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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1章 决战

肉身难修,这是众所周知;同等修为下,体修会比其他修士更加强大,这也是真龙对专攻精神力的狐族抱以轻蔑态度的原因。

神族之外,真龙就是世间最接近完美的生灵——这是五州公认的事实。

在上古年间,一头真龙倘若在西海之外死去,会引起各族修士的疯狂,原因无他,便是抛开每头真龙都富可敌国之外,它们的躯体本身也堪称一座无量宝藏——龙鳞可以打造成宝甲,龙牙磨制的短剑能轻易地刺穿任何血肉之躯,真龙脊背上的大筋制成的弓箭天下无双……

而现在,谢挚切身体会到了与真龙为敌的痛苦。

这种生灵的肉身强大得简直不可思议,更遑论云重紫是真龙中的至强者,谢挚感到她仿佛一座将要喷发的火山,体内蕴藏着无穷血精与不可撼动的澎湃力量,光是靠近,便被她身上的锋芒刺得浑身发痛。

没有人族能和真龙正面硬碰,谢挚倍感压力。

这场面其实与孟颜深对战睚眦时颇为相似——孟颜深是因为年老而力衰,而她则是被灭绝气损伤了身体的根基,如今的肉身甚至还不如一个健壮的凡人。

若是她的身体还像少年时,就好了……

谢挚暗暗叹了一口气,略感遗憾——那样她即便还是比不过云重紫,但也一定不会像现在这般被动。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有意义。

倘若自己继续强攻,必定只有败死的结局——

意识到这一点,谢挚立即转换思路,身形如柳枝一般忽而软化,朝着云重紫贴身而去,借此来化解龙皇的霸道攻势。

她这样倒有些像在投怀送抱——

云重紫明白谢挚的意图,但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浮现这个形容,因而笑道:“怎么?回心转意了?”

谢挚身法奇特,糅合了许多灵兽的潜行妙义,几乎贴到了她的身上,距离陡然缩近,云重紫持着龙骨长剑,一时有些施展不开——这也正是谢挚的目的所在。

“不过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今日本尊必杀你不可!”

口中如此说着,但另一只手去攻击谢挚时,云重紫极细微地犹豫了一下,究竟也没有握掌成拳,而是选择探手去擒谢挚的腰身——

如有可能,她到底还是希望能够活捉谢挚的;至于原因,她自己却也不清楚。

谢挚却如一条游鱼,灵敏地躲过了云重紫的擒拿。

人族的颈间肌肤在云重紫眼前一闪而过,那样纤细,那样脆弱,好像一只手就能掐断似的,真龙的目力甚至能看到她皮肤下的淡蓝血管。

云重紫微微晃神,舌尖不自觉抵了抵上颚:

龙族虽然身份高贵,但毕竟仍是凶兽,她忽然有点想尝尝谢挚鲜血的滋味,是不是像她本人看起来这样甘甜。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黑雾已在谢挚手中解散而又重新凝聚。

那黑雾来自谢挚在北海矿洞之下,与混沌母气同源共生,蕴含着万千变化与无数可能,谢挚将它刺出的前一刻还是长刀,后一刻已变作一把寒光凛凛的短剑,黑雾翻飞,在这方寸之间变幻百端。

“花样倒是不少……”

谢挚显然对各种武器都十分精熟,云重紫冷哼:“但想要战胜我,远远不够!”

“天涯咫尺!”

谢挚一声低喝,云重紫一惊——在她眼里看来,谢挚手中的短剑忽然迸发出一种奇异的速度,猛地刺到了她胸前。

她知道那短剑上疑似附着着太一神的剑气,虽然对自己的肉身有自信,但仍然不愿轻易触及,于是往后退去——

这一退,身后却传来重击,正正击在云重紫缺了一节骨骼的脊背上。

“唔……!”

这处暗伤是为铸造第二法身才落下的,堪称龙皇全身上下唯一的弱点,极为隐秘,绝无他人知晓,就连囚牛也不知道具体位置。

云重紫疼得低吟一声,忍不住弓下腰去,心中却惊疑不定,不知谢挚如何看出她的旧伤所在。

便见一点乳白光芒在女子眼中缓缓褪去,云重紫一眼认出了那著名的神族术法。

“……大观照瞳术……姬宴雪连这也教你?”

想必谢挚正是通过这瞳术,才看到了她脊骨上缺了一节骨骼。

谢挚召回黑雾:“和阿宴没关系,是我从别处学的。”

方才她使用了一门佛门神通,正是她在佛陀试炼的第二关里遇见的“咫尺天涯”,这门神通能使敌人陷入错觉之中,误以为目标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边,穷尽一生也不能接近,谢挚对其印象颇深。

不过在长眉罗汉手中时,这个神通名曰“咫尺天涯”,谢挚却将它反过来使用,变作了“天涯咫尺”,似近实远。

大概是因为太轻视她了,云重紫在近身战斗中竟然有点走神,谢挚当即抓住时机,发动“咫尺天涯”,令龙皇陷入一瞬间的恍惚,以为她的短剑已至近前,从而后退几步。

而谢挚真正的攻击其实在她的后方——以黑雾组成金刚杵,重重锤击在龙皇缺了一截的脊骨上。

谢挚知道,那一截骨骼,正是宗主的龙骨剑。

“你真的激怒我了……”

脊背上的阵痛像是从万年前传来的,久远而又陌生,云重紫慢慢站直了身体,金瞳闪烁之间温度冰寒,低声说。

谢挚不仅出手攻击了她的暗伤,还胆敢唤姬宴雪“阿宴”……

她对她手下留情,可是谢挚却全不在意,招招狠厉,直奔取她性命而来。

那些莫名其妙的不忍和绮丽的杂念,终于全部消散。

察觉到危险的气息,谢挚心头一跳,极速向后撤去,但仍然被云重紫身上猛然爆发出的气机波及,胸口震荡,咳出血来。

“你当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方才我只是在让着你罢了!”

云重紫的衣袍无风自动,金瞳仿佛永不熄灭的跳动火焰,躯体上放出璀璨光辉,比神器更加耀眼。

——这是龙皇的威严!传说初代龙皇一瞠目,连神祇也要心惊胆战!

“惑人耳目的小伎俩,也胆敢显现于真龙之前?还有什么手段,都一一使来!”

云重紫已经想通了谢挚方才所使的神通原理,那并不算特别高深,只能怪她自己一时不察,所以才着了谢挚的道。

又见谢挚咳血,云重紫这次的怜悯之心却全不见了——这人族看似实力弱小,实则狡诈万分,她绝不能被她的外貌所惑,再莫名心软。

龙皇冷笑道:“这样孱弱的肉身,也敢和真龙战斗?我一根手指就能捏碎你的骨头,让你哭着求饶。”

谢挚不声不响地拭掉唇边血迹:“……那就看看,到底是谁让谁哭吧。”

战斗的曦光,再次于太古战场上猛烈喷发!

谢挚双手掐诀,数不尽的神禽灵兽在她身边出现,既有鹰隼长鸣、虎豹高吼、天马奋蹄,更有鲲鹏展翅、饕餮张口、白象扬鼻。*

这是她掌握的所有宝术化形,世间极少有人能比谢挚掌握的宝术更多,因为她几乎会使用北海所有宝血种的宝术——它们全都爱戴她,主动将本族最珍贵的宝术慷慨地教给了谢挚。

数年前,在北海与凰血王姜垂决战时,谢挚也曾召唤出如此多的宝术化形,只不过现在,她对宝术的掌控远比当年更加精微圆融。

“合!”

伴随着谢挚的低喝,那些宝术化形竟然缓缓融合,最终化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形神祇,面容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眸放射着湛湛神辉。

“在真龙面前用宝术,不觉得可笑吗?”

哪怕是神兽宝术,也断断敌不过真龙的一甩尾!

云重紫发笑,浑身龙气喷涌,整个人都化作黄金色,迎着那人形宝术大踏步上前,步伐之间竟然呼应着大道真谛,每踏出一步,气势都随之暴涨一截。

“镇!”

龙皇挥拳,手臂上龙鳞浮现。

这一拳蕴含的力量无比可怖,拳风甚至撕裂了虚空,谢挚毫不怀疑,若是它落在自己身上,足以使她粉身碎骨。

万千宝术组成的人形亦挥拳,祂挥出的拳头十分奇异,一瞬之间有万千变化,前一息披着鳞甲,后一息则布满羽毛,口中的呐喊也像是融汇了无数音色,由无数生灵同时发出的:

“杀!——”

两者的拳头重重相遇,冲击波轰然逸散,整个太古战场的沙石,都如被抻平的地毯般猛地跳动了一下:

“轰——”

人形自手掌处缓缓崩解,炸碎成无数光羽,云重紫也被逼得后退数步,脚下出现两道深深的印痕。

她甩了甩发麻的手臂,不得不承认,这融入了万千宝术的人形,的确有些威力。

谢挚已举剑重新攻了过来。

她手握黑雾长剑,万顷波光在太古战场映下,倒叫云重紫有一瞬间的愣怔——这样实在很像过去的西海海底,洁白细腻的海沙上映着粼粼的水光。

紧接着云重紫又很快清醒过来:

不……这不是她的故乡,更不是她的家园。

西海早就流干了,真龙的水晶宫也已倒塌,现在的西荒,只有荒凉的沙土。

无数火红的莲花在碧海上绽放又枯萎,明月升起又破碎,最终化为了一轮金色的太阳,在戈壁滩上火一样燃烧。

“这是万法剑竹一族的碧海天心诀?”

看着很像,但又不一样——云重紫蹙眉:“不对,你将它改进了很多……”

现在的碧海天心诀已经改头换面,几乎属于谢挚本人了。

“万法剑竹的剑神陨落已久,这剑诀你是从何而来?”

“和你没有关系!”

云重紫跃起,一头金龙虚影随之腾跃而出,竟然将那太阳硬生生地吃了下去:“金龙吞日!”

剑光在金龙腹中炸开,云重紫却仿佛不受影响,甚至身躯也不曾晃动半分。

女人的金瞳凌厉地扫来,锁定谢挚,谢挚当即感到一阵刺骨寒冷,脑海一片空白,浑身动弹不得。

这是来自真龙的威压……

听说小鼠被蛇注视时,会浑身僵直,甚至会如受到蛊惑一般,自己走到猎手的嘴边;

老虎一声嘶吼,人族也会吓得双腿发软,忘记逃跑。

谢挚此时的情况,便与他们有些相似。

不行,得跑!

她咬破舌尖,凭借极大的意志力,在真龙的威慑下清醒,勉强动了动僵硬的身子,朝水晶宫处奔去,想要借助那片废墟躲避。

果不其然,剑光携带着龙焰在她身后轰隆落下,谢挚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可怕的温度,灼得她后背一片滚烫。

歧都无数民众,便是在这龙焰的炙烤下瞬间死去,她倘若沾上一星半点,恐怕连骨头都会烧完。

越来越近了!云重紫攻势猛烈,谢挚再次感到了那股叫人头皮发麻的窒息感,知道必定是云重紫再次锁定了自己。

她呼吸一紧,正要在背后张开黑雾防御,忽然头顶一暗——

竟是水晶宫的废墟摇摇晃晃地飞出了数块水晶,如盾牌一般挡住了她的身躯。

“轰!”

