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仙岛
真凰的仙岛坐落于东夷最东,距离楚国的首都泽都足有数万里,凡人穷尽一生也无法接近,修士想要抵达也要下好大一番功夫。
但好在小毛驴身怀空间术法,一息即可跨越千里,想去仙岛并不困难——
半日不到,谢挚便已骑着小毛驴离开泽都,来到了东夷最东方。
“我们到地方了……”
前方已是陆地的尽头,无可前进,谢挚翻身下驴,踏着脚下湿润的石岸又走了几步,牵着小毛驴遥望前方。
只见一片蔚蓝海洋横在眼前,一轮红日正在从海的怀抱里竭力跃向天际。
正是一日之晨,太阳初生,海面上金波荡漾,兼有雾气蒸腾,涌斯江完成了滋养东夷的使命,终于于此处停下奔流的脚步,平缓开阔地汇入海中;
天穹与海上皆弥散着条条丝绸一般的玫瑰色朝霞,朦胧了人们望远的视线,也为这辽阔无边的大海更添了几分瑰丽与醉人。
“呼……”
轻柔的海风吹来,带着远处的盐粒与水汽,扑在谢挚面上,吹起了她的头发与衣角。
这就是东夷的尽头,涌斯江的入海口了……
她早就该来此处。谢挚想。
实际上,谢挚当初之所以要来东夷,本来也是为了赶赴真凰仙岛,请求真凰在之后的龙族入侵中发兵守卫五州。
只是没想到,她却遇到了白芍,与之后的一系列事宜,为事所逼,不得脱身,这才一直拖延未行,久久不能来到此地。
而现下,谢挚来真凰仙岛的目的又多了一个——
那便是,她不仅要请求真凰发兵,也要为白芍,求取真凰一族的至宝,涅槃池。
这很难,但她必须一试,绝不能退缩返回。
日光映红了谢挚的脸庞,她默默注视了片刻海面,试图寻出仙岛的踪影。
但奇怪的是,不论她用神识搜寻,还是用大观照瞳术寻找,都望不见那理应坐落于不远处的真凰岛屿。
怎么会这样……
谢挚困惑不解:
明明在远处还能看到仙岛的轮廓,为什么来到近前之后,真凰仙岛反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是因为真凰的空间术法么……?
“找、找到了吗……小挚?”
小毛驴蔫头巴脑,还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因为这长途的奔驰,谢挚忧心白芍,一路又在催它急行,它现在已经筋疲力尽,恨不得直接瘫倒在地。
谢挚收回目光,摇摇头:“没有。”
“……难不成,我们来错地方了么?”
但按东夷人的指引,真凰仙岛应该就在这附近,应当不错的……
此时不过清晨,但靠海为生的沿海渔民们早已开始忙碌,准备下海捕鱼,海滩上人声嘈杂,时时有人匆匆走过,间有高声呼喝。
谢挚牵着小毛驴,衣着打扮明显是外乡人,站在其中分外惹人注目,更遑论她现下并未伪装,容貌气质不似凡人,自然引来了许多暗含惊艳的探究眼神。
“老人家,您好。”
谢挚拦住一位打赤脚的老妇人,想要向她询问些问题,老人不意她如此客气,当即受宠若惊地叫了一声“仙君”,颤颤巍巍地想要拜倒下去,又被谢挚搀住,“您真是折煞我了,不必如此……”
“不瞒您说,我来此处,是为了寻真凰仙岛,只是好不容易至此,找寻了一圈,却并未看见仙岛的踪影……”
谢挚开门见山道:“您是本地人,我想您大概对故土颇为熟悉,敢问您知道,真凰仙岛在哪里吗?”
“原来您是说真凰仙岛啊……我们当地人,管它叫凤凰岛……”
听懂了谢挚的问题,老人恍然大悟。
她伸手指向金霞万缕的海面。
“它……就在海上。”
“可我并未看见……”
“啊,是的,是的,”老人连连点头,“凤凰们讨厌人族,也不喜欢被人们发现,它们好像用了什么仙法,将整座岛屿都罩住了,哪怕是您这样的仙君,也无法寻见……我之前也曾见过许多人来这儿找寻,都没能成功。”
“……那该怎么办?”
谢挚心中发急,希望明明就在眼前,却不能触及,难道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流逝,但却无计可施吗?
如果找不到的话,那白芍……
她早已预料到,此行不会顺利,真凰绝不会轻易将至宝与人;但却没想到,她连真凰岛屿都找不见。
这如同将要到一座藏有宝藏的城池探险,但甚至不知门在何处。
见谢挚焦急而又失望,满面风霜的老人踌躇了片刻,才小心地问:“……您……非找到这凤凰岛不可么?”
谢挚点头,毫不犹豫:“非找到不可。”
“实不相瞒,我的道侣……受了重伤,恐怕只有真凰的宝物才能救她。”
“只要她能没事,哪怕是死,我也不怕。”
“不要紧,仙君,凤凰们虽然讨厌人族,但并没有完全将自己与人世隔绝开……”老人安慰道。
之前,也有修士来此寻找真凰仙岛,但他们并不屑于问询当地的凡人,更信任自己的神通术法,最终大都失望而归;
只是今日,因见谢挚真心诚意,且又温和有礼,她这才敢告诉她,找到真凰仙岛的一种方法。
“那群美丽的神鸟生性良善,只要心诚,总还是可以得到凤凰的宽容,登上海外仙岛的——”
老人指点道:“您看,从那里,下海一直走,直到头顶被海水淹没,忍耐几刻,即将溺水死去的时候,自会有真凰飞下岛屿,将你抓起。”
这是东夷的沿海地区一直流传的传说,走投无路之时,凡人们可以求助真凰。
最著名的传说,即是义女救母:
小渔村里有一个勤劳能干的少女,她的母亲病重,无药可救,为求得一线希望,少女义无反顾地走入了海洋,试图以自己年轻的生命作为献祭,换得真凰的一丝同情。
在濒临溺死的前一刻,她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一双爪子牢牢地抓了起来。
海水哗哗落下,在水滴与天光的折射下,真凰的羽毛如朝霞一般灿烂,又如虹光一般耀眼。
神鸟给这舍生忘死的少女丢下一株宝药,严厉地说了一声“回去!”,便挥动翅膀,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这个传说就这样流传下来,成为了沿海凡人心中一颗瑰丽的梦。
自那以后,不断有人再次下海,渴望真凰能够再次眷顾。
他们有的是为了求治病,有的是为了求发财,但真凰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出手帮助。
人们渐渐发现,真凰似乎有自己的一套判断品行的秘诀——
只有真正需要帮助,且又心地善良的好人,才会得到真凰的慷慨救助;
而大多数时候,它们只是对各怀心思的凡人冷眼旁观,看着他们因贪欲走向海洋,却没能得到渴望之物,因而破口咒骂。
“凤凰能看清人心,辨出真假好坏!它们愿意帮人,但并不愿意谁都帮,最终反而酿成祸患。”
老人这样感叹着对谢挚说。
“原来如此……”
赠给老人财物以表感谢之后,谢挚告别了老人,若有所思地遥望了片刻海面,便开始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的发簪。
“哎,哎!小挚,你这是干嘛去?”
眨眼功夫,谢挚就脱下了外衣,把一旁的小毛驴吓得差点惊跳而起。
再往前走,可就没有路了,只有海!
难不成,那个什么白芍死了,谢挚伤心过度,竟要投海殉情?
想了想,这好像的确也是谢挚能做出来的事……
小毛驴不认识白芍,只知道自己在小鼎里呆了一会儿,再被放出来时,谢挚就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垂死的道侣。
它对白芍没有感情,心里对救白芍颇不以为意,甚至还有点怨气,觉得白芍趁它不在哄骗走了谢挚。
只是谢挚想救,它自然也不能不帮她……
要知道,谢挚重色轻友,但它不一样——它可是一头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毛驴!
小毛驴忙一口咬住谢挚的衣襟,拦住她往海边走的脚步:“我知道你肯定很难过,但也别寻死啊……!”
“我不是去寻死,我是去救人。”
谢挚推开它毛茸茸的灰脑袋,安抚似的揉了揉,道:“不必担忧,留在这里等我。”
此行未必安全,真凰或许不会危及她的性命,但为难与考验却必不可少。
上次在北海时,谢挚曾带着阿狸与小毛驴一同登上狐族的天梯,结果没到半路,小毛驴就失去了踪影;
这次她吸取教训,决定不再带其他生灵,只自己一个人前往真凰仙岛,免得还要分心照顾小毛驴。
谢挚望向不远处的海面,它正翻涌着舒缓的波涛,朝一切生灵张开怀抱。
这会是一趟有来无回之旅吗?
“……要是我还能活着回来的话。”
“在这附近等我一月,若我没回来,便去大荒雍部,找到白象氏族——就说,是谢挚让你来的。”
“跟着他们,或许能在日后的大战中保得平安。”
牧首大人也说过的,白银甲虫乃是福虫。
低声嘱咐完小毛驴,最后做了片刻心理准备,谢挚便一步步不紧不慢地走向海洋。
海浪轻柔地拍在她的小腿上,几刻后,很快淹到腰腹。
再往前走,水面的温暖已经不再,谢挚感到,深层的海水渐染寒意。
向下看去,看不到自己水下的身体;
望向四周,则是空荡一片。
附近没有一个人或一片船,仿佛整个世间忽然只剩下了她一个生灵。
抑制住本能的恐惧,谢挚默不作声,只是继续向前走,并不放慢脚步。
海水终于淹到了谢挚的胸膛,她迈步上前,脚下突然一空——
这是一片海下断崖,海底突兀地下降,如同人在平地上毫无防备间一脚踩空,坠入一片深崖。
“唔……!”
