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侵袭
一千年前……?
他这是要坦白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么?
谢挚听佛陀如此说,忽而心中莫名一动,轻声道:“是谁?公输家主么?”
这是第一个跳到她脑海的名字,其他人,她都猜不到。
公输良言脸色微微变了变,张口欲言,似要反驳。
但佛陀温温地笑了:“你猜得不错,的确是她。”
而一千年前发生的大事,也无非就是——
正音之战。
佛陀低眼,注视着盛满茶汤的茶杯,面孔上浮现出些许回忆的神情,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因为忆起往事,他的声音变得更静、更缓,像一条平稳宽阔的河流。
“一千年前,为使佛法远扬,永渡五州万千生灵,我率众罗汉攻入中州,摇光大帝因而亲下昆仑神山。”
“她斩下一剑,便使我重伤败退,铩羽而归。”
这件事在中州几乎人人都耳熟能详,但在东夷却鲜少有人提及——
盖因佛陀在此役中败得太过惨烈,*是东夷的忌讳与耻辱,参战者不仅对其三缄其口,甚至往往落下心魔,终身对神族极为恐惧,因此,人们大多只模糊地知道佛陀在正音之战中吃了败仗,却很少有人知道个中细节。
但现在,佛陀本人却如此平静地将自己的失败讲了出来。
谢挚听得倒还算镇定,但其余三人纷纷惊诧,都没料到佛陀竟会忽然提起这件被东夷刻意淡忘的往事。
佛陀却仿佛没有看到几人的异色,他深深地叹息:
“……自那以后,破军神剑的剑光便常常在我梦中闪现。”
“在天穹上,在钟声里,在人们的跪拜下,在佛经的字句中,那剑光一直不肯放过我,它折磨我,侵袭我,逼迫我不断回忆摇光大帝的那一剑,那几乎使我丧命的一剑;我无数次将自己的心神抢夺回现在,又被它重新带到和摇光大帝战斗的时间里。”
“随着时间流逝,我越来越意识到一个事实,那便是……我永远也无法战胜摇光大帝。”
“世尊……!”
觉知不忍地低唤了一声。
在他心中,佛陀是被他奉若神明的完人,他不能听佛陀承认自己的无能,流露出绝望与黯然,一时看起来竟似比佛陀还激动一些:
“摇光大帝只是占了神族的好处而已,只要您继续潜修,有朝一日,未必不可胜她——”
“不必再说了,觉知。”
佛陀打断了觉知,唇角噙着苦笑,微微抬起脸。
觉知一下子便住了口。
佛陀的面上有一种奇异的神情,似乎极平静,又似乎极痛苦,分明五官未动,但却叫人望之心惊,像一个被烈火烧灼无数年、终于接受了自己命运的人,正在看着自己化为灰炭的手臂。
“你不明白,摇光大帝,她是一个……不可战胜的生灵,我能感受到,她早已突破了极限之境,无限接近了真神,只要她想,随时都可破境。”
“——但不知为何,她却没有选择成神,只是刻意停留在半神的境界。”
“而即便是半神,我也无法突破,只能在仙王境苦苦徘徊;而此时的中州,甚至又诞生了一位新的仙王——以极高的天赋,与极快的修行速度。”
“她们二人,一个比一个令我痛苦。”
谢挚知道,佛陀说的是云清池,她身为真龙的第二法身,甫一诞生即继承有原身的智慧、天赋与经验,破境快得可怕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佛陀却不知道这一点。
在他看来,便是未来已被锁死的同时,又有可怕的后起之秀猛地追上前来,一跃而与他地位平等,甚至隐隐有超过他的迹象。
“在终日的痛苦与恐惧中,我的道心蒙上不甘的灰尘,灵魂堕入愤懑的深渊,邪祟与阴影抓住我修行的缝隙,悄然潜入了我的身体。”
“现在想来,所有事情都早有征兆,但可惜,在我恍然惊觉的时候,一切都已太迟太迟——”
佛陀停顿了好长一会儿,脸上逐渐浮现出痛苦,接下来要讲的这件事似乎让他极难开口,甚至都不愿回忆。
“……那是一个……晴朗的讲经日,数万民众皆来参拜,我坐在烈日之下与高台之上,如往常一般俯视下方的信徒,正要开口讲经,忽然,我的耳边出现了一道声音。”
“是谁?”
