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冰船
“我……”饕餮用后腿挠了挠头,“说不准。我也不知道。”
“眼睛婆婆,龙族不是只与人神两族有仇怨么?咱们北海生灵又没招惹他们,北海又这样荒芜,远不如中州富饶,龙族干什么要费功夫来攻打北海?”
饕餮现在已经能够无比自然地说出“咱们北海”了。
它早已将自己当成了北海生灵的一员,北海,就是它的家园。
眼睛婆婆浅浅地笑了笑,但这笑意只是流于表面,很快便消逝不见;
沉重忧虑仍然如铁幕一般笼罩着老人的心,怎么也不能挥散。
“你不明白……饕餮。”
“并不是与你有仇,或者你犯了错,别人才会打你。”
她转过来,面向饕餮,“而是你存在着,且比别人弱小,他们就不放过你。这个道理,你明白么?”
“更何况,北海,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啊——”
“草原底下,深深的矿洞里,那无数巨人百年也挖不尽的珍贵仙金,为人皇所久久觊觎,你却要寄希望于,生性贪婪的龙族打下中州之后,远望北海而不动心吗?”
老人虽然目盲,但心却很通透明亮。
震天的战鼓声与呐喊声似乎正在耳边浮动,无数的场景仿佛正在她眼前一一展开。
那些场景中既有五州,亦有星星海;
既有过去,亦有现在与未来。
“五州,是一艘庞大的冰船……这冰船,迟早有一天要化成水,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她喃喃自语着,如同梦呓一般:
“很久以前,许多人都看到了冰船的结局。
有些人说,我们不如干脆提前投向水中;
有些人表示,自己宁死也不愿离开冰船;
有些人一面要将水烧干,一面要杀死大多数乘客,好叫这冰船化得再慢一些……”
“在这争斗之中,爆发了夺运神战。”
“消耗冰块最多的神祇们几乎全部陨落,我们的冰船,得以又延续许多年的寿命。”
“付出的代价,则是它减速了许多,再也不能如之前一般行驶如飞了。”
说到这里,眼睛婆婆顿了顿。
再开口时,老人粗哑的嗓音里,竟是隐有恐惧。
“……但是,这个时候,一个战败的生灵跃向了水。”
“从它跃向水面的那一刻起,它不再是冰船上的乘客了——它变成了鱼,从此成为了水中的生灵。”
“在水里生长壮大之后,不满于冰船融化得太慢,它终于返回来,要占领冰船,加速冰的融化。”
饕餮在旁听得似懂非懂,最后才听明白,眼睛婆婆似乎在隐喻五州的过去:“这个生灵……就是龙族么?”
眼睛婆婆的回答简短有力:
“不错。”
“跃向水中的龙族回来了,它要征服五州,将整个冰船都击得粉碎。”
“事到如今,这场战争,早就不是什么单纯的复仇之战或者意气之争了……”
老人摇着头,发出沉重的叹息。
“这是五州与星星海之间的战争,也是……新旧世界之争。”
“它是夺运之战万年后的余波与回音,我们每个人都将被卷入其中,躲不掉,避不得,逃不开。”
“我姐姐很聪明,她看穿了龙族的意图,早就计划率领狐族逃离五州,放弃这艘注定要分崩离析的冰船。可是,我的姐姐,她……”
眼睛婆婆终于头一次说起了狐君,将她称呼为自己的“姐姐”。
但她只说了一句,却又停住,摇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一个狐族使者从后面奔过来,朝眼睛婆婆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见过殿下。”
这个狐族年纪不长,并没有见过传言中狐君的妹妹,今日见到眼睛婆婆容貌丑陋,且又衰老不堪,心中不禁颇感失望。
但即便如此,他却也仍然不敢对眼睛婆婆流露出丝毫不敬。
眼睛婆婆知道,他的尊敬,完全是因为她姐姐狐君罢了。
她朝使者淡淡地点了点头,便“望”向潜渊对面。
神识可以代替眼睛,让她观物如常。
一辆辆车辇接连驶入了荒废的北郡小城,如同沉默的河流。
北方苦寒,鲜有人烟,多是广袤荒原,这座小城坐落于中州之北,作为中州通往北海的驿站,其繁荣本就建立在传送阵法的基础上。
几年前,北海独立,传送阵法顿时沦为无用之物,这座城市也便随之失去了用途,逐渐衰落下去。
这几日,龙族将至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中州,北郡的百姓也早已将家当收拾妥当,踏上了向东迁徙的逃难之路。
一个少年从行驶的车中探出脑袋,忧心忡忡地瞧了一眼荒芜的边郡。
大地披着铁甲,其上只有寒风卷着白草呼呼刮过。
这里已经千里无人烟了。
在来的路上,一行人遇到了太多拖儿带女的民众,都是向东赶路,只有他们,是向北而去,引来许多疲惫而略带诧异的注视。
中州少年们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了中州的最北方。
传送大阵的光芒在城中亮起。
很快,这些载着人族希望的车辇,将会出现在北海的丹凤城内。
——几年前,谢挚离开北海时修复好了传送阵法,并将开启阵法的权力交给了北海生灵。
此次情况特殊,传送大阵终于得以重开。
守在丹凤城的狐族接到了那些车辇,接下来,他们将会按照此前的承诺,将这些人族少年一路护送到狐族的飞舟之上。
狐使接到同伴的传音,恭敬道:“殿下,大家已经接到人族,准备将他们引往飞舟了。”
“嗯。”
眼睛婆婆对这个消息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见狐使还留在自己身边,没有任何动身离开的迹象,老人才转过脸,诧异地问:“使命既已完成,你怎么还不走?”
狐使被眼睛婆婆面上显而易见的困惑弄得十分尴尬,小声道:“不,我的使命并没有完成……殿下。”
他顺势半跪下去:
“殿下有所不知,君上此次派出了两位使者,一位在丹凤城,负责接引人族少年;
而我,则是来请您与我一起回到狐族,随飞舟一同离开五州的。”
“殿下,五州灭亡已成定局,龙族嗜血残暴,野心绝不止于西荒与中州,北海必定也在他们的目标之中,北海落后,一旦沦陷,速度将会比中州更快,您住在北海之南,也会受其波及,难以保全。”
“狐君十分担忧您的安危,所以才特地命我前来请您。”
使者仰起脸,目光诚恳。
“君上说,她知道您恨她,对她有怨……但生死面前,还望您能够暂时放下过去,返回狐族。”
“她很思念您,想要亲自向您道歉。”
“只要您不来,狐族的飞舟,便不会开。”
“……”
听着狐使恳切的话语,眼睛婆婆古井无波的面容终于有了丝丝裂缝。
她倒退了一步,手掌在拐杖上松开又握紧,轻声问:“……这些话,是她亲口说的,还是你编造的?”
“说实话。”
“这……”
狐使被噎得一顿。
启程之前,狐君的确对他下达过命令,要他不论用什么办法,都一定要带回她那倔强的妹妹,也有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后悔与歉意。
但她生性骄傲,并不是会这样放低姿态、柔软道歉的人。
狐使自己加工了一下君上的话,尽力使它变得更能打动人心。
他这一细微的停顿,已经足够眼睛婆婆明白真相。
老人冷哼了一声:“我就知道,这不像她会说的话。你这家伙,净会用假话骗我。”
作为妹妹,她是最了解她的姐姐的。
“不敢!”
使者连忙道歉:“殿下宽恕,虽然那不是君上的原话,可是君上的意思,的确就是如此。”
“哼!不要再说了。”
眼睛婆婆一甩衣袖:“回去吧,你的任务完不成了。告诉你的君上,我不会走的。”
“我要留下来,与北海共存亡。”
“我早就离开狐族了,狐族也不认我,这里才是我的家。”
狐使这才真的发了慌,他怎么也没想到,眼睛婆婆竟会不愿走:“殿下……!”
“我意已决,多说无益,你不必再多费口舌。”
老人态度坚决,狐使无计可施,不得不取出传音法宝,将眼睛婆婆不愿离开的消息告知狐君。
狐君恼怒的声音立即传了出来:“什么?她不愿走?”
她让使者将传音法宝交给妹妹,缓了缓,强忍怒气道:
“你与我赌了一辈子气,难道最后还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吗?我你不想见也就罢了,难道,难道你就不想见阿狸,和阿狸一起生活?你忍心和她永别么?你的心肠,真就这么狠?我简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伤心失望。
她与妹妹血脉相连,亲近如此,她们之间的情分,到头来,竟抵不过一个商君。
为了这个商君,妹妹生生怨恨了她一辈子。
“龙族不会放过北海,难道你看不出么?只不过在北海住了些时日,你以为你就真的成了北海生灵了吗?你究竟还是狐族,永远都是。”
狐君又语气转软,几乎是在哀求自己的妹妹:
“回来吧,阿狸她……很想见你。”
“姐姐会护住你们母女二人,不论是谁,也不能笑话你们,对你们有丝毫不敬。”
面对姐姐这个称呼,再加上阿狸,连眼睛婆婆也不能不动容。
哀伤之色在老人脸上一闪而过,最后只化为了一种隐秘的决心。
“我不走,君上。”
“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她还是不肯称她姐姐——这个念头在狐君心头失落地闪过。
不论是什么,只要她能办到,她都愿意答应——
但,狐君又很快心下一沉:“……该不是让我留下来,抵御龙族吧?”
她烦躁地压低声音:“你知道,我不能这样!我不能拿整个狐族的性命未来,来换取你的回心转意,而且长老们也绝不会容许我如此。”
眼睛婆婆笑了。
“不是这个。君上,我请求的,是一件你能办到的事。”
“我希望,你能够带北海生灵一起离开。”
“……什么?”
但这一请求却比抵御龙族更让狐君意想不到,也更加像天方夜谭。
她难以置信,沉默好久才重新开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虽然没有具体统计过,可是谁也知道,北海生灵的数量,最少也有百万。
而狐族仅有数千人,狐族的飞舟更是仅能搭乘万人而已,答应千余人族少年登上飞舟,已是狐君所能勉强容许的极限了。
而她的妹妹一开口,便是让她带所有北海生灵走。
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狐君几乎在怀疑,妹妹故意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请求,好逼她放弃。
但眼睛婆婆的态度却十分严肃郑重,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误会了,君上。”
“我并没有说,让你用飞舟带他们走。”
“那要如何——”
“你可以直接用飞舟牵引着北海离开,不是吗?”
“……”
狐君再次被这个惊世骇俗的提议惊得大脑一片空白。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听到自己喃喃说:
“……如何牵引北海离开?动力不足,北海如此巨大,光凭我们的飞舟,如何能够拉得动?即便可以拉动,又如何将北海与中州分开?”
这是痴人说梦。
妹妹放弃了一个请求,转而提出了一个更加不可能的念头,大胆到了荒唐的地步。
眼睛婆婆不答,只是说:“若我可以办到,君上,你答不答应?”
“……”
狐君久久不语。
妹妹能如此说,便是她大概真的有法子。
但是,这不可能没有代价。
狐君缓慢地一下下甩着尾巴,这是她心烦意乱时的表现。
女人轻捏眉心,极疲倦地道:“你如何能办到?”
“现在暂时还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我有一个独特的法宝。”
“……好吧。”狐君只能让步。
“但是,不论你想做什么,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不能危及你自己的性命。”
“这是自然。至于我的办法……到时候,君上就知道了。”
“你与我立誓。”
眼睛婆婆与狐君共立誓言,倘若眼睛婆婆能够分离北海,并为飞舟提供动力,狐君便同意飞舟拉着北海一同驶向星星海;
但狐君同时也要求,眼睛婆婆不能伤害到自己。
誓言确立,眼睛婆婆让狐使前去告知附近生灵,让他们立即搬离,前往北海北部。
一日之后,潜渊附近千里,不能再有一个生灵存在。
狐君也紧急召集族人商议,最终力排众议,将此事确定下来。
“狐族不能没有北海,我们不能只活在飞舟里,身如浮萍,永远流亡逃窜。”
“我们需要一块自己的土地,待一切都安定之后,还可以停驻休息。”
女人目光坚定,令想要斥责她异想天开的长老也一时缄口无言。
“倘若不成,那时我们再放弃也不迟。”
“只是,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不是吗?”
狐君急遣族中大能者,携神索前往北海各地。
“禀君上,西侧已经套牢了!”
数位狐族联手,将千余神索深深钉入地下,又以大神通将其固定。
“东侧也已安好!”
“南方顺利!”
“我们这边也完成了!”
“……”
一日之内,狐族几乎全族出动,在北海大地上钉入了无数神索。
而这些神索的另一端,则统统连接在狐族的飞舟之上。
若自星星海远远望去,如同一只蚂蚁身上背着无数丝线,想要拉动一辆高车前行。
“殿下,狐族已经连接好了北海与飞舟,方圆千里的生灵也已北迁,接下来,就看您了!”
“好。”
眼睛婆婆放下传音法宝,爱惜地抚摸了一圈陪伴自己已久的器物,正要走出小木屋,忽闻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叫道:“谁!”
“婆婆,是我……”
一只雪白的巨狗尴尴尬尬地闪了出来,垂着脑袋,答得颇为局促。
昨天,眼睛婆婆也将饕餮一起严词赶走。
谁知饕餮明面上答应,实则并没有离开,还在附近悄悄徘徊,今日,又偷偷地返了回来。
“婆婆,您别生气,我想跟您在一起。”
饕餮生怕老人责备,于是抢先开口:
“您不走,我也就不走!小挚走的时候可是交待过我的,要我好好陪着您,而且您是我主人的妻子,我绝不能抛下您,独自离开!”
