缓道:“到……我生命的终结。”就像她曾经向谢挚许诺的那样。
“我会陪着你,直到最后。”
“那现在我醒来了,你又待如何?”
这次姬宴雪答得飞快,几乎不假思索:“和你在一起,保护你,照顾你,也……爱你。”
“你醒来的这几天,我想过很多,我想过你或许不愿住在昆仑山上,被神族的规矩困锁;我也想过你或许受云清池伤害太深,从此不愿同任何人成婚……”
分明是锋利得仿佛能割伤人的容貌,却说出最温柔的话来。
“小挚,我只想对你说,不论怎样,我都尊重你的决定与选择,绝不强迫,会放你去。”
她收敛起了在外时的一切傲慢与锋芒,雪山一样的人,化作深深湖水,一字一顿,低声地道:
“……我想让你知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总会站在你身后,你在我这里,总是有底气,有退路,有余地。”
哪怕小挚的选择会伤害她,也可以。
谢挚定定地抬眸望了她片刻,道:“我若说,我不愿和你在一起呢?”
姬宴雪浑身一震,闭了闭眼,缓住情绪,仍是平静答:“也可以。”
她将发抖的手指背到身后去,不让谢挚看到,嗓音听起来仍然镇定自若:
“当然,如果可能,我是希望……希望你能够考虑我的,我是很好的选择,我不觉得五州还有谁比我更好——”
似是觉得这句话情绪太过外露,顿了顿,姬宴雪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才接着说下去:
“但,如果你另有想法,也可以,我没关系。”
世人往往觉得摇光大帝会强取豪夺,其实她恰恰是最不会强取豪夺的。
不论是她的品德还是她的骄傲,都不允许她这样做,她也不会强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在身边。那样有什么意义呢?人是强留不住的。
倘若小挚不喜欢她,仍对云清池余情难忘,她不如放她离开——即便痛苦万分。
不过没关系,再难受,她也不会表露出来的。
要喜欢她,就全心全意地喜欢,不要再想着别人,她是如此,她希望谢挚也是同样,她不能接受一颗游离的不纯粹的心。
“你若要走,我送你离开,你要去东夷送毛驴,我还陪你去。这是我答应过你的,不会改变。”
“我不走。”
“……什么?”
“我说,我不走。”
谢挚拉住姬宴雪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指像冰块一样,不由得语气愈柔。
“不是刚刚才说的吗?我是昆仑卿,昆仑卿属于昆仑山,当然也……属于你。”
“阿宴,我喜欢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一直不分开。”
“我不会走的,也不会离开你,你也不用担心我还在想着云清池,我早就对她没有半分情意了……”
谢挚将姬宴雪的手双手捧住,按到胸前,想让她感受自己的心跳。
“从前之事,我没有办法,但我现在,心里只有你一个,以后也再不会有别人,只是你,只有你。”
“阿宴,你相信我吗?”
她的眼睛那样清,那样诚挚,满是情意,姬宴雪又怎能不动容。
她将谢挚拥紧在怀里,谢挚也回拥住她。
静静地拥抱了很久,谢挚才听到神帝在她耳边低低地道:“这是最后一次离开我的机会了,谢挚,你要好好考虑。”
“以后,再想走,我可就不允许了。”
姬宴雪声音有些哑,克制又克制,还是泄露出了些许方才心中的百转千回。
谢挚笑着,眼眶却也忍不住发酸:“我求之不得,只恨你不能将我抓得更紧一些才好。”
又抱了许久,姬宴雪才舍得放开谢挚,轻抚她的面颊,仿佛在抚摸稀世珍宝,自语一般呢喃:“方才听你说喜欢我的时候,我好想吻你,可又觉得舍不得这个拥抱,究竟也没有吻下去。好像有时候,拥抱竟比亲吻更亲密……”
回答她的是谢挚追上来的吻:“现在也一样来得及的,以后机会更多,总有一天……要……要叫你亲得厌烦才好。”她在热吻的间隙断断续续喘息着说,眼眸又亮又柔。
“怎么会?”姬宴雪笑着回应:“糖吃多少遍也仍然觉得甜,不是吗?”
