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挚小声问姬宴雪:“方才朝阳……你怎么……替我拒绝了?”
神帝答得一派理所当然,像是丝毫没意识到这举动有什么不妥之处:“不行么?难道你想她那样叫?”
“自然是不想,但——”
姬宴雪替她拒绝,固然是省了她一番口舌,不过总感觉,有些不合适,显得她们好像很亲近似的。
算了。
姬宴雪要怎么样,就随她去吧,反正她就算说了,她也不会听,还是会照旧我行我素。
朝阳所说的部落离亳丘城并不远,出了城,再过一片密林,便可在一处临河的平地上看见许多简单的竹木建筑,不过最惹人注目的,还是河湾处一棵巨大的植物。
它极高,茎秆比数棵巨树合围还更粗大,远远望去,真如一座小山一般,奇特的是只长了三片莲叶,片片都如同巨人的手掌,仿佛能托举起日月星辰,最顶端生有一枚火红花苞,散发着惊人异彩,更仿佛是天火的精魂。
“这株莲花,看起来确实不凡……”
谢挚也不禁赞叹,“我在红山书院时曾有一位荷花师姐,不知是否与它有些渊源。”
最神奇的是,即便离得这么远,她望着这莲花的时候,身上还是忽然漾开了一股莫名的悸动,甚至连心脏跳动的频率都变快了。
就好像……她与这莲花,曾经很熟悉似的。
第336章 怪莲
就在谢挚困惑之时,河边的人们却忽然动了。
他们围着那株巨莲齐齐下拜,不断叩首,口中呼喊有声,极为狂热虔诚,最前方更是有打扮华丽怪异的大巫边歌边舞,头戴面具,旋转不休。
“他们这是在……祭拜它么?”
看样子,这支河边的部落,是把这株神奇的莲花当做神花或者祥瑞来崇拜了。
这个时期的人族,原始宗教气氛还很浓厚……
谢挚从未见过远古先民祭祀,这场景颇为奇特,观之令人心神不宁,理性上想要走开,不愿多看,但又带着一股感染人心的的狂热气氛,好似一面连着心脏的大鼓被重重敲响,蔓延开一圈圈无形波动,叫人的血液在面皮下一粒粒激昂跳动。
“我们等一会再过去吧,现在去,恐怕不大合适。”朝阳观望了片刻,说。
祭祀乃是大事,对一支部落来说非常重要,倘若被外人打乱,他们必定要勃然大怒。
虽然以她的实力来说,即便没有姬太一与姬宴雪同行,也根本不需要在意这些事情,但她并不想恃强凌弱,更不愿仗势欺人。
果然,姬太一认可道:“那我们便等等吧。”
不多时,歌舞终于结束,为首的大巫一挥手,身后的人早有准备,立即毕恭毕敬地捧着数十陶盘走上前来,放下陶盘,再次叩首,这才缓缓退回。
——在那竭力制作得精美的陶盘上,赫然摆放着数十颗滴血的头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双眼紧闭,灰白的脸上仍然残存着生前的恐惧痛苦。
“这,这是……”
这血淋淋的场景极有冲击力,谢挚脸色发白,后退了一步。
谢挚不怕血,也并不是胆小虚伪之人,死在她手上的性命也有不少,但她也仍然不能接受,用这些活人……去祭祀一株花。
姬宴雪在谢挚身后扶住她,为她稳住身形,目光冷静地投向那些陶盘。
“——人祭。”
远古的残忍祭祀——虽然当时的人们看来并不残忍,人命在这时,比牛羊还要低贱——会将人作为祭品献给神明,祈祷以此能为族人带来好运。
虽然谢挚曾在书中读过相关的记载,但远远还是比不了亲眼目睹所带来的震撼。
她悄悄观察了一下其余人的神色,只见玉牙白象神色不动,并不在意;
朝阳面色坦然,应当已是对这副场景司空见惯;
只有姬太一,目中隐露不忍之色,微叹一声,移开了视线,但她也究竟没有多说什么,或者上前阻止。
她知道,个体的努力无法超越时代的限制,即便她这次阻止了,也并无用处。
“很不舒服吗?不舒服的话,就不要看了。”
姬宴雪察觉到了谢挚的心神波动,传音道:“不要太在意,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们谁也无法改变。”
“……我知道,谢谢。”
女人的语气谈不上多么温柔,但谢挚还是听出了她话语间隐藏的浅浅关心。
这一点关心,对姬宴雪来说,已算很不容易了。
怀着感激,谢挚拉着姬宴雪的手,在自己脸颊边贴了贴。
这是她在北海时和眼睛婆婆相处养成的小习惯,婆婆目盲,不能视物,虽然有神识帮助,但还是喜欢轻轻触摸谢挚的面庞。
谢挚并不觉得自己这举动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便见前一刻还镇定从容的神帝忽然露出了一点不自然的神情,深深看了她一眼,眸中情绪复杂。
好会蛊惑人心的人族……
最可恶的是,谢挚还不是出于有意,完全是无意识的,但她却偏偏受到了这致命的引诱。
谢挚过去,就是这样对云清池的么?
怪不得那白衣宗主会迫不及待地对她下手,谢挚这样,简直在逼人堕落……若不是她品行高贵,大概也会步云清池的后尘。
姬宴雪知道自己不该与云清池比较,但她就是控制不住心中的情绪。
但这种种复杂心绪,却绝不能对谢挚说。
……至少,不是现在,不是此地。或许她永远也没机会的……
最终,神帝也只是敛去一切心情,泄愤似的捏了捏谢挚的脸,低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可恶。”
人族可恶,他们阴险而又狡猾;
而在可恶的人族当中,谢挚是最可恶的一个,她居然宁可喜欢那个云清池,也不喜欢她。
这是什么坏眼光?云清池有什么好?姬宴雪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个女人只会装出一副光风霁月的高洁模样骗小孩子罢了……
她不屑于伪装,反倒被云清池给比了下去,实在是不可理喻。难道真实不比虚假的完美更好?
还是说,谢挚就专吃云清池那一套?
可她与云清池,却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该死,她是绝不会学云清池的,哪怕谢挚喜欢,也不行……
谢挚不知道姬宴雪一瞬间心中滚过的众多思绪,她只见女人神色变幻,不知想到了什么,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在她耳边低声说她“可恶”。
奇怪,姬宴雪刚刚还好好的,她最近也没有惹姬宴雪,怎么她就忽然“可恶”了?
谢挚倍觉莫名其妙,但当她小声问姬宴雪何出此言时,神帝却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好像她这问题很傻似的,转过头去,不作任何回应。
姬宴雪真是全天下最捉摸不定的人,动不动就不高兴了……谢挚只能如此腹诽。
谁要是以后和她一起生活,岂不是十分倒霉?
“……请大人赐福!”
繁复漫长的仪式终于结束,大巫连声呐喊,对怪莲顶礼膜拜,请求它显现神威。
怪莲似有神智与自我意识,闻得众人狂热祭拜之声,如一个巨人弯腰那般,竟然真的缓缓弯下茎杆,俯视崇信它的子民。
“啊!神花显灵了!神花显灵了!”
许多人激动得脸颊涨红,痛哭流涕,注视怪莲的目光变得更加热诚。
它用顶端的莲花接近了跪在人群最前的大巫,大巫闻到浓郁的莲花清香,仿佛自己正置身于一片水雾弥漫的湿润大泽之中。
“……”
大巫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便正与这硕大无朋的莲花对视上。
这美丽到极致的莲花朝着他一点一点盛放,如同在他眼前展开一个绚烂绮丽的梦境,大巫有一种恍惚的错觉,觉得这莲花似是一个神秘生灵的眼睛,几乎要吸取他的灵魂。
“神花大人……”
在被神明眷顾的极度敬畏与狂喜中,大巫脊背僵硬,一动也不敢动,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痴迷。
他指向那些盘子里盛着的头颅:“请您享用祭品吧,他们都是新鲜宰杀的人牲——”
下一刻,那莲花便猛地张开所有花瓣,将他整个人吞了下去。
死寂。
前一刻还在不断叩首的人们全都呆住,像是心智短暂停滞,不能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
“……啊!神花吃了祭司!神花吃了祭司!”
