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鹏虽为神鸟之首,可也是真龙最爱的食物,现在孟颜深竟然妄想,能用鲲鹏宝术抵抗住她,当真荒唐可笑!
睚眦冷哼,抽刀将那条漆黑小鱼轻而易举地一斩为二——
但怪事却发生了!
那条小鱼被她斩断之后,却并没有破碎,反而如水一般再次融合在一块,继续轻柔地朝她飞游而来。
“这是什么……?”
睚眦心中惊诧,再挥刀数次,那小鱼却依然毫发无损,无论被她斩得多么粉碎,都会再次组合,恢复原状。
到最后,更是缠上了她的刀身,一面不断变化颜色形体,一面绕着长刀旋游。
睚眦发现,她竟然无法将这微不足道的小鱼甩掉——
它始终顺从她的力量,精妙地跟随她挥刀的角度,如附骨之蛆一般,绕刀不断旋转,甚至还向上游动,无声无息地包裹住了她持刀的手臂。
睚眦当即感到,那条手臂好像不再属于她了,竟握紧长刀,不受控制地朝自己的脖颈砍去!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孟颜深拭掉唇边的血迹,低声叹。
他已看出了这头真龙的不足之处,故此才有此叹。
她锋芒太露,然而过刚易折,反而走不长久。
真龙是火,那么他便做水;
真龙刚猛霸道,以刚以阳,那他便反其道而行之,以柔以阴。
鲲为阴,鹏为阳,鲲鹏相生相成,阴阳相克相化。
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鲲鹏宝术了……
它融合了孟颜深对大道的感悟,获*得了崭新的生命与神异的力量,乃是一只阴阳鲲鹏!
眼看头颅就要被自己的刀斩去,睚眦毫不犹豫用另一只手扭断了被小鱼控制的右手。
只听“咔嚓”一声,她的右手便软塌塌地垂落下去,长刀也随之落地。
再张口吐出一道龙焰,竟是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手臂连同小鱼,都吞没在了烈焰之中。
“既然斩不碎,那只好将你烧化了。”
“你……!”
孟颜深没料到她如此决绝,不惜自焚一臂,也要将那小鱼毁灭。
老人捂着胸口猛地吐出一口血——阴阳鲲鹏久受他道宫滋养,此时它一湮灭,自然也反噬到了孟颜深本身。
“你说我过刚易折,我承认,你说得不错,但是,我并不在乎……”
睚眦掌心蕴火,按在断臂的伤口上。
血肉遭受烧灼的“滋滋”声与黑烟一道腾起,令闻者为之心惊胆颤。
但她却面无表情,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她不仅对敌人狠辣,面对自己时,也是一样,甚至下手还会更加无情。
睚眦拾起长刀,将它衔在口中。
“断刀也是刀,照样也能杀人,我就算折断,也能将你斩杀,堂堂真龙,用不着你一个人族老头来教训!”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狠厉,左手成爪,朝孟颜深的胸口抓去,直取他的心脉。
探出手之际,手掌已经化为龙爪,红鳞森森,指甲尖利:
“裂天爪!”
第326章 素王
睚眦爪间电芒闪烁,罡风迅猛,探手时竟有虚空破碎之声,若是被她抓中身体,必定会被直接捏碎骨骼,掏出心脏。
孟颜深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爪,下一爪又早已袭出,捏向他的面门,招招狠辣,直取要害之处。
——睚眦竟然丝毫没有受到断臂影响,仿佛有无穷的力量一般,攻击极为霸道绵密。
从这陡然凌厉数倍的攻势中察觉到不妙,孟颜深心中大惊:
为什么转眼之间,睚眦的力量与速度,竟然再次大幅度提高了??
难道说,她之前还只是试探,并未动用全力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真龙的肉身,到底强横到了何种地步啊!
孟颜深却不知道,这乃是睚眦的天赋神通——她的道即是报复。
倘若有人伤害她或者触怒她,睚眦的战力将会二次提高,这也是她在激战中自毁一臂而毫不顾忌的原因。
可以说,她是一个生下来就为了战斗的生灵,伤得愈重,便会战得愈勇。
倘若不能将她一击杀死,那么打在她身上的伤害,都如同浇油灭火一般,只能让睚眦变得更加强大。
这种神异的天赋神通,曾使无数强大无匹的生灵饮恨在睚眦手中。
饶是孟颜深竭力避让,但他毕竟年老体衰,这种近身肉搏最是消耗精神与体力,又因为睚眦的实力突然大幅提高,心中惊异莫名,一个闪神之间,便被睚眦“刺啦”一声撕破了一条衣袖。
若是他稍微大意一些,此刻被睚眦撕下的,就不是他的衣袖,而是他的整条手臂了。
好在孟颜深战斗经验丰富,借着睚眦出爪之力,顺势改守为攻,竖起规矩尺,贴着睚眦左臂经脉重重划过。
“这是什么术?”
睚眦只觉手臂一麻,仿佛坠入冰窟,顿失力气,连手指也不能弯曲。
孟颜深也不瞒她:“小腾挪术。”
小腾挪术乃是上古传承下来的秘法,与大腾挪术同为一位神王所创。
大腾挪术是移动术法,顷刻之间可以腾挪千万里,如今早已失传了;
而小腾挪术则是攻击术法,最适合近身搏斗。
传说,将其修炼大成之时,不携任何兵器,只凭一双手掌,任对手的肉身怎样坚韧,也能腾经挪脉、卸骨拆肉。
只不过,孟颜深得到的小腾挪术只是半部残法而已,他只能做到腾经挪脉,至于更进一步的卸骨拆肉,则就无能为力了。
孟颜深拭去额间渗出的薄汗,趁此空档,运转心法,深深吐纳调息。
他看了一眼被睚眦撕破衣袖的手臂,其上血痕颇深,几可见骨。
老人不动声色地将伤臂背到身后,好让睚眦不能发现,他的手在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到底是老了啊。
……大战才刚刚开始,但他的身体,竟已经微露颓势、渴求休息了。
不行,他必须得速战速决!
孟颜深意识到自己必须得改变战略,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睚眦会突然力量爆发,但他清楚,倘若再拖下去,等待他的,只能是死亡。
趁着小腾挪术的效力尚未消除,孟颜深眉心金光迸发,急捏法印,周身所有神圣符文忽而全部聚集,最终凝结为三个神秘古朴的符号,被孟颜深捏在掌心。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盘寂静!”
这是佛门独有的世间三法印,原本是由佛陀所创,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佛陀大败,败退时于中州遗落了许多珍贵术法,大多收归姜周皇室与红山书院所有。
三法印,便是最强大的佛门术法之一。
而孟颜深所使用的三法印经过了他的改进,已与佛陀最初创造的法印完全不同,佛的光辉几至于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宽厚浩大的气息,正是孟颜深的九轮圣人道。
孟颜深喝出“诸行无常”之时,时间的流速仿佛变慢了;
喝出“诸法无我”之时,圣人的身躯出现了模糊的残影。
而当三法印的最后法印,“涅盘寂静”完全展现之时,世界的一切声音似乎都消失不见。
孟颜深已将一掌重重拍击在睚眦胸口:
“不生不灭,身心俱寂!”
这一掌可以打出生灵的魂魄,乃是寂灭杀招,威力可怖。
果不其然,被孟颜深当胸拍中法印,睚眦口中喷出鲜血,身躯后仰,眼眸更是顿时黯淡下去。
“镇!”
孟颜深犹不放心,用规矩尺按向睚眦眉心,想要绞碎她的识海。
却不料,一股可怕的危机感突然尖啸着袭击了他的神经。
身经百战的老人没有多想,几乎是凭借本能向前扑去,反身抓住睚眦的尸身挡在自己面前。
但那尸身一抓入手中,竟像没骨头的皮革一般,立即软绵绵地在他手里塌陷下去。
不对!中计了!
刹那之间,孟颜深脸色大变,心知不好,当即极速后退。
但雪亮的刀锋已经猛然刺来,割裂了睚眦的假尸身,更在孟颜深胸前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哧!”
血液喷溅而出,在四分五裂的假尸身中,满头冷汗的孟颜深看到睚眦嘲讽的冷笑。
女人的衣袍比血更红,红得像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
“……不是只有你通晓他人不知的上古秘法,我也会。”
这是大蛇的蛇蜕神通,在紧急时刻,可以蜕出一具假身,扰乱敌人的攻击。
便如此时,孟颜深将三法印拍在了她的龙蜕身上,还自以为得手,然而却险些被她从后方毙命。
睚眦再次拉近了与孟颜深的距离,她的独臂受小腾挪术攻击,还未完全恢复,于是她干脆也不去用手挥刀,而是以口衔刀。
即便如此,竟仍旧使得比绝大多数刀修都更灵敏精湛,只闻夺命割风的破空之声,却看不见分毫刀影。
转眼之间,又在孟颜深身上留下无数深浅不一的大小伤口。
“拿命来!”
随着受伤渐多,老人的抵挡愈见迟缓吃力,睚眦看准时机,偏头引刀而去,要一击割下孟颜深的头颅。
长刀的刀锋已近孟颜深咽喉,就在这危急之时,他手中的规矩尺忽然光芒大盛,墨色更浓,天地都随着孟颜深的低喝而为之一震:
“颠倒天罡!”
这声断喝一出,睚眦还没反应过来,便莫名其妙地飞到了空中,原本势在必得的攻击也落了空。
不……
看着同样“飞”至空中的孟颜深,睚眦咬牙。
不是飞……
更准确地来说,应该是——落。
孟颜深操纵规矩尺,改变了重力的方向,原本的大地变成了天,天变成了地,天地颠倒了!
所以,她才会突然朝天空中飞去——重力改变之后,她踩在地上,便如同一个人站在空中,将会骤然下落!
她在越来越快地落向空中!
孟颜深这是想将她逐出五州,直接落到星星海里去么?
“要干预吗?”
狂风呼呼卷起,蔓延开一股奇异的震动,千万枚明灭不定的符文从地底钻出,如鱼群一般躁动不安,来回穿梭,仿佛毁天灭地的大难将要来临,狻猊皱眉,再次看向囚牛。
她很想出手,但没有囚牛的点头,却又不敢妄动:“这片空间的大道规则开始紊乱了……!”
“不急。”
囚牛神色不动,只是盯着孟颜深的墨尺:“睚眦自己可以解决的。”
“放心,她还没有使出真正的本事。”
地面开裂,大块岩石如树叶一般被轻易掀起,带着火星极速飞向空中,宛若无数陨石,在睚眦身上砸得粉碎。
孟颜深手握规矩尺,立于空中,如海威势尽数释放,仿若上古真神重临,极为威严肃穆。
他高喝道:
“是五州的,来五州;是星星海的,回星星海去!”
此话一出,大道仿佛也听从他的号令,朝睚眦不断施压,狂风怒吼,落石爆碎,要将她强行推出五州。
即便睚眦肉身坚韧,也被无尽罡风碎石划出了道道血痕。
她长发飘舞,金眸中射出冷电,疼痛不能使睚眦胆怯,只能更加激发她的凶性:
“五州,乃是真龙祖地故土,我真龙本就是五州生灵,任你神通再大,焉能逐我!”
迎着愈发猛烈的狂风,睚眦化为真龙原形,豺身龙首,身披红鳞,躯体上流淌着一层妖冶血光,蕴含着惊人的力量,口衔长刀,气势如虹,放声嘶吼:“吼——”
一甩尾,便将一块巨石拍得粉碎。
“我从不懂什么顺势而为,只懂逆流而上!”
“谁阻我,我便杀谁;倘若道要拦我,那便连道一起杀!”
在红龙的额上,霍然张开一双巨大的血红眼眸。
那眼睛极狠极厉,瞳仁如针,怀着一股滔天杀气,瞪得眼眦随时都要崩裂。
凡是被这双眼睛盯住的人,都只能从心底生出恐惧,浑身发寒,动弹不得。
“睚眦必报!!!”
狻猊震惊地叹道:“睚眦完全展开了大道图景,这还是我们进攻五州的第一次,看来那个老头,真的有些本事……”
“惟德动天,无远弗届!”
孟颜深丝毫没有受睚眦的戾气影响,脑后一瞬升起光辉灿烂的九个光轮,如同九轮烈阳,将孟颜深的躯体也映成了一种极为神圣的黄金色,让他看起来仿佛一尊神龛里的至高神明。
“他竟然不是仙王!”
囚牛变色:“我知道他是谁了——”
明明可以突破仙王,却不去突破,反而独自开辟了圣人道的九轮圣人,孟颜深!
怪不得,他能够以年老之身,与睚眦缠斗这么长时间!
他虽然没有正式破境,但战力并不逊色于任何一位真正的仙王,堪称五州中“隐形”的第四位无冕仙王!
如果说,仙人是大道的演说家,那么仙王,就是演说家中的帝王。
道没有贵贱,却有大小——通常来说,越接近大道本源的道,便越强大;
而想要成为仙王,便要在仙人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以自己的道占据主导地位,整合统御无数小道,如同君临天下的王者,因此才得名为“仙王”。
而孟颜深却没有这样做。
他另辟蹊径,始终没有统治这些小道,而选择“教导”它们成长;他培养小道,也从无数小道中不断学习。
如果说,仙王是一位帝王率领着一群令行禁止的大军,如同杀气毕露的尖锐三角箭矢,那么孟颜深的圣人道,便是一群松散的学生围绕着一位师长,如同一个和谐的同心圆。
他的九轮光轮,便是无数小道的外现,此刻如昙花花瓣一般,团结地在九轮圣人脑后盛放。
这场战斗,是圣人战仙王!
