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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1章 朱厌

姬宴雪看了一眼谢挚,年轻女人乖巧地依在她怀中,如任何一个沉浸在热恋中的人一样,眼中满是仰慕柔情。

虽然知道这只是伪装,并不是出自谢挚真心,神帝还是极短暂地走了一瞬神——

谢挚现在的模样,云清池,也曾见过么?

她面上却分毫不动,只是冷冷看向对面的神族:“再看,就挖了你的眼睛。”

“好好,我不看就是了。”男人连忙后退了几步。

神族是忠贞的种族,一生只会有一位伴侣,他很清楚自己的同族在陷入爱河之后,会多有占有欲。

见他识趣,姬宴雪也放缓了些语气:

“我闭关足有千年,出来之后颇觉万物陌生,如今的五州,与我闭关时已经完全不同,不知现在神族之中,是谁主政?”

她们必须了解这个秘境,首先便是要确定现在的时间,具体在什么年代。

目前她们只知道,此时夺运之战还尚未发生。

“还是明华大帝。”

闻言,姬宴雪眸光微微一动。

——明华大帝,这位著名的君主,正是太一神的父亲。

也是神族历史上……唯一一位,死在自己女儿剑下的神帝。

现在,还要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太一神有没有诞生。

“明华陛下英明神武,真是不知何人可继。”

听姬宴雪如此感叹,神族果然中了圈套,立即骄傲道:“哎,话也不能这么说!陛下的确神资天纵,但我神族之中天才济济,代有至强天骄,譬如陛下的独女,姬白落,号太一,便极出众。”

说起姬太一,他脸上浮现出复杂的情绪,混合着羡慕、憧憬、仰望与自豪,只是唯独,却没有嫉妒。

——当差距大到一定境地时,嫉妒就成了一种光存在都显得可笑的东西了。

其实,姬太一是他的同辈人,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年轻神族,会拿自己与她做比较。

姬太一早已脱离了可以比较的范畴,他们都默认,她是不可战胜的,她的对手,得在那些功参造化的神王前辈中去寻。

“她是不世出的天才,更是大道的宠儿,不论什么艰深晦涩的法门神通,她都能一看即会,触类旁通;

不论多么精妙绝伦的大道奥义,被她感悟时,都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简单。”

“兵器,符文,阵法,肉身……她无一不精通,不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修行之路没有给予她任何困难,而是慷慨地向她完全敞开,将别人追求一生的珍贵果实,随手摆在她的面前任她取拿。”

“十五岁时,她便已不再与同龄人战斗——因为同龄人之中,已经找不到她的敌手,甚至还有传言,连成名已久的神王强者,也曾轻而易举地败在她手中……”

关于太一神的传闻,谢挚早已听过太多太多,但她也还是头一次在太一神同时代的人口中听到讲述,不由得也入了神。

“却不知太一神现在何方?”

没想到这个人族竟敢同自己搭话,神族一愣,皱起了眉,很不适应——

他习惯了人族的跪拜,便不能接受谢挚跟他说话时这种平等的态度。

但看她身边的姬宴雪,却好像对此理所当然似的,并没有什么反应,神族只能将斥责的话吞到肚子里去,心道姬宴雪实在是宠她,他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只是,他还是不愿和谢挚说话,那样有损于他的高贵,故意忽视她,眼睛只望着姬宴雪:“这个,我也不知道。”

“姬太一虽然天才,但性子很奇怪……她是个离经叛道、随心所欲的人,很久之前就离开神族,去到处游历了,就连神帝陛下,也不知道她现在哪里。”

“这样吗……”

“我知道了,多谢。”

对本族历史与太一神的生平,姬宴雪自然是再熟稔不过,她很容易就从这个男性神族的讲述中,估算出了现在大致的年代。

战争的阴云已经堆积在了五州的低空;夺运神战……应当很快就要爆发了。

又询问了一些事之后,拒绝掉那神族的邀请同行,姬宴雪便带着谢挚,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此地。

直到确定远离了神族的感知范围之后,谢挚这才不再伪装,悄悄拉开与姬宴雪的距离。

姬宴雪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也没有多说什么。

“刚才很不习惯吧?万年前的神圣种族,就是这样的,种族意识远比现在强烈得多,他冒犯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谢挚摇摇头:“没事,我知道的,我也不会跟一个万年前的古人置气,我只是觉得……”

话说到一半,想到了什么,又忽然顿住,旋即惊讶地看向姬宴雪的侧脸。

……等等,她没感觉错吧?

姬宴雪这是在……关心她吗?

“只是觉得什么?”

女人的碧眸望向谢挚,谢挚从中并看不出任何与往常不同的情绪,心中一哂,笑自己自作多情。

她改变了原本想说的话,开玩笑道:“觉得那个神族长得不错,对您也很热情,临走时,他还邀您同行呢。”

神帝闻言,一下子停住脚步。

她又好气又好笑,抱臂道:“你在说什么?我不喜欢男人。”

竟然敢跟她开这种玩笑,谢挚真是胆大包天……

虽然看起来变化很大,但果然,她还是当年那个昆仑山上敢于骂她“昏君”的小少女。

姬宴雪顺手抬指,就想敲谢挚的头,又觉不妥——谢挚毕竟已经长大了;

但又觉得,不给她一个教训,她就不会长记性,于是便惩罚性地捏了捏谢挚的脸,笑道:“手感不错,脸挺软。”

姬宴雪心里还颇感遗憾:

这小孩十几岁的时候,脸好像比现在圆?那时候真应该多捏几把的。

谢挚如今长高了一截子,很少笑,也没了以前的朝气蓬勃,漂亮固然漂亮,但论可爱,当时还是小时候可爱得多。

“神族内部,向来从不通婚,他之所以邀我同行,只不过是看中我的修为比他强罢了。”

姬宴雪离谢挚更近了些,低头看她,故意暧昧地压低声音。

女人身量高挑,稍靠近几步,就能有一股叫*人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更何况,我的喜好,你不是应该再清楚不过吗?”

摇光大帝,最喜欢娇嫩可爱的漂亮少女——

就像你这样。

这句少年时曾听火鸦说过八百遍的话,随着女人俯身接近,猛然浮现在谢挚的脑海。

好像在刻意展示自己的魅力似的,姬宴雪将红唇贴近谢挚脸侧,最后那句尾音撩人的问句,更几乎是直接吐在谢挚耳朵里,激得谢挚浑身都激灵了一下,抬手抵在神帝肩上,慌乱地别过头去:“别……”

柔顺冰凉的金发滑落下来,划过谢挚的脖颈,弄得她有些发痒,女人身上馥郁的香气包裹着她,实际上姬宴雪并没有碰到她半分,但这种似有若无的接触,却好像比陈酒更加醉人。

“你脸红了。”

就在即将碰到谢挚的前一刻,神帝直起身,笑着陈述。

她很满意谢挚的反应:“感觉怎么样,很心动吧?我早说过,世上很少有人能拒绝我。”

“……”

微风拂过,吹散了方才那股旖旎的莫名气氛。

谢挚陡然明白过来,姬宴雪这个斤斤计较的可恶女人,在报复她刚刚开的玩笑。

谢挚恼羞成怒:“无聊!!你烦不烦!”

她气得想揍姬宴雪,可又打不过,于是就更生气了,扭头朝前面快步走去。

东夷与白芍别后一直低落哀伤的情绪,自从遇到姬宴雪这个讨厌的女人之后,就跌宕起伏的,动不动被惹生气。

……有那么一瞬间,看着女人含笑的碧眸,她几乎真的以为,姬宴雪要吻她了。

姬宴雪倒是心情特别好:“哼,外强中干的小姑娘。”

明明如此脸薄,还敢来招惹她,不教训一番,怎么行?

看着谢挚的背影,她也不急着追,只是含笑慢慢走在后面。

“你这是要去哪?别离我太远。”

“跟你没关系!”

“哦,这时候怎么又不叫我‘您’了?”姬宴雪好整以暇地偏头笑。

她早就听这个称呼不顺耳了,虽然她早已习惯了别人对她毕恭毕敬,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私心并不希望谢挚也变成那样。

她希望,在她面前,谢挚还能像她小时候一样无所顾忌,自由开心。

“……你……!”