几乎在水晶树立起来的同时,云重紫的攻击便降临了,在那透明的水晶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只是却不能击破——水晶宫的材质十分特殊,在万年前的夺运神战中也没能完全损毁,云重紫自然也粉碎不了它。

水晶宫在万年的矗立中觉醒了灵智,演化出了简单的意识,虽然现在倒塌数年,但还残留着一点保护的本能。

它忘记了一切,但还记得云青紫漫长的期盼,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一定要保护好小主人的未婚妻,这是它的责任与使命,因此才在感受到谢挚气息杂乱地接近时,近乎本能地飞出了水晶庇佑。

她等了她一千年啊……

小主人实在是太苦了,谢挚绝不能有事。

“水晶宫……你居然还有意识吗?”

谢挚心头一震,调转过身子,伸手轻触那斑驳的水晶壁,水晶宫却没有任何回应传来。

云重紫同样十分困惑。

她眼中划过一丝迷惘,手臂垂下,自语一般喃喃问:“真龙的水晶宫……为什么要保护你……?”

不对,她好像忘记了一些什么……

那似乎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至少曾经的她非常在意,以至于万年的时光,也不能把残留的记忆痕迹完抹去。

到底是什么呢……?

谢挚的攻击打断了云重紫的回忆——

她掷出小鼎,这小鼎正是玉牙白象送给她的那一尊,原本乃是真凰祖器,内蕴万千乾坤,此刻被谢挚投掷出去,翠光弥漫,晶莹如碧玉的鼎身上浮现无数符文,古朴而又神秘。

小鼎释放出了空间术法,云重紫只觉眼前一晃,面前便多了许多重叠的空间块,倘若被其吸纳进去,或许千百年也不能踏出。

“凰主的千方水晶也曾被我打破,一尊小鼎,又能奈我何?”

云重紫挥动龙骨剑,那些空间块登时如镜子一般尽数碎裂。

她故技重施,想要斩碎小鼎,但一剑斩下,竟然劈斩不开。

“嗡——”

小鼎遭到攻击,翠光大盛,威严而又神圣,涌出许多金蛇一般的神电,击在云重紫身上,竟让她有片刻的麻痹。

“你杀了凰主……!”

谢挚眼眶发红,低喊出声。

她还记得,那冷梅似的女人清傲而又高洁,临别时如何和缓地祝福她,盼望与她和白芍重聚。

“杀了又怎样?我还杀了真凰全族呢。”

云重紫头一次见谢挚心神波动,胸口起伏,显然又悲又怒,极为痛楚。

“怎么?你们是朋友?你很在意她?”

她冷笑一声,想要看这人族更加痛苦,自袖子里取出一根火红的翎羽,指尖一弹,将它掷给谢挚。

“既然如此,这就是凰主的羽毛,送你拿去!”

“那群蠢鸟,为了保护沿海的人族,被我们逼了出来,现在早已化为灰烬了。”

“啊……”

颤抖着手,谢挚捡起那根羽毛,用力按在胸前,眼泪自下巴滚落。

她喉咙痛得厉害:傻鸟儿……

它们本不必死的,但还是为五州而战死了……就像她那傻乎乎的火鸦一样。

再抬眼时,谢挚眼中只有恨意。

她将嘴唇咬得出血,一挥手,数不尽的符文从道宫宇宙中倾泻。

这是谢挚第一次全面动用道宫宇宙的力量,她体内蕴含着数不尽的符文,如星辰一般在道宫宇宙里寂静旋转,并且每时每刻还在不断增多,如今已经到了一个足以使任何修士目瞪口呆的数量。

“去!”

漫天符文压下,仿若星空降临,太古战场像是一瞬间入了夜。

云重紫仰望这符文的无尽星海,“你真的观悟了很多符文啊……”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可是都没有用处!”

龙皇足尖一踩地面,整个大地都因为她这一跺而撕裂开来,深深的缝隙飞速延伸,一直碎到谢挚的脚下,如同野兽张开的巨口,要将她吞噬。

谢挚背上张开鲲鹏羽翼,腾空而起,飞至空中。

“轰——”

她震撼地看到,灿烂的金光在云重紫周身喷薄而出,衬托得她仿佛一尊神祇。

如果说她之前是欲燃的火山,那么现在,这火山彻底喷发了!

云重紫周身血液都在燃烧沸腾,由于龙皇此刻过于炽盛的状态,甚至有一些血滴渗出了她的皮肤,缓缓悬浮而起。

那血滴鲜红如玛瑙,却偏偏染着一抹璀璨的金色,每一滴血里,都有一个道宫在运转不休,一株神圣的髓树光秃秃地静立。

云重紫的肉身早已完美无瑕——她有多少滴血,便有多少道宫!

而这能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以说,她就像是一颗永远燃烧的太阳一样,几乎不能耗尽,更不能衰竭。

谢挚心中巨震:

天啊,云重紫竟然也隐瞒了境界——

她与姬宴雪一样,也超越了半神,无限接近了真神!

震惊过后,乃是淡淡的安心与喜悦。

还好……还好她困住了阿宴,选择自己来迎战云重紫,否则今日之战,她们二人难分胜负,非得同归于尽不可。

昆仑山上,姬宴雪终于悠悠醒转。

好久没睡得这样好了……这是浮现在她心中的第一个念头。

是因为小挚在自己身边吗?

天已经大亮,昨夜的记忆回潮,胸间有温暖的情绪弥漫开来,姬宴雪唇角含笑,轻轻去揽身边人,想要再吻一吻谢挚。

——却没有找到她。

姬宴雪睁开眼,一下子坐起来:“小挚?你在哪?”

……谢挚不在她身边。

不安伴随着殿内的寂静缓缓笼下,姬宴雪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回音。

小挚去了哪里?

她一面放出神识扫视,一面起身准备寻找谢挚,被她的动作激活,万千符文倏然亮起,如丝线一般层层包围住姬宴雪。

这显然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阵法,姬宴雪隐隐觉得设阵的风格有些熟悉,蹙眉去解,识海却传来一种被牵引的痛意。

识海……?

姬宴雪顿了顿,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随即面色大变。

这阵法是小挚设的!可她为什么要困住自己?

姬宴雪望向殿外,昆仑山上正下着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掩盖了一切痕迹。

正午已经到来,她却被困在昆仑山上不能下去;而小挚……也不见了。

想也明白,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无非便是替她应战。

“该死……”

谢挚这是想气死她吗?她就知道,她从来都不听话!

女人咬牙,看向自己的手指,昨夜谢挚在她唇下意乱情迷的触感还鲜明地存在着,现在想来,她分明就是中了计,那久违的困意,应当也是不知不觉间中了谢挚的术法。

什么醉酒引诱,什么月下扣门,什么不留遗憾,这从头到尾都是谢挚的计谋……!不留遗憾,又是不留谁的遗憾?

她闭着眼睛的时候,谢挚在她旁边似有动作,她当时并未在意,谢挚那时一定正在悄悄布阵——而她还以为谢挚只是在跟她撒娇而已。

胆大包天!谢挚以为她是谁,竟然一个人跑掉,去和龙皇战斗——她知道她们之间的修为差距有多大吗?!那龙女云青紫,又最是无情狠辣之辈……

这个傻姑娘!也不知她是何时察觉自己暗下死志的……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更什么都没有表露出来啊?

还是说,她知道了成神的真相?——但又怎么会?谁能告诉她?

姬宴雪又急又气,心焦如焚,恨不得将谢挚立即抓来好好教训一顿,但也没有办法,只能勉强沉心凝神,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困住她的阵法中。

其实按她的行事风格,更习惯用破军剑将这阵法直接斩开;

但是谢挚显然对她十分了解,为了避免她这样解阵,于是特地将自己的识海和阵法连接在了一起,倘若姬宴雪要强行破坏,便会伤害到谢挚,因此她只能放弃这个举动。

必须得快点解开才行……

这个时辰,云青紫或许都已经来了。

神山上的雪越发大,就像姬宴雪心间弥漫的焦急。

识海一动,传开一股痛意,又很快消失,像被人不小心拨了拨。

谢挚望了一眼西方,太古战场距离昆仑神山不近不远,在这里,只能眺望得见一点覆盖着白雪的神山尖。

阿宴醒了啊……好快。

她原本以为,按她下的术法,阿宴会迟一些再醒的,果然她还是小看了摇光大帝的恢复力。

阿宴那样聪明,想必会立即明白过来一切吧?

她现在一定很生气……

谢挚在心里对姬宴雪说了一声对不起,重新投入到眼前的战斗中去——

云重紫状态全盛,炽若骄阳,即便她并没有展开大道图景,也信守承诺,没有动用仙人境的力量,谢挚也仍然根本无法近身,只能远程攻击。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计谋都成了无用功。

两人之间激烈斗法,万丈霞光在太古战场上爆发,甚至引动了上古年间陨落的游魂,谢挚听到隐约的鬼哭,神战的虚影又在戈壁降临,喊杀声震天,分成两组为她们各自助威。

“神王当废,太一当立!灭真龙,求生机!”

无数战士敲响战鼓,面庞坚毅,骑着宝血神兽朝云重紫视死如归地冲杀而去,又被云重紫尽数击散。

她金瞳发光,凡是被真龙的金眸扫视到的虚影,都统统爆裂开来。

“没有人能够在我面前屠杀真龙!”

云重紫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亲眼看着兄弟姐妹在各族大军的讨伐下死去,而她却无能为力,只能狼狈地一路逃亡出西海。

那是她年轻的生命中,最惨痛的回忆。

亦有神战时真龙的同盟朝谢挚疾驰而来,挥臂间万千箭雨落下,轻蔑敌视的目光穿透万年的时间,仍然冰冷刺骨。

“低贱的窃运者!区区人族,还妄想与我神圣种族作对!”

窃运者这个蔑称,来源于他们认为人族偷窃走了自己的运势。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亦无不败之种族,何来的窃运之说?大势在五州万族,不在你们!”

谢挚眉心发光,归元魂刃在面前组成丝网,将那些杀气腾腾的虚影切成无数碎片。

无穷符文包围了云重紫,竟让龙皇如陷泥沼,一时有些难以挣脱。

她一掌击出,面前的符文便烟消云散,但紧接着更多的符文又接踵而至,仿佛永远不能耗竭。

云重紫不由得咬牙喝问:“姬宴雪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这样死心塌地?你喜欢她的什么?容貌,修为,还是地位?告诉你,这些我都有,而且比她更强、更好!”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谢挚如此愚蠢,放着她这个明显更好的选择不要,却偏偏要为姬宴雪卖命!

她看见,谢挚分明也战斗得十分吃力,被真龙的气机压迫着,受了许多内伤外伤,衣襟染上了大片血液——而这,她本来完全可以避免的!

谢挚再次调动道宫宇宙,浑身星光大作,甚至无暇擦拭唇边的鲜血:

“你不懂,你什么不懂……云青紫,这根本不是谁好的问题,我喜欢她,跟她的容貌地位并无分毫关系!”

龙皇早已丧失了感情,她的心里只有利害得失,根本不能理解什么是爱,什么又是喜欢。

云青紫这个名字却仿佛触到了云重紫的逆鳞,女人厉声道:

“云青紫?那是我过去的名字了,我以前很蠢,现在的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本尊乃是龙皇,紫帝云重紫!”