它说着眼睛一闭,往地上一坐,一副要打要骂绝无怨言的模样,用全身上下都竭力表达“反正我就是不走”的意图。
“你……唉!真是!”
老人原本都已经高高举起拐杖,要打这不听话的饕餮,但手臂最终也没能落下。
眼睛婆婆长叹一声,抹去眼角渗出的泪花。
“罢了,罢了……你要跟我这老婆子一起送死,我也没有办法。”
“跟我来吧。”
眼睛婆婆带着饕餮走出小木屋,手掌一翻,小木屋便泛起珍珠似的柔和光华,缩小数十倍,最终化为了巴掌大的一个小匣子,稳稳地落在老人粗糙的掌心。
饕餮看得惊叹不已,便见眼睛婆婆手托木屋,走向潜渊边缘。
“婆婆!您要干什么去?”
巨犬连忙追上去:“不是说,您要把北海从五州上分开吗?您想怎么做,我帮您!”
“得啦,你歇着吧,我可不要你帮。”
老人嗤笑了一声,指尖缓缓亮起一抹微光。
饕餮惊讶:“这是……小挚的灭绝气?”
谢挚离开北海之前,特地送给了眼睛婆婆一缕灭绝气,用以防身。
“不错。”
“这些时日,我一直都在思索,如何能让北海免于战火……我甚至想过,打开神话屋,让北海生灵进入其中。”
“但是不行。”
“神话屋并不稳定,最多只能承载千人;而且一旦进入,就要面对凤凰神王的谜题,倘若不能解开,同样也会身死。”
“而即便他们能够活下来,我也只不过是在百万生灵之中,勉强救了千余而已。”
“这个法子,我不能用。”
眼睛婆婆握紧了小木屋,缓缓道:
“……我不要只救几人,我要所有人都活下来。”
海难来袭,冰船将破,但她不要弃船独自逃生。
她要开出一艘小舟,载上她的同胞伙伴,让大家一起活下来。
饕餮隐约猜想到了一些什么:“您是要……”
眼睛婆婆不答,将指尖的灭绝气抛下潜渊。
数年之前,谢挚坠入潜渊,已将渊下的灭绝气与玄冰全部收取。
潜渊渊底此前虽受灭绝气时刻侵袭,但亦有玄冰保护,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此时再次坠入一缕灭绝气,当即如切豆腐一般,开始向下切割侵蚀。
但这并不够。
——太慢了。
要靠这一缕灭绝气将北海与中州割开,至少也需要数年时间。
那时,北海生灵早已被龙焰烧成一堆枯骨了。
眼睛婆婆忽然对饕餮笑道:“你留下来,会后悔的。”
饕餮不明白老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昂首大声道:“我是殷商镇国神兽,绝不后悔!”
“真是傻狗……”
眼睛婆婆摇摇头,只是微笑。
老人的躯体上缓缓漾开了一圈波动,骨骼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一点一点直起了佝偻的腰身。
在饕餮惊愕万分的注视里,她干枯的皮肤变得饱满莹白而富有弹性,枯干的头发也恢复了光泽,变为极为纯粹的雪色。
“呵……”
老人——不,准确地来说,她已经不再是老人了,而是一个正值芳华的年轻女子。
仿佛久睡初醒一般,女子轻轻呼出一口气,懒洋洋地伸展着肢体,发出慵懒的叹息。
她的肌体如同玉石,通体都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光辉,及腰的雪发被风吹起,露出精致美好的面容,仿佛连那双柔软含情的蓝眸也晃动着动人的微波。
——竟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
“这……这……你、你是……”
饕餮惊得目瞪口呆,甚至都结巴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怎么了,傻狗?不叫我婆婆了吗?”
雪发女人含笑睨它,语气中的调侃仍然亲切熟悉。
“咚”的一声,饕餮跪下去:“见过王妃!”
它其实早已知道,眼睛婆婆就是主人的妻子,也同样对那个雪发蓝眸的狐族印象深刻;
只不过,眼睛婆婆现如今的外貌与当年已经完全不同,不仅衰老丑陋,而且眼部布满可怖的烧灼伤痕。
在理智上,它清楚地知道,这两人就是一个人,但还是会经常下意识地将眼睛婆婆当成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个体。
而现在,眼睛婆婆在它面前恢复了年轻时的容貌,与饕餮记忆中的那张面庞分毫不差。
“王妃,真是一个令人怀念的称呼啊……”
女人揉了揉饕餮的头:“不过,你还是叫我婆婆吧,我已经听惯了。”
“您……您怎么……”
看着饕餮想问又不敢问的畏缩模样,女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忘了吗?我狐族有可以逆转青春的大溯回术,重回血气巅峰。”
她轻抚眼下:“想必,这伤口也一并被它修复好了。”
用狐族秘术,她强行将身体逆转回了全盛状态。
只有如此,才能方便她接下来的行动。
女人托着小木屋,走向潜渊,注视下方,灭绝气正在如火苗一般侵蚀着渊底的土石。
她拿起传音法宝,轻轻地叫:
“姐姐。”
狐君太久没听到她唤姐姐,也太久没听她以前的声音,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喜悦地答应。
她听到妹妹说:“其实,我并不恨你。”
“我只是……有些怨你罢了。”
“姐姐,我知道你爱我,对我好,可你从来都没有听过我的意见,只是一味把你认为好的强加在我身上,你认为不好的,便要驱除……”
“我已经厌烦了这样,姐姐。我不想再做你羽翼下的雏鸟。”
“我想告诉你,不靠你,不当什么狐族公主,我自己也能好好生活,将阿狸抚养长大。”
女人低语着,忽而很洒脱地一笑:
“其实你说得对……我们姐妹赌了一辈子气,到最后,也应该和好了。”
她郑重地说:“姐姐,我原谅你了。”
“我们和好吧,怎么样?”
“你怎么了……”
听妹妹如此诉说,狐君心中却升起不安,站起来,将传音法宝握得死紧。
她一面传音,命令停驻在丹凤城的狐使极速前往潜渊之侧,一面颤声问:
“你是不是,并不能将北海与中州分割开来?告诉姐姐,你到底想做什么?”
“姐姐只求你一件事……不要违背我们立下的誓言,伤害自己的性命。”
狐君预感到了什么,已几乎是在哀求。
只是,她注定要失望了。
“对不起,姐姐。”
女人将传音法宝捏碎在指间,狐君焦急的话语戛然而止。
誓言可以立,自然,也可以破。
违背大道誓言,会受到大道惩罚,因此修士莫敢不遵守。
——但是,倘若提前死去,那也便无所谓什么惩罚不惩罚了。
“哗”的一声,女人身后舒展开雪白的九条尾巴,如同花朵盛放。
九尾狐!
她柔声对饕餮说:“傻狗,退后。”
饕餮习惯了听从她的命令,下意识倒退了几步,便见雪发女人面朝着它,向后从容而又决绝地仰倒了过去。
一缕灭绝气不足以立即将北海分割,那么,便再加上她,一位狐族仙人的自爆,与真凰的神话屋做燃料吧。
坠落的过程漫长而又迅速,眼前的光亮飞速缩小,最后只变为一线,她感到躯体传来的剧痛,那是灭绝气接触到了她的皮肤。
小挚那孩子,也曾经历过这样的粉身碎骨之痛……
可惜啊,没能再见她一面,让她看看,她的眼睛婆婆,年轻时有多漂亮,方知道她并没有夸大其词。
含着笑,女人将自己的识海压成一个最小的点,又从中心爆炸开来。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在恍惚之间,她又看到了熊熊烈焰。
那是殷商败亡时,商君的自焚之火。
她年轻时,曾疯也似地一次次冲入这火焰,想要找到自己爱人的残躯,但终究也没能找见。
她的眼睛在烈火中被烧盲,声带被烧伤,留下了丑陋瘢痕,声音变得粗哑,毁掉了美丽的容貌与动听的嗓音。
从此,狐族公主变成了眼睛婆婆,但是她并不在乎。
再美丽的面容,可以观赏的人死去,也便没有意义了。
一个模糊的身影越过重重火焰,奔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她勉强睁开眼,看到那英气勃发的末帝商君。
她金冠白衣,腰带长鞭,还是年轻时最青春美好的模样,眉目温柔,叫她“阿狸”。
……啊。
子铭。
在空无一物的寂静黑暗里,她流下泪来。
原来你在这里。
“轰——!!”
眼睛婆婆跃下潜渊之后,如同火山暴烈喷发,又如整座森林一瞬间同时点燃,渊下立即传来了可怕的巨响。
气波喷涌,冲上云霄数百丈,连饕餮也被掀翻出去很远才停下。
饕餮又慌又悲,不顾满身的伤痕与还在摇晃的地面,勉强爬起来,又冲向潜渊旁边:“婆婆!!”
它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沾湿了蓬松的毛发,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到了此刻,饕餮终于明白,眼睛婆婆方才说的那句“会后悔的”是什么意思了。
它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面前倒入潜渊,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无可挽救。
在眼睛婆婆与神话屋的双重爆炸之下,潜渊一瞬间被炸深了无数丈,北海开始与中州缓缓地分离。
神话屋内蕴无数神话,亦有无穷空间,乃是神王铸造的神器,它被炸碎的力量同样惊人,甚至更胜眼睛婆婆一筹。
刚接到狐君命令,狐使便马不停蹄地从丹凤城极速冲向潜渊。
还没抵达目的地,他便听到了隆隆巨响。
“……”
从潜渊中喷发出的耀眼白光照亮了他的面庞,大地剧烈颤抖,如同地动,常人甚至无法站立。
使者心情沉重,艰难地向狐君回禀情况:
“……君上,我……来迟了。”
这位因爱上商君而备受狐族嘲笑的公主殿下,以一种无比惨烈勇敢的方式,挽救了整个北海,证明了她的仁慈与刚强。
“北海已经与中州分离,君上,要尝试用飞舟拉起北海出逃么?”
恸哭了片刻,直到眼泪流干,滴血的喉咙里再放不出一声悲声,饕餮这才慢慢地抬起了头。
它感到,脚下的土地似乎在轻微地晃动。
狐族飞舟之上,双目通红的狐君面沉似水,下达命令:“全速前进。”
飞舟上铭刻的符文与阵法猛然大亮*,连接北海的无数神索同时绷紧。
但前进却十分艰难缓慢。
——北海实在是太庞大了,仅凭狐族飞舟的动力,并不足以将它拉动。
“君上,放弃吧!”有狐族劝说,“这样下去的话,连我们的飞舟也会被摧毁的!”
“君上!”
“……”
饕餮缓缓站起,它恢复了原身,终于又变成了那头绿须紫身的双角凶兽,威风凛凛地立在潜渊边缘。
它意识到了狐族现在面临的问题,决定助他们一臂之力。
“眼睛婆婆为了北海牺牲了自己,我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贪欲焚身!”
饕餮展开大道图景,幽暗深邃的黑洞轰然显现,不断旋转,吞噬着能接触到的一切。
饕餮操纵黑洞,疯狂地吞噬脚下的土地,顷刻之间,便使得北海的体积消失了千万分之一。
但它毫无停止的迹象,黑洞扩张到了最大,悬在空中,如同一颗黑色的太阳,土石草木拔地而起,如暴风一般被统统吸入其中,而饕餮仍然在以一种令人心惊的速度不断吞噬。
倘若谢挚在此,一定会大惊,喝令饕餮停下——它这是在自毁!
诚然,饕餮一族的天赋神通可以使得它们无休止地吞噬外物,并转化为自身的力量,但这也并不是毫无限制的。
像饕餮这般,近乎疯狂地吞噬一切,就如同一颗不断膨胀的星辰,到了最大的极点时,便会轰然炸裂!
饕餮对这一点,也再清楚不过。
这如同一辆车辇,正在越来越快地驶向悬崖。
——迎接它的结局只有一个,那便是在速度到达巅峰时猝然坠毁。
但它却仿佛感知不到危险的接近一般,反而开始愈发狂热地吞噬土地。
飞舟之上,有狐族惊叫出声:“……奇怪,我们的阻力似乎减小了一点!”
虽然只有极细微的一丝,但却仍然意义重大,足够所有狐族倍感振奋。
“再加把劲!只要还能动的狐族,都去助力!”
“是!”
更多的土地被吸入了黑洞,饕餮的体型也随之不断变大。
先是如同一座山岳,到最后,已经到了大得骇人的地步。
吞噬的速度终于开始变慢。
它已将方圆千里的土地,全部吞入大道图景之中。
“天呐!”
现在的饕餮实在是太过庞大,甚至连丹凤城中的生灵们,也能看见它的身影。
“白浪河啊!那不是饕餮吗?它怎么变成了这样?”
“眼睛婆婆呢?”
“奇怪,它这是吃了什么啊,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巨大?”
“……”
北海生灵们议论纷纷。
他们大都参加过几年前的那场攻城之战,对这头可以巨大化的前朝凶兽,印象相当深刻。
北海独立之后,他们的生活都过得很好,虽然并不富裕,但却安宁而又平静。
中州的动荡并没有波及到此处,北海仿佛一片世外净土。
实际上,他们之中有很多人,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龙族入侵的消息,只有少数几位首领知晓。
阿赤玫也闻声走出了部族,惊诧地望向远处那个庞大无边的凶兽。
那是……饕餮?