“什么圣人道,当真可笑!”
睚眦不以为意地嗤笑,她也能想明白圣人道的原理。
可是在她看来,圣人道太脆弱,根本就是一种畸形——老师如何赢得过帝王?!
红龙瞠目,周身金焰燃烧,如大星一般射向孟颜深。
“来啊!就让我看看,到底谁的道更强!”
“轰——”
光轮与红龙碰撞在一起,万丈金光猛然迸射,可怕的波动涌荡开来,将方圆千里的一切都震得粉碎!
连上空中观战的囚牛与狻猊,都被爆发开的冲击波震得后退了几步,又被囚牛以衣袖挥散。
下方笼罩在一片巨大的烟尘之中,狻猊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结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战场中心那团鼓起的烟雾:“囚牛姐,你觉得谁能胜出?”
囚牛淡淡地笑了一下:“……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呢。”
地形已经被彻底改变了,地表破碎,草木尽数消失,再不见一块完整的土地,布满可怖的裂缝,仿佛随时都要彻底崩解;
而天空失去了蔚蓝的颜色,变成了一种浑浊的灰黄色——那是一场人造的沙尘暴,无数细小的沙尘悬浮在空气之中,一年也不能落完。
气温急剧下降,灰暗的天空里,开始下雨。
在这突如其来的小雨浇洗下,大地上的烟尘渐渐被压了下去。
狻猊的锐利双眼已能看到,在沾湿的尘土之中,有两个模糊的身影相对而立,一动不动,石雕一般。
……胜出者是谁?
再也支撑不住似的,高大的老人率先呕出一口黑血,捂着胸口弯下了腰。
他的布衣已经几乎化为碎片,身上更是有不知多少伤口。
狻猊一喜:“睚眦赢了!”
“……不。”
但囚牛的神色,却头一次变得凝重起来。
她紧紧地盯着孟颜深对面的红衣女子。
比起孟颜深的形容惨烈,睚眦的状态看起来要好得多,站得笔直,连衣袍都没有什么破损。
“……我说过,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呢。”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般,囚牛话音刚落,睚眦的身体就栽倒了下去。
她跪倒在地,目光虽然凶狠,但口中却在不断涌出血液。
囚牛注意到,她的左手死死地捂着腹部,像是有什么异样。
“……等等,睚眦的道宫怎么了?”狻猊也终于注意到了睚眦的不对劲。
鲜血从睚眦紧捂着腹部的指缝流出。
“碎裂了。”
囚牛面色难看。
——孟颜深摧毁了睚眦的道宫!
“是我小瞧了你……”
“我没想到,你身上,居然有气运祝福。”
用一种从来没见过孟颜深的眼神,睚眦反复打量这个满身是血的虚弱老人。
气运祝福,顾名思义,只出现怀有大功德、大气运的生灵身上,通常只有政令惠泽万民、深受民众爱戴的明君,或者被无数信徒崇拜信仰的宗教创始人,才能拥有气运祝福。
气运祝福无比玄妙,好处极多,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它可以极大提高怀有者的运气,在战斗中更是堪称无往而不利。
因此,孟颜深才能险之又险地打败睚眦,击碎她的道宫。
理论上来说,五州之中,应该只有人皇与佛陀才有气运祝福的。
比如,佛陀就有大道气运,他将其一分为四,送给了试炼的胜出者,也即谢挚、白芍、公输良言、佛子觉知。
但令睚眦想不通的奇怪之处便在这里——
为什么,孟颜深既不是君王,也不是佛陀,却会有气运祝福伴身?
在他们方才战斗之时,她可以确信,自己感受得不错,那团包裹着孟颜深识海的朦胧金光,就是大道气运无疑。
虽然数量并算不上多,但却纯粹无比。
这代表,爱戴他的人,对他的心极其真诚热忱,像爱着自己的亲人一般爱着他。
在大道气运的加持之下,孟颜深险胜了睚眦。
乌光忽然亮起,包围住了重伤跪地的睚眦。
不知何时,四四方方的乌光早已如划线一般,将她牢牢困在其中,睚眦惊慌道:“这是什么?!”
孟颜深嘴角溢血,目光却仍然平静坚定。
他用手指在另一个手掌画出一个圆,于是这圆也同时出现在了睚眦周围。
是一个巨大的圆,之中套着一个正方形。
而睚眦,便正跪在正方形的中心。
“即便没有气运祝福,你也不会赢的……”孟颜深低声道。
“天圆地方,天地格!”
伴随着老人的这声低喝,地面上一瞬间同时亮起无数神秘图画。
横平竖直,流畅自然,规矩而又精确,正是万千大大小小的天圆地方图案。
叠加嵌套在一起,最终组成了一个精妙绝伦的复杂阵法。
睚眦伸手去触乌光画出的方格,指尖还没摸到,便感受到了一股浩瀚的威压。
危机感迫使她不得不收回手:
她能感觉到,假如自己强行打破这个阵法,必定会身陨道消。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阵法复杂无比,即便孟颜深符文造诣精深,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列出这样一个可怕的阵法。
孟颜深笑了笑,答得十分温和:“从我握住规矩尺的时候。”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倘若正面硬攻,他绝不能战胜睚眦——
她实在是太强大了,一头正值盛年的真龙,对人族来说,几乎是不可战胜的。
所以,他必须采用智斗。
在与睚眦缠斗的时候,他挥出的每一尺,看似只是在抵挡攻击,或者影响大道,其实都在悄然画阵。
他做得如此隐秘,以至于不论是身在局中的睚眦,还是局外观战的人,眼光毒辣如囚牛,都分毫没有察觉到,地面上逐渐产生的那些或笔直或弯曲的凌乱战斗痕迹,究竟代表着什么。
——那是牢笼,是缚龙之索。
而现在,图穷匕见的时候到了。
阵法已成,睚眦受困,除非时间倒流,没有人再能改变她灭亡的命运。
天空中的狻猊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了:“我们必须得去救她了,囚牛姐!”
盯着下方的一举一动,囚牛面沉如水。
她总觉得,睚眦还有后招没有使出。
“……再等等。”
她了解睚眦,她绝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
就算没有任何活下来的希望,睚眦也会拼死一搏,更不会露出这样迷惘软弱的神情。
——她想做什么?
“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那个红山书院的老头……九轮圣人,孟颜深,对么?”
来五州的路上,龙皇陛下曾经简单地介绍过五州的情况,那都是龙皇的第二法身传递来的精确情报。
“正是。”
“孟夫子,我听说,你是五州最有学问的人,请问你能不能告诉我,死之后,有什么?”
睚眦仰起脸,乌发在她雪白的脸庞边飞散。
她渴求地望着孟颜深:“我会坠入无边黑暗么?可有来生,让我忏悔赎罪么?我杀过的生灵,会向我复仇么?”
不知是被她“孟夫子”的称呼所触动,还是注意到了她求知的语气,孟颜深的神情微微一顿,又很快地恢复平静。
他不自觉地想,按照真龙的寿命来换算,睚眦,应当还算是一头十分年轻的龙……甚至并不比他红山书院的学生们年长多少。
但是以这样年轻的年纪,睚眦已经杀过无数生灵,手上沾染无数鲜血了。
孟颜深感觉自己的胸腔充斥着一种莫大的悲哀。
战争——战争是多么残酷啊。
这残酷不仅是对它的承受者而言,也是对它的发起者。
战争像无情的野兽,它公平地朝侵略者与被侵略者张开巨口,露出森森牙齿,把一切生灵都卷入其中,绞得粉碎,尸骨无存。
“未知生,焉知死。”
孟颜深终于开口了。
“我也不知道,死后会有什么。”
用一种平稳的语气,老人舒缓而笃定地道:
“你犯了许多错……睚眦。倘若你不受到任何惩罚,那么对惨死在你手里的生灵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不公。”
“因此,我也不会同情你。”
“早在你举起刀的时候,你就该想到,自己总有一天,会同样死于刀剑,不是吗?”
孟颜深手中结出法印。
“多说无益,受死罢。”
“……”
睚眦低下头,肩膀抖动。
好像在痛哭,又好像在强忍笑意。
孟颜深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是后者。
她在狂笑。
“孟夫子,你真的很蠢!”
睚眦大笑着抬起头,眼泪都笑了出来。
“你难道没有闻到,空气里的血腥气越来越浓了吗?”
她作出恍然大悟状:“啊,我想起来了,人族的嗅觉远不如真龙……更何况,你早已经老了。”
“……什么?”
孟颜深一愣,意识到不妙,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道血柱自背后猛地插入他的身体,直接贯穿了他的胸膛。
“你以为,就只有你会布局么?”
睚眦站起来,再无方才的重伤虚弱模样。
“你看,”囚牛的眉宇舒展开来,“我知道,她一定还藏有后招。”
“嗬……”
孟颜深“扑通”一声跪倒,鲜血从胸口与口鼻中喷涌而出。
他的双腿已经不能再支撑他继续站立了,尽管他立即封住了心脉,浑身力气还是都在飞速流失。
“这是……”
他低下头,看向刺穿自己胸膛的血刃。
“那是你自己的血。”
睚眦唤回长刀,笑道:“你都没有发现,被我割破的伤口,都没有愈合吗?”
的确,孟颜深身上的刀伤,现在仍然在不断渗血。
但在方才的激战之中,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睚眦与战局上,根本没有留心到这一异样;
即便注意到了,他大概也只会以为,这是由于他年老体衰,恢复力不如从前,从而忽视。
“我的刀名曰销困,又名驭血;
凡是被销困刀割伤的伤口,都会无法愈合,不断流血。”
睚眦的长刀在空中轻轻挥舞了一下,贯穿孟颜深身体的血刃再次猛地抽出,带出更多的血液:“呃……!”
“……而伤口中流出的血,将归我操纵。”
这个老头实在是太警觉了,为了不让他再次躲避开这致命一击,睚眦故意同他搭话,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开来。
而且,她也成功了。
在他因为“夫子”这个称呼而微微失神的那一瞬间,睚眦就知道——
孟颜深,必死无疑。
“你的道宫……”
“真抱歉,我有两个道宫。”
睚眦答得很快,满意地欣赏孟颜深苍白的脸色。
她的声音压得很轻,并不想被囚牛与狻猊听见她的秘密。
她也知道,囚牛看似温和可亲,实则一直都对自己压抑着不满。
睚眦出生时心脏不全,为了补全不足,吞食了父亲的尸身,也继承了他的道宫,将他的道宫当作填充物,补全了心脏的缺陷。
身怀两个道宫,好比别人的车辇只套了一匹马,而她却有两匹,即便其中一匹死去,也不会影响到车辇行驶的速度。
丹田道宫被孟颜深摧毁,对别人来说是致命伤,即便不死,修为也会全废;
但对睚眦而言,却全然不是如此——她还有一个心脏道宫。
这就是她最大的依仗之一。
“被自己的血杀死,这感觉怎么样?”
“在攻占西荒第一座城池的时候,那个牧首就是这样,死在了我的手里。”
“她的大道图景是残翼鸟,好像姓姜还是什么,我没记太清楚……”
“对了,她身边还有一只仙鹤,也被我砍下了头颅。”
“——孟颜深,你认识她么?”
睚眦面带怀念。
那真是一个值得敬佩的敌人,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尽,也仍然在坚持与她战斗。
更让她印象深刻的是,那个女人死时,神情中竟然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宁和。
听得睚眦的形容,孟颜深再次呕出一大口血,眼泪夺眶而出。
“既望——”
老人佝偻起身躯,嘶哑的声音像是将死的老兽,从破碎的喉咙里竭力发出的。
他绝望至极、心痛至极地哀叫出声,混合着血的泪,沉重地一滴滴砸在地上。
“我的……可怜的既望啊……”
他怎么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呢?那是他的学生啊!
他那温和善良的既望,正直重情的既望,他是亲眼看着她长大成人,从皇女成为渊止王的啊……!
孟颜深一点点抓紧手中的泥土。
她就那样,惨死在了真龙手中,血液都流尽在这片她最热爱的荒土上。
“哦,看来你们俩真的认识?”
睚眦有些意外地挑眉。
其实,她只是忽然想起来了,随口提起而已,没想到,这个人竟能激起孟颜深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仿佛悲痛欲绝。
“不过,也无关紧要了。”
她将孟颜深刚刚对她说的话原样还了回去,强烈的报复心,是睚眦最大的性格特点:
“——多说无益,受死罢。”
瞄准孟颜深,睚眦举起销困刀。
这一刀下去,她要将这个沉浸在悲恸中的老人,从中间斩成两半。
“再见了,孟夫子。”
睚眦劈下销困刀。
但随着一道镇静的嗓音,凌厉的刀风在半路却戛然而止。
“定!”
“?”
睚眦又惊又怒地发现,自己的身躯竟然被定在了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她循声望去,便见在数十丈之外,站着一个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子。
一身墨蓝衣袍,手握一杆玉笔,身形瘦削,面容清秀。
“……瓷儿?!”
孟颜深也认出了学生的声音,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可是睁大眼睛,宋念瓷的身影还是那样清晰。
——瓷儿怎么会在这里??
孟颜深原本已经丧失求生欲望,此时一看到宋念瓷,灰暗的心一下子又挣扎着急跳起来。
瓷儿不是应该早已搭乘狐族飞舟,前往星星海了么?
不,不……她不该在中州,甚至不应该还在五州!难道是狐族有变?天啊!