吻完之后,谢挚还在靠在她怀里调整呼吸,姬宴雪心中充满柔情,只觉之前的一切担忧都烟消云散,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欢喜得几乎想要在殿外奔跑几圈才好。
“小挚,我会好好追求你,该有的,一样的也不会少你。”
姬宴雪这几日悄悄寻了好些有人族道侣的神族,询问她们人族女子喜欢什么,又有什么追求的传统,也觉自己如今算是有几分心得了。
果然谢挚十分茫然:“嗯?什么是‘该有的’?”
她不是都答应姬宴雪了吗,怎么她忽然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神帝道:“不能这样,追求道侣要尽心尽力,这是神族最重视的大事之一,很多神族下山寻找道侣时,为求得心上人的喜爱,有的砍柴挑水,有的苦等数年,别人有的,你也要有,不能省去。”
谢挚终于听明白了些许,忍笑道:“那……你要如何追求我?”
“我这几天问了一些神族,也查阅了许多书籍,总结起来,要讨人族喜欢,似乎无非也便是鲜花珍宝,甜言蜜语,如玉美人,这些东西。”
“鲜花珍宝,昆仑山上应有尽有;美人的话,我自己就是。这两者都不是问题,只有甜言蜜语……”
姬宴雪露出了沉思的神情,像思考一件关乎五州的大事一般审慎认真:
“说实话,我不大明白到底什么是甜言蜜语,大概就是……讨你欢心的话吧?”
说着姬宴雪又有些沉吟:“但我自降生以来,从未试过怎样讨人欢心,或许会有些不称意。”
“所以,”她宝石般的碧绿双眸望向谢挚,“你得常告诉我感受才行。”
谢挚忍俊不禁:“哪有人会自己管自己叫美人呀?”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是姬宴雪也太不谦虚了!
姬宴雪挑挑眉毛:“我不美吗?我觉得,不论从哪个种族的审美观念来看,我应当都——”
“很美。”谢挚眼睛弯弯,替她说完接下来的话,“非常美。”
作为那些种族中的一个,显然她也不能否认。
“……阿宴,其实,我还有一些事想要告诉你。”
这几日,并非只有姬宴雪在反复思索,她同样也在想如何开口,将自己的全部过往都告诉她。
现在,也是时候该坦白了。
谢挚心中有些忐忑畏惧,但不论如何,也仍旧要说。
她离开了姬宴雪的怀抱,鼓起勇气:“我想告诉你……我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姬宴雪并不意外,只是疼惜地摸了摸她脖颈上的金印:“是和云清池有关系吗?”
谢挚点头:“是,但不止。”
第364章 坦白
谢挚将自己下昆仑山后的经历一件件向姬宴雪细细讲来,自己如何受封昆仑卿,入了红山书院,拜在孟颜深门下,进入圣花秘境,窥见殷商旧事,受人皇追杀,身死潜渊之下;
又如何侥幸重生,在北海行走三年余,联合北海各族发动攻城之战,杀死姜垂,解放苦难的北海巨人;
之后受狐君指点,骑小毛驴赴东夷,寻求真凰的帮助,在赤森林受白芍相救,渐生情愫,又踏入佛陀试炼,险些与白芍齐齐命丧于佛陀的心魔手中。
这一桩桩事情,跌宕起伏而又惊险万分,远在姬宴雪意料之外。
对于谢挚这些年的经历,她之前也不是没有过猜想,思来想去,觉得最有可能还是谢挚受云清池引诱,与她生情,实则云清池只是想用谢挚精进自己的无情大道。
两人之事暴露后,谢挚便被云清池果断抛弃,而中州尊师重道,岂能容忍西荒蛮女蛊惑仙宗之主,谢挚由是获罪受罚,心灰意冷。
却没想到,谢挚经历的远比她想象的丰富,也远比她想象的危险,几乎时时刻刻都是游走在生死边缘。
