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敌人的战力。”
“而我中州之中,云宗主为仙王,孟夫子次之,为圣人;西荒有摇光大帝,乃是半神,她为人素来最是傲慢自负,绝不能容忍龙族于五州作乱,但西荒五日连破十三城,昆仑神山并无一丝声息,若臣所料不错,她大概……已死于龙皇之手。”
“东夷又有佛陀,同样也是仙王,手下更有十八金身罗汉,但我中州与东夷素有仇怨,料想他绝不会出手相助,不仅如此,还须提防他趁机作乱;而即便相助,佛陀也绝非龙族的对手。”
“概而言之,彼有四位仙王与一位半神,更有不知何时降临的龙族大军;
而我中州,却只有一位仙王与一位圣人,虽亦有百万军士,可在龙族军队面前,则犹如马踏群蚁,并无一战之力。”
随着大臣的一句句分析落下,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冻结。
大臣更感到,人皇的紫眸深深地凝视着他,给他带来一股莫大的压力。
但他还是坚持着,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并且孟夫子,也已经很老了,不知今日,尚能战否。”
没料到此人看似卑懦,实则如此大胆,竟敢公然暗示九轮圣人已经老朽无用,大殿中一片哗然,掀起了一阵无声的波浪。
大皇子姜涯更是直接冷声道:“夫子虽老,但也能与敌一战,就不劳阁下担心了。”
自从八年前,三皇女姜契受谢贼蛊惑,擅开护城大阵,放谢贼出逃之后,人皇震怒,夺去了她的一切尊荣。
纵使姜契从风暴极境历练三年,终于艰难归来,但也再不复当年与皇兄分庭抗礼之势,至今也不过是一个金吾卫小统领,闻者无不为之扼腕痛惜。
而今日,人皇召群臣议事,还特地命自己的皇子皇女一同旁听。
自三妹自毁前程后,于夺嫡路上再无对手的大皇子春风得意,敢于直接呵斥这口出不敬之言的大臣,但姜契却只是默默地回首瞥了一眼,便再无他话。
这几年的磨砺,使得这个曾经以温文出名的皇女变得沉默,也愈发稳重成熟。
人皇抬手,制止了大殿中的哗然之声。
她前倾身体,语气柔和,带着鼓励,仿佛极感兴趣:
“既然形式如此严峻,我中州危在旦夕,几无破局可能,那爱卿以为,朕当如何决断?”
听人皇似乎语带欣赏,那大臣不禁心头一喜,拜伏在地。
“臣以为,这场战争,我们绝打不胜,若要强战,整个中州都会化为废墟,陛下仁慈爱民,自然绝不忍见此惨状。”
“不若忍辱负重,先示敌以好,稳住他们,保全中州,之后再从长计议。”
人皇的笑容愈发和煦:“哦?好一个从长计议……却不知朕该如何保全?”
大臣顿了一顿,飞快地朝周围的同侪瞧了一圈,到底还是感到有些耻辱,也明白自己将要说的话不会为常人所容,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撤军,割西荒,以献龙族。”
此话一出,群臣登时为之惊怒!
文官们摇首:“割地求和?这绝无可能!”
甚至有武将已对那大臣怒目而视,仿佛随时要冲过去,将他一拳打倒在地。
“求是求不来和平的!”
有大臣直接下跪,恳切道:“陛下,大战在即,此人却助长敌人气焰,灭我中州之威,其用心不可不谓至毒,伏惟陛下深察!”
更有须发皆白的老臣怒发冲冠:“荒唐!我大周立国数千年,未尝有今日之辱!”
“……”
人皇微笑着看着下方一片群情激奋,直到众人的怒火已如沸水,才喝道:“姜涯姜契,何不将他拿下!”
“儿遵命!”
姜涯姜契同时应声,扭身将那大臣按倒,递交给金吾卫。
“拖下去,赐斩首。”
直到男人被金吾卫干脆利落地拖出大殿,他声嘶力竭的大喊声还能隐隐听见:
“陛下,我们真的打不赢的!倘若您硬要抵抗,中州将会十室九空!臣死了并不要紧,唯愿您熟思之!不要逞一时之气啊,陛下!……”
人皇厌烦地皱眉:“让他闭嘴。”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头颅,应当已被金吾卫斩于白玉阶之上。
“陛下——”
殿中群臣被人皇的雷霆动作吓得愣住,纷纷跪倒在地。
姜晦之缓缓地抚平衣角,紫眸扫过下方这些诚惶诚恐、各怀心思的人。
是的,她的确是人皇,大周的天子,可是她的臣子,并不总和她一条心,甚至常常还站到她利益的对立面去。
杀死一个大臣,对她而言,并不能带来一丝触动,她真正的目的,是用他的言语来试探,再他的鲜血来杀一儆百。
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上有那么多人,每一个都看起来如此道貌岸然,批驳求和之论时更是义正言辞,可她知道,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打的和那被处死的大臣是一个主*意。
——求和。
人皇眼神更冷了几分。
或者更差——
逃跑。
能站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看不清当下的局势,根本不需要他人再多分析;
也没有人比姜晦之更清楚,这场战争,大周与中州绝不会胜。
但是,尽管如此,她姜晦之绝不求和,也绝不逃亡。
这些人,平日里享尽了尊荣,也休想逃。
驭人如驭马,有时需要麦草,有时则需要血淋淋的鞭打。
而此时,人皇便举起了手中无形的铁鞭,将敬畏与恐惧抽在群臣的脊背上。
她缓声道:
“西荒与中州,实乃唇齿相依,一者亡,则另外一州也必不能活;
若割去西荒,则我中州的西郡,会如待宰羔羊一般,毫无防备地袒露在异族面前,即便龙族收取西荒,同意求和,就此收手,可我中州,也自此永远不能摆脱随时被侵略的恐惧与担忧……”
而这,无论哪个君王,也无法忍受。
“这种情况,朕绝不能容许发生。”
嘲弄的冷笑再次爬上了人皇的面庞:
“——更何况,龙族如何能够答应求和?”
中州唾手可得,这时却要龙族硬生生地止住攻势,将已含在口中的肥肉再吐出来,可能吗?
若她是龙皇,也绝不会答应,只会对被征服地的软弱报以冷嘲。
她站起身,扬声道:“这是割肉饲虎,燃己取暖!”
“将肉抛给恶狼,绝不能终止野兽的进攻,只能让他们尝到鲜血的滋味,由是愈发疯狂。”
“……我大周宁肯灭亡,也绝不割地,绝不求和,更不逃亡!”
人皇面孔阴沉,但却说得狠厉决绝,而又掷地有声。
寒光一闪,人皇竟是抽出一把短刃,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在女人腕间淅淅沥沥地淌下:
“朕今日在此立誓,姜氏儿女,不论老少,都必将死守中州,以死报国!”
她回身一掌将皇座击得粉碎:“今后再敢言求和者,有如此座!”
宗室们都心中震动,终于明白过来,人皇今天唤自己来,是为了做什么。
姜契第一个应和人皇,沉声道:“姜契与中州共存亡,不和,不降,不逃。”
“儿永远跟随母皇!”
姜涯回过神来,也忙不迭地立下大道誓言。
连年纪最小的小皇子姜阔也郑重地立誓道:“阔儿也绝不跑!”
他已不是八年前那个犹带稚气的天真小少年,但眼眸仍然清澈明亮。
姜停云也表了态,论起来,她也是当今人皇的姑母,她是姜既望的妹妹,因为行事过于放荡不羁,甚至没能被先帝封王。
“……”
“……”
宗室的一声声誓言落下,人皇满意地叫了一声好,继而如豹子一般虎视眈眈地望向殿中。
“众爱卿呢?”
女人眼中微动的杀意太过明显,群臣之中虽然有些人心中并不情愿,但此景此景之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一一立誓,发誓与中州共进退。
“崔家上下,若有敢逃亡者,立毙!”
“臣,廉子淑,愿誓死追随陛下!”
“……”
“……”
不一会儿,殿中大臣已经尽数立誓,只有谢家家主谢惜自还没有动静,如听不见一般,照常端坐着。
群臣入殿奏事,皆须肃立,唯独谢惜自有座位。
明面上,是人皇体恤她的体弱;实则,人皇是尊重她身后的谢家。
“谢家主可是有何顾虑么?”人皇微笑。
“并无什么顾虑。”
清瘦的女人却不惧怕人皇,只是弧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我有件事想要告诉陛下——”
白绸蒙着女人的盲眼,只露出精巧如瓷的下巴,与薄而苍白的两瓣唇。
她朝人皇微微欠身,平静道:“狐族造有飞舟,可以离开五州,前往星星海。”
不顾众人面上一瞬腾起的惊色,谢惜自接着道:
“我已向狐君购得了千余飞舟坐席,陛下可拣选天资出众的年轻人,让他们乘飞舟避难而去,以此保全性命,再延人族火种。”
“如此,即便龙族杀尽五州人,人族也不算全军覆没了。”
人皇猛地沉下了脸。
她没有想到,这寂然近千年的谢惜自,这仿佛对所有世事都漠然冷淡的谢惜自,竟然对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并不意外。
一瞬间,人皇便明白过来——
谢惜自早就算到了龙族入侵。
她早就知道中州会败,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向狐族购买了活命的机会,她甚至还特地耐心地等待着,一直等到殿中所有人都发誓死战到底,再无逃亡的机会之后,这才平淡地将此事说了出来。
她手里攥着的不是飞舟的坐席,而是千余条可以从大战中活下来的性命。
人皇冷冷地盯着谢惜自:“谢家主神机妙算,可有算过自己的死期么?”
长生世家的家主甚至比人皇要更加恼怒——
这个该死的谢惜自,若她稍微再早说一刻,他们便不会,便不会……
可是现在,誓言已立,他们已经……跑不掉了,只能为五州陪葬。
追悔莫及涌上了家主们的心头,最终化为盛烈的怒火。
她是故意的!她想看着他们死!
“谢惜自,你好歹毒的心肠!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谢惜自对他们的激愤视若无睹,对人皇道:
“陛下,在殿众人都已立下大道誓言,不可更改,我以为,乘坐飞舟离开的人,应从天衍宗、红山书院与白泽圣地当中挑选,他们年少有为,才是人族的希望。”
“哼!”崔家主冷笑:“这其中,想必定然有令爱的身影了!”
“敢问谢家主,留下来共卫中州的人,也包括你的女儿,谢家红莲谢灼么?”
八年前,当时的中州第一天骄宋念瓷虽然因心魔而就此沉寂,但谢灼很快便代替了她。
她以一种奇快的速度不断破境进阶,今年不过二十余岁,便已至斩己,堪称绝世天才。
因为这个尖锐的问题,谢惜自微微沉默了一瞬。
然后盲眼的女人轻轻地笑。
她吐字清晰,一字一顿,残忍地答:
“是的,也包括我女儿。”
“至于我的死期——”
谢惜自转向人皇:“虽然卜算师有一条默认的规则,便是不算自己的命运,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与谢家人,都会死在保卫中州的战役当中。”
“陛下,我立誓。”
“……”
得到了谢惜自的保证,人皇终于敛去了眸中的冷意。
她知道,倘若谢惜自要与她作对,她大可以在群臣尚未立誓时,便率先坦白;
更或者,她也可以私下将此事告诉众人。
这样导致的结果只有一个:
最终决战尚未正式开始,但长生世家已经纷纷逃遁而去,使得军士丧失斗志,民众慌张失措,对人皇而言更是极大不利。
可谢惜自没有这样做。
那便说明,在大体上,谢惜自还是站在她这边的。
她有此举,如她所说,只不过是想为人族留下些许火种,不愿所有人族都被这战争的烈焰烧得尸骨无存。
中州必败已成定局,军士与民众愿意死守家园,可朝堂上这些衣冠楚楚、地位尊崇的蠹虫,却并不一定与军民一心。
姜晦之知道,今日若不是她以势相逼,恐怕殿中有些人便会当场抗命。
“谢家主的建议,朕知晓了,此事便交与云宗主、孟夫子与白泽主上去办,他们三个是公认的公正无私,拟定人选时,必定不会徇私舞弊。”
“——众卿家可有异议?”