没等孟颜深将这些疑问想清楚,宋念瓷已经摆开了战斗的架势。
她浑身紧绷,嘴唇紧抿,压力极大。
她和睚眦之间的境界差距实在是太大了,睚眦乃是仙王境界,而她至今仍在脉种境徘徊。
宋念瓷强咽下喉间的腥甜。
用言灵强行定住睚眦的每一息过去,宋念瓷的血精都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消耗。
与一位真龙仙王战斗,是螳臂当车,是蚍蜉撼树,绝无任何生还的可能。
但宋念瓷还是坚定地走了过去。
因为她的老师,孟夫子,在那里。
她的敌人,五州的入侵者,也在那里。
“彩笔,真对不起。”
宋念瓷能感觉到,手中的玉石笔在轻微地颤抖,就像人遇到无法战胜的强敌时,身体控制不住地战栗一般。
“……没事!没事!”
鹦鹉器灵轻轻地叫,安慰自己的主人。
若是它此刻化为鸟形,必定每一根羽毛都在哆嗦发颤。
“只要和主人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这是……言灵?”
睚眦催动血精,强行打破言灵的禁制,动了动手指,新奇地观察这种古老而又神奇的独特神通。
对面那个年轻女子立即喷出了一口鲜血,紧接着又叫了一声“定”,手中玉笔发光更盛,重新加固了言灵。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宋念瓷当机立断,挥动玉笔,在空中写出光辉灿烂的大字。
“杀!!!”
“金科玉律,云篆瑶章,先万法以垂文!”
伴随着宋念瓷一笔一划地艰难写出这个血红的杀字,她的手掌竟在缓缓地消失。
为了加强言灵的效力,她献祭了持笔的右手!
杀字言灵袭来,睚眦冷笑,丝毫不惧:“你的言灵倒有些意思,但可惜,你的境界太低!”
她的身体还不能动弹,但销困刀却可以用意念操控,当即操刀与杀字言灵碰撞在一起,将其斩为千万碎片!
“噗……”宋念瓷再次吐血,而杀字言灵破碎,落在睚眦身上,也让她受了一点皮肉伤。
“念瓷!不要——”
孟颜深怎能不知道,这是一场必败之战,宋念瓷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无用功而已。
他急切地喝止徒弟,刚站起来,便又因为过重的伤势而跌倒在地,便见宋念瓷转过头来,极为眷恋地看了他一眼。
她用口型说:
“……夫子,不要劝我。”
这是属于她的战斗。
宋念瓷还在使用言灵。
她的右手袖子空空荡荡地垂落下来,于是用另一只手握住了玉笔。
——这是宋念瓷最后的言灵了。
这一次,她献祭了左手。
言灵再次被击碎,睚眦砍掉了彩笔的一只翅膀。
鹦鹉器灵虚弱地栽倒在宋念瓷脚下,浑身绿羽黯淡,只能发出无力的呜咽:“主人……”
它并没有血肉实体,不会感觉到疼痛,可被削弱是实打实的。
“瓷儿!不要、不要……”
看*出宋念瓷还有继续献祭下去的趋势,孟颜深终于再次挣扎起来。
这个往常总是衣冠整洁的重礼的老人,此刻狼狈至极地在血与土里翻滚,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宋念瓷身边,用颤抖的手,将学生残破的身体拥到自己怀里去,好像这样,就能用自己的身体为学生挡住一切伤害与风雨。
“你怎么会在这里?飞舟出事了吗?小熊崽它怎么也不管管你?”孟颜深的眼泪再次滚了下来,“瓷儿……”
“不关浣熊长老的事,夫子……”
宋念瓷气息微弱地摇了摇头,“我将飞舟的坐席让给了谢灼师妹,这是我……自己愿意的……”
“念瓷没有听您的话,还望您不要责怪,但是我……不可能抛下五州,抛下您,抛下书院的大家,自己独活……”
离开红山书院之后,宋念瓷便骑着彩笔,朝西郡日夜不停地赶路。
但是去西郡的路实在是太长太长了,长到鹦鹉器灵需要花数天的时间,才能抵达。
她刚赶到西郡,便听到了惊天动地的轰鸣——那是孟颜深与睚眦的大道图景激烈碰撞的声音。
“好孩子,不要再说了,夫子不怪你……”
孟颜深已经泪落如雨,没有什么,比看着学生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怀里更让他心痛难抑,他不顾自己的伤势,为宋念瓷竭力疗伤。
睚眦彻底挣脱了言灵的束缚,巨大的反噬一下子将宋念瓷的道宫绞得粉碎。
血从她的七窍里流出来,孟颜深怎么擦也擦不及。
“夫子……”
宋念瓷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像一个孩童那样,她尽力抓住老人的手。
她出身寒微,乃是凡人之女,是孟颜深与红山书院宽容地接纳了她,教给她修行与人世间的道理。
而现在,她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老人悲痛欲绝的面容映入宋念瓷的眼中,她看到孟颜深的皱纹与白发。
是啊……
她长大了,而仿佛无所不知的夫子,也老去了。
“您曾经说过,您的道,归根结底,就是仁勇二字而已,不知念瓷可以算得上,稍微继承了一些您的道么……?”
“继承了,继承了……夫子最得意的学生,就是你。”
这并不是孟颜深哄宋念瓷的谎话,他一直以来都认为,只有宋念瓷,才能真正继承他的圣人道。
至于小挚,她不一样,她是注定要开辟新道的人……
“那便好。夫子,我很开心……”
血流得更多了。
鹦鹉器灵竭力挣扎起来,用翅膀一遍遍抚摸主人冰冷的面庞。
连绵的阴雨不停地落,让地上的血水、雨水与泪水都混合在一起,不能分清。
彩笔的痛哭声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宋念瓷感到,自己的心无比宁静。
所有该做的事,可做的事,她都完成了;
不论是小情,还是大爱,不论是私欲,还是公义,她都已经竭尽全力。
宋念瓷艰难地,缓慢地轻声说:
“……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微笑着按住胸口,宋念瓷极释然地,感受到心中一块久压的淤泥,缓缓消散开来。
她终于偿还了自己在圣花中所犯的罪孽,可以清清白白地死去,死后见到同门,而不惭愧痛苦了。
“夫子,我的心魔,消失了。我再也不会受愧疚折磨了……”
“……”
孟颜深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学生说出更多的话来;
但是,他的学生永远不会再开口了。
躺在师长的怀中,瓷君子宋念瓷安静地逝去了。这已经是第不知多少次,孟颜深经历学生的死去。
睚眦好整以暇地观赏着孟颜深的心碎,她看到孟颜深久久地抱着学生的尸体,如石头一般呆坐着。
雨越下越大,孟颜深的身上已经湿透,但宋念瓷的尸体却被他牢牢地抱着,一滴雨水都没有沾染到。
传音法宝传来了歧大都的最新战果,睚眦拿起来听了几句便笑起来,叫了一声“喂,给你!”,将那传音法宝扔到孟颜深面前。
“……嗯?”
老人的头发好像在一瞬间变白了许多,迟钝地抬起头时,神情甚至有些空洞茫然,像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巨大的悲伤,已经快将他击倒压垮。
然后他听到传音法宝里兴奋的声音。
“……禀大人,红山书院已被我们攻下了!”
“这些学生的骨头硬极了,宁肯死也不走不降,还满口说着什么要护书、保全文脉……”
“长官大怒,将教习和学生统统杀死,书院也放火烧光了。”
那边的龙族军士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人在盛怒中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的声音,又像是谁的牙齿在不断上下打战,不禁奇怪地问道:
“大人,大人?您有在听吗?龙皇陛下她……”
“砰”的一声,孟颜深猛地探身,用拳头将还在喋喋不休的传音法宝捶得粉碎,他不想再听龙族关于红山书院的任何话。
偏偏睚眦仍不肯放过他,笑着朝悲怒交织的老人走了过来,俯视着他低垂的头颅,与凌乱的白发。
“孟颜深,你都听见了,你的学生和你的朋友,都已经全死了;你的毕生心血,红山书院,也已经灰飞烟灭……”
或许是孟颜深浑身颤抖的样子太过有感染力,睚眦极其罕见地感觉到一丝同情,因此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你现在感觉如何?”她笑着问。
孟颜深不答她,只是垂着头抱紧了宋念瓷的尸体。
声音破碎,像是在哭泣一般,他一遍遍饱含爱怜地反复抚摸学生的头发。
“瓷儿,我的傻孩子,那些书只是死物,怎么能和你们的性命相比呀……”
他的愿望,原是希望以自己的性命换取学生的命,不料学生为保存书籍文献而死,他心中是极复杂的——
一方面,在理性上,为学生们极感欣慰骄傲:他孟颜深的学生,到底是一群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孩子!
但另一方面,在感性上,他极其悲痛,几欲心碎。
……他的傻孩子们,笃信他的教导,可到最后,竟是他的教导害死了他们,让他们放弃了逃跑与生的机会,为了书,将年轻的生命留在了书院,献给了五州。他可怜的傻孩子们啊!
孟颜深仰起脸,两行血泪自眼中流出,连声道:
“天丧予!天丧予!”
老人最后用手理了理宋念瓷的头发,试图将依偎着主人的鹦鹉器灵推开,但推了几次,彩笔也不走,又会流着泪返回来。
最终,孟颜深只能放弃将彩笔传送离开此地的念头。
他温柔地抱起鹦鹉器灵,轻轻放在宋念瓷的胸口上,轻声说:“好啦……这下够近了,满意了吧?你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随即,微弱的九轮光轮再次出现在孟颜深的脑后。
“……你要做什么?”
睚眦举刀皱眉,可并没有怎样将孟颜深的古怪举动放在心上——她知道,孟颜深已经是强弩之末,摇摇欲坠了。
九轮光轮合为一体,以孟颜深的身体为中心,荡开一股奇异的波动。
“光轮合一……他这是……要做什么?”
注意到头顶凝聚的可怕雷劫,囚牛想了想,忽然脸色大变:“他要破境了!”
可是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难不成,他是想引雷劫劈死睚眦吗??但是这种雷劫虽然可怖,也劈不死真龙仙王啊!
望着天空中涌动的无尽雷霆,孟颜深缓缓放弃自己追求一生的圣人道,登为仙王。
合九为一的金色光轮,安静地落在他的脑后,散发着一股神圣超然的至高气息,仿佛在为他加冕。
睚眦惊诧:“这是……?”
素王之冕!
——有帝王之德而未居帝王之位者,是谓素王!
孟颜深抬手唤来脑后唯一的光轮,然后毫不犹豫地将这刚刚融合升华的大道图景击得粉碎。
猛然绽放的极明映亮了睚眦难以置信的惊怒神情,她举刀去挡,但手臂与长刀销困瞬间一齐消失在金芒当中,就像冰融化成水。
在这毁灭一切的亮光接触到自己的前一刻,孟颜深下意识弯下身去,将怀里的宋念瓷牢牢护住,就好像她还活着一般。
“……吾道,从此绝矣。”
孟颜深,成为了五州历史上陨落最快的仙王。
他刚登临仙王境,就立即毁灭了自己的大道图景,自爆陨落,与睚眦同归于尽。
瓷君子宋念瓷陨落!
玉笔粉碎,器灵殉主,自此,言灵失传!
九轮圣人——又即光轮素王,孟颜深,陨落!
中州第二道防线被攻破,西郡沦丧!
第327章 停云
“轰——”
孟颜深自爆的冲击波震荡开来,这是仙王自爆产生的无上威力,如同一颗炽烈的太阳直接在大地上坠落爆炸,一瞬间将所有一切全都吞噬殆尽,碾压干净。
许久之后,耀眼的光芒与大朵的烟雾才缓缓消散。
方圆千里安静得可怕,不论睚眦,还是孟颜深和他的学生,都已经粉身碎骨、烟消云散了。
“咳咳……”
狻猊觉得头晕目眩,耳朵里嗡鸣不止,捂着头咳出一口血来。
她在真龙九子中排行第五,平生喜静不喜动,最厌喧哗吵闹,没想到孟颜深竟会在生命的最后放弃圣人道,登为仙王,继而毅然决然地自爆,未能及时封闭五感,因此受了不轻的内伤。
而囚牛修为高深,反应极快,几乎在察觉到孟颜深意图的同时就在面前立起防御符文,及时挡住了光波的冲击,虽未受什么大伤,但此刻眉头微皱,脸色也颇不好看。
不错,她的确想要睚眦落败,但并不希望……她死得如此惨烈,到了尸骨无存的地步。
毕竟,睚眦再怎么说,也还是真龙的次女,是真龙九子中的一员。
她的结局如此之惨,让她这个真龙长女,脸上也觉没有光彩。
她们身后的龙族大军,同样受到了不小波及。
“狻猊,你去清点一下人数。”
狻猊领命而去,片刻后返回来:
“我们的军士在此战中损失了不少,加上之前在鼓龙瀑布之战中的伤亡数,大致……死伤了八百真龙。”
“是么……”
囚牛明白了人族的意图。
“看来,这是一场消耗战……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赢——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胜的可能,而是为了拖住我们,尽量使我们死伤减员。”
的确,他们从西荒边境一路攻打过来,损伤了许多兵马,甚至本来并不打算动用龙族大军,以为单凭驱使兽潮,也足以攻克五州;
但却没想到,兽潮全部消耗在了西荒之内,这才不得不动用珍贵的龙族兵力。
神圣种族繁衍难度大,数量极其稀少,常年只有数千而已,在星星海四处征服的数千年间,龙族几乎全民皆兵,只要能拿得起武器,便要上战场;
尽管如此,龙族真正堪用的中坚力量,仍然不过四千左右。
可以说,每一头真龙,都是龙族最为珍贵的资源与财富。
八百头真龙,看似并不多,实则对真龙稀少的数量来说,是一个惨重的损失。
尤其是现在,龙皇云重紫分走了一半兵力,将他们通过真凰赤门传送到歧大都内部,故而,囚牛率领的军士实际上只有两千之众;
而为了攻破中州的两道防线,竟有近半军士不幸牺牲……
这样的胜利,即便得到了,也是惨胜;对囚牛来说,更是莫大的耻辱。
毕竟,哪怕只是一头真龙的性命,也比五州的万里土地珍贵得多。
囚牛落地,走到孟颜深自爆的地方,低头去望。
只见那里已被被轰开了一个可怖的深坑,裂缝一直远远地延伸出去,与干涸的鼓龙瀑布边缘相接相连。
或许再过几千年,中州与西荒,将会从此彻底撕裂。
就在囚牛沉思之时,她腰间的宝珠忽然柔和地闪烁了起来——
那代表,数万万里外,龙皇正在召唤她的属下。
囚牛连忙拿起宝珠,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将战果报告给龙皇,迎接龙皇的责难,便听到了呼呼风声。
囚牛一怔。
怎么会有如此大的风声?