谢挚为免姬宴雪因她难过,刻意略过自己所受的危难不提,连受人皇追杀也只是草草几句带过而已,但姬宴雪又怎能猜不到她那些状若轻松的字句背后,隐藏着多少血与泪,多少痛与悲。
那些叫人闻之心惊的苦难磨折,降临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足以使得此人性情大变,自此怨天尤人,郁郁沉沦;
但谢挚却坚韧如此,硬是度过了一切痛苦与不幸,甚至还帮助了无数生灵,好端端地站到她的面前,甚至比少年时更加耀眼,像宝石一样,打磨之后,反而放出愈发夺目的熠熠光彩。
她的外在已经彻底不同了,可她的心仍与过去一样,没有分毫改变,仍是那个倔强大胆、从风沙星辰中砥砺长大的西荒少女。
至于白芍——这个来自东夷的年轻女人,同样在姬宴雪意料之外。
这白芍听起来简直一无是处,小挚怎会喜欢她?真是奇怪。
小挚喜欢云清池,她倒还能理解,毕竟就算是她也不得不承认,云清池那样清冷出尘的白衣仙子,再加上伪装出来的温柔耐心与层出不穷的暧昧手段,任何一个少年男女都会晕头转向、死心塌地。
至于她,固然权势、地位与容貌都胜过云清池一筹,但她性格谈不上好,太过骄傲,又缺乏耐心,说话也不好听。
姬宴雪少年时曾下昆仑山游历五州,颇有一些因她美貌而对她一见钟情的各族男女;
但那金发的神族一张口,他们那些心荡神摇、浮想联翩,顿时都会烟消云散,再不敢有任何旖旎之心。
那时姬宴雪毕竟尚还年少,远比今日更加锋芒毕露、眼高于顶——当然,在外人看来,就是盛气凌人。
这些缺点,姬宴雪自己其实也都心知肚明,她也不否认,但她才不打算改,也不在乎旁人怎样看待自己,又给自己传出了什么样的名声,只是喜欢上谢挚之后,才生出了降生三千年以来的头一次紧张焦虑。
归根结底,姬宴雪眼光太高,骨子里仍是那个傲慢自负的摇光大帝,她之前屡屡对云清池表露出厌恶与敌意,一方面其实也是因为她潜意识里颇为欣赏云清池,认可她的实力,把她放在了可以与自己相比较的地位上。
但是白芍,却完全不能让姬宴雪感到任何危机。
她根本看不上她,觉得她平平无奇,小挚喜欢她也就喜欢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不在乎,更不在意白芍其人。
不过年轻时的一段插曲而已,她才是小挚真正的良配。
云清池都配不上小挚,更遑论这个什么白芍了。
终于说完了自己的漫长经历,谢挚抿了抿唇,垂下眼睛,不敢看那双碧眸中含有什么情绪,“……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她在讲述的时候,姬宴雪全程握着她的手,想给她安慰与力量,刚开始谢挚还能看着姬宴雪讲,到后来讲到难过处,几乎不敢与她对视。
她怕自己撞进姬宴雪温柔怜惜的视线里,眼圈一酸,控制不住地哭出来,更怕在姬宴雪的眼中,看到惊诧厌恶的情绪。
她也知道,神族是忠贞重情的种族,和真凰一样,一生只会有一位伴侣,但真凰更多以痴情出名,而神族与喜好付出的真凰不同,他们的确忠贞,对伴侣同样也有很高的要求。
据说曾经有人耐不住昆仑山的寂寞,与旁人有过私情,便被神族坚决地逐下山去,任这人怎样哀求,任那驱逐的神族自己也心*痛万分,也仍然毫不留情。
甚至有人说,神族在感情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精神洁癖,就谢挚这么久以来对姬宴雪的观察来看,此话的确非虚。
她之前爱慕过宗主与白芍,虽然现在心中只有姬宴雪,可是阿宴,之前是从没有喜欢过其他人的,或许她会在意呢?