自然是没有。
中州还有谁,会比这三位生灵更能担当此项重任呢?
人皇满意地笑了起来。
这是她今日头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总体而言,今天虽然有谢惜自这个小变故,但形势,大致还是按着她的筹谋走的。
“无论如何,现在,我们都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那便是死战到底。”
她将早已计划好的安排镇定自若地布置下去:
“镇国将军姜朔镇守鼓龙瀑布,那是中州与西荒的交界,也是我中州的第一道防线。”
“请孟夫子与老祖们出山,速往西郡,为第二道防线。”
人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
“……至于其他人,如云宗主,如朕,如宗室,乃是大周最后的防御。”
“我们会坚守在歧大都城外,除非我等皆死,否则歧大都便不会破。”
“废除出入郡限制,用调云塔通知民众,叫他们尽量向东迁徙,亦可随心而动。”
大周已经保护不了它的人民了,民众们只能在大难中自己逃命,这无疑是身为君主的耻辱。
但在那之前,她要与恶龙做最后的搏斗,将人族的尊严与勇气刻在敌人心底,叫他们永远也不能忘怀,也要为本族年轻天骄的撤离……争取充分的时间。
第317章 去留
人皇的命令一经发出,大周上下立即飞速运转起来。
“快些!不要再拖拉!龙族随时都会打过来!”
中州西郡,在军士的不断催促下,百姓背上家私,一步三回头,惶惧不安地踏上了离家的路。
这是他们人生头一次离开生长的地方,绝大多数人甚至从未走出自己所属的县域。
但今天,他们却不得不洒泪告别故乡,拖家带口地向东方迁徙,在大地上连成一道浩浩荡荡的悲苦河流。
“大人,劳您通融,就让我们……再看家乡一眼吧!这一走,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即将出郡时,这些贫苦的人们忍不住停住脚步,久久伫立,含泪凝望这今生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龙族,只知道大战将至,自己的家园,很快就将在战火的燔烧下荡然无存了。
连军士闻言,也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直到人们终于倾吐够了对故土的眷恋,重新慢慢迈开脚步,军士才道:“……只要人还在,总有一天,我们的后辈,还会再回来的。”
声音极轻,比起开解民众,更像是在喃喃着对自己说。
“快走吧!不要再拖拉了。”
歧大都,天衍宗,玄峰。
玄峰峰主撑着额头,唤来心腹,递过去一页名单。
“……将这些人唤过来,切记,不要惊动他人,明白了么?”
玄峰峰主是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此刻却似十分疲倦。
昨日人皇的命令传达下来,大周将要与龙族死战到底,为了保全人族血脉,可挑选出千余年轻天骄,送上狐族的飞舟,前往星星海。
这千余名额,自然是分给了天衍宗、红山书院与白泽圣地。
按照人数比例分配下来,天衍宗弟子数目最多,所分得的名额自也占首位,足有六百余;
分到八大主峰时,则每座主峰,都有八十余个宝贵的名额。
但该让谁走,又该让谁留,可就成了各个峰主所头疼的难题。
选出天资高与品行优者,对峰主们而言其实并不难,难的是——
他们清楚地知道,选了谁,便是将生的机会给了谁;
而留下来的人,几乎只能面临一个结局,那便是战死。
这选择太过残忍,但还是不得不选。
反复斟酌着,深思熟虑着,在名单上划掉一个个姓名的时候,峰主们心中的痛苦与愧疚达到了顶峰。
他们怎能不感到,自己这一划,也仿佛是划掉了无数弟子的性命。
峰主们将最后拟定的名单交给执法峰与云宗主,通过两次严格的审核,确定其中并无徇私舞弊,选中的人确实都称得上天骄之后,这名单才算是正式拥有效力,回到各个峰主的手中,由他们悄无声息地将被选中的弟子集结起来,再一并送往北海。
这一次,不允许任何不公正。
通往北海的车辇中,众弟子人心浮动,时有窃窃私语。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峰主忽然将自己半夜唤醒,也不解释缘由,只道是有大事相托,随即便被领入了车辇当中。
进去一看,其余人也都是熟面孔,在整个天衍宗内都称得上有名有姓。
车辇一路疾行,车轮碾过街道,如同滑过冰面,在浓重的夜色里,并无一丝声息。
“发生了什么事?峰主这是要送我们去哪儿?”
“看样子,似乎我们都是经过特意挑选的……”
“方才,我好像还见到了小剑仙吕射月,不过隐隐约约,也看不真切。”
“……”
“哎,你们说,龙族真的会一直打到歧大都来么?”
弟子们的话题,终于还是兜兜转转,回到了近来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上。
一阵沉默。
“……可能,会的吧。”
一个人苦笑着应。
“毕竟,连渊止王上,都……”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车辇中的气氛陡然变得沉重。
蒲存敏却没有加入到任何紧张的交谈之中。
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在角落,盘腿调息。旁人都知道她性子冷淡寡言,并不奇怪,也不拉着她攀谈。
蒲存敏是得以登上狐族飞舟的弟子中,极其少见的大荒人,她虽已拜入仙宗十年,但新识的朋友仍然不多——无形的歧视仍然存在着,即便她比许多中州人都更出类拔萃。
车辇中低语声渐歇,蒲存敏悄然睁开了眼。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她早已将拳头攥得发白。
倘若不是如此,她便抑制不住心中海一样翻涌的悲恨。
定西城沦陷,牧首大人陨落,她的家乡,已在数日之前被敌人的铁蹄踏碎;
她的师父与挚爱,大概也早已……牺牲在守城的战役之中。
她想痛哭,可她不能。
她要把所有的悲与恨都牢牢记着,攒在心中,在与龙族战斗的时候,尽数爆发出来,她不能此刻流泪出声。
她要忍。
蒲存敏微微侧过脸,仿佛透过车辇与无数距离,望到了大荒的明月。
那已阔别十年的、故乡的月光,温柔而又哀伤,丝幕一般,洒在她的心上。
不论这辆车辇将要去往何处,蒲存敏知道,那都不是她想去的地方。
符文的辉光在蒲存敏身上一闪而逝。
她要去鼓龙瀑布,她要回大荒,去与龙族交战的战线最前方。
不多时,终于有人发觉了不对劲,惊愕地叫出声来:“奇怪!蒲存敏怎么不见了!”
“她施了一个障眼法!”
“她跑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我们都和她不熟……”
“……”
谢家,摘星楼上。
一辆接一辆车辇驶出了歧大都,管家趋步来到谢惜自身侧,恭敬地报告道:“家主,天衍宗选出的弟子已经踏上了前往北海的路途。”
谢惜自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又问:“可有出什么意外么?”
“这……”
管家面有难色,但还是如实回答:“有二十几个孩子中途失踪了,这其中,还有那位赫赫有名的小剑仙吕射月……”
“是么?”
谢惜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聪明如她,自然能猜到,那些弟子有何想法。
无非是看势头不对,不愿在危难之际离开歧大都,想要留下来,和其他人一同战斗罢了。
“不必管,顺其自然吧。”
只要将大多数孩子们送走便好。
在这个过程中,她允许有微小的损耗发生。
“……也是时候送小姐走了。”
谢惜自轻唤刀灵:“刈鹿。”
“在。”
劲装女子在她身后悄然出现,简单一拜后,便领命而去。
很快,谢灼的房舍中响起了一声惊叫:“是谁!”
谢灼原本正在熟睡,却忽而察觉仿佛有人接近。
睁眼一看,那人不知有何手段,竟无声无息地避开了府中层层阵法守卫,竟已立到了她的床边,似乎正要抬手将她抱起。
她惊惶之下飞出一掌,击在来者胸前,“嘭——”
谢灼肉身本就强横,这几年修为突飞猛进,已至斩己境界,即便是寻常一掌,亦不可小觑,谁知那人受她一击,身形竟丝毫不晃,连呼吸都未加重半分。
谢灼却心头一跳,隐约明白了些什么,试探着颤声道:
“……刈鹿?”
刈鹿乃是妖刀刀灵,并无真实的血肉躯体,只要刀身不毁,刀灵便也不会受任何伤。
因为这一特性,与女人颇为熟悉的身形,谢灼才认出了她。
刈鹿沉默。
但在此时,沉默便几乎等同于默认。
“……”
不顾自己仅着中衣,谢灼赤足下了床,一步步走近刀灵。
她不想哭,但眼泪却不受控地涌出,仍倔强地瞪着双眼,盯着刀灵:“……是我……是我娘让你来的?”
其实,就算不逼问,真相也亮堂堂地摆在她眼前。
——整个五州,除了现任谢家家主,又有谁能驱使得动这忠诚的刈鹿刀灵?
“她叫你来做什么,杀了我?”
眼泪从谢灼的面庞上划过,却仍在强撑着笑:“总不会是像别的母亲一样,半夜过来,看看我睡得好不好吧?”
自从八年前,她向王昶告密,害得谢挚身死潜渊之后,谢灼便无时无刻不活在痛苦煎熬之中。
她又悔又愧,大病了一场,自此搬出了红山书院的弟子舍,回到了谢家居住。
……她怕见夫子悲伤的目光,也怕听同学们哀愤的叹息,甚至连心心念念的宋念瓷,也一度不敢见面。
若是师姐知道,是她用谢挚的命换了她的命,她一定会从此憎她恨她,深厌她,再也不和她来往的;
而且以师姐的性子,也必定不能接受此事,说不定,说不定要自戕谢罪……
毕竟,她那么好……
谢灼狼狈不堪地逃回了家中,整日待在房里惶惶不可终日,甚至不敢迈出门去。
街上行人不经意的一瞥,也会令她心惊肉跳地跳将起来,转身逃跑,她觉得,好像每个人都在厌恶地鄙弃自己;
连站在天光之下,她都有一种被看穿内心的恐惧。
最奇怪的是,在一次漫长的昏睡过后,她的修为开始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增长。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时时刻刻都流转着磅礴的力量,自降生以来,从未如此爽利痛快,仿佛之前的她并不完整,现在的她,心脏的缺口却已被精妙地补得圆满完整。
谢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了逃避心中的愧疚,只得将心神投入了疯狂的修行当中。
而这成果丰硕。
她如今已是斩己境大能,堪称当之无愧的中州第一天骄,连曾经的宋念瓷,也绝不能及。
但谢灼却不能从这飞速进步中感到喜悦,反而越来越惶然不安。
她常常做噩梦,一会梦到少年时的谢挚,站在悬崖边鲜血淋漓地对她笑;
一会梦到师姐满脸厌恶,重重地甩开她的手,仍她怎样哭喊挽回也不回头;
一会却又梦到自己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一只素白的手稳稳地割开她的胸膛,往她心里放了一颗小小的东西……
无数次从过于真实的梦境中惊醒,谢灼满身冷汗,大口喘息,继而本能地捂住胸口。
怦怦跳动的心脏里,似乎也有什么异物正在生根发芽。
该死,那到底是什么?!
谢灼猜不到。
但在潜意识里,她觉得那一定与母亲脱不了干系。毕竟,毕竟,从小到大,只有母亲最在意她的修为……
而如果有母亲插手的话,那这刈鹿刀灵,必定就是执行者。
“你说啊!”