水面在一瞬间淹没头顶,水下漆黑一片,一丝光芒也看不见,并且变得冰寒刺骨,若是一个凡人坠入其中,立时便会因为低温与惊惧而手脚抽筋,再难逃脱。
谢挚同样大惊,没料到自己前一刻分明还在浅海,下一刻便已沉入了深海之中。
她虽然向白芍学会了游泳,但水性仍不算太好,本能便要动用术法离开水域。
又想起来老人所说的话,必须得濒临溺死,真凰才会被诚心打动,她又强行将本能压抑下去,尽力放松身体,任由自己往下沉。
“咳咳……”
海水灌入口鼻,谢挚咳嗽不断,继而吞下更多海水,甚至涌入了耳膜与肺里,灼热疼痛,如同烈焰在她身体里燃烧。
很快,谢挚就大脑中一片昏沉,但犹在坚持强忍。
再过一会……再……白芍就有救了……
她如此鼓励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有几息,又仿佛已经过去了一昼夜,谢挚只觉意识都濒临模糊,甚至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哗——”
就在谢挚险些真的将自己淹死之时,巨大的破水声自上方传来,似是有什么生灵从天上扎入水中。
谢挚的身体猛地一轻,本已在晕厥的边缘,又被一双利爪抓起。
终于离开深海,她眼前一片模糊,耳中嗡嗡作响,只能看见明亮的光块闪烁,浑身都湿淋淋的,还在不停往下淌水,形容狼狈不堪。
身下的海面摇来晃去,而头顶的神鸟庄严神圣。
谢挚能听到翅膀扇动的呼呼声,感受到它飞翔带动的阵阵强风。
她应该是……被它抓到了高空之中。
“人族,你因何而来!”
神鸟的询问响彻天际。
……是……真凰……
真凰被她的勇气与诚心打动,终于……来救她了……
谢挚的神志还不大清醒,从怀中摸索着取出徐凰的翎羽,尽力向上举起。
她的声音微弱无力:“……我想见凰主,求您为我……代为传达……”
“……”
即便离开了徐凰的身体已久,且又沾着水滴,这根羽毛仍然如流动的火焰一般灿烂美丽。
抓着谢挚肩膀的真凰显然认出了它的主人,由于震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它难以置信地低声问:“你是谁?怎会持有我族老祖的翎羽?”
“我曾与徐凰大人有过一番因缘,踏入过她制作的神话屋,得到了她的奖励,也即是这根羽毛……”
“……不久之前,徐凰已于赤森林陨落,我找凰主,实是有要事相商。”
因为谢挚的答话,真凰的态度变得和善了许多。
它放松了抓谢挚肩膀的力度,将她干脆利落地甩上自己的脊背,身躯如星辰般猛地一亮。
下一刻,真凰的身影已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事关重大——我会带你回仙岛!”。
……
……
黑暗。凄冷。寒寂。
谢挚站在一片黑暗之中,茫然四顾,只有浓重的墨色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每迈出一步,脚下都有细碎的波纹泛起。
……这是在哪里?
她不是被一只真凰带着,飞向了那隐藏的仙岛吗?但怎么却……
正当谢挚疑惑之时,前方忽然亮起了一点朦朦胧胧的光。
在那光的中心,立着一个藕衣女人,腰间挎着长剑,身量窈窕纤细。
女人的背影如此熟悉,谢挚立时就认出了她:“白芍!”
她惊喜不已,不知白芍怎会在这里,又是何时苏醒了过来,只是心中被巨大的喜悦所充斥,什么都顾不得多想,几乎是本能地迈开腿朝着白芍的方向跑去。
而站在光里的白芍也转过身来,朝她张开双手,眉眼温柔,望着她笑。
就在谢挚将要触及白芍的前一刹那,她脚下一空,落入了万丈深水里。
溺水的体验深刻无比,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内脏痛如火烧,可谢挚的心却比置于火焰中更加焦急。
她竭力挣扎,想要游出水面,回到白芍身边,但却毫无作用,身体仍然在不断下沉,无力地看着铁幕似的黑暗一点点压紧自己。
不……不行……
白芍她还没有……她不能……
若是她死在这里,白芍该怎么办……?
“……白芍!”
谢挚猛地坐起,惊叫出声。
“哈啊……哈……”
她面色苍白,瞳孔微微放大,胸口大幅度起伏,急促地喘。息,显然还沉浸在极度的恐惧之中难以自拔。
伸手摸了摸身上,冰冷潮湿,有如海石,让谢挚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方才经历的一切到底是虚幻还是真实,亦或是她太过担忧白芍,所做的一场可怕梦境。
再望了一眼地面,材质暂时分不清,像是温玉,但又带着一股木材的清香。
周围十分空旷,谢挚犹在头痛欲裂,通过余光,勉强判断出,这应该是一个类似大殿的建筑内部。
没等她再多细想,似是感应到了她的醒来,细微的脚步声接近了她。
谢挚下意识抬头去望,却被一件东西遮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
一件宽大的外衣被轻轻地抛了下来,盖住她的大半身体。
“穿上吧。”
是一道冷清的女人声音。
如同冰玉落盘,又如山巅积雪,即便只闻其声,也能轻易地由声线想象出她本人的清傲与孤寂。
但她的衣裙,却不似她的声音这样冷淡,而是火红华美如真凰的尾羽,长长曳地。
“你现在衣冠不整,本尊不会见你。”
第302章 凰主
“谢谢您……”
谢挚闻言一窘,低低地道了声谢,接过女人丢过来的衣服披在身上。
她下海时脱掉了外衣,此刻身上还未全干,想必看起来着实……不太合适见人……
简单地整理了一下仪容,谢挚起身,对面前的红衣女子行礼,恭敬道:“我名谢挚,还未请教您的姓名?”
实则,她对眼前人的身份心下已有猜测,只是并未说出来而已。
谢挚最后有印象的画面,便是那只真凰将自己甩上脊背,振翅飞去;
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失去了意识,但思索一下即可猜到,大概是真凰不愿她知道仙岛的方位,将她刻意弄晕了过去。
那么……她现在,应该已经抵达了真凰仙岛之上。
而眼前的女子一袭红衣,身量高挑,口称本尊,正与徐凰十分相似;气度更是冷淡清贵,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再联想到清醒时,她向那只从海水中救起她的真凰求见凰主,谢挚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女人到底是谁——
真凰一族的君主,万鸟之王,凰主。
女人瞥了她一眼,道:“明知故问。你不是已经猜到我是谁了么?”
这狡猾的人族,明明玲珑心窍,第一眼看到她时,心中即已有定论,现在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单纯模样。
既如此,她偏不顺*着她,让谢挚的客套落空,刻意拂她的颜面,看她如何应对。
谢挚被女人噎得一顿,但也只是一瞬,很快重又面上带笑,恭敬不改:“您也说了,那也只是猜想不是么?”
“——凰主大人。”
她感受到凰主对自己淡淡的审视,知道她对自己并无好感,心中苦笑,知道此行不会太过顺利,大概还要应对一番刁难。
但她并未将所想表现出来,反而神色愈恭,连凰主也无法挑剔什么。
为了白芍,不论凰主今日如何为难,谢挚都要忍下去。
毕竟,她是来求人的,主动权在于凰主,不在于她。
见谢挚如此,凰主倒也没有再多说。
“我们派出去侦查的真凰发现了你,是它将你带了回来。”
“而你之所以会失去意识,则是因为它发动空间符文,在一瞬间跳跃了空间,外族在其冲击下霎时便会昏厥。”
她淡淡地解释为何谢挚会昏迷,又如何来到自己面前。
不论是小毛驴,还是其他人,他们所学的空间术法只是一些皮毛,只有真凰才能真正地跨越空间。
“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对自己是怎样来这里全无记忆,原来她一上真凰的脊背便直接晕过去了……
谢挚略一沉吟,又问:“那为什么在远方可以望见仙岛轮廓,来到海边,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呢?这是什么障眼的法术吗?”
问完又觉此事乃是机密,补充道:“我只是随口一问,您不告诉我也没关系的……”
凰主瞧了谢挚片刻,但见她神色恳挚,仿佛没有半分伪装,心道人族果然是狡猾之至。
“随口一问?难道不是以退为进么?”
“——不过,告诉你也无妨。”
女人轻轻挥手,面前便浮现出许多火红的线条纹路,组合在一起仿佛一幅幅生动的壁画。
这壁画的笔触十分流畅,虽只有简单的轮廓,但也可以清晰地辨出来人物与情节。
先是一个女子在月下抚琴,引来了一只好奇的真凰。
真凰对弹琴的女子一见倾心,在她身边飞舞盘旋,翩翩起舞,女子也似含有绵绵情意,不断偏头凝视,鼓琴相伴。
下一幅画面,则是女子一手握住玉玺,一手持刀,毫不犹豫地刺入了真凰的身体。
真凰的心碎裂了,它流着泪不断向东飞去,身后是许多族人。
谢挚看明白,这就是许久之前,当时的凰主与姜周开国君王的故事。
周王利用了这生性重情的神鸟,在殷商覆亡之后,又违背盟约,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它,使得真凰自此对人族彻底失望,从而举族迁徙。
“画中的真凰,就是我的父王。”
“他被人族伤透了心,郁郁而终之前,曾反复告诫我,要我小心人族,最好永远远离他们——他们最擅伪装,且又无情善变。”
凰主再抬手一挥,面前的壁画便烟消云散。
“我族远离人世,至今已有数千年——”
“先辈们迁徙到了这海外仙岛之上,为了避免外人打扰我们的平静生活,特地以空间术法笼罩全岛,使岛屿时刻处于存与不存之间。”
“存与不存之间……”
谢挚似懂非懂,努力消化着这句话。
“不错。”
凰主点头,“让我说得更明白一些,用你们人族能听懂的方式解释,即是——真凰仙岛既存在于此,然而同时又存在于其他空间。”
“正因如此,它才如海市蜃楼一般,只可远远地眺望;及到近处时,却又会了无踪影,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
“在此术法的保护下,从未有人能够找到我们的家园。”
说到这里,凰主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向谢挚。
“……除过你。”
“数千年以来,登上真凰仙岛的人族,你是第一个。”
像石子一样,打破真凰宁静生活的水面,将麻烦带到她的身边。
谢挚听懂了凰主的眼下之意,只是浅浅一笑,道:
“我知道,您和族人想求得宁静,可是无论怎样避世而居,总还是不能与现世彻底割离;树欲静而风不止,您不愿再惹凡尘,但世事会自己找上门来。这个道理,我想您应该也明白。”
“更何况,我听闻真凰一直都在救助沿海民众,可见你们虽然深厌人族,但仍旧存有仁心善念,见人受难,仍会施以援手,并不会冷眼旁观。”
“——真凰帮助世人,这不已是插手世事了么?”