直到不知是谁哆嗦着发出一声“跑……”,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尖叫着四散而逃。
怪莲立即追击,迅猛地扑袭出去,茎杆疯狂扭动扫荡,三枚叶片如同三条手臂,揽住人群直往莲花中送,虽然是一株不能移动的植物,但却比绝大多数猛兽都更加敏捷快速。
一时之间,这片河湾空地完全变成了血腥的杀戮场,绝望的哭叫震天响。
这根本不是什么神花,分明就是一株食人魔莲……!
谢挚观察力敏锐,她看得分明,那怪莲似乎对血肉有一股超乎寻常的渴望,每当它吞下人时,茎杆都会兴奋地流动血色红光。
它吞下第一个人,也即那个大巫时,茎杆上的红光闪烁得最为明亮;
但之后它吃下的人越来越多,兴致却好像逐渐降低了,不仅捕食的动作变得迟缓懒散,连红光也变得黯淡许多。
“它对食物很挑剔,倘若不能满足它的要求,宁肯饿着也不愿再吃……”
莫名的熟悉感涌上谢挚的心头——这样的举动与特性,她好像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没等她捕捉到记忆中久远的碎片,姬太一已经跃了出去,立在那株怪莲的正前。
“哧——”
金光一闪,怪莲的三片叶子便轰然落地。
太一收回并拢的双指,如在庭前散步一般迈步向前。
女人的金发与白袍被风卷起,露出她美丽的面容。
只是那双往常总是温和宽容的碧眸,此刻却只有淡淡的冷芒。
“滥杀生灵,这可不对。”
谢挚远远地看到,在发觉姬太一存在的同时,怪莲茎杆上的红光一瞬间猛然大盛。
它很兴奋。
人群还在惊惶逃窜,但怪莲已经对他们再无半点兴趣。
在珍馐面前,糟糠就黯然失色了。
它撇开了人们,任由他们逃离,只是缓缓垂下最顶端的火红莲花,对准了姬太一——这世间最强大的生灵,同时也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最丰厚的奖励。
它有一种隐约的预感,假如能够吃掉姬太一,它将会膨胀长大到覆盖整个五州,甚至冲出星星海。
“你想吃我?”
姬太一也发觉了这怪莲的意图,好似听到了一个过于荒诞的笑话,微微惊愕地笑起来。
她在笑它的异想天开与不自量力,但是因此,姬太一却对它起了一些兴趣,决定暂且不杀它,先看看它的本事。
“行啊,可以。我准许你吃掉我。”
女人舒展了一下手臂,神色轻松:
“……如果你可以办到的话。”
怪莲猛地张开所有花瓣,神祇的圆光也在姬太一脑后亮起。
几乎在战斗开始的同时,胜负便已分出——
怪莲被切割成无数碎片,在空中下了一片花瓣雨,纷纷扬扬地落在姬太一的头上与身上。
而姬太一甚至根本没有动用任何术法抑或武器,只是轻轻动了动手指而已。
姬太一伸手,看着一枚光华灿烂的种子落在自己掌心。
“是它的种子……”
“这莲花没有死,而是在以另外一种方式延续生命。”
女人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莲种,透过种皮,她感受到一股磅礴的生命气息,“它似乎还曾吞食过神祇,怪不得,这支部族会对它如此崇拜……”大概是见它竟能杀死神明,所以认为怪莲可以成为他们新的保护神。
这时谢挚几人也奔了过来:“大人!您打败它了吗?”
“是的,”姬太一将那枚种子递给谢挚,让她观看,“不过并未杀死它,更没有收服它。”
“你看,它还活着。”
“我虽毁灭了它的原身,但它又结出了一颗莲种……这有些像真凰一族的涅槃重生,倒不如,就叫它涅槃种。你以为如何?”太一沉吟。
捧着莲种,谢挚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女人的话音她已再听不清,她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耳朵里不断嗡鸣。
这震耳的嗡鸣如万千水流,汇聚在一起,终于成为巨浪,只有三个字,在谢挚心间脑海回荡不休。
——涅槃种。
诛天魔莲的……
……涅槃种。
这食人的怪莲,原来就是诛天魔莲;
它的种子,原来就是后来种在她心脏里的涅槃种;
而这涅槃种的名称,最开始,居然是太一神起的……
怪不得,在方才远望怪莲时,她会觉得它隐隐有些熟悉之感……
可不就是熟悉么?谢挚咬牙按住胸口。
它曾在她身体里,深藏了十几年,吸取了十几年的血液。
谢挚抚过涅槃种的表面——是的,数年前在潜渊边,她硬生生从心脏中剖出的,就是这一颗。
但是,又好像有些……细微的不一样。
抑制住心中的恍惚,谢挚勉力让自己冷静。
她更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这枚种子,这次终于发觉了不同。
与她记忆中的涅槃种相比,现在捏在指间的这颗,明显力量更小,色泽更淡,表面流转的光华也更弱。
是因为它在后世还有新的成长吗?还是……
玉牙白象急奔几步,背对着姬太一,刻意挡住她的视线。
女人捧住谢挚的脸,想让她看着自己,谢挚感受到象神冰凉清洁的气息:“小挚,冷静一点……”
“别碰我。”
谢挚反应剧烈,扭过脸去。
幅度不大,却很快速。
这曾是她少年时最渴望的碰触,但现在,玉牙白象却想用这来安抚她,这让她感到以前的自己悲哀又可笑。
玉牙白象看到晶亮的泪水在谢挚脸边滑过,又被她用力擦去,她只能看到她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起伏的胸口,以及脖颈上显出的筋络:“你……你骗我……”
玉牙白象没有对她说实话,从最开始,她就在骗她。
她分明就知道这涅槃种的来历,但她却对她刻意隐瞒。
归根结底,她的心里只有她主人,她只是一味想让她找到诛天魔莲,以此来复活太一神罢了。
为什么?为什么连玉牙白象也要骗她?
玉牙白象垂下了手,竟是有些无措,许久才道:“我没有骗你……小挚。至少,我没有想骗你……”
“我只是……隐瞒了一些事情而已。”
她认为,这些事情,谢挚还是不知道的好,但却没想到,谢挚有一天,竟能“回到”过去,亲眼目睹涅槃种的诞生。
象神的残魂抬手,似乎想要抚摸谢挚的头;
但又忽然意识到,长大后的谢挚比少年时长高了不少,她已经不能再如之前那般,轻而易举便抚到她柔软的头发,那个永远信任她、依赖她,会乖巧地依在她膝上的大荒少女,也早已消失了。
除过忠诚于主人之外,玉牙白象对万物都十分淡漠,最开始见到谢挚时,她确实只有利用之心。
但感情是个奇怪的东西——随着时间流逝,它不知不觉地溢出了原始目的,甚至连玉牙白象也没有发现这一点。
玉牙白象苦笑了一下:“它是后来埋在你心脏的涅槃种,但又不是。”
“至少现在,它还不是。”
第337章 再生
“……‘现在还不是’?什么意思?”
这话说得颇怪,谢挚问。
玉牙白象却只是摇首不答:“你接着看就知道了。”
姬太一看出两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只作不知,问道:“怎么了?你们觉得不妥么?若是你们喜欢,也可以给它起个别的名字。”
“并无不妥……”
谢挚也知道她只不过是想递个台阶,从中调和一二,苦笑一下,将莲种递还给太一。
“涅槃种这个名字已很好。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梦呓般轻声说。
诛天魔莲和它的涅槃种,到底是什么来头,又为什么会在后来埋入她的心脏?
这是天生还是人为?如果是人为,那背后的主使者有何目的?
她和这涅槃种,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曾积年累月地困扰着小时候的谢挚,在她心间久久盘旋,让她不得安宁;
不过后来,随着谢挚遇到玉牙白象,渐渐能够驾驭涅槃种,教它为己所用,之后又将它生生从胸口剖出,在潜渊下死又复生,与涅槃种再无任何关系,北海生灵牵动着她的心,占满了她的生活,她便很少再想起这些注定得不到回答的疑问了。
直到现在,在这“过去”的五州,亲眼目睹太一神如何斩杀魔莲,如何为涅槃种命名,谢挚才恍然被烟海般的过往记忆击中。
旧时的困惑不解如同贝壳,被潮水推着,再次返至她的心田。
还有宗主,为什么一定要那颗种子,甚至不惜自降身份,与她接触?她是不是,也知道什么内情……?
