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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1章 青澜

“咚咚……”

祭坛设在城郊,谢挚与姬宴雪还未赶到近前,震耳欲聋的鼓声已经远远地传了过来,鼓声雄浑有力,每一下都仿佛敲击在人们的心脏上;

再走近些,便听见鼓声中隐隐夹杂的祭司歌唱,那为首的大祭司带领一众巫师,围着祭坛,好像聆听到了上天赐下的福音,时而手舞足蹈,时而五体投地,神情狂乱,不断呼喊,古老神秘的语言从口中流淌出来,听起来不像人语,更像是一种充满威严的巨兽低鸣。

“这是龙语。”

姬宴雪立即辨认了出来:“真龙的语言非常复杂,一个字就能蕴含海量信息,极少有人能够掌握。这个祭司,倒有些本事。”

“听她所唱,内容应当是在赞美真龙的美丽与伟力。”——这是祭祀专用的颂歌。

能近距离观看此次祭祀的人并不多,谢挚与姬宴雪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朝阳身边。

朝阳今日打扮得十分隆重,昂首按剑,站在最前,凶兽饕餮在她身侧端坐。

看见谢挚她们到来,朝阳这才肃色稍减,悄声叫了一声“挚姐姐。”

谢挚朝她眨眨眼,宽慰地笑了笑,示意她不要紧张。

在她们在秘境里待的这几年,朝阳已经彻底褪去了少女的稚气,长成了一个年轻女人,越来越接近史书上记载的那个意气风发、铁血善断的殷商开国君王,如红日终于冉冉升至天空正中,开始散发耀眼的光彩,中州之东已无人不知她的姓名。

每当听到饕餮的嘶吼与金钺的摩擦声,每一个敌国战士的大腿都会恐惧地发抖——那是战败与死亡逼近的声音。

但在谢挚她们面前,朝阳仍然亲近谦恭,一如她少年时。

能被允许站在朝阳身边的都是她最信任的人,代表着特殊的地位与格外的宠幸——谢挚看到,那个姓谢的卜算师就立在朝阳的右手边,见她与姬宴雪到来,女人恭敬地深深躬身。

真叫人不敢相信,长生谢家的先祖居然在对她鞠躬……

谢挚回礼,心里还有点微妙的感叹。

还记得,她之前第一次见到后世那位盲眼家主的时候,出于好奇多看了几眼,还被谢惜自身后的刀灵给瞪了。

“小挚,宴雪,你们来了。”

太一显然早已习以为常了她们两人的同进同出,唇角的微笑中含着一抹长辈特有的调侃。

她身边的玉牙白象手中抱着小象,小象这几年已经长大了不少,比起之前的巴掌大,如今的体型更接近一只小狗。

“到我近前来吧。”

太一笑容不变,视线移向祭坛,“今天的祭祀,或许会有一些麻烦。”

“什么麻烦?”谢挚心中一凛。

太一摇摇头:“听说龙族此次派出的使者,是他们的小王子,他远不如她长姐仁善,十分骄纵傲慢。”

——其实这已是委婉的说法了,那小王子有一种天真的残忍,对待其他种族时,会像孩童踩踏蚂蚁一样随意玩耍,上次出使时,为了玩乐,甚至直接屠杀了一整个国家。

她恐怕他今日又要故技重施,所以才要特地出面,为朝阳增添声势,希望龙族小王子懂得收敛,不要太过放肆。

面前的祭坛是圆形,修建得极其宏伟巨大,甚至比朝阳的住所还更胜几分,通体用黄金铸造,远远望去,仿佛一座灿烂的金色小山,其上精心雕刻着无数栩栩如生的龙纹,好像随时都要冲出祭坛,张口狂吼。

“为了这座祭坛,花费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也不知是否能够令真龙满意……”谢挚听到身后一个大臣忧心忡忡地低声道。

“……上人牲!”

鼓声渐渐停了下来,大祭司终于终止了龙语唱诵。

虎贲压着面如死灰的奴隶列队而上,约有数百,将他们按倒在祭坛上,这些奴隶都是从战败国掳得的俘虏,竟也不作任何反抗。

“砍!”

手中寒光一闪,虎贲将奴隶的头颅如切菜一般砍在祭坛上,顺着坡面的弧度骨碌碌滚下,颠出一路血迹。

很快,祭坛底便积出了一大滩深红的血。

受莫名的力量吸引,血液顺着祭坛里铭刻的纹路缓缓流淌,浸透了每一个龙纹的鳞爪须牙,散发出奇异的光彩,仿佛在祭坛底形成了一片宁静的血湖,甚至映照出了天上的流云。

“请神龙降临!”

时辰已到,祭司俯首叩拜,其余人也忙不迭地跟着跪倒。

连朝阳都下跪了,放眼一望,只有谢挚四人没有跪。

太一神似乎摇着头,非常轻地叹了口气。

过了许久,仍然没有一点动静。

所有人仍旧一动不动地跪着,一点也不意外,好像一群没有知觉的木人,力求从每一个衣角、每一处皮肤上都表露出恭敬——这应当是龙使的刻意刁难或者考验,并不少见。

一个大臣年老力衰,满脸流汗,受不住久跪,难耐地动了动身子。

他悄悄抬眼看了一眼天际,想知道明明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龙使为何还不降临。

就这一眼,让他定在原地,仿佛冻成一座冰雕,从脊背窜上刺骨寒意。

在那云层之中,悄然隐藏着一头银色的真龙。

透过云层的缝隙,真龙的金瞳正死死地盯着他,如发现猎物般快意兴奋。

——抓、住、你、了。

从那双火焰般的眼睛里,大臣读出这几个字。

……糟了!他与真龙对视了!不经允许,他看到了真龙的眼睛!

“龙使大人——”大臣万分惊惧,就要求饶。

但银龙口中一叱,一道闪电落下,“轰”的一声,已经将他击成了灰烬。

在众人惊诧恐慌的注视中,银龙猛然窜下,如同陨石落地,在地面上砸出无数裂纹。

烟雾落下,缓缓露出银龙的人身。

是一个十分英俊的龙族少年,头生银白龙角,腰挂双锤,衣着华贵。

“他竟敢直视真龙的双眼,所以,我便将他杀掉了。你们有何意见?”

少年抬着下巴,嘴角噙着笑,傲慢地巡视了一圈跪倒的人群。

朝阳沉默了一瞬,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声道:“龙使杀得好!”

众人仿佛这才被君主的声音惊醒,连忙跟着应和:“龙使杀得好!”

这是无可挑剔的反应,少年却仿佛感到失望与无趣似的,沉下脸,索然无味地撇了撇嘴角。

真无聊,他原本是想故意找茬,逼他们反抗的。

倘若他们反抗,就给了他大开杀戒的理由,到时回水晶宫后,即便是他那爱说教的长姐云青紫,也断然无话可说。

发现了姬太一与姬宴雪,他歪头轻咦了一声,不知这里怎么会有神族。

至于谢挚,则是完全被他忽略了。

“白落姐,你怎么在这里?你也是来缔结契约的么?”

神族与龙族关系亲厚,更何况姬太一十分有名,少年自然地走过来,叫出太一的本名。

“游玩至此,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龙皇陛下还好吗?”

“都好,都好。”少年点头。

说着终于注意到了谢挚,他看到,这人族竟然好像不怕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下他的面容,这才意识到不妥,快速垂下眼睛。

“嘿!好大的胆子!你敢看我!”

少年立即感觉受到了冒犯,正要口吐闪电,将谢挚也击成灰烬,便感到了一股凌厉深切的寒气。

——是谢挚身边的姬宴雪,正冷冷地逼视着他。

女人的碧眸结了冰,充满警告地扫过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好像他已是一个死人,身上的气势即便是他,竟也不由得感到一丝胆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紧接着便为这后退而大为恼怒。

……该死,他竟然被一个籍籍无名的神族吓退,在她面前流露出了软弱!

“你是谁?”少年咬着牙问。

“姬宴雪。”

没听过的名字——少年这下完全放了心,确定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神族,既不身份尊贵,也不修为强大。

“白落姐,她冒犯了我,我要她杀了那个奴隶,向我道歉!”

少年指向谢挚,他把谢挚当成了姬宴雪的奴隶。

“你只会告状,求人帮忙么?堂堂龙皇的儿子,竟然如此无能。”

姬宴雪冷笑,他理所当然的态度与称谢挚为“奴隶”的举动,一下子激起了她的怒火。

“你!”

“好了,宴雪,少说几句!”

见少年涨红了脸,双臂散发仙光,朝腰间的双锤摸去,似要动手,太一连忙按住两人,制止了他们。

“朝阳的祭祀尚未完成,稍微忍一忍,好么,宴雪?”太一低声对姬宴雪说。

“……”

怒气仍然堵在胸口,丝毫没有散开,但姬宴雪也知道轻重缓急,强压下情绪,点了点头。

又转过去安抚少年道:“青澜,不要生气,神族与龙族是万世不变的朋友,之后我自会帮你教训她。”

少年名唤云青澜,在姬太一的劝说下,终于勉强放下了双锤,怒视着姬宴雪,犹在愤愤不平,“白落姐,我可全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从降生以来,还从没有生灵敢对他不恭敬!即便是他的长姐,也不过只是严厉地批评他几句而已。

今天来到这个鬼地方,真是没有一处顺心!