毕竟,有没有过恋人,到底还是不一样……
谢挚一时生出惶然无措:
若是阿宴听完之后心生芥蒂,也不肯再与她在一起,她该如何是好?她该不该像当年求白芍一样求她呢?但是,阿宴恐怕不是求能够求动的,她做了决定,谁也无法改变,那她,她也只好——
就在心中的害怕越来越扩大之前,姬宴雪拥住了她。
她感受到女人轻抚她的脑后,满是疼惜爱怜。
“这一路走来,真是辛苦你了,小挚。”
“我没有想到,你经历过这么多事,受过这么多苦楚,对不起,我当年应该再为你留一道神识护佑才是……”
“你知道吗?我很为你骄傲,扪心自问,倘若易地而处,我绝做不到你那样好。”
姬宴雪心中激荡难休,难以抒发,除过将谢挚抱得更紧,不知该如何表达,心疼之外,还有一份难以言说的欣赏与爱慕。
爱她可爱,怜她苦难,也敬她品格,重她作为。
谢挚在北海所做之事,正是她自少年时所向往。
就算她现在初见谢挚,还没来得及对她生出爱情的喜欢,也会对她有发自内心的尊重与欣赏——她欣赏这些怀揣着理想的善良勇敢的生灵,一如多年之前,她欣赏那位温雅宽容的渊止王。
她一直都知道,她的小挚,五州的昆仑卿上,是最了不起的。
“还有佛陀,早知他会伤你,当年我就该将他杀死才好。”
姬宴雪当年实则手下留情,并未下死手,否则佛陀焉有活命的可能?
姬宴雪之所以不杀佛陀,是因为佛陀在东夷备受尊崇,堪称信仰的高塔,佛教更是扎根四处,极尽繁荣,若是杀了他,恐怕东夷有要大乱。
为稳定计,姬宴雪没有伤佛陀性命,只是重创他而已,估摸着给他留下了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教他再也不敢西渡,便停手了。
却没想到,这一时之念,竟然给小挚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
“没事的,你当年若真杀掉他,才是不好,东夷需要佛陀,需要这样一个金光闪闪的信仰。”
谢挚眨去睫边泪意,也抱住姬宴雪,全身放松下去,这下任何担忧都没有了。
真没想到,坦白之后,她之前想象的一切可怕后果都没有发生,阿宴还是喜欢她,爱她,甚至还更欣赏了几分。
享受了片刻亲昵与温情,谢挚还是忍不住问:“阿宴,你……对我和白芍之事,竟毫不在意么?”
姬宴雪这才想起来白芍,哼,此人连名字也平平无奇。
“不在意啊,那些过去之事,我为什么要在意?那样只能徒增烦恼猜忌。”
“可是,我听说,神族最是忠贞……”
姬宴雪握住谢挚的手,打断她的犹疑:“你不必想这些,忠贞是指我对你。”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在你心里,难道这样不可靠?我总不能跑到过去把你们分开——虽然我其实很想这样做。”
神帝的目光又柔下去,含笑道:“当然,你以后也要好好喜欢我才是,只许喜欢我一个。”
她终于又显露出了一些骨子里的强势霸道,但谢挚已经不像少年时那样讨厌,只觉得她可爱。
若是旁人知道谢挚竟然会用“可爱”这个词来形容摇光大帝,必定会万分惊诧,但是谢挚才懒得同他们说话。
他们都不知道,姬宴雪会在不高兴时拂袖而去,察觉到她跟上来之后,又会悄悄放慢脚步;
听到她夸太一神的生命符文,她还要若无其事地说自己其实也很不错,只是母亲不让她用;
动不动就吃醋,又很好哄,只需要一句软话,或者一个吻,就能看到她浑身锋芒尽去,眼里绽出笑意。
这难道还不可爱吗?谢挚真觉得,姬宴雪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了。
就像一头危险的狮子,别人只看到她锐利的爪牙,只有她知道,这狮子的爪垫是那么柔软无害。
同样,也只有她知道,姬宴雪的唇吻起来是什么感觉,摇光大帝解下长裙之后,肩颈是多么好看。
谢挚一本正经地道:“这是当然,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过摇光陛下之后,谢挚哪还能喜欢得上旁人?”