凰主被谢挚说得一顿:真凰们满腹经纶不假,可是并不长于辩论。
“真会鼓唇弄舌……只是些举手之劳罢了,倒被你说得如同做了什么大事一般。”
她淡淡道,仿佛自己只是做了一件最平平无奇的事情,并不值得丝毫夸耀。
“那少女至诚至孝,不论什么族类,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葬身大海,我真凰族人感其诚,因此才会现身将她救起。”
“至于宝药,给便给了,对神圣种族来说,并算不得什么奇珍异宝,你当知晓。”
说完,似是不愿再与谢挚辩什么避世与出世,凰主挥了挥袖,谢挚面前便忽然出现一具虚影,面容身形正是白芍。
“……白芍!?”
下意识叫出声,谢挚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猛地望向凰主——
不对……
从醒来到现在,她与凰主交谈了这么多,但并未提到白芍半个字,凰主也绝不可能见过白芍,她怎么能随手化出白芍的虚影……?
看穿了谢挚的震惊,凰主道:“真凰虽不比狐族,善于操控幻象、玩弄人心,可却能鉴定一个人的品行——”
“通过潜意识中的梦境。”
谢挚梦中的场景真实地再现于两人面前——
“谢挚”从黑暗中醒来,初时茫然无措,直到望见白芍才眼前一亮,朝她奔去。
然而在触及白芍的前一瞬,她又坠入了深海之中。
谢挚的心一颤,本能地攥了攥手指。
“方才,我已看到了你的梦境,也看到了你心中所求。”
“你此来,便是为了救这个人么?”
凰主不动声色地留神观察着谢挚的神情,“据我观之,你似乎并不擅水,甚至可以说是颇为畏惧,但你还是听从了渔民的建议,选择相信一个飘渺的传说,一个人走下海去,封住修为,险些溺毙……”
“……是。”
谢挚从那白芍的虚影身上移开视线,“我正是……为她而来。她是我的道侣。”她坚定地说。
为了白芍,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不怕。
但凡有一丝希望,她都要舍命一试。
“你想要我救她,对吗?”
凰主手中浮现出了徐凰的羽毛,正是谢挚之前交给真凰的那一根。
她将它捏在指间,垂眸细细把玩。
“这的确是徐凰老祖的翎羽……”
“没想到,她终究还是不肯放过自己,已在赤森林陨落了……”女人轻轻叹息。
凰主收起羽毛,不再感伤。
“凭借它,你可以得到真凰的友谊,仙岛药园中的任何一株宝药,你都可以挑选带走。”
这的确是一个十分慷慨的答复,但谢挚所求,却不是为此。
她默不作声,在凰主诧异的注视下,缓缓地跪下去。
“谢谢您肯赐我宝药……但是——”
“能救我道侣的东西,只有真凰一族的涅槃池。”
谢挚仰起脸,声音里终于显出些许急切:
“她道宫已毁,现下命在旦夕,除过能再造躯体的圣药之外无药可救,可是……”她惶然地低声道:“可是东夷并没有……”
“东夷之中,并无圣药。”
凰主替谢挚补全了未尽之言。
女人的容色淡下去,本就清寒的嗓音愈发冷峭。
真凰素以明丽端庄闻名,凰主的容貌也是一样,只是气质比徐凰更冷、更加清高。
徐凰是盛开在万年前的玫瑰,而她则是生长于海外仙岛之上的雪梅。
对于外人,她不会绽放自己的好颜色,只会率先抖落枝叶上的积雪。
“……而我真凰仙岛,却有可以再造道宫、浴火重生的涅槃池。”
谢挚的请求激发了真凰对人族积攒已久的厌恶与疑心,如同雪山崩塌。
凰主冷声呵斥道:“大胆人族,竟敢觊觎我族至宝!只有最出众的少年真凰,才有进入涅槃池的资格,即便你持有老祖的信物,本尊也绝不容许!”
言毕便要拂袖而去,“本尊感谢你送来老祖的翎羽,但是涅槃池,绝非你可窥伺之物。”
“回去吧!我会派真凰带你回东夷,许诺赠予的宝药仍会给你。”
立即便有侍卫快步入内。
谢挚知道,倘若让他们抓住自己,将没有分毫挣扎的机会,顷刻之间她便会被传送回东夷沿海。
届时,即便她淹死在海里,真凰的大门也绝不会再向她敞开。
“凰主明察!凰主!我还有话未说……”
电光火石之间,谢挚猛然忆起了在赤森林的经历,她急忙从怀中取出小鼎,双手举过头顶:“这是真凰一族的祖器,我愿将它还给您,只求您能打开涅槃池!”
凰主本已将要离去,但谢挚所说的“祖器”二字,却不能不让她为之驻足。
祖器……?
她分明记得,真凰一族的祖器早已在万年前的夺运之战里遗失了,从她诞生时就没见过祖器的影子,这祖器,又怎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一个年轻的人族手里?
但当她回身朝谢挚抬手一招,将那枚碧绿如玉的小鼎捏在手里时,小鼎上弥漫的熟悉气息与空间符文,却不能不让她立即确定——
谢挚没有说谎,这的确……是真凰一族失传已久的祖器。
在漫长岁月的侵蚀下,它早已损毁良多,现如今几乎不具备什么攻击力,只能当做一件储物的空间法宝使用,但仍旧十分珍贵,对真凰来说,更有重大的意义。
“……你是怎么得到我族祖器的?”
这个人族,真是越来越叫她看不透了……
她不仅进入过神话屋,得到了徐凰老祖的翎羽,甚至还持有真凰一族的祖器。
谢挚见凰主果然停下,挥退侍卫,不再让人将她带走,便知道,自己的努力终于奏效了。
她心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加任何隐瞒,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凰主,包括徐凰如何将残破的小鼎送给太一神,太一神又如何将其转赠给玉牙白象,自己又是如何得到……如此种种。
最后,谢挚也顺势提起了自己此行的另外一个目的——
“……您也知道,万年前的夺运之战后,神圣种族衰落,真龙远走星星海……”
“但是现在,他们在星星海中休养生息、发展壮大,很快就又要归来了。”
“真龙即将回到五州复仇,用战火将一切焚烧殆尽……”
谢挚深深地拜伏下去:“您是真凰的王,望您察之。”
在她诉说的时候,凰主认真听着,一直默然不语。
她抚摸着手中的小鼎,面上一点点升起肃色;
以凰主的智慧与眼光,自然知道,谢挚所说的并无半句虚言抑或夸大,全都千真万确。
女人睨了谢挚一眼,看不清是什么情绪,缓缓道:“你所说的事,还真是一件比一件更加麻烦……”
“起来吧。”
她示意谢挚起身,不要再跪着,“我不喜欢别人对我顶礼膜拜。”
“多谢凰主。”
察觉到凰主语气稍缓,谢挚连忙道谢。
她刚站起来,便听女人道:“所以,你想要本尊做什么?”
“我……”
“发兵保卫五州,与人族共御龙族,是么?”凰主对谢挚的意图心知肚明。
谢挚没有反驳的余地,只能承认:“……是。”
“好一个发兵共御……”
摇着头,凰主将谢挚的请求轻声重复了一遍,仿佛觉得好笑似的,淡淡笑了。
“数千年前,我父王也曾答应过人族的请求,一同发兵翦商,可是他得到了什么?我真凰一族又得到了什么?”
“利用完之后,便被抛弃;我族的战士洒尽热血,白白死去。”
“这,就是你们人族对待真凰的传统。”
“不是的……”
谢挚想要解释,张口却说不出什么来——言辞在此时显得无力,一切话语都仿佛诡辩。
她无法解释。
凰主说的,都是真的。
“不必再说了。”
凰主打断谢挚,将小鼎还给她,“既是老祖送出之物,本尊自然也不会再索回,你自己收着即可。”
“凰主,您……”
谢挚脸色一白,以为她要拒绝自己,心中又急又乱——如果凰主不帮她,她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白芍呢?白芍要如何才能活?
谢挚急得快要掉下泪来,想要下跪恳求,但想起凰主才说过她不喜跪拜,又支撑着身体勉强站立,“求您……”
谢挚实则是相当骄傲的一个人,少年时面对人皇施威仍能不卑不亢,甚至敢于当面忤逆违抗,嶙峋傲骨始终不隳。
但现在,为了白芍,她却心甘情愿地折断了自己的一切尊严与傲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卑躬屈膝。
“只要您能答应我,不论做什么我都愿意……”
“求您……求您了……”她语无伦次地说,只差叩首哀求。
凰主冷冷地笑了:“是么?做什么都愿意?”
“……”
谢挚不可思议地猛然抬起头来,正对上女人凝望她的眼睛。
她感受到她的目光划过自己的面庞,深入了她的脖颈,与外袍掩盖下曲线玲珑的躯体。
她明白了凰主话语间的暗示,身子一下子便哆嗦着烫起来——
只是却不是因为羞涩与动情,而是因为受此羞辱带来的耻辱感与愤怒。
谢挚不能忍受,几乎立刻就要转身离去,或者发作出来,同凰主对战;
但紧接着,这股热气又被打消了,如被浇了水的木炭一般偃旗息鼓:
……她不能一走了之,更不能……如此不管不顾。
白芍,还无知无觉地躺在小鼎里,等待着她的救治……她不能……
谢挚的心如坠入冰窟一般冰凉无力,心里反复默念着“白芍”两字,渴望白芍能救她,给她一些支柱与勇气;但每唤一声,都只是更多一分痛苦与无助。
……形势如此,她没得选。
白芍是她的动力,可在此时,却成了推她踏入深渊的大石。
谢挚眼眶发酸,面庞火辣辣的烫疼,因为将要背叛白芍,而深恨自己无能,几乎要流出泪来。
但她却仍在强撑着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甚至是满不在乎、轻佻放。荡地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是的……我……什么都愿意……”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强装妩媚,但却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她很害怕,她在畏惧。
凰主来到了谢挚的近前,似乎沉默了一刻,才将手掌慢慢放在她已露出肌肤的肩上。
谢挚浑身一颤。
……要来了么?