谢灼又往前了一步,声音尖厉,神情已有些疯狂。
刀灵终于不得不中止沉默:“小姐,家主并没有……”
“让她说。”
身后传来平静的女人声音,谢惜自拄着拐杖,迈步走了进来。
“刈鹿,你这次的事情办得太慢,我便过来看看。”
“家主恕罪。”刀灵朝女人半跪下去。
谢惜自与满面泪痕的女儿相对而立,虽知道她看不见,但谢灼不想在她面前流露出丝毫脆弱,还是下意识擦了把脸。
“我并没有想杀你。”
“那你想怎么样!”
谢灼哭喊,她已接近崩溃,“谢惜自,难道非得把我逼死你才开心吗?我为什么要生成你的女儿!”
“可你就是我的女儿。”
“不,我不要,我不要当你的女儿!我不要当——”
见她越说越不像样,谢惜自皱眉,轻轻敲了敲拐杖,刀灵立即适时上前,将谢灼击晕在怀中。
刈鹿刀灵的修为在斩己与仙人之间,因她不是生灵,所以无法诞生真正的大道图景,但实力比寻常斩己大圆满要强得多,堪称仙人以下无敌手。
谢惜自走过去,用指节蹭过女儿湿漉漉的脸庞,为她擦去未来得及拭去的泪水。
垂着眼眸,她头一次流露出一丝身为母亲的温情。
但这温情如同太阳升起前的露珠,十分短暂,转瞬即逝。
静静地立了片刻,谢惜自垂下手:
“好了,刈鹿,将她送去天衍宗吧。”
“想必,云宗主已经等不及了。”
龙皇云重紫已降临五州,云清池这几日一直处于一种淡淡的焦躁当中,向谢惜自屡次催请,要她尽快将谢灼送到天峰。
身为第二法身,云清池几乎必然不能战胜云重紫。
只有将这预言中可杀龙皇的莲种谢灼带在身边,她才能感到片刻心安。
白泽圣地。
白泽主上告别了忧心忡忡的圣女白令芳,踏上了前往鼓龙瀑布的路途。
“姜朔在那里,我总有些不大放心……”
美丽的女人轻轻揉了揉白令芳的头,柔声告诫:
“名单已经拟出,令芳,从今以后,你就是星星海的生灵了,不要再如从前那般随心任性,记得了么?”
姜周皇室与各个长生世家的禁地里,此时也接连有沉眠的老祖苏醒,他们是大周最后的依仗。
若是谢挚在此,必定还能发现,在这些老人当中,还有她当年初至皇宫时,在宫门前遇到的慈祥老妪。
“哟,还活着呐?真不容易!”一个老者故作惊奇。
也有人笑着挑衅:“嗬,你这老东西,睡了这么多年,骨头没睡散架吧?还能拿得起剑吗?啊?”
“说谁老呢!本姑娘不过四千岁余!”
“哈哈哈……”
“……”
他们相互大笑着打招呼,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一去,无人可以再活着归来。
年轻时,他们也曾针锋相对过,为了各种原因大打出手过,但此刻却分外和谐。
一切爱恨情仇都已成过眼云烟,不再重要,共同的敌人与相似的结局,将他们粘合到了一起。
看着苍老的彼此,老人们心中都生出无限感慨。
一晃眼,成百上千的岁月过去了。
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男女们,如今朱颜不再,但混浊的眼中,却仍有少年的神采迸发。
这难道不算是一种幸运吗?
“走吧,老不死们!去西郡!”
红山书院。
对着镜子,孟颜深最后一次正了正衣冠。
“小熊崽,接下来,书院和孩子们,就拜托你照顾啦。”
老人朝浣熊长老挥手告别,将一直陪伴自己的墨色指猴放到它肩头,语气轻快。
“对了,还有我的小猴子。”
前日他接到人皇的谕旨,仔仔细细地阅读了数遍,近来一直含悲的眉目才头一次缓缓松动开来,撑着桌面,叹了一声“好”。
不和,不逃,不降,与此同时,还为人族留下了火种,民众亦有留心顾及。
晦之的选择,很称他的心意。
值此关键关头,人皇的决断,到底还是体现出了姑母与老师对她的深厚影响。
晦之心里,终究还是有五州,有百姓的。
只是另外一道命令,去让老人很为难。
他不知道该怎样拟出登上狐族飞舟的学生名单——他怎么能呢!
但是,这件事,又不得不办。
指猴担忧地听了好几晚主人疲倦哀伤的叹息,终于,这份名单还是送了出去。
为了这名单,宋念瓷还特地来找了一回老师。
她如今早已不再修行,修为还停留在当年的脉种境,这些年来一直在藏书阁帮忙,也很受书院弟子尊敬。
一进门,行过礼后,宋念瓷便向孟颜深说明了来意:“夫子,该走的不是我。”
宋念瓷是除过浣熊长老之外,唯一一个知道名单内情的人,因为她现在严格论起来早已不是书院的学生,而是书院的助手。
“我早已不能修行,余生修为也不能再进益半分,前往星星海的名额何其珍贵,各个都须是人中之杰,我不能将这个名额空空浪费。”
宋念瓷长拜下去:“夫子,念瓷感念您的心意,但是我……绝不能走。”
“我的心愿,本来也是与书院共进退的,还望您准我放肆这一回。”
孟颜深想让宋念瓷先起来说话,她却不肯,大有他不答应,她今天就不走之势。
“你啊……”
老人只得长叹一口气,他是熟知自己这固执的学生的性情的,知道她真的会如此做。
“瓷儿,你说得没错,名单上的弟子都须是人中之杰——可你,不正是人杰么?”
因为夫子的回答,宋念瓷怔了一怔——她已很久没有再被人称作人杰。
虽然,在很久之前,天才之名,也曾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称呼。
宋念瓷苦笑道:“现在,也就只有您会觉得我是人杰了……”
就连谢灼师妹,如今都与她疏远,鲜少往来了,可在夫子这一声仿佛理所当然的话中,宋念瓷竟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心酸难过,那是她以为自己早已摆脱的情绪。
“瓷儿,好孩子,你听我说。”
孟颜深扶起神色稍显恍惚的学生,让她与自己同坐。
“夫子知道你不想走,但是你一定得走,别的话你听了,心里必定都不以为意,不能改变你的决定分毫,可夫子只告诉你一句话——”
“当今之世,精通言灵的,只有你一人;真正继承了我的道的,也只有你一人。”
“你说,便为了这个,你该不该好好活下来?”
眼里闪烁着慈爱的柔光,老人朝着她温和而又狡黠地笑。
宋念瓷如遭雷劈,呆立在原地。
她坐立不安,几乎惶恐起来,喃喃叫:“夫子……”
她绝没有想到,夫子将她看待得这样高,明明她觉得自己在红山书院的弟子中并不算聪明,甚至可以说有些愚笨,但夫子却说,她才真正地继承了他的道……
“怎么了,很惊讶么?”孟颜深笑。
“您……大概是在哄我吧……”
“怎么会!”老人大笑:“瓷儿,你这话真是又看轻了我,又看轻了你。”
自从受困于心魔之后,宋念瓷自己都没发觉,她不再如之前一般自信了。
她年少时虽也不是张扬自大之人,可眉眼之间总有一股温和的坚定,叫人不自觉依靠信赖,那是足够强大的实力带给她的底气。
对宋念瓷的变化,孟颜深看在眼里,也急在心里,此前也有数次与她谈心,可谈到最后,这孩子都只是沉默。
孟颜深正色道:“我的道,其实十分简单,概括起来,即是仁勇二字而已。”
“而你,瓷儿,岂不堪得仁勇二字来形容吗?”
“当然——在几年前,你的小师妹……谢挚,也曾是仁勇的继承人。只是可惜……”
提起谢挚,老人的神色还是不禁稍一黯淡。
大难在即,他也不知道,小挚现在哪里,又是否安全,这孩子,实在让他担心得很。
看来,再见那孩子一面,看看她如今长大后的模样,这心愿,终究还是不能实现了。
他只好九泉之下,再向既望道歉,当年没能护好她的女儿了。
既望,他那不幸的既望啊——
几天前,姜既望的死讯传到歧大都时,孟颜深一时过于悲痛,甚至呕出了血来。
虽然知道,既望自妻子离世之后便一直内心荒寂,死亡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解脱,但孟颜深还是悲不能止地想,当年那个举止端庄的小皇女,自此,便再也见不到了。
这就是活得太久的坏处。
他为之骄傲的学生,又走在他前面,逝世了一个。
“夫子……”
宋念瓷察觉到老人的情绪波动,担忧地轻唤。
“没事,夫子没事……”
孟颜深缓了缓,重新温和地看向宋念瓷。
“瓷儿,你要记住,无论何时,人,始终是最要紧的。”
“所以不要再说了,好好地跟飞舟一起离开,好么?夫子相信,在星星海,你一定会重放异彩。”
“……”
宋念瓷默然半晌,轻轻问:“夫子,您觉得,这场战争,我们有胜出的可能么?”
老人淡淡地笑了:“可能,自然是有,但是很微小……”
“这个可能,就像夫子突然返老还童一样小。”
他说了一个拙劣的笑话,想逗学生开心一点,不要再抿着嘴唇,眉头紧锁,但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
孟颜深只好叹息,敛去所有玩笑之色,郑重地道:
“这是一场必败之战……然而,却不能因其必败,便不去打。”
老人感叹着说:“知其不可而为之,正是我的道啊。”
“世间有不胜之胜,亦有不败之败;如果一定要选一条路,吾宁取其前者,*而弃其后。”
“瓷儿,回去准备前往北海吧,来接你们的车辇,今夜就会到书院门前的。”
宋念瓷深拜一礼,恭敬地离去。
只是,再认真检查那名单时,她却发现了一个问题。
……上面没有谢灼的名字。
瓷君子微微蹙眉,心中升起隐隐的不安。
……怎么会。
按谢灼的天资与修为,她绝不可能不被夫子选中的……
除非——除非现在,夫子并决定不了她的去留。
那谁还拥有这个权力呢?