云青澜阴沉着脸,朝祭坛奔过去,他要向商人发泄怒火。

“抱歉,我忘了我不该看他……”谢挚小声说。

“道什么歉,这个规矩原本就全是错的,错的规矩为什么要守?并不怪你。”

姬宴雪也还在生气,但对谢挚说话时,声音却轻易地柔和下去。她不想把情绪带给谢挚。

神帝本就非常护短,更何况谢挚根本没做错什么,只是垂眼的速度稍慢了一些而已。

但在远古,却是大罪。

姬宴雪皱着眉,几乎对自己神圣种族的身份有些厌恶了。

谢挚方才之所以忍不住多打量了云青澜几眼,实则是因为……她觉得他的脸有些熟悉,好像在哪曾经见过。

回忆许久,她才记起,那应当是在大荒的太古战场中,她曾看到过神战的虚影一角。

虚影里显现出夺运神战的厮杀画面,神血飞溅,极为惨烈,一个头生银角的龙族少年被击得吐血,瞪着敌人,惊恐地大喊:“你不能杀我!——我可是龙族!”

而对面的战士用捅入他胸膛的刀刃回答了他:

“杀的就是你们龙族!”

那个直到死前还满脸难以置信的少年,正是云青澜。

云青澜怒气冲冲地来到祭坛前:“你们献的祭品不够,还要再加,再加,再加!”最好加到所有人都死完!

第342章 预言

“……那,再与您杀一百个人牲,好么?”

朝阳仍旧跪伏在地上,没有问云青澜为何不满,小心翼翼地商量道。

神圣种族是不会解释的,他们只需要服从,不合宜的过多询问,只会惹得他们厌烦。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

少年嗤之以鼻,对她的提议丝毫看不上眼。不论杀多少奴隶,也都是一样的。

——杀奴隶有什么看头!他们的命,并不比一颗沙尘更珍贵。

挑衅的目光在战战兢兢的人群中扫过,云青澜忽然瞧到了什么,像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游戏一般,怒色渐消,唇角慢慢翘起。

“喂,我想到了,我就要她做祭品。”

他抬起手,指向朝阳身旁一直低着头的年轻女人,被他指到的人浑身都颤了颤。

“——这个女人。”

“将她给了我,我便放过你们,不再与你们计较。”

这个女人陪在商君身边,随着他一说话,便下意识地悄悄靠近商君,从身体语言来看,必定与她关系亲密,不是亲长,就是道侣,总之一定是商君很重要的人。

若是商君愿给,那他便能欣赏一番她肝肠寸断、痛苦挣扎的模样,却还不得不将自己的挚爱流泪献上,也算一番趣味;

而若是商君不给,那更是再好不过。

不如说,他正期待她如此做——

渴望她将屠杀的借口送到他面前。

实际上,这是神圣种族惯使的手段,随便寻事,安个名目,就能任意灭族;其他生灵即便痛恨,也无可奈何。

“你,抬起头来。”

商君沉默地握了一下女人的手,像是无声的安慰与鼓励;

女人终于颤巍巍地抬起了头,但让云青澜意外的是,那张沾着泪痕的脸,样貌竟然只算平常。

众人仿佛悄悄松了口气。

谁都知道,龙族虽然性淫,但眼光颇高,十分挑剔,从来只喜欢美人。

但他们刚放下的心,立即又惊骇地提了起来——

龙族想了想,上前一步,伸手在女子脸边一触,便有一张无形的面具碎裂开来。

障眼法破除,露出了女子惊惶失措的美丽真容。

“哈!”

识破了!人族果然狡诈非常!

少年满意地笑起来,目光变得凶狠:“你敢骗我?”

见竟然没能瞒过他,朝阳立即叩首:“对不起,对不起龙使大人,我错了,这都是我的主意,我罪该万死,您要责罚就责罚我好了,她是我的未婚妻子,您若是想要奴隶或者珍宝,不论什么我都一定献给您,但是她不行——”

“那我要圣药,我要饕餮,我要你的九成国人,你有吗?有的话,你肯给吗?”云青澜冷笑。

他明知道商国初建,何来的圣药!而且圣药都在神圣种族手里,人族怎么会有?

她所求不多,并不敢争什么,只是想要一点活路而已;

可就连这一点活路,神圣种族都不给他们……

谢挚看见朝阳下颌收紧,低垂的眼帘下,眼眸跳动着恨与怒的火焰,即便知道这只是秘境,并不是真实,也还是不免担忧,不知她能怎样渡过这一关。

正要请求太一神出手,太一神倒先开了口。

“不要急,小挚。”

太一神却好像一点都不忧愁,就像她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一般。

“接着看就好了。”

云青澜抬腿,就要将女子一脚踢死,但被他一直轻视的商君这时却猛地抬手,仿佛忍耐到了极致,竟硬生生接住了这一腿,止住了他的踢势。

“……!”

云青澜心里暗暗吃了一惊,龙鳞浮现,再出腿时已经暗蕴了力之符文,足以将山岳踢得粉碎;

但“嘭”的一声巨响,海量符文在他们二人之间炸开,朝阳仍旧稳稳地接住,并且面色不改,毫无吃力之象,连冷汗也没有渗出一滴。

“你是……”

能与真龙近身肉搏而不落下风的人族,恐怕整个五州也找不出来几个。

这个商君,大概是个很厉害的体修,并且已经逼近神王之境了。

云青澜终于好好正视了她,觉得她似乎有点熟悉,“我好像,曾在我姐姐身边见过你……”

“我曾有幸在九重天上学习过一段时间,蒙云殿下赏识,对我提携一二,或许就在那时,您见过我一面。”

她这样一说,云青澜可一下想起了她:“啊,原来是你!就是因为你,我姐姐受了好多讽刺!他们都说,龙皇的长女,竟然和一个人族做朋友,真是可笑。”

说着脸色又阴沉下去,他很敬爱他的长姐,一直为此不平。

“闲言碎语而已,龙皇的儿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岂有他人置喙的余地?”

这龙族少年傲慢残忍,却也被娇惯得十分天真,毫无心机,想到什么便会径直显在脸上,观察着云青澜的神色,朝阳稍加揣摩,就能猜到他的心思。

这句话完全说到了云青澜的心坎上,击掌道:“说得好*!照我说,他们连我姐姐一丁点都比不上,怎配教训她?”

一时望着朝阳心生几分亲近,想这人族竟也能说几句有道理的话,难怪姐姐肯与她交游,原来是有此缘由。

“既然你认识我姐姐,那么,我也不为难你了——”

“但我今日来不大高兴,我要你把我哄开心,给我寻个乐子赏玩,要是能办到,我就走。怎么样?”

少年松了口,自认这已是天大的恩典。

“……”

朝阳面露难色:

这个要求,听起来似乎简单,实则才是最难办的,好与不好,全在云青澜一念之间。

而他孩童心性,乖张善变,说翻脸就翻脸,但商国,可就倒了大霉。

就稍沉默了这么一刻,云青澜脸上已又浮现了几分不耐,朝阳无计可施,渐渐咬了牙,看向妻子,心中转着一个疯狂的念头:

要不要,直接杀了这个龙王子?

如此固然痛快,但整个人族,必定会在龙皇的狂怒之下被犁成一片血海……

就在神经紧得快要绷断时,她听到身边有人向前迈了一步,不卑不亢地道:“我刚好是个卜算师,若您不弃,就让我来为您卜一卦吧。”

是那位姓谢的卜算师。

朝阳知道她很有本事,也很信赖她,心中却颇为紧张不安,生怕她卜算不成,反而惹怒云青澜,但此时此刻,除了默默祈祷她成功,也无计可施。

“哦?”云青澜果然起了兴趣。

听说,卜算师中的佼佼者甚至能预测到万年后的未来,却不知此人的功力怎样,“你要我怎么信你?”

谢家主微笑着,说了几件只有龙族才知道的事,获得了云青澜的信任:“好!你说得一点不错!你且为我卜来。”

谢家主再次毕恭毕敬地行礼,跪坐在地上,手握龟甲,开始推演。

过了片刻,裂纹在命运之火的炙烤下缓缓浮现。

抚摸着裂开的龟甲,脱力似的,家主的头深深垂下去,但声音却很平稳清晰:

“殿下,您将会在刀与血中走向永恒,龙族将牢牢记住您,长唤您的名。”

闻言,云青澜喜不自禁,连叫了三声好。

如此说来,他一定是在战斗中为龙族铸就了无上功勋!他会是龙族的大英雄!

少年攥着拳头,暗暗吐着兴奋的粗气,来回走了几圈,跺了跺脚,直到心中的激动稍微降温,才急匆匆接着道:“你再为我算一算我姐姐,她叫云青紫。”

“殿下……”

朝阳想要阻拦,卜算不易,对修士反噬极大,这种一刻不停的连续卜算,恐怕会要了谢家主的命的。

但女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点一点头,便开始了第二次卜算。

她这次取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玉珠,表面泛着微蓝的润泽水光,一看即是稀世珍宝,将手掌放上去,星辰的轨迹在玉珠表面纠葛着显现。

为云青紫的卜算,花费的时间是方才的几倍。

看着渐渐拉长的日影,云青澜不停来回踱步。

就在他的耐心将要耗尽的前一刻,脆响猛地炸开——

那颗玉珠竟然完全裂成了碎片,落在地上,被风一吹,便化为黯淡惨白的粉末。

谢家主的腰更弯了几分,几乎是佝偻下去。

“禀殿下,我算出来了……”

“……您的长姐云青紫,会成为龙族历史上最伟大的君王,五州将臣服于她的剑下,龙族会在她的带领下繁荣昌盛。”

“不久之后,她会遇到自己一见倾心的心爱之人,与她的缘分万年不断,她会为您的姐姐带来极大的幸运。”

听到前一句话的时候,云青澜虽然高兴得意,但并没有露出什么意外之色——他知道,姐姐当然能这样!姐姐什么都能做得成;

但当听到第二句预言时,云青澜却一下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心情大好,眉飞色舞地嘿嘿笑起来。

真不可思议!姐姐居然也会喜欢别人吗?

