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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飞舟

侍卫依照命令,给云青紫带来了一百个越人的尸体,血淋淋地摆在她面前。

看到这样多的血,云青紫的心本能地颤了颤,想要后退;但她又立刻逼着自己的心不再颤动。

——她同情别人,可谁又来同情她呢?

姑母本不必死的,是她的怯弱逼死了她。

从今以后,她不要再同情任何人。

在宫殿中抱着姑母尸身枯坐的七天七夜里,云青紫想出了一个办法,让自己的心变得坚定。

那便是龙族的禁忌之法——

第二法身。

她可以造出一具第二法身,将自己的所有情感注入其中,这样的话,她的脑海便会只剩下计算与理智,心则会如磐石一般坚硬冰冷。

只有这样,她才能绞灭自己重情的天性,将一切精力投入到龙族的复仇与复兴大业之中。

云青紫计划将第二法身造成人的身躯,如此,她还可以光明正大地潜入人世,为她刺探情报,而不被任何一种鉴别真身的法器发现,即便是神族的大观照瞳术,也无法发现丝毫异状。

因此,云青紫才要侍卫为自己杀一百个越人来。

他们的尸身,会是她制作第二法身的参考材料。

云青紫不是没听过龙族关于第二法身的秘闻——

据说,曾有龙族的第二法身生出了自我意识,不甘心只居于替身的地位,残忍地杀害了原身,这也是龙族禁止再使用第二法身的原因。

但对此,云青紫却并不怎么担心。

她相信,以自己的实力,即便那第二法身生出异心,也能轻易地将她灭杀于手中。

云青紫真正担忧的是——

割除了感情之后的自己,还是她吗?

真正的她,是不是在她造出第二法身时,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呢?

她不知道。

云青紫反复思量了一月,还是抑制不住心中那股隐隐的忧虑与恐惧,最终决定暂且放下此事,之后再办。

将南沼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她先前往了中州。

在中州,还有许多龙族的敌人正在苟延残喘,他们同样在夺运之战中重伤未愈,一直在闭门疗伤。

她此去,正是要索他们的性命,来祭奠自己的姑母。

云青紫至中州五月,一人杀八位仙王,四十七位仙人,鞭尸百余座坟墓,中州各族的老一辈修士为之一空。

凡是在夺运之战中侥幸活下来的各族大能,都尽数惨死在她手中。

最后一战,在殷商王宫。

神族听闻云青紫的疯狂举动,特地派来十位仙王下山助阵,甚至包括当时的新任神帝,也即姬宴雪的母亲。

扫视了一圈将自己重重包围的银甲仙王,云青紫冷笑出声,望向王座上的帝朝阳。

“为了杀我,神族竟然派出了十位仙王……朝阳,你如今被保护得真好。”

是时云青紫刚突破仙王境不久,在当年的五州其实并不算修为第一人,之所以能入中州如入无人之境,一方面是出于神圣种族的种族优势,一方面则是因为那些大能者大都在夺运之战中身受重伤,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而眼前的这些神族战士却不同。

即便她们只派出一半,也足够镇杀她了。

帝朝阳看着云青紫,深深叹息。

她走下王座,解开繁复的王服,扔在地上,对神族们行礼:

“神使大人,感谢你们特意从昆仑神山上下来保护我,但是今天,请让我自己来与她决斗吧。”

“……”

神帝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如此,警告她道:“你要想好。”

云青紫是一个强大的敌人,凭如今的帝朝阳,很有可能打不赢她。

“回陛下,我已想好了。”

帝朝阳态度恭敬,但却十分坚决。

“……那么,随你。”

帝朝阳曾与太一神私交甚好,神帝最终尊重了她的想法,向后退去,但并未离开,只是沉默地在旁观看。

今日,她绝不能放云青紫逃离,一定要将她斩杀于此,以绝后患。

她有预感,倘若不杀她,有朝一日,云青紫必会卷土成来,成为神族、乃至整个五州最可怕的敌人。

在神族战士围成的圆圈中,帝朝阳与云青紫相对而立。

在年少时,她们曾是好友。

那时神族与龙族交好,两族之间关系紧密,时常互相通婚,并共同设有私学,主要供神族与龙族的孩子们修行求学,但极少数时候,也会朝一些他族的少年天骄敞开大门。

而帝朝阳,就是那个外族。

那时她还不是帝朝阳,帝是她后来建立殷商之后加的尊号,云青紫总是亲密地唤她的名字,朝阳,就像她方才所唤的那般。

“青紫,你还是如此年轻。”

打量了片刻昔日旧友的面容,帝朝阳感叹地说。

好似感受不到她话语中流露出的淡淡怀念与温情,云青紫冷冷地道:“朝阳,但你却老了。”

“……”

她的敌意毫不掩饰,眼中再无柔和,只有冷刺。

帝朝阳苦笑起来,点头道:“是啊,我老了……你毕竟是神圣种族,寿命远比人族长久。”

“你不该起兵反抗。”

“哦?你觉得我不应该么?”

帝朝阳笑了,“那我该如何?老实听话地继续做待宰牛羊,任由你们神圣种族屠戮么?只为所谓的延续五州,减少资源消耗——但你分明知道,供养百万人族一生所耗的资源,甚至还不如一个神圣种族一年消耗的数量,难道不是吗?”

云青紫沉默。

在理性上,她也知道,帝朝阳说得对,自己无法反驳,甚至她自己本身也是受益者之一;

但在感性上,她却在心中隐隐地想:

这都是有原因的,因为神圣种族就是比人族、比世间所有种族都优越高贵,所以他们理应占有那些资源,倘若给人族,那是白白浪费。

“不要再废话了,朝阳,来决一死战吧。”

云青紫拔出剑:“不论谁胜谁负,此战过后,你我之间的恩怨都一笔勾销。”

帝朝阳也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兵器,乃是一双金钺,在少年时,她曾用它开拓疆域;在青年时,她曾用它抵御强敌。

“来吧。”

两人的战斗持续了整整九日,在此期间云青紫甚至化出了真龙原形,咬碎了帝朝阳的手臂,而帝朝阳也砍下了她的尾巴,揭下来无数龙鳞。

但最终,云青紫还是艰难地杀死了她。

帝朝阳诚然勇猛强大,但她毕竟不是她的对手。

几乎在杀死帝朝阳的同时,云青紫祭出昊天塔,朝神帝果断攻去。

神帝没料到她会一言不发,对自己突然袭击,即便很快便反应过来,但最终还是没能擒住她。

“她竟然……抛弃真龙的尊严,偷袭于我……”

望着胸甲上被昊天塔击出的裂缝,神帝不可思议地低喃。

神圣种族之间的战斗有一个默认的规则,那便是凭实力战斗,绝不偷袭。

尤其是神族,他们性情高傲,且又行事光明磊落,不等到敌人准备好,便不会出手。

但现在,云青紫却违背了这一规则,甚至还利用了神族的习惯。

神族战士们都感到心惊:

比一个满心仇恨的敌人更坏的,无疑便是她抛弃了一切,甚至不再遵守古老的规矩。

“去南大沼!今日我们必须要斩杀云青紫!”

她们极速赶至南沼,但那里已无龙族的踪影,人去楼空,只剩下了一群惊惧的越人。

他们刚想庆祝自己的解放,没想到又忽然来了一群银甲金发的仙人。

拉住一个越人询问,他瑟瑟发抖地答:“大人们……数月之前就全都离开了……他们说,他们说……”

要离开五州,前往星星海。

“啊……”

神帝恼怒而又失望地放开越人。

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

云青紫在前往中州报仇时,龙族便在准备前往星星海;现在,恐怕他们已经进入星星海深处了。

她没能趁龙族虚弱时斩草除根,这仇与恨,大概要延续到她的下一代身上去了。

龙女云青紫,会是她女儿的一生之敌。

“回去吧,我们来晚了。”

她沉声对神族战士们说……

一面吐血不止,一面紧紧攥着父皇的昊天宝塔,云青紫重重坠落在西荒的土地上。

虽然竭尽全力杀死了帝朝阳,可她也同样身受重伤,若不是趁神帝不备,用昊天塔突然攻击她,她必定现在已被镇杀。

神族……太强大了……

云青紫恨恨地想。

即便姬太一已死,可那新上任的神帝,她也还是战胜不了她。

但好在,她和龙族,有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发展壮大,也有足够的空间等着他们大展身手,去征服掠夺。

五州既已无龙族的容身之地,那他们便去星星海,星星海才是真正的未来。

云青紫抬头望向天际,在那天穹的深深处,她的同胞正在疾驰。

而她,准备之后再行动身。

那些神族为追杀她必定奔向了南沼,但她们只能惊愕地发现龙族已经离去,气急败坏地盘问越人,绝料不到她却回到了西荒,真龙曾经的故土。

在西荒,她还有事尚未完成。

踏过万里黄土,云青紫回到了水晶宫的遗址。

在路上,她遇到了许多觊觎龙族宝藏的生灵,通通被她毫不留情地杀死,将其尸身扔到了水晶宫的附近,又用狐族大能的银尾为水晶宫设下幻境,以此作为保护。

一千年过去了,海底变成了荒地,水晶宫仍然在残破地矗立着。

将姑母的尸身埋葬好之后,云青紫默默地打开水晶宫的大门,走进去,率先看到的便是地面上垒如小山的奇珍异宝,喷涌着霞光瑞彩。

……那是一千年前,她匆忙离开水晶宫时,留在这里的聘礼。

但并没有人来取。

再往前走,立到金龙雕像面前,一股雾气组成的朦胧人形便缓缓凝聚。

“……是你吗?”

她的声音小心而又满怀期冀。

云青紫冷眼看着这个过去的“自己”。

“……我不知道来的人是不是你;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你到底会不会来。我猜想,你可能以为我已经在神战中死掉了吧?毕竟龙族死去了那么多……”

雾气还在轻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期盼着当年那个小少女能有一天来到水晶宫,前往南沼与她一起生活,但云青紫已经听不下去。

……都是假的。她想。

她等待的人根本就没有来,她一点也不担心她,也没有想过夺运之战后她是否还活着。

她一定早就将她,将少年时见过一面的金龙……全忘了。

两人之间,只有她还在等待,还在铭记。

云青紫动了动指尖,将这股雾气挥散。

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之后,过了半晌,她又快步返回,心生悔意。

不……

说不定,说不定她也在找她,只是没找到而已……

她还是要给她留一个口信,告诉她自己去了哪里,这样的话,她便不至于不安惊疑。

云青紫站在金龙雕像面前,长久地静默。

在南沼,她的泪已淌干,心也仿佛就此死寂了,以至于一时竟然想不起来,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我姑母死了。”

想了许久许久,云青紫才说出自己的第一句话。

“她在神战中身受重伤,最终也还是没能活下来。我现在是龙族新的君主了。”

云青紫没能说出姑母是因自己的软弱而死,只是将她的死因模糊地带了过去。

“我已经等了你一千年,人族的小姑娘。可你还是不来。”

“我想,你应该是不会来了。”

“这样也好。”

云青紫落寞地笑了笑,“因为,我也实在是等不下去了。我不能总是等你,你明白么?”