谢挚也禁不住被这个故事所吸引,下意识追问。
谁能突然出现在佛陀的耳边?
“是我自己。”
佛陀的额间已有冷汗,仿佛又回到了当时。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喉头滚动,嘴唇发颤:
“……那道声音说,‘杀了他们!’”
“世尊!”
觉知霍然起身。他已经意识到,佛陀他——
“是的,觉知,我很抱歉。”
佛陀苦笑着望向自己满脸惊容的弟子,嗓音轻缓,却如惊雷。
他承认道:
“……在很久之前,我便生出了心魔。”
“世尊……”
觉知不敢置信,喃喃叫着,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
其余三人也极震惊,脑中一片空白,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们绝没想到,东夷最受尊崇的生灵,佛陀,居然早在正音之战后便落下了心魔,压抑着心中的恶念不知度过了多少年,甚至此刻仍然能毫无异状地对他们讲述。
几人之中唯有谢挚出身西荒,听到这个消息,所受的冲击远没有东夷本地人大,即便震惊,也很快便调整过来情绪。
她心生警惕,担心佛陀被心魔所控,忽然暴起伤人,一面戒备,一面谨慎地发问:“……您生出了心魔?敢问是什么样的心魔?听您的描述,似乎充满恶意与戾气?”
心魔并谈不上罕见,修士们的心魔各不相似,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会阻碍修行。
如宋念瓷,之前因为在圣花秘境中误杀同伴,出来后便生出了心魔,她的心魔主要是因愧疚导致,但对外并没有危害,除此之外,与常人别无二致。
但听佛陀的描述,他的心魔似乎十分强大,刚诞生便能蛊惑他杀人,带着强烈的癫狂与杀意。
“你可以把我的心魔当做……第二个我。”
佛陀道:“他汇集了我所有的恶与阴暗,是我的相反与对立面,他既是我,又不是我。”
“先前在突破斩己境时,我以为我早已将他打败降伏,我的心从此澄澈如镜,再无一丝杂质——但并不是如此。”
“人与自己的心的战斗从来都不是毕其功于一役,而是终身持续的……可惜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以至于给了他可乘之机。”他低低地惋惜。
谢挚听着,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她觉得佛陀的描述颇为奇怪,竟好像,这心魔不是一种杂念,而是一个活人一般……
莫名的恐惧让谢挚打了个寒战,她试探着问询:
“可是您现在看起来如此正常,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和我们说话,可见是并没有被心魔夺去神志……是您后来又将它打败了么?”
佛陀却只是笑笑,没有立即作答:“这个待会再说,好么?”
他接着方才的话头讲道:“……总之,那次讲经让我心中大骇,头一次发现了心魔的存在,自那以后,我便将这项责任交给了我的弟子,转而一心寻找破解心魔的方法。”
“但我没有找到。”
“在重复的失败中,我越来越焦躁——破解心魔根本没有灵丹妙药,只能向内探寻,依靠自己的力量想通和顿悟,而这难如登天,并且先例极少。”
“在此期间内,我一直用念力强行将心魔封锁在识海里,令他不能出来害人,但我还是惊惧地发现,尽管我极力忽视他的存在,但他却明显越来越壮大——
他的声音出现在我脑中的次数越来越多,声量越来越高,抵抗他的蛊惑也变得越来越艰难……他知道,我在想尽办法将他剿灭,只是在旁冷眼观看,抱臂嘲笑我的无用功。”
“终于有一天,压制越来越强大的他耗尽了我的念力,眼看他马上就要夺走我的身体,将一切都踏得粉碎,在这时,我想起了一个秘法。”
佛陀的声音又开始了微不可察的颤抖:
“这门秘法可以抽取他人的念力为我所用,但代价是……这个人从此会化为一具五感尽失、不能思考的雕像。”
“……雕像?”
公输良言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接着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变色:“那些佛像!”
这正是她追查的僧人连丧之案!
原来如此……
这样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
怪不得,怪不得会有强大的佛弟子接二连三地失踪,怪不得大佛光寺对她的查案并不热情,甚至还隐隐带着漠然与排斥;
怪不得她好不容易找到了线索,一路追查至阳凡慧通寺内,潜入其中却只能发现许多栩栩如生的佛像;
也怪不得会有那么多人追杀她,一定要将她置于死地,甚至还出现了罗汉的金刚杵,最终将慧通寺的大殿连同那些佛像炸得粉碎。
原来,凶手竟是这些佛弟子最尊敬的佛陀!