姬宴雪笑着走过去,按住谢挚的肩,“别生气了,你知不知道,生气会长不高?”

又感叹道:“人小小的,脾气倒是不小……等我们出去了,我给你糖吃,嗯?”

“谁要吃糖?!姬宴雪,你好幼稚……”

谢挚对姬宴雪这种哄小孩的敷衍语气简直无话可说,都没意识到自己直接叫了神帝的名字。

但奇怪的是,她居然真的莫名其妙地消了气。

谢挚十分无奈,心里长叹一口气。

姬宴雪是不是天生克她啊?她为什么在她这里老是吃瘪……

“好了,你别逗我了——我们要怎么去中州?”

那个神族告诉她们,此处乃是南沼,这点倒和她们进秘境前一样。

不会还是像之前那样,姬宴雪抱她去吧?

这次轮到姬宴雪惊奇了:“你怎么知道我打算去中州?”

“不是只有你熟悉五州历史,我的摇光陛下,我在红山书院的时候,也是读过不少书的好吗?”谢挚没好气地说。

她也算是太一神的半个弟子,一直对太一神感念在心,因此在读史书时会格外留意关于太一神的记载,也能从那个神族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来,此时正是夺运神战前夕。

这个时候,殷商应该立国不久,在帝朝阳的统治下,人族迎来了自诞生以来的第一个发展期。

而太一神,正与帝朝阳熟识。

在史书记载中,她曾与人族有过很亲密的接触经历,后来的夺运神战中,更是与帝朝阳同时举起义旗——

帝朝阳率领殷商大军,代表人族,向神圣种族宣战;

太一神也于此时发动政变,斩亲父于九重天上。

料想此时,即便太一神不在中州,但之后也一定会去中州,她们只须前往殷商首都,在帝朝阳附近观察等待即可。

这里是太一神创造的秘境,她就是秘境的灵魂与中心人物,想要知道破局之法,只能在太一神身上寻觅。

所以首先第一步,她们得找到……秘境中的太一神。

……不知道,秘境之外,龙族大军现在抵达了何处,血与火是否已开始在大荒的土地上蔓延?

一想到那样的场景,谢挚就心忧如焚,似被火煎。

她压下所有情绪,对姬宴雪道:“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得尽快出发了。若是这个秘境还施有什么别的术法,与外界的时间流速不统一,那等我们出去,一切……也都全完了。”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震天巨响。

“轰!”

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茂密的森林中,缓缓伸出一条大得惊人的手臂。

这手臂布满白色毛发,肌肉鼓胀,蕴含着可怖的力量,随意一展臂,便有无数千年巨木如麦草般轰然倒下。

“吼……”

它终于站了起来,露出了真容,不停捶打胸口,每捶一次,连大地都在震动,眸射凶光,放声狂吼。

“那是……凶兽朱厌!”

谢挚震惊地低叫出声,“传说它的出现,预告着战争……!”

这种凶兽白首赤足,拥有法天象地神通,极其凶狠,不过早已灭绝了。

朱厌现世,必有大战发生——难不成,那大战就是指之后的夺运神战吗?

“它好像正处于狂怒之中……”姬宴雪皱眉,“是谁激怒了它?”

像是为了解答她的疑问,又一头奇异的凶兽飞了起来,虽然体型不大,在朱厌面前只如同一只飞虫,但却气势非凡,吼声与朱厌比起来竟也丝毫不落下风,出奇巨大。

它看起来像一头牛,只是却长着翅膀与利爪,皮毛如针,根根直立,口中更有尖齿森森。

——穷奇!

又是一种只有上古才能见到的凶兽,许多珍稀奇特的物种,在后世都早已消失了。

穷奇与朱厌,正在激战!

它们一个使出法天象地神通,化为巨猿,双拳能使大地碎裂,血红的双眼里射出无数神箭,击向穷奇;

另一个则翅膀卷出飓风,浑身皮毛都如飞剑一般漫天飞舞,在朱厌的胸膛上留下道道伤痕。

它们两个竟然都是神祇境界!即便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动作,也能使得森林倒折,山岳粉碎,河流截断,地形产生永久改变。

即便谢挚与姬宴雪离它们很远,但仍能从这激战中,感受到一股毁天灭地的可怕力量。

谢挚为之心惊,连姬宴雪也沉默了片刻。

“这就是杀机四伏的远古时代,神祇林立,仙王满天,爆发的战斗动辄即能毁灭一个国度、一支种族,远比后世危险……”

姬宴雪轻声道:“我只是半神之境,在这时,也显得平平无奇了,根本排不上号。”

危险,对姬宴雪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词汇,她已经立于五州巅峰太久太久,并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需要学会隐忍与退让。

神帝看向谢挚:“至于你,则更须小心,不要离开我身边,记住了么?”

“现实中,我的确有自信,不论五州还是星星海,没有任何一个生灵,可以在我眼前伤害到你,但这毕竟不是现实;

虽然我会竭尽全力地保护你,但秘境中与万年后不同,即便是我,也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我明白……谢谢。”

谢挚极少见姬宴雪如此郑重的模样,心绪复杂,低声道谢。

她不得不承认,虽然她平时嘴上再怎样抱怨姬宴雪讨厌,觉得她傲慢自大,不靠谱,还专爱逗人玩,但在姬宴雪身边,总是能给她一种无可替代的安全感。

就在此时,朱厌与穷奇的战斗也终于进入了尾声。

两头远古凶兽全都身负重伤,鲜血直流,但却毫不退让,仍旧凶狠地瞪着彼此,剧烈喘息。

“吼……”

谢挚看到,不知下了什么决心,朱厌自鼻孔中缓缓喷出两道炙热的白气,脑后展开了一个满是伤痕的小世界。

紧接着张开獠牙,将那小世界朝自己口中送去——竟是毅然决然地要将自己的小世界咬碎!

“不好,它这是要自爆……!”

谢挚脸色大变——神祇小世界的爆炸所产生的威力,是仙人大道图景破碎的数十倍不止;

倘若这朱厌自爆,虽然她和姬宴雪距离它远有数里,但也会被卷入其中,化为齑粉的!

姬宴雪也同样意识到了危机,神色凛然地看了谢挚一眼。

她瞬间做了决断,决定先送谢挚离开。

符文的亮光已在神帝眉心闪起,但那危机之源,朱厌,却好像被人突然掐住脖颈,狂吼猛地中断。

世界仿佛忽然静止了,一切危险全都烟消云散:

飓风停止了呼啸旋转,在凶兽激战中险些被撕成碎片的森林重新变得宁静。

朱厌丧失了斗志,缩小数倍,化为原形,面露惧色,仓皇逃窜而去;

不知何时,穷奇也已经跌落地面,耳朵后缩,瑟瑟发抖。

在这铁一样的寂静中,天穹之上,凭空多了一个生灵。

“哈……”

谢挚摸向胸口,沉寂已久的小鼎,在这生灵出现的同时,开始莫名发烫。

白衣女人手捧一只孱弱的小象,闲散地立于空中,负剑微笑,金发飘散,好像方才一瞬间将两大凶兽同时制服的人不是她一样。

“你们要打,可以;但可不要伤到我的小白象呀。”

“看来,我们不用再去中州找太一神了……”姬宴雪叹。

因为太一神已出现在她们面前。

第332章 再遇

刚感叹完,姬宴雪立即发现了谢挚的异样:“你怎么了?”