她有些语无伦次:“我现在是龙族的君主了,我不能……”

对着那个不知到底会不会来的少女,云青紫仿佛才能短暂地变回年少时的她,吐露最真实的心声,告诉她自己的痛,自己的恨,以及自己对第二法身的迟疑与犹豫。

她抚摸着雕像的胡须,想象自己正在抚摸那少女的发丝,颤抖着请求她的原谅:

“到时候,若我忘记你了,请你一定要原谅我,好不好?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又诉说了许多话,直到感觉自己已经倾尽了心中的哀痛,云青紫又在金龙雕像站了很久,这才慢慢地起身离去。

“我要走了,人族的小姑娘。”

她知道,自己这一走,或许就是数千年。

就连她也不知道,归期到底在何日。

云青紫回眸看了水晶宫最后一眼,狐尾幻境已经起了效果,将水晶宫的真实面貌掩去,血迹与白骨不再,化出的是一个瑰丽动人的梦境。

这梦境是致命的,接下来的数千年,它会将敢于窥探真龙聘礼的生灵一一吞噬。

“我不会再回来了;我会去往别的地方。下次我再归来,五州都要因为我而震荡。”

“就让这里变成万族的埋骨地吧——”

“不会有人从水晶宫活着走出来……也不会有人拿走我送给你的聘礼。”

云青紫回到南沼,忍着剧痛割肉剔骨,为了躲开神族大观照瞳术的探查,特地按照人族的身体构造,将自己的血肉打碎又重组,造出了一具史无前例的第二法身,还拆下了自己的一段龙骨,为她锻造了一柄神剑。

云青紫将自己的七情六欲抽取出来,灌入第二法身,看着她睁开双眼,那张与她一般无二的脸神情变得生动。

这具第二法身,造得十分成功,堪称完美。

她觉得自己应该欣喜的,可她的内心却没有一丝波澜与动静。

又试着回忆了一下当年的小少女,也还是如此。

云青紫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悲,事实上,一切喜怒哀乐自这时起,便已全部离她而去了。

她抬指,轻轻点在第二法身的眉心。

再松手时,法身的眉心便燃起了一点火红的朱砂。

“你我二人长得太像了,便以此朱砂作为分辨的记号。”

“从今以后,你叫做云青池,而我叫云重紫;合起来,则称——”

“青皇紫帝。”

云重紫道:“明白了么?”

云青池恭敬地答:“明白,陛下。”

她也继承了云青紫的全部记忆,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而诞生。

云重紫对云青池的听话颇为满意,心道自己的第二法身一定不会反叛,即便反叛,她也有能力制服她。

她将诛天魔莲的涅槃种与昊天塔一并交给她防身,告诫道:

“等几千年,现在的神帝死去之后,再行出世,她认得你的这张脸。”

“你要尽量往上爬,坐到高位,将五州的情报时时禀报给我。”

“至于这枚涅槃种,你可用自己的血液浇灌,让它结出一个至强生灵,*做你最忠诚得力的帮手,辅助于你。”

只是云重紫却没想到,她离开五州的第十年,云青池便改掉了她起的名字,改青为清,是为清池,也不会知道为了杀掉她,云清池与谢家家主谢惜自做了交易,甚至不惜送出涅槃种与昊天塔。

像其他第二法身一样,云清池野心勃勃。

但这一切,云重紫都无暇顾及,实际上她也并不在意——

五州数十万里之外的星星海,龙族的飞舟正在聚集。

侍卫匆匆走来,对窗前默立的龙皇低声道:“陛下,大殿下的神识已经消散,料想她已得手,将姬宴雪锁在《五言经》的秘境里了。”

“嗯,我知道了。”

云重紫颔首。

姑母存于世间的最后一缕神识也已灰飞烟灭,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悲痛,但心中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唤来真龙的九子,这是除她之外,现今龙族最强大的几人,各个都是仙王境,对他们威严地下达命令:

“你们七个,去昆仑山;剩下的两人,随我去真凰仙岛。”

至于狐族,他们早已向她递了投降书,表示自己不愿参与到这场纷争之中,会尽早乘飞舟离开五州,云重紫也懒得管他们。

无数星辰飞快地擦过飞舟的轮廓,五州越来越近,真龙们全都热血沸腾。

“向五州,全速前进!”

三日之后,公输良药的墓地里,陪葬品木人缓缓站起;

东夷沿海的渔民,看到似乎有三道金光从天落地;

而终年白雪覆盖的昆仑神山上,也迎来了七个不速之客。

神族巡逻的战士发现了他们,喝止住几人:“站住!你们是什么人,前方乃是神族的居所,不许再靠近!”

这七人中有男有女,都黑发金瞳,高大俊美,身背武器。

神族战士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危机感,她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神弓。

……似乎来者不善。

为首的女子抬起头来,温和地笑了。

她一身青衣,负着一架灵琴。

“我是真龙的长女,囚牛。”

后世记载中无比惨烈的裂州之战,就此打响。

第312章 不死鸟

“料想囚牛他们现在已至昆仑山了……”

降落到东夷的海边,云重紫远望前方,并无真凰仙岛的踪影。

真凰必定用空间术法将仙岛层层隐藏了起来,这种术法几乎无可破解,但云重紫却并不焦躁。

她了解这群愚蠢的神鸟,清楚他们的致命弱点,也知道,该用什么法子逼迫他们走出温暖的巢穴。

“负屃,现出真身。”

“是,陛下。”

一个斯文的男子应声而动,飞至空中时,已经化为了一条体型巨大的真龙,眸发金光,飞舞盘旋,长声嘶吼。

负屃是真龙的第八子,最是好文。

它的吼声令海洋都为之震动:

“真龙已经归来,凰主,何不现身一战!”

如此长吼三声,一声比一声音量更高;到最后,音波已在海面上卷起飓风。

“佛祖啊……那是什么……?!”

附近的渔民闻声都惊惧地奔出房外,仰首观看,只见一头从未见过的巨大生灵腾云驾雾飞在空中,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被它的吼声震得耳膜出血,纷纷痛苦不堪地抱住了头颅。

没有真凰应答。

尽管云重紫知道,他们必然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大概此刻正处于一片焦灼慌乱之中。

“不出来么?”

云重紫冷笑,看向身边的螭吻。

螭吻立即明白了龙皇的意思,恭敬地点一点头,也化为原形飞至空中——

只是,它却没有如负屃一般飞往海面,而是飞往了沿海的小镇。

“凰主再不决断,人族皆为齑粉矣!”

下方的人们虽不明白这巨兽是为何而来,但也能听懂它话语里浓浓的威胁与杀意,当即如兔子一般四散而逃,惊惧万分,有的不断祈求佛陀保佑,而更多人跪地叩首,希望真凰能在龙口之下拯救他们。

静待了片刻,还是毫无动静。

螭吻失去了耐心,看向云重紫,得到龙皇肯定的颔首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张开巨口,吐出一团金焰,朝渔民们喷去:

“看明白,不是我想杀你们,而是真凰怯懦,不愿出手相救!”

“你们若要怪,便去怪真凰吧!”

“啊……!”

龙焰比滚烫的岩浆更加灼热,虽还未扑至,但已将空气烧得嘶嘶作响,渔民们齐齐绝望地尖叫。

在烈焰吞没小镇的前一刻,一只火红的神鸟猛然飞出,张开羽翼,挥散龙焰,牢牢地护住了下方的人们。

它的眼眸清如水晶,此刻被愤怒烧得愈发明亮:

“退下!神圣种族之间的战争,何必牵连到他人!”

凰主。

云重紫勾起唇角,满意而又轻蔑地笑了。

把她引出来了。

真是沉不住气的鸟儿……

如她所料,即便明知是陷阱,但真凰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别的生灵去死,只能选择坠入深渊。

在战争之中,暴者往往因其暴而胜,仁者因其仁而死,终反被自己的仁爱不忍所害,至于杀身殒命。

“凰主终于舍得现身了么?”

凰主施下一个防护阵法,保护附近的渔民不在接下来的大战中受到波及。

负手立在空中的女人紫衣金冠,气度威严尊贵,仅仅是看了一眼,凰主便心下一凉,知道自己必然不是她的对手。

……怎么会这么快?

虽然她知道,真龙必定会回到五州复仇,但也没料到,他们会来得如此迅捷,且又没有任何征兆。

她原本以为,龙族会有一个正式的宣战的。

不妙,她得尽快将龙族入侵的消息传递给神族!

凰主试图拖延时间:

“你就是初代龙皇的女儿么?想要报仇的话,大可去找神族,夺运之战中,我真凰并未伤及你们龙族半分!”

与此同时,早已有真凰消失在仙岛之上,以空间术法极速前往昆仑神山,想要警告神帝。

“是这样不错。”

云重紫俯视着凰主,看透了她的意图,却不做理会,仍旧镇静。

战火应当也在昆仑山上燃烧起来了,而姬宴雪受困于秘境,可能今生也无法走出。

真凰现在去通风报信,根本无济于事。

龙皇笑道:“可是我龙族此次归来,并不仅为报仇,更是为征服五州——”

“而你们真凰向来不识时务,不知道该如何明哲保身,必定要淌这趟浑水,绝不肯束手旁观……”

女人神情自信而又笃定,轻飘飘地道:“所以,我只好先来杀掉你们了。”

“……”

话至此处,已无可再说,凰主大怒,化为一团火焰,以原身击向龙皇。

“那便来战!”

伴随着它的话音,仙岛上的所有真凰全都飞舞而出,团团包围住负屃与螭吻。

凰主直接跨越空间,一瞬间来到了云重紫身后,拔出一柄狭长的赤色神剑,宛如一片秀美的兰叶。

她闪电般刺出剑去,剑锋从云重紫的四面八方突然出现,组成剑的牢笼,云重紫上至头颅、下至腿脚,无不被密不透风的剑光所困,不能动弹分毫。

凰主使用了空间术法,从云重紫周围的每一寸空间都刺出了剑,分明只有一人一剑,但却仿佛千军万马!

“这就是鼎鼎有名的空间符文么?”

云重紫捻住刺到自己面前的其中一柄剑,垂眸浅笑,细细打量。

那剑离她的面庞极近极近,剑尖再往前稍送几寸,就能刺破她的眼瞳。

——但却不能。

云重紫牢牢地抵住了它,使它不能再前进半分。

下一刻,龙皇浑身一震,散发出的磅礴气机,将包围住自己的剑锋尽数震得粉碎!

“不过如此!”

“还有什么本领,都一一使来!”

她反身朝凰主挥出一拳,手臂上金光弥漫,隐隐现出片片龙鳞。

倘若被这一拳击中,山岳也会为之崩塌!

真龙勇力无双,赤手空拳也可破云吞日,凰主不敢硬抗,急忙躲避开云重紫的攻击。

她将空间术法运转到出神入化,直接将空间切割开来,使自己的每一下攻击都精准地落到云重紫身上;

而在云重紫攻来的时候,又将空间如一沓布一般层层堆叠,大大延缓云重紫出拳的速度,使她的攻击落空。

无数致命的法术海一般倾倒在云重紫身上,但她却仿若未觉,像没有受伤一般,气息还是如之前一般强大旺盛。

她甚至根本不加躲避,只是不断地进攻!

“你真是疯了……”

凰主难以置信地低喃。

云重紫又硬生生地受了凰主一击,这一击落在旁人身上,必定都会吐血不止、命殒神消,但云重紫……却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连骨骼都未折断一根!

凰主的心中渐渐生出恐惧:

……龙皇的肉身太强大了!

在神圣种族之中,龙族的肉身本就最为强横;

而眼前这个女人,竟比寻常龙族的肉身更强百倍不止!

怪不得她没穿铠甲,也没持任何武器……

——她的身体,本就是天下最锋利的攻击,最坚固的防御!

在此情形之下,龙皇可以被凰主击中无数次,仍能安然无事;

但凰主只要失误一次,顷刻之间,便会完全丧失战斗能力,再不能起。

她没有出错的机会,如同踏在钢丝之上,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必须比任何人都小心谨慎!

云重紫又劈出凌厉的一掌,凰主习惯性地再次切割空间,躲过她的攻击。

却不料,龙皇的唇边忽然漾开了一抹笑。

她吹了一声口哨,像在逗弄笼中鸟雀,羞辱意味极浓:

“……抓住你了。”

云重紫的掌风本已如强弩之末般微弱下去,可此刻却又突然地暴涨数丈,直直劈向凰主!