但,女人的手却并没有如她所想,去褪她的衣袍,而是十分规矩地为她掩上了外衣,将她包得严严实实,重新穿戴整齐。
“你多虑了。”
“我承认,我的确不喜欢你——所有人族,本尊都不喜欢;但我并不会刻意折辱你,那不是君子所为。”
凰主的确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随意的一个眼神而已,想试试看这走投无路的人族为救道侣能做到什么地步,谢挚便苍白着脸,如同要踏入火海一般痛苦,然而又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刚开始,倒还真把她吓了一跳。
好奇怪的人……
谢挚的肢体语言分明如此抗拒,被她抚上肩膀时本能地偏过头去,对她十分排斥,却还在强装镇定,逼着自己刻意讨好逢迎,做完全不情愿之事。
看谢挚这样,凰主头一次生出了些许不忍。
这个人族在她面前圆滑机敏,而又隐忍克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可是越如此,她便越不喜欢她,越从她身上联想到了其他人族的阴险狡诈。
但是,当谢挚的伪装与假面,终于被她过分的要求戳穿,表露出细微的情绪波动,面露挣扎痛苦之时,她反而意识到了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具被目的所操纵的工具。
凰主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我会答应你的请求——”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
“但是,只能完成一个。”
“你应当也明白,并非是我故意为难你,不论发兵还是外借涅槃池,本身都极不容易,都会让我族损失许多,却没有分毫获利。”
“世上没有两全之法,所以,不要再得寸进尺,想要两者兼得。”
凰主将选择的难题抛给了谢挚。
“选发兵还是涅槃池,选择救五州,还是救你的道侣……谢挚,你自己选。”
她看到谢挚胸口重重地起伏了几下,面色愈白,手指紧紧攥着,如雕塑一般僵立,久久不动。
过了许久许久,直到凰主将要再次出言提醒时,谢挚的嘴唇才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我选……”
她似乎极为痛苦不堪,呼吸发抖,虚汗滚下额角,随着说话,眼中更是满是泪水。
仿佛火焰焚身,又似置身于刀尖之上,每说出一个字,都会被割得鲜血淋漓。
盈满眼眶的泪终于落了下来,谢挚一字一顿,艰难地说:
“……我选……白芍……”
说完自己的最终决定,谢挚已经脱力似的跪倒在地,再也不能站起。
……她是五州的罪人了。
这句话如钟声一般,在谢挚脑海中反复盘旋震荡,隆隆轰鸣。
谢挚的心乱极了:为了白芍,她不仅背叛了自己的心与志向,还背叛了五州,背叛了所有的一切……
这下,救了白芍一人,可是,不知会有多少人因为真凰拒绝发兵死去——而他们本不会死的……
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她耽于情爱,她不顾苍生,她罪该万死,可是——可是——
谢挚痛苦地意识到,即便是再来一次,她只能如此选,也只会如此选。
她……太在乎白芍了。
为了五州,谢挚可以视头颅如无物,轻易地割舍自己的性命,可是她唯独做不到,做不到拿白芍去换。
有些人可以杀妻证道,可以为天下或者为别的什么屠戮至爱;可她,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白芍是不能被交换的……
谢挚忽然体会到了徐凰当年的痛苦。
她们对于自己的抉择心甘情愿,并不悔恨,只是对其带来的后果,却无法不自责,无法不深恨自己。
伏在地上,谢挚狼狈不堪地咬住衣袖,压抑地小声哭泣。
她对不起亲长的期望与教导,也对不起少年时的自己,对不起她曾认认真真许下的愿望与理想;然而归根结底,她最对不起的,还是无辜的五州生灵。
她是天底下最自私自利的人,为了一己私利,为了救自己的道侣,便毁掉了别人生的希望。
她终于……还是走到了这种地步。
人族身躯战栗,眼泪大滴滴落在地面上,凰主见状似有些无措,“不要再哭了……”像一种笨拙的安慰。
她蹲下身来,想递给谢挚一面手帕,让她擦拭眼泪,谢挚不接,也并不以为忤。
女人久久地注视着谢挚,目光复杂,包含许多情绪。
良久,她才轻声叹息:“你做出了和我族老祖一样的选择……”
这是对谢挚的最后一道考验,只是凰主却没想到,这貌似柔弱、实则聪明而又坚强的人族,之前被她几次刻意刁难羞辱都没有落泪,巧妙地圆了过去,此刻却会再也支撑不住,崩溃般地出声痛哭。
“其实选与不选,本来也都是一样的。”
“——道义所在,即是真凰长留之地。”
“即使你不来求我,真凰一族,本来也会发兵,抵抗龙族入侵,守卫五州安宁。”
这是理所应当之事。
真凰从未想过逃避自己的光荣与责任,既不会如狐族一般逃走躲避,更不会作壁上观,在仙岛上独善己身。
在泪眼朦胧中,谢挚看到凰主终于对自己收敛起了一切尖刺与风雪,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她彻底信任与接纳了她。
“出去吧,不要再哭了,有人会带你去涅槃池的。”
第303章 离开
凰主命殿外的侍卫进来,引谢挚离开。
走出门外,谢挚这才发现,凰主的宫殿建在一株巨大无比的梧桐树之上。
它内部空间广大,但离殿再看,却只是一个一人高的小木屋而已。
谢挚猜,这大概是使用了与神话屋类似的空间术法。
“这边请,我们先下树吧。”
侍卫是一个英气的年轻女子,友好地一笑。
她伸出手臂,示意谢挚将她挽住:“若不介意,我带您走如何?仙岛上布满空间符文,外人踏错一步,便会进入另一个空间,如此较为方便些。”
“好,真是麻烦您了。”
真凰侍卫携着谢挚飞身而下,虽为人身,风姿亦是神鸟才有的飘然,谢挚只觉自己仿佛踩在云雾之上,一恍神便已被稳稳地带到了地面。
回首再望梧桐树,仍如正常的树木一般大小,无数树叶随风沙沙作响,轻轻摇动,凰主的小木屋却已不见踪影。
这也是空间术法的妙用么……?
侍卫看出谢挚的疑惑,笑道:
“每一片梧桐叶里,都住着一只真凰,这颗梧桐树即是我们的家园,树叶之内叠加着旷阔空间,可以住得十分宽敞——正如您方才所见的凰主宫殿一般。”
真凰族内的等级观念并不浓重,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薄弱,他们还保留着鸟儿的天性,举族共居一颗树木,凰主在真凰中的地位比起说一不二的君王,实则更接近于领头鸟。
“还有什么不解,都可以问我,我也可以带着您四处游玩一番。”
侍卫唇边的笑容十分真诚:“凰主说了,您是真凰的朋友,我们都很感激您带回老祖的翎羽。”
虽然忧心白芍,无暇观赏岛上风景,但即便仅是匆匆一瞥,也足够谢挚为之惊叹。
倘若世上有一座鸟儿亲手打造的天堂,毫无疑问,那便会是真凰仙岛的模样——
这里的天空湛蓝透明,像一整块蓝汪汪的水晶,没有闪电抑或乌云;
气候更是宜人,四季温暖如春,岛屿上的鲜花绿叶总也不败,在灵气的滋养与真凰的精心侍弄下生机盎然,将新鲜的绿意染遍了仙岛的每一寸土地。
时有悠扬清越的长鸣响彻云霄,乃是数只真凰在天上相伴飞行;
这些美丽的神鸟,毫不吝啬地向来客展示着自己动听的歌喉与高超的飞行技巧,羽毛闪耀着太阳的光彩,长长垂落的尾巴如同云彩织就的锦缎。
还有真凰收拢翅膀,三三两两地落到地面,一面低颈啜饮甘泉,一面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谢挚,这个数千年来头一个进入仙岛净土的外族人。
“您看,再往前走,便是涅槃池了。”侍卫出言提醒。
前方草木渐疏,以白玉作栏围着一方浅池,不仅遍布神异符文,且有数只真凰强者在旁守卫。
见到谢挚之后,他们纷纷松开手中的兵器,略一行礼,放她进入。
终于到了……
白芍,有救了。
按捺住激动之心,谢挚走近池畔。
探身望去,池内却并不见她想象中清澈见底的池水——
准确来说,是一滴水也没有。
这是一方干涸的池子,池内没有碧波荡漾,只有……
“……灰烬?”
谢挚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场景,但当她朝身边陪同的侍卫投去问询的眼神时,侍卫却只是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并没有引错路。
“虽名为池,但涅槃池中其实并无池水,而是一片灰烬。”
侍卫解释道:
“真凰浴火而生,每一只真凰诞生时周身都遍布神焰,神焰熄灭之后,方生羽毛,同时洒落一层薄薄的灰烬——”
“这些灰烬充满着生命气息,如你们人族的脐带血一般,乃是初始之源,极为宝贵,将其收集起来,日积月累,则汇聚成了我族至宝涅槃池。”
她面带自豪:
“真凰的少年天骄塑造道宫时,通常会以原身坐入池内,如同第二次降生,今日,也是涅槃池头一次向外族敞开。”
原来如此……
听了侍卫的解释,谢挚恍然大悟。
怪不得,涅槃池会如此珍贵……
原来,它是用每一只真凰出生时携有的神焰灰烬,一点点积攒而来的。
目测池中灰烬足有三尺,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只真凰的心血,才能日积月累到如此深度。
如此一来,谢挚也就理解,为什么当她提出想借用涅槃池时,凰主会勃然变色了。
真凰们愿意将涅槃池借给她,真是慷慨而又大度的举动……
“请将你的道侣放进去吧。”
“涅槃池会修复她的身体,为她重新塑造一颗无瑕道宫的。这不仅不会影响到她日后的修行之路,还大有裨益,实是一场极大的造化。”侍卫道。
“多谢……”
感激之情无法通过言语表达,谢挚朝梧桐树的方向遥遥再拜,从小鼎中取出白芍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入池内,看着灰烬缓缓没过她的面庞。
“不知……我的道侣何时才能伤愈?”