“没事……”

谢挚取出胸口发烫的小鼎,将它捧在手中。

往常翠绿晶莹的小鼎此刻流淌出丝丝白雾,缓缓组成一个朦胧身形,符文闪烁,几近透明,看起来极其神异。

“只是……象神大人的残魂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将要苏醒了。”

谢挚出神地盯着那愈来愈清晰的人形,心绪与思潮一齐起伏不定,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大荒雍部的白象氏族。

那时,她还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女而已,什么都没见识过,什么都不知道,从未走出过氏族与村落,渴盼能看到更大的世界,但又清楚地知道,自己绝活不到那时候。

心脏里的涅槃种日以继夜地吸取她的血液,而她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只能隐约感受到危险的接近与生机的日渐衰弱,认为自己活不过十五岁。

——而这一切,在遇到象神大人之后,全都改变了。

是她教她修行,助她铭纹,帮她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即便在初发现谢挚身体里的涅槃种时,玉牙白象曾想将她直接镇杀,以除后患,但不管怎么说,她对于谢挚,毕竟还是功大于过的。

谢挚因此产生的微弱怨气,也在日后与玉牙白象的相处中,很快减淡消失了。

细细想来,正是玉牙白象在涅槃种无休止的吸血中救了谢挚,开启了她的修行之路,她依赖她、感激她,并且尊敬喜爱她。

谢挚无意识低头,轻轻抚过自己的面庞。

当年那个无法铭纹的孩子,已经修到了斩己大圆满……

没想到,匆匆十年过去,转眼之间,她都长大了。

玉牙白象的身形终于显现。

她仍旧是白衣乌发,窈窕美丽,只是身体与瞳孔比十年前更加透明了,面上的神情也愈发淡,甚至带着一股久睡初醒的茫然。

谢挚知道,这大概是因为,她的残魂流失得愈发严重了。

“好久不见,象神大人。您还记得我么?”她轻声问。

再见故人,谢挚本以为自己会十分激动,但真正说出这句话时,竟是意外地克制与平静。

“……”

玉牙白象循声望去,看见谢挚,身边还站着一个显然是神族的金发女人,一时并没有认出她来。

直到看见她手中的小鼎与微红的眼眶之后,又细细打量过她的面容,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是你?你是……谢挚么?”

玉牙白象心中惊讶——在她的记忆里,谢挚还是那个眼睛亮晶晶、老是跟在她身后的大荒少女;

但现在,她看起来俨然已是一个沉静的女人了,脱去了过去的一切,与她小时候完全不同。

若不是谢挚就站在她面前,她甚至或许认不出她。

“不错,你如今变了许多,修为也大有长进……”

玉牙白象扫了一眼,即看出了谢挚的境界。

她即便夸奖人时,语气也如此清淡。

谢挚虽然长大了,但在活过万年的神祇看来,也仍如稚子,更何况玉牙白象在潜意识里,素以谢挚的师长自居。

“这是何处?我沉睡了多久?我隐约感受到了主人的气息,这才挣扎着勉强苏醒。”

十年前,为了帮助谢挚铭刻符文,玉牙白象力量耗尽,陷入沉眠——其实她原本预期,至少要休眠数百年的。

但却没料到,意识浮沉在无尽的黑暗中时,却忽而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那股气息已经离开了她太久,但仍然深刻地铭刻在她的心底,牵动着她的灵魂。

于是,玉牙白象强行打破了意识的屏障,逼迫自己提前苏醒过来。

而代价就是,她这缕残魂,变得更加虚弱了。

“回大人,您沉睡了十年;我们现在太一神的秘境之中,解开这秘境,大概就能得到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

玉牙白象眼神微动,喃喃道:“才过去了十年吗……”

她还以为,已经至少过去百年了。

她初见谢挚时,谢挚还未触修行门径,甚至性命也在涅槃种的吸食下岌岌可危;

没想到,仅仅过去了十年时间,谢挚就已经成长到了如此地步,修到了斩己大圆满,距离登仙也仅差一步之遥。

饶是见过无数天骄的她,也不能不为之惊奇。

从两人的交谈中,姬宴雪明白了玉牙白象的身份,适时自我介绍道:“见过前辈,我就是现在的神帝,号摇光,名宴雪。”

对于经历过神战的前辈,她向来都很尊重,更何况玉牙白象还是太一神的坐骑,于尊重之外,便更多了一份亲近与敬意。

倒是谢挚,颇为惊讶地看了姬宴雪一眼——她还是头一次见姬宴雪收敛起所有锋芒,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恭敬地说话呢。

要是姬宴雪也能对她这样就好了……

谢挚想象了一下神帝对她客客气气的样子,立马又否决了这一幻想。

咦,感觉好奇怪,还是不要了。

姬宴雪虽然有时很烦人,但大多数时候,她还是挺好的……

玉牙白象对姬宴雪点了点头,她对神族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虽是第一次见,但看她却并无什么隔膜,如同看自家孩子一般:

“我知道了。你也很好,在当今之世,竟还能修至半神……若是主人还在,见到你,必定会十分欣慰。”

“前辈谬赞了,宴雪浅陋之资,何敢奢望能得太一神青眼。”

谢挚将现况与困境简单告知玉牙白象,女人静静听完,叹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主人当年设置秘境时颇为得意,我问为什么,她却不答,只是笑而不语。”

这一手笔的确是巧妙至极,很有太一神的风格。

因为这种熟悉的感觉,玉牙白象听谢挚讲述时,也不禁展眉。

凭她对主人的了解,太一神那时候之所以笑得那么愉快,一定是在想,自己会如何把后来人难倒。

却没想到,被她难倒的人,一个算是她的学生,一个则是她的族中小辈,都与她亲近无比。

——不过,就算主人知道,也一定不会因此就降低考验难度的,甚至还会为了好玩,使秘境变得更难。

远处的大战早已结束,朱厌逃遁,穷奇求饶,太一神不理会那瑟瑟发抖的凶兽,摸了摸怀中的小白象,便要化为一道流光,朝北而去。

这头小白象是她无意间救起的,姬太一推测,它应当是被四处迁徙的象群遗落在了路上。

她准备前往中州,看看是否能寻到玉牙白象的族群,将这只小象归还给它们,顺便去中州寻觅那支新兴的种族——人族,她对他们很感兴趣。

不料,在动身之际,却忽然望见几个生灵面带焦急,直朝自己而来。

“前辈留步,我等有要事相求!”

其中一个女子乌发黑眸,纵使衣着朴素,依然难掩明艳姿容,搀着一个虚弱的白衣女人,急得快要哭出来。

“这是我的长辈,她素有旧疾,一直以残魂之身沉眠延寿,但不知为何,她最近却愈发虚弱,几有魂魄流失逸散之象……”

说着眼眶发红,泪光盈盈,便要跪下叩首:“我只是一个人族,自知身份卑贱,冲撞了您,罪该万死,万望您宽恕,只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

姬太一连忙扶住她,“不要跪,起来说。”

谢挚顺势起身:“谢谢您……”

站在谢挚身后的姬宴雪看着她表演,面上不动,心中却又惊奇又好笑。

她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谢挚还有这种才能?

演技奇佳,说哭就哭,眼泪一连串地掉,她又长了一张很能打动人的脸,软语恳求时分外叫人动容。

就算是她,说不定也会被骗过去。

不过,谢挚从没有将这个招数用在她身上过……姬宴雪有点遗憾地想。

要是谢挚这样求她办一件事,只要她能办到,她大概都会愿意办的。

方才,她们远远看见太一神似要离开此地,谢挚当机立断,决定要拦住她,否则以太一神的速度,眨眼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再难找见。

虽然她们知道,太一神会去中州,可是中州广阔,为何放着眼前的人不牢牢抓住,反而要舍近求远,之后再于中州大海捞针呢?

时间不等人,谢挚立即想出了一个办法,告诉姬宴雪与玉牙白象。

玉牙白象尚在沉吟,姬宴雪听完后,倒率先提出了质疑。

“你确定这样有用吗?这样是不是太刻意了?太一神未必会出手帮你。”

“那若是你呢,你会帮吗?”谢挚抬眼望她。

“我——”

对上谢挚的双眼,姬宴雪本想说我不会,但话到嘴边,竟说不出。

……是的,她会。

虽然她不喜欢人族,可若是一个弱小的年轻女人满脸急色,求她救救自己的长辈,她也做不到坐视不管,冷眼旁观。

见姬宴雪噎住,谢挚不禁一笑:“这不就行了。”

她就知道,姬宴雪会的。

和这位声名在外的神帝相处了这么久,她也算是初步了解了一些姬宴雪的性情和行事风格。

她就是那种……会一边说“人族真是脆弱麻烦”,一边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的人。

“而且,你知不知道,有的时候,请人帮个小忙,反而会拉近距离?”