这一拳直接砸断了凰主的数根肋骨,将她击得倒飞出去,在海面上砸出巨响:“砰——”

俯视着在海水中羽毛散乱、狼狈不堪的凰主,云重紫笑道:

“你以为,我只有蛮力么?”

在方才的战斗中,她并非不知变通,一味以肉身硬抗凰主的攻击,看似落于下风,实则一直都在仔细地观察凰主的空间术法,精密地计算她切割空间的行动轨迹。

云重紫耐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力度,等到凰主习惯了她的攻击距离之后,才趁其不备,猛地爆发出了真正的力量,超越凰主切割开的空间,给予了她重重一击!

“咳咳……”

凰主吐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海面,感到胸口剧痛。

云重紫的那一掌中蕴含着真龙的力之符文,仅这一掌,便几乎击碎了她的髓树!

她尽力修复着伤势,张口喷出一道天火。

这天火极为纯粹,仿佛取自太阳的心脏,但并不炽烈,反而发着幽静的清光。

“日精火!”

天火被凰主的空间符文直接传送到了云重紫身上,即便云重紫当即竖起了龙鳞防御,仍然将她的皮肤灼烧出道道伤痕。

与此同时,凰主也展开了自己的大道图景——

“千方水晶!”

一枚晶莹剔透的菱形水晶倏然出现在云重紫的头顶,虽仅有一拳大小,却有无数平面,折射出万道冷光,其内则是混沌一片,蕴藏无穷空间。

凰主的大道图景来源于对空间大道的至高领悟,其威力甚至不逊色于徐凰的神话屋!

趁着云重紫被日精火灼烧之际,千方水晶光芒一闪,将她收入其中。

“哈啊……哈……”

直到看着云重紫的身影消失在空中,凰主才敢稍微松一口气,大口地喘。息。

劫后余生的庆幸在凰主心中升起,她心有余悸地想:

只差一瞬……

若没能大道图景擒住龙皇,再让云重紫在自己身上劈下一掌,她的肉身便会彻底衰亡。

所幸,她用天火与千方水晶困住了她。

千方水晶内蕴广袤空间,其中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凰主可以自由调整。

而此刻,她将它的时间流速调到了最快。

外界过去一日,千方水晶之内,便已过去千年。

换而言之,云重紫在千方水晶里停留的每一息,都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衰老。

而千方水晶之中的空间极其复杂,既如蛛网,又如蜂窝,有的区域空间大块塌陷,仿若坑洞;有的区域则是许多空间层层重叠嵌套,垒如高塔。

一旦进入其中,便再难踏出。

只要能将她困住几日,云重紫就会老死在千方水晶之中……

剧痛带来的冷汗还在额边未干,向来最为爱洁的凰主却顾不得擦拭,只休息了极短暂的一刻,便振翅飞向不远处——在那里,她的同胞与负屃螭吻正在激战。

她得赶过去帮助他们——

“叮……”

识海中却忽然响起了细微的断裂声。

凰主的身影僵在半空。

在她身后,无数道裂纹正在千方水晶的表面上飞速扩大延展。

下一刻,千方水晶轰然化为齑粉!

“唔嗯……!”

凰主当即仿佛被一剑刺穿了心窝,发出了一声极端痛苦的闷哼,再也支撑不住,羽毛翻飞着坠入地面,不断痛鸣挣扎,将沙滩砸出一个个深坑。

大道图景与识海相连,一旦碎裂,便会带来无比剧烈的反噬,那种疼痛会叫任何生灵都瞬间失去理智。

“凰主!”

附近的几只真凰见凰主落难,心中又惊又痛,急飞过来,要将她带走保护。

但还未靠近,胸口处便率先出现一个滴血的大洞。

“凰主……”

它们又飞了几下才感到疼痛,意识到自己遭到了攻击,翅膀变得如石头一般沉重,最后不舍地唤了一声“凰主”,身躯无力地坠下,直到死去时,眼眸仍然大睁。

云重紫收回手,脸庞上的龙鳞淡去,拂了拂肩上的水晶碎屑,神情轻松。

“那枚水晶,便是你大道图景的具象化么?的确可谓精彩纷呈……”

每个生灵的性情、天资与对大道的领悟都不一样,因此诞生的大道图景也就各不相同。

通常,大道图景都带有鲜明的个人特质,是自我与灵魂最真实的外现。

譬如饕餮的大道图景,乃是一个寂静旋转的黑洞漩涡,象征着它永不止息的吞噬欲望;

姜垂的大道图景,名叫“杀戮劫狱”,显现出来是无数人头尖叫哭喊、互相啃噬,则暗示了他内心掩藏至深的混乱、暴虐与痛苦。

而凰主的大道图景千方水晶,则是晶莹坚固,澄明如冰——这也正代表了她的心与品行。

宁折不屈,为了心中的道义一往无前,百死也不能折断她的灵魂。

这是一位意志坚定而又品德高尚的君子,也是一位真正值得尊敬的敌人。

即便是云重紫,也被她的千方水晶足足困住了三年,这才得以将其打碎——

但对于外界而言,也不过只是过去了一刻钟不到。

“为了表达对你的尊敬,我可以让你一观我的大道图景。”

虽然凰主的败亡已成定局,但云重紫还是将自己的大道图景展现了出来。

“食己蚀人!”

她的掌心出现一条金色的小蛇,它身躯呈一个环形,咬着自己的尾巴,大口往喉咙里吞,神情悲伤,眼角还在不停地流泪。

吞食自身的衔尾蛇。

她在时间的长河中溯洄求索,吃掉昨日的自己,一面自噬,一面重生,日夜咀嚼品鉴自己的苦痛。

再翻转手掌,云重紫的大道图景便悄然隐去。

她降落到地面上,走近凰主。

“你该逃的——凭借你们真凰的空间符文,虽然不能战胜我,但只要你们一心逃亡,即便是我,也绝不能擒住你。”

“你以为真凰是那群见风使舵的狐狸么?”

凰主已经奄奄一息,但却仍在咬牙喝骂。

“真凰是属于自由的神鸟,鲜血永为故乡的长风而流!”

“……宁战而死,不逃而活!”

听到凰主如此说,云重紫却并不动怒,实则,如今的她根本不知恼怒是什么滋味,只是摇着头笑叹道:“可怜的鸟儿……”

她蹲下身,压低声音,确保凰主能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听清:

“你的羽毛很美,我会用它制成箭羽,尽杀五州人。”

凰主的眼里流出泪来,只是这眼泪却不是哀叹自己的将死,而是为五州的命运而悲痛觳觫。

她死死地盯着龙皇,心中满是痛恨:“神帝不会放过你……!”

“是我不会放过神帝才对。”

“你可能不知道,我为毁灭昆仑山,足足派出了七位仙王;而被你视为希望的姬宴雪,此刻还困于秘境之中,对这一切,都懵然不知。”

“等她出来时,龙族的大军早已踏遍了五州——”

云重紫欣赏着凰主眼中的怨愤与绝望,“不,不对,更有可能,她永远也走不出去。”

“好了,结束吧,你已经不能再带给我更多乐趣了。”

女人探手一握,折断了神鸟的脖颈。

不远处,负屃螭吻与其余真凰的战斗也到了尾声——

“文华碑!”

负屃张开大道图景,一面巨大的石碑浮现在他的身前,其上写满字句,俨然正是一篇辞采华丽的文章。

“鱼跃龙门,击水吞火!”

螭吻原身乃是一条鱼龙,它龙首鱼身,身上带着湿润水汽,大道图景乃是一条尾击水、口吞火的锦鲤。

而真凰们聚集在一起,组成了一只巨大无比的神鸟,同样张开大道图景,遍体沐浴神圣火焰,双翅飘散灰烬与火星,神情决然,自上而下朝负屃与螭吻俯冲而去。

“不死鸟!”

不死鸟是真凰独有的法术,无数真凰可以合为一体,组成一只永生的神鸟。

真凰们知道,他们的修为不如负屃螭吻,若是一个个轮流作战,必定会被挨个斩杀。

他们只有团结一心,将所有力量集结在一起,才能有些许胜利之机。

真凰们抱了死志!

负屃意识到了什么,收拢大道图景,将石碑如盾牌一般挡在自己身前:

“不好,他们想要自——”

他的话还未说完,真凰们组成的不死鸟已经掠至,与两人的大道图景重重碰撞在一起。

“轰——”

极其耀眼的烈光从碰撞处猛然爆发,如同一颗太阳正在膨胀,巨响震耳欲聋,可怖的冲击波甚至短暂地冲溃了附近千里的每一朵海浪,让海面变得平整如镜,仿佛大海也要在这种毁天灭地的伟力之下偃旗息鼓。

这逸散的气机也冲散了天穹上的云彩,让长空变得晴朗明净;

而被击碎成小水滴的海水也浮在空中,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一道极美丽的彩虹,绚烂地横在蔚蓝的海面上。

在这美得仿佛不在尘世的景色里,晴天与碧海之间,云重紫走到海岸上,立在黝黑巨大的坑洞边。

这是方才,负屃螭吻与真凰组成的不死鸟激战留下的痕迹,几乎炸碎了整片海岸。

自上方望去,这个巨坑丑陋而又违和,宛若无瑕水晶上的一块虫蛀。

她放出神识,简单探察了一下坑下,其中已不见螭吻的踪影,估计他已尸骨无存。

坑底铺着一层尚有余温的灰烬,而在那灰烬之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生灵,勉强才能看清龙形。

在最后关头,真凰们集体自爆,其叠加出的威力,是单只真凰自爆的千倍万倍,一瞬间便令没有防备的螭吻化为了齑粉。

而负屃则更敏锐一些,提前发现了真凰的意图,将大道图景挡在了自己的身前。

但即便如此,它还是被那群刚烈的神鸟击得倒地不起,大道图景破碎,连龙族引以为豪的强悍肉身,也几乎变作焦炭。

至于那些以性命发动最后攻击的真凰们,已经烟消云散,变成了坑底的一层灰烬。

看到了上方的云重紫,负屃眼睛一亮,咳嗽着吐血,想要挣扎起来:“咳……陛、陛下……”

安慰似的,云重紫朝负屃点了点头;

紧接着,她便在它欢喜的神情中,整个儿捏碎了它的识海。

“你已经不能再战斗了……及早解脱,不论对你还是对我,都是好事。”

她不需要累赘,更不需要一个不能战斗的战士。

云重紫拾起凰主一根沾血的尾羽,看也不看那些惊惧万分的渔民,身影消失在原地。

她来到了东夷的心脏,楚国的都城,泽都。

如她所预料的一般,这座繁华的城市此刻十分寂静,但却不是出于宁和与安乐,而是被外力死死地扼住了咽喉,不敢发出一声哀鸣。

见到龙皇驾临,把守着泽都的木人全都塌下庞大的身躯,缓缓跪伏下去。

“恭迎陛下!”

早在龙族的飞舟全速驶向五州之时,这些木人便感受到龙皇的召唤,从公输良药的墓地中苏醒。

然后,它们以雷霆之势,迅疾而不可抗拒地占领了泽都,控制了现今东夷最有权势的几人。

木人们将三人带出来,强行按着跪倒在龙皇面前,声如洪钟道:

“陛下请看!”

这三人自然是公输良言、佛陀与楚王,分别代表着公输家族、佛门与大楚王廷。

他们被卸掉法力,以神索捆缚住全身,动弹不得。

公输良言的头被木人按得深深低下去,但她却仍在竭力昂首抗争。

三年过去之后,如今的她显得沉稳了许多,终于有了家主的威势,但在此时,仍如之前一般倔强不屈。

“放开我!我绝不会对敌人下跪!……”

云重紫对制住她的木人摆了摆手,木人立即恭敬地松开手,悄然退下。

“你便是公输良药的妹妹么?”