要知道,他的姐姐与其他龙不同,十分克己自制,长到十九岁,从未喜欢过什么生灵,对各族美人都目不旁视;

没想到,这个人族卜算师不算则已,一算就直接预言了姐姐的姻缘。

“真的吗?还有多久?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种族,什么性情?是不是非常美?”否则怎能让他姐姐动心?

“很快了,您姐姐只需要在西海静待,就能遇见。至于其他,我无能,暂时不能卜出。”

“哼,”云青澜解下腰间一个锦囊,丢给谢家主,当做赏赐,“若是算错,定不饶你!”

少年再无心管什么商君与人族,满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喜滋滋地化为银龙原形,长啸一声,龙尾摆动,便腾云驾雾,箭矢一般消失在天际——

他已经等不及回九重天,将这个消息告诉姐姐了,虽然他知道姐姐定然不相信,反而会说他贪玩胡闹。

——龙使终于离开,本次祭祀一波三折、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朝阳心里长松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满身的冷汗。

若是她方才被逼急,杀掉了云青澜,一切就全毁了。但凡有一点生的机会,谁会愿意送死呢?

她走过去,想要搀扶谢家主起身。

谢家主顺从地托住主君的手臂,轻声问:“王上,龙使走了吗?”

朝阳一怔,察觉出一点不对,口中答:“已经走了,不必担心。”

托起女人一看,这才震惊地发现,她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流了满脸的血。

“无碍,”女人没有焦距的十字瞳孔温和地投过来,那些血,便是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的。

在商君惊愕的注视里,她满头乌黑的长发在一瞬间化为雪白,皱纹爬上她的眼角与面庞,竟如被刹那间抽取了寿元一般,老去了不知多少岁。

“只是……卜算的太大了而已。”

“我也没想到,卜算龙女云青紫的未来,会给我带来如此巨大的反噬,甚至献祭了我的眼睛与青春。”

谢家主笑笑,仿佛这件事十分普通平常,竟没有任何怨怼。

朝阳沉默不语,在衣袖上撕下一截白布,缠在女人已盲的眼睛上,低声道:

“今日之恩,我永远也不敢忘……您会是商的国师,朝阳在此立誓,只要商国还在一天,您和您的后代,都会享尽尊荣。”

谢家主艰难地欠了欠身:“多谢王上。您是我心甘情愿追随的仁王,为了商,不论付出什么,都是应当的。”

“国师,您方才所算,都是真的吗?”挣扎许久,朝阳才犹豫地问。

倘若那预言为真,那人族的天空,还有多久才能亮啊……朝阳心情沉重地想。

难不成,神圣种族真就根深蒂固至此,甚至万世不朽么?

“是真的,王上,在预言上,我从不造假。”

谢家主唇边浮现了那种卜算师特有的微笑,神秘,谦恭,而又带着点狡黠。

“——但是,我还隐藏了一部分没有说完。”

而这,足以令云青澜的理解完全驶向相反的方向了。

这就是预言最大的魅力所在,它朦胧模糊,而又飘渺不定。

他的确会在刀与血中走向永恒。

只是不是永恒的光荣,而是——

永恒的毁灭。

谢家主抚过商王亲赐的白布,这是谢家得以长久延存的保证,忽然心间一动,隔着遥遥的时空,感觉到什么似的,抬头望向天穹。

在万年后,阴雨绵绵的歧大都街道上,她的后人谢惜自将蒙眼的白绸抛向空中,如同放飞一只白鸽。

“商,于今日建国!”

随着礼官的大声宣告,祭司将祭坛中的血抹在朝阳的额上,祈祷上天祝福商君与国人,大道保佑这个新生的国度;

史官将这个光辉的日子庄重地刻在神兽的骨骼上,工匠在热汗中打出闪闪发光的青铜大鼎,歌颂的华美长诗将在鼎身内壁錾刻。

数月后,星星海被发现,神圣种族陷于一片争论之中,神族与龙族提议一举征服星星海,狐族赞同远遁,真凰不愿离开,声明自己要长留五州。

不久,神族与真龙的军队联合,战旗在九重天上猎猎飞扬,准备令除过神圣种族之外的五州生灵彻底灭亡。

第343章 神战

真凰将这个消息泄露了出来,朝阳与东方诸国商议数天不止,最终组成联盟,尽发人族兵士,向神圣种族正式宣战。

五州生灵心中皆大震荡:

自五州诞生以来,还从未有种族,敢如此胆大妄为,大规模地挑战神圣种族的威严。难道他们就不怕被灭族吗?

一时之间,五州心思浮动,暗潮汹涌,如同地动之前的世界,看似平静,实则滚滚岩浆正在地下沸腾翻滚。

听到子孙后辈的求告与呼唤,频有各族老祖自长眠中苏醒,避世不出的至强神尊现身,自黑暗中睁开双眼,浑身神光喷涌,灼灼目光投向九重天。

“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是他们,不让我们活……”

百万大军横在天地间,人们痛饮了最后一杯美酒,悲歌里都弥漫着辛辣的酒气,额上与手臂缠着白布,仿佛在为自己服丧。

商王朝阳骑在饕餮背上,面朝人族大军,举起黄金钺。

“凡是亲友被神圣种族屠杀过的,跟着我,我为你报这海一样深的仇怨;凡是不甘白白受戮的,跟着我,我为你砍下真龙的头颅;凡是想要灵魂被上天光荣地珍藏的,跟着我,我为你开出最宽阔的前路!”

“来吧,将士们,这是最后一战!”

龙族的史书上,后来将他们的宣战记载成“逆商之乱”,人族则骄傲地称之为“亳丘首义”。

姬太一找到了玉牙白象族群,这群以温和善良著称的神象正在东夷觅食,想拜托它们带走小象。

但小象不肯走,死死地用手指缠着她的手指。

“好吧,好吧……”

不知想通了什么,姬太一最终答应了它。

女人叹息着轻轻点在它的额间,“只是,你可不要后悔。”

“它不会后悔的。”她身边的玉牙白象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声音轻轻的,脸色苍白,残魂也淡至透明,若是不留神,甚至有可能会忽略她的存在。

“……从过去到未来,一次都没有悔过。”

姬太一沉默了一瞬,将小象捧给她,却只是避而不答,“你的魂体越来越脆弱了啊……”

她走到象群的首领面前,简短地道:

“离开五州,去星星海吧,五州很快就要待不下去了。我会为你们保驾护航。”

“若你们信得过我,就走。”

象首领陷入了长久的思考。

它是一头年长而智慧果断的母象,长长的象牙像玉石一样莹润洁白,在岁月的磨砺下富有生存经验,知道怎样才能对自己的族群更好。

“我们相信你,太一。但若我们思念故土,或者在星星海中不得出路,还会回五州来的。”

“当然可以,不过我相信以象群的仁智,会在星星海中发展得很好。”

首领不再说话,伸出鼻子,亲昵地揽住太一的脖颈,这对大象来说是一个非常亲密的举动,如同人族的拥抱;

之后,每头白象都与太一认真地告别,便坚定地踏上了前往星星海的路程。

这群通灵的圣洁白象就此消失在五州的土地与历史上,每隔千百年,才会悄悄回来探望家园。

除过姬太一,没有人知道它们去了哪里。

在最近的一次回归中,于在中州与西荒的交界处,象群惊奇地发现了一个满身是血的女人,她似乎正在被仇人追杀。

天性善良的白象感受到她的渴盼,从她怀里带走了一个昏迷孱弱的孩童,将这孩子亲自送到信仰自己的西荒氏族,交到了年轻的象翠微手中。

但是现在,谢挚与姬宴雪也知道了它们的动向——在姬太一让象群离开的时候,她们就在旁边,亲眼观看着。

“大人……”

太一微笑着止住谢挚,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

“我知道你们还有疑问,跟我来,接着看便好。”

姬太一来到了九重天上。

走进辉煌的神族宫殿,踩在最纯净的神银铸造的地面上,神族男女们手持武器,嘴角含着轻蔑的冷笑,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最近发生的人族叛乱,大声说自己要怎样将这群卑贱的生灵踏尽碾平,看见姬太一之后,他们忙不迭地行礼示好。

但太一仿佛没看见似的,平静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她身后的谢挚与姬宴雪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起,太一神已经不再同她们说话;

而周围的众多神族竟也好像完全看不见她们,甚至察觉不到她们的存在。

——这是真实发生的历史,她们只是观阅者。

越往前走,人声越稀,最后只能听见女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止了。

姬太一已经走到尽头。

明华大帝就在宫殿的最深处,擦拭着自己的宝剑。

他就是当今神帝,姬太一的父亲,一个不怒自威的英俊男人,仿佛一头金色的雄狮。

“你终于回来了,白落。你有改变自己的心意,决定继承我的王位和意志么?”