毫无缘由地,一个眼蒙白绸的清瘦女人闪过了宋念瓷的心田。
第318章 私心
宋念瓷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放心不下,来到了谢府附近,却又徘徊不敢入。
自从八年前,她修为受阻之后,谢灼师妹……便与她很少往来了。
与以前的形影不离比较起来,更显得差异巨大。
更准确地来说,自那时起,谢灼几乎和整座红山书院都断绝了联系。
她匆匆忙忙地搬出了书院,回到了谢家去,即便夫子挽留她,也只是语焉不详地含糊拒绝。
知道宋念瓷之前与谢灼关系最好,两人还颇有些暧昧,红山书院的学生们照顾她的心情,只要她在场,便从不议论谢灼。
但关于谢灼的传闻,还是如风中的细语一般,陆陆续续地传到宋念瓷耳朵里。
谢灼一举突破了脉种境;
谢灼取代她,成为了中州第一天骄;
谢灼修行进步飞速,歧大都人人震撼惊叹;
谢灼……
……
伴随着这一个个消息传来,人们在宋念瓷面前愈发小心谨慎,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特别注意不对她提及谢灼,生怕刺激到她。
虽然宋念瓷面上并无什么阴郁之色,仍然温和有礼,认认真真地做事,飞快地适应了新的生活,但必定不可能全然不在意,内心仍有遗憾伤痛。
他们都知道,宋念瓷之前是怎样刻苦修行,怎样渴望继承夫子的道;
同为修士,自然也能感同身受,修行之路自此中断堵塞,对一个修行者的打击到底有多大。
那足以使人从此性情大变,一蹶不振。
尤其宋念瓷的天资如此高,原本的未来如此光明,又有孟颜深的教导与红山书院的助力,几乎注定将会登仙。
——但一夜之间,这一切,全都改变了。
宋念瓷的修为从此只能停留在脉种境,再也不能寸进。
她只能看着往日那些天资远不如她的人一个个超过她,走到她前面去,再也追赶不上。
人很难承受这种巨大的落差与对比,尤其那个超过宋念瓷的人……还是曾与她极亲近的师妹谢灼。
宋念瓷自然也察觉到人们小心翼翼的对待,轻柔而又隐带同情的目光,同她说每一句话都字斟句酌,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器皿。
她感念众人待她的好意,心中既温暖,又觉无奈。
其实,与人们想象的不同,遗憾不甘,宋念瓷自然也有,但并不多;至于那些阴暗负面的情绪,更是几乎没有。
但对谢灼的疏远,她才是真的感到伤了心。
宋念瓷其实对感情十分青涩,并不了解,直到谢灼莫名离开红山书院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原来……是喜欢谢灼师妹的。
从小到大,她们都在一处,谢灼初进红山书院时,夫子顾念她年纪小,于是特地派与她年纪相仿的宋念瓷来照顾她。
宋念瓷刚踏入房门,便被扔过来的枕头吓了一跳,懵懵地看向满眼泪水、却犹在强作凶狠的谢灼。
她们俩那时都只是小孩子,不过七八岁而已,但谢灼出落得已经很惹人注目。
她从小就是漂亮的小孩,长大了则是美丽的少女。
她们二人谁没有想到,之后她们会久久相伴,再也不离开。
从小,宋念瓷便无法对谢灼生气。
她知道,谢灼看似娇纵无理,其实并不坏。她是个好孩子。
她只是有些……太缺爱了,于是便拿尖刺将自己包裹起来,以此掩饰内心的脆弱。
直到她们后来渐渐长大,宋念瓷也常常还是想起当年初见谢灼时的模样。
在她心里,谢灼永远都是那个色厉内荏、实则只要一个拥抱便能软化下来的小女孩罢了。
她看着这女孩收敛起娇气,不再张牙舞爪,渐渐变得信任依赖自己,拉着她的衣袖叫她“宋师姐”,也看着谢灼的个子一年年抽条,修为一日日精进,但两人还总是如儿时一般形影不离。
她们都长大了,谢灼还是照旧管宋念瓷叫“宋师姐”。
只是……宋念瓷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谢灼似乎变得有些奇怪。
她时嗔时恼,时而欢喜,时而沮丧,有时候不高兴了,更是会晾宋念瓷好些天也不见面。
宋念瓷不明白师妹为什么会这样情绪多变,有如夏日的天气,前一刻谢灼分明还在笑意盈盈地挽着她的手臂,她不过跟路上碰见的师弟打了个招呼而已,谢灼便已不言不语地甩开她的手,一个人朝前走去。
宋念瓷想,这大概就是夫子说的,人长到十几岁时,总是会心绪不定,容易焦躁,大发脾气。
作为师姐,她应当包容师妹,多哄着她,让着她才好。
这是理所应当的。
她爱看谢灼展颜欢笑,每当谢灼开心时,总会默默观看。
有一日暮春时节,两人在书院中同行,春日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谢灼的面庞上,将少女粉白的脸映得如梨花一般鲜妍明丽。
微风拂动,空气中带着花朵的丝丝香气,宋念瓷久久地看着师妹,莫名心中一动,忽而很想轻轻地摸摸师妹的脸颊。
但不知为何,她却隐约感到这动作不大合适,最终也没有抬起手。
倒是被她久久凝视的人先红了脸,瞪着她嗔道:“……老看着我干嘛!不许再看了!”
宋念瓷修行言灵,平日从不说话,总是静默。
但她安静温柔的目光,比一首热烈直白的情诗,要更让人耳根发烫。
直到谢灼离开书院之后,宋念瓷才恍然明白,原来当年充斥心间,那种叫人悸动的奇特感受,那种柔软轻盈的感情,名叫喜欢。
……但已经太迟了。
看着不远处紧闭的谢府大门,宋念瓷默默地垂下眼。
她明白得太迟了。
谢灼师妹……她身出名门,乃是世家贵女;而她除了修为,什么都没有。
更何况,她现在连唯一能引为骄傲与依仗的修为,也没有了。
她当年风头正盛,还是中州第一天骄时,或许还能与师妹有在一起的机会;
但如今,她在修行上早已全无前途,而师妹这些年却大放异彩,自不可同日而语。
师妹与她冷淡,也是应该的。
她那样好,理应找一个与她更相配的人才是。
谢家守卫森严,并无外人出入。
近来大战的气息愈发浓厚,歧大都人人自危,紧张的气氛蔓延了整座都城。
望着望着,天色渐暗,宋念瓷慢慢放下心来,笑话自己的多虑:
此次送少年天骄前往星星海,是为了保全人族的火种,以谢灼师妹的天资,登上狐族飞舟的名单里,怎么可能会没有她呢?
即便没有,以谢家主的权势,难道还不能为自己的独女谋到飞舟上的一个坐席么?
倒是她,有些杞人忧天了。
虽然谢灼不知多少次向宋念瓷抱怨过她母亲不爱她,但宋念瓷还是觉得,那大概只是寻常母女之间的一些矛盾,谢家主并没有谢灼所说的那样不近人情。
为人父母者,岂有不爱女儿的道理?
此时夜幕已经彻底降下,车辇快要驶向红山书院,去接人离都了。
宋念瓷拖到无法再拖,这才准备转身离开。
不料此时,谢府紧闭了一天的大门却忽而打开了。
从门中闪出一架轻便小车,仆从们垂着头,飞快地套上拉车的灵兽,抬着一个女子送上了车内。
宋念离去的脚步为之一停。
她凝眉,看着那小车消失在街道尽头。
……若她没有看错,方才那被人抬上车的女子,身形似乎有点像谢灼师妹?
虽然已经许久未见,但宋念瓷还是能仅凭一眼,便笃定地认出谢灼来。
奇怪,谢府为什么会半夜避开众人耳目,悄悄送谢灼师妹出门?是要将她送去北海么?
可是,看这方向,又不是在出城。
还是——宋念瓷紧张起来——师妹生了什么急病?
她想了想,终于还是放心不下,悄然追上前去。
兽车在黑暗中行驶得飞快,这车极普通,驶在街上时,绝不会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更绝不会有人想到这是谢家的车辆;
驾车的仆人仿佛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面上带着隐约的紧张,还分外警惕,不时打量四周,像是在观察可有人发现自己。
宋念瓷原本并没有多想,见他们如此紧张,反而心里起了些疑云。
他们要把师妹带到哪里去?莫不是怀着歹心么?
这个猜想让宋念瓷顿时心中发急,她顾不得多想,动用了久不使用的言灵,轻叫了一声“定”。
拉车的灵兽与车上的仆从立即都如石雕一般定住,动弹不得,仆从更是由于惯性径直摔了出去。
这些仆从的修为都颇不错,若不是言灵神异,必定不能一瞬间将他们全部制服。
但也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她的言灵很久没用,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清醒。
宋念瓷匆匆跃上车去,掀开帘子,低唤了一声“谢师妹?”,一面点起微光,照亮黑漆漆的车内,一面抱起躺在车厢中的年轻女子。
她素来沉稳持重,极少做这等莽撞而又不顾后果之事,今日却只是怎样想,便怎样做了。
一看面容,正是谢灼不错。
谢灼双眼紧闭,面上泪痕犹湿。
宋念瓷心中一跳,又唤了一声“师妹”,先是探她心脉,确定谢灼只是昏死过去之后,这才放下心来,从身边取出枚药丸与她服下,静待几息,谢灼果然悠悠醒转。
谢灼初初醒来,眼神尚且混沌,便见自己心心念念之人正抱着自己,满眼担忧地看着她,还以为自己犹在梦里。
“宋师姐……”
她唇边溢出苦笑,痴痴地抬手抚上宋念瓷面容,贪恋地凝望着,眼角划下泪来。
“真好,我已许久没有梦见你了……告诉我,我是被我母亲杀了么?”
宋念瓷见她如此,面孔憔悴,眼神惊惧,虽然修为大涨,但精神却似无时无刻处于受折磨的痛苦之中,又是疑惑,又是心疼,紧紧握住谢灼手掌,让她知道这并不是在梦里:
“谢师妹,我是真的,师姐是真的,不要怕。”
“告诉师姐,发生了什么?我看你没在红山书院的名单上,心中奇怪,于是便想着来看看你,却不料,见你被抬上了车里。”
感受到师姐手掌上的温度,谢灼这才渐渐醒过神来,明白自己并非身处梦中。
没想到师姐竟还没忘记她,担忧着她,愿意来看她,谢灼一下子极惊喜,想要抱住宋念瓷,又觉浑身无力——
母亲应当是怕她中途醒来逃走,特地命刀灵给她喂服了什么药物,叫她手脚发软,道宫滞涩,满身修为也施不出来,悲哀苦楚又涌上心头。
在母亲的眼里,她究竟算什么?
谢灼肩膀抖颤,将哭声压在喉间,几乎是在哀求:
“师姐,师姐,你带我走吧,带我走,不论去哪都可以……我娘……我娘要杀我……她……”
谢灼哭泣时的模样一如儿时,无助而又脆弱,宋念瓷恍然觉得又回到了过去。
“怎么回事?谢师妹,你说清楚些,谢家主,她如何要杀你……?”
“师姐,求你,不要问,不要问……”
谢灼却仿佛害怕,咬住下唇,不受控制地打起了寒战。
她捂住胸口,一个劲地流泪,只是求宋念瓷带她离开,她不要在这里,更不要回谢家。
“……好。”
宋念瓷默然片刻,低声答应。
从小到大,她都无法拒绝谢灼叫她师姐,更无法拒绝谢灼的眼泪。
宋念瓷抱起谢灼,许诺道:“师姐带你离开。”
言灵的效力还尚未解除,谢家的仆人们还仰倒在地,趁着夜色正浓,宋念瓷带着谢灼,全速掠回了红山书院。
刚到书院门口,立即有人焦急地迎上前来,“念瓷,真让人好等,你怎么才回来!最后这一车人,可就差你了!”
说着便要拉她到车辇边去,“快来快来!”
“……不,劳您等等,我有事要拜托您。”
这人是红山书院的教习,与宋念瓷很熟悉,听她这样说,顿了一顿,这才发现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子。
“……此人是谁?”
“谢家红莲,谢灼。”
“谢灼?你怎与她……”
教习皱起眉,刚想问你们是如何认识,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她们也是形影不离的一对师姐妹,心中不由得也是一叹。
“教习,我想让谢灼代替我登上狐族飞舟,可以么?”
宋念瓷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人,“以谢灼的天资,最该去星星海的,难道不应该是她么?”
“只是谢家主不许她走,我不得已,才将她带来,让她用我的名额,从红山书院离开。”
教习一惊,没料到她竟然有此要求,压低声音警告道:“念瓷!别犯傻!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只有去星星海,才有活下来的可能;但若留在歧大都,几乎没有任何生机。
宋念瓷何止是将名额送给谢灼,这是将活命的机会白送给她!