凡此种种,不敢细思。
谢挚越思索,心间便越发凉。
她攥紧拳头,呼吸愈重,只觉自己被一个久远巨大的阴谋所重重包围,却无法勘破摆脱。
“怎么了?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是哪里不舒服么?”
姬宴雪注意到谢挚的异状,皱眉询问,想了一想,虚虚按住谢挚手腕,顷刻间神识已扫遍她全身。
她看着风流不羁,其实颇为注意与人之间的肢体接触,既视谢挚为小辈,便绝不逾矩,之前对谢挚最亲密的举动,也只不过是虚揽着肩膀、抱她移动而已。
谢挚被姬宴雪触及手腕,身子一颤,这才回过神来,“没事……”
她垂下眼,下意识便想收回手,却被神帝握紧手腕。
谢挚从未见过姬宴雪如此严肃冰冷的神情:
“你的身体很奇怪,脆弱得不像是一个修士该有的躯体,似乎常年受到什么东西折磨征伐。”
“告诉我,这是云清池做的吗?”
“……是怎样,不是又怎样?”谢挚不想回答,抬眼和她对视。
“倘若不是,我会助你修养身体,不再苦痛。”
姬宴雪为谢挚体内渡入仙力,谢挚只觉一股暖流涌入身体,旋转几周,最终缓缓流进道宫宇宙,极为舒适熨贴,连骨骼筋脉都似被温泉泡得软化了几分。
姬宴雪的仙力也如她这个人一般,带着一股光明浩大的气息,金光璀璨,而又叫人不可忽视。
她的身体,好像很喜欢姬宴雪……
“……而如果是的话,那么这天衍宗的宗主,就该换个人来当了。”
姬宴雪说得笃定随意,谢挚知道,这不是大话,更不是虚言。
摇光大帝言出必行,从不说谎。
她办得到。
——只要她想。
“你好像很讨厌云清池……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吗?”
谢挚忍不住问了一句,姬宴雪渡进来的仙力弄得她身体暖洋洋的,连精神也放松了许多。
云宗主的名声何其好,五州生灵都对她十分崇拜敬仰,连远在东夷的白芍,也视她为偶像;
唯独姬宴雪,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宗主,之后更是屡次表现出厌恶与敌意。
难不成,她们俩天生就犯冲?
“讨厌她还需要缘由?”
姬宴雪一派我讨厌她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罢睨向谢挚:
“怎么,你不会还对她余情未了,还跟以前一样,不能听我说云清池半句不好么?”
圣花秘境里,谢挚对云清池痴心一片的傻模样,给姬宴雪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她直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谢挚当年怎么不顾她的警告,把她的好心提醒当作挑拨,恼怒地甩开她的手,言之凿凿地表示,“哪怕阿清是乞儿我也会喜欢她。”
谢挚被噎得一顿,经姬宴雪一说,她也想起了自己当年说过的话,颇感尴尬:“什么啊,我早就不喜欢她了……”
没想到,让姬宴雪给说中了,宗主真的不是好人,也确实骗了她……
可是十六岁的她,却一点也不相信姬宴雪的话。
现在想来,确是她错怪了姬宴雪,之前一直对她心怀偏见,印象不好。
倒是姬宴雪大度,不与她计较,如今还处处帮助她。
怀着歉疚,谢挚轻声道:“摇光陛下,从前,我年少无知,一心只知情爱,身在局中,看不分明,对你多有误解,得罪之处,还望勿怪。”
“若要怪,早就怪了,哪里还等得到现在。”
这句温言低叹似含着无限包容,听得谢挚心中一震,待要抬头细看女人神情,姬宴雪已松开了她的手腕,恢复了往日模样。
神帝颇骄傲道:
“怎么样,是不是舒服了不少?神族的生命符文不仅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只不过后者很少为世人得知。”
谢挚感受了一下全身:“是的,很……舒服。”
又眼眸清亮,开玩笑道:“五州当中,被神帝亲渡仙力疗伤,获此殊荣的生灵,我是不是头一个?”
姬宴雪道:“从前从后,都只有你一人而已。”
“是么……”
谢挚忽然觉得,不论涅槃种与她身世的真相怎样,都似不大重要了。
她们二人低声说话时,向来没有人打扰,都会识趣地避开,姬太一便是去了河边察看。
魔莲的扎根处此刻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坑洞,她想过去看看,能否在那里找到什么特别之处——植物茂盛得惊人,大多是根须下埋着什么肥料,供给它充沛的能量。
不知发现了什么,姬太一朝谢挚这边招手道:“朝阳,小挚,你们来看!”
众人忙围过去,太一张开手,指尖赫然沾了一些奇怪的粉末,分明漆黑,却隐约闪烁金芒。
“这是……”
谢挚也抹了一点细细端详,手腕上久无动静的黑环不知感知到了什么,竟有异动,在她腕间微微嗡鸣。
这枚黑环是数年前在歧都西市,宗主于金蟾小店中赠给她的,说这乃是混沌母气,极其珍稀,还说即便是真龙的水晶宫里,也只藏有这么一枚。
现在想来,宗主之所以能够精通上古文字,并对龙族秘辛知道得如此清楚,恐怕也只是因为……她是真龙的第二法身罢了,自然能对水晶宫的宝物如数家珍。
真要论起来,宗主身上的疑点其实不少,但谢挚当年年少单纯,且又一心沉浸于情爱当中,反而当局者迷,丝毫没有起疑。
后来在北海的矿洞下,巨人挖矿时无意放出一股黑雾,也是混沌母气的一部分,被谢挚收服,纳于圆环之后,可以变幻成无穷形状——谢挚便常常将它化为长刀使用。
姬太一接过谢挚的话,解释道:“这是混沌母气,乃是天地初生时的残留,也可以说,是一部分实体大道,与大道本源有关。”
“我曾听闻,真龙的水晶宫里,就藏有一枚混沌母气,不意今日,在中州也能发现它的踪迹。”
黑金粉末在女人指间簌簌而落:“只不过,它好像已经被吸干了,现在这些,只是些无用的杂质。”
“是被那株魔莲吸干的么?”谢挚立刻联想到。
“大概。”
太一推测道:“或许,那株魔莲其实并不是植物,甚至也不是生灵,更接近于……一种物体?或者说,是混沌母气的变异。”
“那么它食人是为了汲取能量么?”
——就像后来的涅槃种吸取谢挚的血液一般,“不知道您有没有注意到,它见到您的时候格外兴奋,大概是因为您是五州的最强者,而在它看来,也就是世间最珍贵的美食……”
“到底真相为何,一试便知。”
太一笑笑,以指作刀,在掌心轻轻一划。
金色的神血淅沥而下,正滴在涅槃种的表面上。
谢挚惊讶:“您这是要——”
“如它所愿,将我的血液与神力给予它,催它生长。”
“我们在这思来想去,实在麻烦,干脆,就让它的目的达成,看它到底能翻出什么风雨。”
倘若放在别人身上,这毫无疑问都是一个疯狂且危险的举动,但对姬太一来说,却全然不是如此,连谢挚也说不出什么劝阻之语。
——她有承担并解决一切后果的能力。
“好……那您多加小心。”
谢挚紧张地注视着姬太一的神血缓缓渗入涅槃种的表皮,如干裂的大地终于遇到珍贵的春雨一般,立即被吸收得一干二净。
“……”
几人屏息等待了片刻,涅槃种却没有任何变化。
“……好像没有动静?”谢挚有些犹疑地说。
她话音刚落,涅槃种便爆发出万丈金光,如喷泉一般“哗——”地一声涌出无数璀璨符文,灿烂霞光喷薄而出。
而在那霞光最凝练的中心处,赫然是翠绿如玉的茎杆。
它在极速生长!
仅仅一眨眼之间,莲杆便已拔高数丈有余。
不过不同的是,魔莲这次的体型远没有之前巨大,而是缩小了许多,但气息却并没有随之有丝毫减弱,反而还比从前更加精粹强大。
魔莲逐渐减慢了长高的速度,开始慢条斯理地伸展枝叶*。
第一片莲叶缓缓展开,散发着丰沛的生命气息。
第二片莲叶也随之探出,携带着浓郁死气。
紧接着是第三片莲叶。
它更加奇特,竟然是前两片莲叶的混合与交融。
太一叹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莲花果然正是汲取混沌母气而生,其构造暗合大道真谛,包罗万象,妙不可言。”
这如同将世界如何诞生演化直接展现出来一般,能够亲眼看到此番景象,是极珍贵的造化,堪称可遇不可求,倘若有正处于瓶颈的修士在此,或许能够直接顿悟突破。
“小挚,宴雪,你们二人要仔细观看,牢牢记在心间,对你们日后修行与观悟大道,都大有裨益。”
“明白,多谢您指点。”
不用太一神说,谢挚与姬宴雪自然也能感受到眼前景象的珍贵与不凡,都赶忙聚精会神,在识海中细细推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几乎不觉时间流逝。
“……要开花了!”