神帝缓缓转过身,露出眉宇间与女儿颇为相似的脸。

他一直知道,自己最为之骄傲的女儿心里,藏着一把最危险的剑。

一旦这剑释放出来,整个五州都会颤栗。

他同样知道,姬太一此次归来,必定会带给他一个答案。

不论这个答案是不是他想要的,她都一定会把这个答案呈现在他的面前。

“没有,父亲。”

“那么,不要拦我。”

“不。”姬太一道。

神帝擦拭宝剑的动作一顿,寒光立即闪了出来,但还不如他的眼神更利,“……你这是要与我为敌,与神族为敌,与神圣种族为敌,与整个五州为敌。”

“您说得不对。”

姬太一仍然回答得十分沉静,好像感受不到神帝已经开始攀升的气机一般,“与您为敌,与神族为敌,与神圣种族为敌,是的;但我并没有与五州为敌,您也代表不了五州。”

“哦?那你觉得,谁才能代表五州?”神帝嗤笑,“难道是那群叛乱的人族?天大的笑话!”

“或许是他们,也或许是什么花花草草之类的……但总之,不是神圣种族。时间会给我们答案。”

不同于父亲显而易见的神情越来越阴沉,太一的脸上甚至带了一些笑意,开起了玩笑。

“拔剑吧!白落。”明华大帝注视着她,“你是我的女儿,也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生灵,正如我了解你一般。你知道,两把同样锋利的剑一旦战斗,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一定要以一方的毁灭作为结局。”

“父亲,我的剑已经握在手中。”

一刻钟后,巨响传来,明华大帝的小世界展开又被斩碎,施加过无数保护阵法的神帝宫殿裂开千万道缝隙,完全碎裂开来。

震惊的神族看着一个白衣女子从废墟中缓缓走出,她的剑还在不断往下滴落神帝金色的神血,一颗种子在那把焰火一样的剑上闪着奇异的光彩。

神帝的识海,在她身后消散如烟。

“我终于想好了我的剑要叫做什么……”

对同族的惊怒视若无睹,太一低低地说。

“它就叫做,诛天魔莲。”

“——这株魔莲,诛的就是九重天。”

亳丘首义同年,姬太一发动政变,弑父叛君,清扫神族中的好战分子,完成了神族历史性的转向与改变,继任神帝评价太一的功过时,曾不无感慨地说到,“她给腐朽的神族带来了新生”;

九重天碎裂,神族跌落地面,五州生灵闻风而动,万族联军集结,夺运神战就此爆发,第一战打响在真龙的西海。

西海化为了死亡的漩涡,卷尽了无数天骄神祇,神族的史书后来如此记载这场空前惨烈的战争:“……帝慨然曰:‘终不以几族之利而病天下人!’乃伐龙族,战于西海。”

初代龙皇陨落,无数真龙伏诛,包括龙皇的幼子云青澜,神血甚至将碧海染成了金色。

也是在西海之役中,姬太一的剑从中间断为两半,那颗魔莲种子落进西海的波涛里,自此不知所踪。

太一对此并不在意:“断剑也是剑,仍可屠龙。”

“只是未能找到龙皇的长女云青紫……大概是让她逃走了吧。”

“罢了。”她收起断剑,决定放她一命,“那个孩子我曾见过的,她秉性良善,与其他龙族不同,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放走她,也未为不可。”

只是她却并没有想到,就是这一念的心软,却在万年后掀起了新的神战。

带领侥幸活下来的真龙,云青紫携着父亲的遗物昊天塔,与逃亡路上捡到的涅槃种,狼狈万分地来到了南大沼;

一千年后,她将这两件珍宝交给了自己的第二法身云青池。

神战仍在继续,并且远未到达真正的高。潮。

神圣种族之中,以龙、神两族受创最为严重,狐族、真凰次之,但同样也受到了极大的震荡与波及。

太一的剑气划出潜渊,分隔了中州与北海。

而东夷的主战场在赤森林,巨树不断倒塌,神祇的尸体沉入黑水之中,历经千万年仍然不腐不坏。

以赤森林之战为转折点,夺运神战从万族联合攻打神圣种族转向了内部混战,神圣种族衰退,第一次让出了空位,人人都想争夺五州领导权,成为新的五州主宰。

战争一旦开始,就超出了人力的控制,如同野火,不把一切都燃烧殆尽,便不停止吞噬的步伐。

星辰携着天火坠落,江河枯干,大地翻覆,海洋变成了荒原,而荒原变成了尘土;

神器碰撞的声音震耳欲聋,小世界展开的惊人光芒令整个五州亮如白昼;

各族神祇不断死去,五州化为了诸神的战场与埋骨地,一头大名鼎鼎的孔雀神王陨落时,甚至在当地下了百年的血雨。

到一切都渐渐平息时,已是数百年后。

五州布满了伤痕与裂缝,数不尽的种族都消亡在这场旷世神战里,而神明已经百不存一。

太一也开始了她最后的旅程。

谢挚与姬宴雪看着她手持断剑,拖着重伤的身体,写下毕生的修行心得,命名为《五言经》;

看着烛龙的尸体化为昆仑神山,成为神族在人间的新住所,而太一告诫神族,从今以后,要做五州的守护者,不可轻下神山;

也看着她与昔日的好友反目,仇恨的毒焰与怨憎的目光钉在她身上,而太一全不在意,只是在自己的路上踽踽独行,将无数诅咒甩在身后。

太一来到了虚空,在一块青石上一笔一划地刻下字句。

谢挚知道,那是她为自己刻的墓碑。

万年后,在圣花秘境之中,她曾见过这块墓碑,那时它已经满是苔藓,剥落得十分陈旧了。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太一神……”

谢挚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叫,她知道,刻完这墓碑之后,太一便要自尽在虚空当中了。

“怎么了,小挚?”

“您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是外来者……”

女人一笑,并不否认:“是的,我知道。”

“从什么时候……?”是她们哪里露出了什么破绽么?

“从一开始就知道。”

太一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察觉不到自己是假的罢?”

“万年前,太一精心打造了这个秘境,也创造了我,我虽然不是真正的太一,但同样具有她的意识,渐渐发现自己所处的世界并不是真实;我,也不是真实的我。”

她仰首,缓缓看了一圈周围,朦胧的星光映在女人的脸上。

“只有当有外人进入的时候,秘境才会运转起来。”

“之前,也曾进来一些龙族,我按照规则,前去接引他们,不过他们并不符合我的标准,更加不是我心目中的继承者,都死在了这里……”

“您的标准,是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标准,”望向谢挚的时候,太一的目光总会变得柔和。

“我知道,后世一定会对我多有误解,早在我活着的时候,流言就包裹着我,我死之后,污蔑和罪名只会更多……不过我并不在乎。”

“我只是想,让你们亲身经历一下过去的世界,知道神战何以一定会爆发,神圣种族为什么一定要衰亡,明白我当年的心愿,就好。”

“有时候,光看史书是不会理解过去的,与真相终究还是隔了一层,你必须得亲眼看到血,亲眼触到泪,才能有切肤之痛,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历史的参与者。”

“小挚,宴雪,你们明白吗?”

“……您的教诲,谢挚谨记在心,永不敢忘。”此次秘境之旅,的确给谢挚带来了良多感悟。

姬宴雪则肃容道:“宴雪自降生以来,没有一刻不以继承您的意志为目标。”

太一欣慰地望着这两个出色的后辈,轻轻笑。

看着她们,她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她又有什么理由不骄傲呢?

“小挚,你来,我有话对你说。”

谢挚怔了怔,没想到太一神最后的话竟然不是要和姬宴雪,自己的同族小辈说,而是要与她交谈。

她走过去,太一抬手施下一个隔音阵法,笑道:“你没有什么问题问我吗?”

“有的……”

压下心头许多话,谢挚还是先挑了最要紧的正事询问:

“我想问您,得到下半部《五言经》的方法。我知道您将它藏在了这个秘境里,我们解开秘境之后,就能见到它了吗?龙族将要入侵,我得尽快助宴雪成神才行,否则五州岌岌可危……还有,这个秘境的时间流速是比外界快吗?如果快,快多少?”

太一好像早就猜到了她的问题,毫不意外,答道:“关于后者,的确如此。外界一日,秘境一年;算算时间,你和宴雪应当是在这里待了十余天。”

十余天么?那还好,还好,出去之后还来得及……

没等谢挚稍感放心,便听太一继续道:

“但关于前者,小挚,你真的不知道么?”

“如今的大道,早已不能再成神了。如果要强行成神,面临的结局只有死亡。”

第344章 粉碎

“……”

谢挚脑海一片空白,只是近乎茫然地默念着太一神的回答。

仿佛极短暂,又仿佛极漫长。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梦一般地飘出来:“……不能再成神,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众神的时代早已过去,神祇对五州来说,太奢侈,为大道所不容,更与大势违背;此外,我也曾为其助力,加速了这一进程。”

“我以身入道,改写了大道规则,一旦成神,顷刻之间,就会面临大道征伐,身陨道消,这也正是新神不再诞生的原因。”

的确,自夺运之战万年后,没有一位仙王能够成神,都在破境半途遗憾陨落,金乌神也是如此。

人们对此众说纷纭,谢挚也知道成神艰险万分,但她绝没想到,这条路完全就是死路,从一开始就走不通。

她先前只以为,只要姬宴雪成神,那么一切便都可以迎刃而解,于是一心便只朝着这条路努力;

谢挚潜意识里其实一直对姬宴雪十分信任,觉得只要有摇光大帝在,五州便不会有事——或者不如说,这个想法深深扎根在所有五州生灵的脑海里。

姬宴雪实在是太强大了,她在无敌的巅峰静立了太久,任何人都无法摇撼分毫,以至于人们几乎以为,她是无所不能的。

可是现在,太一神却告诉她,成神便意味着死亡。

——姬宴雪知不知道此事?