她双手捧起霜狼首领,将她举到头顶。
满面风霜的沉稳女人向饕餮传音问询:“饕餮!不要慌张,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忽然张开大道图景?”
她心中有一丝忧虑,有些怀疑是这野性难驯的凶兽忽然发狂,操纵大道图景,想要再尝鲜血滋味。
的确,谢挚在的时候,饕餮是很听话;
可是现在,谢挚并不在北海!
她不是不相信饕餮,只是她是一族之首,她不能拿整个部族与北海生灵的性命玩笑。
“……是……霜狼首领啊。”
饕餮血红的双眼本已混浊,此刻听到熟悉的声音,眼眸又短暂地清明了片刻。
认识谢挚之后,谢挚一直都在教导它,要控制吞噬欲望。
它已许久不吞噬,此次骤然再开吞噬大门,又一次性吞食了太多物体,导致它现在已经不剩多少清醒的神智了。
它心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念头,那就是一定要竭力吞噬,再多吃掉一些无人的北海土地。
……那样,狐族飞舟的负担就会再减轻一些,也就能将北海拉起了。
灼人的欲望在凶兽的脑海里翻滚,不断教唆它,诱惑它,催逼它,叫嚣着让它彻底发狂,将丹凤城也整个吞下;
救人的渴盼则如清水,给饕餮烧到发烫的头脑里带来珍贵的丝丝清凉。
“……大笨狗。”
在这痛苦到让饕餮想要撕碎自己的极致矛盾里,它忽然听到了一声模糊的呼唤,似乎是一个它很爱的人,不由得下意识竖起了耳朵。
“大笨狗。”
女人的声音更真切了一些。
是一道柔和的,看似责怪、实则满是关心的声音。
是小挚。
如墨发丝翻飞,女人侧过脸来,在莹润白光的映照下,淡淡地瞧了身后目瞪口呆的饕餮一眼。
“大笨狗,我不是叫你不要显出原型么?”
“我的话,你全忘了。”
“小挚……”
凶兽目光发愣,直直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呆呆地叫了一声。
它眼底的赤色一点点褪下,尾巴开始不自觉地摇晃,带着欢喜。
是啊……
三年前,在攻城之战的最后,它被中州修士的谩骂激得性起,险些发狂,那时,便是小挚忽然出现,挡在它的身前,唤回了它的理智。
那样的景象,它一生也不会忘记。
还从来没有人挡在它身前呢。
现在,在它濒临崩溃的边缘,又是记忆中的小挚唤醒了它,让它记起了自己的本心与目的。
“饕餮?”
见饕餮似乎清醒了一些,霜狼首领又唤了一声。
“嗯……”
凶兽慢慢地点头,它已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肢体,稍一张口,便有无数口涎从它嘴里落下——它还在竭力强忍,克制那股叫它疼痛的进食欲。
但是没关系,它已经打败它了。
它是这世上,头一只拒绝吞噬的饕餮。
它战胜了天性,更战胜了自己。
“首领,我也想……保护别人……就像,就像……”
……就像小挚那样。
这一次,小挚没有在,就换它,挡在大家身前吧。
饕餮最后留恋地望了一眼丹凤城的轮廓,挪动庞大的身躯,挤入潜渊之中。
它的爪子立即被潜渊下的灭绝气舔舐殆尽,但饕餮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用前爪抓住北海的边缘,使出全身力气,将它竭力向前推去。
飞舟猛地前进了许多,狐族们大喜:“是我们成功了么?我感觉好像突然轻松了许多!”
“狐君!”
在北海的另一个尽头,饕餮长声大吼:
“就让我来为你助最后一把力吧!”
它咬碎了自己的大道图景。
“轰……”
爆发出的磅礴伟力推动北海,猛地向前飞去。
借着饕餮最后的力量,狐族飞舟终于拉动北海,驶向了眼前的无边星辰。
这次,饕餮的贪欲不再是焚身之火,而是推动生命之舟的希望火焰。
大地轰隆晃动,北海生灵们纷纷摔倒在地,惊异莫名。
“这是怎么了?”
“地动了么?”
“奇怪,饕餮呢?它怎么忽然不见了?”
“……”
迈着沉重的脚步,霜狼首领走到了同伴中间。
她看到了饕餮最后的模样,已经明白它到底做了什么,现在北海又在朝哪里驶去。
她为自己方才对饕餮的怀疑而感到羞愧。
“……同胞们。”
女人环顾了一圈,沉声道:
“我要告诉大家,眼睛婆婆与饕餮,已经为北海牺牲了。”
“从今以后,我们将不再是五州生灵,而是星星海的生灵。”
“北海,将改名叫做北海星。”
飞舟之首,狐君用力擦掉眼泪,哑声道:
“……向星星海,前进!”
这是一条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道路,她的妹妹,为之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中州。
一个年轻女子听到了北方传来的隆隆巨响,不禁回首去望。
即便她已离北郡有数千里之远,但她仍然看见了一点耀眼的微光。
“那是……狐族飞舟启程的动静么?想不到,竟会有这样大。”
这女子看起来十分虚弱狼狈,似乎经历了一番艰苦跋涉,但仍然不掩容貌的娇艳明丽。
她正是自车辇上逃脱的谢家红莲,谢灼。
谢灼被宋念瓷用言灵禁锢,顶替宋念瓷,坐上了前往北海的车辇。
她在车上动弹不得,可也并不是什么都没做。
她用血精反复冲击全身,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已经感受到北郡的凛冽寒意时,这才终于感受到师姐的言灵松动开来。
而母亲下给她的药物,此时也已效力稀薄。
谢灼立即撑着僵硬的肢体,逃离了车辇。
她不要去北海,更不要上什么狐族飞舟……
她要回中州,和师姐在一起!
谢灼踏上了返回歧大都的归路。
因为她修为尚未完全恢复,因此行走得颇为艰难缓慢,前行了近两日,也才刚刚进入中州中部。
狐族飞舟已经启程了,车辇上的人族少年们一同前往了星星海,将战争与鲜血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可是,谢灼却一点也不羡慕他们,更加不后悔。
“我要回歧都……”
她嘴唇苍白,喃喃道:“就算死,我也要和师姐死在一起……”
谢灼忽然感到胸口传来一阵强烈的疼痛,让她难以承受,一下子跪倒在地。
她撸起袖子,赫然看到手臂上的静脉,竟然被淡绿色的叶脉所代替了。
谢灼猛地捂住胸口。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心脏里,竟似有什么活物,正在一跳一跳,疯狂地吸取她的全身血液!
第322章 峰主
在眼睛婆婆远望中州之时,歧大都正在云重紫的攻击下颤抖战栗。
女人手掌一翻,一面赤色大门便飞了出来,转眼便变大数倍,悬浮在空中,如同一张巨口,渴望将歧大都吞下咬碎。
这是云重紫在凰主的尸体上搜得的真凰法宝,相当于一个随身携带的空间阵法,可以任意传送生灵器物,极其少见珍贵。
而在中州西郡,同样有一面流转神圣光华的火红大门虚影正在悬浮。
“陛下终于打开赤门了!”
“想必陛下已经进入歧都,现下,只等我们了!”
“……”
见到这大门虚影出现,全副武装的真龙们面带兴奋,源源不断地列队飞入其中。
几息之后,身影已出现在数十万里之外的歧大都,从云重紫身侧的赤门跃下。
云重紫用这面赤门连接了两地,将龙族大军分为两路。
一半由囚牛带领,自西进攻;
一半通过真凰的赤门,直接传送到歧大都之中,由内部攻占姜周的国都。
“不错,真凰的空间术法,还算有些用处……”
真龙军士已经冲向天衍宗的弟子开始杀戮,所过之处血雾喷溅,惨叫声不绝,云重紫收起赤门,漫不经心地微笑。
她抬起眼,看向对面的天衍宗各峰主们。
他们手持兵器,神色凝重,列出宗门阵法,犹如一个半圆,隐隐呈围攻之势,立在空中犹如大星闪烁,气机磅礴如海,显然都是仙人境的大能者,踏出的每一步伐、所在每一位置,都暗合大道妙义。
“你不是云宗主……!”
一个中年女子低喝:“竟敢冒充宗主,潜入宗中,动摇宗门之心,实在狂悖之至!”
“今日我等即便是死,也要与你一战!”
峰主们立了死志。
他们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是龙皇的对手,但仍然义无反顾地结阵挡在她的面前,拦住了她的前进的步伐。
长老们携数千弟子,已逃出了宗门;
只要他们能多拖云重紫一刻,宗中弟子活下来的机会,便能再多一分。
对峰主们的目的,云重紫再清楚不过。
但是她却毫不在意。
“好,很有胆量。”
女人笑着将龙骨神剑横在自己面前,并拢双指,抚过剑身,一时竟叫人有些分不清,那莹白剑锋与金色眼眸,究竟哪个更加锋利。
“嗡……”
神剑随之兴奋地颤抖嗡鸣,龙气一瞬间喷吐得更加热烈,几乎化为实质,变作一条灿金小龙,如绕柱一般,缠着剑身盘旋飞舞不休。
云重紫将它从云清池处夺了回来,这剑本就取自她的脊骨,与她天然契合,如臂使指。
“一起上吧,何须列阵——”
金龙虚影显现在龙皇的身后,张牙舞爪,瞪眼嘶吼。
“本尊一人,能抵百万兵!”
“杀!!!”
峰主们亦高呼,抱破釜沉舟之心,朝云重紫冲杀而去。
他们所列的阵法,乃是天衍宗开山宗主所创,极为高深玄妙,列阵共须八人,正应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大主峰峰主。
这一阵法犹如群星拱卫北辰,北辰即是修为最强的天衍宗宗主,群星即是剩余的七位峰主,能将八人的力量发挥到极致,巅峰之时,甚至可与强大仙王媲美。
——但那是理想的情况下,这次的阵法却并不完美,而是残缺的。
云清池身受重伤,犹在天峰废墟之下,不知生死。
北辰陨落,阵眼已失,群星无首,阵法威力本身已然大减;
而地峰峰主,更是刚刚死于云重紫手下。
八人一时之间少了两人,犹如一个被挖去心脏、砍断手臂的人,犹要咬牙强撑反抗。
云重紫何等眼力,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他们这阵法虽然精妙绝伦,但却缺失了关键一部分。
尽管六人极力掩饰,但薄弱处在眼光毒辣之人看来,仍然十分显眼。
想也知道,那空缺之位,定然是属于云清池,与她方才杀死的男子了。
思及此处,云重紫不禁深深一笑。
“残缺之阵,安能捆缚真龙!”
她不闪不避地迎上前去,分明早已发现阵法漏洞,却不去攻击,而是选择正面迎击阵法最锋锐之处。
这不仅是因为云重紫性情高傲,不屑于乘隙而进,更是她对自己实力自信的体现。
——不用钻空子,更不必任何捷径,她也能将这些人统统击杀。
“雪林坚冰!”
宙峰峰主展开大道图景,她正是小剑仙吕射月的师父,也是一位成名已久的强大剑修,头发灰白,面孔严肃,眉宇之间尽是凛然正气。
伴随着女人的低喝,仿佛隆冬突至,气温骤然寒冷,周围也随之飘舞起大片雪花,甚至连她的眉毛、睫毛都染上一层霜色。
女人身后浮现出一座高耸入云的冰雪森林,向前伸手握去,那翻飞的碎琼乱玉便在她手中缓缓凝固成型,形成了一把至坚至洁的寒冰之剑。
“惨怛余音!”
另一个秀丽女子拨动琵琶,这琵琶颇怪,分明无弦,却仍然能弹出隆隆嗡鸣。
女人纤指翻飞之间,竟从琴弦里流淌出了汩汩透明音波。
她乃是极为少见的音修,为黄峰峰主,手中这把无弦琵琶即是她的大道图景实体化,可以奏出灵魂之曲,直取敌人命脉。
轻则,叫对手无法控制地忆起过往种种悲惨回忆,从而心神大乱、节节败退;
重则,令对手在悲怒痛苦之中心脉俱裂、识海崩解,堪称神异至极。
玄峰峰主挥袖,面前便旋出一团飓风,定睛细看时,才能发觉那飓风乃是由无数符文组成:“疾草劲风!”
“一片冰心在玉壶!”
宇峰峰主手持一把晶莹剔透的玉壶,翻转手腕,竟从那玉壶中倾泻出一片璀璨银河,朝云重紫奔涌而去。
“呦——”
洪峰峰主身后,出现一头巨大的白鹿虚影。
它温柔洁净,头生四角,蓄力朝洪峰峰主腾跃而起;
一经触碰到女人的身体,即化为一片光雨,与她完美无瑕地融合在一起。
洪峰峰主再睁眼时,额头已经生出雪白鹿角,周身缠绕水波,仿佛柔顺缎带,又似水神降临。
这白鹿乃是神兽夫诸的宝术化形,亦是兆水之兽,见之则其邑大水。
洪峰峰主同样将宝术奥义领悟到了极致,可以与宝术化形合二为一,如同一头真正的夫诸。
“沉舟病树!”