直到朝阳低呼了一声,二人才从识海中拔出心神,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眸清明,气息超然,似有所悟。
谢挚现在仍是斩己大圆满境,之前她在真凰仙岛上一面等待白芍,一面炼化佛陀念力,那时便几有破境之象,被她强行压制下去,才没有立即登仙。
在方才,她再次感受到了强烈的破境倾向,但顾及此刻的时机并不适宜,还是没有选择在秘境中突破。
不知为何,姬宴雪神情间也有一抹极细微的恍惚之色,又很快被她压下。
姬宴雪再突破的话,就要成神了……
不过她并没有寻到成神之法,应该还不能成神吧?所以,她是在黯然神伤吗?
谢挚用眼神问她:“没事吗?”
“没事。”
姬宴雪摇首,作为回答。
魔莲要开花了。
在魔莲的顶端,三片叶子的保护下,缓缓拔出一枚幼嫩的、火红的花苞,像美玉一般晶莹光润。
连观看它的几人,一时之间也有些心神恍惚,喃喃叹道:“……这真是一朵……很美的莲花。”
“是啊。”
太一也轻轻点头。
花苞一瞬膨大盛开,对准金发女人,露出了美丽而狰狞的真面目。
那重叠的花瓣,如同一圈圈野兽的尖牙。
金光一闪,在扑向姬太一的半路上,魔莲再次被姬太一斩碎成千万片。
“要是它不想着吸我的血的话,就更可爱了。”
相似的场景又发生了。
一枚新的涅槃种,再次落在姬太一掌心。
第338章 剑心
“这是……怎么回事?”
谢挚困惑地皱眉,而太一却仿佛已经明白了一些什么,将那枚新种子递给她,笑道:“小挚,你来看。”
这枚新诞生的魔莲种子,明显比之前的那一枚更强大了几分,连表面闪烁的光芒也更加灿烂神秘,携带上了一抹圣洁的气息,那是姬太一的血与神力才带给它的。
“涅槃种这个名字起得十分合适,不断死去,不断重生,正是它的特性所在。”
“而且,它这次结出的种子更强大了,我猜想,它还能继续成长。”
“你不想看看,它的极限在哪里吗?”
谢挚点头。
“好孩子。”
姬太一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接过莲种,将血重新滴在它的表面,只留谢挚一个人在原地愣神。
……太一神揉她头发的动作与叫她“好孩子”的口气太过熟悉亲昵,也太过自然,叫她不禁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她们情谊深厚,认识了很久一般。
虽然确实是这样,但对这个秘境里年轻的“姬太一”来说,她,谢挚,只不过是一个刚认识还没几天的陌生人吧?
然而,姬太一待她,却似比待姬宴雪,这个真正的同族后辈更加亲厚一些。
对一个陌生人,太一神也能如此亲近信赖么?
还是说,她对她一见如故,格外喜欢?
谢挚隐约觉得有几分奇怪,暂且将这个疑问压在心底。
就在她思索之际,一股奇异的波动在姬太一周身悄然弥漫开来。
“不要过去,离远些。”
姬宴雪拉住谢挚的手腕,示意她切勿靠近。
“太一神的小世界已经展开了。”
“每位神祇都有自己的小世界,小世界就是大道图景的演化,据说太一神的小世界十分玄奇,并没有具体的实体,可以随心所欲,随时展开。”
莲种在太一指尖缓缓悬浮而起,谢挚注意到,莲种所处的几寸空间都变得模糊了,看样子,太一神是用自己的小世界笼罩了它。
女人再一指,那莲种竟然凭空分离出无数枚新的种子,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一行,如圆环一般层层围绕住太一的身体,一枚比一枚更加臻于完美无瑕;
到末尾的最后一枚时,已与谢挚记忆中的那枚涅槃种别无二致。
太一神掌上的伤口没有愈合,金色的神血还在流淌,被牵引而起,如丝绸般在空中飘舞,被这无数莲种不断吸取。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时间与空间一体两面,太一神的小世界,即名为‘宇宙’。”
姬宴雪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这位神族过去与未来最伟大的神祇,她从没有想到,自己竟有机会,能够亲眼目睹大名鼎鼎的小世界“宇宙”如何施展。
“所以,也有人据此称太一神为——”
“时空之神。”
正如现在,太一神直接把未来将要重生的所有涅槃种都排列了出来,如此,她便不用再大费周章,需要重复许多次,才得到最终的结果。
太一神抬起食指,朝面前的空间虚虚一点。
“一次又一次来的话,实在太慢;还是一次性解决掉你罢。”
所有的莲种,刹那间同时崩解。
太一摊开手,最终诞生的莲种静静地躺在她掌心,她手上的伤口也已经愈合。
“真贪心,喝了我好多血。”
她轻轻抚摸莲种,感到自己与这涅槃种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联系。
涅槃种对她既怀有一股刻入骨髓的敬畏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依恋孺慕。
——她亲手杀了它无数次,但也用自己的血让它无数次重生;
她既是它杀身的仇敌,也是它新生的母亲。
它是她亲手饲养出的魔莲。
姬太一合上眼睛,在心底叹。
“你已到达了完美境地,无可再演化;但我知道,你仍然极其危险,只要离了我,便还会再接着吃人。”
“既如此,我这里倒与你有个好去处——”
金光随着姬太一的动作而迸发开来,谢挚只觉仿佛有人在自己面前抽出了一截太阳,以至于短暂地失去了片刻视觉;
光影再重新回到她眼中,终于恢复了视力之后,她看到一把璀璨无比的金剑握在太一手中,剑身水一样微微颤动,像融化的金焰,随时都要舞动流淌,若无太一握着,恐怕随时都要飞逃消散。
“眼睛疼?”姬宴雪问。
“有点……”
被姬宴雪一问,谢挚这才发现自己眼眶酸痛,几欲流泪。
“闭上眼。”
谢挚没多想,几乎是下意识闭上眼,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听话,姬宴雪说什么,她就干什么,简直没有道理。
尤其姬宴雪还颇为愉快地低笑了一声,似乎对她的反应非常满意,谢挚更窘,闷闷道:“不许笑。”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你要听,因为……因为我是昆仑卿,”谢挚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个快被她忘记的封号,强词夺理道:“你来自昆仑神山,自然应当听昆仑卿的话。”
“昆仑卿?这是人皇赐你的封号吗?”
姬宴雪笑了起来:“人族的封号,我可不认。众所周知,外族要想与昆仑山有关系,除非……”
“除非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姬宴雪却忽然停住,不再往下说了。
谢挚闭着眼睛,微微仰着脸,专心地听她要说什么,长睫柔软,唇瓣鲜润,全不设防,分外乖巧;
姬宴雪心中忽然莫名升起一个念头,想捂住谢挚的眼睛,感受她鸦羽般的睫毛在掌心划过,那时她一定会受惊地微微颤栗,俯身下去,轻轻吻一吻她。
“……怎么了?”
姬宴雪不作声,周遭的氛围似乎有点奇怪,因为看不见与不知道姬宴雪要做什么,谢挚心头有点淡淡的不安,身体也颇为僵硬。
在这不安里,熟悉的香气接近,安抚了她的神经。她感到姬宴雪握住她的肩,轻抚了一下,低声道:“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姬宴雪的声音,是她从没听过的温柔。
谢挚毫不怀疑,一旦她睁开眼睛,姬宴雪便会将这罕见的温柔尽数收敛。
顿了顿,神帝又含笑调侃:“明明小时候胆子那么大,怎么长大之后,还不如从前了?”
谢挚本能反驳:“我才没有怕……”
但不知为何,她竟也不再紧张,真的渐渐放松下去。
冰凉清新的感觉在眼皮上一触即逝,谢挚被冰得浑身一颤,忍不住问:“好了吗?”