龙皇随意地点评道:“你姐姐很聪明,但她的妹妹,看起来却很蠢。”

“……是啊,我是蠢。”

公输良言抬起头来,嘴角淌血,那是她之前与木人战斗留下的内伤。

她扬起一个讽刺而心寒的冷笑:

“我的确是……天底下第一蠢物,竟然亲手将敌人引到了我的家园。”

她怎么也没想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姐姐仍在算她,向她示好,让她心软,利用她,恳求她,让她没能销毁木人,而将它们葬入了她的墓园。

而姐姐甚至暗示过她的——

在临死前,依偎在她的怀里,她说:

“良言,我的话别有用心,你都不要信。”

可她……信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姐姐偏偏对龙族如此忠心耿耿?

“要杀便杀吧!”

公输良言横下心,用头颅撞向云重紫的脚下。

“我只想求你,不要伤及东夷的生灵!”

云重紫疑惑道:“谁说我要杀东夷人了?”

她用脚尖轻轻挑起公输良言的下巴,想,分明是如此相近的血脉,如此相像的脸庞,可这两姐妹的眼睛,却是完全不同。

她的姐姐可以不择手段,抓住一切抛来的藤蔓向上攀爬;

而在这公输良言的眼中,她却看到与真凰相似的决绝坚贞。

云重紫索然无味地收回脚。

再来一次,便无趣了。

“龙族与东夷人并没有前仇旧恨,实则在万年前,东夷根本没有发展起来,战火只燃烧在西海与中州。”

“而且我也答应过你姐姐,只要她为我办好事,我可以保全东夷,与——”

云重紫笑了笑:“你的性命。”

她的目光扫过那默然不语的佛陀,与颤抖不休的楚王,一眼便看穿佛陀不是原身,而是他人伪装,但也不甚在意,只是瞧了一眼,便又收回视线。

佛陀是真是假,和她没关系。

她真正挂心的,是昆仑山的战局。

云重紫望向西方,仿佛已经隔了无数距离,望到了那晶莹辉煌的雪山。

“不知囚牛他们进展如何?”

想必,昆仑山山巅的积雪,现在已被神族的鲜血染红。

第313章 石人

昆仑山上。

旭日缓缓地升了起来,这初生的太阳还未烧得火红炽热,微淡的日光照在神山覆着严冰的山壁上,甚至还带着点叫人发寒的冷气。

过了几刻,太阳终于升到了天空正中间,将雪面照得晶莹一片;

而在那洁白的积雪上,赫然有滚烫的鲜血,正如小溪一般汩汩流淌下来。

一个红衣女子“嚓”的一声,将刀从神族战士的胸膛里拔出,又带出更多的鲜血,甚至飞溅到了她的面庞上,她却习以为常似的,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抬臂,若无其事地甩掉刀刃上的血珠。

往日高洁尊贵的神山上,此刻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死寂;

日光的照射融化了在夜间结冰的血,更让空气中的血腥气浓郁了几分。

“都清理干净了么,睚眦?”

囚牛走过来,问。

她的神情依旧平静,但简素的青衣却撕裂了许多,更沾染着道道血痕,既有她的血,也有神族的血,显得颇为狼狈。

战斗已经结束,囚牛派睚眦来打扫战场,看到哪个神族还未死透,便顺手补上一刀。

看样子,睚眦将这个任务完成得很好。真龙九子当中,属她最为好斗嗜杀。

“干净了——”

说完,红衣女子又颇为遗憾地道:“就是可惜,叫那头碧尾狮幼崽逃脱了。”

她的脸上与胸前也有深深的伤口,正是与神族的战斗中留下来的:

“我本来还想将它作为战利品,献给陛下呢。”

众所周知,碧尾狮是神族的坐骑,若能捕到一只碧尾狮幼崽献给龙皇陛下,不仅是上好的战利品,更是对神族极大的羞辱。

只是,睚眦的愿望却落空了——

为了掩护那只小狮子逃走,数个神族战士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也不知她们是图什么——碧尾狮再珍贵,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只坐骑而已。

睚眦耸耸肩,泄愤般地踢开脚边的神族尸体。

昨夜便是她,牢牢地拖住了她,叫她很是恼火。

“不要管那狮子了。”

囚牛皱眉道,她是真龙九子中最年长、最稳重、修为最强的人,威望也最高,除过龙皇,也便只有她,才能稍微训斥桀骜不驯的睚眦一二。

“快和我们一同向陛下回禀战果吧,陛下前天就在问了。”

三天前,他们七人降落在昆仑山下,与神族爆发了激战。

囚牛原本以为,这会是场十分轻松的战斗,毕竟神帝姬宴雪不在,神族没有仙王坐镇,而他们却足有七位仙王,在修为上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应当半日不到就能取胜;

却不料,在昆仑山上,他们遇到了空前激烈的抵抗。

神族们舍生忘死,仿佛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性命,机敏而又团结,迸发出的力量惊人,即便真龙九子在星星海中声名远扬,号称战无不胜,云重紫也没有因为姬宴雪不在便放松警惕,特地派来了真龙九子的大半,但他们还是接连陨落了三位同伴,分别是龙三子嘲风、龙六子霸下、龙七女狴犴。

活下来的,只有真龙的长女囚牛、二女睚眦、四子蒲牢、五女狻猊。

而他们,甚至也受了不轻的伤,与想象中的毫发无损差距颇大。

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出乎囚牛的意料。

——要知道,真龙九子,并不是说,他们九个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而是现今龙族中除过龙皇最强大的九人,因此才合称为真龙九子。

他们九个当中,是按修为来排资论辈的,越强大,排得也便越靠前。

譬如囚牛最强,便是真龙长女;

而相对实力最弱小的螭吻,则是第九子,排在末尾。

龙皇带着龙八子负屃与龙九子螭吻去了真凰仙岛,而叫更强的他们七人去昆仑神山,本身就是一种超乎寻常的重视。

来的路上,睚眦与蒲牢甚至还为此隐有怨词,觉得自己大材小用,攻打如今连一个仙王也没有的昆仑神山,根本不需要派来他们七个。

但却没想到,即便如此,神族还是硬生生地斩杀了三位真龙仙王。

其中甚至还包括排名甚高、修为仅次于囚牛与睚眦的龙三子嘲风……

而他的修为,在真龙九子之中,已是前三了。

是以,即便他们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囚牛的心情也不怎么轻松愉快,反而还颇为沉重。

七位战功赫赫的仙王,初至五州,竟然一战折损小半,这险胜不是胜,而是耻辱。

直到现在,一闭上眼睛,囚牛眼前还是能浮现出这几日激战的画面——

金发银甲的神族战士神情坚毅,持剑朝她排排列阵攻来,天空绽开无数剑光、飞射无数神箭,滚滚血精燃烧炽烈,生命符文如虹光般奔涌喷泄,将昆仑山巅映得一片雪亮。

她们组织严密,战法精妙,且又悍不畏死——

不如说,甚至是将战死视作荣耀,若是眼见目标不能达成,更会毫不犹豫地直接自爆,用性命掩护其他神族逃脱离开。

神族是天生的战士——

这句话,直到和她们切实地战斗完之后,囚牛才深刻地领会了它的含意。

“怪不得神族是神圣种族之首,如今看来,如此排位,并不是全无道理……”

她运转仙力,*一面修复身上的伤口,一面疼惜地抚摸灵琴上的数根断弦。

这把琴正是她的法器,之前在星星海还从未损伤过,这次,却被神族的剑锋割得几乎要毁坏。

若有可能,今生她都不愿再与神族战斗了。

简单收殓了一下嘲风三人的尸身,囚牛等人便开始向远在东夷的龙皇报告战果。

囚牛取出一颗莹润的宝珠,从这宝珠中流淌出一面光幕,显现出龙皇的面容。

“……此次战斗,我们总共杀死了几千神族,约占神族数量的九成,只是,还是让一些年少的神族侥幸逃脱了出去,但并不多……”

听着囚牛恭敬的讲述,云重紫赞赏地点了点头。

她扫了一眼几人,立即发现没了嘲风三人的身影:“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囚牛一僵:“……我们也……陨落了三个。”

“嘲风、霸下,和狴犴,是么?”

“……是。”

囚牛等人惶恐地跪下去:“请陛下责罚!”

“不要紧。”

他们相当紧张,云重紫倒是并没有什么惩罚降罪之意,眉目平淡道:“这很正常,我这边也死了负屃与螭吻。”

其实,对于囚牛他们的战果,云重紫丝毫不觉得意外,甚至还颇为满意。

在她原本的预估里,此一战或许要陨落四个仙王的。

没想到,现在居然还少了一个,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算不错了。

真龙九子是在星星海里成长起来的,至今未逢一败,也没有见识过神族的厉害,对她们心怀轻视之心,也在所难免;

可云重紫却是再清楚不过的,毕竟连她当年,甚至也险些死在姬宴雪母亲的剑下。

囚牛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惊讶道:“……那么,也就是说,真龙九子,现在只剩下我们四人了?”

神族强大也就罢了,没想到,孱弱的真凰,竟也能杀掉龙族的两位仙王……!

明明,论肉身与战力,真凰并不如龙族啊。

“不错。”

云重紫颔首:“空缺下的位子,留待占领五州之后再补全吧。”

她将接下来的计划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要快些,明白么?”

虽说姬宴雪走出秘境的希望十分渺茫,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她若是突然出来,会是一个大麻烦。

在这些年传递来星星海的情报中,云重紫已经了解姬宴雪颇深,熟知她的修为与性情;

即便是如今的她,对上姬宴雪,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在星星海历练近万年,云重紫的修为也只是与姬宴雪平齐而已,都是半步神祇。

之后再想向上迈进,修为却如同被卡死一般,不论她尝试什么办法,都只是止步不前。

大道在隐隐地抗拒她成神——

更准确地来说,它平等地抵制一切生灵成神的渴盼。

云重紫怀疑,这又是太一神的手笔,可她也不太能确定;即便能够确定,也找不出解决的办法。

“我们兵分两路,从东西方各自攻往中州,恰呈左右夹击之势——”

云重紫笑了笑,毫不掩饰自己对人族的轻视:

“虽然,攻打中州根本不需要什么战策……仅凭你们四个,也足以横扫五州了。”

实际上,在解决神族与真凰之后,她觉得征服五州的进程就此完成了大半,心中已经不在乎接下来的事了。

“那个佛陀是个冒牌货,已被擒住,不足为虑。”

“等我解开中州与东夷间的屏障之后,在歧大都会合。”

“至于我的第二法身……则由我亲自去联系。”

龙皇的金瞳闪耀着志在必得的光。

“我要真龙的旗帜代替姜周的凤凰旗,在人皇的宫殿上永远飞扬!”

囚牛等人也不禁为龙皇表露出的野心而兴奋起来。

在星星海中,他们曾无数次像现在这样,踏碎一个又一颗年轻的星辰,不论什么种族,都只能在龙焰与飞舟之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现在,该是古老的五州,向真龙偿还他们应得的一切的时候了。

龙族与生俱来的征服欲,在真龙的血管里勃勃跳动:

“愿听从陛下调遣,为您赴汤蹈火!”

广袤无垠的万兽山脉里,发生了一番大动荡!