这还是谢挚之前在北海,与那些戒心颇重的北海种族艰难地接触时,得到的宝贵经验。

谢挚乐于看神帝少见的哑口无言,终于赢了姬宴雪一回,扳回一局,弄得她心情都晴朗了不少。

“……我从不需要别人帮忙。”

“是,毕竟您可是摇光大帝。”

谢挚眉眼得意,故意附和的时候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姬宴雪觉她这样可爱,看了她好几眼,又觉得谢挚实在不乖,若不教训,神帝的威严何在,板起脸,低声说了一声“放肆”,紧接着连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若是此法不能奏效,那就轮到摇光大帝笑话你了。”她轻轻弹了一下谢挚的额头。

“……”

看着姬宴雪与谢挚相处的模样,玉牙白象困惑地眨了眨眼。

……是神族在万年之后转性了吗?

她很了解神族,除了她那与众不同的主人之外,每一个神族都眼高于顶,十分骄傲,看不上世间任何生灵。

但姬宴雪对谢挚,却似乎格外耐心包容,而她本人甚至都没意识这一点。

“就这样办吧,宴雪。主人她不会见死不救。”

玉牙白象的认可增添了说服力,她们三人就这样决定下来。

于是,就有了之后谢挚搀着玉牙白象向太一神求助。

“……你的长辈,情况似乎不太好。”

放下怀中的小白象,姬太一俯身,探完玉牙白象周身,眉头紧锁。

这女人的残魂不知经历了什么,极其衰弱,如一豆黯淡的烛火,在风中摇曳闪烁,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玉牙白象低下眼。

在姬太一为她探察的时候,她一直在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着她的面庞。

直到姬太一感受到这股太过专注的视线,略带困惑地抬起头来时,她才飞快地收回目光。

即便知道,这样很可能使太一神起疑,但她还克制不住自己凝望的视线。

她太久没见到主人了……

过去了这么久,她的残魂遭受着岁月的侵蚀,故人的面孔与久远的记忆,都早已与她的魂体一齐变得模糊,即便竭力回忆,仍然记不分明。

而现在,那魂牵梦萦的人就在她面前,尚未经历神战,仍然如此鲜活生动,年轻熟悉,好像后来的万年时光从未流逝,又好像她重又回到了过去。

谢挚真的帮她找到主人了……

玉牙白象恍惚地想。

她当年之所以改变主意,留下谢挚的性命,很大程度上来说,就是因为抱着一丝飘渺的幻想,尽管理智上知道那几乎不可能实现,但也还是忍不住期望。

而现在,不论是真是假,太一神就在她的眼前,她的近旁。

当年的微弱奢想,居然变成了真实。

见太一神将问询的目光投向自己,姬宴雪道:“您可以叫我宴雪,是我告诉谢挚,族中有一位神祇,或可帮你。”

“宴雪知道此举莽撞,还望您不要责怪。”

姬太一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

她打量着姬宴雪:“你看着很脸生……我之前应该没见过你。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我?”

至于姬宴雪的神族身份,她倒没有怀疑——因为姬宴雪的确就是神族,只是不是现在的神族,而是来自万年之后。

“宴雪此前一直在外游历,您没见过我,也是理所应当;至于您的名号,则是从他人处耳闻得来。”

姬宴雪对太一神很是尊敬,她从小便听母亲讲太一神的故事,一直都视她为自己的榜样。

“哦?说说看,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我想,我的名声,大概不怎么好吧?”

姬太一笑着说,她也知道,自己在神族中褒贬不一。

对她的天资,无人可以贬低否认;但对她的行为,同族几乎普遍颇有微词——她天性洒脱,不拘小节,在游历五州时,曾与许多普通种族交好,使得许多神族相当不满。

目前看来,如无意外,姬太一必定会继承她父亲的地位,成为下一任神帝;

而一个未来的神帝,自然更应该恪守准则,捍卫神族的光荣,绝不应整天与那些卑贱的种族厮混。

不等姬宴雪作答,姬太一又问,她实际上也不在意别人怎样看她,方才只是随口一问罢了:“你怎么会认识谢挚,还肯帮她的忙,为她引见我呢?”

“要知道,谢挚可是一个人族。”姬太一意有所指地说。

此时的神圣种族视人族为泥土灰尘,连碰都不愿碰,歧视的高墙坚不可破,无人能够逾越根深蒂固的观念。

如谢挚与姬宴雪之前碰到的那个男性神族,他甚至不愿意正眼看谢挚,与她说话。

谢挚生怕姬宴雪又说出来什么“她是我的人”之类的话,那样她还得再装,赶忙抢先道:“我们是朋友。”

此话一出,姬宴雪顿时也看向了谢挚。

“是吗?只是朋友?”

太一笑了起来,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她们两人。

“嗯。……只是朋友。”

同时迎着两个神族的审视,谢挚硬着头皮答。

第333章 解答

谢挚她们与太一神飞快地熟悉了起来,如玉牙白象所说,她的主人太一神,的确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不知道是因为这时的她尚还年轻,还是因为她天生的性情,她完全没什么架子,而且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亲和力,能够轻易地和任何生灵打成一片,举止随意得令人几乎忘记她的身份——不仅是一个高贵的神族,还是一位惊才绝艳的神王大能。

姬太一看过玉牙白象的魂体,只遗憾地摇头,表示无法可治。

玉牙白象的伤太重,自身损耗过多,早已在油尽灯枯的边缘,如若不是依靠一股惊人强烈的意志,必定早已烟消云散。

若是谢挚她们能早些找到她帮忙,或许还有法子;

但现在,即便是她,也只能勉强吊着她的性命而已,而且随时都有陨落的风险。

“你的魂体非常脆弱,布满了新旧伤痕,似乎是强行苏醒,这才又生新伤。”

太一神松开玉牙白象的手腕,“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假如你继续沉睡休眠,再活数百年,应当也不成问题。”

“有个……很重要的人,在死之前,还想再见一面。”

玉牙白象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都要消散在空气里。

“……再看一眼,只一眼,就好。”

玉牙白象抬起头来,姬太一看到她颤动的瞳孔。

“我已经苟活了太久太久,生命对我来说早已没有任何意义,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却没能见到她,哪怕再浑浑噩噩地活几百年,几千年,又有什么趣味呢?”

姬太一定定地盯着她,许久之后,才发出一声轻得近乎听不见的叹息。

“值得吗?”她问。

玉牙白象的回答毫不犹豫:“值得。为这个,什么都是值得的。”

“好吧。”太一直起身,“只要你觉得值得,便好。”

“我在你体内留下了一团神力,可以暂时维持你的魂体,只要它不消散,你便不会死。”

太一从怀中抱出一只雪白的小象,交到玉牙白象手中,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作为报答,你就帮我带着小白象吧——我手酸,抱不动。”

实则神王力可拔山,星辰亦可击毁,太一怎可能抱不动一只幼年小象?

只不过是她随口找了个借口,让玉牙白象帮她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让她不要觉得她欠她良多,压力太大而已。

玉牙白象怎能不明白主人的用心,捧着手中温暖的小生命,怔怔地看了小时候的自己半晌,心中起伏,不知作何感想。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

小象张着懵懵懂懂的眼睛,乖巧地吮着鼻子,这个年纪的小象还不怎么会使用鼻子,会把鼻子当玩具一样玩耍,玉牙白象在它褐色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如同透过时光之河,与童年的自己乍然对视。

“多谢大人。我会帮您照顾好它的。”

她用冰凉的手抱紧小象,轻声应。

谢挚还不死心,她对太一神总是有一股特别的信任,觉得她什么事情都能办得成,“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我听闻,世上有宝药可以起死人而肉白骨,为什么换成魂体,就不可救治了呢?”

姬太一像摸小孩子一样揉了揉她的头,她和姬宴雪差不多高,都高出谢挚不少。

“我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一切总有规则与限度,神力亦有它无法抵达的边界。你该明白这一点,小挚。”

“接下来,我准备去中州,你们要与我一道么?”