这个念头立即跃到了谢挚心中,令她遍体一悚。

谢挚竭力回忆姬宴雪之前关于成神的议论,想起自己在南大沼初遇姬宴雪时,说自己想要助她成神。

——姬宴雪当时的反应是什么?

“助我成神,真有意思……”

女人重复了一遍谢挚的话,忽然淡淡地笑了。

她说:“好,那便让我看看,你想如何助我。”

谢挚觉得浑身发冷。

……如果姬宴雪知道成神的真相,那她当时,到底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对她说出这句话的呢?

分明处于虚空,谢挚却感觉自己仿佛立在冰天雪地里。

“……只要成神,就一定会死吗?”

“是的,一定会死。”

“就这样无可挽救?”

“无可挽救。”

“这件事,神族知道吗?”

“我死前曾将此事写在玉简之中,只有后世的神帝才能知晓。”

“……”

谢挚心中的情绪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如冰缝里的河水一般涌出来。

——姬宴雪,正是太一神陨落后的第二任神帝。

“她知道——”

谢挚咬牙,喘不过气似的微微弓身。

似乎是愤怒于姬宴雪的隐瞒,但眼中却分明流露出极哀楚的悲色。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可姬宴雪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怪不得,怪不得佛陀说,姬宴雪早已无限接近了真神,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却一直没有选择破境……

原来她始终在压制境界,刻意停留在半神的修为。

之前姬宴雪说,这大概就是她的命运,当时谢挚还不明白,以为只是她不能成神,故而发此心灰意冷之言,现在想来,姬宴雪到底接受的是什么命运?必死无疑的命运吗?

她从头到尾都想错了——

自始至终,姬宴雪都有成神的能力,只是无成神的必要。

只要她想成神,随时都可以;

成神就会死亡,所以,除非遇到不成神便不能战胜的大敌,她便不会轻易破镜。

姬宴雪之所以常年寻觅《五言经》,并不是因为她想成神,大概只是想……找成神而不死的方法。

她想错了……她全错了……

凡此种种,简直不敢细思,越想谢挚便越觉悲伤难抑,海一样的难过愧疚淹没了她。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姬宴雪一个人沉默地背负了这样重的责任,而她还一直口口声声地说着,要助她成神……

她多么迟钝,又多么愚蠢。

“秘境至此,已经快结束了吧?您能指点我,下半部《五言经》在哪里么?”

虽然已经知道,姬宴雪并不需要这半部经文,谢挚还是强撑着问询。

“经文已在你的心里。”

太一神笑着抬指,按在谢挚眉心。

她识海中的金字经文倏然光芒大盛,无数字符从中流散而又重组,最终缓缓形成了一页新的经文,静静悬浮在谢挚的识海里。

看起来仿佛并无什么变化,只是其上所载的内容,却完全不同了。

……这就是,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吗?

谢挚用神识将经文中的字句草草扫过,虽然篇幅不长,但却字字珠玑,暗含万千大道妙义。

太一神收回手,目光中含着赞许的笑意:“不错,你的基础打得很好,精神力充沛纯粹,识海浩瀚无边,道宫宇宙更是变幻莫测,唯独肉身差了一些。”

谢挚的精神力,本就极为出类拔萃,之后更融合了佛陀的全部念力,不逊于世间任何一位仙王,连太一神发现之后,也觉讶异。

“我看你是斩己大圆满境,几有突破之兆,是因为顾虑在秘境当中,这才刻意压制,没有突破么?”

“若是你生在我的时代,其实我倒有个建议,或许你可以跨过仙人仙王这两个境界,直接尝试登神。”

太一神是无心之言,谢挚却听了进去,心中一动,问:“……直接登神?还可以这样吗?”她从未听说过。

“理论上来说,是的。”

太一点头:“众所周知,从斩己到仙人,是要炼出大道图景;而从仙王到神祇,是要将大道图景转化为小世界。”

“人们大都以为境界一环扣一环,需要一步步向上攀登,不可或缺,其实它们只是一些阶梯罢了,只要修士的能力足够,是完全可以一步跨越几个阶梯的。”

“想要从斩己一步登神,”她比出一个跳跃的手势,“就是要略过大道图景,直接展开小世界,而这需要修士拥有堪比仙王的精神力,对大道的领悟也要足够精深。”

“而这两者,依我看,你都具备。我当年也是如此跨境的——直接由斩己登神。”

“只可惜,你的时代早已不能再成神了,只需修至仙王境,已是五州无敌。”

太一神惋惜道,否则,谢挚或许真能尝试一下她的修行之路,这也与《五言经》是最契合的。

姬太一天资太盛,以至于后*人无法复刻她那奇迹般的经验,没有生灵可以学她;

谢挚倒是很合适,但成神的路途早已被死亡封死,因此她才惋惜。

“是么……”

谢挚喃喃自语,思索着,慢慢定下了心。

“我要解开隔音阵了,小挚。”

太一神忽然侧过头,温声对谢挚道:“我观宴雪对你有情,她看似高傲,实则是个好孩子,神族最是忠贞,若你喜欢她,倒也不妨应许。”

“世事艰难,真心难得,你一个人,到底还是太辛苦了一些,若有可靠之人相伴,便也不至于太孤单。”

“当然,万事还是以你意愿为先,若不喜欢,拒绝即可,宴雪骄傲,也不会逼你。”

她之所以单独唤来谢挚与她说话,其实就是为了说这番话。

她看谢挚对姬宴雪,似乎也并非完全无意;

但不知为何,却总像有些犹豫顾虑,便想趁自己消亡之前,开导谢挚一二,这也算是她可以为她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谢挚听她言语谆谆,字句中满是关怀,如同呵护最亲近疼爱的小辈,又如何能不动容,轻声道:“谢谢您如此为我打算,我……会考虑的。”

隔音阵法解开,等在外面的姬宴雪与玉牙白象忙迎上前来。

姬宴雪第一眼便去看谢挚,却微微一怔——

年轻女人的眼眶,分明有些发红,似乎才落过泪。

姬宴雪想了想,仍然不知缘由,走近谢挚身旁,想轻轻地摸一摸谢挚的脸,握住她冰凉的手,低声哄慰,询问她为什么哭,或者干脆将她瘦削的身体拥紧在怀里。

但最后,姬宴雪也只是克制万分地收回视线,问:“怎么了?”

自从她发现自己喜欢谢挚之后,反而一直在刻意避免再与谢挚有不合适的身体接触,无论何时都会注意。

这是没有结果的——她必定要死,而且是很快了,维持现在这种关系,已经很好,为什么还要再进一步,贪图一时之愉,惹得谢挚最终伤心难过呢?

不必如此,也不应如此。

“没什么……只是想到太一神将要……便觉得难过罢了。”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乌黑的发丝挡住了谢挚的侧脸,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异样,只是稍稍有些沙哑。

谢挚不想说什么的时候,是一定什么也问不出来的,姬宴雪也只能将疑惑暂且压下。

“已经到了最后告别的时间啊,我的任务都完成了。”

不同于她们的心情沉重,太一神倒看起来十分轻松愉快。

她朝玉牙白象伸出手,柔声道:“这个时候,还要再抱着它吗?”

见玉牙白象呆着不动,太一神换了一个更明白的说法,语气愈柔:

“我的意思是说,不来抱抱我吗?”

“小白象,骗了你,真是对不起。我一直都知道是你……”

“这么多年,留你一个在世上,过得很辛苦吧?魂体那么脆弱,也不知受了多少伤——”

玉牙白象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含笑的女人,“主人,我好想您……真的好想好想……”

她的眼泪打湿了太一的肩膀,仿佛要倾诉尽万年来所有的苦楚,抽泣道:“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自尽,抛下我们离开……小狮子战死了,我的身体也粉碎在百年的战火里,心灰意冷,只剩下一缕残魂度日,在仅剩的骨块里沉眠,若不是小挚唤醒了我,或许,或许我永远也没有再见您一面的机会……主人……”

太一任由她揪着自己胸前的布料痛哭,轻轻拍玉牙白象的后背,包容她一切悲痛。

直到她终于哭声渐止,才道:“好了,不要再哭了,恐怕天上的银河水,也没有你的泪多。”

太一调侃着,可她眼中,分明也有泪光闪烁。

她被无数旧友咒骂过铁石心肠,但她从来不是无情之人。

“不要紧……我会为你修补魂体,延续寿命。”

女人抚摸着玉牙白象的头发,一如万年前,轻抚小象的头顶。

“不,我不要再活下去了,”玉牙白象却一下子挣起来,“我想和您呆在一起……不要再分开。我要留在这里。”竟是意外的固执。

“……”

太一静静地看了她半晌,尽管知道让她留下,便意味着消亡,也还是点了头,没有说半句阻拦之语。

“好。你的愿望,我总会应许。”