先是不知为何,自几天前起,昆仑神山上便不断爆发巨响、喷发剑光,似在激烈战斗,即便万兽山脉只是昆仑神山的支脉,距离神山实则甚远,也仍能闻见其声。

灵兽们都战战兢兢,惶然无措,不知昆仑神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生怕受到牵连,飞也似的纷纷逃亡了万兽山脉的外围。

但今日清晨,神山上的轰鸣声终于停止之后,灵兽们的心刚放下没几刻,便又被陌生的四个生灵强行驱赶到了一处,若有谁敢不从,当即就会被斩下头颅,用以恫吓。

“他们赶我们来此是要做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几个人是神族么?——可是,看其发色瞳色,又不像是神族……”

“他们太强大了,至少也是斩己——不,仙人境吧!”

“……”

空地上,无数灵兽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足有数万之众,都心中惶恐,不断交头接耳,兽群中既有兽吼,亦有鸟鸣。

这些灵兽有天生的敏锐直觉,能感受到那黑发金瞳的几人不怀好意,他们身上的伤痕与浓重血腥气更增加了它们的不安。

他们好像,是从昆仑神山上下来的……

难道,他们竟赢了吗?这不可能!神帝陛下呢?

被逼迫着一起来到这片空地的灵兽,甚至还有万兽山脉的霸主,貔貅,白绒鸟,与石人。

十年前,谢挚为救族人进入万兽山脉,还与它们三个有过一面之缘。

“喂,石头人,”貔貅心里也没什么底,悄声问身旁的石人,“你不是与昆仑神族有关系么,依你看,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石人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它是由摇光大帝铸造的不假,可是,它早就与昆仑神山失去了一切联系;它的主人与创造者,更是从未来看过它一次。

“但是,我只知道一件事——”

石头人僵硬滑稽的脸上,浮现了一种压抑极深的恐惧。

“……他们身上,沾着神族的血。”

甚至在其中一个男子的背上,赫然背着神族独有的神弓;

而那,神族是绝不可能对外借出的。

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

囚牛立在空中,扫视了一圈下方黑压压的灵兽,确定整个万兽山脉的灵兽都被他们赶到这里之后,才朗声道:

“今日将你们聚集在此,是为了告诉你们一件事情——”

“神帝已死,神族已亡,以后你们的主人,将会是我们真龙!”

此话一出,在灵兽群里犹如掀起海啸,每个生灵内心都震荡不已:

有人断然否定:“什么?!神帝陛下陨落了……?这不可能!!”摇光大帝是不可战胜的!

“……这么说来,他们是真龙了?”

也有人面露迷茫,真龙,对现在的五州生灵来说,是一个很陌生的词汇。

修为高与年长者,则对过去的历史了解得更多一些:“真龙……真龙不是早离开五州了么,为什么还会回来?”

“……”

囚牛的话犹如滚油,使得下方的兽群猛地炸开了锅。

她平静地看着他们惊惧怀疑的神情,朝蒲牢点头示意,他便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条覆着银甲的手臂,那手臂被利器齐齐地切断,断面还淋淋地滴着血,随手抛到了地上。

“你们自己看吧!——难道你们还认不出来神族的铠甲?”

有灵兽犹豫着上前,小心翼翼地嗅闻了一下,旋即脸色大变——

……天呐,这的确就是神族标志性的铠甲!制造这种铠甲的神银,只有昆仑神山上才有!

神族被残忍地杀害了!

——而如果神帝陛下还活着,她绝不会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确认了神帝的死亡,它万念俱灰地跌坐在地,又悲又怒地大哭起来:“陛下!”

昆仑神族与摇光大帝是灵兽们的信仰与保护神,现在,这些真龙却突兀地告诉它们,神帝与神族已死,从今以后,它们要被真龙接管了!

“真吵死了!”

睚眦被这哭声吵得心烦,抬手便要将那只灵兽杀死,又被囚牛拦住。

真龙的长女,朝她微微摇了摇头:“不急,先礼后兵。”

囚牛很温和地对下方的灵兽们道:

“好了,我知道你们很难过,但是现在,真龙是你们的主人,你们要听我们的话,自会有大好处与大机缘。”

与大多数喜好华服的龙族不同,囚牛的衣着十分朴素,乌黑的发间只插了一支玉簪,这让她看起来不像人们印象中狂傲不羁的真龙,反而更像一个人族。

“我们会带领着你们,攻打西荒与中州,届时人皇与各部牧首的珍宝,都可与你们分享。”

龙族的大军还在飞舟上,尚未抵达五州;

身为大能者,龙皇与真龙九子的速度远比飞舟快,因此,他们乃是龙族的先行者,实则并无军士可用。

而且,这里不是有现成的消耗品么?

真龙也并不认为,攻打五州,需要龙族的军队。

神圣种族数量稀少,极难繁衍,即便是性淫的真龙,也不例外。

他们至今数量还是只有几千,每一头真龙的性命都很珍贵,不愿随便浪费。

貔貅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攻打西荒与五州?开什么玩笑!他们会全军覆没的!

而且,她看得很清楚,这青衣女子看似温柔可亲,实则眼底并无丝毫温情。

对这些灵兽,她只有漠视与利用。

在她眼里,它们只是可以驱使的狗,作为主人,偶尔放下身段,好声好气地哄上几句,也无伤大雅。

倘若答应,灵兽们只能去白白送死——她可不认为,在战场上,这些真龙会保护它们!

貔貅强压着怒火,上前行了一礼,尽量恭敬地道:

“感谢大人的好意……但还是不必了。我们在这万兽山脉里讨生活,便已觉得很好,而且,也不想离开故土太远……”

“是么?”

囚牛惊奇似的扬起眉,貔貅与其余的一些灵兽听她语气似有松动,都连忙点头。

“那可真是……可惜。”

囚牛状若惋惜,摇了摇头。

下一刻,方才点头的所有生灵,头颅都滚落在地上。

睚眦收回刀,带出一片血影。

她轻蔑地嘲笑:“好了,这下,你们便能永远留在故土了。”

“还有谁想留?”囚牛含笑问。

寂静无声。

有灵兽幼崽被眼前的血腥场景吓破了胆,极度恐惧地哀哀抽泣起来,又被它同样惊惧的母亲死死地捂住了嘴巴,生怕引来更大的灾难。

它怎么也没想到,万兽山脉最强的生灵之一,貔貅大人,还有其他强者,会在一瞬间之内,全都会头颅落地。

那刀太快太快,快得直到灵兽们的头落到地面上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犹在困惑地眨眼;

过了几息,它们身后的无头躯体,才猛地喷涌出一道热血的喷泉。

“……”

白绒鸟终于不能再忍受这股铁一样沉重的死寂,祭出一尊古朴庄严的黄铜大钟,其上涌现无数青色符文,飞旋着笼罩在真龙们的头顶,那正是十年前,它从长生世家的王煜手中得来的战利品。

白绒鸟,便是那只爱自称“老夫”的雪白小鸟。

它燃烧无数血精,一瞬间便飞到了百里之外,声嘶力竭的大喊声清晰地传到石人的耳朵里。

“——小石头,快跑啊!!!”

真龙们也听到了它的呼喊,全都笑了起来。

他们并不着急,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它逃跑。

直到白绒鸟将要逃出万兽山脉时,狻猊才慢慢起身,张口喷出一道火焰。

“轰——”

林木刹那间被燃烧殆尽,更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龙焰将空气也烧得犹如岩浆,等狻猊再闭口时,白绒鸟早已化为了一抔灰烬,飘飘扬扬地洒在万兽山脉受伤的大地上,连一点尸骨也没能留下。

“看来它也想留下来。”囚牛笑着点评。

蒲牢的吼叫响入云霄:

“敢逃者死!!!”

在这刻意展示力量的巨吼声中,灵兽们全都控制不住地跪伏在地,口吐鲜血,流泪不止,颤抖战栗。

这是来自血脉的压制……

但神族之前,从来没有向它们展现过神圣种族的真正力量。

它们终于绝望地意识到:

在真龙面前,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力。

早在囚牛开口之时,它们便已经注定了要踏上这艘不撞得粉碎便绝不停止的战船。

而方才的杀戮,则是在立威。

而这立威很有效果——至少现在,万兽山脉的数万灵兽,没有一个再敢动拒绝或逃跑的念头。

囚牛落到地面,走向同样下跪垂首的石人。

她自然能看出来,这石人,与方才惨死的貔貅、白绒鸟,便是万兽山脉中最强大、威严最高的几个生灵,若能控制住它们,也便等于控制住了其他灵兽。

但那貔貅耿介,白鸟奸猾,都不可用,尽早杀掉,也是好事。

只有这个石人,看起来倒是老实沉默,能够认清形势。

囚牛亲切地拍了拍石人,道:“你听龙族的话,这很好……”

她示意狻猊解下背上的神弓,递给石人,让它拿着。

杀完刺头之后,是时候给听话的狗,一些奖励与甜头了。

“从今天起,便由你来统率灵兽大军。”

石人握着那还沾着血的神弓,垂下头去。

“……是。”

白象氏族里,有族人疑惑地叫起来:

“族长,族长,为什么白银甲虫会忽然调转方向,朝南面走呀?”

白象氏族的木屋建造在白银甲虫的背上,早已与它们成为了亲密的伙伴。

这群号称“福虫”的甲虫活过了无数岁月,对危机有一种天然的敏感,甚至逃过了之前的两次神战,也仍然存活。

“诶,祭司大人,您怎么也出来了?是闭关终于结束了吗?”

看到久未露面的白发女人,族人热情地问询。

祭司没有回答。

寒风卷起了她的白发,将她卜算师的长袍也吹得微微鼓动。

十年之期已到,预言中的大难,终于如巨石一般压在人们头顶。

“我要去一趟定西城。”

“告诉翠微,我不回来了,让她不必担心。”

雍部的定西城,依旧如漆黑的巨兽般,俯卧在荒凉的大地上。

这座粗糙沧桑的钢铁城,坐落在大荒最西方,距离万兽山脉最近,如秤砣一般,沉甸甸地压着大荒的安危。

今天,守城巡逻的兵士们仍然恪尽职守,十分警惕。

忽然,他们远远地望到,在地平线上,有滚滚尘土升起——

那是过于多的灵兽们一起狂奔而来,带起的黄沙与土石。

“兽潮来袭!!!”

兵士们立即大声呼喊起来,将这个消息传遍整座定西城:“快禀报蛟马卫首领与牧首大人!”

虽然奇怪于兽潮来袭的时机——往年,都是深冬之时,灵兽们在万兽山脉里找不到食物,这才会涌至人族的聚居地,但兵士们也并未多想,除过有些惊讶之外,也没多么慌张,仍旧如往常一般,镇定地握紧了手中的铁戈。

负责瞭望与观察敌情的兵士,聚精会神地望着远方。

愈看,面色便愈凝重:

“……好大的黄沙,足有数丈高……”

如此大的阵仗,到底来了多少灵兽啊……!

不好,这是一场规模空前绝后的可怕兽潮!

第314章 象允

雍部,牧首府。

姜既望原本正在庭中修剪桃枝,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丹朱鹤与火鸦,忽闻门前卫士来报:“报——”

“牧首大人,白象氏族祭司象允求见!”

“……象允?”

因为这个名字,姜既望的手臂在空中顿了一瞬,又很快地恢复正常。

是那个著名的卜算天才,她曾与谢家家主斗法,亦未落败。

而除过这个身份之外,她也是……小挚族中的长辈。

十年前,谢挚离开大荒时,姜既望曾与象允有过一面之缘。

姜既望匆匆整了整衣袍:“快请进来!”想了想又道:“不……我亲自去迎。”

不知象允此次来找她,是因为何事?可是族中遇到了什么困难?