而且,混乱中的歧都,绝不该如此安静,竟好像周围没有任何人烟似的。
……陛下这是在哪儿?
“囚牛,速率剩下的军士来歧大都。”女人冷淡的命令令囚牛回过神来。
“……陛下,出了什么事?”
虽然云重紫并无情感,但囚牛也能听出她与往常的不同,仿佛胸中正酝酿着一场将起的风暴。
云重紫冷哼一声:“那群愚蠢的狐狸,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狐族驭飞舟,一并带走了北海。”
这个消息,也是云重紫刚刚知道的。
龙族军士抓住了从中州北郡逃难的百姓,本来并未放在心上,将要随手斩杀,但却没想到,在万般惊慌之下,那百姓为了活命,临死前说出了一个路上的见闻,声称昨日曾闻北海附近传来巨响。
这消息本来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却令云重紫莫名有些在意。
北海,根据云清池的情报来看,乃是一大宝藏,地底藏有无量仙金,即便真龙也要觊觎。
某种程度上,在云重紫看来,北海的重要性甚至不亚于中州——
毕竟,中州虽然富饶,但在中州人持续数千年的开发之下,如今的资源,也已所剩不多了。
否则,人皇也不会将目光投向其他四州。
仙金珍贵,云重紫绝不能接受北海有失。
实际上,她之所以默许狐族逃往星星海,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他们极识时务,对北海的仙金,并未沾染分毫。
因此,一听到关于北海的传言,云重紫便不能不心生警惕。
歧都的战局早已明朗——
最强的两人,一个天衍宗宗主云清池,乃是她的第二法身,已被她重创,击碎识海,压于天峰废墟之下;
另一个九轮圣人孟颜深,则接受人皇旨意,离开歧都,前往北郡镇守,做中州的第二道防线,在囚牛等人面前,想必也绝不能敌。
龙族军士们攻破长生世家的战斗毫无悬念,紧接着,又势如破竹地踏平了红山书院与白泽圣地。
放眼歧都之中,如今尚可一战的,只剩下了姜周皇室而已。
反复思量战局,歧都,已是无力回天。
现在,除非姬宴雪突然从秘境中出来,否则五州尽归龙族,已成必然。
而姬宴雪走出秘境的几率微乎其微,近乎不可能。
其实,云重紫根本不相信姬宴雪还能再回来。
毕竟之前,为了解开太一神的秘境,得到下半部《五言经》,不知遗憾陨落了多少惊才绝艳的真龙大能。
——如果连他们都没能走出来,那姬宴雪又凭什么能解开?
云重紫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决定亲自前往中州北郡一观,看看北海是否真的有变。
而探察的结果,也已赤裸裸地摆在龙皇的面前——
原本应当被一线潜渊隔绝开来的北海,整个儿突兀地消失了。
中州北郡,如今变成了五州的边境;
倘若再往前迈进一步,便会跌进星星海。
北郡的寒风将云重紫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她的神情却比寒风更加阴冷。
宝珠的莹润光彩映照在云重紫的脸上,也倒映出她晦暗不明的沉沉金瞳。
她仿佛已经透过这颗宝珠,看到了一片广袤星海,而狐族的飞舟仿佛一叶小船,正牵引着庞大的北海土地,沉默地穿行在无数星辰之中。
她绝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要把他们追回来。
“我们的军士已经攻占了白泽圣地,接下来,将会朝姜周皇宫进军。”
“攻克歧都,已成定局;等你们过来时,想必姜周已经灭亡,只须接管中州即可。”
“在我回来之前,不要擅动。”
“我肯放狐族活着离开,本已是天大的恩典,没想到他们犹嫌不足,竟然贪婪至此,连北海也要一并带走……”
云重紫挥灭宝珠上的光芒,结束与囚牛的交谈。
她的目光投向了面前的深邃星海,试图追寻狐族飞舟留下的痕迹。
“真是……不识好歹。”
下一刻,云重紫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神圣高贵的五爪金龙。
“吼——”
金龙长啸一声,飞入星空。
龙皇离开了五州,追踪狐族飞舟而去,而歧都的龙族军士们并不知道云重紫的动向,仍旧忠诚地执行着龙皇的命令。
杀戮与征服的快感激荡在他们的身体里,让他们无比兴奋。
“锵!”
金吾卫士的长刀重重砍在真龙的手臂上,但竟没有留下一丝伤痕,仿佛砍到了一块精铁,只有火星在刀下迸溅而出。
在卫士大惊的神情中,她对面的真龙微笑着挽起衣袖,让她看自己手臂上若隐若现的片片青鳞。
那真龙的龙鳞,远比金吾卫的兵器更加坚硬。
龙族的肉身之强,不论在五州还是星星海,都是无敌的!
随即,真龙便在卫士胸前重重拍下一掌,一下震碎了她的五脏六腑,吐血在空中倒飞出去。
“……!”
同伴似乎悲痛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但他同样也在激战之中,根本没空奔来将她扶起。
血从兵士的伤口汩汩流出,在她身下汇聚成一片暗红的血泊。
大量失血令她浑身发冷,意识模糊。
头盔也早已被真龙打掉了,没有了头盔的遮挡,这才能看清楚她的面容:
这其实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兵士,大约二十几岁,面上仍带朝气。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她的眼前飞速闪过自己短暂的一生:
她想起自己如何在母亲慈爱的注视下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想起自己如何在众人的惊叫声中验出修行之资,被那个仙风道骨的天衍宗长老带至歧大都……
她那时不过七岁,对未来的一切还如此懵懂无知,走时不断回头,唯一深深印刻在记忆里的,只剩下母亲欲追还退的挣扎犹豫,与那双含泪的悲伤的眼睛——她不愿因为自己的私心,耽误了女儿的前程,可又实在是——舍不得,舍不得女儿离开自己身边……
也想起自己如何在天衍宗外门中刻苦修行,却仍然还是远远不及内门弟子;
想起师兄强索去她的丹药,又被一位师姐追回,将那枚她吃了许多苦才勉强得到的丹药,温柔地放在她伤痕累累的掌心,并柔声鼓励她好好修行,日后必能进入内门……
想起她如何在反复打击下放弃修行,离开天衍宗,通过重重选拔,成为了一名最普通的金吾卫士兵,从此脱下长袍,穿上金甲,巡逻在天衍宗的街道之中。
可是她却很高兴,一点也不觉遗憾——因为金吾卫的俸禄不少,求仙十余载,她终于可以留下余钱,寄给母亲了……
修行,实在是一门极费钱的行当,用钱的地方极多,稍好一点的丹药术法,外门弟子岂能窥得?
然而,没有丹药术法,修为便不能增长;
修为不能增长,便不能通过考核,升至内门,得到更好的丹药术法……
天衍宗的弟子陷入了这样一个无能为力的死循环,想要丹药术法,只能去师兄师姐处购买,至于宝药仙草更不用说,更是有价无市,一生都不能触及。
可以说,如果没有钱财与地位,在天衍宗中,将会寸步难行。
如此境况,自然也无怪乎宗中人人焦灼难安,凡事都向利益看齐,私底下争斗频出,近年来使长老屡发“风气败坏”之叹了。
啊,对了,师姐……那位师姐……
想到师姐,她不禁努力转动着已显艰涩的脖颈,竭力看向身边。
“咚……!”
一声闷响,又有一位战友吐血倒下。
战友满是血迹的脸庞与师姐温柔的面容重叠在一起,她忽然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寒噤,在一种笼罩住身心、极大的恐怖中,猛地意识到一个事实——
……那位曾帮助过她的好心的师姐,有很大可能,已经战死在了天衍宗中。
听说,云宗主竟是真龙的奸细,她发了狂,将所有峰主都杀死在龙剑之下,她的师姐,倘若没能被长老携走,必定也在惨死之列……啊,师姐……
这所有念头看似极多极乱,实则模糊滚过她的脑海中时,只花了不到一瞬时间,真龙补刀的身影便已经袭到她的面前。
她甚至已感受到了真龙凌厉的掌风,下意识闭上眼,等待自己最终的死亡——
“镇!”
就在这时,一面古朴残破的画卷骤然展开,其上绘满了壮丽山河,笔触极为细腻生动,无数符文涌动流转,竟仿佛画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滴水都活了过来!
“啊,是……”
姜周皇室最珍贵的传承之一,山河图!
地上重伤的兵士含笑流下泪来,轻声叫:“三殿下……”
她就知道,三殿下会来和他们一起战斗的。
能在三殿下手下做事,她一直都觉得是自己的幸运:
与其他喜欢在军士面前颐指气使的小统领不一样,三殿下她十分宽容温和,待兵士也很好;
除过有时,她会忽然沉默下去,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手掌许久,且不允许他们叫她“殿下”之外,她几乎称得上是一位完美的长官。
而现在,她的长官来救她了。
山河图在姜契头顶完全展开,眉心天眼发光不断,硬生生将扑到半空中的真龙定住,以符文勉强绞杀。
血液喷洒如雨,姜契却若无所觉,天眼一面发威,抵挡后面不断扑过来的真龙,一面急回身,蹲下握住军士的手:“还能撑得住么?你——”
“殿下……”
军士朝她笑着摇摇头,她已知自己必死无疑,从怀里摸出一袋积攒下的灵髓,颤巍巍地交给姜契。
说话间,血从口中涌出:“这个……还劳您……帮我带给老母……”
“我母亲她就住在……住在……”
她伸手欲指,指尖颤动。
“住在哪里?”姜契急切追问。
话未说完,她的手却已经软软地垂落下去,眼眸黯淡,失去了一切声息。
她死了。
——她受的伤实在太重。
直到死去,她也还是没能说完她母亲住在哪里……
姜契胸中被无力填满,将那袋灵髓好好收下,伸手替军士合上眼睑。
“当!!”
山河图快挡不住真龙疯狂的攻击了,无数龙焰与符文如同狂风骤雨,马上要将姜契的防御击得粉碎。
“……”
盯着面前不可战胜的敌人,姜契缓缓起身,面上浮现一抹厉色。
不知下了什么决心,三皇女并拢双指,朝眉心的天眼按去——
“不可!”
一声喝制住了她的动作。
乌剑飞出,如海燕般灵敏迅捷,翅膀闪烁着致命的剑光,一振翅便令许多敌人皮开肉绽,带出一片炽热的血液,又旋转着飞回主人的手中。
姜停云收回乌剑,快步上前,挡在姜契的面前。
“……姑姥?”
看着女人的背影,姜契几乎有些茫然。
来人是姜停云,渊止王姜既望的幼妹,当今人皇的小姑姑。
她行事放荡不羁,甚至没能得到先帝赐封王号,却也因此,远离了皇室的斗争,整日寻欢作乐,十分逍遥自在。
数年之前,谢挚来歧都受封昆仑卿的人皇赐宴上,便是她,曾半是诱哄、半是强逼地让谢挚饮完了杯中酒。
身为皇女,姜契不可能不认识姜停云,这位在宗室中赫赫有名的风流长辈;
但此时的她,却让姜契觉得十分陌生,甚至有些认不出来。
她卸掉了平日里的华丽首饰,一身铠甲,长发高高束起,原本总是噙着笑,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模样;
但现在,她美艳的脸上,却只有冷酷与肃杀。
姜契忽然意识到,这位素受人们轻视的长辈,其实并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样散漫不靠谱,实则十分强大。
只是她平日过于吊儿郎当,这才让人们忘记了她的修为与能力。
手执乌剑,面迎强敌,姜停云没有回头看震惊的姜契一眼,以一种与她平日的轻浮完全不同的语气,平静地说:
“去皇宫,姜契。你母皇有话对你说,特命我来找你。”
“不……”
姜契不愿离开,想要拒绝。
但女人的语气猛然一厉,竟是极具王的威严:
“快去,姜契!不要让我说第二遍。这是人皇的命令,难道你想抗旨不尊吗?”
“我可不像姜既望那样好脾气,她活生生地蠢死了自己,难道你也想步她的后尘?!”
“请您慎言!”
姜契脸色一变,她很尊敬姜既望,不能忍受旁人如此形容她,哪怕这个人,是姜既望的妹妹,也不行。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姜停云嗤笑一声,回头笑,“姜既望她可不就是世上最蠢的人?”