若不是佛陀面对着她亲口说出此事,否则她穷尽此生,也断然无法查出真相;
而即便她侥幸查清,东夷也绝无一人会信她的话,只会以为她发疯在说胡话。
“世尊……世尊……”
觉知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想起了佛寺中失踪的许多人——那其中甚至还包括他的师妹,聪慧温静的觉慧。
他膝行而前,跪在佛陀的脚下,往常总是含笑的镇静面庞上满是泪水,像一个被父母背叛的孩童一般伤心欲绝:“觉慧也是被您……对吗?您怎么能?您怎么能……?她和我一同拜入佛门,一直以来,世上最敬爱的便是您……”
佛陀伸出手,抚摸着觉知的头,目光极为哀痛,垂目道:“……对不住,师父也是没法子。”
佛子的痛哭声响彻了菩提树下。
谢挚喃喃道:“但抽取别人的念力归根到底只是权宜之计,治标不治本,不能长久,时日一长,还是得想别的法子……”
“是这样不错。”佛陀颔首肯定:“所以,之后我想了两个办法。”
“一是找一个容器,将我的心魔逼出来,让他离开我的身体,拥有一具新肉身,之后再将他杀死。”
“二是……和心魔同归于尽,直接杀死我自己。”
“杀死自己?”
自尽吗?谢挚想。
“对,但不是自尽。”
佛陀轻轻地眨了眨眼:“我之所以法号叫做观过去未来现在佛,正是因为我的眼睛可以看到过去、未来与现在,我很依赖这双眼睛,在杀死自己上也不例外——
我打开了观未来之眼,试图观看我的未来会怎样死去。”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有一天会死在摇光大帝剑下,或者死在龙族入侵五州的大战里,可是我没想到,杀死我的不是神帝也不是龙皇,而是一个……”
说到这里,像是觉得荒诞似的,佛陀摇着头笑了:“我从未见过的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子。”
他笑着望向谢挚:“很奇怪吧?有时命运便是如此神奇……说真的,即便是现在,我也想不到,我怎么会死在她的手里。”
“我真好奇,她到底会怎样杀死我。”
自方才便一语不发的白芍终于开了口,她蹙着眉,忧心忡忡地问道:“敢问世尊,您刚刚说的……龙族入侵五州,是怎么回事?”
她从未听过这个风声,也从未想过战争会忽然到来。
真龙不是早已远走星星海了么,为什么还会回来?
而且五州足有三位仙王,还有摇光大帝坐镇,至今已有千年未起战火,一派繁荣安宁景象,即便龙族入侵,但在神族的抵御之下,应当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不仅是白芍所想,也是全五州的生灵所想。
为什么,佛陀话语之间竟如此悲观,甚至认为自己,五州的最强者之一,会死在战火之中?
——还是说,他已用观未来之眼看到了未来的一角?
佛陀淡笑道:“白施主以后便知道了,那并不会很慢。至多,还有三年。”
“您看到了什么?求您告诉我。”谢挚紧张地问。
“我看到了血,无边的血……”
佛陀闭上了眼,面露不忍之色,尸山血海仿佛已经浮现在他眼前。他轻轻地打了个寒噤:
“……这将会是,一场无比惨烈的大战。”
“千年之前,我便是因为看到了这场战争的结局,因而才想西渡中州,但可惜,摇光大帝拦住了我。”
“这么说,您之所以发动正音之战,原来是想……改变未来么?”
谢挚觉得,倘若是她,一定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料佛陀却摇了摇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不。未来是无法改变的,姜施主,你要明白这一点。在我看到未来的时候,它便已经‘发生’了。”
“我并不是想赢得那场战争,只是想将佛法传遍五州,那样的话,五州的生灵将不再惧怕死亡的到来,而会得到心灵的平静,归于永恒的祥和。”
“我并不能阻拦他们日后的死去,只能让他们死得不那么痛苦与惧怕,这便是我能做的全部了。”
“……”
谢挚说不出话。
痛苦地死与安详地死,似乎确实是后者更好一些——可是,那不仍然还是死么?