谢挚仍然不放心,问侍卫道。
侍卫想了想:“这个,得依各人的天资而定。天资越高者,道宫也就越难铸就,这个道理您也知道。”
“——不过,依先例来看,短则数天,长则数月吧。”
“上古年间,我族历史上最出类拔萃的天骄,也即打造过神话屋的徐凰老祖,曾在涅槃池中坐过两年余;想必即便您的道侣耗时再多,也不会超过她的。”
“好。”
在谢挚心中,白芍的天资并不下于徐凰;
不过她也不能确定,白芍再塑道宫,到底需要花费多久时间。
她望向涅槃池内,目光柔软,如同注视着自己的心爱之人,声音轻轻。
“……不论多久,我都愿意等。”
塑造道宫时需要一人在外守护,谢挚理所当然地承担了这一责任。
她就此在涅槃池外住下,将自己当成一尊无知无觉的雕塑,日夜于池畔盘坐,一面留心池中随时可能出现的动静,一面认真消化佛陀注入识海的海量念力。
佛陀送给她的念力虽然浩瀚纯粹,但毕竟属于他人,谢挚并不能完全驾驭操纵,还需要二次炼化,这才能将其归于己用。
直到念力上不再流转着温润的金色佛光,而是彻底染上了谢挚的气息,炼化才算完毕。
谢挚的识海在与心魔对战时被破坏了大半,足足陨落了八成星辰,星空中一片黯淡,于是,谢挚又开始重塑自己的识海。
她在识海中构建的星辰连成了星云,继而汇聚成了银河,时时喷发闪耀,经久不息。
——谢挚将状态重新调整到了巅峰。
在此过程中,她甚至屡次有突破仙人境的迹象,但由于此时既缺乏突破之时机,又无突破之资源,又被她强行压制下去,仍保持斩己大圆满的境界。
做完了这一切,已过去两年,而白芍,还是没有丝毫苏醒的征兆。
为此,谢挚甚至担忧地请来过凰主,唯恐白芍是出了什么意外;
但凰主在亲自察看过之后,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只是宽慰了她一番,要她耐心,不要着急。
“或许是你的道侣天赋惊人,甚至接近了我族老祖,这才在涅槃池中待了如此之久。”
在这两年间,谢挚从不离开涅槃池畔片刻,凰主与其他真凰时常来看望她,与她说话,以使她不至于太寂寞。
谢挚也结交了好几位真凰朋友,包括凰主。
熟识之后,她才发现,凰主看似孤高,仿佛难以接近,实则颇为温和,且又博学多才,是一位真正的端方君子。
第三年的除夕夜,凰主照例披月踏雪而来,携来一壶清酒,与谢挚共饮。
“谢姑娘请。”
“凰主请。”
眼前的女人衣着朴素,不施粉黛,且无珠饰,随意地挽着乌发,身上穿的外衣还是她两年前随手抛给她的那一件,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涅槃池畔,睫毛与肩上都落满了薄薄一层细雪,仍仿佛没有察觉。
她眉宇间含着隐约的哀愁与期盼,虽然看似在与她对谈,其实,心还在池中静躺的人身上徘徊。
“已经是第三年了啊……”
凰主收回落在谢挚身上的视线,饮下一杯酒,“我记得,谢姑娘初来我真凰仙岛时,还是一个春天。*”
临走时,凰主安抚似的拍了拍谢挚的肩。
“……如果中途打断塑造道宫,将会危及她的性命,谢姑娘还是再等一些时日吧。”
“我会的……多谢您来看我。”
送走了凰主,谢挚继续等待。
随着时间流逝,白芍待在涅槃池中的时日已经超过了过去的任何一只真凰,甚至包括神王徐凰,连探望谢挚的其他真凰,也不能不发出惊叹。
已经过去两年半了……
在看不到尽头的漫长等待中,谢挚渐渐焦躁,渐渐不安,甚至是渐渐恐惧——恐惧白芍再也不能从这池中站起醒来。
火焰烧灼着谢挚的心,让她心慌意乱。
望着没有任何动静的涅槃池,灰烬死寂,并无一丝波澜,谢挚禁不住开始在恍惚中怀疑,白芍,是不是真的躺在它下面?还是说,之前的记忆只是一场幻觉?
有几次,她甚至要忍不住跃下池中,将白芍带上来,但到最后关头,她还是勉强忍住了这种疯狂的念头——她不想前功尽弃,更不想伤及白芍的性命。
第三年的末尾逼近了。
真凰仙岛上的冬天并不寒冷,花草不会衰败,雪花也如同清凉的花瓣。
“又下雪了……”
在涅槃池旁静坐的三年里,谢挚几乎已经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只有当夏日的风或者深冬的雪飘至她颊边时,这才会恍然意识到,又是半年忽忽而过。
她来真凰仙岛,至今已经三年了。
她已经二十四岁。
赤森林初见白芍的时候,谢挚刚好二十一岁;
现在,她与白芍分离的日子,已经远远超过她们相伴的时日了。
算来,距她离开白象氏族,也已过去了十年。
十年,足以让一个少女长大成人,彻底褪去青涩与稚气,消磨掉过往的单纯热忱,成为一个成熟的女人。
……同时,十年,也是祭司口中所说的大难之期。
“十年之内,人族将有大难。”
“往东去,不要回头。人族的希望在东方。”
“……”
祭司的预言言犹在耳,到了今天,谢挚已经能够猜想到,她所说的大难,具体是指什么了。
无非也便是……真龙入侵,五州大乱。
至于“人族的希望在东方”,这句话,谢挚暂时还没想明白。
她目前觉得,大概即是指真凰的发兵救援。
不知不觉之间,当年觉得还很遥远的十年之期,已经近在眼前了……
迎着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谢挚站起身,望向天空。
在无数的空间之外,此刻是否有一双属于真龙的金瞳,正冰冷地注视着五州的轮廓,发出前进的号令?
紧迫感噬咬着谢挚的心,她极欲立即回到大荒,回到族长与牧首大人身边,与她们一道共御外敌。
但是不行。
白芍……还没醒来。
她只能接着等下去。
冰冷的雪花融化在谢挚鼻尖,她不自觉地轻轻叹息,随后转过身去,准备如之前一般继续打坐。
——她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三年不见,女人的手指依旧有力温暖,身上与颈边散发着淡淡的芍药清香。
她解开外袍,将谢挚裹住,嗓音柔软。
“下雪了,为什么不躲?”
“小挚。”
“……”
谢挚的泪滚落下来,她颤抖着抓紧白芍的衣服,将眼泪与哽咽吞在喉间。
苦苦地等待了三年的人,现在,终于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
只为这个拥抱,她便觉得,一切苦涩、焦灼与不安,都是值得的了。
“真对不起,让你等了我这么久……”
白芍同样也心潮起伏。
如抚摸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她反复摸着谢挚的头发,闭上眼,细细感受谢挚的温度,情不自禁地带泪微笑。
在涅槃池下沉眠的三年间,她并非对外界全然无知无觉。
她与谢挚识海相连,能感受到谢挚无数次期望的目光扫过池面,也能听见她夜间无数次含泪的低唤。
白芍心焦不已,恨不得立即苏醒,将谢挚揽入怀中,让她不必再苦苦等待;
但是,重塑道宫却不因她的意志而改变,仍然进度缓慢。
她没有办法,只能将整副心神完全投入到重塑之中,只盼能让自己醒来的日子更快一点到来。
这一等,就过去了三年。
道宫终于重新悬浮于白芍的丹田,光辉灿烂,血精充满。
白芍当年塑造道宫时,几乎没有任何外力帮助;
而现在,在涅槃池的助力下,这个新道宫,远比白芍的旧道宫更加完美强大。
“没事的,只要你醒来就好,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谢挚贪恋地轻蹭白芍的脖颈,半点也不想和她分开。
白芍终于平安醒来,与她短暂地亲昵了片刻,又略休息了几天,谢挚便带着她去拜见凰主,一同向凰主道谢。
她们要离开了。
在真凰仙岛上,她们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
现在,她们必须要立即动身,不能有丝毫拖延。
“凰主慷慨仁善,救命之恩,实不知该如何报答……”
在真凰的大殿中,白芍郑重其事地深深下拜。
“白芍虽愚,仍愿为真凰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凰主请白芍起身,只是淡淡一笑:“不必谢我。”
她看向谢挚:“若要谢,还是谢你的道侣吧。”
“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是她封锁修为,步入海中,险些溺死,这才抵达真凰仙岛;也是她,向我求得了借用涅槃池的机会,在池边为你护法不休,足足三年。”
“如此种种,对善变的人族来说实为难得,足见她待你之诚,你不可辜负这一腔真情。”
白芍再拜道:“多谢凰主提点,这是自然。”
谢挚亦行礼,真心道:“您这三年来对我照顾有加,谢挚感激不尽。”
凰主颔首一笑,缓缓道:“希望大战过后,我们还能活着相见,届时可重聚仙岛,再饮美酒,本尊可为你与白芍主婚。”
谢挚闻言胸膛发热,深为感动,再多感谢之言也说不出,亦无法传达她的心情,只是深深地躬下身去。
“……借您吉言,一定。”
凰主派真凰将谢挚白芍一路送出了仙岛,落地点乃是一片海石之上。
谢挚向四周望了望,觉得景物颇为熟悉,仿佛曾经见过。
“这是……我和小毛驴三年前入海的地方么……?”
即便不是,也一定相距不远。
不知大板牙现在哪里……
想必,它应该在大荒,和族长他们在一起吧?
三年前,谢挚走下海水时,曾告诉过大板牙,若自己离去一月还未归来,便不必再等,直接去大荒即可。
想来,即便它没有动身前往大荒,但也早厌倦了漫长的等待,离开了此地。
毕竟谢挚与小毛驴并未结契,她不是它的主人,而是只以朋友相交,它也不必对她忠诚。
谢挚心中略有感伤,但小毛驴的离开在她意料之中,因此也没有太过在意。
她牵着白芍朝前走去,忽闻一块礁石后传来一阵窸窣碎响,心中一凛,低喝一声“谁在那里!”
挥手间已是一道灭绝气劈出,将那块大石击得粉碎,同时将那礁石后的生灵用精神力牢牢拘住,预防他忽然逃跑。
“……上仙饶命!上仙饶命!”
在炸开的石块当中,传来的却是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
谢挚与白芍同时一呆。
只见灰扑扑的小毛驴缩成一团,双眼紧闭,一点也不敢睁开,只是一个劲儿地大嚷大叫,因为过度惊恐,而显得有些滑稽。
“我我我没有半分恶意,只是在等人而已!……”
“……”
谢挚好笑不已,然而又觉感动心酸——
这曾许多次试图从她身边逃离的胆小毛驴,竟然没听她的话,在风吹浪打的海岸边,硬生生地苦等了她足足三年。
如果她不回来,它或许,还会继续等下去……
怀着这种触动微涩的心情,谢挚走到小毛驴身边蹲下,轻轻地揉了一把它长长的耳朵,又摸了摸它因风吹日晒而皮毛纠结在一起的额头。
“我回来了,大板牙。”
“……?”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大板牙的耳朵一下子便警惕地竖了起来。
但它仍不敢相信,唯恐是自己听错,或者便是幻觉,过了一刻,才敢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一道细缝——
它日思夜想,渴盼归来,以为早已死去的人,正温柔地含笑看着它,眼中似有泪光。
小毛驴睁大了眼,像是不敢相认,定定地看了谢挚半晌,又伸着鼻子将她上下嗅闻,直到确定是她没错,才自喉间挤出一声颤抖的“小挚……?”。
话一出口,眼泪便从肿泡泡的眼睛里大滴大滴地滚了下来。
它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一骨碌翻身站起,一边哭,一边大声抱怨:
“你怎么才回来!叫我等了——等了足足有——哎我也不记得了……叫我等了好久!”