“好了,睁眼吧。”
谢挚睁开眼感受了一下,发现眼睛竟一点也不疼了。
不仅如此,还双目清凉,仿佛被冰水洗涤过一般,视物格外清晰透亮。
姬宴雪将手中的冰块给谢挚看,这冰块呈椭圆形,莹洁剔透,比起冰,倒更像一块过于寒凉的水晶。
“这是昆仑山巅的冰髓,最适宜医治眼伤,神族幼年练习大观照瞳术负伤时,便会以此治疗。”
原来如此……
谢挚道过谢,又问:“那你小时候受过伤吗?”
“没有,我不论学什么都很快,从未负伤。”
姬宴雪将那枚冰髓干脆利落地抛给谢挚,冰髓在空中划出一道微亮的弧线:“送你了。”
“给我这个干什么……?”
谢挚接住,冰髓上还带着一点姬宴雪的体温与香气,令她有点不敢久握,慌乱似的,就想将它塞进小鼎里去。
“我觉得你需要。”
——谢挚之前居然能喜欢云清池,可不得需要冰髓洗洗眼睛才好?
“没事吧?”
察觉到剑光灼伤了谢挚的眼睛,姬太一很歉疚地看向她们,“抱歉,这剑是活的,我至今还没能驯服它。”
活着的剑……
看来,这把剑就是后来,她在梅先生的收藏品中翻到的那柄灰扑扑的剑。
……同时,也是她转赠给白芍,并吃掉了白芍道宫的……那柄妖剑。
目光扫过那熟悉的剑身,谢挚的心情颇有些复杂。
……就是它,害了白芍,让她修为尽失,不得不重新开始修行。
谢挚得承认,自己对这把妖异的剑怀着怨气,也曾无数次幻想过,倘若白芍修为还在,是否便不会将她推开。
但现在再想这些事,也毫无用处了。
万年后的断剑,此刻正静静地躺在谢挚的小鼎之中。
她当年离开东夷的时候,怕这断剑再害人,将它也一并带走了。
佛陀说得对,它会吃人,而且很危险——可是为什么?
“这是我的朋友,北海巨人一族的炼器宗师,取星火为我打的剑。”
“准确地来说,它现在还不是真正的剑,只是剑的雏形,如同一个无心的人,空有蛮力,却无法控制;又像一支缺少主帅的军队,群龙无首,争斗不休,各自为营。”
太一神说话的时候,那金剑还在竭力挣脱女人的手掌,向外逃逸,凡是被它接触到的地方,连空气都在啸叫嘶鸣。
“我一直都在找寻,能制服这把剑的‘心’,之前也曾试过许多宝物,但都会瞬间被它吞噬。”
姬太一将涅槃种捻起,笑道:“不过现在,我却似乎找到了最适合它的东西。”
就是魔莲的涅槃种。
她有一种预感,涅槃种会和这把活着的剑相辅相成,无比契合。
姬太一横过剑,轻轻将涅槃种按入剑身,如石子没入水流一般,轻易而又悄无声息。
“嗡——”
涅槃种没受到什么影响,好像脊椎里钻入一条毒虫般,金剑却疯狂地颤抖起来,在空中挣扎不休,表面更如沸水一般翻腾,几乎失去了剑的形状,化为一道流光,一瞬射向天际,一瞬又迸入地面,似乎正在经历什么极其痛苦的蜕变。
“它正在寄生这柄剑……”
谢挚惊异地观看着,胸口隐隐作痛,由这幅画面,也想起了涅槃种如何在自己的心脏中安居。
“……或者说,在与它融合。”
这个过程有些像牧人驯服烈马,不知过了多久,金剑终于精疲力尽,再无反抗的力气,悬浮在空中静静休息。
而方圆百里之内,已无一块完整的土石,都被它斩得粉碎。
暴烈的金焰缓缓敛去,涅槃种已经完美地镶嵌在了剑身中央,如同一颗璀璨的宝石,在金剑上延伸出无数美丽的花纹,散发着朦胧圣洁的光晕。
成功了。
金剑拥有了“心”,不再逃脱逸散。
姬太一试探着将手指贴近剑侧,金剑像小狗一样,亲昵地蹭了蹭女人的指尖。
“原来是这样……”
看到这一切,谢挚还怎能不明白。
怪不得那断剑会吃人……因为魔莲的涅槃种与它融合,寄生了它,让它也沾染上了魔莲的特性,喜好吸取精纯能量。
而白芍的道宫,毫无疑问,正在它觊觎之列,只是畏惧于谢挚识海中的《五言经》,这才一直没有动静,隐匿不发。
直到谢挚与佛陀战斗时,它再也禁不住诱惑,引诱了白芍,与它交易。
现在,金剑已经与涅槃种不可分割,互为一体——涅槃种做了金剑的心,而金剑也为涅槃种供给了形体。
这的确是一把亦正亦邪的妖剑,若无太一镇压,必定会为祸世间。
这么说来,涅槃种曾是太一神佩剑的一部分?谢挚默默思量。
不仅如此,还似乎是核心所在。
只是不知道,它后来是怎么从太一神的剑上剥落,又怎么埋进她的心脏里去。
“好乖……”
太一像是被新生的金剑可爱到了,忍俊不禁,连声音也柔和了下去。
“如此,我便既可以看着你,让你不做坏事,也能将你的天赋发挥出来,实在是再适合于你不过。”
金剑闻言更加兴奋,绕着女人飞了好几圈,又凑到太一耳边,像是在与她耳语。
谢挚看到,不知道那剑朝太一神传达了什么愿望,太一神脸色一僵,很快地看了自己一眼,让她颇为莫名。
“……不可以。”
太一神沉着脸,按住跃跃欲试的剑。
“不可以吃小挚,她是我的小辈和朋友,你要保护她。”
方才,这剑期待地扑到她身边,朝她传递了一道模糊的意识,表示谢挚体内蕴有它从未见过的磅礴能量,好似道宫里藏着一个宇宙。
不仅如此,她身上的气息还有些亲切熟悉,它极渴望吃掉谢挚的道宫,想让太一神同意它捕食谢挚。
当然,是被太一神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还在剑身上弹了一记作为警告。
金剑被太一神弹得趔趄了一下,还显得非常委屈——
谢挚看起来真的很好吃,主人不帮它捉住谢挚也就算了,居然还拦着它不让吃!
第339章 朝阳
金剑初生,十分好奇顽皮,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如小狗一般,总也不得安静。
当然,它最喜欢的还是缠着谢挚飞——谢挚觉得,它绕着自己转圈的时候简直就像狗狗看见肉骨头一样,大有垂涎三尺之相。
她敢说,若不是有姬太一镇着它,它不敢放肆,它一定早扑上来,将她的道宫当作大补的补品,也给吃掉了。
“我记得,你的剑也是一把金剑。”
谢挚忽而想起了姬宴雪的剑,她们二人的剑都是璀璨的黄金色,但亦有不同——
太一的剑更加炽亮,像太阳中心取得的火焰,是巨人一族的炼器大师捕捉了草原上暴烈的星火所铸,几有流动之感,因为涅槃种的嵌入,更增添了一分妖异的邪气;
而姬宴雪的剑,则是带着一股肃杀的冰冷气息,仿佛在雪山顶上的金星,能够刺破天穹,其上隐有星芒闪烁。
之前在圣花秘境里,谢挚也曾见过姬宴雪拔剑,只是她的动作太快,谢挚只见眼前金光一闪,姬宴雪便已斩断了花山。
“不错。——你想看么?”
姬宴雪自虚空里抽出自己的剑,让谢挚观看。
“我降生时曾有大星坠地,我的剑,便是用这陨星锻造而得,名唤破军。”
剑修的剑最是珍贵,修士往往把自己的剑看得比性命还重,绝不肯交于他人之手碰触,谢挚没料到,自己只是随口一问,姬宴雪便将这柄五州赫赫有名的破军神剑抽了出来,呆了一呆,才小心翼翼地接过。
姬宴雪身量高挑,所持的剑自然也修长,但并不沉重,反而很轻盈,是极纯粹的金色。
谢挚轻轻一抚剑身,银河般的细碎星光便在她指下闪烁。
毫无疑问,这是一柄华贵美丽、耀眼夺目的剑,就像它的主人姬宴雪一般。
“真美……”
抚到底,谢挚这才发现剑身上还刻了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与它的整体风格颇不搭调,简直像是小孩子的涂鸦,奇怪道:“这是什么?”