她已经等了她太久太久,她不能再让她等下去。

玉牙白象化为了本体。

这是谢挚第一次看到她的原身,是一头非常圣洁美丽、同时也伤痕累累的白象,缩小成幼年时的模样,团成一团,温顺地卧在太一怀里,好像一个在外历尽千难万险的旅人,戴着满头风霜雨雪,终于艰难地回到家园,满足而又疲倦地终止漫长的奔行,能够休息了。

抱着白象,太一盘腿坐下。

她温和地笑着:“小挚,宴雪,你们知道吗?在神战的时候,我听见人们喊‘神王当废,太一当立’,但我心里没有快意,只感到悲哀。旧神王倒下,又立起来一个新神王,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可是这次,我不愿再做新神王了。”

“这循环,应该在我这里终止。”

“世界并不需要有神,也不需要有我,大家应该走自己的路,而不是再听一个新神的话。我是一定要死的,但,不是为了什么忏悔抑或赎罪;罪或许有,但我不后悔,从不。”

有点点亮光在太一眼中轻漾,谢挚分不清那是什么,或许是倒映的星光;

她神色温柔如水,好像在看着面前的她们,又好像看到了非常广阔辽远的地方。

“将有限寓于无穷之中,那么我的征途就永远不会停止,我的生命也永远没有尽头;无穷的宇宙、无穷的时间,都在我心中眼前奔涌,都与我灵魂同频共振。我将永远永远不会感到孤单……因为过去与未来一切善良勇敢的心灵,都是我未见面而同归的伙伴。”

“也包括你们。”

目光中饱含爱怜,太一神温柔地抬手触摸谢挚脸庞,又轻轻拍了拍姬宴雪的手背,将她们的手放在一起。

“好孩子……能够知道自己在死去万年后,仍有你们这样的继承者,我很欣慰。”

“还记得我教给你和小狮子的歌谣吗?”

她低头,摸白象的头,口中轻轻念起来:

“小白象,小绿狮,跟我走,不发愁。凶凶的小绿狮,尾巴是鞭子,抽开所有苦恼——”

“乖乖的小白象,耳朵是扇子,扇走一切烦忧。”玉牙白象接过她的话,唱完了剩下的部分。

“唔,你还记得。”太一很高兴地笑。

“从来没有忘。”

在她们轻声歌唱的时候,太一的身体也在缓缓地消融崩解,一点点化为金色的花瓣,飞散到整个虚空中去。

很久之后,她其中的一块血肉上,会开出一朵神奇的圣花,其下生长着蓝色的玫瑰菌人。

“……我将粉碎。”

太一最后微笑着说。

太一完成了她的使命,秘境解开了。玉牙白象仍然安静地卧在原地。

整个虚空都开始如镜子一般片片崩塌。

“……就要出去了。”姬宴雪说。

久违的天光从头顶倾泻进来。

在秘境完全崩塌前的最后一刻,谢挚听见玉牙白象非常满足地轻声说了一句——

“小挚,谢谢你。再见,再见了。”

声音轻柔,像是附在她耳边说的。

第345章 回归

走出秘境,南大沼依然寂静潮湿,仿佛她们从未离开过;

巨蛇的尸体被姬宴雪击成粉末,石粉四处散落,如同灰尘,它死前在地面上挣扎出的沟壑已经变成了小河,内有浅浅的积水。

密林中只有细微的滴水声,为这里平添了几分静谧;巨虫也停止了爬动,它畏惧姬宴雪身上的气息。

玉牙白象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耳边,谢挚低下头,悄悄擦了擦眼睛,吐出久积胸中的一口气。

……再见了,玉牙白象。

这是永别了。

其实,她对玉牙白象的选择早有预感,也知道留在秘境对她来说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但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悲伤低落——哪怕玉牙白象曾经利用过她。

“越人大概以为我们杀死巨蛇之后,已经离开了。”

姬宴雪在周围发现了人迹,越人留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她们的恩情与功绩,语句中充满感激。

姬宴雪从前也是如此,办完自己的事情之后便会自行离开,并不特地告知越人,越人知道她的风格,早已习惯了她的来去随意。

“看这些痕迹,外界应当只过去了十几日。”

姬宴雪抬指轻触石碑,其上刻痕还非常新鲜清晰,青苔尚未来得及覆盖它。

“是的,方才太一神说,外界一日,秘境一年。你看,《五言经》就在这里。”

谢挚让姬宴雪观看自己识海中的下半部《五言经》,只是刻意略过其他,没有提及。

她不动声色地细细观察姬宴雪,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什么端倪。

如她所料不错,姬宴雪应当是想找成神而不死之法;

不知道,她看见《五言经》中根本没有此法之后,会如何?

姬宴雪看过《五言经》,并不惊喜,也未见失落,反倒是十分平静,仿佛对这结果早在意料之中,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成神之法,你不开心吗?”谢挚试探。

“开心,自然是开心的。”

姬宴雪很淡地笑了笑,“我可以将太一神的传承带回神族了。”

她抬手朝腰间摸去,取出一只水晶打制的青鸟来,那是神族特有的印信,想要给谢挚观看。

这一拿出,却倏然脸色大变。

“糟了……”

青鸟的口中,赫然流出刺目的汩汩鲜血。

“神族有难!”

姬宴雪一下子收起青鸟,“应该是龙族攻来了,除过他们之外,没有生灵可以逼得我们动用这种等级的警报。”

“怎么会这样快……”

龙族一旦入侵,大荒就危在旦夕,谢挚同样一瞬间脸色变得苍白。

她何其聪明,前后一思量,已经明白过来:“我们中计了!”

“太一神的秘境固然是无上机缘,可换个角度想,它也未尝不能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囚牢,假如我们不能解开,便永远也走不出来;

而对龙族来说,最想要的恰好就是拖住你,摇光大帝姬宴雪,五州最强大的战力……”

“恐怕,那巨蛇身上有什么机关,我们一旦受困秘境,立即就有传信发出,龙族大军得到消息,飞速赶来……”

她所说的这些事情,姬宴雪又如何能想不到。

女人的脸色早已沉如阴雨,破军神剑显现,抬臂抱住谢挚,如流星一般划过天际,消失在原地。

“走!”她简短地说。

姬宴雪动用了极速,她的修为早已无限逼近了神祇,全速前进时速度惊人,刹那间即是数万里,一刻钟环绕五州一圈也足够;

即便如此,谢挚却仍然觉得慢,恨不得能快一些,再快一些。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慌乱地跳,一下一下,擂鼓一般,脑子里一瞬间滚过许多人物、许多画面:

族长,阿英,火鸦,矮胖圆滑的城主钱进荣,牧首大人站在桃树下温和地微笑,身边陪着丹朱鹤,机灵的钱德发,傻呵呵的熊剑北,总是装着优雅其实脾气十分暴躁的鸾吟芝,骆燃霄,蒲存敏和她的大葡萄师父,夫子,红山书院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还有阿契、七郎和小狗郎君……

他们还都活着吗?

谢挚完全不敢去想,只敢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假如,假如,龙族真的是在她们刚入秘境时便发动了攻击,那么战争应当已经持续了将近半个月了……

半个月,多么短暂,又多么漫长。

短暂到她们堪堪解开秘境,又漫长到足以使鲜血流满整个五州。

“谢挚,谢挚……!”

她听到姬宴雪低低地唤她的名字:“冷静!”

“你在发抖,”女人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谢挚这才发现,自己呼吸急促,正在无意识地颤抖。

“我……”

谢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眼泪便已流了下来,又勉强咬唇拭去。

——她在害怕,非常怕。

害怕回来得太晚,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不要怕,没事的,会没事的……以神帝的尊严,我向你保证。”

姬宴雪像是在安慰谢挚,又像是在承诺,但谢挚分明感觉到,她的身体也冰得厉害。

怎么可能没事……

龙族入侵的第一战,必定是要在昆仑神山上打响,既是为了复仇,更是因为神族的强大,姬宴雪对同族的担忧,绝不在她之下。

谢挚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攀住了姬宴雪的肩膀。

中州南郡已经几无人烟,在战火的逼迫与姜周的动员之下,数以百万计的人们踏上了向东方迁移的漫漫道路,他们中的许多人死在半路上,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再也没能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

“……胜昔河断流了。”

在上空中望去,零散的人群如同蚂蚁一样匍匐在大地上,本该波涛汹涌的胜昔河却断成了数截。

谢挚心里一沉:

胜昔河的上游乃是大荒的天恩河,它一断流,不是天恩河干涸,就是鼓龙瀑布出了问题。

……更或者是两者兼有。

“我们直接去歧都。”

神族的传信是十几日前发出的,姬宴雪很清楚,以龙族的实力,半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征服完整个五州。

神族与西荒必定已经惨遭屠戮,因此已无探察的必要,而中州有云清池与孟颜深守护,或许还有人尚在抵抗。

抑制住心中的自责与悲怒,姬宴雪只是沉默地赶路。

歧都已在前方,察觉到姬宴雪的逼近,护城阵法以为她是一个空前强大的敌人,运转起来,猛然大亮。

“轰!”