自从八年前,谢挚身死潜渊之后,白象氏族便和谢挚一起在大荒里出了名,人皇还曾派出卫士来捉拿白象氏族的族人,不过被姜既望护住之后,最终也只是无果而终。

虽然如此,姜既望仍然对白象氏族怀着深深的愧疚,这八年来,常常托丹朱鹤给他们送去物资,但自己却再未露过面。

此生,她已无任何颜面再见白象族人。

在白象氏族中,姜既望曾与象翠微相谈甚欢,临走之前,女人还郑重其事地将小挚拜托给她照顾,可是,小挚却……

即便五年前,红山书院悄悄地传信给姜既望,告诉她,谢挚仍然活着,还请她不要愧疚自责,她也仍然不能原谅自己。

——小挚还活着,她固然极欢喜;但是,小挚受过的苦难,却还是切实地发生过。

这一点,永远也无法挽回,也再也改变不了了。

即便有可叫人死而复生的山宝,但小挚,她是真的在潜渊下死过一次了……

每次思及此处,都叫姜既望心中极痛,无法再想下去。

……粉身碎骨,那该有多疼啊。

而小挚,又那么小。

无论如何,那都不是她应该承受的命运——

渊止王女儿的人生,难道不应该是阳光明媚、鲜花盛开的吗?她不是已经为她铺好前路了吗?

当初她带小挚去中州,是为了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修为学识更上一层楼,有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但却没想到,她只是将小挚推到了火坑之中。

她的好心,却办了坏事。

却不知象允此来,可是为了小挚?

姜既望还未迎出门,白发的女人便已走进了牧首府。

她步速很快,在庭院中站定,深深拜下去:“白象氏族象允,拜见牧首大人。”

“快请起。”

姜既望忙上前去扶住她,由于她与谢挚同出一族,她对她有一股特别的亲切。

姜既望还未说出准备好的客气话,女人便已开口打断了她。

“牧首大人,我此来乃是有要事禀告,事关大荒、乃自整个五州的安危,还请您入内一听。”

象允神情郑重,姜既望也不由得随之严肃起来。

她让开路来:

“……请。”。

屋内。

桌上的茶已凉,不再升起一丝热气,但桌前的人并没有任何心思去碰它。

连一向最爱吵闹的火鸦,也察觉到此时的氛围不对,缩紧翅膀,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你是说,早在十年之前,便算出来了人族今日将有大难,”牧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衣角,“也即是今年,是么?”

“是。”

姜既望知道,象允绝不会用这种大事玩笑;

而她作为卜算师的水准,则是以卜算立家的谢家亲自检验过的。

她疲倦地叹了一口气,一面脑中飞速思索着那预言会是什么大难,待发生之后,又该如何应对,一面低声道:

“你该早些禀告人皇陛下,这样的话,我们便能早做筹谋,不至于如此措手不及。”

象允却道:“牧首大人,您不明白……”

“未来就是未来,它是不可更改的,生灵为改变未来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能让它变得更坏……”

“而且,您也知道,倘若提早让人们知道,十年后会发生一场撕裂五州的大难,必定会人心惶惶;甚至极有可能,人族先会同室操戈,自己向内屠杀。”

象允的唇边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她太清醒,太冷静,对一切可能的走向都看得清楚分明。

“——而首先死的,必定是我们大荒人,不是吗?”

“……”

姜既望想要反驳,但却无话可说,只能沉默。

……是的,她知道,象允说的,全都正确。

倘若象允告知人皇,那些事情的确都会发生,不可避免。

即便是她,也无法阻拦。

姜既望沉默了良久,才道:“你说得没错……可是你要知道,说出来,与什么都不做之间,还有很大可供操作的空间,你大可以做些别的事情,来救助世人。”

象允点头道:“所以我来了。”

她拄着拐杖站起身,在桌前盘腿坐下,摆出卜算的器具,将一枚漆黑的圆珠握在手心。

姜既望看着她动作,渐渐明白过来:“你这是要……在我这里卜算?”

“正是。”

象允闭上眼睛。

“请让我为您一算,那大难具体是什么。”

随着祭司话音落下,她手中的圆珠亮起了奇异的星光,像是有无数星辰正在其中旋转,而祭司,即是那个企图抓住星星的人。

这星光继而蔓延到了祭司全身,甚至充斥了整座房间,连姜既望、火鸦与丹朱鹤眼前也满是星尘浮动。

尤其是祭司,更仿佛正坐在一片浩瀚星空之中。

祭司的身体忽而猛地一震,弓起身子,唇角溢出鲜血:“唔……!”

“你怎么了?”

姜既望一惊,又被祭司坚决地止住。

“不要紧……”

她咳着血抬起头,瞳孔上的十字形状亮得惊人,像汇聚了无穷的光芒,竟是在恳求:“接下来,不论发生什么,您都不要打断我……明白吗?”

“……”

顷刻之间,姜既望便猜到了她要做什么。

卜算师窥探天机,于己有损,凡是天资卓绝的卜算师,大都体弱多病、英年早逝——

象允常年闭关,也正是因为少年时锋芒毕露,卜算太多,以至于损伤了身体的根基,这才总是沉眠。

而倘若卜算的事情牵涉越大,便越消耗卜算师的健康与生命,是以卜算师成长到一定地步之后,反而会越来越谨慎,如非必要,绝不轻易出手卜算。

如谢惜自,便是由于卜算出了“龙族入侵,五州大乱,人族几亡。解难者,莲种也”的预言,这才会导致眼盲,寿命也极大缩减——这既是反噬,也是大道对她的惩罚与警告。

而象允当年,卜算得虽没有这样具体,只是算出了将有大难而已,但同样也是一夜白头,青春不在。

而她今日,打算用自己的性命,完成当年未算完的卜算。

姜既望心情沉重,抿紧嘴唇,缓缓退回去,道:“……明白。”

卜算继续。

怎么也淌不尽似的,更多的血从祭司的口中流了出来;紧接着,甚至是七窍。

但她却仍然一声不吭,挺直腰背端坐着,手背上耸起根根指骨,极力忽视肉。体上的剧痛,将圆珠握得更紧,咬牙继续卜算。

姜既望长叹一声,不忍地闭上了眼。

“祭司大人!”

火鸦终于忍耐不住,向前扑去,想要终止女人这燃烧生命的最后卜算,又被身边的丹朱鹤牢牢地禁锢住:“不要打扰她……”

按着自己不停挣扎扑腾的好朋友,鹤鸟看向象允,眼中满是敬畏。

看着一个不畏死亡的生灵时,无论是谁,都不能不自心底生出尊敬。

“倘若你这时候打断她,她的血,就白流了。”

他们不能让祭司功亏一篑。

星光开始不安地跳动,皱纹爬上了祭司的面庞,她的身形也一点一点变得佝偻,喉咙里发出极疲惫的沉重喘。息。

祭司燃烧了自己的全身血精,甚至包括寿元。

“轰”的一声,雷鸣般的巨响轰然响起。

与此同时,屋室内的星光也骤然消散。

……失败了吗?姜既望睁开眼。

她震惊地看到,方才还只如中年的象允,此时已经变得仿佛耄耋老人,身子更是瘦得只剩下一把枯骨。

“嗬……嗬……”

象允艰难地爬向她,她已不能再站起来走路。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便耗费了她的全部力气,让她的呼吸变得更微弱了几分。

“象允!”

姜既望心头巨震,连忙蹲下来扶住她,想要为她疗伤。

但祭司只是摇头。

来不及了。

她慢慢地嘴唇凑到牧首耳边,流下带血的泪来,一字一顿地说:

“……快、跑。”

声音喑哑苍老,含着无限悲哀。

“龙族,要打来了。”

说完这句话,祭司便失去了全部声息,软软地倒向前去。

她已油尽灯枯,耗尽了所有,就此死在牧首的怀中。

“祭司大人!”

火鸦哭出了声,它从前,分明是讨厌这个总是对它阴阳怪气的女人的,但是此刻,目睹她如此惨烈地死在自己面前,还是不能不为之震悚悲痛。

丹朱鹤松开火鸦,深深地垂下头去,表达对象允的哀悼与敬意。

“……”

如捧着一缕烟,姜既望轻轻松开怀中的女人,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祭司耗尽血精的的身体,并不比一卷书更重。

“谢谢你,象允……对你所做的一切,我替大荒,替中州百姓,替五州生灵,无比感激。”

没有再多功夫悲伤,姜既望转过身来。

火鸦看到,牧首的面色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丹朱鹤,速请城主大人和所有蛟马卫首领前来牧首府议事,让他们即刻出发,不能有一刻延误。”

“是!”

丹朱鹤箭也似的飞出府邸,很快又带着一众人等回来:

“牧首大人,您请的人都到齐了!”

钱进荣一边拿帕子擦着头上的汗,一边气喘吁吁地行礼,牧首催得急,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大……大人……您唤我们来……有什么事?”

还没等姜既望回答,城墙上的消息此时也传到了牧首府:

“禀大人,兽潮来袭!!!”

姜既望心下一沉——这并不是兽潮袭击的季节……

她知道,龙族或许已经开始动作了。

“钱城主,各位首领。”

没有更多婉转迂回,姜既望单刀直入,直接开始说自己此次请他们来的目的。

牧首向来宁和舒缓的语速第一次有些快,肃声道:

“无法抵御的大难即将来临,请你们分成几路,尽快带全城百姓离开,去寻找白象氏族,跟着那些银色的甲虫走——”

她看向丹朱鹤,“我的坐骑,会为你们带路的。”

“快,马上去办!”

“遵牧首命!”

尽管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出于对姜既望的信任与尊敬,蛟马卫首领还是齐齐呐喊,继而骑着蛟马领命而去,只留下钱进荣一个人满头雾水。

“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啊?什么大难?您是说,那兽潮吗?”

“不……”

此时其他人已离开,姜既望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向钱进荣低声告知实情。

她知道,钱进荣虽然胆小,且又爱奉承钻营,但确是可信之人。

果不其然,听完牧首简短的讲述,又看过象允的尸身之后,钱进荣一下子白了脸:“……昆仑神山呐!”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也一起去催百姓出城吧!”

钱进荣当即就要转身离开,“大家不明原委,恐怕不愿动身,还在拖拖拉拉收拾行李呢。唉……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他不停焦虑地自言自语。

“等等,钱城主——”

姜既望又唤住他。

她走到城主身边,对陪了自己十年的老搭档低声说:“等催促完之后,你也带着家人一起离开吧。”

倘若留下来,只能死;

而如果走,找到那群善于躲避灾难的白银甲虫,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钱进荣听懂了姜既望的话,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又感动,又仿佛受侮辱似的,嘴唇开始发颤。

“……牧首大人,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能逃跑呢?我是城主,必定要和定西城共存亡的,就算其他人都跑了,我也不能跑——这个时候,我怎么能逃跑呢?大人!”

他几乎喊起来。

说完之后,钱进荣才意识到自己的冒犯,定了定神,态度又变得如往常一般低下三四:

“与其让我跑,我倒是想让您带着孩子们离开——您,您毕竟不同于我们大荒人,身份尊贵,是皇室中人,且又修为高强,让孩子们跟您一起走,是最保险不过的了……对,孩子们……孩子们是最要紧的……”

矮胖的中年男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脸上不停往下淌汗,他的心里其实十分慌乱。

钱进荣忽而住嘴,再不说了。

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再抬起头来时,姜既望看到,他的眼里有些亮亮的东西正在打转,马上就要滚落下来。

“大人,我跟您说句心里话,大周亡与不亡,我不在乎;不管管辖我们的人皇是商君还是周君,或者什么别的君,对我来说都一样——”

“但是,要亡了我们雍部,失了我们的家园,这却是绝不能的,我一定得去跟它们拼一拼,碰一碰,就算是掉脑袋,我也不怕。”

他脸色白得厉害,身子不停地哆嗦,虾子一般地弯下腰去,声音含混,似在呜咽。*

“我知道您看不起我……可是我,可是我,一直以来,都是很敬重您的……”

姜既望扶起了钱进荣,以一种极温和、极郑重的语气道:

“我从来都没有看不起你,钱城主,也没有看不起任何一个大荒人。”

“我也不是什么天潢贵胄,我和你们都是一样的,并无什么不同。”

她抚了抚男人的肩:“你的心愿,我已明白了,接下来,便拜托了。”

姜既望有一种隐约的预感:

今日,大概她与钱进荣,都会战死在定西城外。

目送钱进荣匆匆离开之后,姜既望抬手唤火鸦道:“火鸦,我也有任务要交给你。”

“你立即飞往其他各部,便说渊止王有令,命他们尽快离城,前去寻找白象氏族。”

“不……!我不去!我要留在定西城,跟您在一起!”