谢灼听两人语气不对,也勉力抬起手臂,不安地拉住师姐的衣袖询问:“师姐……这是怎么回事?什么飞舟,什么星星海?师姐……”
宋念瓷却不答她。
她只是直视着教习,坚定地答:“是的,我知道。”
“但即便如此,我也还是要这样做。”
“您也知道,自八年前起,念瓷已无任何前途可言,是一无用之人,即便去了星星海,也做不成什么事业,倒不如留下,和夫子一起死战到底……”
“——但谢师妹不一样。”
“她还这样年轻,天赋也这样好,无论如何,她也绝不该,不该承担这样的命运……她应当好好地活下来。”
“教习,求您,就让念瓷任性这一次吧。”
“念瓷之前从未求过您任何事,今日只求您,能让谢师妹……代我离都。”
教习默然不语,凝视了她许久许久,终于长叹一声,转身朝车辇走去。
宋念瓷知道,这便是默许的意思,一边连声道谢,一边抱着谢灼快步跟上。
谢灼虽不明白他们的交谈具体在说什么,可也能听懂,师姐似乎舍弃了一个极宝贵的事物,并将它让给了自己。
“师姐!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你不要不说话,师姐,师姐……”
她也隐约感受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氛,一声比一声更加慌乱,挣扎着想要下来。
但之前对她最是温柔宠溺的宋师姐,却仿佛对她的哀求置若罔闻,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师姐的步伐终于停住了。
她慢慢地将她放下来,用手臂环住她酸软无力的身体,让她不至于摔倒,垂下眸,极温柔地看着她。
“师姐……”
谢灼从没想过,师姐有一天会有这样的目光看自己,她心中又酸又甜,又是欢喜,又是莫名的苦涩。
这样的亲密,若是早几年便能有,就好了。
在这复杂得叫人几欲落泪的情绪中,谢灼感到,宋师姐缓缓抬手,轻轻地、极珍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仿佛她是一颗珍贵的珠玉。
“好久之前就该告诉你了……”
宋念瓷叹息着说:“谢师妹,我喜欢你。”
谢灼浑身一震,本能仰脸看她。
阴影与女人的鼻息一起压下来,她以为这是一个告白后的亲吻,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身体已自己开始动作,不自觉闭上眼睛,扬起脖颈,静待这等待了太久的唇瓣落下。
但出乎谢灼的意料,宋念瓷却并没有吻她。
她贴在她的耳边,柔声道:
“谢师妹,你要登上狐族飞舟,去星星海好好生活。”
她动用了言灵。
说完,宋念瓷便将谢灼小心翼翼地送上车辇,看着帘幕落下,遮挡住两人交缠的视线。
言灵的力量束缚住谢灼的身体,让她动弹不得。
车辇驶向远方,很快便消失在宋念瓷的视野里。
之后,又在原地默立了片刻,直到夜间的寒风吹透了她清瘦的身体,宋念瓷这才回过神,摸了摸腰间的彩笔,转身朝反方向离开。
她要去西郡,帮助夫子一起作战。
红山书院里,听到了教习的报告,浣熊长老一下子从椅子上跃起,急得毛发都蓬松炸开:
“你怎么能答应呢!宋念瓷要让谢灼替她走,你就让她替吗?你这可真是……哎呀,哎呀!老头子刚走,你就给我找事是不是?”
“那个傻孩子啊……”
它说着就要跑出去:“快把宋念瓷给我找回来!趁着她没走远,把她塞也要塞回车子里!”
“还是算了吧,浣熊长老。”
教习的一句话,却让原本焦急万分的浣熊长老一下子止住脚步,怔在原地。
“您也是知道,念瓷将谢灼看待得有多重的。”
“……她是瓷君子今生唯一的一点私心。”
“您就……让那可怜的孩子,如上一回意吧。”。
西荒。
踏着堆积如山的无数尸体,囚牛抬手擦掉溅到脸上的血迹,望向远方。
鲜血染红了奔涌的天恩河,鼓龙瀑布的嘶吼声已在耳边翻腾。
七天。
他们用短短七天时间,攻占了星罗十六部。
而自万兽山脉带来的兽潮,已几乎全军覆没;他们四人,竟也受了些不轻的伤。
不过不要紧,龙族的大军,也终于抵达了五州。
西荒军民的抵抗之烈,让真龙颇感惊讶,但也仅止于此了。
囚牛四人望向头顶,巨大的飞舟如同乌云,已经遮蔽了整片天空。
接下来,他们要带领这支不可战胜的军队,一举踏平中州。
第319章 鼓龙瀑布
鼓龙瀑布。
数万精锐将士早已于此集结,他们个个手持兵器,神情严肃,而又带着隐约的焦灼不安,盔顶的红缨连成了重叠的云,身上的铠甲汇成了闪耀的海。
而在队伍最前方,是骑着猛虎的镇国将军姜朔。
女人一身金甲,躯体高大而有力,散发着淡淡的莹光,面庞一半掩于黄金面具之下,正是大周赫赫有名的“半面金”将军。
姜朔是体修,以肉身成圣,体修难修乃是众所周知,但一旦修成,便会成为至强者,绝非寻常修士能及。
姜朔手持的兵器乃是一柄重戟,也是赫赫有名的凶兵之一,足有上万斤重,即便只被其带起的一缕劲风擦到身体,也会立即叫人吐血倒地。
只有最出色的体修,才能轻松挥动如此沉重的兵器,将它舞得虎虎生风,仿似一柄轻盈的软剑。
无论与什么敌人战斗,姜朔总是身先士卒,率先冲锋出去,在敌人的军队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无往而不利。
就如今日,即便面临明知不可能战胜的强敌,姜朔也还是神色如常,骑着灵兽,立在所有将士之前。
她知道,只要能看见她的身影,战士们的心便能得到安定,作战也会更加英勇、更有力量。
“姜朔。”
白泽主上侧过脸,轻轻地呼唤妻子的姓名。
她骑着一匹神俊的白马,紧紧挨在姜朔身侧。
身为瑞兽白泽,白泽主上实则并不需要听从人皇的命令,也没有责任与义务守护中州人的都城。
但为了姜朔,她还是在安排好圣地的弟子之后,义无反顾地来到了鼓龙瀑布,陪伴在姜朔身边,即便姜朔屡次赶她走,远离这片危险之地,也依然不离开她半步。
到了今天,姜朔终于松口,不再让她走了——
已经走不了了。
大战将至的血腥气,浓郁到每个人都能清楚地闻见。
“姜朔,你害怕吗?”白泽主上轻笑着问镇国将军。
将军摇首:“不怕。”
她深深地凝望自己的妻子:“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罢了。”
作为将军,她绝不畏惧死亡,更不怕死于守卫家国;
但作为姜朔……她却不能不遗憾,没能在之前的生命中,再对心爱的人更好一些、陪伴她更久一点。
她还没有看够妻子的笑靥……或许,她永远也不会看够的。
“我也是。”
白泽主上轻声答:“死亡并不足以让我惧怕……我只怕,你不能在我身边。”
“不会的。”将军握住了她的手,“我们永远不分开。”
短暂地温存了片刻,姜朔驾驭着身下的灵兽,转身面向身后的无数军士。
女人铿锵有力的声音传入了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里:
“大周的将士们!!!”
“在!”
军士们面色一肃,齐声应答,吼声震天。
姜朔治军甚严,故而才能在与真龙作战时,军心亦未太过动乱。
“今天,我们将会面临自大周建国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战!”
“想必大家也早已知道,这次同我们作战的,会是怎样可怕的敌人——”
“他们,是神圣种族,是离开五州万年又卷土重来的真龙。”
“在过去的七天里,真龙接连侵占了我西荒十六座城池,百万人为之亡命饮恨,数千万百姓流离失所,从此只能张皇逃窜。”
“而且,真龙侵略的步伐并未停止,仍在朝东进发,意欲征服整个五州。”
镇国将军锐利的目光扫视过军士紧绷的面庞,沉声道:
“……而我们,便是阻止他们进入中州的第一道屏障。”
“我想,听到这个消息,你们现在一定很害怕,觉得自己必死无疑,甚至心里还很怨恨,怨恨为什么,长官要让你们来打这场不可能胜利的仗——”
“为什么要来送死呢?歧大都的达官贵人,一定早就逃跑了,他们凭什么要你们卖命,为他们流血牺牲?”
“我也知道,在你们当中,应该有很多人早已失去了战斗的意志;
也有许多人,在思考着投降能不能换得真龙网开一面,留下一条性命。”
“——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许多军士都默然垂下了头,不敢与姜朔对视。
虽然或许没有姜朔说得这样直白,但是没错,这的确就是他们之中很多人的想法。
——这是一场必败之战,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性命白白搭进去呢?
如果现在逃跑,说不定,还能再见到故乡的家人一面;
而如果死战到底,他们将会尸骨无存,什么都剩不下……!
军士们猜测,接下来,姜朔一定会杀一儆百,以此让军士们不敢再动临阵脱逃的念头。
果不其然,随着姜朔的一个眼神,立即有人押上了一队被五花大绑的逃兵。
他们面色灰败颓废,显然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但姜朔并没有做出他们预想中的举动。
她语气平和地道:
“但是没关系——”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们,战斗的理由。”
“请你们转过去看看,身后有什么。”
军士们应声转身,便望见滚滚河水嘶吼奔腾,携带着无数泥沙跌下悬崖,在隆隆巨响中涌向中州,在那里,它将会改换姓名,由天恩河变作胜昔河。
“那是……”
“那是鼓龙瀑布,那是中州。”
姜朔将长戟重重磕在地面上,震得怔愣中的众军士猛然回神。
“都看明白了吗——?”
“你们的身后,就是大周,就是你们的国土,就是你们的家园,你们的父母儿女,你们的兄弟姐妹,你们的手足同胞,你们的爱侣亲人!”
“今天,你们不是为讨生活而战,不是为升官发财而战,更不是为开疆拓土而战,甚至也不是为人皇陛下而战、为姜周而战,而是为每一个无辜惨死的西荒民众而战,为终日辛勤劳作的中州百姓而战,为你们的家人而战,为子孙后代不做奴隶而战,为河流仍能在五州的土地上自由奔流而战!”
“西郡的百姓正在向东撤离,人皇陛下也已立下誓言,她将死守歧大都;
我的妻子,也正在我身边,她马上会和我们一同作战……”
“只要我们能多守住鼓龙瀑布一刻,西郡百姓,便能多一份存活下来的机会;
只要我们能哪怕多杀一个龙族,之后他们屠掠中州的力量,也会随之削弱一分。”
“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尽可能地削弱敌人——这,就是我们此次作战的全部目的。”
副官为姜朔捧来一碗天恩河水,姜朔接过,将它一饮而尽。
“将士们!”
她眼眶发红,慷慨地道:
“再饮一碗故乡的河水吧!我们的血,将会染红鼓龙瀑布,随水流遍整个五州。”
“将军!!……”
军士们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激荡跃动的感情,感到仿佛有一团滚烫的火在胸膛里烧,江海在心脏中澎湃汹涌,纷纷流泪痛哭起来,先前想要逃跑的人面庞发烫,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既羞愧,又激动。
这些驻守在鼓龙瀑布的兵士,大都是出身中州西郡的良家子,人皇特地用他们守卫中州与西荒的交界处,原本是为了预防西荒暴。乱——这些本地士兵身后即是家乡与亲人,守卫疆土时会更加尽心尽力。
现在,即便姜朔让他们去与龙皇战斗,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的。
“将军……”
被捆住的逃兵也禁不住泪流满面,膝行几步,为自己之前的逃跑极为羞惭,痛哭道:“求您……杀了我们吧……我们实在是没有脸面再苟活于世!……”
如他们所愿,姜朔望了逃兵们片刻,跃下灵兽的背,从亲兵的腰间拔出刀来,快步走到他们面前。
逃兵们双眼紧闭,紧张地等待着将军的刀锋落下——
“嗡。”
一声刀鸣。
想象中的鲜血却没有喷溅,只有绳索软软掉落在地。
“这是……”
逃兵们以为死罪绝不能逃,但疼痛却并没有到来,身上的捆缚倒是猛地一松。
姜朔收回刀刃:“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没有人不怕死……但这世上,有远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起来吧!比起死在这里,在战场上戴罪立功,多杀几个龙族,才是你们真正该做的事情!只要知错能改,你们还是大周的勇士!”