姬宴雪速度不减,直接抬手击碎了它。

在看到歧都的护城阵法尚未破损的时候,谢挚心中不禁燃起了一点希望,祈祷龙族还未攻打至这里;

但紧接着,城内的景象立即粉碎了她的一切幻想。

——昔日繁荣富裕的歧大都,人族历史上光辉的顶峰,号称固若金汤、永不可攻破的的姜周都城,现在已是一片废墟。

到处都燃烧着不熄的龙焰,到处都响着痛苦的呻。吟,到处都是鲜血淋漓与残肢断臂,令人几乎目不忍视。

哪怕一个最铁石心肠的人,见到此情此景,也会不由得遍体发寒。

她们找到一个修士模样的人,向他询问情况,但这修士似乎已在极大的恐惧之下丧失了神智,说话颠三倒四,时而清醒,时而疯狂。

他半哭半笑、含混不清地大喊道:“云宗主是龙!她是人族的叛徒!死了,全死了,一个也没剩下,我们都得死!你、我、长生世家,还有人皇陛下……哈哈哈……”

“云清池是龙?”

从他这里是再问不出什么了,姬宴雪皱眉,“她身上的确怀有龙气,应是那把龙骨剑染上的,可我曾探过,她就是人族,毫无疑问。”

“别忘了第二法身,虽然没有听说过先例,但我想,第二法身也未尝不可以铸造成人族的身体构造……”

“怪不得她也姓云……原来如此。”

谢挚一提醒,姬宴雪登时明白过来。

她过于信赖神族的大观照瞳术,以至于竟然忽略了这种特别的龙族秘法,探出云清池确是人身之后,虽然心中仍有疑虑,但从未怀疑过云清池的种族。

遥远处传来一声巨响,谢挚仰头去看,只见一颗耀眼至极的紫色星辰跃至天边,仿佛被群星拱卫,神圣而又尊贵。

紫星正是人皇姜晦之的象征,谢挚心中一阵振奋:“帝王星!”

“那是皇宫的方向,战斗还未结束……!”

歧大都还有人在抵抗敌军!

谢挚与姬宴雪极速赶至姜周皇宫,外围的龙族军士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已化为一堆石粉。

谢挚一眼就望到了姜契,往日总是温文尔雅的三皇女如今满身鲜血,狼狈至极地伏在地上,眉心天眼金纹黯淡,被一个哈哈大笑的龙族踩着手掌。

“……阿契!”

谢挚怎能容忍有人如此折辱姜契,又急又怒,自后方刺穿了那个龙族的胸膛,终止了他的挑衅。

她半跪下来,将已经昏迷过去的皇女抱在怀中,喂给她一枚伤药,心痛不已:“我来迟了,我来迟了……真的对不起……”

姬宴雪也缓缓现身。

大风吹不散战场上浓浓的血腥味,更抚不平她身上的凌厉杀气。

对面的真龙们刚刚围杀人皇,感受到姬宴雪的强大,却心怀侥幸,仍然不敢相信她的身份——龙皇陛下不是说,神帝已经被困在秘境里了吗,那现在这个女人又是谁?!

“……来者何人!”

终于有个胆大的龙族发了问,但任谁也听得出他嗓音里的恐惧。

与他们显而易见的紧张不同,姬宴雪反而笑了起来。

这笑十分平静,像是暴雨之前的压抑:“你们不认识我?”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们。”

“剑名破军,帝号摇光,神族的君主,昆仑山的守护者,五州最后一位半神……”

每走出一步,她都从容地报出一个身份,对面龙族的脸色也随之更白一分。

说到最后一句时,碧眸已经冷如寒星。

“你也可以叫我——”

“屠龙者。”

姬宴雪拔出了剑。

“能死在我的剑下,你应当感到无上光荣。”

龙族仙人知道她的实力,不敢大意,尽数展开大道图景,组成一道大阵,联手朝姬宴雪攻来。

“杀!!!”他们高声呐喊。

“神族杀得,神帝如何杀不得!”

“我龙族被逐出五州万年,也该报这累世的仇怨了!”

众多大道图景同时展开的光芒极其耀眼,如同直面无数将爆的大星,姬宴雪却仿若未觉。

她抬起剑锋,抵在眉间。

闭一闭眼,复又睁开。

神族敬畏生命——不论是本族还是敌人的生命,每战之前,都必要以剑抵额,仿佛祈祷。

这个动作,也是神族决定开杀戒的象征。

姬宴雪冷笑:“杀你们还用不着展开大道图景……”

“今日,就让龙血染红破军!”

神帝一挥剑,她面前所有的大道图景便全都炸碎开来!

姬宴雪刺穿一个龙族的喉咙,削去它的龙角,又反身将一头真龙从中间斩成两半。

磅礴血雨落下,号称强悍无双的真龙肉身,在她面前,竟如麦草一般脆弱。

这是半神的愤怒!每当姬宴雪挥剑时,天地都屏息颤抖,仿佛也在畏惧自己被她的剑气划破。

谢挚从未见过姬宴雪如此模样——

她金发飞扬,通体发光,圣洁而又危险,浑身上下散发着可怕的威压,在真龙之间来回冲杀,如入无人之境,每一剑落下都有许多龙族闷哼落地;更仿佛一尊至高无上的杀神,任何生灵也不能稍撄其锋。

谢挚疑心,即便现在大道就立在姬宴雪的面前,也会被她毫不留情地斩得粉碎。

她现在才算是明白,为什么正音之战会带给东夷佛弟子们如此浓重深远的阴影了,连佛陀竟也生出了心魔……

只要和姬宴雪面对面地切身战斗过,哪怕一个人心气再高,也不能不感到一种铭心刻骨的绝望——

这是一个不可战胜的生灵!

顷刻之间,战局已经明朗,真龙的鳞角布满了大地。

“找你们的龙皇来!云青紫现在哪里?她只会趁我不在偷袭吗?”姬宴雪擒住一个龙族的脖颈。

她满身是血,但没有一滴不属于敌人。

“龙皇陛下她……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龙族的脖子被捏得咯咯作响,却仍在怒视姬宴雪。

姬宴雪并不气恼:“我知道,她不在中州,甚至可能也不在五州吧?”

否则,以她方才的阵仗之大,无论如何,云青紫也得赶回来保护族人,除非她想亲眼看着龙族灭族。

——对神圣种族来说,最珍贵的不是宝物,而是稀少又极难繁育的同族,他们本身,就是世间最珍稀的资源。

“那又如何!”龙族狞笑,刻意要激怒姬宴雪,“你还不知道吧,在你受困秘境的时候,我们早已把昆仑神族杀得一个不留了!你现在回来又能怎样,神族大势已去!”

“好……我倒要看看,神族和龙族,到底哪个最先灭亡。”

姬宴雪怒极反笑,抬手捏断他的脖颈,举剑朝天穹高喊:

“云青紫!卑劣之徒,无耻之尤!速回五州,与我一战!”

她用神识将这句喊话传播出去数万万里,如水波一般快速在星星海震荡开来,也传到了云青紫的耳中。

“姬宴雪出来了,竟然这么快……倒是我小瞧了她。”

龙皇原本正在以原身追踪北海,由于速度太快,一路撞碎了无数流星,在龙尾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轨迹,此刻却不得不在星空中猛然停下。

云重紫面色沉凝,她原本以为,姬宴雪一生都会困死在太一神的秘境当中,再不能出。

追逐了许久的北海星已经近在咫尺,不消半刻,即能将它追上踏碎,云重紫恨恨地盯着那块仍在逃离五州的陆地,即便心有不甘,却也只能暂时撤回。

否则,在姬宴雪的怒火之下,龙族军士恐怕百不存一,届时即便她得到了五州,也没有任何意义。

“……也罢,不急这一时,等我杀掉姬宴雪之后,再来收复北海!”

她最后看了北海一眼,转身朝五州急奔而去。

而此时的五州,姬宴雪也已杀死了歧都的所有龙族军士。

她垂着眼,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不发一言,身边环绕着哀恸悲怒的情绪,只是仔仔细细地将神剑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谢挚有些担心她现在的状态,上前去,轻轻牵住女人的手,“……你还好吗?”

“没事。”

姬宴雪还沉浸在方才的战斗之中,未能完全拔出,抬眼时是谢挚从未见过的冷厉。

待看清来人是谢挚之后,眼眸这才柔和下去。

“刚刚我有吓到你吗?”

她还从未在谢挚面前杀过这么多的人——回过神来之后,心中头一个浮现的念头,竟是这个。

谢挚摇头:“上一次见你如此拔剑,还是在八年前的圣花秘境之中……我那时便觉得,你挥剑的风姿实在是好看极了,令人见之不忘;今天再看一次,竟好像比我记忆中更美。”

“真的么?我记得,你那时不是很讨厌我吗?”姬宴雪的神情更放松了一些。

“……今时……自然是不同往日的。”

谢挚被她噎了噎,小声说。

姬宴雪唇角含笑,也不说话,就这样默默注视了她许久,直到谢挚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时,才缓缓收回目光,望向前方。

姬宴雪的心情的确是差极了:

昆仑山被血洗,五州受难,这一切都是她的责任与过错,身为神帝,她难逃其咎。她就是这样守护神山,守护五州的吗?她不配再做神帝,不配再享有先辈的荣光,更不配再说,自己以继承太一神的意志为己任。

只有当她看着谢挚的时候,糟糕的心绪才能稍微宁和平静一些。

谢挚身上好像有奇妙的魔力,不论她多么愤怒、多么痛楚,面对着她时,总也无法泄露出一丝一毫,只想保护她,珍惜她,将自己寥寥无几的温柔与耐心全部交给她。

她不想吓到她,更不想她担心忧愁。

姬宴雪贪恋地感受着这珍贵的宁静,心底却也深深地明白——

这样的时光,对她来说,恐怕很快将要越来越少了。

为今之计,只有剿灭龙族,斩除云重紫,以绝无穷后患。

……哪怕是付出她的生命。

“战斗还没有结束,有人来了。”