荒峰峰主是一个眼神阴鸷的瘦削男子,肤色苍白,面孔隐藏在散乱的黑发之下,猛地一看,倒叫人疑心他是鬼非人——实际上,他也确实并非活人,而是一条魂魄而已。
荒峰峰主开创了魂修之途,他认为魂魄轻盈洁净,肉身污秽滞重,是修行的累赘,在盛年时不顾众人劝阻自毁肉身,以魂魄潜修,向死而生,竟得大成,一跃而成为一峰之主。
只是魂修难成,又风险极大,因此极少有弟子愿意涉足;即便有,也大多丧命中途。
荒峰由是成为天衍宗弟子最少的主峰,也算是名副其实的一座“荒”峰。
天衍宗的峰主,无一不是修为高强之修士,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都曾名动一时。
六大峰主列阵合力朝云重紫攻来。
宙峰峰主率先发动攻击,手中冰剑一挥,便有万顷雪林——她是众峰主中,除云清池之外的修为最高强者,现在在阵法中自然也以她为首。
黄峰峰主在旁助力,手拨无弦琵琶,涌出万千妙音:“师姐,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她与宙峰峰主乃是同门师姐妹,两人自幼便感情亲厚,战斗时则一人用剑,一人持琵琶,一人主攻,一人在旁辅助,更是配合精妙,默契非常。
这可使人成魔的琵琶声灌入耳中,云重紫微微一笑,竟是全然不受乐音影响,撇开女子不管,径直朝宙峰峰主攻去。
“锵——!!”
双剑相击,寒光迸溅,宙峰峰主当即感到虎口发麻,一股如海巨力自剑身处传了过来,叫她汗湿鬓发,胸膛巨震,难以抵抗。
而龙皇却仍然风轻云淡,毫无吃力之色,甚至嘴角还噙着一抹轻蔑的笑意。
“如此无能,竟能作一峰之主么?”
云重紫腕间发力,将宙峰峰主击得倒飞出去:
“可见人族享乐万年,如今已逊过去远矣!”
“师姐!”
黄峰峰主又惊又急,不知为何自己的乐音竟对云重紫毫无效力,手下拨弄得更急更快,又被云重紫回身一掌打中胸前,出掌时手臂上片片龙鳞浮现。
“聒噪……!”
这一掌中蕴含了力之符文,真凰尚不能敌,何况人族?
黄峰峰主口吐鲜血,胸腹凹陷,道宫粉碎,自知必死无疑,却还睁大了眼,颤声问道:“你……你也修了无情道么?”
若非如此,她想不通为什么,云重紫受她乐音攻击,仍能安然无事。
云重紫一笑,探身取过女子手中的琵琶,如观赏一件玩具般垂眸把玩打量。
“并不是……”
“凡世间生灵,莫不有情,因此才需要修行无情道,来使自己达到后天的无情。”
正如她的第二法身云清池一般。
“——而我,却与任何人不同。”
“我早已将七情六欲尽数斩除,灌入了第二法身——也即,你们的云宗主体中。”
“所以,她才能修无情道啊。”
在女子骤然惨白的脸色里,云重紫畅然大笑,将那把无弦琵琶捏得粉碎。
“不错!云清池不是龙族的内奸,我也并非刻意变化成她的模样来蛊惑人心,而是她本来就是我的一具分。身!”
“休得胡言!”
顷刻之间六人已一死一伤,剩余四位峰主心中大惊,即便知道自己不是龙皇的对手,但也没有料到败象会显现得如此之快,心下明白绝不能单独攻击,否则定会被云重紫各个击破,对了个眼神,便一齐攻来。
符文飓风疾转,玉壶银河倾倒,洪峰峰主几乎完全化为了夫诸的模样,荒峰峰主的躯体失去了具体的轮廓形状,化为一团无形无色的清烟卷向云重紫,神魂攻击一瞬间尽数发出,要将她的识海绞得粉碎。
四人的攻击密不透风,招招强横致命,若换做旁人,必定手足无措。
“班门弄斧!”
云重紫冷笑一声,化为金龙原形,如捕食的蟒蛇一般,用山岳般庞大的身体团团围住了四人。
它立起头颅,金眸灼灼,大如缸口,龙鳍仿佛流动的火焰,鳞片犹如璀璨的黄金,神圣威严,眼神似刀,威慑感极强,冷冷地盯着峰主们。
而在金龙的头顶,赫然有一条流泪的衔尾蛇正在盘旋长嘶。
四人的攻击落到金龙身上,除了让它鳞片剥落流血之外,竟没能产生任何致命之伤。
——真龙肉身强横,皮如仙金,骨似神铜,尤其在化为原形之后,防御力更是会增长数倍不止,哪怕山崩地裂,亦能强行硬抗。
“在真龙面前,竟敢动用神兽宝术……”
“夫诸小鹿,上古时不过是真龙的血食而已,而今安敢与本尊对战!”
至于其余三人,根本入不了云重紫的眼。
“吼……”
金龙长啸一声,收紧身体,动用肉身之力,将他们硬生生挤压至死。
再松开时,金鳞上只余几抹残留的斑斑血迹,分外猩红刺目。
只有荒峰峰主,因为没有肉身,只有魂魄,逃离了这致命的缠绞。
他亲眼看着自己相识成百上千年的朋友惨死,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了可怖的嘶吼:“不——”
金龙转过了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悲痛欲绝的人族。
他浑身颤抖,发疯似的献祭灵魂,顷刻之间身体只余一半,朝云重紫不断发动神魂攻击,却仍然不能攻破真龙的防御。
“不要再做无用功了,在神魂一道上,应是狐族最为出众;然而,即便是狐族,也奈何不了本尊分毫。”
云重紫字字诛心,慢慢续道:
“……而你,不及狐族甚远。”
“我曾听闻,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
“你现在的状态,应该是鬼吧?”
龙皇柔声笑道:“本尊来助你,直接由鬼化希,如何?”
说完它也不管男人作何反应,张口便吐出一口浓雾似的乳白龙息;
这龙息看似湿润无害,实则堪称毁灭之息,可以湮灭一切生命。
龙息再缓缓散去时,荒峰峰主的魂魄也已为之泯灭。
云重紫重新化为人形。
就在她将化未化、最无防备的一刹那,自下方骤然刺来寒光凛凛的一剑。
“……?”
云重紫头一次微露惊色,她惊讶的是,自己的身体竟然没能防住这意外一剑。
顺着刺入胸口的剑身看去,正与宙峰峰主的双眸对视。
“哈……”
那面孔严肃的女人口溢鲜血,艰难地喘。息,虽然身受重伤,却仍支撑着身体,强行刺出了这决绝的一最后剑。
化形通常是生灵最脆弱的时刻,宙峰峰主方才被云重紫击飞出去,可却并未丧命。
她一直在尽力让云重紫忽略自己的存在,冷静地克制,压抑地等待。
——等待着云重紫放松警惕,等待这最好的攻击时机。
云重紫能感觉到,这一剑不同寻常。
即便她化形时较为脆弱,但也绝不是这人族能够以剑攻破的。
但此时,这冰剑却真真切切地没入了她的肌骨之中,且带着一股炽热的温度,仿佛一截被太阳烧得通红的热铁,猛地刺入了她的胸口。
龙皇握住剑身,竟是生生用手掌将冰剑从中折断,又一掌将宙峰峰主挥倒。
她拔出胸口里的断剑,随意丢在脚下。
鲜血四溅,云重紫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垂着滴血的手臂,缓缓走近奄奄一息的女人,低声问道:
“……方才那剑,是什么剑?”
宙峰峰主已经极度虚弱,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但她的眼睛却很亮。
如回光返照般,像一个青年人那般明亮。
她躺在地上,用重伤垂死的身躯,用这明亮得像少年人的眼睛,仰视着这不可一世的龙皇,虚弱地嗤笑: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是上古十大剑法之中最奇特的丧日诀。
这一剑诀的创作者早已湮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无人知道它如何诞生,又如何流传下来,但它仍然牢牢地列于上古十大剑法之中,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将它剔除在外。
——只因为,丧日诀,乃是同归于尽之剑,它能够使修士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但是,丧日诀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它只可以挥出一剑。
一剑之后,挥剑的人便必死无疑。
可以说,在动用这一剑诀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挥剑人的结局。
——她挥剑斩敌,同时也斩向自己的脖颈。
云重紫垂着流血的手臂,并没有动怒,也没有上前泄愤,只是漠然地看着女人的身体,如日出后的冰雪一般缓缓消融。
对于这样的敌人,即便是真龙,也会表达应有的尊重。
“本尊不会亡。”
“……亡的人,只有你一个。”
“你就好好看着,本尊如何杀光你的弟子,灭掉你的宗门,亡掉你的国家吧。”
战斗结束了。
此战之后,天衍宗已无峰主。
“陛下!”
一个满脸是血的龙族战士奔来跪下,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
他身上的血迹没有一滴属于自己,全是人族所流。
“我们已将宗里的人族全部抓住了!——只是可惜,还让几个长老带着不少人逃了出去。”
“敢问陛下,该将这些俘虏如何处置?”
龙皇淡淡一笑,夸奖道:“干得不错。”
“还如之前一般,全部斩首,砌为高冢。”
“除根务尽,否则只能留下无穷后患。”
就像当年的她一般。
她曾从太一神手中逃脱,所以现在,她长了记性,不会放过任何人。
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只有尸体,才能让她心安。
除此之外,云重紫还有另一层考量。
举凡征服一地一族,刚开始时,非得大行杀戮不可,否则便不能让人族畏威生惧。
以少数族驭多数族,必须得彻底打断敌人的脊梁与骨气才行,如此,日后才不至于多事。
倘若下手太轻,没能使人族长记性,之后他们便还会不断起事反抗,反而不好,还得不断发兵镇压。
斩尽杀绝,这既是龙族的习惯,也是……云重紫的经验。
第323章 世家
“至于那些逃出去的人……”
云重紫并拢双指,将指尖的血慢条斯理地一点点抹在额上。
这鲜红的印记,与云清池眉间的朱砂十分相似,但却完全不同。
“……去追。”
她侧过眸,瞳如凝金,声结寒冰:
“一个活口也不要留。”。
携着龙皇的命令,龙族军士冲杀出了天衍宗的宗门。
门口的石狮子欲要拦阻撕咬,却被他们一刀劈得粉碎。
“真龙在此,敢抗者死!!”
歧大都的人们惊慌失措,抛下器物,如遇虎的兔子一般纷纷逃窜,紧锁大门,不敢离家,全家人抱在一起浑身颤抖,在极度的恐惧中涕泪俱下。
有躲得稍晚一些的,和那动作笨拙、不小心冲撞了龙族的铁骑的过路人,都被龙族顺手斩于刀下,血溅路中。
他们甚至都没有刻意如此,杀人只如人们走在路上踢走石子一般自然随意。
人们惨死的尸首横在街道上,鲜血流了满地,他们的亲人甚至不敢为其收殓尸身,只闻屋舍里传来三两压抑至极的哀哀哭声。
早有真龙化作原形,飞于上空细细搜寻,瞧见了下方天衍宗弟子的踪迹,喜道:
“他们往东去了!”
说着低颈张口,吐出大股龙焰。
大火一瞬燃起,火海连带着方圆十里的屋舍也全部淹没吞噬,凡人与修士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早已齐齐化作枯骨飞灰。
还有许多人在慌乱之中跃入湖中,想要以此活命,但那碧湖也在龙焰的高温下变为了一锅沸水,烫得人们连连惨叫哀嚎,生不如死,反倒不如直接死去。
滚滚的黑烟如同死亡之柱,不断在歧大都的上空中升起,烧到哪里,便有无数人死去;
成千上百的精巧建筑都化为了飞灰,哭叫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夹杂着一股可怕的肉香与焦糊气,令人腿脚发软、几欲作呕。
哪怕是最精于文墨的人,面对着这样一副惨状,也会为之为股栗,无法将其惨烈描述一二;
哪怕最善于恐吓读者的书籍,翻遍书页,也找不出可与此情此景比较的三两字句。
往日繁华美丽的歧大都,五州中最叫人心驰神往的安宁宝地,今日成为了货真价实的人间地狱!
眼见身后的街道被龙焰吞没,一瞬间爆燃而起,钱德发又惊又惧。
在云重紫出现之时,钱德发见势不妙,便拉着熊剑北与鸾吟芝远远避开,及时出了宗门。
只是可惜,没能遇见象英与骆燃霄,钱德发只能在心中祈祷,盼望她们已经逃出去了。
果不其然,宗内大乱!
但是具体发生了什么,钱德发也不知道。
他拉住一个平日里相熟的师兄问询,师兄满面灰败之色,只是失魂落魄地丢下一句“……云宗主*是龙!完了,这下全完了!我们必死无疑!”,便又朝前跌跌撞撞地逃跑而去。
钱德发闻言大惊,急忙与熊鸾二人远离宗门。
在他们身后,无数天衍宗弟子正在如镰刀下的干草一般被砍下头颅,殒命如飞。
长老们竭尽全力,带走数千弟子逃出宗门,但他们带走的都是内门弟子,像钱德发这样的外门弟子,则完全顾及不上,只能任由他们听天由命,自己逃亡。
——其实,哪里逃得及呢!
即便没能死在宗门里,那些靠自己逃走的弟子,也大都死在了歧都的街上。
若不是钱德发机灵,带朋友提前跑了出去,现在尸体倒在血泊里、头颅被堆成京观的人,就是他们了。
但是现在,熊剑北却忽然停住步伐,不愿再往前走了。
钱德发又气又急,上前去拉好友:“阿熊,怎么了,快跑啊!”
转向鸾吟芝:“吟芝,你快帮我劝劝他呀!”
出乎他的意料,鸾吟芝竟没有帮他,甚至也慢慢停了下来。
女子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她已经出落得十分美丽,不再是当年那个脾气暴躁的少女了:“……不,德发。”
“——你还没看明白吗?”