“我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姜既望怎么蠢的人呢?不要皇位,不要名利,一辈子都只想着她的王妃和破烂西荒……”
“……我早就知道,崔桃死之后,她也不想再活,这次终于能死掉了,再也不用担她渊止王的责任,想必她一定很开心吧!”
姜契愣住。
她看到,女人喃喃着,神情虽仍倔强凶狠,但眼眶却已渐渐发红,悲色上涌。
从姜停云的身上,她感受到了一种竭力压抑的刻骨悲伤。
……她们姐妹的感情,原来竟这么好么?
她以前,从来都不知道……
“快走!”姜停云再次厉喝。
“所有兵士,听我号令,列阵迎敌!”
“云鹊,去!”
乌剑再次飞出,有如鹊惊乌云。
它名为云鹊,乃是当世名剑;
它的主人姜停云,同样也是一位强大的仙人。
背对着皇宫,面朝着真龙,姜停云举起云鹊剑。
她的长姐陨落了;现在,她要代替她那可悲的长姐,摘下享乐一生的面具,担起守卫国土的责任。
姜契明白,此时若自己不走,便是辜负了姜停云,深深看她一眼,低声道一声谢,便毅然离开。
一路疾行,她极速来到大周皇宫。
宫殿仍然华贵,但缠在朱红柱子上的蛟龙却明显有些许躁动,似也感受到了真龙与动乱的气息。
姜契踏上金玉地面,在其上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
寂静无比,往日站满群臣的大殿此刻空无一人,只能听见姜契的脚步声。
……不知母皇在此紧要关头忽然唤她来,是要做什么?
“契儿,你来了。”
人皇自皇座后无声无息地走出来,姜契没料到母皇会忽然从此处闪出,不由得一惊,继而跪倒下拜:“儿姜契,拜见母皇。”
“起来罢。”
人皇的嗓音仍然镇定,只是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淡淡疲倦。
即便在如此危急时刻,她的风度仍然高贵雍容,看不出来丝毫紧张慌乱。
“这个时候,其实也不必再跪了。”
杀声震天,金吾卫正在与真龙拼死厮杀,进行最后的抗争;
但是,任谁也能看出来,姜周,马上将要灭亡了。
在此时,姜契的跪拜,甚至显得有几分滑稽与嘲讽。
“母皇……”
人皇摆摆手,止住女儿的话,取出一方玉玺,掷给姜契:
“大周将要灭亡,契儿,你带着玉玺,自去逃亡活命吧。或许有一天,在你的带领下,人族还能再重整旗鼓。”
第328章 帝星
手中的玉玺莹洁光润,正是姜周的传国玉玺无疑,也是至高皇权的象征。
意识到人皇的意图,姜契大惊,刚站起来便重又跪下:“不,母皇,我立过誓的,绝不会逃!”
“不必担忧,违背大道誓言的代价,朕自会替你担负。”
“儿臣绝不是因为畏惧违背大道誓言,这才不走……母皇!”
人皇走到皇座前坐下,沉默片刻,忽然神色柔和下来,微微一笑,缓缓道:“朕知道,因为谢挚之事,你一直都在怨朕。”
她说的语气十分肯定,像是已经认定此事,不容姜契辩驳。
……谢挚?
母皇怎会忽然提起她……
姜契没料到人皇的话题跳转如此突兀,也揣摩不出她说此话的目的是什么;
但因为那个太久没出现在她面前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心底到底还是颤了颤,闪过一丝久远的恍惚。
……那个,大胆明媚、无所顾忌的西荒姑娘,曾突然闯入她墨守成规的生活,然而又迅速逝去,被她的母皇急*传三道命令追杀,最终年仅十六岁,便惨死在潜渊之中。
恭敬地垂着头,姜契掐紧掌心,想起数年之前,于圣花秘境之中,面对着诡异的玫瑰菌人,那西荒少女如何在她手心写字,又是如何声声唤她“阿契”。
“……谢贼之死,乃是她咎由自取,儿臣受她引诱,这才致使之前犯下大错;如今,儿臣痛悔前非,早已经全改了。”
“更何况,儿臣虽是母皇的女儿,但更是您的臣子,臣子岂敢怨怼君王。”
皇女的嗓音仍然平静,听不出任何心神波动的破绽与波澜。
但人皇眼光毒辣,又岂会被女儿的伪装蒙蔽。
她赞许地看了姜契一眼:“不错,契儿,你学会了掩盖情绪,比起从前,很有长进……但你也不必瞒朕。毕竟,你是朕的女儿,你的心意,朕岂能不知?”
“你对谢挚有意,此事,朕一直都知晓。”
“不要说你没有这个心思,除了做君王之外,朕毕竟还是你的母亲……朕听闻,你甚至曾有心向朕请求赐婚,是不是?”
看女儿张口,似要解释,人皇止住她,笑得十分从容。
“……确有此事。”
姜契沉默下去,供认不讳。
方才所说的话,已经是她的极限,她不能逼迫她再否认自己的心意。
人皇笑道:“那么,朕今日便将旧事重提,告诉你,朕为何一定要杀谢挚,省得你直到最后,还对朕心怀怨气。”
“告诉朕,对朕当年的决定,你一直也都很不理解吧?”
“……”
姜契无言以对,只能默然。
虽然她知道,母皇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谢挚,但她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母皇要突然针对谢挚,对她发难。
明明如此做,会同时得罪姜既望与孟夫子的……
母皇雄才大略,乃是英主,她很清楚,母皇并不会依凭自己的喜恶断事。
“谢挚当年,触及到了一件极重要的秘辛,关乎我朝立国之本……任哪位人皇知道此事,也不能不杀她;朕,自然也是。”
负手缓缓说完,人皇面上的淡淡冷色褪下,朝姜契一笑,笃定道:
“……当然,契儿,哪怕是你知道,也会杀了她的。”
这是每个合格的帝王,都应当办到的事。
——我不会。
第一时间在姜契心里跃出的,却是这句话。
她不会杀谢挚的……不管她犯了多大的错。
她顶多只会……把她关在皇宫,好生看管起来,叫她再也不能见人,仅此而已。
人皇又道:“其实,契儿,你应该也明白,哪怕没有出那件事,朕也不会应允你的请求,将谢挚赐婚给你的。”
“毕竟,中州人皇的皇后,不能是一个西荒人;
更何况,她的封号还是昆仑卿。”
听了母皇的话,姜契却想到:
倘若没有西荒人做皇后先例,那便自她开启,这是她自己的婚事,只要她足够坚持,足够强硬,朝堂与世人又何敢置喙半句?
……不对,等等。
母皇的意思是——
姜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明白过来人皇话语间隐含的信息,一下子震惊地抬起脸来。
“不错,契儿,朕心中的继承人,一直都是你。”
人皇叹道:“朕子女七人,其中看得过眼的,唯有你与涯儿而已。可惜,涯儿不大成熟,他太过渴望朕的认可了……而你什么都好,只是,又心软了些。”
“果不其然,你因情爱昏了头,做出了一件大错事,为那谢挚,竟敢擅开护城大阵,真是令朕失望至极。”
“朕所以要送你去风暴极境,也正是为了历练你。”
“母皇……”
姜契动容,向前膝行了几步,想要离母亲再近一些,看清女人脸上此刻的神情。
“但是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
人皇走下皇座,一步步来到姜契身边,抚上女儿的肩,弯腰俯身,低声道:
“谢挚,她还活着。”
“……您说什么?”
姜契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胸口重重起伏了几下,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惊喜降临得如此猝不及防,充满了姜契的胸腔:
她真不敢相信,小挚竟然还活着……
母皇不会在这时骗她,她说的,一定是真的了!
可是,小挚是怎么活下来的?明明,明明——
“是真的,契儿。你可以去找谢挚,和她在一起了。朕再也不会阻拦你。”人皇微笑。
“朕也不知道,她现在哪里,但朕猜想,她不是在北海,就是在东夷……你可携玉玺,自去这两处寻觅。”
听了人皇的话,姜契却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原本的兴奋喜悦似被掐断,渐渐冷静下来。
她明白,为什么母皇会忽然对她提起谢挚了。
“……您还是要我走?”
人皇的目的被女儿当面拆穿,也不在意,只是笑一笑:“怎么,契儿,你不愿意么?难道这不是如你的愿,称你的心意?”
“不……”姜契轻声说着,再次叩首:“母皇的意思,儿已经清楚了。但儿臣是不会走的,也望您宽宥。”
她的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儿臣是曾经喜欢过谢挚,但那已经过去了……”
“儿臣身为大周皇女,自幼受民力供养,习圣贤之书,岂可耽溺于儿女情长?值此山岳崩颓、万民受戮之际,更当为大周尽忠尽责,誓死不逃,战至最后一刻,血不流尽,便不退后。”
人皇久久地垂眸看着姜契,看着这个自己私心最偏爱、最骄傲,却刻意从不表露出来的女儿。
人皇的注视如无形的大山一般压在身上——仙人大能,哪怕只是浅浅泄出一缕气机,都足以使人后背发寒;
久居帝位,更让女人有一股捉摸不透的深沉威严。
虽然受这双重压力,姜契仍然一动不动地跪伏着,与人皇,与自己的母亲沉默地对峙。
“起来吧,契儿。”
女儿低垂的头,看起来似乎仍与她小时候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她确实已经成长起来,成为了一个出色的修士,一个内敛稳重的年轻女人,初初显示出了帝王的潜质。
人皇叹口气,做了最终的让步。
姜晦之感到心情十分复杂。
她的孩子,到底还是长大了,敢于忤逆她,不听她的话了……
可是,她却并不生气,甚至很欣慰,如同一头母虎,终于看到幼虎独自杀死猎物,心中些许感伤,更多则是高兴与释然。
同时,姜晦之也不可避免地想到:
许多年前,她故意当着群臣的面,第一次对姑母提出反对意见,驳了姑母的面子。
姑母那时微微一愣,好像没有想到她会忽然发难。
少年姜晦之甚至怀着些隐秘的期待——期待姑母恼怒,与她争吵。
但是,让她失望的是,姜既望并没有表露出任何不快与怒气。
对侄女的叛逆与主见,她接受得十分快,只是垂下头,温和地笑笑,恭敬地行礼称是。
自那以后,姑母就很少再于政事上发表看法,渐渐淡出朝堂了。
——那时姑母的心情,与她此时,可否有几分相似?
敢于挑战母皇的意志,就是新君走向成熟的第一步,这是每一个英明的大周人皇,成长路上,都必经的阶段。
姜晦之仿佛已经看见了姜契如何接过她的班,一步步走上皇座,成为新的人皇,带领姜周,走向更大的光荣与辉煌。
她在心里遗憾地长叹一声——
……只是可惜,不论是大周还是人皇,很快,都将不存于世了。
女人转身,神色变得冰冷坚定。
她从皇座旁抽出一柄神光灿烂的长剑来,那剑上刻着山川与日月,五谷与草木。
——大名鼎鼎的人皇剑!
传说,便是持着它,姜周的开国君王攻破了殷商的帝都。
姜晦之细细抚摸过剑身上每一个精美的花纹,如同抚摸姜周的厚重历史。
在雪亮的金属上,她看到自己倒映出的眼眸。
“没想到,朕竟会是大周的亡国之君……”
像是感到荒诞似的,女人轻轻笑了,喃喃自语着感慨。
“契儿,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朕如何考校你的功课么?”
姜契早已站了起来:“记得。儿臣……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她不会忘记,在她幼年时,人皇如何在百忙之中尽力抽空,穿越宫廷,走过长廊,掀开帷幔,将她笑着抱在膝上,询问今天夫子给她教了什么文章。
那是她对母皇,最初的印象。
只是后来,君王的威严,迫使姜契忘记母亲的温情,她不得不渐渐收起孺慕之情,将其化为服从与恭顺。
可是今天,她好像,又感受到了幼时母皇温柔的目光。
“好,很好……”
“契儿,你听着。”人皇振剑而笑:“这是朕教给你的最后一堂课了——”
“我大周天子,以死守国门!”
“杀!!!”
皇宫外,男子浑身浴血,金光喷涌,躯体上神圣符文不断旋转,他乃是金吾卫的十二统领之一,修为强大,但在真龙大军面前,仍如蚍蜉撼树。
真龙已经攻克了白泽圣地,现在直朝姜周皇宫而来,金吾卫死伤无数,而统领们也在拼死作战,即便知道战败是必然的结果,但还是竭力抵抗,让这结果的到来再迟一些。
他已颓势尽显,挥舞着长枪竭力挡回去几头真龙,很快又会有更多的真龙扑上来,如此几轮之后,挥枪的动作都变得吃力缓慢。
无数攻击在他身上留下了道道伤痕,有一下甚至险些将他整个身体从当中撕裂。
“退后!”
一个女童低喝,她看起来至多不过七八岁模样,但从口中发出的竟是一道苍老沙哑的老妪声音。
她正是数年前,奉人皇命令前去追杀谢挚的几人之首。
人皇那次总共派出了四位金吾卫统领,持鼓持索的两个男子,俱死于饕餮之口,彼岸剑常澜波,则殒身于万法剑竹的自爆冲击之下;
只有这个女童见势不妙,及时逃走,从而存活了下来。
她看似年幼,其实年纪很大,已活了千年,修为更是高深莫测,在金吾卫统领中至少排得上前三,只是面孔仍如垂髫小儿而已。
女童一挥手,便有无数玉石叶片从掌中飞出,仿若一场翠雨突降,竟然接连贯穿了几个年轻真龙的四肢,令他们扑倒在地。
发着微光的磷粉纷纷扬扬地落下,有如丝幕,洒在真龙军士的身上,他们并不在意,仍旧只是向前厮杀。
但那女童仿佛鬼魅,竟对他们的每个意向都未卜先知,总是在他们攻击之前,便精准地预判出真龙的动作,专挑年轻与修为稍次的真龙伺机狙杀。
一时之间,真龙攻势受阻——这女童竟是硬生生以一人之力,拦住了龙族军士的脚步。
终于有真龙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擦掉身上磷粉,叫道:“影踪蛾!”