“是,将军!我们绝不辜负你的期望!!”
众逃兵热泪盈眶,挣扎着站起,重新回到了队伍里。
他们本是些将死之人,但姜朔却让他们多活了几刻,还洗去了临阵脱逃的耻辱与罪名,能够再次挺起胸膛,骄傲地站在大周的军队中间。
短短几刻,逃兵们的面貌已经截然不同,仿佛灵魂都被洗涤干净,目光炯炯,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与勇气。
“很好……”
审视着他们坚毅的脸庞,姜朔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她骑上灵兽,高声宣布作战安排:
“将士们!卸下辎重,轻装上阵,先放箭矢,精锐与我一起冲锋,其余人紧随其后!”
这几日,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修为高强的修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既有少年天骄,亦有隐居的散修。
他们自愿加入军队,要求姜朔让他们与军士们一同作战,抵御龙族入侵。
姜朔深受感动,将他们收下,统一编在了先锋之列。
蒲存敏也在其中。
她动用极速,昨日才抵达鼓龙瀑布,分得了一副盔甲,此刻站在先锋队伍中并不起眼,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士。
“记住,只许前进,我们身后即是鼓龙瀑布,退无可退!”
姜朔高高举起长戟:
“如果和平要通过战争才能取得,那就战争!!!”
将士们的士气被调动到了最高峰,远处也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
真龙将至。
“看,他们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龙五子狻猊远远望见了严阵以待的中州军,满不在乎地笑问:“要我过去将他们通通烧死么?”
“不必。”
囚牛摇了摇头。
“让我们的军队先去练练手吧。”
“在飞舟上待了太久,也是时候该松松筋骨了。”
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龙族军队的身影。
此时已近黄昏,流云浮动,巨大的黄日低悬在天地之间,将天空映照得一片血红,也令龙族们的身前投出了长长的阴影,带来一股极*强的压迫感。
他们黑发金瞳,身形高大,在夕阳的照耀下,肌肤闪烁着玉石般的光彩,宛若上天精心铸造的无瑕神人。
但他们的脸上,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神情。
虽然龙族军队仅有数千,而人族军队的数量是他们的十倍,足有数万,可龙族却毫不担忧。
——杀死一只蚂蚁,与杀死一群蚂蚁,除了耗费的时间稍久一些之外,并无什么本质不同。
距离愈发接近。
“放箭!!!”
耀眼光芒绽放,无数神箭如暴雨般从中州军队中倾泻而出,落在真龙们的身上。
但那仅仅给真龙强大的肉身留下了一些擦伤。
人族的箭矢对真龙来说只如针刺,几乎没有龙族倒地,他们前进的步伐也没有为之减缓半分。
“中州的将士们,为保卫我们的家园,前进!”
在放箭掩护的同时,姜朔已骑着猛虎,举戟疾奔出去。
“杀!!!”
中州军士们高声应和,随着将军一起义无反顾地冲杀向前。
姜朔展开大道图景,一座浮掩在金云之中的古老城池倏然显现在战场之中,笼罩了真龙军队的头顶。
“镇山城!”
从那古城之内,竟有无数身躯透明的铁甲军士骑马奔出,齐齐呐喊着冲向龙族,加入了战斗。
“泽被万物!”
白泽主上化为原形,身躯雪白,龙首绿发,昂首长鸣。
水波般的温柔气息涌上中州军士的身体,他们同时感到精神一振,周身血精流转旺盛,仿佛化为一个共同体,连思想与心意都能朦胧相通。
白泽主上的大道图景十分特别,并无具体的形状,而是如水如风。
凡是被其眷顾者,智慧与体力都可以得到极大增长,无疑是一强力加持,在大规模的战争中,更是能将其效力发挥到极致。
龙族们立即发现了关键:
“擒贼先擒王,先杀掉那个金甲将军与那白泽神兽!只有她们二人最为强大,都是仙人境界!”
“是!”
当即有二十余个龙族大能者脱离队伍,直奔姜朔与白泽主上而去,将她们重重包围。
“踏云石!”
“金日之翅!”
“巨海撼动!”
“……”
一个又一个大道图景展开,喷发出的无量光芒甚至完全盖过了夕阳,仿佛白昼重临。
他们竟然每一个都是仙人境!
而在姜朔与白泽主上之外,战斗也彻底地爆发开来。
“来呀!你们这些恃强凌弱的家伙,看看是你们的刀硬,还是我的骨头硬!”
先锋队伍中的一个散修大吼,遍身符文流转,与真龙搏斗,很快就被击穿胸膛,连道宫中的脉种也被血淋淋地挖出,倒下时双眼仍然愤怒地大睁。
“我……便是死……也要在你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男子的双臂在龙焰下化为灰烬,浑身被火焰烧灼,已经化成一个火人,跌跌撞撞地扑向龙族,用牙齿勉力摇动一枚古朴的青铃,召来雷霆,挣扎着与他同归于尽。
一个女修的长剑与肩膀在激战中被真龙硬生生抓毁,她唇角溢血,毫不畏惧,反而迎着真龙诧异的目光,走到了他们面前。
“……吾事已毕,可死矣。”
她丹田中的髓树猛地爆炸开来,气波将附近几丈的真龙全部吞没其中。
中州军士与龙族的战斗更加惨烈,每一息过去,都会死去无数人。
真龙们劈下刀,人族的脖颈便喷涌出鲜血;
真龙们一挥拳,人族的骨头便如麦草般断折;
真龙们化为原形嘶吼翻滚,人族的身躯便与大地一齐粉碎开裂。
这一面倒的局势足以让任何一支军队丧失斗志,顷刻间彻底崩塌,但令龙族惊异的是,即便如此,其余的人竟然毫不畏惧,反而越战越勇,踏着同胞们的鲜血与尸体,仍然前赴后继地冲上前来。
“……奇怪,他们难道不懂得害怕的么?”
看着朝自己源源不断攻来的军士,龙族又将一个人拦腰砍断,莫名其妙地皱眉:“还是说,人皇给他们下了什么控制法术?”
“……并没有什么法术!”
数个军士从后面扑过来,死死地抱住了龙族的腰身,另有许多军士朝他不断攻击。
“我们只是……绝不能让你们打进我们的家,杀害我们的家人!”
龙族战士大怒,挥掌将缠抱住自己的人族统统击杀。
但更多满面鲜血的军士朝他扑了过来,竟是以身体与生命硬生生地拖住了他。
最终,这头真龙只能怒吼着自爆。
这样的场景在战场上比比皆是,中州军士以数十人、数百人的代价,才能勉强击倒一头修为较弱的真龙。
而更多的军士在龙焰下根本没有反抗之力,连呼喊都没能发出一声,便已化为血泥与灰烬。
蒲存敏与一个龙族少年正在激战,两人战况胶着,互不相让,相斗之间符文漫天飞舞,隐有斗成平手之势。
“……好精细的符文!”
龙族少年险之又险地避开蒲存敏的符文攻击,擦了一把唇边鲜血,赞叹道:
“你大概是个符修了?看你年纪也不过二十几岁,竟能与我打成平手,当真不易!”
几次交锋下来,他已发现,蒲存敏的符文造诣相当深厚,她的每一次攻击,既如刺绣一般精致细密,又如高楼一般工整严谨。
蒲存敏细心冷静,早在少年时便长于符文,能将攻击控制得极精微,一丝气力也不会浪费,这些年又在天衍宗学习修行,因天资出众,颇受长老赏识,很得栽培,修为也是稳扎稳打、基础坚固,如今已至脉种大圆满,亦不可小视。
“……只可惜,你的对手是真龙!”
龙族少年大笑着向后一蹬,瞬间化为原形,身躯如箭矢般射向蒲存敏。
蒲存敏心知不好——
她擅符文,适合远攻;
而龙族肉身强横,最擅贴身肉搏。
是以,她方才一直都在刻意与这龙族拉开距离,这才能叫他讨不到好处,堪堪打一个平手。
但现在,龙族少年显然发现了她的劣势所在,当即选择改变战略,改以原身猛袭而来。
若是被他击中,不死也会重伤,再无分毫还击之力!
蒲存敏不欲硬扛,一面后退躲闪,一面捏指掐诀,面前一瞬浮现数个云雾圆环。
真龙来不及停止,在惯性下钻入其中。
圆环当即层层锁紧,深深嵌入真龙的皮肉,竟当真遏制住了它的动作。
“仙人锁!”
蒲存敏面容庄严,眉心发光,双手合十,用力压紧。
这是她在天衍宗学到的秘法,传说在上古时甚至能捆缚住仙人,猎物一旦受困,便会自动锁紧,再难挣脱。
而这头真龙虽是神圣种族,但却十分年少,不察之下一头钻入了仙人锁,又惊又怒,长吼连连,竭力挣扎扭动,却仍然挣不断这云雾仙锁半分。
蒲存敏也能感受到仙人锁传递来的可怖巨力,指缝与牙关中都渗出血来,仍在咬牙坚持,欲将真龙困死:
“止步于此!”
忽然,她突觉仙人锁猛地一空——
真龙竟是又化作了少年模样,体型骤然缩小数十倍,逃脱仙人锁的捆缚,直冲她而来,在她胸膛上重重拍了一掌。
“噗……”
即使这少年尚未长成,但真龙的力量仍然极为可怖,蒲存敏生生受这一掌,倒飞出去数十丈,咳血不止。
但那少年同样也在痛嘶。
他看向自己的手掌,以真龙的肉身之强,竟然皮肉也被深深划破,甚至可见森森白骨。
并且又烧又烫,像是被神焰烧灼,痛苦不堪。
“该死,你身上藏了什么?!是护身的铠甲么?嘶,好疼……”龙族少年惊怒交加。
“咳咳……”
蒲存敏口鼻流血,挣扎着坐起,怀中掉出几片破裂的镜片。
那是她少年时,在金乌梦中得到的宝镜,一直贴身珍藏。
不料今日,它竟在龙掌下救了她一命。
若没有这面宝镜护心,蒲存敏现在早已心脉断裂而亡,绝不是断几根肋骨这么简单。
龙族少年也看见了宝镜碎片,在其上感受到三足金乌的气息,勃然大怒,喝道:“卑贱之人,竟敢暗算于我!”
他不顾被烧伤的右手,便要纵身过去击杀蒲存敏。
刚迈出腿,脚步却僵硬地停住了。
“呃……”
一枝翠绿的枝桠洞穿了他的身体,从他的胸前伸展探出。
叶脉中光华流动,还在汲取他的血精。
龙族少年不甘地栽倒,在他身后,立着一个脸色苍白的紫衣女人。
“阿蒲……!”
刚杀死龙族,女人便径直奔到蒲存敏身边跪下。
她声音发颤,伸手反复抚摸蒲存敏的五官,说话时眼泪已落了下来,砸在徒弟沾满血迹的脸庞上。
“阿蒲,阿蒲——我的傻阿蒲……你不是在中州吗,怎会来鼓龙瀑布?……”
这几日,蒲江兰一路向东急行,唯一盼望的,就是能再见在中州求学的蒲存敏一面。
在这奔行的路上,她看到了太多死亡,太多鲜血,太多痛哭,纵使她已活过许多岁月,但这一切,仍然不能不让她的心泛起哀痛悲怒的波澜。
大荒……不仅是大荒人的家,也是她的家园啊!