太一神主动发出了邀请,这正是她们求之不得之事,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谢挚和姬宴雪对视一眼,感激地道:“我们也正好要去中州,若能有幸与您同行,那是再好不过了。”

姬太一笑了笑,道:“何须如此客气。”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纸鹤,向空中抛去时,这纸鹤已经变化了形体,变大百倍,拥有了生命与血肉骨骼,成为了一只真正的鸟儿,张开巨大的羽翼,翎羽在日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五彩光辉,昂首发出悦耳的长鸣。

鸟儿在空中盘旋一圈,兴奋不已,复又返回,稳稳停在她们面前。

它高有数丈,脊背宽阔平坦,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宫殿,温顺地垂下脖颈,翅膀如云梯子一般贴着地面,轻轻鸣叫着,示意她们上来。

“这也是神族的生命符文的一部分吗……”

谢挚震惊地抬头仰望这美丽巨大的鸟儿,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轻抚它的羽毛,甚至能感受到它的体温。

她确实知道,神族所掌的生命符文可以改变生灵的生命形态,却不知道,生命符文甚至可以直接赋予死物以生命。

姬宴雪看着谢挚惊叹的神情,不知为何,忽然不受控制地冒出一句:“这个术法,我其实也会,只是没有太一神如此纯熟。”

此话一出,感到意外似的,连她自己也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和谢挚说这个,好像她不服气,竟然在跟太一神暗暗比较一般。

果不其然,谢挚有点惊讶地看向了她。

姬宴雪以为,谢挚一定要逮住她这句话,狠狠笑话她一番,一瞬间心里甚至已经想好了应对之语——

但她想象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人族姑娘眉眼弯起,很柔软*地笑了起来。

“是吗?那等我们出去,一切都安定之后,摇光陛下再变与我看吧。”

在她们说话的时候,太一神与玉牙白象都已跃上了巨鸟的脊背,谢挚也如登山一般抓住它的羽毛,三两步攀了一大截,顿了顿,转身奇怪地望下面的姬宴雪。

姬宴雪不知道在想什么,还在原地站着,没有动弹。

“你怎么啦?怎么不上来呀?”

谢挚倾身,朝神帝伸出手,开玩笑道:“莫不是怕高,上不来吗?要我帮您吗?”

女人终于抬头,浅浅地嗤笑了一声,继而飞身向上,揽住谢挚的腰,直接将她带上了巨鸟的背。

还很讨厌地笑着讲了一句“不用谢”。

……姬宴雪这人怎么这样!

谢挚又羞又恼,没想到自己本想开个玩笑,又把自己给开了进去,正要推开她,便感到腰间传来一股力量。

姬宴雪握着她的腰,将她拥向自己,垂眼看她,轻叹道:“你什么时候能乖一点,不与我作对?”

她声音很低,听起来不像在责怪,倒更似含着温柔的无奈。

她喜欢那种乖巧可爱的女孩,明明谢挚只要再乖一点,就能得到她的帮助——就如谢挚当年在圣花秘境中一般,若是她当时愿意服软,跟她走,或者恳求她一两句,她便会答应她的任何请求,哪里还需受云清池的诓骗……?

但谢挚偏偏不那么做。

这令神帝感到一股受挫的微恼与说不清的淡淡烦躁,却又在谢挚朝她笑着伸出手时,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接近她,拥住她的腰。

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呢?姬宴雪想不明白。往常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哪怕她是对谢挚有好感,但主动权不也应该是掌控在她的手中吗?难道爱情,不应该是这样?

她是神族的君主,她活过几千年,对一切变故,她都能够从容应对,但是为什么,她竟还会如十几岁的青涩少女一般,谢挚朝她一笑而已,便心中如此悸动难安?

这不合理,也很不应当。

不过是一个年纪很小的人族而已……

姬宴雪对自己反复默念这句话。

她是骄傲的神帝,她不肯承认自己受谢挚吸引——至少明面上不肯;她想要谢挚给自己一个出手帮助她的借口,可谢挚偏偏太过独立倔强,一点名正言顺的机会也不给她。

这就逼迫她,不得不去正视自己对谢挚的特殊。

只拥了谢挚短短一瞬,姬宴雪便又很快将她放开,面上一派若无其事,仿佛方才那个在谢挚耳旁温声低叹的女人不是她一样。

“走吧。”

“……”

姬宴雪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只留下谢挚一个人。

脚下一震,传来轻微的颠簸感,巨鸟拍打着翅膀,开始缓缓升空。

“小挚?”太一神疑惑地叫了谢挚一声:“快过来,很快玄鸟就要全速飞行了。”

“哎,我这就来。”

谢挚捏了捏发烫的耳尖,甩开脑海中的那些纷杂思绪,运转法术,直到确定自己耳朵上的温度降了下去,面色如常之后,这才小跑过去。

方才姬宴雪忽然拥住她的时候,有一缕金发,不经意间擦过了她的耳廓。

直到过去了很久,谢挚还有一种错觉,好像那冰凉柔顺的发丝,还在轻抚她的耳朵一样。

巨鸟背上相当宽敞,负有一个精致的亭子,可以隔绝风力的吹拂,她们四人此刻便是坐在这宁静的小亭之中,看着下方不断翻涌变化的万丈云海。

谢挚的心,也如同这云海一般。

……姬宴雪方才那举动,是什么意思?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对情爱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女,她明白什么是暧昧与好感,自然也能领会隐约的暗示,不会像傻子一样察觉不到,姬宴雪对自己格外耐心包容。

只是她之前,从没把这种与众不同,朝那方面想过……

她以为,姬宴雪这样眼高于顶的神族,对自己最多只是随口调笑几句,无论如何,也绝不会喜欢她的。

毕竟,她可一点都不乖,更和听话扯不上关系。

不,姬宴雪对她也并……谈不上喜欢吧?

至少现在还不算,只能说,有点动心罢了……

谢挚无意识地思索着,触及自己指间一个硬硬的东西。

垂首去望,正是白芍送与她的戒指。

“……”

刻意遗忘的东夷记忆毫无征兆地一下子涌上心头,谢挚心间一痛,深深吸气。

她想起在赤森林中,白芍如何救起她,初识龟甲之上;

寿山湖畔,皎洁的月光下,她们如何定情亲吻;

也想起沿海小镇里,白芍如何哀伤而又坚定地望着她,分明眼中无限爱恋深情,却还是不顾她的流泪哀求,坚持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白芍……

她身在秘境之中,也不知何时才能走出,白芍现在,大概已经回到寿山许久了吧?

也不知道,白芍会如何向寿山众人解释,自己为何没有与谢姑娘一道回来。

段追鹤本就颇信不过她,现在一见白芍失魂落魄地独自归来,不仅如此,还修为尽失,恐怕更要厌憎她,觉得这都是她害得白芍吧……?

可是,段追鹤想得不错——可不就是她害白芍至此?

白芍分明有最光明广大的前途,她是东夷第一天骄,若不是遇见她,岂会碰上佛陀的心魔,险些丧命菩提园中。

她们之间,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错?

错误的年龄,错误的时间。

时世催逼人不断前行,她们都太年轻,相遇的时机,又太早,只会付出爱,却不懂得,具体该怎么爱人……

谢挚褪下戒指,将它久久地握在掌心,一时不能决断。

“云散了。”

太一神轻声说。

谢挚回过神来,看向周围。

不知何时,那厚重连绵的浩瀚云海已经消散,取而代之是极蓝极清的天空,像澄净的水晶一般。

“看,只要飞得够高,就不会再有云彩遮眼了。”

太一神含笑看着谢挚:“有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有。”

谢挚默默将戒指放进了小鼎里。

想了又想,她到底也不舍得丢掉它……

或许有一天,她会见到白芍,将它物归原主,亲手还给她。

不论是对白芍的思念与爱怨,还是姬宴雪对她似有若无的好感,她都已经没空去想这些事情了。

时间不等人,龙族的入侵更不等人。

五州危难在即,她不能再困扰于自己的私情之中。

现在,她要做的是抛开一切,专心致志地解开太一神的秘境。

概而言之,秘境其实可以大致分为几个类型,有考察专门能力的闯关式秘境,就如佛陀的试炼那般;

也有主要考察智力的解谜式秘境,徐凰的神话屋,正是如此;

而数量最多的就是探索取宝式秘境,金乌梦、圣花秘境等等,都可以归类于这一秘境当中。

但是进入太一神的秘境已近一天,谢挚却仍然不能判断出,这个秘境,到底属于哪一种类型。

在闯秘境上,她也可以算得上见多识广、经验丰富了,但太一神的秘境,却似乎与她此前见过的、听说过的任何一种秘境都不同。

随着时间推移,谢挚更是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种不同。

只要是秘境,便都有目的与任务,会紧紧围绕着一个中心主题展开,而奇怪之处恰恰就在这里——

她们踏进这“万年前的五州世界”这么久,竟然没有发现任何任务的存在。

她与姬宴雪进入秘境之后,先是遇到神圣种族围猎毕方,又撞见穷奇与朱厌大战,但每一件事却都没有什么别的影响,只是平淡地度过了,仅此而已。

这很不合常理,也不符合设置秘境的惯例。

按理说,她们不是应当被卷入一个什么危机重重的事件当中么?为什么她们能如此轻易地遇见太一神,与她同行,受她保护,现在甚至能安安静静地坐在巨鸟背上,观赏青天与夕阳呢?