“管你是谁,今日都别想离开!”

青皇抑或紫帝,在此刻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反正她们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无情有欲!

谢挚调动精神力,朝云重紫悄然发动攻击。

她的精神力极为浩瀚,甚至可与强大仙王媲美,云重紫没想到谢挚的精神力竟然远超斩己境界,又有狐族术法加持,但觉识海震荡,眉心剧痛,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切割,唇边随之溢出一抹血丝:“唔……!”

“这是狐族的术法……你怎么会有?”

顷刻之间,谢挚已经接连拿出了神族的大观照瞳术、真凰的祖器小鼎、狐族的归元魂刃,不是无上至宝,就是极珍贵重要的神通秘法。

云重紫的脸色阴沉得厉害:

她还有什么?真龙的龙牙还是宝珠?谢挚为什么和其他三个神圣种族都有牵连!她厌恶这种感觉。

一卷透明法旨在云重紫面前无声燃烧,她五指成爪,用力抓握,低喝出声:

“龙皇之命,凡我五州,穷山距海,亦不可限!”

谢挚立时感到手腕间传来一股无形巨力,仿佛被龙爪死死扣住,骨骼随之开裂。

“先断你一臂!”

云重紫猛地握掌成拳,胸有成竹地宣告。

她发现谢挚惯用右手持武器,废掉她这只手,她就不能再用那奇异的黑雾了。

“咔……!”谢挚手腕发出脆响,疼得闷哼出声。

腕骨已断,她看向满是鲜血的右手,感受到真龙的暴虐——

若非腕间戴着宗主在西市赠给她的金环,这只手应该会被云重紫隔空硬生生地折下来。

“缩地成寸!”

这是一项早已失传的远古神通,如今的世间,大概只有云重紫还精通此道。

她足尖一点,便已来到了谢挚面前——正是谢挚最不希望的近战!

云重紫手背上金鳞浮现,一掌拍向谢挚左胸口,朝她心脏处攻击而去。

这一掌即便是凰主也要重伤,若是实打实地落在谢挚身上,必定得心脉断裂、吐血而亡,所幸在至关紧要时被小鼎所挡。

“嘭——!”

即便如此,谢挚还是咯出血来,道宫大受震荡,小鼎更是鼎身上被击出道道裂纹,光芒黯淡,坠落在地,仿佛变成了一尊凡鼎。

“啧,真凰祖器……”

云重紫厌烦地皱眉,不无讽刺地道:“那个蠢鸟给你的?不得不说,作为一个人族,你还真是交游广阔啊。”

不过方才那一掌也不是毫无用处,也让云重紫探得,这人族的心脏竟然生在右边。

她拔出龙骨剑,毫不犹豫地刺了过去:“受死罢!”

但在最后一刻,不知为何,云重紫的手臂竟然微不可察地一颤,于是剑锋偏离了原本的方向,贯穿谢挚右胸,紧擦着她的心脏而过,带出一片血花。

“唔……!”

谢挚再次吐血,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并没有被刺穿,否则她现在必定已经跪倒在地,感到死亡降临前的晕眩。

这太奇怪——是云重紫忽然失手了么?

但是对一个征战四方、不知杀过多少生灵的铁血君王来说,阵前失手的可能之低,绝不亚于太阳从西边升起。

云重紫这是怎么了?

实则云重紫比谢挚还震惊困惑:

她近乎迷茫地看向自己持剑的手,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背叛了自己的意志。

她明明想杀掉谢挚的……

方才那一剑,无疑是绝好的机会,她原本可以直接刺穿谢挚的心脏,彻底结束这场荒谬的战斗——

本该如此,本该如此……

在云重紫的心里,她是这样打算的。

……可是为什么,临到关头,竟下不去手?

心间漫开一股陌生的刺痛感,但是奇怪,她不是早就把自己的心和过去一起埋葬抛弃了吗?为什么,为什么它还会痛呢……?

谢挚敛去诸多思绪——这一切并不重要,管云重紫是不是失误,这都是她的绝好机会!

黑雾暂时不能使用,谢挚左手拔出腰间短剑,“锵”的一声,将插在胸口的龙骨剑从中间斩断,趁着云重紫莫名怔忪之时,举剑直接刺向女人的咽喉。

云重紫这才仿佛如梦初醒,回过神来,紧急退避,但仍被谢挚一剑割断了金冠。

万千青丝落下,如绸缎一般柔软微凉,轻轻抚过谢挚手腕,像一声温柔的叹息,也遮掩住了云重紫的面容。

这下,连谢挚也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想起来,很久之前,她在水晶宫的金龙雕像上,也曾系上一段发丝,表示接受龙女的心意。

但这失神也只是一瞬间而已——谢挚立即清醒过来,继续挥剑。

她用大观照瞳术看到云重紫身上有一道可怖的伤痕,从肩头到胸口,几乎把她斩断——

那正是云重紫与云清池战斗时留下的剑伤,谢挚于是盯准那伤痕,斩下断剑,否则以云重紫肉身之坚韧程度,她恐怕很难给她造成太大伤害。

果不其然,谢挚做了正确的判断——

龙血随着剑光一齐飞溅,云重紫身前赫然被划开了一长道血痕。

旧伤开裂,鲜血汩汩而下。

“……”

云重紫抬起脸来,金冠已断,长长的乌发散乱,深深地凝视谢挚。

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她抬指触摸胸前鲜血淋漓的伤口。

“我不愿杀你,可你,却要抓住一切机会杀我……”

若她方才没能及时躲避,她毫不怀疑,这剑光早已刺穿了她的喉咙。

谢挚逼近她的时候,她在她眼里,看到极坚决的杀意。

“可笑,真的很可笑……”

云重紫喃喃自语着,将头发勾到耳后,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该结束了。”

龙皇忽然抬眸,声音平静而冰冷,再无之前的迷惘困惑。

“不论你是谁,我都不会容忍你再影响我的意志。你……必须得死。”

“食己蚀人!”

云重紫终于展开了大道图景!

哭泣的衔尾蛇骤然显现,天地为之变色!

“这就是你的大道图景……”

从那不断吞食自身的衔尾蛇上,谢挚感到了一种刻骨的悲伤,她心间也是一痛,但又忍耐着压下。

金龙姐姐早就不存在了……现在她面前站着的,只有紫帝云重紫。

过往不堪留恋,她必须清醒克制。

云重紫动用了半神的力量,谢挚很清楚,自己绝无抵抗的可能,一刹那便会死去。

但是……

谢挚催动识海,太一神的金字经文仍然光辉灿烂,深深吸了一口气。

——倘若她成神呢?

“你说得对,云重紫……是该结束了。”谢挚如释重负地低叹。

不仅是战斗,还有这……绵延了万年的情仇恩怨,今天,真的都该全部结束了。

就在这太古战场的遗址上,水晶宫的废墟前。

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一绝两断。

谢挚闭上眼,道宫宇宙里,那棵顶天立地的髓树开始崩塌。

与此同时,她的整个道宫宇宙也在不断膨胀,最终在现实中缓缓显现。

可以说,从太一神在秘境里无意间告诉她,可以跨境成神的时候,谢挚就在作此打算。

假如她和阿宴当中,一定有一个人要战死,她希望那个人……可以是她。

不仅仅是出于私情,也是出于别的考量。

一个在中州人眼里早已死去的叛贼,和神族的主人摇光大帝,哪个份量更重,任谁也看得出来。

五州大可以没有昆仑卿;但战乱后百废待兴的五州,却绝不能没有摇光大帝。

“轰——”

云重紫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谢挚身上的变化,她像是忽然下了什么决心,眉心发出金光,整个人的气质忽然一变,寂静而又超然。

一股极其神圣的气息在她道宫里酝酿,并且飞速长大,很快便溢出了她的身体,赫然是无数或明或暗的璀璨星辰,绕着谢挚安然旋转。

那是一个正在成形的小世界!

奇怪,她这是要……

一个猜想猛地跳到了云重紫震惊的心间——

从斩己直接成神!

有传言说,姬太一也曾连跳数境,从斩己大圆满一步证得神位,云重紫冷笑道:“还真不愧是她的学生啊……”

“不过,不是只有你能成神!”

衔尾蛇神情悲伤,目光却狠厉,一口吞下了自己的所有躯体。

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它眼角滚下一大滴漆黑的泪水。

恐怖的气息猛然爆发,这滴泪水飞速扩大延展,一瞬间吞没了这片天地!

神火倏然点燃,象征着神祇的圣洁圆光出现在云重紫脑后,真龙的嘶吼在天地间震荡盘旋。

云重紫的小世界彻底成形了——

龙女泪!

“我早就有了突破的征兆,原本以为,这小世界会拿来对付姬宴雪,没想到先用在了你身上……”

“不过也无妨——杀了你之后,再去杀姬宴雪!”

一道天雷轰然落下,劈向云重紫的头颅,又被她抬指击碎。

大道竟似想要诛灭她!

云重紫震惊地发现,手掌在这天雷的轰击下,如摔碎的瓷器一般,出现了道道裂纹。

“轰!”

阴沉的天穹此刻早已变成了一片雷霆的海洋,仿佛有无数紫蛇正在其中跳跃,迸溅出耀眼的雷光。

方才劈中云重紫的雷霆,竟然只是一道开胃菜!它与其他粗大如山柱的雷光比较起来,显得无比渺小孱弱。

不,等等……

云重紫忽然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她凝眉仔细观察万千电蛇蓄势待发的方向。

——那些大道惩罚般的可怕雷霆,竟然绝大多数不是为她而来,而是朝着谢挚的方向而去的!

可是为什么?难道说,大道竟然认为谢挚的小世界比她更强吗?

就在此时,谢挚的小世界终于凝聚,拥有了朦胧的形体。

“那是……”

那是一片初初诞生的幼年宇宙,还在不断演化完善,无数星辰在其中沉浮,猛地一看,竟然和星星海十分相似。

谢挚终于睁开了眼,眼神极平静;

但奇怪的是,神祇的圆光居然没有在她脑后显现。

难道她现在还没有成神么?

也对,谢挚的小世界似乎还没有彻底成形,那么她的龙女泪对上它,应该还是她胜算更大一些——

“去。”

谢挚轻轻掐指,那个非常稚嫩的小世界听从主人的号令,骤然延展开来,将云重紫和谢挚都包裹进去,使得她们立在一片星海之间。

云重紫的龙女泪也随之展开,将星海染成了浓重的黑色。

——这是小世界与小世界的碰撞,更是道与道之间的直接对决!

小世界陷入激战,云重紫也袭到谢挚面前,探手时手掌已经化为龙爪——

她动用了半龙的形体,连脸侧都显现出了金色的龙鳞,如此能发挥的力量仅次于真龙原形。

她按照自己的习惯,直接抓向谢挚的胸口,想要捏碎她的心脏,那里被她的龙骨剑刺出了一个血洞,现在还在不停流血。

谢挚侧身闪避,低声道:“我的心你早就取出来一次了,现在还想再取一遍么?!”

“你在说什么……”

这话却叫云重紫怔了一怔,但立即意识到自己竟然又在走神——在这样不应该的时候!

果然,那人族说这话就是为了动摇她的心神,见她如此,当即持着那把金色的断剑,一下子扎入了她的胸膛!