她特别懂该怎么对付姬宴雪,简而言之就是三个字:顺毛哄。
果不其然,就见那骄傲的神帝忍不住微微抬起下巴,却又尽量掩饰自己因为心上人的夸赞而生出的得意,谢挚想,若是她真是一只大猫,此刻必定连胡须都高兴地翘起来了。
“本尊想来也是如此。”
过了片刻,姬宴雪又道:“我可以问问吗?白芍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想不出来小挚为什么喜欢这个白芍,或许,此人只是看起来不足一提,其实暗有玄机,另有别的法子讨小挚喜欢?
那她必须得学习一番,好知道小挚的喜好才是。
不如云清池温柔也就罢了,她绝不能让白芍再比下去。
谢挚没想到姬宴雪会有此问,倒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她以为,依姬宴雪的性子,是不会对白芍有什么兴趣的。
——但是这又叫她怎么说呢?
若如实说,那便是白芍温柔正直,纯粹良善,待她也好,只是有些无伤大雅的痴气;
但这样讲,必定又会惹得阿宴不开心,可是,她也无法说谎,凭空污蔑白芍……
一时之间谢挚颇为踌躇,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她……”
像是看出了她的为难,姬宴雪却忽然道:“算了,不必说。”
“我知道,你一说,我必定会生气,所以还是不听为妙。”
“阿宴……”
谢挚的心又提了起来,盯着女人的面容看,怕她不高兴。
姬宴雪握了握谢挚的手,要她安心:“不要多想,我不是对你生气,小挚,我并不介意从前;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只是……为她放弃你而生气,如此而已。”
她珍惜小挚尚且来不及,那个白芍竟然敢将小挚从自己身边推开,伤她的心。
不过,她也应该感谢白芍,若不是她犯蠢,小挚又怎会与她再相遇呢?
谢挚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道:“其实,她也算不上放弃我,只是想静一静,要我再等等她而已……”
“现在想来,我也有错。我那时……情绪也不好,她话一出来,只满心觉得,白芍也要像宗主一样抛弃我了,我也实在是……等她不住。她修为尽失,又要重新修起,这也是我害的她。”
“归根结底,终究还是我……对她不起。”
她有些恍惚地喃喃道。
姬宴雪不喜欢听谢挚这样说,正要反驳,人族女子神色脆弱迷惘,依偎过来,将头枕在她的锁骨上。
她本能地抱住她,下意识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谢挚靠得更舒服一些。
抓着姬宴雪胸前的衣料,谢挚轻声道:“阿宴,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别骗我,什么时候不喜欢我了,同我说一声便好,我不会纠缠,自会离开。”
她顿了顿,迟疑一下,又小声补充:“……其实骗我也可以,只要瞒着我,别叫我知道,我……也可以的。毕竟,我一直都不聪明……”
她正说着,神帝忽然捏了捏她的脸颊,这次与之前都不同,稍微用了一点力气。
疼痛令谢挚回过神来,小小地“呀”了一声,茫然地抬起脸,满眼写着“你做什么要忽然捏我?”
“不要这样说,小挚。”
女人的唇却又落下来,温柔地亲吻她方才被捏得发红的地方,“我不喜欢。”
在贴近的碧眸中,谢挚看到极认真的神色,她心头一动,正要软声答应,说自己绝不再说了,姬宴雪又吻了她一下,“但是你要明白,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才不说,而是因为,你说的完全不对。”
“你没有对不起白芍,你赠给她的大道气运,价值之高,偿还什么也足够了,又将她送到真凰的涅槃池中,那池子非同凡物,极是珍贵,她再铸道宫,远比她之前的要完美,第二次修行,将会比之前更快、更容易,基础也更牢固。”
说到这里,姬宴雪又有些醋——小挚对这个白芍这样好,她居然还敢不珍惜……
但现在要紧的是开解小挚,其他的留待日后再说也不迟。
“等她再重回昔日境界,那可就绝非之前的实力了。现在已经过去五百年,我想,她应该都登仙王境界有许多年,在东夷声名远扬了。”
如此一来,这人必定还在想着小挚,不成,她得想个法子让她死心才好。
虽然知道小挚不会变心,但遥遥万里之外,东夷有个女人在惦记她的妻子,还是很叫姬宴雪不快。
“至于你说的后面那些,更是傻话。”
“天地为证,姬氏摇光不会骗你,也绝不许你离开。”姬宴雪极郑重地道,竟是用了神族姬氏的名义。
“你是要嫁给我,做我的妻子的,我也会是你的妻子……神族的史书上,要以帝后来称呼我们,神族一生只会有一位伴侣,宴雪此生,就认准了你一个,你要是走掉,我如何是好?”