“……我们已经跑不掉了。”
龙族军士的喊杀声,已能隐约听见。
“……”
钱德发面色苍白,支撑不住似的,倒退了一步。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他们大概并不能逃开死亡的追逐。
只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心怀侥幸,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他能带着自己的朋友们,在死路中觅得一分生地。
“德发,”高大的男子紧抿嘴唇,朝他轻而坚决地摇了摇头:“我想好了,我不想再逃了。”
“更何况,我们其实逃不掉的。”
他缠紧了手腕上的布条,大熊虚影跃出嘶吼。
“他们不会放过我们。”
“再战最后一次吧,德发。”
熊剑北伸出拳头,示意二人与他击拳。
“什么嘛!熊剑北,你真幼稚,都这时候了还搞这一套……”
鸾吟芝笑了起来,眼角却泛泪。
她伸出手,与熊剑北轻轻碰拳。
“你有骨气,我鸾吟芝也不是孬种!”
“姑奶奶是大荒的五色鸾鸟,生来就要鸣于九天之上,既不给中州人做丫鬟,也不给什么真龙做奴隶!”
在天衍宗养成的温柔沉默一扫而光,鸾吟芝的眉宇间重又充满了少年时的神采飞扬。
钱德发双眼含泪,深深呼吸,在好友的注视下,也将拳头颤巍巍地举起,与两人碰在一起。
在这一刻,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岁的少年时代,回到了那在金乌梦中出生入死的时候,在大荒中畅快奔跑,大多时候合作,有时也会为机缘与宝物竞争;
时而针锋相对,毫不相让,一个瞧不上一个,时而并肩作战,一起面对强敌。
过往的时光与现在的危难朦胧重叠,现在这三个穿着中州服饰的天衍宗弟子,虽然早已不再无忧无虑,但仍是当年朝气蓬勃的大荒少年。
他们齐声轻语,嗓音虽低,却铿锵有力:
“大荒的儿女,永不投降……!”
真龙军士穿过火焰,看到竟有三人没有逃跑,而是面对他们而立,颇为惊奇,半轻蔑半嘲讽地纷纷笑了起来。
“奇怪,他们是疯子吗?”
“怎么不跑了啊?”
“喂,你们不怕死?”
“真是蠢货,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他们笑着拔刀,走了过来。
三人一动不动,丝毫不退。
熊剑北爱惜地抚摸了一遍脖子上的兽牙串,心中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声母亲。
他一生中最尊敬的人,就是他的母亲。
熊剑北在心中道:
母亲,我从小愚钝,只晓蛮勇,不知计谋,除了为朋友家人出生入死之外,我不懂得别的道理……
……倘若您能见到现在的我,不知会不会抚着我的肩膀,赞我一声大荒勇士?
钱德发一手握着金钱鞭,一手摸出酒壶,最后痛饮了一口。
透明的酒水浇在他的头上、脸上,淅淅沥沥地往下滑落,像一场大雨,又像是泪水。
那是钱德发自雍部带来的烈酒,他总也舍不得喝。
“爹,娘,儿子不孝,终究还是没能在中州出人头地,圆你们的心愿……”
“不过,也没关系啦!”
他呵呵地笑着,仿佛酩酊大醉,眼泪不断滑落。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中州了。”
鸾吟芝再次忆起了少年时在金乌梦中冒险的经历,自从来到天衍宗后,她有无数次,都渴望能够回到那时——
仙山区的景色美不胜收,溶洞区处处奇石怪屿,金乌梦灵在天空上飞舞,大荒少年们在其中奔行,期望自己能夺得英才大比的魁首。
那时,他们都还十分年少,心中充满了理想抱负与雄心壮志,对未来充满无限期待向往,光明大道正在他们的想象中徐徐展开,恨不得立即长大,奔往明天。
鸾吟芝笑着笑着,泪如雨下:“啊,我忽然想起来,谢挚那个小蟊贼,还曾经答应过背我呢……”
可惜,谢挚已死去了八年余。
这个诺言,她再也无法实现了。
“待到九泉之下,本姑娘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通,好让她知道,不守诺言的下场。”
她没能继续再想下去。
因为真龙已经冲了过来。
杀戮仍在继续。
天衍宗的长老们燃烧全身精血,将身边的弟子竭尽全力地送出了歧大都。
老人声嘶力竭地大喊:“孩子们,跑啊!不要回头!”
如枯树一般,她浑身的皮肤与肌肉飞快地干瘪下去,化为了一种冰冷的铁青与死灰色,声音也随之变得微弱。
“……接下来的路,就只能靠你们自己走了。”
长老们歪着头,望着弟子们离开的方向,大睁双眼,坐化在地。
“长老!……”
天衍宗弟子们痛哭失声,可也不能因为悲恸而稍停脚步,将嘴唇咬得出血,擦干眼泪,饮恨吞声,继续朝东逃亡而去。
逃吧,逃吧!不要回头。
这生的机会,是宗中的峰主长老,以性命劈斫出来的,也是无数师兄师弟、师姐师妹,用自己的尸体堆积出来的,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辜负这代价高昂的血淋淋的机会。
活着就是一切。除了活着,除了为日后的报仇而暂且留着这条性命,他们还能再做什么呢?战败者的血与泪,在侵略者的刀剑下,显得是多么无力可悲!
战火来势凶猛,且又燃烧得迅捷无比,歧大都还没能回过神来,只以为敌人尚在万里之外的西郡,却不料龙族已经涌入了中州的心脏,将剑锋贴紧了他们的脖颈。
有人惊慌失措,有人殊死抗争,自然也有人另有打算。
他们早有先见之明,悄悄缝制了真龙的旗帜,代替了姜周的凤凰旗。
一看情况不对,便将真龙旗高高挂起,来表示自己无意与真龙作对。
荀家家主率家中众人手捧印鉴,提早跪于府前。
等到龙族军士接近,更是躬身行礼,长长下拜。
“大人,我等愿降!”
“姜周遇我荀家甚是无礼,苛待侮辱,无所不至,我荀家早对姜氏积怨已久,盼真龙重临五州,有如大旱之望云霓;
今日闻得神军降临,荀某不胜欢喜,特携印鉴珍宝归降,甘为龙皇陛下效犬马之劳!”
男人说着,重重叩首三次,身后另有僮仆捧珍贵异宝献上,恭敬万分道:
“劳烦大人将我等归附之心表于陛下,这些薄礼,还望大人务必收下。”
荀家家主虽在朝堂上为势所逼,不得不与众人一道立下不和、不逃、不降的大道誓言,但那并非他的本心,实则归家之后,他就开始准备战中投降。
谁都知道,龙族必胜,中州必败,她姜晦之想拉人殉国,他可不想!
为了保全荀家,他甘愿违背大道誓言,牺牲自己的性命,好为荀家在新朝博得一席之地。
他荀家,也想如谢家一般,做两朝重臣!
对龙皇是否会接受荀家的归附,荀家家主很有信心。
常言道,创业易,守业难,龙族征服五州易如反掌,可是如何治理大战后满目疮痍、遍地怨民的五州,却很困难。
那时,就需要本地素有声望势力的豪族,荀家,来协助龙族安抚民心了。
主人不会亲自出手鞭打牛马,战胜的龙族需要一个执鞭在旁的仆从,来替他们动手。
龙族军士笑了,道:“你这人族,倒会说话。”
他自仆人捧着的玉盘里随意拿起一柄银剑,拔出一看,果然是神锋天成,寒光凛冽,锐利无双。
“好剑,好剑!”
龙族连声赞叹,笑得愈发开怀。
荀家家主觑着他的脸色,也开始陪着一起笑。
“哈哈哈……哈哈哈……”
但是,男人的笑声,却忽然凝固了。
他近乎茫然地抬手,困惑地摸了摸脖颈:“大人……?”
下一刻,鲜血从他的指间喷涌而出。
荀家家主握着脖子栽倒在地,哀呼不止。
龙族收回银剑,面无表情道:
“真龙不需要叛徒的帮助。”
“你今日降了我们,焉知日后又会不会再背后捅刀!”
真龙狂傲,向来最看不起阵前倒戈之人,若是能死战到底,倒还能赢得他们几分尊重与敬意。
而且,荀家家主错判了龙族的目的。
他们并不是来取代姜周、建立新朝的,自然完全不需要什么世家的投降归附……
真龙所图,是击碎五州,摧毁一切!
“来啊,将这劳什子荀家给我抢空!”
龙族一挥手,身后的军士早已迫不及待,当即一拥而上,将还跪在地上目瞪口呆的荀家众人统统杀死,奇珍异宝也毫不客气地纳入囊中。
王家与崔家原本暗地里也未必没有心思浮动,却见荀家惨状,就此被迫绝了投降归附之念,再不敢心存幻想,只能一心抵御。
王家家主唤人取来盔甲,披挂在身,怒发冲冠道:
“来啊,取老夫的兵器来!”
“只要老夫活着,龙族就休想踏进我王家大门!”
崔家家主肃声对人们训话:
“荀家的下场,你们也都看到了,从此莫要再提投降二字。”
“为今之计,只有死战而已!”
能做世家家主的人,虽然为家族计,从而各怀心思,但都绝不是软弱无能之辈。
他们派年长者留下守家,并拖延时间,年轻子弟则急送出城,以赓续血脉,不至于从此灭亡。
人皇虽下令,不许世家逃亡,可是此时,城中已然大乱,也无人再能管束他们了。
“驾!”
仆从恨不得将驾车的灵兽鞭死,只恨不能再走快一些,快点离开身后燃烧的歧大都。
有民众认出了世家的车马,拼命地追赶哀告,哭着恳求能够载他们一程。
他们真后悔,没能在人皇前几日下令时狠心放下家业,及时离开歧都。
歧大都太平了太久太久了,久到歧大都的居民已经忘记了战火与动乱是什么滋味。
即便听说龙族将至,他们也仍然心存侥幸,觉得他们打不破歧都;即便打破了,他们也仍可做真龙的子民。
却不料,真龙不要他们做子民,只要他们做尸体。
但回答他们的,只有仆人的鞭梢与喝骂。
“一群贱民,滚远点,休要挡路!”
百姓们追赶不上,最终只能望着世家贵族的车马遥遥离去,顿足哭骂不止。
“世家弃我等逃矣!”
“完了,他们平日享福,乱时逃走,至于我们,便只能望天等死了!”
“……”
外面的喧闹声传入了谢家,谢家之内却很宁静,半点也没有慌张动乱。
只因谢惜自早已发话,凡谢家人,一律不许逃走;
若是要逃,也没关系,只是要去了谢姓,从此与谢家断绝关系,她也不会责难什么,管家也会发予钱财资助。
此话一出,断断续续地走了十余人,与众人挥泪而别,大部分谢家人却并没有选择离开,仍旧平心静气地待在府中,像往常一般各自做事,一如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家能够传承万年,经历商周两朝,皆得重位礼遇,并非是毫无缘由。
刈鹿刀灵低声道:“禀家主,龙族已经攻破了王家……”
“接下来,很快,就要轮到我们了。”
“是么?”
谢惜自淡淡地笑了笑,“速度还真是快啊……”
“从云宗主向我示警,到现在,也不过区区一个多时辰而已,龙族,便打到我们的家门口了。”
云重紫潜入天峰时,谢惜自的灵鸟正好在云清池的案前,真要论起来,谢惜自甚至比人皇要更早知道龙皇的入侵。
因此,对此时的情况,她其实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一点也不意外,内心甚至十分宁静。
女人摸索着站起身来,“叫大家准备准备,不论老少,都出来御敌吧。”
“刈鹿,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么?”
她的语气竟是少见的柔软温和。
刈鹿深知,此时出府,无异于送死,想要劝说,但留在府中,其实也迟早会死,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沉默一瞬,到底还是垂头应道:“……是。”
在刀灵的陪伴下,谢惜自走出谢家大门,站到街道上。
谢惜自眼盲已久,但其余感官却因眼盲而更加聪敏——
她听到了人们的惨叫哭号与绝望咒骂,闻见了浓烟与烧糊的气息,在她面前,不断有人擦过她的身体,狼狈地逃命而去。
但是谢惜自却仿佛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似的,逆着逃亡的纷杂人流,平静地向前走去。
不知何时,天空开始下淅淅沥沥的小雨。
阴云密集,仿佛天公也在为歧大都的灾难而垂泪哀泣。
刀灵沉默地陪伴着家主,忽闻家主问道:“刈鹿,你还记得狐娘元素锦么?”
“数年前,她曾背叛我,携谢稚逃离。”
“有些印象。”刀灵想了想,“我追上她的时候,她未作反抗,头发全都白了。”
“我很对不起素锦。其实,她并不该死的。”
默然半晌,谢惜自又慢慢叹道:
“我这一生,对不起的人有许多……”
“不过,若要细究,最对不起的人,大概还是那个孩子吧。”
家主没有明说,可是刀灵知道,她说的人,是谢挚。
“可是,对我所做的一切,我都并不后悔;并且,我也不需要原谅与宽恕。”
不是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更不是忽然良心发作,开始临终忏悔。
谢惜自并不是会忏悔的人。
从始至终,从过去到现在,她都不悔。
她知道,她做的那些事,经历的人绝不会宽恕,实则她也不需要。
做了亏心事的人,往往寝食不安,甚至于诉诸神明,焚香祷祝,日夜祭祀被自己所害之人,只求能得到片刻安然,但谢惜自却与他人不同,只觉他们虚伪可笑。
一切罪责与审判,所有的惩罚,所有的报应——假如有的话,她都承担,她都接受,并无分毫怨言。
这是她应得的。
谢惜自喃喃轻声道:
“死我谢惜自一个女儿算什么呢?君不见血流成河,骨积近天,回首五州,万里一空,万万人的女儿都死去了,死我谢惜自一个女儿,又算什么呢?”