——却刺不透。

谢挚感觉刺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没等她想明白那是什么,便见龙皇的唇边扬起了一个堪称柔和的微笑。

黑发金瞳的美丽女人压下身子,在她耳边说:

“真遗憾,这是我的护心鳞。”

她终于成功得手,伴随着龙爪抓碎人族血肉的可怖声音,将谢挚勃勃跳动的、鲜活的心脏抓在掌心。

龙皇极其愉悦、极其满意地柔声道:“抓住了……你的心。”

“呃……”

血液从谢挚口鼻里涌出来,她眼前失焦,身子晃了晃,软软地垂下了手臂,那还未彻底成形的小世界也随之黯淡下去。

只要轻轻一握,这人族的心脏就会在她手中粉碎,她的小世界也会消散;

而她本人的尸体,则会扑到在她怀里,再也跑不掉、离不开。

不过在那之前,云重紫还想最后做一件事。

那件事,她期待了很久,也想象了很久;

而现在,谢挚的心脏就握在她掌心,再无反抗的可能,她可以从容地去完成它。

云重紫慢慢低首,轻轻将嘴唇贴在谢挚的脖颈,像爱侣之间的缠绵亲吻。

她能感到,谢挚的血管正在急急跳动,并且跳动得越来越缓慢——因为她全身的血液,正在从她胸口的伤口上不断涌出。

“你的味道,原来是这样啊……”

云重紫近乎亲昵地贴着谢挚的脖子,轻声感叹:“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甜……”叫她迷恋。

“我要喝掉你的血,你的尸体,也要属于我,永永远远……”

她准备将谢挚的尸身炼成傀儡,随身携带。

“不……”

谢挚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她绝不能接受自己死后还要被云重紫如此羞辱。

她缓慢地运转道宫,准备自爆。

这样近的距离,足够拉着云重紫一起死吧……?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道焦急的大喊:

“谢挚!”

谢挚的意识本已接近溃散,如同将灭的烛火,但又被这隐约有些熟悉的声音唤得一亮。

“谢挚!……”来人又叫了一声。

这次谢挚听明白了,她勉强振作起来,眼睛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东方,赫然有一道身影骑着灵兽疾驰而来。

那身影属于一个年轻女子,带着满身的尘土风霜。*

是谢家小红莲,谢惜自的独女,谢灼!

奇怪,谢灼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踏上狐族的飞舟,去星星海了吗?

由于严重失血,谢挚的脑子已经转得十分迟钝缓慢。

谢灼终于奔到了一个合适的距离,她飞身跃下灵兽,那灵兽早已筋疲力尽,吐着白沫昏死过去。

在回中州的路途上,被谢惜自和云清池埋藏在谢灼心脏里的涅槃种终于发难,开始吸取她的全身血液——

之前,由于长生谢家珍宝无数,谢灼总有宝药滋养,力量充足,涅槃种得到的能量也很多,因此十分满足,一直蛰伏。

直到谢灼踏上奔波的路途,没有宝药的供养,身体又疲倦不堪,涅槃种无法忍耐,终于爆发了。

谢灼与涅槃种竭力斗争,以死相逼,换得了涅槃种的勉强臣服;

同时也通过那魔莲种子模糊的意识中……得知了从头到尾发生的所有事。

包括稚拙双子是如何诞生,谢挚如何被剖心取种,那血淋淋的种子,又是如何换入了她的胸膛,助她一举破境,成为中州第一天骄。

刚得知真相时,谢灼面色苍白,昏过去了整整一天。她感觉她的整个世界都幻灭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她全明白了。

谢灼掉着眼泪,痛苦不堪地一寸寸抓紧胸口。

怪不得,母亲对她如此失望冷淡;

怪不得,谢挚和她长得颇为相像;

也怪不得,她的修为会一日千里,不可阻挡。

原来,她的性命,她的成就,都是谢挚的牺牲,为她换来的。

而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为了救师姐,她还……向王昶告发了谢挚的秘密,逼得谢挚不得不出逃歧都,殒命潜渊之下。

她是这样的无能,可耻,而又卑劣。

谢灼想要自杀赎罪,她甚至曾经抖着手将匕首送到了脖颈上。

但是——但是她可悲地发现,即便是这样,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想……再见宋师姐一面。

回去吧?回中州吧?

和师姐、孟夫子他们一起为五州而战死,这是她这条肮脏可耻的性命,最好的结局。

谢灼浑浑噩噩地重新踏上了回家之路,但是来到歧都时,一切都已经结束。

——那辉煌古老的歧大都,已在龙焰的焚烧下,死去大半。

仅存的卫士们匆匆忙忙地维护着城内的秩序,听说,摇光大帝刚刚才在郊外展开大道图景,灭尽了剩余的真龙大军。

没有人理会她,只有三两个认识谢灼的人偶尔朝她投去同情的一瞥,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曾经的天之骄女。

他们都知道,在过去的一战中,谢家红莲的母亲、族人、师长、朋友,都已经全部死去。

没有人活下来,没有人。

这就是无比惨烈的裂州之战!它开始于昆仑山巅,一路迅疾而又势不可挡地向东扫去,最终以歧大都大半化为焦土作为高。潮与结局。

——对人族来说,是这样的。

但对摇光大帝来说,战斗还未结束。

这句话是姜停云说的。

那昔日放荡不羁的女人此刻满面疲倦,以往她丁点也不愿沾的繁杂事务,如今让她日夜不休地奔波忙碌。

她怜悯地看着谢灼,这个好像失去了主心骨的年轻女子,很容易地记起了谢挚——她们俩的容貌实在是颇为相似,但却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

是的,姜停云在第一眼看到陪在姬宴雪身边的谢挚时,就认出了她。

她记性很好,而且很聪明,谢挚长大之后和年少时的模样其实变化相当大,但她还是很快认出了她。

或许是因为,谢挚当年的死讯传来时,她那愚蠢的长姐姜既望,难过得甚至呕出血来,所以让她印象很深刻吧。姜停云这样想。

她看出谢挚和姬宴雪的关系与众不同,谢挚不愿表明自己的身份,她当然也不至于蠢到当面拆穿。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姜停云想起了那个曾经在宴席上红着脸不敢看她的西荒少女,青涩懵懂,而又赤忱天真,和现在这个果决冷静的年轻女人,简直是判若两人。

长姐倘若看到现在的谢挚,大概会很为她骄傲的吧?

不过也无所谓了,毕竟……长姐也死掉了。

为了给谢灼一点安慰,姜停云隐晦地提起了谢挚,暗示她还活着——她不知道小孩子们之间的恩怨,只知道谢挚曾是谢灼在红山书院的师妹。

却没想到,谢灼原本已经灰下去的眼睛,闻言却猛地亮起来:

“您说什么?她还活着?您是说昆仑卿谢挚,她还活着?”她抓住她的衣襟,显然极为激动。

诶——她们俩的感情原来这么好吗?姜停云将自己的衣服解救出来:“或许吧。我在姬宴雪身边,看见了一个……和她很像的人。”

“现在,她们大概已经快到昆仑山上了。”

她望向西方,在那里,金色的夕阳即将落下。

再回头时,姜停云听到了金吾卫惊慌的喊声:“你干什么!……嗨!站住!”

“大人,她莫名其妙地抢走了我们的坐骑!”

姜停云看向谢灼匆匆离去的背影,她消失的方向,显然正通往西荒。

“没事,一头龙须金睛兽而已,就算现在的歧都败落了,也还是给得起的……就借她骑一会儿吧。”

向西去!去西荒!

这个喊声在谢灼心里不停地响——她要见到谢挚,偿还自己的罪孽,把该还给她的一切都还给她!

她一路疾驰,路途遥远,一刻不停,不惜给身下的灵兽喂给许多宝药,龙须金睛兽数次想要休息,都被她勒逼重新奔跑。

但好在,在一日的奔行之后,她终于在这仿佛没有尽头的荒原上,听到了一点响声。

——是战斗的声音!

谢灼心头一喜,强令莫名不愿向前的灵兽踏入前方的戈壁。

穿越众多神尸,踏过染透神血的金色沙土,她看到一片星空在前方的天穹朦胧地展开;

而在那星海中,有两个身影正在激战。

“谢挚!”

谢灼一眼便认出了她。

那是她的……亲生姐姐,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欠了她数不尽的恩情。

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她又叫了一声:“谢挚!”

谢灼跃下筋疲力尽的灵兽脊背,不顾两人交战的可怖威压,燃烧血精,咬着牙一步步前行,终于来到了星海边缘。

她这才看到,一个黑发金眸的美丽女人贯穿了姐姐的胸膛,而谢挚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

从她失去焦距的眼睛里,谢灼清楚地看到她的心声——

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灼张了张口,到底还是叫不出“姐姐”两个字。

但好在,她可以行动。

谢灼摸出准备已久的匕首,在谢挚震惊的注视中,用力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剧痛袭来,但谢灼的心却很宁静,甚至有一种终于解脱的欢喜——死之后,她能不能……能不能再见到师姐呢?好期待……

匕首刺得愈深,涅槃种传来又惊又怒的情绪,血液从谢灼口鼻里大股涌出。

谢挚也曾经历过这种痛楚吧,但是没关系,没关系,她会偿还的……一一偿还。

她终于剖出了涅槃种。

谢灼满身鲜血,将那光辉灿烂的种子抛过去。

“谢挚!你的种子,我还给你!”她竭尽全力地大喊。

涅槃种滚落在谢挚身边,她忽然爆发出一股力量,软软地叫了一声“金龙姐姐”。

云重紫被这称呼震住,如同被雷霆击中,愣在那里。

“哧——”

趁着她发怔,谢挚挥动断剑,砍下了龙皇捏着自己心脏的手臂,将那种子捡起,按入断剑之中。

涅槃种如水一般,完美地嵌入剑身,如同一颗璀璨的宝石。

历经万年,太一神的剑终于完整了——

诛天魔莲,重现世间!

谢挚将魔莲剑一举捅穿云重紫的胸膛,她听到鳞片碎裂的微响。

“这一次,可以刺透你的护心鳞了吧?”

在云重紫难以置信的凝视中,谢挚轻声说:“金龙姐姐,我不像你……我可不会心软,更不会犹豫。”

“轰——”

两个小世界,此时也终于分出了胜负!

那滴蕴含着无数悲伤、无数仇恨的龙女泪,缓缓蒸发在逐渐成熟的星海宇宙之中。

又一道雷霆劈下,击碎了龙皇脑后的圆光,云重紫吐出血来。

她受了极重的伤,太一神的魔莲剑携带着凌厉剑气,不仅刺穿了她的心脏,也搅碎了她的五脏六腑。

万年前,她的父皇,也曾如此死去。

“我想起来了,我全想起来了,你是万年前……西海海底的那个……人族小姑娘……”

云重紫却仿佛对自己的伤势不管不顾,只是死死地盯着谢挚:“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可是,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这不可能!