好不容易,终于抵达了鼓龙瀑布,但蒲江兰却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再往东去了。
……她要留下来,和龙族决一死战。
至于阿蒲——她的阿蒲……
蒲江兰只盼望,天衍宗,能将她的阿蒲保护得好好的,这样的话,她便再无什么担忧了。
却没料到,在鼓龙瀑布边缘,在这生死战场上,她竟从中州军队中发现了阿蒲的身影。
蒲江兰心下大惊,不顾一切地赶过来,用本命藤杀死了那少年龙族,从他手下救了阿蒲的性命。
“师父……”
蒲存敏唇间尝到咸涩的味道,是师父的眼泪。
她睁大眼睛,极仔细地凝望师父悲恸落泪的面容,头一个涌上心头的念头竟是——
师父就连哭泣,也如此好看。
这是将她抚养长大的师父,这是她十年未见,满心爱慕依恋的……心上人。
再见面,竟是生离死别,如此光景。
她语无伦次地喃喃:“您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以为您已经……”
蒲江兰抱紧了蒲存敏,让她不要勉强说话:“龙族进攻之前,钱城主唤醒了我,要我快逃……”
“我当时……逃了……”
她刚逃出雍部没多久,便听到了定西城沦陷、姜既望陨落的消息。
“这几日,我一直在后悔,我应该和牧首大人他们一起死的,可我太贪心,还想在死前,再见你一面……”
抚摸着徒弟的头发,女人眼眶不断掉落泪水,却欣慰似的轻轻笑起来。
“但现在见到你,我却一点也不后悔了……”
“阿蒲,你长高了好多,看起来完全是个大人了……”
在她沉睡的时候,看不到的地方,她的小阿蒲,悄悄地长大了。
蒲江兰心中又觉欢喜满足,又觉悲伤难抑。
她才刚刚见到长大后的阿蒲,但却马上就要永远分别……再也见不到了。这叫她怎能心甘呢?
“师父……”
蒲存敏也禁不住流下眼泪,竭力握住蒲江兰的手:“我当年……真不该去中州的……我应该好好陪着你,哪儿也不去,也不要管什么修为,师父,师父……”
她胸口起伏,口中溢出血沫,如孩童般迷惘难过,一声声低切呼唤。
像蒲存敏小时候一样,蒲江兰摸着她的脸,耐心地一声声答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阿蒲——”
天穹上传来暴怒的咆哮,数头真龙化为原形,正在嘶吼盘旋。
它们的每一片龙鳞都闪耀着滚滚劫光,散发出的可怖气机甚至令夕阳为之屏息。
“竟然一刻钟还没能结束战斗,真是无能!”
真龙中的大能者终于失去了耐心,不想再看后辈与人族缠斗,张口朝下方的战场喷出道道金色龙焰。
“吼……”
龙焰如洪水般淹没了这片土地,吞噬了草木土石,舔尽了人龙尸体。
蒲存敏与蒲江兰,也感受到了一瞬间猛扑过来的热度。
龙焰来得太快,她们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蒲存敏本能地叫了一声“师父!”,抬手护住蒲江兰的头,但几乎在伸手的同时,便看到自己的整个手臂直接消失在眼前。
蒲江兰用衣袍牢牢盖住蒲存敏,化为葡萄藤原形,在徒儿的身躯上伸展开条条碧枝,想保护她不受龙焰侵袭。
在足以燃尽一切的龙焰下,那晶莹碧绿的藤蔓,一瞬变得焦黄卷曲,继而化为青烟,在热气中飞旋升腾,无声无息。
龙焰还在继续喷吐,甚至使得流经此地的天恩河露出了河床;
大地死去了,它变得漆黑干裂,火红的岩浆将地面烧得滚烫。
姜朔两人的战斗也进入了尾声。
“嘭——”
镇国将军从云层中重重坠落,将地面砸出了道道裂缝。
“哈……哈啊……”
女人半跪在地上,遍体鳞伤,大口喘。息,不断咳血。
她的头盔不见了踪影,手中的重戟更早已从中折断,再无用处。
“姜朔……!”
白泽主上的白衣也被鲜血染红大半,跌在地上,心疼地抚摸爱人的面庞。
她们二人的确是修为高强,配合默契精妙,世所罕有,但在二十余真龙仙人的围攻之下,也仍然完全没有一战之力,只能狼狈败退。
最可怕的是,那二十余个仙人,并不是真龙的全部仙人数目——
他们应当,足有百余位仙人境!
见她们重伤落地,真龙们纷纷笑着接近,并不急于马上杀死她们。
最值得观赏的,正是困兽临死前的挣扎与怒吼。
他们饶有兴致地看着姜朔与白泽主上,注视她们的目光不似在看生灵,倒像是在欣赏自己的囊中之物。
“我要那个将军的头!”
“她的脉种归我。”
“那我就要她的面具好了!哈哈哈……”
“诶,你们都没人要那头白泽吗?它可是大名鼎鼎的瑞兽啊!”
“……”
“……”
当着姜朔与白泽主上的面,真龙们毫不顾忌地高声谈笑,三言两语之间,已将她们当作战利品分割干净。
真龙们步步逼近,而身后并无退路,只有鼓龙瀑布。
不……
准确地来说,现在,应该叫“鼓龙悬崖”了。
在猛烈的龙焰烧灼下,往日滚滚奔腾的河水已经荡然无存,只在大地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
而此刻,姜朔与白泽主上,便是身处昔日的河道中央。
“好了,就站在这里,不要再往前了。”
有真龙提醒:“当心她们自爆……来的时候,囚牛大人特地嘱咐过,人族里,还是有些硬骨头的。”
已是黑夜,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与烧焦的味道,刺鼻难闻;
弯月泄下冷光,死一般的静寂笼罩着整片战场。
数万人族军士,现已全部战死。
而他们的将军,也马上将要毙命于龙族掌下。
“……姜朔,你害怕么?”
白泽主上含泪,又重复了一遍大战开始前的问题。
将军的回答仍然不变:“不怕。”
“战死沙场,是战士的荣耀;身殉家国,是将军的职责。”
看不够似的,她望着她,柔声道:“我只是觉得,很对不起你……”
“我们……之后,令芳那孩子,一定会很难过的。”
白泽主上的泪水终于滑落了下来。
她轻轻摇头,和泪叹道:
“……君尚不怜己,我岂惜此身?”
“至于令芳,她应该已经快抵达北海了……”
“我知道你记挂她,但她的路,终究也只能自己去走,我们并帮不了她更多。”
白泽主上重新化为原形,缩起身子,卧入镇国将军怀中,用头温柔地轻蹭爱人的脸庞。
“……傻瓜,若有来生,不要再做将军了吧。”
古老的城池重新显现在残破的战场上,城墙上有柔和的水波缠绕浮动。
泽被万物,与镇山城。
最般配的伴侣,最契合的大道图景。
她是坚固的城池,她便是绕城的清风。
“糟了!”有龙族明白过来,化作真身飞冲上前:“快杀了她们——”
但已经太迟了。
两人的大道图景交融在一起,爆炸开来,在白泽主上的操纵之下,精准地冲击到在场每一个龙族的身上。
数十万里外,车辇中的白令芳如遭重击,捂着胸口弯下腰去,久久也不能回神。
再抬首时,女子的眼中已经满是泪水。
“主上——”
从今以后,世上……就只剩她一只白泽了。
白泽主上陨落!
镇国将军姜朔陨落!
鼓龙瀑布化为一片火海,天恩河干涸,守军全军覆没!
中州第一道防线,破!
第320章 清池
翌日清晨。
晨曦终于柔和地倾泻下来,轻抚着鼓龙瀑布开裂的大地,也照亮了战场上的残肢断臂与堆积如山的尸体,谢家人也焦急地寻找了谢灼一夜,却仍然毫无结果。
昨日夜间,谢惜自派出得力的亲信,秘密将谢灼送往天衍宗,以供云清池使用。
却没想到,竟有人半路截下了车辇,带走了谢灼。
仆从们被那人定住,一刻钟后才恢复行动,发现车内空空,当即大惊,连忙回府禀报家主。
谢惜自惊怒,急令手下四处搜寻。
她本以为,此事做得万无一失,不仅亲自给谢灼喂服了药物,卸除了她的修为,又是趁着深夜悄然送出,龙族入侵的消息使得整个歧大都内人心惶惶,夜间莫有敢出门者,不会有任何人发觉;
而且这些年来,谢灼一直在她的监视与掌控之下,与之前在红山书院的朋友们也早已断了联系。
谁知,在这风雨飘摇之际,人们自顾尚且不暇,竟还有人暗中关注着谢灼。
她刚将她送出府,便被劫走了。
至于那人是谁,谢惜自心中却是已有推断。
——大概,是谢灼在红山书院的师姐,曾经名动一时的瓷君子宋念瓷了。
数年前,为救这个师姐,谢灼曾放下尊严,跪在她面前痛哭哀求,是以,谢惜自对宋念瓷印象颇深。
宋念瓷有带走谢灼的动机——她们俩之前的关系不大一般,似有私情,连谢惜自亦有耳闻。
而谢惜自派出护送的仆从修为甚强,能够一瞬使得他们动弹不得,除过这位掌握言灵的瓷君子之外,歧大都中,也再无旁人了。
谢惜自推断,宋念瓷不是将谢灼藏了起来,便是将她带回了红山书院庇护,立即兵分两路,一面派人在歧大都中四处搜寻,一面使人去红山书院询问。
但红山书院却坚称不知,不仅如此,还说宋念瓷早已跟着孟夫子去了西郡。
谢家人自然不信,要求进入书院,一查便知真假。
然而,此举是对红山书院的侮辱与蔑视,浣熊长老怎能容许?
双方就此僵持不下。
直到天明,谢家人终究也还是没能踏进书院的大门。
谢家人找了一夜,谢惜自便也一夜未眠。
她扶着栏杆,静静地立在观星楼上,等待着回禀的消息。
刀灵快步走近,行了一礼:“家主。”
女人转过身来,清晨的雾气在她周围浮动。观星楼极高,几乎伸手可摘星辰。
“找到了么?”
“……还没有。”
刀灵跪下来,垂首认错道:“对不起,家主,我应该听您的话,亲自去送小姐的……”
昨夜,为了确保不出差错,谢惜自原本要让刀灵亲自护送谢灼到天衍宗。
但现下时局动荡,刀灵忧心主人的安全,怕她忽然遇险,不愿离开谢惜自太远,因此,谢惜自最终才没有以刀灵护送,而是选择派出了力仆。
却没想到,就是这一念之差,使得谢灼莫名失踪了。
刀灵又悔又愧:
若是她去护送,大概就不会出这样的意外。
“不必认错,起来吧。”
谢惜自却没责怪她,只是极疲倦似的,缓缓沉下肩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也是命数罢。”
卜算师,向来是世间最相信命运的一个群体,谢惜自是其中的最出众者,却偏偏一生都在与命抗争。
但此时,她却说,这一切或许都是不可更改的命数。
谢惜自勾了勾手指,一只羽白喙红的小鸟便蹦跳着跃到女人的身边,那是她与云清池沟通专用的传音灵鸟。
“……告诉云宗主,我有事同找她讲。”
……
……
天衍宗,天峰。
听完谢惜自的讲述,云清池神色不动,仿佛并不在意这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
但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发觉,随着谢惜自的话语,她身上的气场陡然冷了下去。
“你是说……红莲儿,谢灼,在送来天衍宗的路上莫名失踪了?并且找了一夜也仍未找见?”