它还以为,谢挚再也不会回来了。
谢挚入海的第一年,小毛驴心里还怀着渺茫的希望,常常站在海边眺望,连沿海的渔民都认识了这头总是在礁石上探头探脑的毛驴,看它可怜,于是时常给它送来一些鲜草;
第二年时,由于海边过于湿润,且又时常被海浪扑打,小毛驴身上长出了皮藓与青苔;
等到了第三年,小毛驴已经不觉得谢挚还能回来——它已彻底绝望。
但等待谢挚已经成为了习惯,它还是照旧每天凌晨便站到礁石上远望,直到看着日光铺满海面,渔船的白帆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这才垂着尾巴失望而归。
毛驴是聪明而又倔强的动物,它知道,谢挚不会再回来了。
为了救白芍,她大概已经葬身海洋……
但是,即便小挚已死,它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它不能让小挚的尸身留在冰冷的大海里,灵魂不得安宁。
它要带她回家,回到她思念已久的家乡,将她好生安葬。
三年间,小毛驴无数次地发动空间术法,试图寻回谢挚。
刚开始,它还期望能找到活着的她,后来,它只望能找到她的尸身——以谢挚的修为,死去之后,身体足以近千年不腐。
然而,不论小毛驴如何尝试,都只能落到冰冷苦涩的海水里,好几次差点淹死。
……这群真凰,到底将那该死的仙岛建到了哪里!
每当这时,在咒骂之外,小毛驴便会深恨自己当初没有好好修行,除了空间术法之外,什么都不会;
而且连这空间术法,它也只是学了一层简单的皮毛,到了真正要派上用场的时候,却如此无力。
小挚为它做过那么多,可是它,却连好好安葬她,都做不到……
这一天,小毛驴像往常一般眺望谢挚不得,缩进了一块内陷的礁石——它的小窝后面缩着休息。
在迷迷糊糊之间,它闻得似有人声接近,好像是两个女子正在交谈。
小毛驴还未彻底清醒,只以为是附近的渔民又来喂它,刚想起身去接,“轰隆”一声巨响,它栖身的礁石便被击得粉碎。
不仅如此,它刚想逃,才发觉自己的身子也被无形的绳索困了个彻底,半点挣扎不得。
小毛驴被吓得魂飞魄散,四蹄战战,根本就没从这熟悉的手法里认出谢挚,只是缩成一团连连求饶——
在它心里,谢挚早已不存于世。
可是现在,本该是死者之人,却活生生、好端端地站在它面前。
“让你担心了,大板牙……”
谢挚听它哭得伤心,亦忍不住落泪,上前紧紧抱住小毛驴,反复抚摸它毛绒绒的头,“我还以为,你听我的话,早已去大荒了……”
“我是想去来着!”
叫了一声,小毛驴的声音又低下去,不自然地用前蹄轻轻刨地。
“可是,没找到你,你叫我怎么走呀……我可是很讲义气的驴……”
好好和小毛驴说了一会话,让它抒发够了心中的不满与欢喜,小毛驴又神气起来,一扫之前的颓丧。
“好了,谢挚,我高兴了!快带本小驴吃顿好的去!你都不知道,这三年我在这怎么过的!”
“好。”
谢挚自然柔声应许。
“还要带我去洗澡!我还要吃宝药!你看,我身上的鬃毛都打结了……”小毛驴得寸进尺。
“……”
谢挚看向白芍,无奈一笑,眉眼间却分明是温柔宠溺之色。
有时候,她真觉得,从火鸦到饕餮,再到小毛驴,都像她的孩子似的,叫人头疼……
“那,我们便带它去,如何?”
白芍自无不可,点头轻笑。
只是,谢挚沉浸于重逢的欢喜之中,却没注意到,自己转过身后,女人的笑容渐渐淡去,垂下眉眼,似有愁绪……
两人一驴在附近的沿海小镇里找了家旅店住下,嘱咐了店家之后,小毛驴便快活地跟着小二去吃草洗澡了。
聒噪的家伙一走,房间里顿时安静下去。
这家旅舍的条件称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差,只有一张床、一桌两椅而已。
为了省钱,房内只亮着一点昏暗烛火,但胜在主人家勤快,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倒也不叫人生厌,反而颇为温馨。
在这久违的温馨与静谧里,看着烛火映衬下,显得愈发柔美的白芍,隐秘的渴望慢慢在谢挚心中升起。
她……好久没和白芍亲近过了……
白芍在涅槃池的那三年,她自然无法与白芍接触;
白芍醒来之后,两人只是短暂地拥抱了片刻,因在真凰仙岛之上,谢挚也不好意思多做什么。
但现在,她们却终于有了……独处的空间。
谢挚轻轻咬唇,望着白芍的目光渐染湿意。
她在房外悄悄施了一个隔音阵法,令外人不得进入,抬掌熄灭烛火,朝白芍靠近过去,面对面坐在她的腿上,怀着羞涩与悸动,一点点碎碎啄吻女人的唇与下巴,轻唤她的姓名。
“白芍……”
简单吻了几下,谢挚便已身子发软,眼神朦胧,气息不稳。
现在拥着她抱着她,和她紧紧挨着的,是她等了这么久的心上人……
仅仅是这个认知,便让谢挚心中情不自禁地涌起热气,蒸得她面颊发烫、头脑发晕,和白芍久违的身体接触更让她难以自持,渴望能够继续。
其实,谢挚与白芍之前的接触,也仅限于亲吻和拥抱而已;
白芍十分守礼自制,即便谢挚曾委婉地表示过自己不介意,但她仍旧规矩。
但是现在……
这么久不见……是不是,稍微逾矩一些,也是可以的呢?
如此想着,谢挚的吻便更多地带上了一些暗示意味,期盼能得到白芍同样动情的回应。
但是,白芍只是侧过脸,轻轻地避开了她滚烫的亲吻。
“……?”
白芍的动作虽然细微,可在如此近的距离看来,却十分明显,至少足够头脑发热的谢挚一下子愣住,从自己的幻想中陡然清醒过来。
“……白芍?”
“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她努力想看清白芍的神情,但白芍的脸被发丝所掩,并看不分明。
“对不起……”
炽热的渴望不见踪影,谢挚只觉被当面扇了一巴掌,心中只剩下了巨大的尴尬与细微的难过,慌忙掩住开散的领口,离开了白芍的怀抱。
她好不容易,才头一次鼓起勇气向白芍求。欢,却没想到,她甚至都不愿意吻她,还避开了她的亲近……
大概是……白芍太久没见她,以至于有些不习惯吧。
也对,是她太急了,她不该现在就……而且在旅舍里也不大干净……
她明明知道,白芍是很正经的人,或许,她不会不成亲便碰她……
谢挚为白芍找出了许多理由,但仍然不能止住心中散开的酸涩。
白芍还在一旁坐着不动,看起来十分正经;
而她,却衣冠不整,发丝散乱,还面带红晕,眸含水光。
这对比与差异,更让谢挚多了几分难受。
她有点想丢脸地哭出来,但又勉强忍住。
好像,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在渴望和恋人的亲密,白芍毫不动容,一点也没有被她的主动引诱……
她是不是觉得她太过放荡,且不自持,从而厌她了呢……?
房舍内仍然一片漆黑,但暧昧的气氛已经消散殆尽。
白芍还是没有说话,谢挚只能听到她浅浅的呼吸声。
十分平稳,没有任何急促与错乱。
“对不起,白芍……我不该……不征询你的同意就……”
谢挚不能忍受这种静默,整理了一下心情,小声道歉道:“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不……小挚。”
一直在沉默的白芍,终于说话了。
但她一开口,却并不是安慰,只让谢挚的心沉入了深渊。
“我们……”
女人侧过身,温柔而又哀伤地看着谢挚,“……先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吧。”
这句话,这几天在她心里盘旋了许久,但总也找不到机会对谢挚说;
每当她寻到一个合适之机,一看到谢挚的笑脸,便又会心中一痛,将想说的话默默压下去,想着小挚现在如此开心,她还是不要扫她的兴,再等等也好。
但是现下,她却是……无法再等了。
毕竟谢挚动作间的暗示,她也不是不懂。
“……”
谢挚呆住了。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或者便是她在做梦;
但是掐紧手指带来的疼痛,与白芍此刻的神情,却告诉她,她此刻就在现实之中,白芍,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她是认真的。认真在同她说我们分开。
脑海中嗡嗡作响,谢挚一下子便站起身,又坐下,伸手去碰白芍的指尖。
“是因为我刚刚……吗?对不起,白芍,我不知道你不想——我以后再也不会了,真的……真的不会了……”
她急得落泪,说话间已带上哽咽,只是摇头,“不要分开,我们不要分开……”
她好不容易才等到了白芍醒来,可是白芍现在,却要和她分开。
谢挚后悔极了——就因为她昏了头,愚蠢地想要和白芍亲近,才把这来之不易的温暖全搞砸了。
都是她的错……
听着谢挚的慌乱保证,白芍眼里似乎也渐渐浮现了泪光。
但她却仍旧态度不改,坚定地摇首。
“不是因为这个……小挚。”
“那是……那是因为什么?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么?只要你告诉我,我都会、都会改的——”
“哪里都没有,小挚。你一直都很好,一直都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
“那么,你……喜欢上了别人?还是……忽然不喜欢我了……?”
谢挚声音渐低,极怕听到白芍肯定的答案。
所幸,白芍摇头道:
“也不是。……我永远都只会喜欢你的。”
最后一个猜测也被否认,谢挚想不明白了。
刚听到白芍突发此言的慌张无措过去,理智渐渐回笼,心中又渐渐腾起了希望——
或许,白芍只是一时冲动,她还可以挽回。
“……既然还喜欢我,那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为什么还要和我分开?”
白芍沉默。
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小挚,你可能不知道,重塑道宫之后,我的修为,又降到了道宫境界……”
对此事,她这些天一直都在耿耿于怀。
“就因为这个么?”