她以为她早已化为了一抔黄土,但她居然还活在万年后,并且只有……二十几岁。

难道说,万年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幻梦——就像她后来无数次怀疑的那样。

“你知道时空裂缝吗?我十四岁时,曾经误入其中……”

“……然后我遇见了你。”

谢挚缓缓搅动魔莲剑,更多的血从云重紫的口中涌出来,是神祇独有的金色。

“你那时候只有十九岁,还不叫云重紫,也没有成为后来的龙皇。”

“你在水晶宫留下了聘礼,我取了笋子,也愿意嫁给你,但是它又……被你的第二法身云清池给逼死了。”

现在,云重紫也死在了她手里。

“我爱你……”云重紫轻声说。

她那与云清池过于相似的面容上盛着一片真切的情意,看到谢挚面上出现恍惚动摇的神情,她的语气变得更加深情柔软。

但云重紫心中却在嗤笑,手背上悄然浮现龙鳞,预备给心神动摇的谢挚致命一击,拉她同归于尽——谢挚是属于她的!不论她有情还是无情,不论是万年前还是万年后,不论生,还是死。

“我从万年前就开始找你了,我一直都喜欢你……我——”

“别说了。”

女人诉说爱意的话音戛然而止。

谢挚从她的胸膛中抽回剑,金色的血液淅淅沥沥地自剑身上淌下。

她看着云重紫在她面前缓缓倒下,“你不爱我,我知道。”

云重紫如今早就没有感情了,她说爱,只是谎言与欺骗罢了。

谢挚还不敢放松,直到湮灭云重紫的识海,确定她已经彻底失去生命气息之后,这才筋疲力尽地跪倒在地——这是眼睛婆婆教给她的经验。

胸口还在流血,她也受了极其严重的伤。

“你的情,你的意,我如今都已经还尽了……云青紫。”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谢挚面颊上滚落,她恍若未觉,只有拄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错付的那些时日,我也还给你了。剖出的涅槃种,那些血,那些泪,偿你等我的一千年,大约也足够了……金龙姐姐。”

“万年前的那一面,现在想来,原本就不应该见。”

她到底还是恍惚地叫了她一声姐姐。

哀风怒号,悲云长卷。

深而高的天穹中心缓缓凝聚酝酿着一团巨大的飓风,如同天眼,正冷冷地凝视着地面——更准确地来说,是在凝视着跪在地上的谢挚。

小世界将要成形,神祇的圆光正在谢挚脑后凝聚。

要成神了啊……

大道的天罚,也随之要降临了。

谢挚的目光缓慢移动:

云重紫的尸体在她面前仰倒着;谢灼剖心取种之后也陷入了昏迷,此刻生死未卜。

这太古战场上,此刻好像只有她一个生灵还在呼吸。

天上的阴云积累得愈发深重了,浓郁得仿佛要贴到地面上;

大道的琼音嗡鸣响起,无数本源符文在天穹处显现,足以激起任何修士的狂喜。

在那雷霆交织最密集处,缓缓探下一条金色的锁链——它竟然完全是由本源符文组成的,携带着大道的威严。

——这是大道锁链!

传说,只有极少见的情况下,大道才会亲自挥出锁链,震杀那敢于挑战大道规则的生灵。

在这大道渐隐的时代,为了杀死谢挚,这传说中的神圣锁链竟然出现了!

大道锁链以一种看似极慢、实则极快的速度朝谢挚伸展而来,谢挚拄着断剑,勉强站直身体。

死亡不可避免,但她想保留最后的尊严。

她抬起断剑,指向天穹。

苍茫空旷的天地之间,自然的伟力以雷霆与暴风显现,足以使任何生灵心惊胆战,一个渺小的人族,手握一把断剑,声声泣血。

这是大道的审判,她也有自己的陈述与辩言。

“挚本蛮女,起于微末,长于大荒之间,少时葬身中州,幸得潜渊重生,北临巨人之原,东登真凰仙山,一路坎坷,侥幸活至今日,呕尽心血,肝胆长热,然卒不能抗真龙,使我五州有亡族之危、裂州之痛,谢挚罪亦极矣!”

“今深恩负尽,死生亲友,回首万里,故人长绝;彼苍者天,曷其有极!悠悠苍天,岂有心哉!”

“……杀了我吧,我不怕你。”

说完一切,谢挚释然地张开双臂。

那无情的大道锁链,轻柔地贯穿了她破碎的胸膛,如同切割开一片草叶。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谢挚似乎听到,有人悲怒交加地唤了一声“小挚……!”

阿宴好快——谢挚朦胧地想。

还是被她看到……自己死去的样子了啊。

第352章 光幕

(一大片荒凉的原野。其上生着稀疏黄草,一片粗糙石屋耸立,正是一个村落,此时村人大都未醒,十分寂静。清晨的白雾涌动;远处可隐隐望见灰黑的山脊,正负着一轮红日。)

火鸦(通体乌黑,红喙红爪,悄然落在村口的石柱旁,刚要歇息,便又被飞射来的一支羽箭惊得飞起,露出惊色)

谢挚(身量娇小,约十四五岁,扎发辫,穿兽皮靴,容貌娇艳漂亮,背一把大弓,追着火鸦不断挽弓射箭,没能射中,连连惋惜叹气)唉,真可惜!好大的一只鸟儿呢!

象英(较谢挚高一些,年纪更长,也更锋利稳重,从石屋里走出来,左右伸展四肢)小挚,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谢挚,了然地笑起来)你又把族长的弓偷出来了。

谢挚(心虚地把弓藏到身后)这……我哪有……(弓比她高,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索性不藏了,拎着箭筒昂头)算了,你看见就看见了,告族长去吧,我才不怕。(快步奔到象英面前,拉着她的手左右摇晃撒娇)阿英,阿英,好阿英,你可得给我保密呀——我真的不想再抄经罚跪了……

象英(笑着轻轻弹她脑袋)既然不想,怎么还整天惹族长生气?(往前几步,四处张望)你刚刚想射什么?

……

……

……

“……这是……什么?”

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巨大光幕,谢挚十分不解。

……发生了什么?

她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她少年时初见火鸦的景象……

但是不一样的是,视角却完全变化了,如同一个全能全知的神祇般,这面光幕正平静客观地俯瞰着世间一切的发生。

不过——

眼下谢挚更关心别的问题:

她不是已经在大道征伐下死掉了么?怎么会站在这里?还有,这是什么地方?

难不成,这就是死后的世界?

她还以为,死亡就是意识的彻底消亡呢,没想到,竟还会去往另一个地方……难道说那些关于转世的传说都是真的了?看完自己的生平过往之后,便要受到审判,或入天堂,或下地狱?不过所谓的回马灯不是应该意识涣散的时候浮现么,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一边胡思乱想着,谢挚一边按向胸口。

那里明明刚刚才被大道锁链贯穿,此刻却并无任何伤痕,更无血液滴下。

不仅如此,和云重紫战斗留下了许多内外伤,不知为何,也全不见了。

就像她的手腕,应该被云重紫折断了才对,但现在却毫发无伤,甚至还能好好地抬起。

不,不对……

谢挚抬臂仔细端详,这才恍然发现,这并不是她真实的肉身,掐起来没有任何感觉,自己现在的状态似乎更接近于……灵魂?还是一道意识?一时分不清。

而她所处的空间……

谢挚往四周望了望,发觉她好像是凭空立在一片虚无里。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极纯粹的黑暗与横在她面前的巨大光幕,并且极其寂静,仿佛除了她之外,再无活物。

她试图放出神识探察一番,或者燃起一点符文照明,但都无法召出。

——或者说,她竟没有死透么?

这个猜想刚在心头浮现,又立即被谢挚否决。

大道锁链不是凡物,它不是世间任何一种武器,甚至根本没有实体,不仅是至高大道的凝聚,更是审判与天罚。

没有生灵能在大道锁链之下存活,即便是太一神,恐怕也不能。

她可以确定,自己被大道锁链穿透了心脏,丧失了所有生的可能。

最后丧失意识前,姬宴雪呼唤她名字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与心间回荡,让谢挚立在原地失了片刻神:

她从来没听过姬宴雪那样情绪失控的低喊,哀恸得好像心都要破碎了一般……

亲眼看着她死去,阿宴她一定很难过吧。

谢挚轻轻地叹了口气,虽然现下没有身体,但仿佛也感受到了那股切骨的心痛。

就是担心这个,她才不想让她看见的……可姬宴雪还是拼尽全力解开阵法,赶了过来。

早知如此,她应该将那阵法再设复杂一些的……

勉强收住心中许多怅惘,谢挚集中注意力,朝面前这巨大光幕看去,想要弄清这是什么。

光幕上的场景还在变化,已经到了象翠微出现。

看着族长拎着“自己”的领子把她从象英背后揪出来,虽然是她的亲身经历不假,谢挚还是有点微妙的尴尬:

她知道自己小时候顽皮,但是从第三视角亲眼看着自己撒娇耍赖,感觉还是挺奇怪的……

这是她的生前回忆么?

谢挚思索着,伸手轻触光幕。

谁料触及她的指尖,光幕却如水面一般漾起波纹,轻轻颤动起来。

“咦……?”

谢挚诧异地低叫了一声,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好像和光幕里的“自己”连在了一起,可以操控她的行动了。

现在,光幕里的经历已经进行到玉牙白象快现身了……

谢挚心念一动,忽而想知道倘若玉牙白象不助她会怎样,于是令“自己”爬起,将白象宝骨交给族长,重新回去抄经。

不出片刻,她就知道了这样做的结局——

“谢挚,十五岁受涅槃种吸食而死。白象氏族大恸,族长亲葬之。涅槃种入土即长,一日增数丈,又食人,方圆千里,活物为之一空,时人惧为魔莲。”

“……”

果不其然,如果没有玉牙白象的话,她迟早会被涅槃种吸食血液而死……

谢挚低下眼帘,她小时候一直觉得自己活不过十五岁呢,现在看来,倒也不假。

她正在思索,光幕上的景象却又变了——

这次出现的却不再是白象氏族,而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地方?

(一座深深的府邸,后院。这小院十分神秘,笼罩着一个极精密的阵法,以此来隔绝外人窥视,院内净池中长有一株火红的莲花,硕大无比,抽三片莲叶,结一枚莲花。)

这是哪里?

瞧这建筑的风格,应该是在中州……

谢挚蹙眉:

她确定这地方她从未见过,可是为什么,看到的时候眉心隐隐作痛,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谢惜自(眼蒙白绸,手拄拐杖,一身黑袍,悄无声息地缓步上。身后跟着一个劲装女子,腰佩长刀。)

谢惜自(抬手,莲叶仿若通灵,亲密地蹭她指尖)好孩子……

……

……

这是……谢家家主谢惜自?她身后还跟着刈鹿刀灵……

谢挚认出了她,谢惜自曾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这个女人神秘清贵,又精致脆弱,像尊白瓷一样,她是现今五州最伟大的卜算师,也是卜算在五州的最后荣光。

那么这府邸一定是谢府了?奇怪,她从未进过谢府,为什么会对这里感到熟悉呢?

还有这株莲花,似乎竟是……诛天魔莲!

谢挚立即联想到了谢灼,她素有谢家红莲之号,中州也时常传说,这位天资绝伦的小红莲是谢家用失传已久的秘法,寄于植物而诞生的——毕竟谢惜自如同断情绝欲一般,无论男女都好像没有半点兴趣,更无入幕之宾,却忽然有了一个女儿。

如此说来,谢灼原来竟是谢家主用诛天魔莲培育出来的么?怪不得她肉身强大,天赋也如此之高……谢挚暗暗揣测。

可是谢家又是如何得到涅槃种的?她在太一神的秘境中分明看到,那种子随着太一神的魔莲剑折断,掉入茫茫西海之中了,又怎会来到中州?