姬宴雪头一次流露出一点尴尬神色,却还自持身份,刻意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
“……这是我自己刻的印记。”
“破军剑,是我少年时亲手打的,我那时总是很无趣,昆仑山上只有无穷冰雪与寒风呼啸,该学的术法,都已学会,母皇对我要求很高,除了修行就是修行,闲暇时间,我便会偷偷抽空去看日出,和做些小玩意解闷。”
“不过,我手工不大好,刻的图画总是很难看——就像这颗星星一样。”姬宴雪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谢挚惊讶地看向姬宴雪,她从没想过,破军神剑是姬宴雪自己铸造的,更没有想到,世人眼里傲慢自负的摇光大帝,竟然还有这一面。
姬宴雪提及自己年少时的语气十分轻描淡写,仿佛全不在意,但谢挚却感受到了她三言两语间刻意带过的淡淡孤寂。
姬宴雪,好像很孤独……
摇光大帝的名声如此之盛,压过了一切印象,以至于世人几乎认为她是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的,好像她天生就这样强大,没有人能够战胜,但她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是神族的君王的。
尊敬畏惧的另一面就是距离感,姬宴雪总是被人们仰望,但大概极少被人理解,人们甚至觉得她是不需要理解的,或许连她自己,也会这么想。
犹豫一下,谢挚轻轻拉住女人的手,放缓了声音,道:“不难看,很可爱的。”
“摇光陛下,你炼器的天赋真的很好,居然少年时就能铸出这样厉害的神剑,我认识一位巨人炼器大师,若他见到你,一定喜欢极了,要对你大加赞赏,收你为关门弟子呢。你有没有想过做炼器师?”
姬宴雪垂眸,看向两人相握的手,心想,这似乎是谢挚第一次对自己如此主动:“是么?你真的这样想?”
“真的。你还做过什么别的东西吗?”
“还做过一具石人,我为它特意施加了生命符文,令它活转,想让它做我的朋友,不过母皇不许,将它丢掉了。”
“石人?”
谢挚一怔,想起少年时在万兽山脉里遇见的巨大石人,与貔貅、雪绒鸟、碧尾狮都是万兽山脉中的一方霸主。
它的脸庞,就像稚子雕刻的一般滑稽笨拙,而且还负有神异瞳术。
“不用担心,我好像之前曾见过它,它在万兽山脉里,还活得挺好的。”
姬宴雪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它能存活下来,自然是好。”
姬宴雪将破军剑收了回去,但剑身冰凉如雪的触感仍停留在谢挚指尖,久久没有消散。
谢挚背过手去,心中漾开一股隐秘莫名的欢喜,甚至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
五州所有生灵都对摇光大帝敬若神明,但只有她知道,姬宴雪少年时,会郑重其事地在自己的剑上刻一枚歪歪扭扭的星星。
光是想想都好可爱,谢挚忍不住偷笑。
姬宴雪小时候,一定比现在可爱多了。
只可惜她见不到,要是能见到,一定得好好逗逗她,让她叫几声“挚姐姐”听听才行。
“在想什么这么开心?”
谢挚摇摇头,眉眼弯弯,笑道:“我在想,摇光陛下,我现在知道了你的秘密,从今以后,你可得听我的话了。”
姬宴雪唇边展开笑意,知道谢挚是在同她玩笑。
她爱看谢挚这活泼明媚的模样,像只翘着尾巴的得意小狐狸,于是故意顺着她往下说:“若我不听怎样?”
“不听的话,我便到处告诉别人,摇光大帝会炼器,不仅如此,还炼得很好呢。”
姬宴雪摇头笑:“这算什么秘密……你想说,便去说吧。”
朝阳看过姬太一的金剑,连连赞叹:“这真是一把奇剑……您打算给它起什么名字?”
举凡世间名剑,都有一个响亮的名号,捧住这把剑的一瞬间,朝阳就意识到,它将会和太一神一起,被世人深深铭记。
“还没想好。”
太一略一沉吟,抚过剑身上的涅槃种,若旁人来看,只会将它认成一颗特意镶嵌上的宝石,“……便暂且,唤它魔莲吧。”
“魔莲剑……这名字甚为特别,令人听之不忘。”
姬太一于朝阳,实则亦师亦友,朝阳很愿意和自己敬重亲爱的老师多相处一段时日,邀请道:“您得了剑,不如就在亳丘一面休息,一面等待玉牙白象的族群,您觉得这样如何?”
“也好,刚好近日没什么事。”
“只是不知道,宴雪与小挚的意思?”
“我等也愿留下。”
谢挚她们早已决定,太一神去哪里便跟去哪里,又怎会拒绝。
她们简单收拾了一下涅槃种留下来的残局,朝阳虽然年少,但自始至终十分平静,对遍地残肢断臂视若无睹,连谢挚也不得不佩服。
她还记得,自己十几岁初次见尸体的时候,难受得脸都白了,朝阳却仿佛对这一切司空见惯似的。
这个年代的人们,到底过着怎样一种生活……?
像是察觉到谢挚心中所想,朝阳悄声问:“挚姐姐,你之前,是一直和姬大人一起生活么?”
“啊……”
谢挚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看了一眼姬宴雪,只得含混过去,“是的……我们认识了很久。”
这个倒也没说错,她十六岁就认识姬宴雪了,甚至比认识宗主还早一点。
朝阳闻言也不意外,只当谢挚承认了——她就知道是这样。
她虽年纪小,但却有一股超越年龄的成熟稳重,早看出来,谢挚与姬宴雪的关系不同寻常。
能让眼高于顶的神族如此温柔耐心,除了道侣之外,也再没有旁人了。
虽然不知道姬宴雪怎么会择人族为偶,但想必,太一神认识的神族,一定也有一些不一样之处。
“挚姐姐,姬大人她……或许将你保护得太好了。”朝阳委婉地说。
即便是最强大的人族方国精心培养出来的、最尊贵的女儿,行走在外时,也不会像谢挚这样干净漂亮、单纯天真,仿佛意识不到危险的存在,而会面上时刻带着机警沧桑——那是常年处于性命不保的恐惧之下,才会有的神情。
在这时,神圣种族是五州的主宰,他们占据着美好的一切,为了取乐,动辄灭杀生灵数百万,而丝毫不以为意,就连强大的神禽毕方,在他们的猎杀下,族群也快要灭绝了。
人族虽然近年来日益兴盛,但仍是匍匐在地的蝼蚁,死亡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甚至连孩子也过分早熟,眼中只有沉沉麻木。
而谢挚,却与朝阳见过的所有人族,都截然不同。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种异样的感觉,只觉她身上有一股清澈明亮的东西,分外自尊自重,将她与世上其他浑浑噩噩的人都区分了开来。
朝阳一直在暗中观察谢挚,越看便越觉得,谢挚简直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
她敢确信,谢挚之前从未见过人祭。
否则,她便不会在看到人祭时露出不忍难受的神色,而是会习以为常,不觉有异,认为用人向神明献祭,是一件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且,她能感觉到,谢挚与姬宴雪之间的相处很平等,没有任何讨好谄媚,并不是出于姬宴雪的宠爱与恩赐,而是谢挚从心底就不觉得自己比神族低贱。
还有姬宴雪,她也是个很奇怪的神族……
她看似高傲冷淡,但其实人并不坏,因而朝阳对她并不畏惧。
她虽然同她没说过几句话,还不许她叫谢挚“挚姐姐”,但朝阳却神奇地没有从她身上感受到任何厌恶与蔑视——那原本是她在九重天上求学时,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的。
偌大的九重天上,只有龙女云青紫不嫌弃她的出身,肯与她做朋友……
姬宴雪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她太亲近谢挚罢了,而不是歧视她这个人,或者人族。
就像方才,太一神拔剑时剑光刺眼,姬宴雪还给她递了一块冰髓,示意她敷敷眼睛,虽然未见多么温和耐心,但已足够朝阳受宠若惊。
姬宴雪在把她当成一个平等的生灵对待,这种平等感太过珍贵,叫她感动得差点落泪。
种种迹象,都让朝阳心中极为惊奇。
她想不通,只能归因于姬宴雪和谢挚与众不同,心中更格外多了几分喜爱亲近。
朝阳蹲下,捡起一截断臂,神色如常,好像只不过拾起了一根树枝。
“他们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算很了不起了,绝大多数人,连三十岁都活不到呢。”
“……”
谢挚回忆了一下她在亳丘城见到的那些黑瘦的人,他们看起来太过沧桑,脸上满是皱纹,腰身也深深地躬下去,以至于让她判断失误,以为他们至少已是中年了。
“若是我们亳丘能够有饭吃,有衣穿,有地方容身,大家平平安安地活到三十岁,那真是幸福极了……别的不敢奢求,我也只不过想让大家活下来,日子过得好一点而已。”
“……挚姐姐,你说,那是不是就是人间天堂呢?”