这种将近灭绝的上古昆虫,可以用磷粉追踪生灵的动向,甚至包括短暂的动作轨迹。
“不错,正是影踪蛾。”
女童一笑,一只似鸟又似蝶的飞蛾上下飞舞着,出现在她的肩上。
数年前,她正是用它查出了谢挚的藏身之处。
“有趣,我来与她一战!”
一个男子跃出,笑着站在女童面前,很感兴趣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她。
“我不杀小孩……不过我知道,你也不是小孩,对吧?”
话未说完,他已闪电般挥拳,即便影踪蛾的磷粉预告了她的出拳方向,女童已有防备,但这攻击太快,仍是躲避不开。
“唔嗯……!”
女童呕血,但却毫不慌乱。
她顺势抓住真龙的手,在他臂上一抚,一团黑油般的东西便被她捏在了手中,既像液体,又像黑雾。
真龙立时感到浑身僵硬:“这是……?”
驭影法!
这种诡异的强大术法,可以盗去敌人的影子,从而控制敌人的动作!
只是代价同样惨重:
修行驭影法的人,将会被迫变成幼童,至死也不能解除。
无疑,这个女童便是修行了驭影法,这才永远保持幼年状态,战力位列金吾卫统领前三!
像操纵着木偶一般,女童操纵着手中的影子,揉捏它如同揉捏面团。
随着影子被捏成各种形状,真龙本体也被迫跟着一起动作,僵硬地抬手动腿。
随即凶相毕露,化为原形,猛地朝自己的同伴冲去,不断屠戮,口中却在绝望大喊:“快让开!她控制了我!”
直到别的真龙砍去它的头颅,它才终于重重跌到地下。
“那个人族会驭影法!”
既然是靠操纵影子的术法,那便干脆叫影子消失!
“吼……”
真龙当机立断,朝天空喷出一道光柱。
一瞬之间,极昼笼罩了此地,也令女童手中的影子如烈日下的露珠般消逝。
女童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身边重伤垂死的同伴,盘腿坐下,将影踪蛾唤回到手中,温柔地抚摸着它,最后给灵宠喂了一次玉石叶片。
“吃吧,吃吧。”
用老人的声音,她慈爱地轻声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狂怒的真龙已经冲了过来。
“金吾卫三统领,影傀老人陨落!”
“金吾卫九统领,武虎陨落!”
“……”
“……”
“……”
金吾卫统领接二连三地战死,防守圈不断缩小,真龙们离姜周皇宫越来越近,终于彻底包围了皇宫,逼近了人族宫殿的外墙。
这是最后一道防线,一旦攻破,姜周,就真的灭亡了……!
血海之中,须发皆白的老臣仰天高呼,热泪满面,双臂抖颤,极为不甘:
“我大周立国八千年,承天之命,翦除暴商,内抚百姓,外绥蛮荒,敬德修礼,靡不周备,难道苍天无眼,今日真的要亡我大周吗!?”
“假如这就是天意,那我们只能顺从了……人岂能战胜神圣种族?”
“是天要亡我五州,是天要亡我人族!”
有人于绝望中放下了武器,更多人怒吼着冲杀向了真龙,假如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决定,那他们不能不对天命生出怨憎痛恨:
“什么狗屁天意!难道天意便是要中州血流成河,要我兄弟姐妹尽数惨丧吗?!”
“贼老天,我不服你!”
“我们要护国而死!”
“……”
姜阔栽倒在地,口中不断溢出鲜血,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在他面前,倒着长兄姜涯的尸体,面朝皇宫与母皇的方向,他无神的眼睛还大睁着。
“大哥,大哥……”
少年一声声叫着,他往常,因为亲近三姐姜契,又性情腼腆羞涩,所以与这位大哥的关系,其实十分淡薄;
可是此刻,亲眼看着兄长惨死,还是不能不让他眼中一连串地涌出泪水。
在他的不远处,食月犬仍在勉力战斗。
但它高大结实的身躯,此刻也满是血痕了。
“轰!”
巨响在姜阔耳边炸开,一个真龙想要取走他的性命。
食月犬见主人有难,当即呲牙嘶吼,拖着受伤的身躯飞奔回来,守在他的身边,昂首保护小主人,将所有敢于伤害姜阔的人,都一遍又一遍地击退回去。
“不要再打了,小狗郎君……”
姜阔能看到,食月犬的后腿皮开肉绽,虽然尽力掩饰,但还是在微微打颤。
“你过来,我,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食月犬俯身去听,随即惊愕地睁大眼睛。
但姜阔却十分坚定:“就这么办。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杀死敌人。”
“我……我知道,我既不如大哥厉害,也不如三姐聪明,母皇的孩子里,就属我最无用……但是,我毕竟也是大周的皇子,不能什么都不做的。”
食月犬沉默,轻轻地点了点头。
“小狗郎君,你说,我是不是最勇敢的小皇子?”
神犬抬起前爪,拍了拍渴求认同的少年的肩膀,温声说:
“你是,七郎,你一直都是最勇敢的小皇子。”
“好,好,我好开心……”
“……小狗郎君,你……靠着我点,好不好?”
姜阔恳求道:“我有点害怕。”他年少的躯体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虽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但在死亡面前,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恐惧。
忠诚的神犬靠着主人无声卧下,安抚性地舔舐少年的脸庞。
见他们终于停下来不动,似是放弃抵抗,真龙们靠近过来。
有一头空中盘旋的真龙更是直接张口,欲吐龙焰。
就在龙焰尚未喷出的这一瞬间,食月犬背起姜阔,如流星一般,毅然决然射向了真龙的巨口。
“轰——”
这就是姜阔方才对它说的想法。
真龙肉身虽强,可也抵挡不了在身体内部的爆炸。
沉闷的爆炸声响起——他们在那真龙的口中自爆。
“吼……”
真龙痛苦万分,双目赤红,疼得几乎发了狂。
它的口腔内部已被炸得粉碎,血液喷洒而下,仿佛下了一场血肉之雨,在空中不断扭曲翻滚,最终吼叫着直直撞向地面,砸出大坑,身体终于僵直不动。
——这就是灭国之战!
不论是天潢贵胄,还是百姓军士,都回归了原始的平等,被死亡的眷顾一视同仁。
将士们正在激战,忽然感受到宫中传来了一股强大的波动,令他们每个人都精神一振。
“是……”
雍容美艳的女人手握人皇剑,从容地自皇宫中缓步走出。
她身上蔓延着一种神圣的气息,紫眸中有星辰日月沉浮涌动,极为神秘不凡,行走之间隐合大道妙义,每一步走出,天地都为之一震。
姜晦之不仅对大道领悟精深,又继承有姜氏特有的天赋神通,瞳术惊人,传说可以一眼化生,一眼定死,更有帝王气运的加持,虽是仙人,却绝不能以寻常仙人视之!
“人皇陛下!”
有许多人热泪盈眶,姜晦之在中州有极高的威望,人们都相信,她是天生的帝王。
“你看,契儿。”
面对着包围皇宫的真龙军士,如此危机面前,姜晦之依然镇定自若,甚至还有心情与姜契谈笑。
“不走的结果,就是今日和朕一道战死。”
“儿臣不怕死,只怕,不是战死。”
姜契约摇了摇头,在身边所剩无几的将士里搜寻了一圈姜阔与食月犬的身影,没有找见,心中便是一沉。
……阔弟与食月犬,大概也已牺牲了。
人皇笑了,“不愧是我的女儿。”
随即,女人举剑高呼:“扬起大周的凤凰旗来!你们都是大周的英雄,大周的勇士,朕今日,愿为诸君死战!”
“唯听陛下调遣!”
染血残破的凤凰旗帜,再次于姜周皇宫前开始猎猎飞扬,仿佛永不熄灭的流动赤焰。
终于见到人皇,龙族军士间顿时涌起了一阵兴奋的骚动。
“看,她就是姜周人皇,龙皇陛下有命,谁能取下她的头颅,重重有赏!”
姜晦之也听到了他们的交谈,目光如冷电,凌厉地望过去,笑道:“朕之头颅,谁敢来取!”
她挥动人皇剑,符文激荡,神光接天,眼眸中无数璀璨大星同时崩解:
“镇!!!”
伴随着瞳术的运转,许多真龙的身躯一瞬间化为齑粉,鲜血更是随剑光四处飞溅。
龙族意识到,这个姜周人皇,虽然不是仙王,但也强得惊人!
“杀!!”
受人皇的鼓舞,剩下的人族军士士气大振,也都开始最后的冲锋,比之前更加勇猛百倍不止。
“制住她,上仙人!”
十余位真龙仙人应声而出,围住姜晦之,展开大道图景。
“以多胜少,真龙号称神圣,竟然卑劣至此吗?”
姜晦之冷笑,同样展开了大道图景。
“帝星北辰!”
一颗极耀眼的紫色星辰从她眼中跃出,悬浮在姜晦之的头顶,放射大光明,凡是被这光明所笼罩处,她都所向披靡,犹如上古神王重临。
但姜晦之终于还是寡不敌众,虽仍英勇,但却渐渐显得吃力。
“哧……”
又一道攻击命中了人皇的肋下,登时便血流如注,让她的赤色帝服变得更红。
趁此机会,其余真龙仙人立即联手攻击,誓要将她一举拿下斩杀。
姜晦之挡开面前劈来的一刀,却又被身后刺出的银。枪。刺穿肩胛,枪尖从她的胸前探出。
姜晦之挥剑,“当”的一声,将那血淋淋的枪尖径直斩断,终于支撑不住,弯腰跪倒在地。
她长发披散,往常精致华贵的外表早已变得一片混乱,眼底通红,衣衫破碎,染满了敌人与自己的鲜血。
“她快不行了……”
真龙仙人们低声议论。
“小心啊,不要毁去她的脸,我们还要她的头,去找陛下领赏呢。”
“她的剑也不错……”
他们停下攻击,小心翼翼地缓缓逼近,不想刺激到姜晦之的神经,一点点缩小包围圈,同时防备着她突然自爆。
“呵……”
拄剑支撑着身体,人皇忽然笑起来。
女人颤颤巍巍地拔起人皇剑,站直身体,举剑高指天际的沉沉阴云。
仿佛在宣告,又仿佛在质问。
“此非朕之败,实天意也!天要亡我中州!对大周,对子民,朕都已经尽己所能——”
她姜晦之,以人皇之尊,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仍然不和,不逃,不降。
到了此刻,她终于可以说,她没有对不起姑母的培养,与夫子的教导,哪怕九泉之下,再与姑母夫子相逢,也可无愧了。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姜晦之最后笑着看了一圈目露贪婪的真龙,好似她已经是一个唾手可得的死物,轻蔑而又高傲地道:
“人皇之头,岂可与他人邀功!”
说完,她的紫眸中一下涌起风云,竟然让天地都为之变色。
哀哭的大风狂卷而起,流云绕着人皇的身体飞旋。
那颗璀璨耀眼的大星缓缓落至姜晦之胸前,被她珍惜地捧在手中,随即又用人皇剑一剑斩开。
“轰——”
帝星陨落,人皇崩!
“母皇——!!”
眼见人皇战死,姜契目眦欲裂,痛彻心扉。
她想奔过去,跃入那团还在延展的光尘之中,与母皇同死,但却被面前的真龙缠住,不能靠近。
“唔……!”
就这一分神,真龙已是一掌拍出,将姜契震得吐血飞出,再也站起不能。
“母皇……母皇……”
她呕着血,竭力仰起头来,眉心的天眼金纹张开,想要再看一眼母皇,但却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见象征着母皇的紫色星辰,正在飞速消散。
姜契陷入绝望之中,颤抖着举起手,按向眉心天眼,想要自爆。
但是龙族却率先察觉到她的意图,笑着一脚踩住了她的手掌。
“啊……!”
姜契痛哼,听到自己指骨断裂的脆响。
“怎么,你也想自爆?以你的修为,恐怕连一个真龙也伤不到!哈哈哈……”
不知为何,龙族的笑声突兀地戛然而止。
……发生了什么?
感受到手上力度的松动,在意识昏沉之间,姜契勉强抬头去看。
只见龙族的胸膛被人从后刺穿,破开了一个血洞。
真龙的尸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在昏过去的最后一刻之前,皇女听到了一道清澈的声音。
她可以确信,这声线很陌生;
但似乎,又有些莫名的熟悉,像是从很遥远的空间传过来的,带着关切与焦急。
“……阿契!”
谢挚半跪下来,给姜契口中喂下一枚伤药。
她与姬宴雪刚走出秘境,知道必有大事发生,故而心急如焚,一路疾行。
刚来到中州,看到的便是这幅惨象。
谢挚抱紧昏迷过去的姜契:“阿契,我来迟了,我来迟了……真的对不起……”
刚经历人皇自爆的真龙仙人们咳嗽着散开,突然浑身一僵,心脏发紧。
……有一股强大得可怕的陌生气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战场之中。
是谁?