光幕里的魔莲已经到了盛放之时,甚至惊动了雷霆与狂风。

谢惜自(仰望莲花,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微攥紧手指,叹息般地)终于……要开花了。

谢挚惊讶地看到,那火红的花瓣中,竟然躺着两个孩子!

一个通体如白玉,生而携瑞彩仙光,漂亮可爱,聪颖过人,落地即能行走说话,俨然是上天所赐的先天道子;

而另一个却全然不同,瘦小孱弱,气息奄奄,不仅没有任何异象随身,反而像是随时都要死去。

谢惜自(面色终于波动,流露出意外)怎么会……

刀灵(抱起两个孩童,面向谢惜自,低声地)家主,她们的状态天差地别……您要看看吗?

……

……

那个一看就不凡的孩子……就是谢灼吗?那另一个是谁?

谢挚忍不住盯着那个小猫似的孩子瞧,她也曾听闻双生儿十分凶险,会在胎中争夺营养,往往诞生之后一个强壮,一个病弱,不过她猜想,这个孩子更大可能是被——

如此想着,谢挚面色陡然一变。

她慢慢抚向心脏的位置。

——更大可能,是被魔莲当做补品,吸干了大半精血。

就像她一样。

“哈……”

谢挚觉得头晕目眩,心中一瞬间划过许多快得无法捕捉的念头,难受得扶着光幕缓缓弓起身子。

会这么巧吗?

她……她就是那个孩子?她居然是中州人、是谢家人?那么谢灼,是她的姐妹,而谢惜自,是她的亲生母亲……?所以她才会在光幕里看到这段影像?可是她为什么对这里毫无印象呢?

对了,祭司大人好像也曾说过,她或许是中州人——与寻常大荒人一点也不像的外貌,还有谢这个与众不同的姓氏……

她之前一直觉得祭司的十字瞳孔熟悉,现在看来,应当是幼时残存的记忆了——众所周知,谢家以卜算立家,最多的就是卜算师。

最初的震惊意外与难以置信过去,谢挚渐渐冷静下来,神色重归清明,定下了心。

不论真相到底是什么,她都还是大荒人。

族长说过,她是被白象负来的孩子,她永远是族长和牧首大人的女儿,和谢家、和谢惜自……都绝无半点关系。

她看着这两个孩子渐渐长大,也越来越显出天资的不同:

其中一个孩子极其出类拔萃,几乎是为修行而生,肉身尤其出众,两岁就踏入了炼体境,谢惜自为她起名谢拙,对她十分看重关注,亲自教导她;

而另外一个孩子却被涅槃种寄生了心脏,连活下来也显得艰难万分,更遑论修行。

谢惜自虽然面上没有说什么,但谢挚也能感受到女人心中的淡淡失望——她甚至都没有给她起名字。

到了这时候,谢挚已能确定这孩子就是她本人了。

她是姐姐,而谢灼是妹妹;

她得到了涅槃种,而谢灼的肉身是莲花所化。

小时候好奇的身世一朝终于揭露,她却没有任何喜悦激动,只是有些怅然:

原来,她是这么诞生的啊……

谢惜自,她的母亲,很显然不爱这对双生子的任何一个,依谢挚的观察看来,她似乎只是将她们当做什么达成目的的工具看待。

不过,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谢挚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云清池(一袭白衣,眉点朱砂,清冷美貌,与谢惜自对面而坐,微笑)双生儿如今已经三岁了,不知家主心中可有定论?那未来可杀龙皇云重紫的莲种,到底是谁?

谢惜自(静默良久,淡淡地)宗主又何必问我?这几年你时常来谢家查看,答案如此明显,大约你也已经确定了吧。

云清池(笑,笃定地)应于拙。只是那种子还在另外一个孩子的心脏里……(微微向前倾身,蛊惑一般地)清池以为,应当将它取出,送入谢拙体内,如此方成无瑕道种。

谢惜自(更久的沉默)

谢惜自再等等吧。她们现在还太小了,恐怕不能承受如此手段,待六岁时,再办此事不急。可以先试着换血,为日后做准备。(不欲再谈,扶着拐杖起身)元娘,送客。

元素锦(看起来约三十余岁,黑发蓝眸,稳重干练,恭敬地行礼)云宗主请。

云清池(含笑看了谢惜自的背影一眼,警告地)家主可不要在此时心软啊。

谢惜自(没有转身,平静地)宗主多虑了,我不会心软。

……

……

……出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新人……

谢挚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美丽的蓝眸女人,明明对她没有任何印象,但心中却浮现了一股本能温暖信赖的感觉。

是叫……元素锦么?从她的瞳色和姓氏来看,好像是位少见的半血狐族。

宗主居然也有插手此事,看她与谢惜自交谈的口气,两人应当十分熟悉,但歧大都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们原来熟识至此。

胸口又弥漫开幻痛,谢挚微微抿唇,喘了一口气。

怪不得,当年在潜渊的时候,宗主能一口说破涅槃种的存在,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甚至好像连她的诞生,都与她关系密切。

宗主到底想做什么?

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她已经与她的命运纠缠了这么深。

双生儿一天天长大,很快便到了六岁。

谢灼——这个时候,应该叫谢拙,可以在外面玩耍;

而另外一个孩子却终日奄奄一息地蜷缩在一间小室里,谢惜自将她交给忠诚的狐娘元素锦照看。

家主仿佛忘记了这个孩子,一直没有为她起名,于是元素锦便私下悄悄叫她小莲花。她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喜爱又怜惜。

元素锦(忙完杂务,想起了小莲花,急忙去寻她。推开门,屋内昏暗,且静悄悄)

小莲花(小脸苍白,瞳仁乌黑,比同龄人瘦弱矮小许多。听到她进来,一下子非常高兴地爬起来,亮起眼睛,朝元素锦张开双臂)元姨!要抱!要抱!(蹭进女人怀里撒娇)您抱抱我,好不好?我好想您……您都一天没来跟我玩了……

第353章 前因

元素锦(心疼又怜惜,抱住女孩,柔声地)小莲花,元姨在这里,元姨抱你,开不开心?

小莲花(用力点头)开心!

……

……

看着两人拥抱,谢挚将“元姨”这两个字困惑地含在舌尖,测试般地轻轻念了一遍。

元姨……?

陌生的称呼;可是念起来,却分明十分熟悉,好像她曾经将这称呼唤过千百次,日夜渴盼这个人来到自己身边陪伴一般。

谢挚仔细端详着元素锦,若不是她的眼眸像宝石一样蔚蓝,光看外貌,她完全就是个温柔可亲的中州人。

女人抱着小莲花的动作是那么轻柔,眼中充满怜爱与疼惜,像是怕把她不小心触碎了一般。

小莲花这个名字,原来竟然是她给自己起的么……?

谢挚恍然明白过来:

怪不得,她用凝神法凝结出的小人儿会这样骄傲地自称,大概是她潜意识里还残存着一些记忆碎片吧。

这间小室光线不大好,即便是白日也显得昏暗,夜间更是黑得可怕,谢挚默默望了半晌,也能切身感受到小莲花心里的害怕,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小时候会那样怕黑了——大概便是这时候落下的畏惧。

谢惜自进来找元素锦议事,元素锦不安地请求家主为小莲花起一个名字。她毕竟不是小莲花……真正的母亲。

谢惜自(略感诧异,终于用神识好好地扫视了一遍小莲花)她看起来总是这样,病恹恹,长不大。既如此,便给她取一个单名稚罢。

谢惜自(顿了顿,淡淡地)还有,以后不要再称谢拙为少主。(转过身去)连百年之后中州是否仍*然存在都尚未可知,哪里还有什么谢家少主。

……

……

谢稚?

原来最开始的时候,谢惜自给她起的名字,是这个稚吗?

听起来十分稚弱,像只永远长不大的小鸟。谢挚还是更喜欢自己现在的名字一些。

谢惜自给谢拙起名,其中的寓意是希望她能够抱朴守拙;

到了她这里,就成了“病恹恹长不大”……

从两人名字的用心程度上,也能明显看出来她到底对谁更重视、寄希望更大。

谢挚苦笑了一下——不过,她小时候看起来,的确病弱得好像随时都会死去一般……从这个角度来说,谢惜自也没说错。

倒是元素锦,好像对这个名字很不满意,闻言脸色微变,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也只是抿紧嘴唇,转身哄了哄小莲花,便步履匆匆地跟着家主走了出去。

谢挚还敏锐地捕捉到了谢惜自话语间别的信息——

“连百年之后中州是否仍然存在都尚未可知,哪里还有什么谢家少主。”

这是什么话?

中州的确在龙族入侵下创巨痛深,长生世家几乎灭家,自然也包括谢家……听她的意思,难道说,谢惜自对未来发生的事情,竟然早有预料么?她已经卜算到了这一切?可是她……

双生儿终于迎来了六岁,与……剖心换种之期。

这个操刀人会是谁?谢惜自么?

不,应该不是她,她只擅占卜,应当握不稳刀——那么是刈鹿刀灵?……

直到谢稚被带走的时候,谢挚还在分神猜想,却在一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迈入房内时,猛地变了脸色。

……仙宗净无尘,清池洁无垢。

是宗主。

谢挚无意识地掐紧掌心。

竟然是她……竟然是她。

谢稚(悄悄挪到云清池身边,轻轻地拉了一下女人的衣袖,羞涩地)您好、好漂亮……我之前曾经见过您吗?我……

云清池(微笑起来,俯下身,将温凉优美的唇贴在女孩耳畔,柔声开口)我是来取你的心的。

云清池(将谢稚击昏过去,问谢惜自)她叫什么名字?

谢惜自谢稚。稚气的稚。

云清池(不知想到了什么,饶有兴致地)谢稚……青皇紫帝,稚拙双子,这很合适。

血红在光幕上漫开,谢挚不能再看下去。

“哈啊……”

她难受得捂住胸口,仿佛再次感受到了当年潜渊自尽时的剧痛。

怪不得她从小到大,总是会梦见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白衣女人,她要取的心……原来是这个心。

这项工作,交给宗主来做,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她无情无欲,手腕极稳,血液溅在脸上,眸子却仍然平静淡漠,血肉被生生切割开的微响叫人头皮发麻,连谢惜自都移开了视线,刈鹿刀灵脸上都隐隐露出不忍之色。

只有她,切开谢稚胸膛时,神情与切开一片羊排时并无什么不同。

然而取种却失败了——日久天长,涅槃种已与谢稚的心脏长在了一起,若是强取,这样小的孩子,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这原本也没什么,但更重要的是谢拙竟也陷入了昏迷,换种最终还是不得不停止,暂时搁置,留待日后再行尝试。

满身鲜血的谢稚被交给元素锦,攥着女人的衣襟,不停呼疼。

谢挚看到元素锦无措而又痛苦,小心翼翼地抱着女孩,落下泪来。

元素锦(面露挣扎,终于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许诺般地)小莲花,元姨会保护你的,不让你受欺负。

谢家最得力能干的管家、最忠诚可靠的狐娘,元素锦,带着谢稚逃离了谢家!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连一向镇定的谢惜自甚至都惊讶地站了起来。

谢惜自(闭了闭眼睛,重又坐下,疲倦至极地抵住眉心,难以置信地)元娘背叛我……可是,怎么会是她呢?她一向是再忠心不过的,而且一个半血狐族这样逃出去,难道她就不怕被狐族长老发现么?