“方才我杀掉的龙族大概有一两千,龙族不应当只有这些人……现在,援兵确实也该到了。”

接到求救的消息,囚牛与狻猊率领着剩余的一半龙族军士,火速从中州西郡赶到了歧大都外。

“让我们出城去会会他们吧。”

姬宴雪并不准备再在城内开战,歧大都,这座古老的城池承受的已经太多了,它禁不起更多的战火。

“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退后一些,在我身边看着就好。”

姬宴雪捏了捏谢挚的手,极温柔地道:“你这样陪着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这已经是对她最大的助力。

“且看我怎样,为你取得真龙的宝珠。”

第346章 囚牛

夜已将尽,曦光与晨露孕育在东方的薄云里。

往日这个时候,歧都早已陆陆续续有了人声,民众出门劳作,金吾卫开始换岗,一切都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宁和与快活流淌在歧大都的每一处街道上;任谁也不能不承认,歧都,乃是一块永享太平的福地。

但是今天,只有未熄的黑色烟柱飘扬在歧都的上空,偶尔响起的零星哭声才能打破死一样的寂静。

城东那不详的青钟再也不会被敲响,因为中州的强者已经死到无人可死。

阳光斜斜地撒下来,怜悯地照在无处不在的尸体上,恶臭弥漫,血污遍地,有的地方血水甚至淌得像小溪一般,时不时又有一块墙壁猛地坍塌,惊跑一群衔着肚肠的野狗。

歧都随着姜周一同建立,是当今五州最为古老的城市,数千年的岁月没能侵蚀歧都的光辉,只是为它增添了历史的厚重;

一千年前,佛陀的阿罗汉们号称金身不坏,仍然没有攻破这座不朽的城池半分;

但是今天,它在真龙的吐息下老去了,人们听到它不堪重负的颤栗声。

这样巨大的创痛,哪怕百年也不能抚平。

“……”

姬宴雪手拄长剑,静静地看着这座布满伤痕的古城。

昨晚一整夜,她都在与谢挚四处奔波,一面清除逃散的龙族军士,一面组织民众,维持秩序。

人皇陨落,歧都无人主政,人心惶然。

战后易乱,也常有大疫,所幸姜周皇室在中州仍有很强的号召力,人们仍愿团结在大周的旗帜之下,人皇的小姑母姜停云还活着,三皇女姜契虽然仍在昏迷,但并无生命危险。

姜停云当机立断,收拢剩余的金吾卫士,立姜契为新任人皇,十分平稳地完成了权力交接。

宗室凋零,姜契名正言顺,对此,无人敢有异议。

谢挚昨晚还曾见过姜停云一面,昔日放荡不羁的女人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伤痕累累,甲衣染血,行事分外沉稳老练,竟然隐隐有长姐姜既望的风采。

数年之前,两人在人皇赐宴上曾有一面之缘,谢挚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长大后的自己,姜停云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拜谢姬宴雪后,便又匆匆离开了。

她有太多事要忙。

“龙焰已被尽数扑灭,只是歧都受创严重,调云塔倒塌,胜昔河断流,就算重建,也再难恢复过往繁华,恐怕以后,这里难以再做都城了……姜周的帝都,大概要东迁。”

谢挚轻声说。

她还记得,八年前,自己如何坐在丹朱鹤拉的飞辇上来到歧都,那时歧都在她眼里,简直像是金碧辉煌的天上神国一般;

但是现在,不灭的帝王星陨落了,天衍宗的石狮子被乱刀砍碎,红山书院的万千藏书化为了灰烟,白泽圣地里再无白泽,姜周皇宫的白玉阶染满了鲜血。

她已经知道了姜既望孟颜深等人战死的消息,但奇怪,她竟没有流泪,更没有哭泣,像所有骤闻噩耗的人一般,只是被一种巨大的、近乎空虚的茫然若失笼罩着,说不出一个字,更遑论想象中的的失声恸哭。

在这种时候,已经无所谓什么哭泣了。

比起现实,不论多么苦涩的泪,也显得太轻浮,人们哭不出来。

铁幕一样裹着歧都的,只有沉默;比死更凝重的沉默。

城内堆积如山的死尸与所剩无几的存者,一齐等待着龙族援军的抵达。

“……太阳出来了。”

“在昆仑山的时候,我总是很喜欢看日出。”姬宴雪忽然没来由地说。

“我喜欢独自等待寂寂长夜过去,太阳猛地跳上云层的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一下子光明了。”

“在那之前,需要长久的等待,有时候你会焦躁,会怀疑,会彷徨,会不耐烦,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不论等多久,太阳总会出来的。”

“谢挚,我会陪着你,看太阳出来。”

她说得十分平淡,仿佛只是随口闲谈。

但谢挚与姬宴雪都知道,这是一个看似极轻、其实极重的诺言。

姬宴雪是如此骄傲,以至于连许诺都不会直言,而是拐着弯说的,但其中的情意却并不会因此而减淡一分。

谢挚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义*与重量,心中又胀又痛。

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但是多少次呢?”

——看日出,但是还能一起看多少次呢?

如果成神就代表着死亡的话。

姬宴雪沉默。

谢挚知道,她听懂了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

明明什么都没有明说,却又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明白姬宴雪,就像姬宴雪也明白她一般。

这问题太残忍,谢挚终究还是不忍心逼姬宴雪太过,正要引开话题时,金发的天神轻轻开口了。

“多少次,我并不能保证……”

“但我会陪你,直至我生命的终结。”

姬宴雪非常郑重地道。

自从几刻前便已能听见的隆隆声越来越大,一支灿烂的神箭抢在龙族军队之前,率先射了过来:“嗖——”

姬宴雪抬手将那支箭矢抓住,接着目光一凝,脸色骤然冰冷了下去。

——那是神族独有的银箭,箭尖上还结着血。

毫无疑问的挑衅。

狻猊收回挽弓的手,颇犹疑道:“囚牛姐,已经按照你的命令,将箭射出去了。但这不是只会让姬宴雪更加愤怒么?如此,当真能乱了她的心神吗?”

“你只管做就是了。”青衣女人回答。

大军压下,随着囚牛抬臂,而同时缓缓停步。

数千真龙令行禁止,竟然仿如一体。

歧都的郊外,不仅将迎来一个新的黎明,还将迎来最后的战争。

在场的所有生灵都清楚地知道,不论这一战的结果为何,都必定会永恒地记载在后世的史书上。

“初次见面,神帝陛下,我是真龙的长女,囚牛。”

囚牛站在最前方,彬彬有礼地笑道:“您还满意我们方才送给您的礼物吗?回到昆仑山后,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您。”

“囚牛?我记住了……”

姬宴雪将剑横在左臂上,沉沉道:“很快,你就会成为我剑下的新亡魂。”

金光辉耀——她不再多言,径直挥出剑去!

“哧——”

狻猊急挽弓弦,道道灿光激射而出。

这把神弓应当是世间最强大的弓箭,弓弦乃是由真龙脊背上的大筋制成,箭矢的杆身是神族独有的神银,箭羽则缀着真凰的翎羽……这一切都使得这把弓箭成为一把极其奢侈的神器,只有真龙才拿得出来。

然而,流星似的箭锋碰撞在姬宴雪的剑上,只能发出哀鸣,继而软软坠地。

“乾精鼎!”

囚牛掷出一枚漆黑的残鼎,这鼎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有一足一耳,但却极其沉重,无声无息地跌至姬宴雪面前,“锵”的一声被女人一剑斩碎,囚牛与狻猊眼中却露出了喜色。

“嗡——”

残鼎中的暗光如海喷涌,甚至掩盖了天穹,让这里仿佛再次陷入了沉沉黑夜。

谢挚感受到了刺骨寒冷,耳边也似有鬼魂哀哭,大风尖啸,刺得她耳膜生疼,血气翻涌,极为不适。

而站在暗光中心的姬宴雪,所受到的影响一定比她更大。

“好手段……”

阴寒的乌光柔软地伸展着,像藤蔓,似毒蛇,又像无数怪物手臂,恶毒地觊觎着神帝,渴望能将她缠裹啃噬。

但一切邪祟却都不能侵入那神族的领地,她的身体周围始终笼罩着一层光明的结界。

“这里面炼铸了许多龙族的魂魄,你们竟然对自己的同族也如此残忍……就不怕自己死后,也被云青紫那个疯子铸到法器里去吗?”

姬宴雪抬眼,她感觉自己已经不能理解龙族的思维了。

“那,是我们的光荣。”囚牛隐秘地笑了笑。

姬宴雪也笑了。

她颔首道:“很好,我会送你光荣,我允许你感谢我。”

战斗,其实是很简单的,甚至有可能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

姬宴雪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将挡在你面前的一切全部斩碎,等到身前身后都空无一物,胜利也就会理所当然地降临。

“……龙女云青紫,会是你的一生之敌。”

母皇曾反复地向她提及这个名字,告诫她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神族们习惯了光明正大的正面交锋,但真龙在仇恨中学会了蛇的隐忍,会将毒牙伺机咬在你的后背。

“宴儿,届时,你想要怎么在龙族的攻击下保护五州呢?”

“用我手中的剑,母皇。”

年少的姬宴雪站起来,掷地有声地回答母亲:

“倘若有谁敢挡住我面前,斩碎他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