少女的眼睛里盛着迷惘与期冀,梦呓般小声叹。
谢挚也跟着蹲下,此刻在她面前的,也只是一个孩子,一个迷茫追问的少女,并不是后世史书上那威名远扬的殷商帝君。
“那不是天堂,只是世上每个生灵生下来,就应当得到的。”
忘记了时间的距离与身份之别,谢挚怜惜地轻轻抚摸朝阳的头发,指腹擦过她脸颊上的伤疤。
她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真实的历史,真正的朝阳早已死去,掩埋于历史的黄土之下,从来没有遇见过她,甚至连她建立的国度,都已经湮没在时间长河之中;
但……即便只是秘境,即便只是虚假,她也想让她的心,稍稍得到一些慰藉。
“你会得偿所愿,成为了不起的大英雄,创造一个崭新的时代,不仅亳丘,五州所有人族,都能不再活在恐惧当中,时刻担忧自己丧命黄泉。”
“让我们先从亳丘做起吧,我、太一神和宴雪,都会帮你的。”
姬宴雪自然听到了谢挚的许诺,宴雪这个称呼让她心间一动,颇为舒服,但她并不想管帝朝阳的事,尤其她还不是真的,挑眉道:“这是你说的,我并没有答应。”
朝阳在这里看着,谢挚不好叫她摇光陛下,只能用眼神示意她:“你才说过要听我的话,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
谢挚站起身,在别人看来,她们只是很亲密地靠在了一起而已,但只有姬宴雪知道,她在自己的手背上,画了一个星星。
她指尖柔软,动作轻且快,竟让姬宴雪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那颗星星,也画在了她的心上。
再开口时,声音已不自觉软化了许多:“……好吧,我答应你。”
并不是怕谢挚说出她的秘密——实际上,比起真正重要的事来,那算什么秘密?她不在意。
只是谢挚主动亲近她的举动,却让她心情很好。
“谢谢你们,姬大人,我……可以也叫你姐姐么?”朝阳眼睛明亮,羞涩而又期待地看了过来。
“不可以。”
姬宴雪板着脸答。这个绝不行,她这次要坚定,就算谢挚开口求她,也绝对不——
谢挚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口,像是无声的央求。
神帝近乎对自己有点恼怒地发现,她竟然拒绝不了她,不得不不情不愿地改了口:
“……我是说,在别人面前,不可以。”
第340章 建商
在亳丘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亳丘城的生活十分困苦——不如说,这个时代,除过神圣种族之外,几乎所有生灵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神圣种族垄断了一切,甚至特意建造起来庞大的阵法,吸取五州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入九重天上,将九重天打造成了一片人造的仙土,仿佛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更光明,更洁净,也更公平——但这公平,只对神圣种族有效。
在神圣种族无知无觉地沐浴在天珍地宝中时,五州的土地浸满了各族痛苦的哀叹,攥起来一握,甚至能挤出淋漓的黑血;
在神圣种族刚诞生便被称为“幼神”的时候,其他种族的孩子甚至得不到降生的机会——他们的父母,早已僵硬地伏倒在饥饿与战乱之中。
竞争激烈的五州万族里,人族能得到的资源稀薄得可怜,除此之外,还会把许多时间与精力花费在无穷的卜算与祭祀当中,这种祭祀极其盛大虔诚,往往掏空一个方国的物力,也不能得到天神赞许的一瞥。
至于亳丘,也不例外。
朝阳无疑是一个聪明能干的首领,在她的带领与谢挚几人的帮助下,亳丘不断发展壮大,渐渐在中州东部有了名气,成为了一个蒸蒸日上的新兴方国,与刚建立时不可同日而语。
如朝阳曾经期望的那样,至少在亳丘城里,大家能吃得饱饭——虽然食物仍然非常简单粗糙,但毕竟是能叫人活下去了。
人们的脸上有了亮光,眼里有了神采,亳丘城也修缮了好几次,占地扩大了几倍。
谢挚与姬宴雪站在路上,经过的人无不对她们深深鞠躬,面上满是热忱,谢挚也对他们回以颔首微笑。
在亳丘城的几年里,她们帮了民众许多,赢得了整座亳丘城的尊敬与爱戴。
对于帮助亳丘城,谢挚之前在北海早有经验,可以说是得心应手;
倒是姬宴雪,竟也做得很好,真叫谢挚颇有几分意外。
她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意外,反倒是姬宴雪自己察觉到了。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答应过的事,自然会好好做,你莫不是觉得我会敷衍了事么?”
姬宴雪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淡淡道:
“谢挚,你总是把我想得很坏。”
姬宴雪自认并不是什么好人,可她觉得,她比谢挚想象中的“摇光大帝”,要好很多。
每当这个时候,姬宴雪心底总会冒出一个声音,想对谢挚说,若她再多了解她一些,便不会这样想,但她的骄傲让她永远也不会将这话说出来。
解释是最无用、也最没必要的,她从不解释,宁愿别人误解。
感觉到姬宴雪的淡淡不愉快,谢挚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小声道歉:“我……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真的,摇光陛下。”
保证似的,谢挚拉住女人的手,轻轻地摇了摇。
——她本以为,以姬宴雪的性格,并不会耐下性子,和她一起做这些繁琐吃力的小事的。
更何况,姬宴雪一开始并没有答应帮忙,只是经不住她央求,这才勉强应下。
姬宴雪做了几千年神帝,习惯了高高在上,谢挚心里其实也并没有对她期望太高。
“说话就好好说,不要撒娇。”
姬宴雪嘴上这样说,但心中的不高兴已经减淡了许多。
其实她很喜欢谢挚这样,但她绝不会承认。
谢挚大窘,赶忙将姬宴雪的手放开,从脸红到了耳根。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对这种举动驾轻就熟的,大概是因为发现姬宴雪很吃这一套,便会无意识地使出来,“我没有撒娇……”
刚与亳丘民众接触时,一见姬宴雪的金发,他们总是吓得匍匐在地,连头也不敢抬,生怕得罪了她,惹得神族不快。
谢挚这才知道,这时候连直视神圣种族的眼睛都是一种罪孽,会被直接抹杀。
怪不得,她之前和那个男性神族交谈时,他会那么不可思议,而又隐隐压抑着被冒犯的怒气,然而碍于姬宴雪,又不能伤害她。
谢挚花了好多功夫,才艰难地让人们平复下来。
为了不让大家害怕,她只得让姬宴雪暂时站远一些,之后再徐徐图之。
善意需要时间与耐心来证明,见多了,知道姬宴雪与其他神族不同,想必人们才能改观,慢慢鼓起勇气,敢于接近她。
但一件事大大加快了她们的进程。
有一天,谢挚和姬宴雪照例出去,帮亳丘人捕鱼,两人乃是修士,自与凡人不同,稍一出手,恐怕整条河里的鱼虾都将不存,因此她们刻意克制,只是略显神通而已。
即便如此,每次施展术法时,满身鳞片的大鱼哗啦啦挣扎着破水而出,四溅的水滴折射出道道小彩虹,仍激起欢声一片。
亳丘已近东夷,自然多水,谢挚自幼生长在大荒,难见溪河,更没有捕鱼捉虾的经历,一时之间还十分新奇。
一条大鱼在惊慌失措之下,竟跃起来,一头直直撞进了谢挚怀里,这银闪闪的鱼足有一人来长,滑溜溜的来回挣扎,谢挚手忙脚乱地将它抓住,开心不已,回头叫不远处的姬宴雪看。
“摇光陛下,你看!好大的鱼!”