刀灵(恭敬地跪下)主人,请让我去吧。没有生灵都逃得过刈鹿妖刀的追杀。

谢惜自好。那个孩子……我们是一定要追回来的,她还有用处。至于元娘……(站起身来,默然片刻)……背叛我的人,也不必再留。

刀灵(领命而去)是,家主!

谢挚看着元素锦带着谢稚竭力逃亡,终于来到中州与大荒的交界处。

鼓龙瀑布的轰鸣声已经隆隆地灌入耳中,但是她却没有气力再前行半步。

元素锦显出悲哀绝望的神色,她仿佛已经感受到了刈鹿妖刀的凌厉刀风刮至脖颈。

她很了解家主,家主是绝不会放过叛徒的;尤其是家主之前格外信任她,于是她便更不能容忍她的突然叛逃。

死,元素锦并不怕,在决定叛出谢家的那一刻,她便早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何况对一个半血狐族来说,危险永远随身,不能彻底隔绝;可是……

元素锦轻轻抚摸女孩苍白的面颊,心如乱麻地想,若是她的小莲花再被刀灵捉回去,可怎么办才好呢?再来一次剖心的话,小莲花绝对会死的……!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群雪白的巨象,踏着金色的黄昏从原野尽头缓缓走来,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圣洁生灵。

传说中太一神的坐骑,玉牙白象!

善良的象群闻到了鲜血的味道,来到元素锦面前,领头的头象目光温和而又智慧,轻轻用鼻尖点了点元素锦怀中的孩童,似在问询她需要什么帮助——它在这孩子身上,竟然感应到了一丝太一神的气息。

稚拙双子是魔莲中诞生的孩子,而涅槃种在万年前,正好喝过太一神的神血;

某种意义上,这双生儿其实可以说是太一神与谢惜自的共同血脉,太一神也是她们的母亲之一。

元素锦喜极而泣,她原本的目的就是想带小莲花逃去西荒最西的雍部,那里远离中州,不是谢家的势力所能触及之地。

现在她的身体支撑不了再前进,由这群白象带走小莲花,也是一样的。

女人抖着手将小莲花放上白象脊背,又在女孩怀里塞入一块带血的璞玉,上面刻着她想了很久,为小莲花重新改的名字,充满了元素锦的真心期望与祝愿。

不要成什么少年天骄,更不必担什么救世重任,她只要她的小莲花平安快乐地长大就好……就像世间其他普通的孩童一样。

元素锦细心周到,又怕日后谢家认出小莲花,于是耗尽剩余的精血,勉强催动狐族的大溯洄术,将小莲花强行缩小了两岁。

只是身为半血狐族,她并不能发挥出这项秘术的真正效力,还会让小莲花记忆受损,并且她受到反噬,自己也白了长发。

元素锦(精疲力尽地跪下,对远去的象群背影深深叩首祈祷)通灵的神象啊,请您把我的小挚带去大荒,带去西方,带去离中州最远最远的昆仑山脚下,保佑她此生远离忧愁与痛苦,免于灾难与不幸,健康平安,喜乐一生。(滚下泪来)我的小莲花,才不是什么长不大的娇娇儿,不是谢稚,是谢挚。

刈鹿刀灵终于追上了狐娘。

雪亮的刀光和血花一起溅了起来。

“元姨……”

谢挚心痛难当地低叫出声,眼泪簌簌滚落。

在她忘记了前尘往事的时候,元姨为了救她,付出了自己的生命,甚至连她忘记她,也是她想要看见的一部分。

在看着光幕的时候,她的心情也随着小莲花一道高兴、一道低落,而小莲花几乎所有的情绪都和元姨关联在一起,一见元素锦便欢喜,不见她便觉难熬万分。

但小莲花很懂事,不愿让繁忙的元素锦担忧,在见到元素锦的时候极少抱怨哭泣,只是很爱撒娇求抱而已。

她生性活泼,性子纯粹,受这样的苦痛日夜折磨也没有变得阴郁愤恨,大多时候都很快乐,元姨没来的时候就卧在寂静的黑暗里默默地数数,一边忍耐疼痛,在想象的世界里驰骋,幻想自己能够得到一匹漂亮的小马驹,像妹妹一样在外面自由地奔跑玩耍,一边期盼着蓝眸女人下一刻便推开门走进来,温柔爱怜地抱住自己。

而元姨每一次都能如她的愿,将她拥住,哄慰她,摸她的脸颊,讲一些她有时听得懂、有时听不懂,但总是非常柔软的话,

“……”

谢挚捂着嘴唇跪倒在地,发不出任何声音,痛楚的眼泪一滴滴砸在镜子般的光幕上。

小莲花看不懂,但她却能看明白女人眼里隐隐的忧虑。

她说:“小莲花,不要怕……元姨会救你,带你出去。”

用自己的生命做代价,她的元姨,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死在了刈鹿刀下,大荒与中州的交界上。

狐族是公认的神圣种族中最惜命的种族,半血狐族更是狐族中最惜命的个体,因为他们的生命来之不易,总是伴随着追杀与逃亡,时刻徘徊在生死线上。

但是在许多年前,却有这样一位半血狐族,为了救她,献出了自己珍惜万分的性命。

她好想告诉元姨,看呐,你的小莲花长大了,我不是谢惜自口中长不大的娇娇儿,现在是个可靠的大人了,我也没有对不起你为我起的名字,倘若现在再有生灵敢于伤害你,我有自信和实力为你挡住一切刀剑与风雨——就像元姨怎样保护小时候的她一样。

元姨一定会很欣慰的吧?她是她最心爱的孩子啊……

谢惜自原来早就卜算出了龙族与五州的这一战,并且在很久之前就在为此时做准备——

她有条不紊地四处挑选天赋好的孩子,将他们悄悄送到星星海去,为人族保存希望与火种。

现在想来,大荒里那捉孩子的老金狼与独臂女人,应该就是她派来的人……

谢挚还记得那女人死前说的话——

她眼里放着一种奇异的光,笃定地低声说:“总有一天,你会为你今天做的事而后悔的,小东西。”

而她那时回答:“我从来不后悔。”

——不后悔的结果便是,当年那些没有被他们送入星星海的大荒少年,绝大多数都战死在了龙族的铁蹄之下。

作为云重紫的第二法身,云清池同样野心勃勃,不甘居于人下。

比起真龙,她更认同自己是个人族,她想要取代紫帝的地位,从此不再是云重紫的附庸,更不必听从任何人的指挥与号令。

于是她私下联系了谢惜自,并将龙皇赠给她的两样至宝——昊天塔与涅槃种——交给了她,与谢惜自合作,为的就是请谢惜自为她卜出杀死龙皇的方法。

照谢挚的观察来看,她们俩的关系其实相当复杂危险,既时时相互猜疑、相互试探,又实则十分信赖彼此——她们在某种意义上其实颇为相似,都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样聪明绝伦,一样冷心无情。

这是两个技艺同样高超的棋手,因此反而能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达成长久的合作。

昊天塔是初代龙皇的法宝,云清池拿得出它,是理所应当;

不过涅槃种是怎样辗转到云重紫手上的,谢挚却不知道。

她猜,大概是遗落在西海里,之后被龙族捡到,交给她的吧。

预言说,可杀龙皇的人,就是稚拙双子中的一个;

不过看到她们两人的状况之后,相信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谢灼的,谢挚觉得就连她自己都会选谢灼,毕竟她看起来……远比她强。

这大概就是命运的造化弄人之处,宗主那样聪明、谢惜自那样精于卜算谋划,却也仍然逃不过它的捉弄。

谢挚自嘲地笑了笑。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连活下来都勉强的孩子,最终竟然能杀了一位半步神祇呢?

不过,她现在也死掉了。

谢挚想起了她与云青紫战斗时,那风尘仆仆赶来的年轻女子。

谢灼,那个骄纵任性的小姑娘,居然是她的亲妹妹……

她应该恨她、讨厌她么?毕竟她从她身上夺走了那么多。

但是谢挚叩问内心,并对她恨不起来,只是有点淡淡的悲哀——谢灼也是一个很可怜的孩子……只是境遇比她稍好一些而已,但也只是一些。

至此,所有的前尘往事、前因后果,她全都明白了。

第354章 选择

谢挚正在惘然,忽然发觉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起,开始悄然变得虚无。

“……这是怎么回事?”

谢挚一惊,她本能地感到危险,隐约意识到,倘若任由这样下去,自己将会完全消失。

“是大道终于要彻底湮灭我了么?”

她看着指尖,仅仅过去了短短一刻,她连小臂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但这时她只是一道意识,根本没有实体,便无法运转道宫,更无任何术法神通可用,纵使想尝试自救,也无计可施;

而周围只有一片虚无空洞,是极纯粹的黑暗与死寂——谢挚疑心,万物诞生之前世界可能就是这副模样,除了眼前这面光幕之外,再无它物。

转眼间,她已经不见了半边身子,谢挚心中已有较量,勉力扑倒在面前的光幕上。

——没办法了,虽然不能确定,希望也渺茫,但现在这种情况,也只能试试看了。

倘若有可能,她终究还是想要活下来的……

姬宴雪最后的那声低呼一直在谢挚心间回荡,让她一想起来便觉疼痛,几乎不能忍受。

想要活下来,想要……再见到她。

光幕之中,“谢挚”的人生仍在继续,很快便又来到了初见火鸦之时。

现在谢挚知道,她必须要见到玉牙白象,否则她便会因涅槃种的吸食而死在十五岁;

但在面临别的人生节点时,谢挚犹豫一下,又改变了选择——

这一次,她没有选择去定西城参加英才大比,而是留在了白象氏族里,陪着族长一起生活。

谢挚还记得,她当年离开白象氏族的时候,跟族长信誓旦旦地保证过,自己只是想要出去闯荡一番,看看大荒之外的广大世界,二十岁之前必定会回到家园,重新和氏族里的大家日夜相伴。

但是她们谁都没有想到,她这一走,就是十年之久。

她甚至到现在也没能回去,再见族长一面;有可能,她再也回不去了……

“族长……”

谢挚目不转睛地望着光幕里的高挑女人,她仍像她记忆里一样成熟美丽。

她当时年纪小,只沉浸在修为终于能够突破的欢喜与对未来的憧憬向往之中,并没有发现象翠微掩饰得极好的失落怅然;

现在这样一看,族长分明在揉着她的头柔声应好,眼中却有一抹淡淡的哀伤。

——按照族长的本心的话,其实是不想她离开白象氏族,去参加英才大比的吧?

但是族长还是宽容地应许了。

因为她觉得,自己不能阻拦谢挚的前途与未来,她要放她远去,放她离开——离开氏族,离开大荒,也离开自己。

她应当做她的东风,不应做她拦路的荆棘。

谢挚指尖一动。

但是这次,在这里的话,她是不是也能……稍微完成一下族长的心愿呢……?