很快,他们便得到了答案。
大风之中,一个极为高挑美丽的女人缓缓地走了出来。
“……来者何人!”
真龙们听到自己干涩而又紧张的声音,强烈的危机感随着这个女人的现身,现在已经尖叫得如同临死前的嘶鸣。
女人笑了。
“你们不认识我?”她很随意地问最前面的真龙。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们。”
“剑名破军,帝号摇光,神族的君主,昆仑山的守护者,五州最后一位半神……”
她每走出一步,都漫不经心地报出一个身份,丝毫不管自己的话,在真龙心中掀起了多大的惊涛骇浪。
璀璨的金发被风吹拂而起,在刻入本能的战栗中,真龙看见,女人的碧瞳深如幽潭,目光淡漠地落在自己身上。
那是看待死人才会有的眼神。
“你也可以叫我——”
“屠龙者。”
姬宴雪拔出了剑。
“能死在我的剑下,你应当感到无上光荣。”
第329章 受困
十余天前,南大沼中心,梦沼。
姬宴雪应越人之请,与谢挚前往梦沼,诛杀食人巨蛇,轻而易举地,便将那深潜沼底的巨蛇逼将出来,变为石质。
只是那巨蛇临死前,却拼命将头颅横到她们二人之前,眼中竟有金光浮动。
这金光猛地迸发出来,吞没了谢挚与姬宴雪。
空荡的地面上,只余巨蛇凄厉的狂笑还在久久回荡。
“神族今日,将亡于你手!!!”。
笼住全身的刺眼金光终于渐渐熄灭,谢挚只觉头晕目眩,皱着眉勉强睁开眼,这才发觉,自己正在被姬宴雪护在怀里。
“……”
女人一手虚揽着她的肩膀,一手持剑,摆出戒备的姿势,侧身挡在她的面前。
这完全是姬宴雪下意识做出的举动——她甚至根本没有思考,在变故面前,便率先果断选择保护谢挚。
在她看来,谢挚年纪小,是她的小辈,且修为不如她,如今又肉身脆弱,保护谢挚,完全是理所应当之事。
怎么回事?
谢挚没有多想,她的心中,此刻只是被无数惊疑填满——
那巨蛇这是将她们传送到了哪里?
她方才在它眼中看到的金光,是一种奇特的传送阵法么?
为什么她竟会从那缕金光中,感到些许熟悉的气息?
谢挚又想起了自己刚才在巨蛇眼中看到的眼神——
那眼神癫狂怨毒,仿佛燃烧着滔天黑焰,死死地盯着姬宴雪,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么说来,那头巨蛇与姬宴雪,或许有什么前仇旧怨?它故意等待着她的到来,这是蓄意报复?……
一面飞快地思索,谢挚一面放出神识,试图探出她们现下身在五州何处。
但奇怪的是,她的神识却失灵了,好像失去了对空间的感知,只能在原地茫然地乱窜。
举目四望,此处的地形……也十分奇异。
这里,似乎是一片平坦开阔的原野,四周都是极高大的密林,树冠疯了似的冲向天际,如同一群顶天立地的巨人。
而她与姬宴雪,便正位于密林的边缘;
再往前走十余丈,即可走出林地,进入平原。
此时并不是晴天,但还是出奇地温暖潮湿,谢挚抬起手臂看了看,甚至有小露珠在她的皮肤上正在凝结。
还有灵气……也旺盛得奇怪。
灵气扑面而来,包裹了她全身,谢挚从未感受过如此浓郁的灵气,如同一个久在高原的人,突然来到平地之上,几乎有些不适应,道宫紊乱,周身发软,弥漫着一种喝醉酒似的醺然。
“……这是哪里?”
谢挚心中渐渐发沉,向前试探着走了一步。
因为四肢发软,她有些踉跄,又被姬宴雪托住后腰,稳稳地扶住。
这里过于浓郁的灵气,对姬宴雪,似乎并没有太大影响。
五州之中,西荒干燥,北海冷寒,中州四季分明,南沼常年云雾缭绕,不见日光……
这种温暖湿润的气候,应该只出现在东夷才对……
但是东夷地形破碎,根本没有这样平整的开阔平原,更没有如此巨大的连绵树木。
这,这绝不会是五州……
凭借对五州的了解,谢挚即便不敢相信,但还是不得不做出这个令人震撼的判断。
可是,倘若她们现在不在五州,那又能在哪里?难不成,是星星海中的一颗星辰之上么……?
谢挚看向神帝的侧脸,女人收起了一切漫不经心的态度,神情是她从未见到过的冷峻凝重。
“我也不知道。”
姬宴雪仍旧举着剑,微微侧着身子,牢牢地护在谢挚身侧,不让她走出自己的保护圈外。
“离我近一点,不要走远。”
姬宴雪之前从未有过这种堪称严肃的表现,因为她很了解自己的实力,更有自信,能消除一切危险。
姬宴雪修为高深,恢复得比谢挚快许多,早在踏入此地之时,便立即意识到了异常——这里的灵气浓郁得可怕,将近是五州的百倍不止。
她曾遍游五州,对五州的地形十分了解,因此更加能敏锐地感到,这里的*陌生与奇特。
“你的神识,也放不出去么……?”
姬宴雪神色平静:“是。”
将所有事情与线索都聚集在一起,谢挚垂首思忖了片刻。
龙气,沼泽,巨蛇,熟悉的金光,祭司的预言,太一神那被龙族所得、并携到南沼的……同时也是姬宴雪寻觅多年都不见的……下半部《五言经》……
眼前仿佛有一条影影绰绰的小路,只要将迷雾扫去,马上就能得见终点——
那个残酷的真相。
渐渐地,谢挚脸色越来越白。
“糟了,我们中计了……!”
她猛地抓住姬宴雪的手臂,颤声道。
“真龙将要回五州征服复仇,我族祭司曾卜算过,十年之内,人族将有大难,而今年……今年恰好就是这十年之期应验之时……”
由于过度惊惧,谢挚的话语极少见地有些混乱。
姬宴雪皱眉,按住谢挚的肩膀,要她冷静。
她看见,谢挚眼圈发红,在她掌心下的单薄身体更是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怎么了?别怕,慢点说。”
“我们……我们中了龙族的计……”
谢挚定了定神,竭力将逻辑阐述清晰:
“神族敬仰太一神,乃是世人皆知,而您身为神帝,是一定要寻回太一神最重要的遗物,《五言经》的,所以,您势必要每隔一段时间,都来南沼,下半部《五言经》最后的出现点探察一番……”
“可以说,您去南沼,是一种必然;
即便您没有去,那头吞食一切活物的巨蛇,最终必定也会闹出大乱,让您不得不动身前往南沼查看……”
“而那巨蛇似乎对您极其痛恨,但您之前并未见过它,所以它恨的不可能是您本人,只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姬宴雪蹙眉。
她绝不是愚钝之人,尽管谢挚的分析还未说完,也已意识到了关键:“你是说……?”
谢挚摸向姬宴雪垂在胸前的金发,将那璀璨的发丝捏在指尖。
毫无疑问,这就是神族最显眼的特征。
“……它恨的,是你们神族本身。”
再结合巨蛇特地确认,姬宴雪是不是现任神帝的话语,盯着姬宴雪一人迸发的强烈恨意,以及姬宴雪之前无意提及到龙气,与蛇是龙的远亲,谢挚几乎可以肯定,只有一个可能了,那就是——
“……那头巨蛇,是龙族的奸细。”
姬宴雪替谢挚说出了最终的判断。
她脸色沉沉,用的是肯定的陈述语气。
普天之下,只有龙族与神族有深仇大恨,最恨神族的,便是那群星星海的真龙。
“我不知道,它到底是用了什么秘法,这才让我们一与它对视,便被强行传送到此地;
但我知道,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想要困住您,困住神族的君主,与五州的最强者,好方便真龙之后的进攻侵略……”
谢挚抬眼,看向姬宴雪,这才发现,女人正在深深地凝望着她的面孔,话语不禁顿了一顿。
……姬宴雪为什么这么看着她?
“五州之中,算上您在内,只有三位仙王,东夷的佛陀,其实已经陨落;
一旦困住您,顶尖的大能者,就只剩下年老的夫子,和……和中州的云清池了。”
她摇了摇头,心情沉重难安,没有再说下去。
而姬宴雪明白谢挚的未尽之言:
凭借这些战力,绝无法抵御龙族的入侵。
“我怀疑,在我们被传送到这里的同时,龙族……就已接到了消息,开始朝五州进发。”
“先困住神帝,再迅袭神族与真凰,尽可能快速地攻城掠地……如果我是龙皇,就会这样做的。”
谢挚心中浮现出了一双炽亮的金瞳,她竭力将自己带入龙皇的角色,想象着如果自己是龙皇,将会如何安排战略,排兵布阵。
而这让她几乎是绝望地发现,这场局布置得环环相扣,无比精妙缜密;
五州,完全是必败无疑。
“不论这是哪里,我们都必须得尽快走出去才行,摇光陛下!”
意识到了此时此刻的紧迫与危急,谢挚急切而又焦躁。
她语无伦次地说:“否则,否则的话,我们在这里拖延的每一刻过去,五州都会有无数人惨死……”
她的家乡雍部,正位于西荒最西方,也是西荒最危险的一部;
如果龙族真如她所想的那般,先取神族,那么他们奔下昆仑神山之后,攻破的第一座城池,便会是首当其冲的雍部定西城!
她所深深眷恋的那些朋友亲长,白象氏族,族长,钱城主,牧首大人,火鸦,丹朱鹤,他们全都在雍部生活,对即将来到的大难还无知无觉……
倘若,倘若定西城破的话,以她对牧首大人的了解,她绝不可能活下来……
谢挚又急又慌,喉咙发痛,几乎想要流泪。
而她却愚蠢至此,中了真龙的计谋,值此大难来临之际,却不能陪伴在牧首大人与族长的身边,与她们一起战斗,共同抵御外敌……她……她……她实在是……
“不要慌,谢挚。”
察觉到谢挚的情绪波动,姬宴雪打断了她的愧疚与自责。
她抬起谢挚的脸,要她看着自己。
神帝用指腹抚去谢挚颊边的泪珠,简短有力地沉声道:“我们会走出去的。”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姬宴雪并没有怎样温言宽慰,更谈不上温柔耐心,但谢挚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心安。
其实,谢挚并不是易于慌张之人,不论身处何种险境,她都能做到镇定冷静——慌乱是胜利的敌人,更是死亡的伴侣。
只是,此次事关重大,关乎她最在意的亲友,谢挚到底还是不能不手指发颤,心生恐惧。
自己的性命,谢挚不在意,因此才能总是保持冷静;
但她接受不了亲友死去,一点也不能……
她现在最需要的,正是姬宴雪这样,带着点强势,确定的话语。
谢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陛下。对不起,方才是我失态了。”
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祭司的卜算,与白银甲虫躲避危险的本能了。
谢挚心中抱着一丝期望与幻想,即便知道渺茫,但还是不得不去逼自己相信,否则她便会心急如焚,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回当下的困境:
……如果祭司能提前卜算到危机的话,雍部,会不会幸免于难呢?
“不用答是。这不是命令,你也不是我的属下。”
“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句安慰,或者一句承诺。”
她承诺,会将谢挚带出这里,也会保护她,和她的亲友。
“如果不幸,我们还是迟了一步……”
姬宴雪的声音低了下去,在她眼里,谢挚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杀机与冷意。
“……那么,我会杀掉所有敢于进犯五州的入侵者,拿他们的鲜血,去祭奠所有牺牲的亡灵。”
“如此,你满意么?”
“……嗯,我……很满意。谢谢您……”
谢挚定定地看了她半晌,轻声应。
她毫不怀疑,姬宴雪能够做到此事。
“想要走出这里,我们首先要确定,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谢挚道:“我有几个猜测,这或许是一处神祇的小世界,也或许是一个秘境;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里……一定不是五州。”
五州之中,没有这样的地方。
“陛下,您有什么想法吗?”
“……”
姬宴雪没有马上回答。
不知听到了什么声音,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仰起脸,直直地望向了天际。
……怎么了,天上有什么?
谢挚奇怪,顺着女人的目光一起去看。
还没看清楚,便听到神帝严厉的声音:
“谢挚,退到我身后去。”
隆隆巨响已经传了过来,大地畏惧似的,开始微微颤抖,细小的土石在地面上不断跃起。
天空突然阴沉了许多,仿佛一瞬间无数乌云堆聚;
但仔细一看,才能看清,那并不是什么乌云,而是数不清的巨鸟正在聚集疾飞!
它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大约有几万之众,速度又奇快无比,看起来简直像一大片遮天蔽日、极速移动的乌云,飞到哪里,便会遮蔽哪里的日光,使之从晴日变成阴天。
“……!……!”
好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追逐,怪鸟拼命地飞翔,不停惊恐地尖叫。
由于过于慌乱,甚至有许多同类被挤压得羽毛纷飞、翅膀折断,重重跌落在地上。
那群怪鸟越飞越近了……
奇怪,它们似乎在被迫降落!