火鸦倔强地摇头。

它很聪明,知道姜既望这时让它去办事,绝不仅是为了传达命令,更是为了送它活着离开。

“我真是把你宠坏了……”

姜既望有些无奈地笑了,但眼中却满是温情。

与火鸦相处的这十年间,她也与火鸦有了很深的感情,知道这重情的鸟儿想要陪着她同死,但她又怎能容许呢?

“火鸦,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姜既望轻声道:“小挚,她还活着。”

“……什么?”

火鸦一下子便震惊地叫出声,紧接着又转为不敢相信与激动狂喜。

“真的吗?您说的是真的?没有骗我?小挚真的还活着?”

“是真的,我可以向你发誓。”姜既望温柔地含笑点头,“这件事,我还从来没有告诉过第二个生灵……”

今天若不是为了让火鸦离开,或许,她至死也不会说。

姜既望垂下眼,轻轻抚摸着火鸦脖颈上的羽毛:

“除过向星罗十六部示警之外,我还想请你帮我找到小挚,告诉她,我一直都很想念她……也一直为我有这样一个女儿,而欣慰骄傲。”

“记住,倘若能见到小挚,你一定要让她尽快离开五州,前往星星海。”

女人的声音低下去,沉重道:“……五州,即将化为血海了。”

“不要再耽搁了,快走。”

姜既望松开手,温和一笑,却不容拒绝。

“——这是牧首的命令。”

“走吧,火鸦,走吧。”

第315章 折翅

此刻的定西城内十分嘈杂纷乱。

得到了姜既望的命令,蛟马卫首领立即兵分几路,急驱蛟马,将尽快搬离的消息通知给城内的每一个人,居民们虽然迷惑不解,但也还是开始老老实实地收拾器物。

在姜既望来雍部的这十年里,她积累了极大的威望,人们相当信赖她的决断,知道她发此命令不会害自己,必定是有内情,因此她才能如此顺利地命人们离开故土与家园。

城中虽然喧闹,但并不人心惶惶,在尽职尽责的蛟马卫首领们带领下,背着包袱离城的人流,甚至称得上是井然有序。

钱进荣急匆匆地来到城中,见有人还在慢吞吞地翻找财物,顿时就急了:

“哎呀!都这个时候了,还拿什么钱呐!赶紧逃命吧!”

他一手托着一块祭灵石,让它帮忙将自己焦急的催促传遍整个城内,又想起了什么,啊呀一声,冲往一个府邸。

“葡萄藤大人!葡萄藤大人!”

平日里,钱进荣绝不敢踏入蒲江兰的宅邸半步,打扰这株暴躁的葡萄藤沉眠。

但现在事出有因,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进门便放开嗓子,将自己的灵力传入屋舍,刻意让蒲江兰感知到有外人接近。

自从十年前,蒲存敏离开大荒、前往中州继续修行之后,蒲江兰便进入了休眠——

她那时与自己的小徒弟初通心意不久,不大能接受与恋人分别;

此外,也觉阿蒲离开之后,日子陡然变得殊无意味,于是才选择如此。

不过她的沉眠并不深,偶尔也会醒来,特意舒展身体。

便如此时,很快就在钱进荣的呼喊声中悠悠醒转。

“怎么了?”

明艳的紫衣女人懒洋洋地出来,叉着腰颇不耐烦:“钱城主,若不是我的阿蒲回来,便不要吵醒——”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瞧见钱进荣的圆脸上惨白的脸色,顿了一顿:“……你这是怎么了?”

“葡萄藤大人,没空再多说了,您快跑吧!……”

钱进荣快速地说了一下原委,擦了一把汗,朝蒲江兰拱拱手,心知这恐怕是两人见的最后一面,到底还是忍不住滚了几滴感伤的眼泪,叹道:

“大难在即……您……您自己多保重!”

说完,便又头也不回地奔出宅院。

他还有许多事要办要安排,姜既望是牧首,只负责决策,而他作为城主,则是负责具体执行的副手,需要操心许多细节。

“哎……!”

蒲江兰从没见过这个总是点头哈腰的圆滑男人这样慌乱过,他临走时深深看她的那一眼,让她的心也跟着乱起来。

……这都是怎么回事?

什么龙族?难道外族攻来,神族竟会不保护他们吗?姜既望,姜既望她凭什么就如此确定,她……

蒲江兰心乱如麻,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被人唤醒之后,听到的不是阿蒲归来的消息,见到的也不是长大的阿蒲,而是一个灰头土脸、面带悲色的钱进荣。

同时,她又立即想到——

如果龙族归来,其野心绝不仅限于一个贫瘠荒芜的大荒,真正的目标必定是——

富饶昌盛的中州。

这不行,这不行!……她的阿蒲还在中州没回来!

她得去找阿蒲。

一瞬之间,蒲江兰便做出了决定。

女人沉默地戴上面纱,抽出自己的本命藤蔓,浑身翠光弥漫。

就算是死……她也要见她的阿蒲一面,这才能死得心甘。

钱进荣刚冲出蒲江兰的府邸,奔出去没多远,在街道上忽而又被人伸手拦住:

“进荣!”

街上人极多,钱进荣正全心全意地盘算着该如何将城中人安全送出去,根本顾不得去往四周看,没料到这时有人还不去逃命,竟会突然会唤住自己,还有些茫然,“嗯?”了一声,才分辨出来人的声线。

“进荣!”

粗大健壮的大荒女人立在他眼前,见他神情呆愣,又唤了一声,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是钱进荣的妻子。

“啊——阿赤,阿赤,是你……”

看到自己的妻子,钱进荣一下子呆住,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怎么来了……”

他还以为,阿赤早已跟着人群一起出城了。

他们的独子德发不在,家中器物也不多,阿赤又利落能干,应当——

“进荣,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了?”

他们夫妻之间,看似钱进荣修为与地位更高,实则基本是阿赤说了算。

这个目不识丁的妇人,其实是钱进荣的主心骨,他完全围着她转,见到她之后,才能心安。

便如此时,街道上一片喧哗混乱,而她却十分镇静,平心静气地询问自己狼狈的丈夫,到底对自己有何隐瞒。

钱进荣终于抑制不止心中的恐惧,上前紧紧抱住她,哭道:“阿赤,我今日……我今日大概要死了!”

他颠三倒四地倾诉了几句,这才感到心下稍安,恢复了几分:“我死了并不要紧,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你,和我们的发儿……”

钱德发还在天衍宗求学。

这十年间,他一直都只是隔几月才寄一封信回来,向父母报平安而已,内容写得十分轻松简短。

对这场大难究竟会发展到什么地步,钱进荣其实也并不确切清楚,他只是心中一片混乱地祈祷:

昆仑神山啊……就让这一切都停止在雍部,绝不要走出大荒,波及到中州,伤到他们的发儿……

这样的话,他死也觉心安了。

就算战火不幸蔓延到中州,只盼……只盼云宗主能够力挽狂澜。

听完丈夫断断续续的讲述,阿赤差不多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却笑起来,扬手一拍钱进荣的肩膀:“进荣,你真胆小!这可不像个大荒人!”

女人拍拍手,身后站出数百个男女,都手中持着武器,年轻力壮,坚定沉默。

他们也从此次动员离城的急迫,与城主焦急凝重的神情中,敏锐地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大荒人尚武,怎愿轻易逃离。

“他们是我来时路上碰见的,猜到定西城将有大难,不愿逃难离开,想留下和军士、和蛟马卫首领们、和牧首大人一起守城。”

“我听了很高兴,便替你做主,将他们都带过来了。”

“你们……”

钱进荣茫然地扫了一眼这些年轻人,回过神来,怒气冲冲地责备道:“不行……!这简直是送死,送死知道吗?你们快走,快走!”

“不,城主,我们不走!”

谁知这群年轻人却毫不松口。

大荒之中,雍部人素受轻视,常常被嘲讽地呼做“煤锭子”与“石头蛋”,他们的性情,的确也如石头一般刚强倔强。

“我们是定西城的儿女,誓与雍部共存亡!”

伴随着这声齐齐的高呼,更多的人也停住脚,加入了进来。

他们也不愿走。

“城主大人,我也要留下!”一个人扔下肩上的包袱。

“我也要与大家一起死战!我家中的老幼都已经出城了!”

“定西城在兽潮中保护了咱们这么久,咱们也是时候该保护它一次了!”

“就算我们打不过,可我们的尸体,总算也能绊住敌人的脚不是?”有人爽朗地笑。

“大荒人永不投降、永不逃亡!”

“我们同生共死!”

“……”

“啊……”

凝视着这群可爱又可敬的同胞们,钱进荣眼眶发酸,热泪直在眼中打转。

“好,好,好……”

“我钱进荣……为能做你们的城主而骄傲……”

他连叫了三声好,哆哆嗦嗦地摸上脖颈上的金项圈。

这金项圈,其实是数年前,他花了许多钱财打给他的儿子的。

那是中州孩童佩戴的饰品,他少年时在天衍宗见了,暗暗记在心里,想,以后他的孩子,过得也不能比这些中州孩子差,中州人有的,他的孩子都要有——即便,即便他是一个大荒人。

只是后来,钱德发少年叛逆,逐渐对父亲陪笑的姿态感到厌烦,在一次激烈的大吵之中,更是将这自幼佩戴的金项圈摘下,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发誓自己从此再也不要戴。

钱进荣当时又气又心疼,却也不舍得让这项圈浪费,于是默默拾来,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这一戴,就是十几年。

——而那无形的项圈,他又戴了何止十几年?

其实钱进荣原本并不姓钱,而姓鼠,少年时去中州,因为这姓,他曾受了许多讥讽嘲笑,因此才将姓氏改成了钱。

而进荣这个并不像大荒人的名字,也是他后来特地请读书人为他改的,他当时在好几个名字里徘徊了许久,这才审慎地选了进荣。

他觉得进荣,即是“光荣地前进”的意思,自认为满含期冀与祝愿。

这么多年来,他的确前进了许多,硬是一路熬到了一城之主——

可是,这前进真的光荣吗?

他失去了他的来处,甚至背叛了他的氏族。

少年时奚落他的中州人好像又站在了眼前,钱进荣将口张了又张,起先有点胆怯,声音很小;慢慢才鼓起勇气,声音渐大:

“我……我不叫钱进荣……我是……来自金钱鼠氏族的鼠进荣……”

“去我中州皮骨,还我大荒心魂。”

鼠进荣闭着眼睛仰起脸来,热泪自颊边滚下。

这句话,仿佛已经朦朦胧胧地存在他心里太久太久,直到临死前,他才终于将它说出口。

但是不晚。

什么时候,都不晚。

他摘下脖颈上的项圈,重重扔在地上。

“定西城的儿女们,随我一道御敌!”