最要命的一点是——

如果没有门槛,那也便意味着根本没有门的存在;

假如太一神的秘境根本没有一个明确的任务或者目标让她们完成,那么她们要怎么样才能走出去呢?

太一神,好像只是单纯想让她们看看过去的世界似的……

这个念头模糊地滑过谢挚脑海。

秘境的创造者就在身边,谢挚决定主动问询。

虽然她知道,这个太一神,并不是真正的太一神,同样也是秘境的一部分,但她想,她身上或许还残留着真太一的影响,还能透过她窥得些许真太一的想法。

“神王大人,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请说。”

“假如……假如有一天,您将自己毕生的修行心得写成一部绝世功法,并为了考验想要得到它的人,特意创造了一个秘境,您具体会怎么设置它呢?又会怎么安排考验?”

谢挚紧张地等待着太一神的回答,而又尽量表现得平静自然,仿佛只是好奇地随口一问。

姬太一笑了:“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就是……忽然想到了而已,想知道您的想法。”

“是吗。”

太一神转过头去,手撑着下巴,似在思索。

暖橙色的夕阳映照在她的侧脸上,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朦胧。

“我也不知道我会怎样设置……但我想,如果我要挑选我的继承人,一定是要看她的心如何,以及看她能不能明白我的选择与取舍。而这一切,都需要实际接触和亲身经历才能办到……”

“心?”

太一神的答案太模糊,谢挚有些听不明白。

“是的,心。”

“重要的从来不是解出谜题,而是体验。你不应该把它当成一个需要应对的考验,唯一要做的就是顺其自然,像你平常那样就好。”

“要耐心一点啊,小挚。”

第334章 抵达

去中州的路途十分遥远,即便太一变出的巨鸟飞行速度相当快,也仍然花费了一些时间;

她们启程时乃是傍晚,抵达中州的土地时,晨光已悄然探出了东方天际。

这一夜的经历颇为神奇,给谢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古时候的地形植被与现在差距很大,简直就像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谢挚看着新奇,趴在亭子的栏杆上,远望地面上的景色。

只见浓稠夜色下的墨绿森林无边无际,如巨兽一般潜伏在大地上,间或燃起一点耀眼的光亮——应当是有强大的生灵,忽然爆发了战斗。

在山林间,谢挚看到了许多早已灭绝的神奇种族,只有古书上才能看见它们的身影,神兽在这时远没有后来那样稀少,在五州的数量足有十余万。

比如说,谢挚就注意到一团黑影悄无声息地闪过,那是一头通体乌黑的墨麒麟,属于麒麟中的变异种,比一般麒麟更加强大;

而在谢挚生活的时代,麒麟,这种象征吉祥的瑞兽,早已在五州销声匿迹了。

地面上不时亮起各种神异符文,借着明亮的月光,谢挚看到,无数对脚爪齐齐蠕动,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一头极为狰狞的血红蜈蚣,慢慢爬到了林间空地中。

它的体型非常巨大,看起来不像毒虫,倒像一头巨蟒,像人一样抬起上半身,开始汲取月精。

血蜈蚣的躯体仿若精钢,爬行之间笼罩着一团不详的血雾,凡是被这血雾触及之处,草木纷纷枯萎,连石头也被腐蚀得滋滋作响,浑身缠绕的符文多得数不清,令谢挚也心生震撼——

它竟然观有近百种符文,修为更是惊人的仙人境!

在后世,中州的人皇也不过只是仙人境而已;

但在这个年代,仙人境是如此不值一提,轻易就能遇见。

姬宴雪所说的“神祇林立,仙王满天”,完全不是夸张,而是实指。

忽然,这凶悍的血蜈蚣不知感觉到了什么危险,欲要抽身逃遁——

但还是来不及,已被自上方猛地袭来的一只巨鹰拦腰抓住,带到了高空之中。

它不断挣扎扭动,口中喷出股股绿色毒液,但那巨鹰却丝毫不惧,毒液溅到羽毛上,又像荷叶上的露珠般立即滑落——竟然是百毒不侵。

“哧!”

巨鹰咬住蜈蚣的头,脖颈一甩,那蜈蚣的头就被扯断,失去了一切反抗的能力。

抓着猎物的尸体,巨鹰兴奋不已,啼鸣了一声,便极速射向天空——它知道夜间的森林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它便会和这新鲜的猎物一起变成别人的战利品,为此,它会在得手之后极速升空。

神禽是天空的主人,一旦拉高与地面的距离,它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就在它放松警惕的时候,自地面忽然迸出一点细微绿芒!

一杆晶莹碧绿的枝叶洞穿了巨鹰的身躯,溅起大串血花,叶片一卷,便轻而易举地将那巨鹰拽了回去。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那巨鹰连哀鸣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还未意识到变故,便已在叶片下丧命。

“那是……?”

谢挚惊讶,探身凝视细看,那抹绿芒已经飞速缩小黯淡下去,重回平平无奇模样——竟然只是一株再普通不过的车前草而已。

车前草慢条斯理地伸展根须,开始吸食巨鹰的尸体,巨鹰大如小山的躯体很快干瘪下去,最终只余一堆羽毛骨骼。

顷刻之间,已经上演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连环杀戮剧。

最先出场的蜈蚣是仙人境,巨鹰比它更强,乃是一位仙王;

而那株车前草,赫然已至神祇境界——在它的叶片上,一个只有神祇才能孕育的微型小世界,正闪烁着神秘的辉光。

一位植物神祇!

谢挚看得一阵心惊,姬宴雪如此强大,也不过是半神,若是这棵车前草生在她的时代,都足以称霸五州了。

姬太一同样也看到了方才的场景,笑道:“很厉害吧?植物极难修行,但一旦修成之后,在同境之中堪称无人可敌,甚至可以跨境作战。”

谢挚点头:“确实厉害极了……”

植物大能最是强横,这是众所周知的。

像葡萄藤大人蒲江兰就很强,红山书院的柳树师兄、荷花师姐,其天资更是出类拔萃。

“我也一直都有想法,想养一株能修行的花花草草什么的,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玩?”

看着女人兴致勃勃的模样,谢挚失笑,心道原来年轻时候的太一神还有这一面,喜欢养各种宠物,怪不得玉牙白象说过,她的主人很贪玩呢。

“要是您想养的话,可以之后在中州好好寻觅一番。”

巨鸟载着几人在深蓝无云的高空之中穿梭飞翔,远古的月亮似乎比后世明亮许多,甚至盖过了繁星的光芒,如巨大的圆盘一般悬在天边,莹白灿烂,仿佛伸手就能触及;

鸟儿挥动羽翼的缓缓拍击声环在耳旁,一下一下,极有节奏,如同风吹海浪,让谢挚有一种恍惚的错觉,觉得自己不是身处高空的鸟背,而是躺在温柔宁静的海面上。

几人都没有休息。

太一神坐在谢挚身边,和她一起看下方的景色,时不时低声为她介绍几句;

玉牙白象极为珍惜和主人相处的时间,轻轻抚摸着小象,坐在她们对面,好像对这种距离的相处已很满足,不时专注地凝望姬太一;

倒是姬宴雪,今夜少见地沉默。

她一个人坐着,什么话也没说,似在出神,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谢挚有几次偷偷看她,女人都在望天边的月亮,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清澈的月光洒在神帝身上,让她的气息也仿佛变得柔和了许多,少了一些平日的高高在上与不可接近,多了一分淡淡的孤寂。

……姬宴雪,在想什么呢?