从它们越来越低的高度上,谢挚意识到了这一点。
没有神识的帮助,只能借助纯粹的目力,距离拉近之后,谢挚终于看清了这群怪鸟的模样。
熟悉而又陌生的蓝羽红斑映入眼帘,她的瞳孔一下子震惊地放大:“这是……这是……”
姬宴雪同样脸色阴沉。
谢挚方才所说的那些猜测,她自然也都想到了;
但是,她从来没想到,她们根本不在什么神祇小世界,更不在幻境之中……
一只怪鸟被挤出了队伍,重重撞向地面。
它紧擦着林地而过,身体滑出去好远,溅起来的土石高达数丈。
它坠落的地方离姬宴雪和谢挚所在的位置相当近,摩擦生出的火光映亮了谢挚的脸庞,谢挚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它的羽毛上的鳞粉。
这一下似乎摔断了怪鸟的骨头,它痛苦地尖叫连连。
“谢挚,我们都猜错了。——这里就是五州。”
“只不过,不是现在的五州……”
在怪鸟尖锐的叫声中,姬宴雪侧过脸,看向还处于震惊中的谢挚。
“……而是一万年前的五州。”
神帝指向证据——那头坠落的怪鸟。
无论如何,它都绝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地。
这是一支早已被屠戮一空的种族,现在的五州之中,只有天衍宗宗主,云清池才有一头,作为座驾。
但现在,它们却成群结队地出现了。
怪鸟的叫声,就是它的名字。
它不停地叫:
“毕方!”
第330章 毕方
……毕方?
怎么会……
这种鸟,不是在神族与真龙的共同屠杀之下,早已几近灭绝了么……?
看着眼前凄厉哀鸣的独脚大鸟,谢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这鸟……又确实是毕方鸟无疑。她从前在宗主那里见过的……
“所以我们还在五州……只是……回到了过去的五州?”谢挚难以置信地低喃。
怪不得,这里的地形会如此陌生,灵气又如此浓郁,还出现了本应消失的物种……
如果她们是回到了过去的话,那么,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不……”姬宴雪摇头:“时间是不能被逆转的,我们无法回到过去。”
“我知道,大荒的太古战场,遗留有太一神斩出的时空缝隙,倘若误入其中,或许可以同时存在于两个时空之中;不过,那极其罕见,我也从未见过。”
“我想,这里应该还是属于一种……人造出的秘境,只是比较奇特而已——它再现了五州的过去。”
姬宴雪侧过脸,看向谢挚:“可以确定的是,创造出这个秘境的主人,一定法力无边,并且来自上古。”
如果不是远古生灵,便不可能对过去如此熟悉;
如果不是修为通天,便根本无法创造出如此真实生动、充满细节的秘境。
而能同时符合这两项条件的人,五州之中,毫无疑问,只有一人而已。
巨蛇眼中的熟悉金光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谢挚心中一动,与姬宴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出了那个名号:
“——太一神!”
姬宴雪点头笑道:“正是。”
她喜欢与谢挚说话的感觉,喜欢自己稍提一句,谢挚就立即能接上她的思路,飞快得出正确答案,也喜欢看她方才条理清晰地分析推断龙族计划的模样,让她十分欣赏。
和谢挚交流,有一种与聪明人下快棋的默契与爽快感,彼此之间甚至不必多言,即能接住对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如此说来,那巨蛇眼中的金光,就是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了?怪不得,我会觉得它熟悉……”
谢挚若有所思道:“而开启秘境的方式便是……与它对视么?好独特的法子,真叫人意想不到……”
怪不得姬宴雪找不见《五言经》呢,任谁也绝想不到,《五言经》竟然会在一条沼泽下的巨蛇眼睛里,与这巨蛇对视,方能开启太一神的秘境。
谢挚深吸一口气,“……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能解开这秘境,不仅能得到您想要的下半部《五言经》,也能走出去,及时回到大荒,共御龙族了。”
——前提是,她们能解开太一神的秘境。
“可问题就在这里,我们该如何解开呢?”谢挚苦笑道。
没有谜题,没有任务,没有任何提示与线索……
她们对这万年前的五州复现,完全就是一无所知。
太一神的秘境,看似平平无奇,实则一点也不比徐凰的神话屋简单,甚至还要困难许多,否则,真龙便不会用它来困住姬宴雪。
他们能以这秘境作为牢笼,必定是对此有充分的信心,确信姬宴雪绝不可能轻易走出来。
姬宴雪看起来却并不怎么忧虑,仍然十分从容平静,即便谢挚知道,她一定也深知此次秘境的难度。
“不要担忧,只要是秘境,便总有解开的方法。”
“我知道呀,您这是废话……”
谢挚发现,自己总是喜欢小小地反驳顶撞几句姬宴雪,或许是因为她潜意识里知道,姬宴雪并不会对她生气。
“大胆,竟敢对神帝不敬。”
姬宴雪沉下容色的模样倒真的很能唬住旁人,只有藏在眼底的一抹愉悦笑意,才彰显出她并未动怒。
“那陛下想怎么治我的罪?”
“罚你去昆仑山上扫雪千年。”
谢挚被逗得笑出了声。
她头一次发现,姬宴雪原来也挺好玩,竟然也会一本正经地同她说玩笑话,还有来有回的。
见谢挚终于忧色稍减,忍俊不禁,姬宴雪也微微一笑。
她心中无意识地很快划过一个念头:
……自重逢以来,她见到的谢挚,好像总是沉默少言,且又忧心忡忡的,绝少再见到她少年时的那种神采飞扬、活泼快乐。
云清池,竟然伤她如此之深么?
姬宴雪向来自认是绝不后悔之人,此时心中却莫名有一丝淡淡的悔意:
若是她当年拦住单纯天真的谢挚,叫她不去碰云清池这面蚀人冰壁,或许,这小孩便不会经历之后的那些苦痛,仍能如之前一般无忧无虑……?
“总之,接下来,我们只需静观其变,顺其自然即可,要做的事情,自会显现在我们眼前。”
“谢挚,我知道你很担心你的亲友,我也未尝不担忧昆仑山与我的族人……”
说到这里,姬宴雪也沉默了一瞬。
其实,她同样也是心急如焚,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可她不能表现出来——她毕竟是神帝,也是年长者。
“但是,担忧是最无用的;我们要做的只有摒弃杂念,然后走出去。”
她望向前方痛苦挣扎的毕方鸟,声音渐低:
“……要知道,创造秘境的人,其实比任何一个人,都渴望自己的谜题得到解开。”
“轰!”
天空中符文喷洒,轰然爆发出许多光团,这些光团分布得极有规律,伴有耀眼光芒与震耳巨响,在哪里炸开,便惊得哪里的毕方鸟风声鹤唳,惊惶万分,朝反方向竭力逃亡。
谢挚看了半晌,隐隐觉得熟悉——这些光团,有些像他们大荒人捕猎时,围困兽群时的做法。
“他们这是在……狩猎?”
又一声巨响,这次,猎人终于显出了形体,乃是一头隐藏在云雾中的真龙,眸放异光,口中不断喷出紫电,将毕方鸟击得焦黑。
它用身体做围墙,强行驱赶着毕方鸟进入他们的空中猎场。
“镇!”
一个金发银甲的高大男子手捏符文——竟是一位男性神族。
他手掌一翻,便又有无数毕方翅膀以诡异的角度折断,惨叫着落地。
一时间,这片宽阔的平地成为了货真价实的屠杀场,毕方鸟的凄鸣响彻云霄,鲜血在地面上汇聚,如小河一般汩汩流淌,浸透了每一寸土地。
谢挚不忍地移开了眼。
姬宴雪察觉到谢挚的异样,低声道:“这只是幻境而已,并不是真实的。”
“但在万年之前,这一切也曾真实地发生过,不是吗?”
“……”
地上的毕方尸体已经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再无空地。
似是感受到无趣,空中的真龙与神族停下动作,这场单方面的屠戮,终于进入了尾声。
剩余的毕方们紧紧缩在一起,不断哆嗦战栗。
神族擦擦手,轻描淡写地道:“龙兄,拜托你了。”
真龙喷出龙焰,令毕方鸟灰飞烟灭。
它变成人形,兴奋地跃到神族男子身旁,拍着他的肩膀大笑:“这次玩得真痛快!”
“毕方果然是上好的猎物!”
“我们配合得不错,之后还可以多磨合磨合!”
“……”
他们大约有十余人,真龙与神族各占一半,都是年轻男女,关系十分亲密。
那个神族男子隐隐占据众人的中心地位,他谈笑了片刻,道:“好了!咱们去收拾一下吧。”
神族率先跃到地面上,抬起手掌,对准了面前堆积如山的毕方尸体。
在符文亮起的最后一刻之前,却意识到了什么,微微顿了顿。
男人奇道:“……没想到,还有兔子在偷看呢。”
他笑着稍稍偏移手掌,改变攻击目标,对准了浓密的林间。
“去!”
这一击与他原本预备的清理尸体不同,凌厉无比,暗蕴杀机,如利剑一般射出,于迅捷中夺人性命。
神族冷笑,他倒要看看,谁胆敢在神族与真龙联合捕猎时,在旁窥伺。
只是,他原本志在必得的神情,却忽然僵住了。
“轰……”
被符文齐齐斩断的巨树轰然倒下,烟雾缓缓散去,暴露出后面的生灵。
神族惊诧地发现,那生灵,竟也是与他一模一样的金发碧眸!
奇怪,她竟然是神族?
他的同族,为什么要不声不响地躲在这里?
还有,他的符文呢?
“……你在找这个么?”那女人冷冷地开口。
神族定睛一看——她指间夹着的,赫然便是那枚他攻出的符文!
姬宴雪手指一动,当着他的面,将那枚符文捏碎在掌心。
“不弄明白对手的实力便敢贸然攻击,难道不是一种愚蠢吗?是谁教出的你?”
神族男子原本想说些什么,被姬宴雪的训斥噎得一顿,面露尴尬之色。
……怎么回事,这个神族的气场奇怪地强啊?
她训起他来那副理所当然的劲头,简直就像……简直就像神帝陛下一样。
不过,既然是同族的话,那就没必要动手了,他做得的确是不妥。
男子消了满身杀气,朝姬宴雪笑着走过去:“抱歉,我和朋友在此围猎毕方,察觉到有生灵在旁窥伺,一时不察,没发现你也是神族,真是冒犯了。”
他走近姬宴雪,确定她是神族无疑,好奇地打量着她。
这个女人的容貌,即便是在神族之中,也十分出挑……只是看起来,却很陌生。
“你是……?我在九重天上,好像没见过你?”
姬宴雪如此美丽,倘若他见过她,一定不会忘记。
这个时间段,夺运神战尚未爆发,神族还居住于九重天上,昆仑山甚至都未形成。
姬宴雪淡淡地答:“我闭关了许久,一直在外游历,九重天上,自然见不到我。”
“原来如此……”
神族立即相信了姬宴雪:
她身上那股恰到好处的傲慢冷淡与不耐烦,完全是神族大能者的标配,若是姬宴雪态度太好,反而才要惹得他怀疑。
她大概,是位神祇吧?他隐约能感知到一些同族的境界。
他还没有成神,不过没关系,他以后,也必定会成神的,他对此充满信心。
此时的五州正处于它的巅峰时期——虽然巅峰之后,马上便是下坡路——资源丰富,灵气充沛,大道外显,符文活跃,不论感悟大道,还是铭刻符文,都十分方便容易。
修行在这个时候,并算不上一件难事,尤其对神圣种族来说,更是如此。
他们天赋异禀,不仅是大道的宠儿,还占据着五州的绝大多数资源,庞大得足够每一个个体都成为仙人。
神圣种族沉浸在盛大的繁荣之中,对潜在的危机懵然不知,只以为自己享有超然的地位与万族的崇拜乃是天经地义,并且永远也不会改变。
神族男子忽然瞧见了姬宴雪身后的谢挚,她被姬宴雪不动声色地巧妙护着,以至于他一开始竟然没有注意到她。
神族眼里流露出一抹惊艳之色,出于想和姬宴雪拉近关系的目的,他笑着说:“那是你的奴隶么?好像是个人族?你眼光真好,她可真漂亮。”
人族,他知道,这是一支新兴起的种族,这位前辈将人族养来做个奴隶,似也不错。
却见姬宴雪并没有因为他的称赞而面露得意,反而一下子凌厉地盯向他:“她不是奴隶。”
不是奴隶??
神族愣了一下,再次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谢挚,声调万分惊讶地拔高上扬:“那是……情人?”
圣洁高贵的神族,找一个人族做情人?姬宴雪疯了吧!
姬宴雪知道,自己跟他完全解释不通,他那腐朽的脑子根本不能理解,一个人族与神族之外,除过主奴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关系,干脆也不去解释。
他根本没有将谢挚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只是将她看作姬宴雪的附属物而已,谢挚在他看来,只是属于姬宴雪的玩具,或者一个可以拿来夸耀的美丽配饰。
姬宴雪将谢挚揽向自己:“都不是。她是我的人,与你无关。”
若是照实说,谢挚是她朋友的女儿,恐怕这神族只会震惊地问,什么?你居然和人族交朋友??
“……”
神族震撼地消化着姬宴雪这句话中的隐藏含义,目光难以置信地在她们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太不可思议了,姬宴雪竟然选择一个人族当伴侣!
在他打量自己的时候,谢挚也在好奇地观察他。
在万年之前,太一神便将神族的性别改成了全员女性,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男性神族……
他具有所有神族的共同特点,金色的灿烂长发,宝石般的碧绿双眼,身穿银甲,高大英俊。
不过——
接收到姬宴雪的暗示,刻意往神帝怀里再依了依,谢挚装出一副柔情似水的仰慕神情,悄悄看了一眼姬宴雪的侧脸。
比起姬宴雪,不论哪方面,他都还是差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