“我只能半夜想你想得掉眼泪,但还不能叫别人看出来,否则我该多么丢脸?”
神帝蹙着眉,用了自己最柔软的语气。
她这样凌厉的容貌做出这样委屈的神情真是违和,但是也——怪可爱的。
向来强势的人软下身段,更是格外叫人难以拒绝。
谢挚明知道她在故意装可怜,也还是忍不住被逗笑,心中却知道姬宴雪说的话并不假,暗暗心疼起她描述中的那个姬宴雪。
她心软得一塌糊涂,方才的感伤全忘掉了,就开始翻旧账:
“你哪里没骗我?之前明明知道成神就会死,你却一直不同我说,这还不是骗?”
姬宴雪果然有点心虚:“那只能算瞒,如何是骗?而且那都是之前的事了……”
谢挚得寸进尺:“那以后瞒也不行。”
“好吧,自然全听昆仑卿上的。”
“什么?全听谁的?”谢挚装没听见。
姬宴雪笑,明白谢挚是要听好听的,顿了半晌,才柔声道:“全听……本尊道侣的。”
“你还答应白芍,要送她世上最好的剑,这承诺要怎样完成?”
世上名剑何其之多,太一神的魔莲剑,云清池的龙骨剑,姬宴雪的破军剑,都很出名,注定要被所有时代的生灵共同铭记;
但现在,这些名剑里只有破军剑还完好无损,若说世上最好之剑,自然就是它了。
难不成,小挚要将她的破军剑送给白芍?
这可不行,绝对不行。
送给小挚,那当然自无不可,但她可绝接受不了把自己的剑送给白芍。
还好谢挚没有将她的破军剑送出去的意思:“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将太一神的断剑,和龙骨剑的残刃铸在一起呢?那样的话,岂不是很好?”
这真是个大胆的构想,连姬宴雪闻言都愣了愣。
她沉吟片刻,思考着可能性:“这……理论上确实不错,但实际恐怕很难办到。”
姬宴雪从小喜好炼器,于此道研究很深,并不逊于巨人中的炼器大师,铸剑自然也不在话下,她的破军剑,即是她自己亲手铸出来的。
魔莲剑贪婪无知,亦正亦邪,龙骨剑狂放桀骜,刚猛霸道,将这两把性质完全不同的断剑铸造融合在一起,这实在是有点异想天开,在炼器史上更是从未有过可以参考的先例;
但姬宴雪细细想来,又觉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甚至隐隐有些被挑动兴趣之感——这会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
只是若要如此,对铸剑师挑战极大,必须得同时能压服魔莲剑与龙骨剑才行。
——而这人,除了她本人之外,还能有谁?
姬宴雪愿意铸这剑,但却不愿意给那白芍铸。
第365章 铸剑
“那么,你打算请谁来铸?”姬宴雪问。
说到这个谢挚也是无法:“大概得在五州里找找了,我们可以放出消息,请人寻找,毕竟,我也不认识什么铸剑大师……”
若是布鲁爷爷还在就好了,他爱剑如命,平生最大的乐趣与喜好就是炼器,一定会很乐意帮她试验。
只可惜,北海现如今早已脱离五州,成为星星海中的一员了。
想起北海的大家,谢挚心中也是一阵伤感。
不论是面冷心热的眼睛婆婆,还是那贪吃爱玩的大狗饕餮,谨慎智慧的霜狼首领,坚韧倔强的巨人阿赤玫,人参娃娃,英招王,八骏……
那些在记忆里鲜活生动的朋友们,她今生,都再也见不到了。
大多是生离,怅然之余,她仍能祝愿他们接下来的路平安顺遂;可是有的,却是死别,让她余生也不能释怀。
眼睛婆婆和饕餮,为了守护北海,都死在了五百年前,甚至尸骨无存,她连一个吊唁的地方都找不到。
五州已经忘记了他们,甚至北海也早已脱离了五州,不再属于故土,只有她还记得,曾有巨人为她拍着圆鼓,沙哑的歌喉唱响本族的古老史诗,碎星天马的汗珠流下来像飞溅的星星,霜狼的皮毛在冬天会像雪一样莹莹发亮。
“不,小挚,你忘了一件事情。”
姬宴雪又露出了往常的神情,带着点对世间一切都不屑一顾的傲慢笑意,半倾了身体,循循善诱道:
“——有一个现成的铸剑大师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为什么不拜托我呢?”