谢挚很少见她这样,不由得有些在意。

原来,她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吗?

她还以为,姬宴雪这样的人,应该永远对一切都看起来毫不在乎、尽在掌控呢,好像什么也不在意,什么也进不了她的心、入不了她的眼一样。

谢挚有心问问姬宴雪怎么了,但又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与立场。

——归根结底,她算是姬宴雪的什么人呢?

她都能想象到,如果她开口问的话,姬宴雪只会微微诧异地看她一眼,继而恢复平时的懒散模样,笑着说“怎么?你很担心我?”

所以,她还是不要再多管闲事了。

如此一夜,谢挚与姬宴雪两人各怀心事,之间竟没有说话。

“中州已到,下来吧!”

中州终于随着早晨一起到来,太一神率先跃下巨鸟的脊背,谢挚等人紧跟其后,太一神动了动手指,巨鸟便重新变成一只纸鹤,飘飘荡荡地飞回女人袖中,她对生命符文的掌握早已出神入化。

玉牙白象跟着太一神走在靠前一点的位置,谢挚有心和姬宴雪说话,特意等了等她。

“摇光陛下,你怎么了?不开心吗?从昨晚到现在,你就一直很少说话。”

姬宴雪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族,谢挚望着她,眉眼间是显而易见的关心。

不知怎的,姬宴雪的心情忽然变好了一些。

“哦?原来你有注意我?我还以为,你被太一神的风采所迷,对他人无暇顾及呢。”

“……”

她就知道,姬宴雪这个女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又会马上变讨厌!

谢挚方才的担心烟消云散,姬宴雪这种人根本就不需要关心吧!谁要是担忧她,才是真的犯傻。

毫无疑问,她就是那个傻瓜。

“……我哪有你说的这样!我只不过是初至远古,觉得十分新奇,这才看看景物罢了。太一神教我良多,我对她只有尊敬之心,并不敢有半分亵渎。”

太一神在前面,谢挚特地将声音压得很小,生怕被她听见。

姬宴雪见她这样,愈发觉得她可爱,眼中笑意更深,故意逗她道:“是吗?那我你就敢亵渎了?我也是神族,也帮了你不少忙,为什么你就对我不尊敬?”

这简直就是胡搅蛮缠……

谢挚被她弄得无语至极,好半天才说:“……你这人真烦,我之前分明对你礼数周全,毕恭毕敬,你说不要如此,你不喜欢;现在随意一些了,你又问我为什么对你不尊敬。”世上怎么会有姬宴雪这样难伺候的人!

“你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行?”

——要你对我,像你曾经对云清池那样。

这句话立即浮现在姬宴雪心中,但她并没有说出来。

此时此地,显然都并不适合这样的话,姬宴雪知道,倘若她现在挑明,谢挚必然会刻意躲着她,拉开距离,与她生分,再回到之前的状态去;

更何况,她……

神帝停住脚步,凝视谢挚,轻声叹:“像这样,已便很好。”

“……”

女人低垂的碧眸,竟然十分温柔。

谢挚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该怎么说,平时总是傲慢冷酷的人,忽然流露出一丝特别的温情,好像镜匣乍开、明镜流光一般,叫人格外不能移开眼。

“要求真多……”她掩饰性地垂下眼,背过身去,不再与姬宴雪对视:“我们快走吧,落后好多了。”

“她们怎么了?”

玉牙白象困惑地看着谢挚与姬宴雪两人忽然停住脚步,不知说了什么,又赶过来。她其实在感情上如同白纸,对此全不了解。

姬太一含笑看着自己的小辈:“我也不知道。大概,她们是吵嘴了吧。”

她们来到的地方,位于中州东方,在后世属于大周的连沛郡;

而在此时,这里还是刚建国不久的殷商的都城,名叫亳丘。

殷商起于中州之东,而姜周发于中州之西。

说是都城,但亳丘其实和后世人们印象中的城市相去甚远,和繁荣鼎盛、占地数万里的歧大都,更是完全不同。

它看起来十分不起眼,甚至有些简陋寒酸,建筑在一座小山丘后,所谓的城墙只不过是砌了一层低矮的土石而已,只有一人来高,谢挚疑心,姬宴雪稍微踮起一点脚,都能从墙这边直接看到墙那边。

而且,守卫也堪称薄弱,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连正儿八经的甲胄武器也没有一副,个子也比后来矮上许多。

这完全不像一个国家的都城,甚至也连后世的小镇也比不上……

亳丘,看起来就像一个灰扑扑的落后村落。

进入城内后,终于热闹了一点,但也还是拿不出手,道路狭窄不平,偶尔才有一辆兽车驶过,应该是只有贵族才能乘坐的车驾,这兽车和后世精美绝伦的飞辇比较起来,简直就像一个粗制滥造的小儿玩具。

人们赤着脚走在路上,衣物勉强遮住瘦小的身体,有些人没有衣服,干脆就裸着上身,腰间围着草席或者兽皮,背着提着晒得发黑的肉干——据谢挚观察,这应该是城里的货币,可以用来易物。

越看,谢挚的心便越沉重。

这还是殷商的都城……

按理来说,国都乃是首善之地,应当是国家中最兴旺富裕的地方,亳丘的条件却也如此恶劣,那其他地方的情况怎样,也就可想而知了。

第335章 亳丘

不仅如此,亳丘城里的人甚至都不敢直视她们。

姬太一与姬宴雪一看就是神族,而谢挚与玉牙白象也显然不是凡人,她们走到哪里,哪里便蔓延开一股惶恐敬畏的情绪。

人们诚惶诚恐地让开道路,哗啦啦跪倒一片人,深深匍匐在地,如同牛羊见到主宰自己生死与命运的牧人,浑身发抖,连大气也不敢出。

有人甚至吓得脸色煞白,直接晕了过去。

这种程度的恐惧,看来别的神族带给他们的印象,一定不怎么好……

姬宴雪自从进城之后便一直都在皱眉,谢挚知道,她一定想叫他们起来,但又明白,这个时候的人们种族观念分外根深蒂固,即便她说了,他们也断然不会起来,不明白她的意图,只会更加惊恐。

“不习惯吗?我还以为,你之前被那么多人跪过,早已见怪不怪了。”

谢挚直到现在还记得,十六岁时她赴昆仑神山夺宝,前一刻少年天骄们还在争斗,姬宴雪一出来,在场所有男女老少全都寂然无声,齐齐行礼的景象。

“见,自然是见过许多;只是仍然不喜欢。”

人们毕恭毕敬的模样,姬宴雪早已见过太多,因此第一次见到谢挚时,那漂亮的人族少女竟似对她浑不畏惧,甚至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敌意警惕,她反而觉得新奇有趣,心中多了几分留意。

姬太一朝她们抱歉地笑了笑:“这次忘了提前易容,确有几分麻烦……”

往常她在外行走时,通常都会改变发色与瞳色,也不会穿神族特有的银甲,而是以白袍示人,否则便会遇到现在的情况,十分惹人注目,众人跪倒一地,几乎不能前进。

她望向前方,笑道:

“不过好在,我们要找的人已经来了。”

“神王大人!”

路上奔来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女,眼睛明亮,四肢修长,衣着简朴,十分健美,大约只有十六七岁,背负一双神光灿烂的金钺,骑着一头威风凛凛的巨大凶兽。

这凶兽头生双角,绿须紫身,遍体皆生森森骨刺,凶恶而又狰狞——正是著名的殷商镇国神兽,饕餮。

它大概就是那傻狗的祖先了……却不知这头饕餮是公是母?

旁人见了这凶神恶煞的饕餮,必定会吓得两股战战,谢挚心中倒是陡然生出了一股温暖柔软的亲切感:

她想起了北海的眼睛婆婆,与那精力旺盛的大白狗。

算来,她已离开了北海三年,不知眼睛婆婆现在可好呢?