这几日,云清池一直处于一种说不出来的焦躁不安之中。
作为云重紫的第二法身,她是被作为一个内应安插到人族之中的。
云重紫如此安排,不仅是为了得到人族的情报,更是为了在大战爆发之时,云清池能够突然反叛,与龙族里应外合,在歧大都的心脏给予中州致命一击。
对于自己的用处,云清池自然也很清楚。
而让她警惕不安的地方,也正在于此——
本来,按照常理,早在龙族大军向五州进发之时,云重紫便应告知云清池,让她早做准备。
但直到现在,云重紫还没有联系云清池,一次都没有。
她像是把自己的第二法身给忘记了,但云清池知道,真相绝不会是这样。
……云重紫如此,只有一个可能。
那便是,她怀疑云清池对她的忠诚,已经不再信任她了。
这对云清池来说,无疑是个极坏的消息。
她深知,若是正面对决,自己并不能战胜云重紫,只得把希望寄托于预言中的莲种,在云重紫毫无防备之时突然袭击,方有一些获胜之机。
但现在,不仅云重紫对她起了疑心,连最关键的莲种,也忽然不见了。
这叫云清池怎能不急,又怎能不怒?
谢家坏了她的大事!
“是的,宗主。”
像感受不到云清池压抑的怒气一般,谢惜自平静道:“我猜,她或许在红山书院里,但也不能确定。”
“猜?”
云清池拂袖而起,冷声道:“谢家主,你我二人合作已久,我一向信任您,但您就是这样做事的么?”
“——云重紫随时都会打上门来,而莲种却在此时突然失踪,这不仅会误了我,还会误了整个中州!”
“宗主莫急,此事确是我思虑不周。”
谢惜自摘下了蒙着眼睛的白绸。
“责任在我,我会解决此事的。”
“也请宗主不要太过担忧,谢灼虽然失踪,但预言就是预言,未来不会改变,龙皇最终,必将死于莲种之手。”
她淡淡地安慰了云清池几句,张开失明的眼睛,灰色的眸子中并无焦距。
“让我来一卜谢灼的去处。”
“家主!”
一旁的刀灵倏然变色,以谢惜自眼下的身体,若是再卜算一次,一定会死的……!
云清池与谢惜自,都无比清楚这一点。
但云清池没有阻拦。
她道:“那便有劳谢家主了。”
谢惜自制止了刀灵的恳求,闭上眼睛,开始掐指卜算。
卜算师都有各自的卜算器具,大多是龟甲算筹,但谢惜自的卜算之术已经登峰造极,无须外物,掐指即可卜算。
现在,她要耗尽仅存的精血,进行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卜算。
云清池默默地看着。
就在这时,突然,她的屋舍里响起了一连串急促的尖叫:
“有龙气!报告老板,有龙气!”
那是数年前,云清池与谢挚去歧都西市,在金蟾老板的小店中发现的金钟,其内置有木鸟,察觉龙气时,会弹出来连声尖叫警告。
谢挚跃潜渊之后,云清池出于思念,特地从三足金蟾那里买来了这架金钟,将它摆在房内,看到之时,也便能想起自己之前与谢挚出游时的场景。
云清池刚将这金钟购来放在身边时,由于她身上隐隐的龙气,它几乎每日都要不停地示警,直到习惯之后,这才渐渐沉寂下去。
但今日,金钟里又突然探出了木鸟,并且大叫的声音,比之前要高亢数倍不止。
——这代表,它探测到的龙气猛然大盛,比云清池携带的气息更要浓郁得多……!
不好!
云清池悚然大惊,当即放下眼前的灵鸟不管,抬手一握,自虚空中拔出一柄莹白的长剑来——
但却拔不出。
另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神剑的剑锋,即便云清池竭力向外抽剑,仍然不动半分。
伴随着金瞳在暗处如火焰般亮起,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显现在云清池的面前。
她紫衣金冠,一手握着云清池的剑刃,一手背在身后,嘴角噙着轻蔑嘲讽的微笑。
分明容貌身形与云清池一般无二,只是眉心没有朱砂而已,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紫帝,云重紫!
她潜入了歧大都,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天衍宗中!
看着与自己僵持的云清池,云重紫冷冷地笑道:“大胆,见到你的主人,为何不跪?”
“……”
云清池知道,云重紫已知晓了自己的背叛之心,脸皮既已撕破,干脆也不再去伪装恭顺。
她咬着牙,低声道:“……你不是我的主人,我是人,不是龙。”
“哦?”
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事情一般,云重紫笑了起来。
然后她猛地收敛笑容,周身气机一震,“轰”地一声,将云清池强行逼退数步。
“我亲手做的玩偶,竟然生出了异心,想要对她的创造者取而代之……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吗?”
云重紫偏着头,细细地抚摸手中剑,观赏其上盘旋蒸腾的灿金龙气。
“就连这把剑,也是抽我的骨头铸造的,你却想用这把剑来杀我。”
“云青池,你是做仙宗宗主做昏了头么,竟然真的以为自己是人,不是龙了。”
“啊,不对——”
云重紫眯起眼,笑道:“我忘了,你已经改青为清,变成云清池了。”
她将剑扔到云清池的脚下。
“来,像真正的真龙一样,和本尊堂堂正正地战一场,比你用那些阴谋诡计,要强得多。”
“若你能打败我,龙皇之位与龙族大军,整个五州乃至星星海,都将属于你,我不会多说半句话。”
“怎么样,云清池,你动心吗?”
“……”
云清池默然凝视了云重紫半晌,俯下身,捡起了剑。
她身后的灵鸟,口中传出了谢惜自震惊的问询。
她听到云清池这边的动静,已知变故突生。
“……云宗主?!发生了什么?”
云清池没有回应。
“谢家主,快禀告人皇陛下。”
她将剑横在自己面前,大道图景在脑后展开。
那是一张白瓷一样正气凛然的面具,容貌美丽动人,但却正在熊熊烈焰中焚烧——这烈焰却不是赤红,而是青白色,泛着森森寒气,乃是一团冷火。
无情有欲,青帝清池。
这焚身的欲望之火,云清池无时无刻不在受其烧灼。
“龙皇,进入歧大都了。”
“凡心炽盛!”
云重紫也展开了大道图景,衔尾蛇轰然显现:
“食己蚀人!”
仿佛天公重重击响鼓面,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天峰上炸开,且有极猛烈的光芒喷发,映亮了整片天穹,所有天衍宗的弟子都惊异莫名,抬头望向天峰的方向。
“发生了什么?”
“那是……从天峰传来的动静么?”
“宗主在做什么?”
“……”
各峰峰主纷纷闻声赶来,想要前往天峰查看,却被天峰笼罩的可怕杀机所迫,一步也不能近前,只得焦急难安地守候在天峰旁边,等待宗主从中现身。
“轰——”
不知过了多久,修为稍低些的弟子承受不住,许多甚至都已吐血昏迷,最后一声巨响才缓缓停止消弭。
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终于结束了。
灰尘与烟雾散去,露出立在半空中修长的女人身影。
依稀可以辨出,那正是天衍宗宗主云清池。
天峰已被云清池最后的一剑从当中斩开,一分为二。
想必,定然是宗主胜出了!
地峰峰主欣喜地迎上去:“宗主!方才发生了什么,不知是谁潜入宗中,您可有受伤——”
话音未落,男人便僵在空中。
“呃……?”
剧痛迟缓地传向神经,他近乎茫然地缓缓低头去看。
胸前赫然被击穿了一个血洞,前后透亮,甚至能够看到血淋淋的肚肠。
鲜血猛地从地峰峰主的口鼻和伤口中涌出。
他没能说出一个字,便如石头一般直直地坠落下去。
“峰主!!”
周围众人都大惊失色,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云宗主竟然会突然攻击自己人!
一切烟尘终于消散干净,露出了女人的身影。
她脸上身上沾着不少鲜血,杀死地峰峰主的手臂尚未*放下,长发披散,肩膀至胸口处有一道深深的伤口,甚至深可见骨,紫袍也破损了许多,显然受了不轻的伤,只是神情却很畅快。
“好久没打得这么痛快了……”
活动了一下身体,女人喃喃自语:“干得不错,云清池,倒是本尊小瞧了你。”
“……不愧是我的第二法身,能力也算配得上野心。”
在方才的战斗中,云清池与她的差距并不很大。
她修行无情大道,修成的大道图景远强于一般仙人,剑道也是精妙绝伦,甚至连云重紫,数千年来,也终于再一次感受到了危机感。
但这危机感分毫没有让云重紫畏惧,反而让她更加兴奋了起来——喜战与好胜的血流淌在每一头龙的骨子里,不能抹去。
她们二人激战良久,但云清池到底还是不如自己的原身,肉身逊于真正的龙族,即便最后挥出了惊世一剑,甚至斩开了天峰,亦不能不落败。
她肉身几乎被毁,坠入了被斩开的天峰之中,再起不能。
望了一眼峰底奄奄一息的云清池,云重紫笑道:“你要记得,我当初怎样为你造出肉身,今日便可怎样将它毁去。”
“你输了,云清池。”
“你背叛我,我很失望;但对你的实力,我很惊喜。”
云重紫轻叹一声,但面上却不见任何怅惘之色。
“龙游浅池之中,便不再是龙了……这一点,我早就该看明白。”
“……宗主?”
有人试探着颤巍巍叫了一声,眼前的女人虽然衣着气质都与宗主平日不同,但那张脸,那张脸却无可辩驳,确乎属于宗主……
可是,宗主为什么要击杀地峰峰主?她莫不是生出心魔,陷入癫狂了么?
“嗯?”
云重紫心情颇好地笑应了一声,但却将那人骇得心脏几乎炸开。
……他看到了一双金色的眼睛。
“快跑!!她不是——”
他一面高声呐喊,一面极速遁逃,还没飞出多远就在半空中炸成一朵血花,嘶哑的警告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云重紫收回手,笑道:“不对,我就是你们的云宗主。”
其余人即便再迟钝也终于意识到眼前人不对劲,纷纷惊惶逃离,地上的弟子更是作鸟兽散,慌忙往远处跑,逃跑之际还发生了踩踏,许多弟子摔倒惨叫、头破血流,跑得慢的便轻易被上空中的云重紫轰为一团血雾。
“孩子们,不要慌张,往这里来!”
天衍宗的长老们出动,见状连忙施展大神通,张开衣袖将无数弟子兜入衣袍,护在自己身侧。
一个威严的老妪一边保护弟子,一边张开一面神镜,对准了天空中的云重紫。
那是天衍宗弟子入门时必照的照骨镜,以神兽獬豸的独角磨成,一切伪装在它面前都无所遁形,会显现出隐藏的原身。
而此时,在无数天衍宗弟子的目睹之下,照骨神镜的镜面上,赫然出现了一头鳞张须竖的五爪金龙!
“天啊!”
有弟子不能接受,两眼一翻,甚至直接昏了过去,“云宗主竟然是龙!”
“她是潜藏在宗中的奸细……!”
“……”
“……”
人们绝望痛苦的呐喊声此起彼伏,云重紫抬手一挥,将那面獬豸神镜毫不留情地击得粉碎。
俯视着惊慌失措、如蚂蚁一般逃窜尖叫的人族,她金色的瞳孔中仿佛有火焰跳动。
“震荡吧,五州——”
“数千年过去,当初的诺言,终于到了该兑现的时候。”
“你的主人,从星星海回来了。”
龙族大军踏着人族的尸体,跨越鼓龙瀑布,马不停蹄地朝中州西郡前进;
而潜渊之侧,北海边缘,亦有生灵若有所觉,翘首远望,忧心忡忡地低语出声。
“……人族送来的孩子,马上就要抵达北郡了。”
老人拄着拐杖,身躯佝偻,眼睛处布满烧伤的丑陋伤痕。
她像是在问身边毛发翻飞的雪白巨犬,又像是在问自己。
“饕餮,你说,龙族会对北海放过一马,征服的步伐止于中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