“要怪,就怪她是我谢惜自的女儿吧。”
“‘龙族入侵,五州大乱,人族几亡。解难者,莲种也’……”
谢惜自再次重复了一遍预言,忽然笑着摇摇头:
“刈鹿,我发现,我好像押错了宝。”
“稚拙双子,似是应于稚,而不是拙。”
“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刀灵跪了下去:“不知道,家主。我就是把刀,除了杀人,我什么都不懂。”
不过,谢惜自也并不需要别人的回答。
她只是在自言自语,以此捋清自己的思绪而已。
谢挚还活着,只是不知她人在哪里,现今又修到了何种境界;
谢灼也被人救走,不知所踪。
时至今日,到底谁是预言中的莲种,即便是她,也不能十分确定。
谢惜自释然地叹道:“其实,现在再想这些,也都无所谓了。”
“——都一样,不是吗?”
未来注定会到来,不管龙皇会死于谁手,只要她最后死掉,五州大难解除即可。
至于解难人是谁,那并不重要。
龙族的军士朝谢家而来,他们刚刚在王家收获颇丰,此刻正在兴致高昂之时。
谢惜自继续自语道:
“从小,我就是大周最出色的卜算师,母亲说,倘若我生在殷商,会是国师。”
“挖空心思,算了一辈子,今天,算不动了。”
女人解下了蒙在眼上的白绸,将它抛向空中。
大风一下子将那段白绸卷得不断翻动,飞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最终只剩下一点朦胧的白影。
谢惜自仰起脸,张开久未见天日的双眼,虽然看不见,但还是久久注视着,目送着白绸飘摇而去,像一个双腿残疾的人,注视着天空中远飞的风筝。
没人知道,此时的她,是何种心情。
细雨打在谢惜自身上,染湿了女人的鬓发与衣襟。
但她若无所觉,仍旧平静地,安静地朝前走去。
迎着龙族,迎着死亡;
迎着过去,迎着未来;
迎着许多被她所杀的人,迎着许多被她所救的人,谢惜自平静坦然地走过去。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荀家家主率家出降,龙族不受,反斩之。
长生世家之一,荀家破!
崔家家主举族血战,力竭而亡。
长生世家之一,崔家破!
王家家主自爆,麒麟儿王昶拒绝出逃,战死长街。
长生世家之一,王家破!
谢家家主谢惜自从容迎敌,刈鹿妖刀断折,刀灵殉主湮灭。
长生世家之首,谢家破!
第324章 书厄
“不好了!不好了!”
“长老,龙族打来了!”
惊慌失措的喊叫很快便传入了红山书院,令浣熊长老难以置信地霍然站起:
“什么?龙族打来了?怎么会这么快!”
不是说,龙族大军尚在西郡吗,怎么转眼之间,他们便毫无征兆地径直打到了歧大都?
难不成,龙族大军真有如此之速,不费吹灰之力便攻破了中州的第二道防线,杀死了人皇派去的所有老祖大能,悄无声息地兵临歧都城下?
“……不,长老。”
前来报信的弟子脸色苍白得厉害,袖管里垂下的手臂不住发抖。
“龙族并非是从外部攻入,而是……由内而起的。”
“现在外面很乱,人心惶惶,说什么的也有,只有一个消息确切无疑——”
“这场动乱,由天衍宗而起;天衍宗的云清池云宗主……她是龙族里应外合的奸细。”
“现下,天衍宗已经大乱,惨死者无数,峰主们早已牺牲,只有长老们勉强携带千余弟子出逃,一路上,也是死伤惨重。”
“谢王荀崔四大长生世家,也已被龙族踏破,珍藏亦被洗劫一空;
而龙族,仍在歧大都中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无人能够想到,固若金汤的歧大都不是被从外攻破,反而竟是率先从内崩溃;
更无人能够想到,公正无私、备受世人尊崇的云宗主,竟会是龙族的内奸,在至关重要之时,她引狼入室,从中州的脖颈上,撕下了一块血淋淋的血肉。
人皇生性多疑,在此关头,更是尤甚。
可以说,她防备了所有人,甚至包括自己的亲长与儿女。
她也早预料到,在大战来临之时,必定会有人不惜违背大道誓言也要投降龙族,因而提前布置了人马,倘若有人敢降,便将此人在阵前击杀,震慑众人。
人皇思虑到了一切,但她唯独没有想过,这个给歧都致命一刀的内奸,会是云清池。
众所周知,云清池修行的乃是无情大道,世间所有的一切,对她来说都一样,功名利禄在她眼中,与山野清风并无任何分别。
她没有情绪,没有欲望,不在意任何事物,比起一个有欲求的人,她更像是一把公义的剑,永远冰冷坚硬地悬挂在天峰之上,威慑着所有心存不轨之人。
——但是现在,这把公认的无情剑,却做了龙族的内奸。
这是中州人,无论如何也绝想不到的。
“什么?云宗主竟然……”
红山书院的教习们也万分惊愕,倍感意外。
“好了,都不要说了,现在不是在乎这个的时候!”
浣熊长老率先回过神来,威严地低喝。
浣熊长老是红山书院的二把手,现在孟颜深不在,书院中的大小事宜,便全由它来负责决断。
它将爪子背到身后,垂下耳朵,满是绒毛的脸上布满忧虑,很快地低声道:
“……快去遣散孩子们吧。”
虽然歧都极为广阔,龙族一时半会并不能马上赶来红山书院,可是浣熊长老无比清楚地知道,书院,是绝逃不过此次劫难的。
红山书院乃是保存典籍之所,藏书极丰,一旦外敌入侵,必定会格外留心,绝不可能放过此地。
倘要灭亡一支种族,必定要殄灭一族的历史与文化。
而红山书院的藏书阁,正是中州文史最完整的保存之所。
浩瀚的典籍在这里陈列,珍贵的孤本在这里收藏,人族智慧与思考的珠玉精粹在这里记载,自远古走来,历久而弥新,至今仍然熠熠生辉。
只可惜——
浣熊长老长长地叹息:
“……歧大都,今日,怕是要保不住了。”
这些藏书,大概也会与歧大都一起,化为灰烬黑烟,徐徐升至天边,烟消云散了。
教习们立即赶往弟子舍,要还留在书院的学生尽快离开。
早在龙族入侵的消息传来之时,孟颜深与教习们就开始极力劝说学生们早日离开书院,跟着民众一起向东逃亡——
歧都被攻破早已成为定局,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倘若留下,面对的必定只有杀戮与死亡,而走,至少还能有一线生机。
数百学生含泪再拜而别,收拾行囊,离开了师长同伴;
而更多的学生在危机面前,却表现出了红山书院弟子一贯的倔强,不论孟颜深怎样唇焦口燥地劝说,也不肯逃走。
最终,孟颜深只能勉强答应,让他们暂时留在书院,以便整理典籍,携书出逃,但绝不要硬与龙族抗争,只有活下去,保存自己的生命,才是最要紧的。
但是现在,龙族军士经由真凰的赤门,被直接传送到了歧都的内部,却完全打乱了红山书院师生的计划,让他们措手不及。
“……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快走吧,不要再多拖延!”教习们焦急地催促。
“可是,这些书怎么办?”
学生们默然,望向被分门别类整理好的书籍。
这几日,他们一直在紧锣密鼓地收拾典籍,想要在龙族来临之前,抢先将这些珍贵的书卷运送出城。
只是却没想到,龙族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这个时候就不要管书了,带不走的……还是快各自逃命去吧!”一位教习沉痛地低叹。
红山书院藏书阁中的书实在是太多了,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转移完全。
这时,一个学生却不再沉默,从人群站了出来。
“不,”她弯下腰,拾起数本书,掀开衣袍,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我们不能抛下书不管。”
环顾了一圈众人,她坚定地说:“能带多少就带多少。”
“自古以来,书便多厄,一逢战乱兵燹,便遭燔毁佚散,自此于世断绝;我们红山书院的藏书,都是夫子与众位教习花费无数时间精力,精心收集来的珍本善本,许多书更是并世并无第二本,难道今日,我们却要让它们成为绝本吗?”
“这些书卷,”她轻轻抚过书卷的封面,声音柔和:“乃是书院的灵魂,它们不是死物,而是种子,落在哪里,哪里便会生出求知的芽,生生不息,不能断绝。”
“——如果连书都没有,那红山书院,还何以成书院?”
“闻师姐说得对……”
被她的话所打动,学生们都窸窸窣窣地低声议论起来。
红山书院的学生大都是爱书之人,其中不乏书痴,他们也不愿看着这些珍贵的典籍消失在龙焰当中。
“是啊,我们死了并不要紧,红山书院以后还会有很多学生……但这些书一旦毁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即便是拼着一死,我们也要将藏书尽可能多地保全,不然,许多记载,便真的从此断绝了。”
“红山书院,不能没有书……!”
书院的学生们达成了共识,立即行动起来。
他们将众人分为数组,各自分配任务,前去拣选出最重要珍贵的书籍,放入空间法宝之中,交给书院最强大的数个学生,托付他们携书离开,务必要将这些书保护好。
“看呐,老头子,他们可真是你教出来的学生……”
得知这个消息,浣熊长老只能长叹一声,由他们去。
“罢了,罢了……孩子们要做什么,我们不要管,也管不了,在旁帮衬着点,就好了。”它对教习们说。
空间法宝毕竟稀少,整个书院也不超过二十个,所能带走的书籍数目极其有限,对红山书院庞大的藏书量来说,更是无异于九牛一毛。
学生们按照重要与珍稀程度,尽己所能地带出书籍,又组织众人,开始紧锣密鼓地誊刻玉简。
五州的书籍有许多形式,有纸卷绢帛,亦有竹简木板,常常行于凡人之间;
而修士则更多使用玉简,一枚玉简,可以内蕴亿万文字。
红山书院除了培养学生之外,另一项日常工作,便是将浩如烟海的文献典籍转刻为玉简,如此不仅利于保存,也便于阅读。
只是,书院的藏书实在太多,誊刻玉简也相当消耗时间精力,这项艰巨的任务,至今只完成了小半。
而现在,红山书院留下的学生全都围在一起,聚精会神地将典籍上的字句转录入玉简之中。
书院里寂静无比,没有一个人说话议论,只有细微的书页翻动声偶尔响起。
他们忘我地投入其中,神圣的崇高感笼罩了他们的心,令他们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更忘记了外敌的存在。
无疑,这是一项极光荣的事业——
小而言之,他们是在为红山书院、为大周保护典籍;
大而言之,他们是在为人族、为五州、为一切幸存的后来者保存文化。
一个隐约的、美好的期望在他们想象里共享,让他们心中充满光亮,也充满力量——
或许有一天,新的书院还会再建立。
那时,它可能并不坐落于歧都,更不建造在中州,甚至已有了全新的名字与外观;
但是,他们却知道,它仍是那个红山书院,就如一个容貌改变、而灵魂依旧的人一般。
新书院的学生会在藏书阁中穿行,仰头张望繁多的书籍;
他们翻动书页的时候,不会想起,更不会知道,为了这个平凡普通的时刻,曾有许多与他们一样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心甘情愿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不必记得他们,正如感叹果实甘美的孩童,并不必知道,栽种了它的前辈,是如何艰辛地将它培育长大。
孩童天真的笑脸,便是对他们此刻所做的一切,最好的报答。
为此,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敌人终于还是打破了红山的宁静。
“这就是红山书院吗……”
龙族军士来到书院面前,仰头观望。
红山上的枫叶正在如火焰一般燃烧,好似一团炽热的赤云。
“哼,不过如此!”
他不以为意地轻嗤,刚举步要走,忽然不知从哪里奔过来一群雪白的大鹅,竟不畏惧他们,扑腾着翅膀,恶狠狠地扑咬龙族军士的小腿。
龙族们何时被大鹅挡过路,一时愣住,还有些怀疑这群大鹅不是凡种,而是红山书院特意安排的防御。
等意识到它们不过就是最普通的鹅之后,不禁勃然大怒。
“什么东西,红山书院竟敢如此羞辱真龙!”
骂着一脚将鹅踢死,大鹅翻滚数圈,喙里淌血,沾在雪白的羽毛上,再无声息。
一双毛绒绒的小爪子伸出来,弯下腰,抱起了大鹅尚带余温的尸体。
是浣熊长老。
浣熊长老扫视了一圈龙族军士。
它身后还跟着红山书院的所有教习,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穿着教习的长袍,沉默地盯着面前的真龙。
“你们跋涉万里,从星星海远道而来,就是为了踢死我红山书院的一只鹅么?”长老沉声道。
“它,只是顺手而为罢了。”
龙族笑了笑,对他们压抑的怒火完全不放在心上,轻视更是显而易见。
这群穿着打扮*过分朴素的人,看起来远远不如他们之前遇到的长生世家,比起修士,更像是凡人。
“我等前来,是为取你们的性命。”
龙皇特地分出了一支队伍,命他们前往红山书院,将其焚烧殆尽。
她从云清池之前传递的情报中得知,红山书院乃是中州文脉所在,自然要将其绞碎斩断。
“投降吧!这样的话,你们还可以死得痛快些。”龙族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刀。
对面的人族用行动回答了他。
他们列成一排,如人墙一般,挡在了龙族与书院之间。
“我们是不会让开的……孩子们,还在书院里。”
没有一个老师,会看着自己的学生,死在自己面前。
“兔虽孱弱,性命攸关之时,亦能搏鹰;虾蟹虽小,水泽将涸之际,敢缚真龙!”