婆婆应该还是在小木屋里坐着,专心致志地绣花,而饕餮大概又在草原上疯跑,晚上回来老老实实地挨骂……

想起了自己曾见过无数遍的画面,谢挚不禁一笑。

北海于她有再造之恩,在她心里,北海就像是她的第二故乡一般,永远叫她留恋怀念。

那少女翻身跃下饕餮脊背,朝姬太一行礼,爽朗地笑起来,态度得体自然而又不卑不亢:

“见过前辈!真是让您见笑了,毫丘刚建立不久,还很贫穷荒芜……您来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呀,我好提前迎接。”

向谢挚几人也一一笑着问好,并不拘谨羞涩:“不知这几位姐姐是谁?好漂亮呀!”

“是我的朋友,她们刚好也要来中州,便顺路一道来了。”

姬太一按着少女的肩,把她推到谢挚几人面前,动作间可见她们二人十分熟稔。

像所有长辈一样,姬太一面带骄傲欣赏之色,主动将自己喜欢的小辈介绍给生人认识。

“这是朝阳,别看她年纪小,但已经是位神祇了,我之前在九重天上认识的她,也正是她,建立了这座城池。”

九重天上有神族与龙族共同建立的私学,通常只有神圣种族可以进入求学,有时也会破例吸纳一些外族天骄。

帝朝阳,便是进入九重天的第一个人族,比之神圣种族亦不逊色。

她的名气甚至传入了姬太一耳中,她十分欣赏这个外族孩子的胆气与识见,并不介意她的年纪与种族,和她成为了忘年交,即便在帝朝阳离开九重天之后,关系也仍然很好。

“怎么样,是不是十分厉害?”

“……”

……果然是她。

殷商的开国君主,史书上记载“舞斧钺而驭饕餮”,鼎鼎有名的帝朝阳。

早在帝朝阳骑着饕餮奔来时,谢挚便对她的身份有了猜测,现在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却也还是忍不住惊叹。

虽然她知道,帝朝阳成名相当早,乃是一位少年帝王,但当她真正见到她时,还是不免感慨。

年纪真的好小……

她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潜渊里挣扎不得出呢。

一位十几岁的神祇……这也太令人震撼了。

思绪一瞬转过良多,谢挚面上却不显半分,仍是温柔亲切,赞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我也是人族,较你虚长几岁,你叫我谢挚就好。”

她可不敢让一位史书留名的前朝君王叫她姐姐,那样她会折寿的吧……!

“那我可以叫你挚姐姐吗?”

却不料少女自己提出来这个请求,眨着大眼睛,满脸期待。

“啊,这个,还是……”

谢挚的婉拒还没说出口,姬宴雪已经上前一步,率先替她道:

“不行。”

她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且又不容否定,朝阳一呆,不知她们是什么关系,犹疑道:“你们是……”

“朋友。”

姬宴雪揽住谢挚的肩,宣示主权一般故意靠近她,谢挚甚至嗅到了女人身上的香气,显得十分亲密,“我名宴雪,也是神族。”

“原来如此……我记住了。”

朝阳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两人几眼。

是……道侣吗?还是情人?

神族,竟然愿意和人族结为道侣么?

不过,既然是太一神的朋友的话,大概这个姬宴雪,也没有什么种族成见吧。

玉牙白象摇首,并不说自己的姓名,帝朝阳十分善解人意,见她如此,也没有再问。

“你看,这头小象是我前不久才捡到的,是只幼年期的玉牙白象,”姬太一指着小象,让朝阳观看,“我此番前来,也正是为了它。”

说着,姬太一神色柔和下去,揉了揉少女的头发。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很想见你,看看你回到中州后过得怎么样。”

“玉牙白象一族行踪不定,时常在五州之内迁徙,最近应该是在中州游荡,不知你可有见到它们的踪迹?”

“玉牙白象么……”

朝阳思索了片刻:“前不久,我好像曾听国人说,看到过一群通灵的白象,只是又向东夷去了……那边的水草正在丰美之时,大概它们得等到来年春天,这才往回迁徙。”

“很着急么?您着急的话,我可以找人陪你们同去东夷追踪。”

“急倒是不急……”

目光触及到巴掌大的雪白小象,姬太一微微犹豫,伸手随意逗弄了一下它,小象便用湿润柔软的鼻子轻轻勾住女人的手指,是全然的亲近依赖。

“……”

姬太一抬眸,正对上玉牙白象的眼睛,朝她一笑:“很可爱,不是么?”

她沉默一下,轻声叹道:“这小象如此年幼,并不适宜与亲长分离,故此我才想将它送回本族,何况我已经有了一*只小狮子,本不欲再耽搁它……”

“但现在,我却忽然觉得,再养一只小白象,似乎也无不可。”

“也罢。我便暂且带着你吧,若是还能遇见你的族人,再送你回家。”女人点了点小象毛茸茸的脑袋。

“朝阳,你近来可有遇到什么趣事么?有什么困难,也可与我说来,我或可帮你一二。”

其实后者,才是姬太一的主要目的,但她特意说得委婉,怕损伤少女的自尊心。

此时亳丘初建,帝朝阳只不过聚集起了自己的部族,并圈地造城而已。

人族中有许多分散的大小部落,距离殷商建立还有一段时间,真正意义上的国家更是还未破壳诞生,只演化出了一个粗糙的雏形;

绝大多数人族还处于蒙昧与混沌之中,活得浑浑噩噩,甚至连野兽也不如。

不过——

谢挚又看了一眼朝气蓬勃的少女,她看起来,与史书上勇猛善战的殷商帝王相差颇大,简直一点也不像,但她知道,她就是她,只是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罢了。

之后几年,以亳丘为起点与中心,在帝朝阳的带领下,商人的势力飞快地发展起来,变得繁荣强大,一跃成为了中州东方的新起之秀,后来更是统一了所有人族部落,建立起了第一个人族国家——殷商。

但这未来发生的一切,现在的少女朝阳,都并不知晓。

朝阳笑道:“困难确有许多,不过并不值得拿出来叫您烦心,我自己都能解决;不过有趣的事,眼下倒真有一件。”

“哦?什么?”

姬太一感兴趣地扬眉,她向来很喜欢一些新奇事物,“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前不久,隔壁部落传来一桩奇闻,说是他们那里长出了一株很奇怪的莲花,它生长的速度奇快无比,第一日还只是嫩芽,第二日便已有一人高;

第三日时,更是已如巨树,到现在,已经长得如一座山峰一般庞大。”

“莲花?看样子,似乎是株天赋奇佳的植物天骄……”

姬太一的眸光动了动,谢挚知道,她一定是被引起了兴趣。

在来中州的路上,太一神才刚跟她说过,想要养一棵可以修行的花草;

眼下这株长速奇快的古怪莲花,可不正是送上门来了么?

“怎么样,您要不要去看看?”

朝阳笑着问,她很了解这位与她亦师亦友的长辈,知道她天性好奇,而又有些贪玩的孩子气。

果不其然,太一神一口答应下来:“好啊,听你这样说,那自然要去看了。”

“你们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女人笑问谢挚她们。

“我们也颇感好奇,愿一道前去观看。”

这是太一神创造的秘境,她便是解开秘境的关键所在,谢挚早已打定主意要跟紧她,听她询问,又怎可能不答应。

倒是一直静默不语的玉牙白象,不知为何,忽然露出了一点复杂的神色:“大人……”

她魂体受损严重,不能再多消耗自己,只是静静看着主人,便觉满足开心,故而一路极少说话,姬太一听她忽然开口,倒有点惊奇,温和应道:“怎么了?”

玉牙白象不答,回头看了一眼谢挚。

谢挚只觉她这一眼有些奇怪,但奇怪在哪,却说不出来。

“……不。没什么。”玉牙白象轻轻摇头。

这只是一个秘境,并不是真正的万年前,换而言之,历史早已经发生了,现在也改变不了什么。

更何况,此事还牵扯着谢挚,她还是不要阻止主人了。

“真的没有事么?”

“没有。”

姬太一也没有再多问,“好,那么,我们便动身吧。”

朝阳和饕餮走在最前,为她们引路,照旧是玉牙白象和姬太一走在一起,谢挚与姬宴雪稍稍落后。

除过想与姬宴雪说话的原因之外,玉牙白象等了太一神那么久,谢挚也不想打搅她们俩的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