谢挚当然知道姬宴雪炼器技艺高超,但在这件事上倒是完全没想过要请她帮忙,从一开始就排除了她。
毕竟,世上没有人会愿意费尽心思,为伴侣之前的恋人铸剑的,姬宴雪肯陪她去东夷为白芍送剑,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不是常人所能做到,谢挚并不敢期望她还能再帮白芍铸剑,那样对姬宴雪来说也不公平,太委屈了她。
她也不打算请姬宴雪帮忙,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开口,就算姬宴雪再不情愿,也会答应,而她不想那样。
谢挚再了解姬宴雪的性格作风不过,虽然姬宴雪并没有将心中的评价说出口,她也知道,她必定对白芍印象颇差;
如果说她对宗主是厌恶与敌视,那对白芍便是完全看不上眼,更遑论她和与谢挚有之前那一层关系了。
所以听到姬宴雪竟然主动开口,谢挚才会愕然:“你……”
她惊讶地看了姬宴雪半晌,发现她不是玩笑,而是认真的:“竟然愿意么?这剑是要送给白芍的……”
“我知道。”
“那你还……?”
姬宴雪叹了口气:“说实话,我当然是不想给她铸剑的;我炼器只是出于喜欢和乐趣,一直都很随心所欲,也从不帮别人铸炼什么。”
旁人怎能使唤得动摇光大帝?天底下,也就只有谢挚有这个权力了。
她其实不想给除了自己和小挚之外的任何生灵铸剑,她费尽心血铸的剑,他人岂配持有?
“但是,这项任务,现如今的五州,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完成?”
这句话听起来狂傲,实则也是实话。
——除了姬宴雪之外,再无旁人,能将这把与众不同的奇剑锻铸出来。
谢挚不懂炼器,但姬宴雪如此说,必定就是真的了。
“这我之前却没想到……看来将两把断剑铸在一起,的确是艰难万分,我也是不了解炼器,才敢大胆幻想,如此妄言。”
谢挚上前一步,拉住姬宴雪的手,认真道:“阿宴,我没有想强逼你的意思,我不想你勉强,若你不愿意,那我们就不铸了。那个构想我本来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或许我们之后还能再找到别的好剑,也无妨的。”
姬宴雪却似另有他想,没有做声。
她沉吟了片刻,忽然问道:“只要把剑交给白芍,你与她,便从此再无牵连了是吗?”
谢挚愣了一下,点头道:“是。”
“……本来,其实也没有什么牵连了。”
分开就是分开,再也挽回不了,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怎会与白芍再拉扯不清;更何况,她现在喜欢姬宴雪。
说实话,谢挚如今对白芍的感情相当复杂——当然不是余情未了,她喜欢一个人,便是一心一意地喜欢,容不得旁人在心间;但是说厌恶白芍,她又如何能厌恶得起来?