一个教习周身涌动清气,这股气如风一般,无形无色,但又蕴含着一种至大至刚的超然气息,令人为之心惊:“浩然之气!”
“常恒经!”
另一人低喝一声,展开大道图景。
他的大道图景竟是一本山岳一般的大书,书页飞速翻动之间,金光不断喷涌闪耀。
面容普通的中年女子眉心发光,双手缠绕五色符文,竟将识海缓缓外现了出来,乃是一个极为凌厉可怖的杀阵。
平日里,任谁也看不出,这个温和低调的女教习竟然身怀如此惊世杀招,若她不在红山书院,而在天衍宗或者白泽圣地,那么她一定早已名震天下、权财皆收。
她从容地走上前去,杀阵如星空一般在她脑后完全展开,每一颗星星都隐藏着杀机。
“虽千万人,吾往矣!”
浣熊长老也与龙族战在了一起。
它精通水符文,在藏书阁消磨的漫长时日更让它对无数强大术法都烂熟于心,看似弱小,其实也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强者,牙齿与爪子更是极其坚固锋利,甚至能够一口咬穿人族大能的手臂。
只是与真龙比较起来,还是不能敌。
“水卷长虹!”
它一瞬间使出不知多少种术法秘技,挥出虹光似的道道激流,那水流喷出时竟能化出龙形,不断嘶吼冲击。
这是蛟龙一族的术法,但是——
“可笑!真是班门弄斧,蛟龙如何能与真龙相比?”
龙族大笑,竟张口将那水龙吸入了腹中。
又伸手来抓浣熊长老,浣熊长老躲闪不及,被他抓在手中就要捏死,就在这时,低头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
“啊……!该死!”
真龙怒吼,这老东西的牙齿太锋利了,竟连真龙的皮肤也能穿透。
“哼……”
浣熊长老抬起头来,喘。息着,露出一个带血的笑。
它的水晶眼镜早已在激战中被打飞了出去,往日皮毛顺滑,衣袍整洁,最是看重仪容风度,此刻却是狼狈不堪,气喘吁吁。
浣熊长老张开嘴巴,炫耀似的,特意向真龙展示它的武器。
满是鲜血的口腔里,两颗犬齿格外长而尖锐:
“看……这是螣蛇的秘术。”浣熊长老笑着说,“它能让我的牙齿变长,并且沾染剧毒……”
真龙自负肉身强横,几乎不做防御。
所以,这才是它真正的杀招。
浣熊长老利用了敌人的傲慢,趁着他戒备心最松懈的时候,将剧毒注入了敌人的身体。
“你!”
看着手臂上淌着黑血的齿痕,龙族狂怒。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身为真龙,竟会因为一只浣熊而有性命之忧。它甚至连神兽都不是!
龙族将还在大笑不止的浣熊长老高高抛起,用枪尖刺穿了它的身体。
肚腹被刺穿,血液汩汩而下,顺着枪身一直滴到地上。
“唔……”
浣熊长老艰难地喘。息着,它感到自己被刺穿的地方火烧似的滚烫。
那狂怒的龙族还在将它不断抛起又刺穿,可是它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甚至也看不清他扭曲的神情了。
随着生命的流逝,浣熊长老的视觉开始丧失。
世界在它眼中失去了光彩,变成一片灰色。
在这灰色之中,有个一身布衫的高大青年笑着俯身,朝它伸出宽厚温暖的手掌来。
“你怎么趴在这里,小熊崽?”
那是许多年前,一个晴朗的午后,歧大都的郊外,迎来了一个神采飞扬的青年。
他千里迢迢地赶路来到歧都,在宏伟的都城之外休息时,于林边发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浣熊。
他救助了它,将它抱在怀中,喜爱地摸了又摸。
“我叫孟颜深,是个修士,蒙陛下宣召,现要前往歧都,面见人皇。”
“我此来,是为了匡扶天下,劝说陛下施行仁政。今我中州固然强盛,但亦有许多隐忧,不可……”
青年侃侃而谈,说了许多自己的理想抱负,但它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时它还没有开灵智,只是最普通的一只浣熊。
孟颜深说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笑自己傻。
他点点它黑黝黝的鼻尖:“以后,你便跟着我吧?我叫你小熊崽,好不好哇?”
“不要怕,我会找来灵药,教你修行的!我虽然还没有教过别人,但我想,我做老师应该还不错呢!……”
……
抱着懵懵懂懂的小浣熊,青年孟颜深充满期待地大步走进了歧都。
那时他并没有想到,自己日后会成为九轮圣人,红山书院的夫子,乃至五州最著名的老师。
浣熊长老也没想到,自己能开启灵智,踏上修行之途,陪伴孟颜深数千年。
它看着孟颜深名动五州,手握规矩尺,创立圣人大道,红山书院由初建到兴盛,皇子皇女也须来此学习;
也看着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韶华不再,眼中的亮光渐渐熄灭,愈来愈频繁地饮酒叹息,变成一个疲倦悲哀的老人。
……
一生的记忆在浣熊长老脑海中忽忽闪过,它最后尽力睁大已经失去视力的双眼,在真龙的枪尖上扭头望向西方。
在那里,它此生最好的朋友,正在与龙族大军激战。
“老头子,我尽力了。”
“没能保全书院,真是对不起……”
真龙从长枪上甩下死去的浣熊,将它僵硬的尸体厌恶地踩在脚下。
“杀了他们!”
他高声呐喊。
龙族军士杀死教习,涌入了红山书院。
凡是他们踏到的地方,如茵的碧草都在飞速枯萎,溪水中的水精也停止了欢笑,不再流动,仿佛结冰。
书院最中心有一颗耸入云霄的巨树,这巨树乃是一位远古树神的遗蜕,内部中空,藏书阁正隐于其中。
在这巨树之前,空无一人的草地上,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消瘦的青年,一手握着玉简,一手翻着书页,对接近的龙族军士毫无察觉似的,正在专心致志地埋头做些什么。
他是住在藏书阁里的书痴学生,每日为浣熊长老扫地擦桌,就是为了能留在这里,多读些书。
谢挚刚来红山书院时,对这一风气并不了解,还曾被吓过一大跳。
龙族已经接近,但青年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他好像完全沉浸在了书籍的世界之中,对外界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龙族觉得受到了挑衅,面带怒容,拔刀上前,喝道:“喂,你——”
这时,青年却缓缓地动了。
“嘘——”
他竖起苍白的手指,像怕惊到什么似的,声音压得很轻。
军士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亮光,也将阴影投在他瘦削的脸上。
“不要吵到我刻书。”
“若是我刻错了字,那就不好了。”
如果刻错字,以后的阅读者,会理解错误的。
龙族大怒:“卑贱的人族,你敢戏耍于我!”
他一刀结果了青年的性命,而更多的青年冲了上来。
他们的身躯在龙族的进攻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停地前进,也不停地倒下,可他们的眼睛里却至死含着怒火。
一个师兄手掌无量地火,令大地为之燃烧,一朵朵赤色火焰在书院中盛放,最终双手都被龙族折断,毅然决然地朝龙族抱扑过去,极明亮的光焰爆开,在敌人的身躯上绽放开了一朵血肉的火花。
皎洁的弯月在天空中升起,待它被召回女子手中时,才能发现,原来那并不是月亮,而是一把洁白的神刀。
师姐持刀冲上前去,月影与刀光一齐灿烂飞旋,如同致命的花瓣,但终究还是寡不敌众,被两个龙族制住,身后的龙族一拳洞穿了她的胸膛。
她口中溢血,但还是拼尽全力,将手中的弯月神刀震碎,碎片尽数扎入龙族的咽喉。
红山书院的学生,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各族天骄,如果他们能够成长起来,将会是五州的中流砥柱。
但是今日,不论是已有封号的师兄师姐,还是初进书院不久的师弟师妹,都只能壮烈牺牲于此。
一个学生浑身浴血,已经化为一个血人,几乎看不清他的五官,膝盖也被击碎,只能跪在地上勉强膝行。
他颤巍巍地从身上撕下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料,用手指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出“不降”两个血字,双手展开,高高举起,声嘶力竭地大喊:
“……耻偷生之辱,血洗孤城;酬师长之恩,身膏敌斧;凛天地之正气,凌日月而永耀!”
“我书院背倚红山,面朝义河,凡我学生,宁死不降!”
“今日,就让我们的血,染红红山!”
另一个学生同样身受重伤,支撑着破碎的身体尽力站直,可她苍白的脸庞上竟看不出丝毫畏惧,甚至还有一种高傲的蔑视。
“来啊,你们大可以杀我千千万万次,但是,真龙才是真正的败者!”
“只要文脉不断,红山书院就不会亡,大周,就不会亡!”
激战蔓延到了红山书院的各个角落,荷花师姐化为植物本体,变成一株遮天蔽日的荷花,荷叶伸展开来,甚至使得半边天都黯淡无光。
她用荷叶做盾牌,保护身后的师弟师妹们,花瓣则如刀剑一般锋利,散发出的异香更可以使得敌人陷入迷乱的幻觉之中——植物极难修行,但一旦修成,往往就是可怕的强者。
身旁则跃出一条金鲤,躯体仿佛黄金铸造,折射出道道璀璨金光——竟是掌握极其少见的光符文。
被其光芒照耀的龙族,都双目剧痛,头晕目眩,不能视物。
趁其机会,玄铁牛冲入龙族军士之中来回冲撞,凡是被它双角触到的龙族,身躯竟都缓缓化为黑铁,动弹不得。
见此情形,真龙大怒。
他没有想到,在红山书院遭遇的抵抗,竟会如此激烈。
方才在攻破书院大门时,遇见的那群貌不惊人的教习,就已经强得令人讶异;
不仅如此,他们还意志极其坚定,几乎每一个人都能做到一命换一命,使得龙族军士们死伤了许多。
而这些年纪轻轻的学生们,好像也继承了那种相似的疯狂,竟然一点也不畏惧死亡,有好几个生灵,更是怀有惊人的潜力。
便如面前的这株荷花,他敢肯定,若是她生在远古,必定会成为神祇。
但只可惜,她生在大道早已衰退的今世,并且还远远没有成长起来。
“受死吧!”
真龙化为原形,在天穹中盘旋嘶吼。
它一爪撕碎荷叶,一爪抓死金鲤,口中吐出滚滚龙焰,淹没了下方的一切。
玄铁牛、莲花师姐与他们保护的师弟师妹们一瞬间同时汽化,甚至包括那些身躯变成黑铁的龙族军士。
秦无疾也险些被龙焰吞噬,浑身都是狰狞的烧伤。
她化为白虎原形,怒吼着展开羽翼,还要再战,却被柳真强行带离。
“我们打不赢龙族的,无疾,不要意气用事!”
柳真将誊刻好的玉简装入木箱,绑在秦无疾的背上,让她尽快带走。
“不,柳真,我不走!”
白虎倔强地摇头,说话时眼泪已经滚落。
她情绪激动道:“浣熊长老死了,教习们死了,大家都死了……难道这个时候,你还要我苟活吗?师哥,我绝不会逃!”
柳真亦眼眶发红,方才众人的惨死,同样让他极为悲痛,反复地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强调整过来情绪。
他与秦无疾同批进入书院,两人感情相当深厚。
他知道,他这个白虎师妹,最是面冷心热,否则,当初也不会一边言之凿凿地表示自己绝不会让小孩爬上神兽脊背,一边载着谢挚到处跑了。
但是现在,重情,却成了秦无疾活下来的拦路石。
柳真跪下来,抱住白虎的头,“师妹,我明白你不愿走,我不想逼你,更不想叫你为难,但你背上的玉简,乃是书院的希望。”
“靠着这些书,总有一天,我们还能再建立起一个新书院……”
“而如果没有书,红山书院,就真的亡了。”
“你难道不知道,不论是夫子,还是书院的学生,都不会想看到如此景象吗?”
身后传来了龙族的怒吼声,柳真神色一变,急声催促:
“不要再拖了,快走!师兄为你断后!”
“看,那里还有活口!”