牧首府中,姜既望也整好了衣冠,将渊止剑仔细地佩在腰间。

她今日穿得极朴素,腰系白绦,一身素服,眉目也清淡,像是在为谁服丧。

姜既望取出一支华贵的发簪,不自觉地扬唇一笑,抬手将它佩戴在自己发间。这是与她身上的装扮,唯一格格不入的首饰。

那是数年前,谢挚在歧都西市的金蟾店铺中,为她买的一支真凰发簪,极其珍贵罕见,甚至连人皇也没有。

但那傻孩子,却为她买来了。

也不知她当时花了多少钱……

姜既望温柔而又无奈地摇头,但还是认真将谢挚的心意佩戴好。

走到庭院中的桃树前,谢挚当年为她吹箫合伴的场景还犹在眼前,少女跑着种下的那枝从金乌梦灵中带出来的桃枝,如今也已经长成了一颗枝繁叶茂的桃树,将阴影投在树下仰首的牧首脸上。

姜既望抬手摘下一片桃叶,贴身放在自己心口前。

她走出府邸,脚步却一顿。

……府外正站着千余男女,领头的则是钱进荣与各个蛟马卫首领,在拂动的风中一动不动地立着,有的人的武器甚至只是一把最普通的猎刀,仿佛一座沉默的钢铁城墙,又如河水中顽强的坚石。

“……进荣,这是怎么回事?”

鼠进荣忙上前,附耳对姜既望解释一番。

“大人,孩子们也是好心,您就……答应他们吧!”他最后这样请求。

“……”

姜既望看了自己的搭档一眼,有些惊奇地发现,这中年男子的脸上头一次褪去了谨慎卑微的神情,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事,眉宇分外开朗舒展。

她将目光转向面前的人们,人们以同样坚定的力度凝望他们的牧首,紧紧地盯着她,生怕她要拒绝。

“也好,也好。”

牧首却只是轻轻地笑起来。

她看到,在他们汇聚在一起的目光里,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正在流淌。

这正是她少年时为之魂牵梦绕的大荒。

女人率先迈步朝前走去,“各位,请和姜某一起来吧。”

鼠进荣擎着姜周的凤凰旗,紧随其后。

在牧首与城主的身后,则默默地跟着自愿留下守城的千余大荒人。

在今天之前,他们只是最平凡的一个大荒人,任何人也可以欺辱;可在今天,他们是令大荒骄傲铭记的勇士。

走到城墙边,兵士向他们举戈行礼。

姜既望朝兵士颔首,问道:“还有多久?”

她问得相当模糊,但兵士却一下子懂得了牧首在询问什么。

“……回大人,”他满脸汗水,十分紧张,低声答:“还有一刻钟。”

还有一刻钟,兽潮便会涌至定西城。

“好,我知道了,辛苦你们了。”

姜既望等待了片刻,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之后,镇静地命令:

“打开城门吧。”

她希望能在城外战斗,这样的话,或许还能稍微保全一些这座古老的城池。

城门打开,他们走出城外。

漆黑的巨城在他们身后微微发颤,仿佛也在哀泣。

姜既望立在队伍最前方,等待着兽潮的来临。

到了此时,她才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十分平静,甚至还有一种微不可察的……放松与解脱感。

她并不怕死,对于死亡,甚至还有些隐隐的期待。

死之后,她便可以见到她的亡妻崔桃了,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很欣慰的事情。

她这一生,都在被责任所束缚,先前,她是人皇的长女;之后,她是人皇的姑母与渊止王。

可是,她从来没有仅仅是姜既望过。

走不出的歧大都,逃不开的中州,悲哀的渊止王。

兽潮出现在了地平线,终于可以用肉眼观见了。

看着那滚滚尘沙,姜既望忽而想到了很久之前的旧事。

那时她的母皇尚未陨落,她还是皇女,夺嫡之争日益激烈,她深感厌烦,于是自请离都,前去镇守边疆。

驻守地是一个寒冷的北郡,在赴职的路上,她与妻子崔桃共坐于丹朱鹤所拉的飞辇之中,窗外风声呼啸,窗内却暖融融的,两人下棋煮茶,十分惬意。

她那时还尚未向崔桃明确地告知心意,但已在日夜相处中喜欢上了这个明媚可爱的姑娘。

她准备,等到北郡之后,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向崔桃告白。

崔桃又下输了一局棋,正要嘟着嘴说自己再也不和姜既望下棋了,她总是下不赢,不经意间往窗外一瞥,忽然惊喜地叫起来:

“既望,你看,外面下雪了!”

年轻女人欢喜地掀开帘子,夹杂着晶莹雪花的冷风一下子便“呼”的一声灌入飞辇。

姜既望连忙为她披上外衣:“小心,太冷了……”

崔桃却不在意,只是捧着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辇外飘舞的雪花。

姜既望便也安静下来,温柔地赏妻子眼中的雪。

……

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即便是在很久之后的今天,她也常常拿出来回味。

而眼前飞扬的尘沙,看起来,正与姜既望记忆中的大雪一般。

只是在那尘沙之上,还有四团金光正在闪耀。

真龙毫不掩饰地释放着强大的气机,嘲笑藐视渺小的人族。

姜既望默不作声地拔出渊止剑,迎了上去。

一只只有一只翅膀的美丽鸟儿在她身后倏然伸展开洁白的羽翼,昂首发出清澈的长鸣。

那是姜既望的大道图景,残翼鸟。

风吹起了姜既望的长发与腰间的白绦。

空中的睚眦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她走入了那漫天风雪,白袍一步步没入尘沙之中。

“桃娘,我来陪你了。”

神石粉碎,鹤鸟翅断,饮血于此。

真龙们驱使着兽潮,仍在踏着鲜血前进。

景部安康城外,守城的将军被蒲牢踏碎胸膛,犹在流泪呼喊:“陛下快逃,陛下快逃……!”

益部永乐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平静地披上盔甲,朝东再拜。

“文死谏,武死战,老夫今日……也算死得其所了。”

泰部魁星城,英武的女子浑身鲜血淋漓,不断朝狻猊射出箭矢,在临死之际,毅然决然地将身躯炸得粉碎。

“我便是最后的箭!”她笑着说。

和部的临昌城,正在龙焰中燃烧!

防守已破,看着无数民众一瞬死去,男人流下血泪,痛悔不已:“我只恨没有听渊止王上的话,让大家及时离开……”

他颤颤巍巍地举起剑锋,割断了自己的脖颈。

中州歧大都。

这几日,城东青钟几乎一直都在长鸣。

每一次被敲响之时,歧大都的民众都会惶惑地驻足聆听,不知这次又有哪位大能死去。

“雍部定西城沦陷,渊止王姜既望陨落!”

“再报,景部安康城沦陷,平荒侯陨落!”

“益部永乐城沦陷,焚寂候陨落!”

“泰部魁星城沦陷,震沙侯陨落!”

“和部临昌城沦陷,怀风侯陨落!”

“……”

“……”

五日之内,龙族驱兽潮,连破西荒一十三城!

牧首战死的消息不断传来,人皇的大殿上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连温度也仿佛冰寒无比。

人皇于皇座上端坐,神情为天子冠冕垂下的玉旒所挡,面容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阴影当中。

没有一个臣子敢于在此时开口,触怒姜晦之。

第316章 博弈

然而,即便畏惧人皇之威,但还是有人不得不站出来。

“陛下,渊止王上之事……还望您节哀。”

老臣深深弯下腰去,语调沉痛:“大难将至,当以国事为重。”

姜晦之默然一瞬,低声道:“朕知道。”

当姜既望的死讯传到歧大都时,许多歧都民众都禁不住落下泪来,举起燃烧的香烛,自发走上街道。

袅袅青烟盘旋在人们悲痛沉默的脸庞上,想要为渊止王与牺牲的将士们照亮归乡的路途,如同蜿蜒的长龙。

百姓总是牢牢记着真心对他们好的人,总也不忘。

他们不会忘记,是谁在正音之战后稳定局势,重建秩序,一点点耐心修复残破的中州;

又是谁力排众议,坚持建造调云塔,驯服了天灾,从此,只有富饶与安宁在中州的土地上流淌。

从今以后,再也听不到金吾卫们尊敬的齐声呐喊,“渊止王上驾到,让调云塔照亮歧大都!”了。

姜晦之同样对姑母去世的消息感到恍惚。

刚听到姜既望战死时,人皇霍然起身,头一次失去了帝王应有的镇定冷静。

姑母,陨落了……?

——但是奇怪,姑母,怎会死呢?

姜晦之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渊止王”三个字,会和陨落组合在一起。

她不应该永远担着她的贤王之名,像一个于公于私都永远完美无瑕的典范一般存在着,温和而隐忍地微笑着吗?

自她登位以来,姑母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她,或远或近,从未离去。

姜晦之曾千百次想象,自己会怎样使这阴影消散;但却从未想过,姑母的一生会如此落幕。

她的确忌惮她过隆的声名与威望,不认可她过于仁慈的手段与政策,厌恶她完美得不像真人,更厌恶她仅仅是存在着,便在时刻提醒着她的得位不正,也让她想起少年时那个眼见亲长死去、却无能为力的自己。

她想过要将姑母拉下神坛,剥去她的职位,褫夺她的王号,将她打入大狱,告诉世人你们敬仰的渊止王上也不过如此;

在谢挚还在歧都求学时,她甚至还曾兴奋地幻想过,若姑母亲眼见到自己折辱她的义女,该会有何反应……

可她唯独没想过,要让姑母死。

那个许多年前温柔地俯下身,在王府的废墟中牵起她的手,将她一步步护送上皇座的女人,她自青年起便视作大敌的渊止王,她曾以为永远不能战胜的姑母,竟然就这样平淡地、轻易地死在了西荒最西方。

姜晦之几乎有一种荒诞与不真实感。

她还没看到姑母对她俯首称臣,她怎么敢先死?

她怎么敢。

她是人皇,中州最尊贵的生灵!可是姜既望,并没有拿她当人皇看待。

面对她这么多年的挑衅与示威,姑母是否从未在意过,看向她的目光无奈而又失望,唯独不像是在看待敌人,只如同长辈看着一个无理的少女?

她终究还是没能赢过姑母。

这场她斗得兴致勃勃的棋局,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个人的闹剧。

姑母甚至根本都没有执起棋子,更没有落座——

她的心,总是在王妃崔桃,与西荒上。

现在,姑母更是以壮烈牺牲,强行终止了这场漫长而又隐秘的较量。

姜晦之知道,她永远也无法胜利了。

“为守卫国土,姑母与众将士壮烈成仁,这是国丧……朕心中,也极感悲恸。”

姜晦之甚至还有空分神,不无嘲弄地想到,姑母就连死,也如此完美光荣。

她将心神集中到眼前最紧要的事情上,不再去想姜既望:

“龙族势头迅猛,不日便将尽占西荒,向我中州进军,众卿家可有何应对之策?”

沉默。

大殿中的大臣们一个个都垂首耷眼,奉笏端立,恨不得连呼吸也屏住,唯恐引起人皇的注意与发问。

见此情景,人皇不由得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她抬指,目光晃了一圈,漫不经心地在那将头埋得最低的大臣身上停住:

“你来说。”

“……?!”

那人一下子惊讶地抬起脸,想不到自己如此不起眼,人皇竟会头一个命他开口,擦了一把冷汗,但也不得不颤声应:“……微臣……遵命。”

他字斟句酌,谨慎地分析局面道:

“龙族大军势不可挡,据传来的战报,他们应当足有四位仙王;而那位传说中初代龙皇的女儿,青皇紫帝,至今还尚未现身……”

“想必,”男人艰涩地吞咽了一下:“她应当至少也是个仙王,更或许,已至半神之境,与摇光大帝平齐。”

说到这里,他微微停住,悄悄抬眼,去探人皇的神色,想观察人皇是何反应。

人皇不辨喜怒,只是道:“接着说。”

于是他不得不接着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