毕竟白芍不论品行还是待她都极好,就算两人分开时闹得颇不愉快,谢挚也仍然不能说出她什么坏处,抛开别的不提,白芍本身也是谢挚会欣赏结交的那种人。
现在想起白芍,仍能在她心里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但这涟漪已不是悸动,与爱情无关,也不是刚与白芍分开时心中常常泛开的疼痛懊悔,只是一点……说不清楚的淡淡怅惘。
她们走到这种地步,也是命运使然。
白芍没什么不好的,她哪里都很好,只是她不好而已。
她们遇见的时机……也不对。
姬宴雪道:“那么,我铸这把剑。不过铸不铸得出来,我也不能保证。”
“阿宴……”
谢挚还想再说什么,姬宴雪止住她,温声道:“没关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挚。”
“我没有勉强自己,其实我对你的想法也很感兴趣,”姬宴雪感叹地道:“大概只有你才能提出这样天马行空的念头……我觉得也未尝不可以一试。”
“……真的吗?你真的感兴趣?”谢挚有点怀疑地小声道。
不会是姬宴雪为了安慰她,哄她的吧?
姬宴雪笑道:“那还能有假?世上有谁能勉强得了摇光大帝?若我不愿意,谁能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
她又正了神色,不忘强调:“不过要说清楚,这把剑我是铸来送给你的,不是送给白芍;至于你送给谁,那是你的自由。”
这点真,她还是要较的。
谢挚定定望了女人片刻,投到姬宴雪怀里去抱住她,蹭蹭她的脖颈。
“阿宴,你真好。”
任姬宴雪怎样说,归根结底,她也还是为了她才接下这项任务,她总要感谢她。
“就这样感谢吗?”姬宴雪自然地扶住她的腰。
她很理直气壮地将脸侧到谢挚唇边:“至少也要亲一下吧?”
姬宴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要夸奖的气息,谢挚便笑着在她脸上亲一下,忍不住又亲一下。
“第二个是给你的奖励,怎么样?”。
第二日,姬宴雪便开始准备铸剑。
摇光大帝铸剑,从来不许第二个生灵在场,哪怕她母皇在世时也不让看,但谢挚问她能不能旁观时,神帝却很高兴地答应了。
其实姬宴雪本来颇有点苦恼:
若是铸剑,就要投入许多时间精力,她便好久都不能陪在谢挚身边了。
她们才刚重逢不久,每时每刻,她都想珍惜,不愿和谢挚分开。
铸剑是一项辛苦而又枯燥的工作,若是对其没兴趣,便会很无聊,姬宴雪并不打算让谢挚陪她,心中也有些遗憾不能与谢挚待在一起。
却没料到,谢挚居然主动询问她能不能在旁观看,她当然是再愿意不过了。
其实谢挚也有自己的原因——她也不想和姬宴雪分开。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有和阿宴待在一起时才能安心,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两个人各自忙自己的事,也不说话,一抬眼看见专心致志的姬宴雪,她心中便生出一股子安然幸福。
此外,她对炼器其实也很好奇,也很想看看铸剑时的阿宴到底是什么模样。
一定也很好看、很叫人心动。谢挚想。
神帝有一间专门用来炼器的石室,姬宴雪陪着谢挚走进去,其内和姬宴雪的寝殿一样,也是随性堆着许多材料与图样,还有散乱的不知名器皿,不过并不叫人心烦,称得上乱中有序。
谢挚只觉眼花缭乱,她觉得自己如今也算得上是博闻广识了,但是一一瞧过去,认识的东西竟然总共也没几个。
她捧起一块黑黝黝的墨色精矿端详:“这是……沁石么?布鲁爷爷跟我说过,它磨制后的粉末,洒在火焰里,可以增加炼器成功的几率。”
“是,”姬宴雪随手递给她一块发着五彩光的晶石,让她拿着玩:“我这里还有很多,都长年累月在神族的仓库里积灰,因为我炼器才翻出来了。你若是喜欢,随便去拿,不用问我。”
“这些东西,都是神族从上古时代积攒下来的宝物遗存,虽然在夺运之战中毁去了大半,但保留下来的这些,也足以使当今的五州震撼了。”
谢挚感叹道:“确实令人目不暇接……”
这里的好多东西都几乎在五州绝迹了,只有在最古老的书卷中才能得见,没想到就这样被姬宴雪毫不在乎地乱放着,若是布鲁爷爷看见了,估计牙都能咬碎——一半是气得,一半是心疼羡慕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