一群龙族军士发现了他们,冲了过来。
此时再也迟疑不得,秦无疾咬牙,最后望了柳真一眼,脊背上张开巨大的羽翼,施展极速,如流星一般向东飞去。
连串的泪水与化为火海的红山书院,都被她抛在身后。
见有只白虎竟然逃了出去,龙族当即化为原形,要追上去将它击杀。
却飞不动。
柳真腰部以下化为树干,深深扎入地下,双臂则化为万千碧绿柳枝,牢牢地捆住了真龙的身躯,禁锢住它,令它不能飞起。
真龙力大无穷,稍一动作,柳真便有无数枝条崩碎。
冷汗顺着柳真的脸庞流下,他尝到喉间的血腥气。
但他却只是化出了更多的柳枝,更紧更密地层层缠住真龙。
“……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秦无疾还没有飞出安全距离。
“中州……是贵人忘归之乡,不是我们的家园。”
“但红山书院,是柳真的家,永远都是。”
龙焰顺着柳枝烧到了柳真的身上,但任凭真龙怎样挣扎扭动,倾倒攻击,他都仍然紧紧地抓着真龙不放,甚至反而越缠越紧。
直到化为焦炭之时,也还是没有放开。
在空前的狂怒之下,真龙们喷吐龙焰,将红山书院的每一寸土地都焚烧殆尽,甚至包括书院后的红山与书院前的义河。
灵鹿野獐在点燃的枫叶林里惊恐逃窜,这座常常被人们用“火烧红云”来赞美景色的秀美山峰,此刻如真正的火炬一般,在熊熊燃烧。
宏伟的树神遗蜕,变成了冒着滚滚黑烟的烟囱,藏书阁中剩余的书籍,也全都灰飞烟灭,在大火中化为乌有。
从此以后,没有人再能看到其中记载的古老文字,史称——红山书厄。
义河干涸,红山尽毁。
留下的学生,无一存活,一日之内,全部陨落……!。
数万里之外,中州西郡。
睚眦笑着跃下,手中的长刀闪烁着不详的妖异血光。
在她面前,倒着一地尸身,堆成了一座小山,只有一个高大的布衣老者还在站立。
“囚牛,这个老头,交给我。”
“我能感觉到,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红衣女子不错眼珠地盯着老者,目光兴奋。
“——他很强。”
云端上的囚牛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被睚眦满不在乎地挡了回去。
“我会小心的,你不要管我。”
“毕竟,”她嗤笑了一下,踢开身旁的一具龙尸,“我可不像蒲牢这样弱。”
在与人族派来镇守西郡的这群老人战斗时,龙族陨落了三位仙人与数百军士。
甚至连龙四子蒲牢,也死于数个老者的联合自爆之下。
但睚眦却对此毫不在意。
蒲牢战死,只不过是因为他弱小罢了,并不值得任何惋惜。
只有强者,才配得到她的注目。
就像——
睚眦饶有兴趣地抬头,金瞳兴奋地放大。
她面前的孟颜深一般。
在方才的战斗中,这个老人同样满身血迹,呼吸沉重,但身形却很稳健,没有丝毫站立不稳。
睚眦能够感觉到,他并未损伤根基,甚至还没有动用全力。
在他体内,蕴含着一股浩瀚无边的力量,仿佛厚重的山岳,又似宽广的大海。
这个人族,还算配得上与她一战。
睚眦满意地举起长刀,将刀尖对准孟颜深。
“我乃真龙的第二个女儿,睚眦!”
“人族,报上你的名号来!”
她看到,对面那个老人低下头,似乎沉默了一下,复又很快地抬起。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
一把漆黑如墨的尺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其上缠绕着无数神圣符文。
“我只是一个……教过很多学生的老师罢了。”
在孟颜深握住规矩尺的时候,他一手建立的红山书院,正在龙焰中燃烧。
第325章 睚眦
“哼,真是故弄玄虚……”
睚眦看出规矩尺的不凡,不仅毫不畏惧,反而变得更加兴奋。
好战的血在她的血管中粒粒燃烧,令她的眼眸也如熔金一般,变得极为滚烫明亮。
“也罢,你是谁,其实无关紧要——”
“你只需要知道,今日你将死在我的刀下,就足够了!”
话音未落,睚眦已经出刀!
孟颜深抬尺抵挡,将刀气震开。
刀气与规矩尺相撞,爆发出一声巨响:“锵——”
孟颜深只觉脸颊微痛,伸手去触,竟然摸到了血。
——震开的刀气紧擦他的面庞而过,割断了几缕灰白的鬓发,也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痕。
虽然并不深,但这伤口也足以使孟颜深心头大震:
好快的速度!
这一刀毫无技巧,睚眦甚至根本没有动用任何刀法,只是纯粹使用肉身的力量,随意挥出最普通的一刀而已,便已快到了如此地步……
真不敢相信,她待会全力以赴之后,速度会爆发到何种程度。
敌人如日中天,正值盛年;
而他却早已老朽衰弱,久不战斗,体力远不及年轻时。
凭借着智慧与丰富的战斗经验,孟颜深顷刻之间就作出了判断:
他肉身远不及睚眦,绝不能与睚眦近身肉搏,更不能持久作战。
否则,他会被活生生地消耗至死。
正面强攻是龙族的专长,而对一个年长的老人来说,更需要的是智斗。
在孟颜深思索的时候,睚眦同样也在考量对手的实力。
她虽然嗜杀好斗,可是绝非莽夫,更加不会蛮干,在战斗中更是极端清醒冷静。
大能者寿命悠久,且又地位尊贵,在漫长的岁月中,普遍积攒宏富,藏有许多秘不告人的秘法绝招,即便是强大的龙族,也极有可能因为片刻的掉以轻心,而被敌人反杀。
——就如她的同伴,龙四子蒲牢一般。
因此,她方才那一刀,只不过是试探而已。
试探孟颜深的反应速度,也试探他那把墨尺是否坚韧。
而结果很使睚眦满意。
——那个老头太老了,无论是体力还是反应力,都已经明显开始走下坡路,竟会被她随意的一刀割伤脸颊。
只有那把尺子有些玄妙,仍需忌惮。
这些推断看似复杂,其实出现在睚眦的头脑中时,只花了一息不到的时间——战斗对她来说,更近似于一种本能,她是从尸山血海厮杀出来的龙。
真龙九子的地位仅次于龙皇,乃是由龙族中最强大的九个个体组成,睚眦能以相对年轻的年龄跻身于九子第二,绝不是徒有虚名。
睚眦初降生时,心脏不全,奄奄一息,极为衰弱,她的父亲觉得她必不能活,是个累赘,于是趁龙族在星星海中攻占星辰时,将她偷偷遗弃在了一片激战的战场之中。
却不料,睚眦的求生意志极其强烈,靠着啃食尸体,硬是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并且飞速成长,在之后的战斗中,更是拼命杀死了数个敌人,其手段之酷烈残忍,连真龙也为之侧目胆寒。
她由此得到龙皇云重紫的注意。
龙皇令侍卫,将这条降生不过十几天、即能杀人的小龙带到她的面前,询问她想要什么赏赐。
小龙眼中放出凶狠的戾光,低声说出自己的愿望。
闻言,侍卫顿时惊诧地瞪大了眼,但龙皇却面不改色,只是若有所思地瞧了它片刻,随即命人带来睚眦的父亲。
他刚跪下,小龙便箭也似的弹射而起,咬断了他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他极为惊讶,没想到此次拜见龙皇,竟是踏上了一条不归的黄泉路。
想要挣扎,肩膀却被身后的人牢牢按住,动弹不得,他只能目带哀求地仰望龙皇无波无澜的面庞,最终在绝望与晕眩中失去意识。
男人的身体轰然倒下,从他的衣领里,缓缓钻出来一条鲜血淋漓的小龙。
它的身体已经被完全被血染红了,只有两点金眸极亮,像一个得到玩具的孩童,眼里满是畅快与兴奋,目光灼灼地盯着龙皇,舌头还在意犹未尽地舔舐父亲的血。
周围极安静。
一时之间,没有一个人说话。
除过没有感情的龙皇之外,在场的真龙们都用一种混合着忌惮、厌恶与畏惧的复杂眼神看着它,看着这头刚降生不久,就杀死了自己父亲的年幼小龙。
“我已满足了你的愿望,你现在感觉如何?”龙皇问。
“回陛下,我很开心。”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小龙甩了甩头,毫不犹豫,说得掷地有声。
凡是帮助它的,它必偿还;
凡是有仇怨的,它必报复。
这就是它的信条与准则。
哪怕是它的父亲,可他遗弃了它,险些将它置于死地,它也一定要报仇,要咬碎他的喉咙,喝干他的血肉,如此才能满意。
龙皇笑了起来。
“好一个睚眦必报……”
云重紫站起来,点了点小龙的头:“我将你父亲的尸体送给你,你可以吃掉他,或许这可以补全一些你的先天不足。”
“从今以后,你便叫睚眦吧。”
睚眦由是成为第一头食龙肉的龙,也成为了龙皇最忠心耿耿的战士,冲锋时最锋利的刀。
刚成年不久,更是立即向当时的真龙九子发起了挑战。
最后,睚眦如愿以偿,得到了龙二子的称号,仅次于久负盛名的真龙长女,囚牛。
杀戮与战斗是她的生存方式,也是她的习惯与爱好。
她铁血无情,不论面对什么敌人,都从不心软,更不会生出任何同情与怜悯。
便如此时,她对孟颜深举起长刀。
“杀!”
睚眦低喝,全身曦光喷涌,红衣翻动,足尖一点,踩碎无数石块,朝孟颜深迅猛袭去。
孟颜深知道,绝不可让她近身,否则必会重伤,当即祭出规矩尺:
“嗡——”
漫天符文以墨尺为中心爆发,席卷了这片天地,空气震动不休,甚至连大道都在隐隐为之共鸣。
他清楚睚眦的实力,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一上来就动用了全力。
“他这把尺子不是俗物,竟似与大道规则有关。”
上空中观战的囚牛也感受到了大道波动,微微蹙眉。
“我们要提醒一下睚眦么?”狻猊试探着问。
“不必。”
囚牛摇首。
“睚眦身经百战,不会感觉不到的……”
“更何况,这是她自己要求的,不是么?”
青衣女人的神情依旧温和如水,但目光却冰冷。
睚眦狂傲嗜战,除了龙皇之外概不尊敬,甚至屡次忤逆她的意志,让她很不愉快。
倘若能在此次战争中,令这个难以驯服的龙二女折戟五州,换上一个听话的新人,她也乐见其成。
反正,还有她与龙五女狻猊在此,即便睚眦战败,她们也可以随时将那老者斩杀,并不需担忧意外发生。
“轰!”
睚眦双臂一震,即有成千上百刀挥出,她缺乏耐心,喜欢速战速决。
但孟颜深的防守极为严密,心性坚稳,从容镇定,战斗稳扎稳打,对符文的应用与领悟更是到达了一种至高境地,每一枚旋转的符文都炽亮神圣,古朴威严,蕴含着无尽大道奥义。
短短几刻的碰撞攻击,令睚眦立即意识到,纯以符文论,她并不如眼前这个看似衰弱的老者。
她挥出的刀气尽管极快而又极其刚猛,但却尽数被孟颜深挡住,不能攻破他的防线,一时之间,她竟也奈何不得他。
更令人烦躁的是,他那柄奇特的墨尺似与大道有关,当它表面旋转万千神秘符文之时,这片天地都在为它应和助阵,悄然倾向了孟颜深。
她感到,这里的每一缕风、每一块土石如发现了入侵者一般,都在排斥压制自己,连道宫的运转都变得艰涩迟滞,不能发挥出她原有的力量。
众所周知,登神的关键在于令大道图景更进一步,变成一方完整的小世界,神祇可以掌握小世界中的一切大道规则;
也就是说,孟颜深的规矩尺,使他以圣人之境界,掌握了些许神祇才有的权限!
“镇!”
规矩尺喷发盛大金光,无数符文在孟颜深面前排列如阵,沉声喝。
空中乌云堆聚,遮蔽住了日光,阴沉沉地压覆下来,如同神人巨掌,要将睚眦当场镇杀。
睚眦扬起脖颈,长吼三声,朝天上劈去一刀,竟然震开了天穹中正在积聚的深厚乌云,也短暂地打断了天地间涌荡的那股莫名波动,挣开了无形的大道束缚。
真龙吼!
趁此空档,睚眦瞬间逼近了孟颜深,高高跃起,将长刀斩向他的头颅。
“锵——!!”
孟颜深抬尺格挡,无量神光从两人相接的兵器之间迸发!
睚眦双臂使力,冷笑道:“我没想到,区区人族手中,竟然持有如此至宝,怪不得陛下要攻打五州,看来龙族祖地果然底蕴深厚,遍地都是珍宝……”
倘若这是真正的神祇小世界,那么她的确战胜不了孟颜深;
但可惜,这只是孟颜深借助规矩尺的力量,部分影响了大道而已。
她完全可以趁大道压制尚未完全形成之时,将它强行挣开!
随着睚眦不断加力,孟颜深只觉头顶仿佛一颗大星压下,压得他气血翻滚,胸腔闷痛。
由于承受了太多巨力,他嘴角溢血,身躯佝偻,手臂骨骼出现了细小的裂纹,脚下的土地更是早已片片开裂,仿佛一颗陨石坠地。
他的肉身强度远远不及睚眦,倘若这样硬抗下去,必定会被睚眦生生压死!
意识到危机,孟颜深当即改变战术,从道宫中飞出一条漆黑的小鱼。
那小鱼只有巴掌大小,虽是在空中飞行,但却更像在水里摆尾游动,姿态自如闲适,形体不断变化,时而化为乌黑游鱼,时而化作乳白飞鸟。
——鲲鹏宝术!
在谢挚拜入红山书院之时,孟颜深将鲲鹏宝术作为入门礼送给了她,作为谢挚的夫子,他自然也精通这门宝术。
同一门宝术,在不同的人手中会发挥出截然不同的效果,有时甚至不似一种术法;
譬如谢挚习惯将宝术外化,而孟颜深则更重内化,鲲鹏宝术,便是被他演进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他在自己的道宫中化出了一条小鲲鹏,这小鲲鹏如同在真正地活着一般,时而化为鱼身,在血精中游泳;时而变作鹏体,在道宫内腾飞。
时黑时白,时隐时现,虽不巨大,可却带着一股神秘超然的气息。
睚眦自然也认出了鲲鹏宝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