只见光幕里那娇艳的少女垂下头认真思索了许久,终于露出坚定之色,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谢挚(抓住象翠微的衣角,软声)族长……

象翠微(转过身来,摸摸少女的头,有点奇怪地)嗯?怎么了,小挚?

谢挚(扑到她怀里,闷闷地)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去英才大比了……(仰起脸来,认真地)我不去定西城了,也不去中州拜仙宗了,我想跟您、跟雨姑姑、跟氏族里的大家在一起。

象翠微(沉默片刻,手指抚摸着谢挚的头发)可是,你不是很想知道氏族之外有什么吗?你从小就一直问我的,你忘记了吗,小挚?(顿了顿,愈发温和)是忽然对未知的事情害怕犹疑,还是祭司跟你说了什么?若是后者,你大可不必管——祭司大人一直是那样子,她只是担心你性子单纯,去外面闯荡时受骗吃苦罢了。

谢挚(摇头)不是,都不是,祭司大人……的确是曾经跟我说了一些话,可是您知道,那些话不能动摇我的心的!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跟别人没关系。

象翠微(还想再说什么)可是……

谢挚(跳起来捂住女人的嘴唇,撒娇地)哎呀您不要再劝说了,我已经决定了!我就是想和您在一起嘛!我想呆在氏族里……(可怜巴巴地)还是说,您讨厌我,对我不耐烦,要赶我走了?

象翠微(无奈地,但目光却非常温柔)怎么会?

谢挚(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满足地松开她,得意地背起手来)那不就行啦!咱们氏族有阿英去中州就足够了,她天资那样好,一定能在仙宗里出人头地,我留在氏族里陪您!

象翠微(沉吟片刻,终于答应下来)既然你这样决定了,我自然也不会赶你……当然,若是你之后又改变想法了,再参加三年后的英才大比也不迟。

谢挚(高兴地)那您是答应我了?

象翠微(柔和地)嗯。

谢挚(开心地笑起来,紧紧抱住象翠微用力蹭她)我就知道您最宠我了!我也最喜欢您!嘿嘿……

象翠微(也忍不住笑,回抱住少女,像放下了一桩心事)其实我也觉得,你这个年纪去参加英才大比,是太小了一些……再在氏族里修行几年也很好。

谢挚(仍旧沉浸在和族长的亲近中,过了片刻,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惊讶地睁大眼睛)诶——原来您不想让我走呀?可是、可是您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要是您早点跟我说,我一定就不——唔唔唔……!

象翠微(反过来捂住她的嘴巴,板起脸,但笑意却从眼睛里泄露出来)不许说。

……

……

看着光幕里的两人,谢挚也不自觉露出笑容,但眼眶却渐渐酸起来。

在这个可能的走向里,族长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她当年……原来是不想让她走的啊。

可是她却从来没有说过,更没有表现出来。

因为她知道,一旦她说出口,依谢挚的性格,就算是再渴望去外面游历四方,也会乖巧地留下来的,所以她不能说。

族长……就是这样的人。

谢挚若有所觉,望向手臂。

——不知何时,她方才消失的半边身体,又全都回来了。

……是和这个光幕有关系吗?谢挚蹙眉。

她觉得自己好像隐约触及到了什么,但一时又不能完全想明白。

不过也不要紧,这光幕就放在她眼前,再多试几次,自然能找出其中的关联。

谢挚重新将心神沉入光幕中,脸色忽然一变。

(天气阴沉,寒风萧瑟,此时年关刚过,正是大荒的冬末。一队蛟马卫士循着丹朱鹤的指引,来到了白象氏族。氏族众人都闻讯而出,想要知道这群雍部最强大的战士们是因何而来。)

蛟马卫(一身青甲,他和身后的卫士们手臂上都系着白绦,手捧一个木匣,略带抱怨地)这就是白象氏族么?真叫我们好找,你们怎么如此居无定所,在大荒中四处迁徙?(打量了几眼人群最前方的象翠微)你就是白象氏族的族长吗?

象翠微(扫过面前的军士们,隐隐有些不安,恭敬地行礼)正是。不知各位来我氏族是……?

蛟马卫(叹了口气,神情沉重下去,低声地)……我们此来,是为了带给你们,你族象英已死的消息。(将手中的木匣交给象翠微)这就是她的遗物。有奸人……潜入了金乌梦之中,杀死了不少孩子,还有许多孩子被捉走了,至今不知其踪……不过你放心,那奸人已经伏法受诛,其余孩子的下落,牧首大人也正在追查。

象翠微(如遭雷击,脸色苍白,愣愣地捧着象英的遗物,无意识地捏紧那木匣表面,难以相信不久前还正值青春、未来光明的侄女,现下留在这世间的东西只有这一个小匣)……您说什么?我好像听不明白……

……

……

族人们哀恸的哭声仿佛能够穿透光幕,谢挚同样面色苍白地攥紧了手指。

是了,她想起来了……

那金乌梦里潜入了一个食人的王家老头,将金漠区的少年们都制成光卵储藏了起来……

当年,她曾与那老头战斗,他服用了帝江卵,早已变成了真正的食人凶禽,竭尽全力将他斩于剑下,之后又救出了被埋在金沙下的许多少年。

那些人里面,就有阿英和骆燃霄。

但是现在,她选择留在白象氏族,也随之改变了一连串的未来,阿英……自然也没能活下来。

怎么会这样呢?

谢挚很快看到了这个走向的所有未来——

象英的死讯传来之后,白象氏族深受打击,悲伤了许久,象翠微更是尤其难过——她没有子女,象英和谢挚都是她看着长大的,但是现在,象英却死去了。

十年之后,龙族入侵,祭司随之苏醒,悄然离开了氏族。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也没能再回来。

五州在这次战争中受创巨大,尤以大荒与中州最为严重,大荒的牧首与城主们几乎尽数战死,人皇陨落,最终以自秘境归来的摇光大帝与龙皇同归于尽作为结局,她们两人的战斗激烈得甚至令太古战场化为了尘烟。

时人将这次空前惨烈的战争称为“裂州之战”,因为在这场战争中,北海脱离了五州,而朝星星海奔去。

所幸,白象氏族随着善于避难的白银甲虫们四处迁徙,躲开了龙族的杀戮,还保护了许多逃亡的民众。

又过去了一百年,象翠微也死去了。

——白象氏族十分贫瘠,没有奇珍异宝滋养她根基受损的躯体,她最终也没能突破道宫境,跨越修士中的第一道天堑,获得寿命的大幅度增长,因此只能含恨而终。

临死之前,象翠微久久地拉着谢挚的手,温柔而又哀伤地凝视着痛哭的谢挚。

谢挚已经不是她当年从白象背上抱下来的那个奄奄一息的孱弱孩童了,她长成了可靠能干的美丽女人;

但在她眼里,她仍然是那个晚间怕黑、抱着被子眼巴巴来求她陪的小姑娘。

象翠微用衰老的手掌轻轻抚摸谢挚的头发,为她擦去泪水,一如谢挚少年时。

“……我有点后悔,小挚。”

老人忽然慢慢地道:“这几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你说,若是我当年放你去参加英才大比,现在是不是……是不是……会有一些不一样?”

一滴泪水从象翠微布满皱纹的眼角滚下。

“对不起,小挚。我终究还是……太自私了啊。”

脸侧的手掌无力地滑落,谢挚惶然地叫了一声“族长”,但女人的呼吸已经停止了。

象翠微死后,谢挚接替她,成为了白象氏族新的族长。

她天赋出众,硬是在这贫穷的白象氏族里一直修到了髓树大圆满境界,但终究也因为缺乏资源与历练而没能继续破境——斩己太凶险,更没能成为仙人,在两千年后安静地死去了。

这一次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了。

直到光幕在眼前熄灭,谢挚才恍然回过神来,抬手擦掉颊边已经变凉的泪水。

……她选择留在白象氏族陪伴族长,最终得到的结局,竟然是这样吗?

的确十分安稳平静,也活了很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已经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了,但谢挚还是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怅然与遗憾。

为金乌梦里死去的年少的阿英,为族长老死时眼角落下的一滴后悔的泪,也为……只有在传闻里才能听到的……战死的姬宴雪。

在这次的世界线里,她只是摇光大帝,而不是她的阿宴,她们甚至根本没有见过面。

果然,若是她没在,阿宴就会坚定地履行自己的责任,接受命运,去与云重紫死战;

而与她预想的一样,不论这场战斗是输是赢,姬宴雪都……绝活不下来。

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一个完美的好结局吗?

要是大家都能快乐幸福地活着,就好了……

就在谢挚出神的时候,她面前又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面新光幕。

……这是怎么回事?

谢挚稍一沉吟,故意没有去碰它。

不多时,她的身体便再次开始变得虚无——熟悉的被大道湮灭的感觉。

谢挚脑海里闪过明悟。

她好像有些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了……

她抬指,轻轻触上这面新光幕。

——这一次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结局呢?

第355章 小树

谢挚心中有些隐约的猜想,但具体如何,还需要切身验证才好。

她这一次一切都选择的与之前一样,经历也一般无二,仍旧是被祭灵石判定为登神种,姜既望认她为义女,又夺得英才大比的魁首,斩获昆仑山宝,跟着姜既望去往中州歧都,拜孟夫子为师,进入红山书院学习。

只是这一次,她却刻意疏远了宗主,拒绝了宗主的邀请。

——只要不被宗主迷惑,也不踏入殷墟,有夫子和牧首大人的庇护,她还是可以在这波云诡谲的歧大都里,勉强保全自身的吧?

当着众人之面,女人含笑应下,看不出任何不快;

但转过身时,云清池却唇峰紧抿,骤然沉冷下了脸色。

光幕外的谢挚看得心惊——她从未见过宗主露出这样的神色。

不论何时,宗主在她面前总是温柔耐心的,最擅长不动声色地暧昧撩人,她从未见过宗主动怒,甚至没见过她露出一点类似不耐烦的神情;

但现在,她在她眼里看到了凛冽的暴雪,仿佛要将一切生灵都撕得粉碎。

……原来那都只是伪装,她现在看到的,才是宗主完美无瑕的温柔假面下真正的自我。

云清池乃是龙皇的第二法身,注入了云青紫的所有情感,自然对往事记忆得远比云重紫深刻,只是见了一面,就凭借长相与万法剑竹认出了她。

之后,宗主又有意无意地制造了几次与谢挚的相遇接触,每一次都精心策划、仔细安排,倘若谢挚还是当年那个懵懂少女,定会被她引得心动不已,生出爱慕。

但谢挚在光幕里看着,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都是假的……

宗主修的是无情道,她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情爱,只不过单纯是在模仿喜欢一个人时应有的言行举止罢了。

现在想来,恐怕连当年上元灯节的定情之吻,也是宗主精密计算过的吧?

而她那时,却还沉浸在美丽的甜梦里无法自拔。

对她的数次安排,谢挚不仅反应冷淡,竟似有些隐隐的排斥抗拒,几次受挫下来,云清池愈来愈焦躁,也愈来愈感到难以忍耐。

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与她想象的结果完全不一样。

难道以她的容貌地位,再加上伪装出来的温柔与那些叫人浮想联翩的举止,竟然不能哄得一个涉世未深的天真小姑娘动心么?她几乎要有些怀疑自己的魅力了。

云清池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攥紧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