谢挚松了一口气,心又缓缓升了回来,“我知道的,那有什么关系?我一点儿不在意。”
她拉住白芍的手,字字认真恳切:“我是喜欢你,而不是喜欢你的修为,如果我只是因为修为高便和你在一起,那我为什么不去找姬宴雪?——五州之内,还有谁比她更强?”
“白芍,我们不要分开,还是好好地在一起,好不好?”
放下了一切矜持与羞涩,谢挚不遮不掩地说出了所有的真心话:
“我想和你成亲,想嫁给你,做你的妻子,做你真正的道侣……凰主和白龟老祖都会为我们主婚的,你忘了吗?”
“要是你还不放心,我们现在就在这里成亲,以天地为媒,又有什么不可以?”
谢挚的话,即便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但白芍仍然只是哀楚摇头:“不……小挚……你不明白……”
“我如今只是道宫境,与你相差太大,恐不能相配,”她低声道:“而云宗主,却是仙王境的……”
“……”
听到白芍忽然提起云清池,谢挚不禁怔了一怔,这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的确,对谢挚来说,此事已经过去了三年,在焦灼的等待中,她早已淡忘了她们在菩提园的经历;
可是对白芍来说,她在菩提园中看到的景象还鲜明清晰,仿若昨日,如刺一般,仍然在她心里深深扎着,并不因时间流逝而将它抹去忘怀。
二人重逢的喜悦只是暂时掩盖了它,但实则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
而且离开真凰仙岛之后,白芍心中的伤痛又多了一件,那便是自己的修为倒退。
从前,白芍只是一心修行,并不是在意修为的人;
但是现在,在谢挚身边,她不能不在意。
小挚之前的恋人,可是五州最强大的几人之一……
而她呢?什么都不是。
并且现在,连她唯一能引以为傲的修为,也没有了。
“……你还记着……她吗?”
谢挚喃喃道,心中充满苦涩与无力。
她方才想着,若是白芍只是在意自己的修为,她大可以安慰解决;
可是若白芍真正在意的是云清池,是她的过去与隐瞒,那让她如何是好?
谢挚恍然意识到一件事:
……白芍的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和她紧紧相依了。
或许是自菩提园中,或许是从出涅槃池时,她便在思量着此刻的离开。
她们之间,隔着三年的时光。
这裂缝无法弥补,白芍不能,她……也不能。
但谢挚不愿放手,仍在试图解释:“我已经说过了,我和云清池并没有成亲,那只是一个幻境……”
“那上元灯节,烟花下的……那,也是幻境吗?”白芍轻声问。
“……”
谢挚无法否认,半晌不语,只得涩然道:“……不是。”
她没办法对白芍说谎……
她与宗主在烟花下的吻与定情,却不是幻境,而是真的。
两人都不再说话。
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谢挚的心与手脚都彻底变得冰凉,她才苦笑了一下,问:
“……你真的要这样么,白芍?要与我……恩断义绝?”
“白芍,我没想到,我们可以为彼此而死,却不能活着好好相守。”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喑哑发颤,不甘而又痛楚。
这一晚上,谢挚的情绪大起大落,的确经历了太多意想不到之事。
为什么,为什么已经走到了这里,曙光就在前方,白芍却还要放弃她……?
她理解白芍,只是却不明白她的决断,还是万分心痛。
“不是的……!”
像是被谢挚的那句“恩断义绝”刺激,白芍本能反驳,却又说不出更多的话,“不是的,小挚……我只是想……”
她只是想,和谢挚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先回寿山潜心修行,并在接下来的大难中好好保护阳凡众人。
等到她修为恢复,回到斩己圆满——不,达到仙人境,或者仙王境时,总之修为越高越好……再和谢挚在一起。
那时,她就有了与小挚相配的资格,也有了保护她的能力了……
但这些话,这些隐秘的想法,白芍却无法对谢挚说出口。
既是因为不知该怎样说,也是因为一旦坦白,谢挚必定不会和她分开,仍然会被她连累牵绊。
她已听谢挚说了接下来的打算——
她计划即刻动身,前往五州中最少人烟的南沼,为姬宴雪寻找《五言经》,以此助她成神,为日后与龙族决战做准备。
这自然很好,白芍也十分支持,但——
以小挚的性格,绝不可能抛下她。
可她现在的修为,如果要同去南沼,对谢挚来说,只能是麻烦与累赘。
而让谢挚将她留在寿山的话,又会在路途上白白浪费许多时日,而且龙族随时都会入侵,谢挚也不会放心。
这几天里,白芍想了很多,最终她还是在痛苦中决定,先和谢挚……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这既是为了谢挚没有后顾之忧,也是为了暂且静一静,看清自己的心。
她不介意谢挚过去和谁在一起过,可是……为什么,那个人偏偏要是云清池呢?她之前最尊敬仰慕、视为修行上的偶像的人。
——谁都可以,但为什么要是云清池?
为什么小挚又不告诉她呢?尤其是,她分明对她提过云宗主的……难道她竟以为,她会因此而与她生出龃龉吗?她觉得,自己在同谢挚憧憬地提到云清池时傻极了……
这些疑问在白芍心头时时盘旋,只要清醒,便不停歇,但她并不舍得将其拿来质问谢挚,只是任由它们折磨自己。
白芍期盼,时间能将一切解决。
“你只是想什么?”
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谢挚问。
“只是想……”
白芍闭了闭眼,“先冷静一段时日……”
“小挚,再等等我,可以么?”
她终于回握住谢挚的手,感觉自己仿佛握住了一块冰冷的铁石。
“等多久?”
“我不知道。或许,十年……?也或许二十年……”
这一切得依她的修行速度而定,而从道宫境到斩己境重修一遍,到底需要花费多长时间,连白芍也无法确定。
她只能给谢挚一个模糊的答案。
“十年……”
谢挚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能活这么久,你让我等十年……”
涅槃池外等三年,黄泉路上,也等十年……是吗?
她已经……等不下去了,她不能只围着白芍一个人转,虽然她其实甘愿,但是不能——龙族很快就要入侵了……
在真凰仙岛时,她甚至已经为白芍背叛过一次自己的理想了,这次她无论如何都不能……
谢挚站起身,面朝白芍而立,终于还是支撑不住过多的悲伤,身子晃了晃。
白芍下意识想要伸手扶她,又被谢挚拒绝。
“白芍,我只问你最后一句话——”
“你愿意娶我吗?”
凄寒的一层月光从窗外薄薄地透进来,衬托得谢挚看起来愈发单薄脆弱。
她含泪盯着白芍的眼:“只要你说一声愿意,我就当今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我们还好好的……怎么样?”
求你了,白芍……
谢挚在心里无声地恳求。
这是她最后的让步了,如果白芍连这也不答应,那她就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愿意!”
白芍几乎是同时答。
不论什么时候,她都愿意娶小挚的……
说完之后,她又扭过了脸,轻声补充:“但……不是现在。”
现在的她,如何还配与小挚在一起?她不能耽误她……
“好,好……”
谢挚闻言心如刀绞,几乎不能站立,半哭半笑道:“好一个不是现在……”
“白芍……我看错了你……”
她取过解落的外衣胡乱披上,不顾身后白芍的呼唤,径直夺门而出,牵过旅舍外一头雾水的小毛驴,翻身跃上它的脊背。
“怎么啦,小挚?你们俩吵架了吗?”
白芍心急如焚地追了出来,小毛驴跑出几步,又放慢脚步,不断回头望她。
它是知道谢挚有多爱白芍的,因此也就更不能明白,白芍到底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竟然让谢挚在夜间突然跑了出来。
“她……惹你生气了吗?”小毛驴小心翼翼地问,“别难过……”
谢挚伏在小毛驴背上,并不答话,只是紧紧抱着它的脖颈,眼泪自睫下大颗滚落。
白芍原来也……不可托付。
她哽咽道:“快走,快走。”
第304章 南沼
深深的密林里极静极静,没有一丝人的气息,只有无数细而高的树木,云雾缭绕,遍生青苔,凄清潮湿,偶尔响起一声长长的凄鸣,音调尖锐,回荡许久也不散去。
在一颗巨树的浓郁树冠里,一只蜘蛛正在休息。
这只蜘蛛足有一丈长,且腹背遍布亮蓝纹路,狰狞威风的同时也相当惹人注意。
在山林之中,它的外表本身即是强大与危险的证明:
它无须用与周围环境相似的色彩掩藏身形,以此来刻意躲避天敌,它身上的明亮色彩显眼无比,即是对来客的警告;
事实上,它没有天敌,而是这片领地上的霸主。
但此刻,这只蜘蛛仿佛听到了什么,忽然警惕地抬起了前足。
它脚上布满刚毛,可以通过空气的细微震动,捕捉到千里之外的任何一个动静。
下方的林木微微抖动——
今天的猎物,接近了。
蜘蛛悄无声息地顺着树干爬下,浑身纹路发亮,张开的口器中缓缓燃起一团蓝色的火焰。
但在它喷出毒火的前一刻,那下方的猎物却一瞬间扭转局势,随手挥出一缕黑雾,将蜘蛛劈成了两半。
巨蛛尸体在谢挚与小毛驴面前轰然落地,压倒无数灌木。
“啊……!”
喷出来的蓝色鲜血溅了小毛驴一身,吓得它再也忍不住,便要放声惨叫。
但叫到了一半,又如被勒住脖子一般,叫声戛然而止,被迫缩进了嗓子里*——是谢挚给它施了一个噤声咒。
“……不要大吵大闹的,”谢挚敲了一下小毛驴的脑袋,“你知道会惊走多少东西吗?”
她翻身下驴,走到巨蛛尸体旁察看了片刻:“嗯……没见过的种族……”
“一只道宫境的蜘蛛,它的血液有毒……”谢挚一面记录,一面自语。
“把它收起来吧,说不定之后会有用处。”
将巨蛛尸体收进小鼎之后,谢挚跨上小毛驴的背,继续赶路。
“走吧,大板牙。”
前方只有更浓更深的密林,陡峭难行,甚至就根本没有路,小毛驴能感到,在四面八方的昏暗中,有无数双狠毒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它,冰凉湿润的雾气穿过它的四蹄,又擦过它的脖颈。
谢挚方才干脆利落地击杀了巨蛛,与它的那声大叫,都引起了附近生灵的注意。
它们忌惮畏惧于谢挚的实力,只敢于暗处窥视,并不敢现身,正面与谢挚对峙。
饶是如此,隐隐约约的被观察感,还是给小毛驴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小挚,我——我有点害怕……”
没迈出几步,小毛驴便提心吊胆地缩了缩脖子。
这些天里,它可真郁闷得很——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把白芍救活,小毛驴刚觉得这下终于要苦尽甘来了,谢挚,却莫名其妙地又跟白芍分开了。
问她为什么,她也不说,只是沉默,拐弯抹角地问了几次都无果之后,怕她伤心,小毛驴于是也不再问,很有眼力见地缄口不言,只是听话赶路。
但是,这路要赶到哪里去呢——
谢挚淡淡地答它:南沼!