午后清澈的阳光下,谢挚抱着犹在活蹦乱跳的银鱼站在水中,衣服和头发都打湿了不少,脸颊微红,衣袖挽起,露出雪白纤细的手腕,眼中是纯粹的兴奋快乐,姬宴雪一时竟觉得,她似乎比阳光还更耀眼些,叫人不敢久视。
但她却偏偏迎着这耀眼的光彩,看不够似的,更加仔细专注地久久凝望她。
姬宴雪忽然感到惋惜:
昆仑山上没有河水,只有冰雪,因此也就不能取来鱼送给谢挚,再看一看她此时的笑容。
清点收获时,因为众人惧怕,姬宴雪向来不过来,而只是一个人远远站着。
谢挚每次总会尽快赶回她身边去,还会为她带一些猎物或者果子——虽然姬宴雪多次表示自己并不需要,但谢挚觉得,姬宴雪也出了一番力,总不好让她白辛苦一场,什么都没有,因此即便姬宴雪拒绝,也还是依然如此。
人们席地而坐,将鱼开膛破肚,在河水里洗涮干净,架在火上炙烤。
清甜的香气从划开的鱼肉里浅浅蒸出来,萦绕在这片空地上。
谢挚仔细挑选了一块看起来最细嫩的烤鱼,准备带给姬宴雪。
就在这时候,人群里忽然响起了一声恐惧至极的惊呼。
“……啊!”
一个妇人惨白着脸,哆哆嗦嗦地看向前方。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
顺着她绝望的目光望去,谢挚便见一个幼童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姬宴雪的身边,显然正是这妇人呼唤的孩子。
“……”
妇人嘴唇发颤,微张着口,发不出来任何声音,眼泪不停滚下,却不敢近前半分,仿佛已经看见了孩子的结局——
因为贸然接近姬宴雪,惹怒了她,被她用神族的瞳术烧成飞灰。
这样的场景,她曾见过的,一辈子也忘不了。
现在,她的孩子,也要化作灰烬了。
幼童蹒跚着走近了姬宴雪,她只有两岁大,被父母背在背上,一同带到了河边捕鱼,刚才将她放下来活动腿脚,一时不察,就让她一个人悄悄跑走了。
姬宴雪俯视着这个孩子。
女孩被神帝注视着,与她被吓得肝胆俱裂的父母不同,浑然不觉害怕,朝姬宴雪甜甜地一笑,伸手抱住女人的腿,嘴里掉下来一串口水。
小孩子心思单纯,还不知道神圣种族与人族之分,更不知道什么是危险,只凭本能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实在美丽,方才便是被姬宴雪与众不同的金发所吸引,这才一路走到她身边。
“……”
姬宴雪看了她半晌,终于像是下了什么决断,朝女孩缓缓弯腰伸手——
“……不!”
妇人悲痛地哀叫了一声,以为姬宴雪的忍耐到达了极限,紧紧闭上了眼。
但她想象的一切惨烈画面,全都没有发生。
姬宴雪只是揽住女童的胁下,将她轻轻抱了起来。
众人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抱着女孩,一步步走来,将孩子交还给她的父母。
谢挚看得分明,那女孩的小手里还抓玩具一般抓着一绺姬宴雪的金发,姬宴雪竟也没有斥责,更没有让她松开,只是神色有一点不耐而已,但也只是一点点。
“这么大的孩子,正是在爱乱跑的年纪,下次记得,要好生看管。”姬宴雪告诫那对夫妇。
而两人已经几乎要喜极而泣了:“是,是,谢谢您……”
直到和姬宴雪走出好远,谢挚还处于惊奇之中。
她知道,姬宴雪的脾气称不上好,一向缺乏耐心,而且还很爱干净,身上总是一尘不染,银甲闪闪发光,金发同样也仿佛名贵的锦缎。
但是今天,她居然容忍那个孩子抱住她,还抓她的头发,这简直奇怪,跟她在五州的名声更是毫不相符。
难道是因为,姬宴雪对小孩格外有耐心吗?
但是她第一次见姬宴雪的时候年纪也不大,怎么没见她那时对她多好?谢挚百思不得其解。
她正在困惑,便听姬宴雪指蕴仙光,抚过衣襟,嫌弃道:“脏兮兮的人族小孩……”
谢挚被姬宴雪逗得笑起来,她现在也算是明白,姬宴雪就是那种……很言行不一的人。
该说是嘴硬心软吗?还是太骄傲了,以至于不肯吐露真心?明明做了好事,但却不肯说一句软话,或许这也是姬宴雪名声不好的原因之一。
“脏您还抱啊?而且陛下,您忘了吗,我也是人族。”
谢挚笑着调侃,要是真嫌弃,从一开始就根本不会抱,更遑论将那孩子亲手交给她的家人。
姬宴雪被噎了一下,改口道:“……那就脏兮兮的小孩。”
“不论什么种族的小孩,都很讨厌,整日吵闹,十分烦人。还好我会术法,可以自洁。”
“你很喜欢孩子?”
姬宴雪问谢挚,这些时日里,她见过太多次谢挚蹲下身来,温柔地为幼童擦拭脸颊了。
“嗯……也就还好。”
谢挚确实喜欢小孩子,以前她在白象氏族的时候特别顽皮,简直是孩子王,带着一堆小孩整天闯祸,惹得象翠微头疼不已。
“上次我问你是不是喜欢吃甜时,你也是这样说。”
姬宴雪侧头看她:“谢挚,你总是这样,不说实话么?”
还是说,和云清池相处时,会有不同?
“我并没有不说实话……”
“这已经不是实话了。”
“……”
……
……
立在亳丘新修的街道之中,回忆这几年的种种经历,谢挚有些恍惚,喃喃道:“自从我们来到毫丘城后,转眼之间已有数年,不知外界怎么样了……”
“我只盼,秘境内外的时间流速不同。否则……”出去之后,一切都来不及了。
亳丘兴旺起来,可秘境仍无任何解开的征兆,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更是渺无踪迹。
任凭谢挚与姬宴雪怎样尝试,也仍然如此,屡次碰壁之后,她们只能接受现实,继续焦灼地等待下去。
太一这几年常常与玉牙白象呆在一起,和亳丘人同吃同住同劳作,有时也会出游,仿佛没有感觉她们心中愈来愈盛的焦急,十分从容自在。
倒是有一次,不知是不是谢挚的忧虑实在表现得太过明显,太一温声同她说:“小挚,不要着急,你想要的都会有,只是还需再等等。”似乎意有所指,令谢挚心头稍安。
她知道,眼前的姬太一虽然不是真正的太一神,但也是太一神的造物。
或许,她隐约明白一些什么东西,只是碍于规则,不能说明。
亳丘城内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今天是一个隆重的日子,朝阳将要确定国号。
因为亳丘人擅于经商,她决定将自己的方国命名为“商”,而朝阳,便是商的第一位王。
这几年,循着商王朝阳的名声,来亳丘投奔的能人异士也越来越多。
有一天,谢挚还在里面发现了一个身穿黑袍、手执龟甲的年轻女人,她乌黑的眼眸中,不仅有卜算师代表性的十字瞳孔,更闪烁着谨慎与智慧的光芒。
谢挚知道,她应该就是谢家的先祖了,同样也是一位伟大的卜算师。
历史上,她来到亳丘之后,便成了商投向未来的眼睛,历代商君都非常信任倚重她和她的后代,于是才渐渐形成了世间第一个长生世家——以卜算立家的谢家。
姬宴雪注意到了这个在朝阳身边大放异彩的卜算师,还曾对谢挚私下提到过:“她长得和你有点像。眉眼那里,你不觉得吗?”
“刚好她也姓谢,说不定,她还是你的先祖呢。”
“不觉得。”
谢挚才不想和谢家扯上关系,虽然她也觉得,这个女人和她长得的确有点像。
——但是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在歧大都的时候,许多人不是还说她和谢灼长得挺像吗?
“我们快去祭坛吧,朝阳一定等急了。”
人族方国成长到一定地步,便要尊崇一位神明,若无神祇守护,这个国家必定会被血洗。
商国自然也不能逃脱这个惯例,朝阳决定,请求真龙的庇护——当然,这种庇护并不是平白无故的,商人需要贡献给真龙海量珍宝牺牲。
今天除了立国号,也是与龙使缔结契约的日子。
算算时间,龙族使者也该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