一听这个目的地,小毛驴当时就吓得眼前发黑,四条腿一起抖颤。
这地方,它之前可从来没去过,也没听别人去过呐!听说,南沼是五州里最坏的一个州,比西荒的条件还要差!
但是不去也不行,它拗不过谢挚。
于是,小毛驴最后也只能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一边勤勤恳恳地赶路,终于窝窝囊囊地驮着谢挚来到了南沼——这传说中遍地是狼虫虎豹、毒蛇猛兽的恐怖之地。
南沼也不负此名,果然十分凶险。
这不,它与谢挚初到几日,便不知杀了多少试图攻击的灵兽,其中尤以虫类巨多——
像什么遍体绿光闪闪的巨型蜈蚣,爬动起来时连地面都在颤抖;
紫玉似的三尾毒蝎,尾刺带有剧毒,触之可以腐人皮骨;
通红的铁蚂蚁,口器比刀剑更加坚硬锋利……
如此种种,一只比一只怪异凶猛,虽说它们都能被谢挚轻而易举地斩杀,但小毛驴还是倍感胆寒,大发思乡之情。
“哎,我说,你们俩就不能和好吗……”
小毛驴第无数次地朝谢挚建议。
它嘟囔着小声说:
“我看你俩挺好的,感情又好,站一块也般配,明明两情相悦,那么喜欢彼此,有什么天大的误会,好好聊一聊,说开就是了,干嘛非得闹成现在这样呢?”
“……负气出走可不好,说不定,还会抱憾终身!”
谢挚还是照旧不做回应。
但是今天,失神了片刻之后,她少见地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摇头道:“你不明白……”
“我当然不明白,我只是一头拉货的毛驴……!”小毛驴愤愤不平,“你们人族真是的,一会儿难舍难分,一会儿……一会儿又……”
它想不出来合适的形容词,最终只能放弃:“……唉,算了!”
换了一个话题问:“小挚,你对南沼了解多少?咱们就这么一直乱走吗?”
它与谢挚来南沼已有四五天,一入南沼,谢挚便让小毛驴不再使用空间术法,以步力前行。
这几日,谢挚甚少说话,小毛驴知道她心情不好,又素有主见,也便没有问询,只是听话前行;
可是所遇的毒虫实在太多,小毛驴终于忍不住打了退堂鼓,开始问谢挚来南沼有何计划。
“自然不是乱走。”
否定完小毛驴的怀疑,谢挚又道:“不过,我对南沼的了解也不多——不如说,整个五州都对南沼了解不多。”
南沼,无疑是五州中最神秘的一州,由于长久的与世隔绝,人们对它的了解,实则相当稀少。
最多,外州人也只能凭借古籍得知,南沼地形低洼,正是一个盆地。
这里多山林沼泽,常年雾瘴缭绕,不见天日,无疑并不适宜生灵居住;
但也正因为南沼生存条件的恶劣,此地的生灵一旦存活下来,也便比其余四州更加坚韧、更具有一种带毒的狠劲。
在万年前的夺运之战后,战败的真龙们曾狼狈逃至此地,在此停驻千年,之后又毅然弃南沼而去,举族奔往星星海。
但是,真龙的千年统治,并不是全无影响,还是给这片土地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南沼人普遍尊崇龙族,以真龙作为图腾与信仰。
此外,在真龙治下,南沼的发展也格外落后,这里至今仍在被神权与迷信的阴影所笼罩;而与此同时,中州的天空早在数千年前便开始初步闪烁理性的光芒,提出天命靡常。
南沼亦有国度,名叫越国,但比起国家,越国实际上更接近于一群分散的部落;比起君主,越王也更像是一个部落盟主。
许久之前,中州人皇也曾派遣使者,试着与南沼沟通交流,但是派去的队伍却都一去不复返。
直到数年之后,随员才一身狼狈地逃回了中州,他已经伤残。
“陛下!”
拖着被腐蚀得只剩白骨的双腿,随员痛哭流涕,“越国杀死了使者!他们拒绝与我大周通商!”
当时的人皇由是震怒,立即发兵讨越。
然而,中州的军队踏入南沼的土地之后,却如同陷入了真正的泥潭一般动弹不得。
南沼处处遗留着真龙的宝物,越人以此作为防御,再加上南沼独特的地形,即便是如日中天的中州大军,亦难以攻克,最终只能悻悻撤退。
在那之后,中州又组织了数次讨伐,俱无果而归。
南沼,由此成为了之后历代人皇心中的一根刺,它分明如此落后,如此穷匮,甚至还未脱离蛮荒,却能数次抵御中州的进攻,扫尽大周的颜面。
想象中的征服南沼未能成功,姜周不得不调转方向,将目光投往北海。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这些过往,还是谢挚以前在红山书院时,翻阅史籍得知的。
“呃……”小毛驴想了半天,“可是,这也没什么用呀!你还是没告诉我咱们要去哪儿!”
“这个,我也不知道。”
眼看小毛驴就要发怒,谢挚笑了笑,抚摸它的鬃毛,安抚道:“我们要去寻找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助摇光大帝成神。”
“我只知道它曾为龙族所得,现在就在南沼,可是它具体在南沼的什么地方,则就无从得知了。”
“……”
小毛驴听明白了。
它接着抱怨道:“可是在这偌大的南沼里找一部经文,简直如同大海捞针嘛!而且还人生地不熟的……”
“所以,我们现在就是要去找人呀。”
谢挚指了指小毛驴蹄边蜿蜒的小溪:
“我虽不知道如今是否还有越国,但在野外,最珍贵的无疑便是清洁的水源,顺着河流往下走,总能找到生灵的聚居之地。”
她是大荒人,对此是再了解不过。
“我想找当地人问问看,有什么线索,不过找了数日,至今还未见越人踪影。”
“你我一路击杀毒虫野兽,发出的动静如此之大,我猜,他们一定早已发现了我们,只不过乍见生人,心怀警惕,大概是躲起来了……”
说着声音渐低,谢挚扫视过周围的树木,唇角含着一抹淡笑,语气十分笃定。
“……或许,他们现在,就在暗处看着我们呢?”
一句话把小毛驴吓得汗毛倒竖,差点又喊叫起来,“谢挚你别吓我!”
“好了,不怕,我们接着走吧。”
其实,那句话只是谢挚随口说来吓唬大板牙的。
谢挚一进入南沼,便放出了神识,想要扫视周围环境,顺便搜寻人迹,但南沼的雾气似有怪异,凡是雾气所笼罩处,谢挚的神识便只能扫到一片空白。
她没有办法,因此才回归原始,骑着小毛驴沿溪而行,如此已有数日,却仍未见到人烟。
谢挚面上看起来仍然淡然,但心中却并不如表现出来的一般风平浪静。
这些天里,她很不好受,总是恍惚,一方面仍然在为白芍那晚的话而失望痛楚,又时时后悔自己冲动,几乎想要返回东夷,再当面逼问白芍是否可有内情;
又想逃避,将此事刻意抛开忘却,再也不管,处于种种复杂情绪交织而成的漩涡之中,不得脱身。
而在这之外,她又极力逼迫自己暂时放下白芍,先将心神集中到眼前困境中来——
为什么,竟找不到越人呢?
或许,是因为越人太少了么……?所以竟不得见?
还是他们畏惧外来者,刻意躲藏起来,不愿被她看见发现?
若是前者,倒还好说;可若是后者,那可就难办了……
谢挚隐隐焦虑起来:时间不等人……
十年之期已到,龙族随时都会入侵,她却还在南沼的山林里面打转。
或许,她应该先向暗处的越人竭力表达自己的无害与善意……?可是又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放下戒心?
谢挚正在沉思,忽闻破空之声——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直射她面门而来,又被谢挚用手抓住。
简单扫了一眼,箭矢的制作技术十分粗糙,虽然凌厉,却不带什么杀意,比起要取人性命,更像是在提醒与警告。
“什么人!?”
谢挚低呼,便见在箭矢飞来的方向,有一个少女从密林中探出身来,手中长弓的弓弦仍在嗡嗡作响。
这少女肤色黝黑,身骑黄鹿,头佩羽毛,腰围兽皮,裸露的双臂上隐约可见黑色纹身,面容虽还稚嫩,但眼神却已十分坚毅。
见谢挚发现了自己,少女看了她一眼,骑着黄鹿转身离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山林里。
披发文身,正是越人的外貌标志——
谢挚心中惊喜,这少女正是她要找的人!
她急驱小毛驴跟上前去,一边呼喊:“等等!我没有恶意!我有事要问你!”
谢挚想让小毛驴动用空间术法,一瞬间便直接抵达少女的位置,只是在那少女身后,忽然莫名散开一片浓郁的白色雾气,阻挡了谢挚的视线与神识,也让小毛驴无法定位。
“大板牙,追上她!”
小毛驴应声向前急奔,只是除去空间术法之外,它本身其实并不擅于急行,那前方疾驰的黄鹿却轻盈敏捷,奔跑时更仿佛是在云雾之间跳跃,速度差距过大,追了片刻之后,小毛驴便不免气喘吁吁。
但那少女仿佛故意要引小毛驴前进似的,看它渐渐力竭,自己便也令身下黄鹿跑慢一些,还时不时回头看谢挚一眼,像是挑衅;
如此,谢挚与少女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虽然不能接近,但也不至于完全失去追上的希望。
“……她想做什么?”
谢挚自然也能轻易看出,这少女在刻意引自己前行。
只是不知,她想带他们去哪里?会是一个陷阱么?
不过,现在即便明知有诈,谢挚也必须要跟上前去——
“放慢脚步,保持距离,不必尽力,就这样慢慢跟着她即可。”谢挚悄声命令小毛驴。
如此不知奔行了多久,直到小毛驴筋疲力尽,正要撂挑子不干时,前方载着少女的黄鹿忽而一闪,翘着尾巴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