树下一片死寂,久久没有人再说话。
白芍面色凝重,思索着该如何在龙族入侵之下保护谢挚与寿山众人;
公输良言同样因为佛陀预言中的大战而心情沉重,她心中挣扎,想着之后尽快回家,将此事告知姐姐,请她早做准备;
觉知则好像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灵魂,什么也听不到一般,望着地面怔怔地出神。
在寂静之中,谢挚忽然想起了一个被遗忘的点——
“公输家主,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佛陀竟然有心魔,这件事本应是秘密中的秘密,绝不能叫第二个人知晓。
但佛陀却说,公输良药也知道此事。
难不成,他真就如此信任公输良药?还是只是个意外?
“她么?”
佛陀的脸上重新散开了一点微笑,但这微笑并不真心实意,也不是他往常所习惯的那种温柔慈悲的笑,而是近乎于冷嘲:
他不喜欢公输良药,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厌恶。
“她固然聪明绝顶,可也是一个……真正的疯子,假如不投靠龙族,别说做家主,她当年甚至根本没法活下来。”
“佛陀!请您慎言!”
公输良言不能听佛陀这样说自己的姐姐,她对姐姐的感情极复杂,一方面既畏且惧,一心想要逃离;
但另一方面,她也不能不承认,她爱姐姐,也依赖她、信任她、尊敬她。
她也曾暗自骂过许多次公输良药那病态的控制欲,但她绝不能接受,听到任何一句贬低之语出自他人之口。
佛陀对公输良言的怒意置若罔闻,淡淡道:“你大可以回去问问公输家主,她那些精巧绝伦的木人,有多少真正出自她手,又有多少来自星星海。”
“一个人的聪明是有限度的,她究竟也只是一个凡人。”
“说得不错,我的确只是个凡人。”
女人温柔的声音与轻轻的鼓掌声一齐响起来,与之相伴的,还有轮椅转动的轻微吱呀声。
佛陀倏然变色,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你。你怎么……”
他分明已在菩提园中设了结界,公输良药怎么会发现,他短暂地恢复了神智,在与心魔的斗争中抢夺回了片刻控制权?
像是为了回答佛陀的疑问一般,一只乌云似的符文兔子从公输良言的金锏上跳了下来,蹦入来人的怀中。
它亲昵地蹭女人的手,又惹得她发出一串带笑的咳嗽,“嗯,原来是这样,佛陀都说了这些话……噢,是么?他还说我是疯子……”
“那他可真坏,是不是?”
她窝在轮椅上,轻抚兔子的皮毛,抬眼看向神色不一的几人,目光格外在自己的妹妹身上停了停,意有所指地道。
公输良言浑身发抖,既是因为姐姐现身的本能恐惧,更多还有震惊和愤怒。
——那会告密的符文兔子,竟一直都藏在她片刻不离身的金锏上,而她毫无察觉。
所以,她其实一直都处于姐姐的监视之下?
她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在千里之外,公输良药全都一清二楚。
见此情状,佛陀怎还能不明白为什么公输良药会忽然出现。
他长叹一口气,轻声道:“是我疏忽了。早知如此,这试炼根本就不该叫公输家人进。我还以为她恨你,没想到,还是爱更多。”
“你在故意说这种话让我开心么?”轮椅上的清丽女人温声道。
“并不是。”
佛陀站起身,走到谢挚面前,仔仔细细地端详她的脸。
“姜施主,我说过,你会为吃下我的无花果而感到高兴的——”
“因为接下来,你将会面临一场无法形容的恶战,连我也不知道,你要怎样才能赢。”
“公输良药之所以知道我的秘密,是因为她在我试图将心魔转移到觉知身上时,同时也是最脆弱、最难以防备的时候,借龙族之力闯进了菩提园,看到了一切。”
“不仅如此,她还以言语挑唆引诱,使得我的心魔大大加重,到了今天这样难以收拾的地步。”
他很温柔地笑了笑:“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之前的那个问题了。”
“——我从来都没有打败过我的心魔,而是心魔击败了我。”
说完,佛陀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不顾自己这简短的一番话给几人带来了怎样的震撼,极疲倦似的垂下了头,一动也不再动。
“世尊?世尊?!”
谢挚着急了,握住佛陀的肩膀摇晃,试图让他醒来。
比起佛陀,她更不愿意面对公输良药——虽然只是一个双腿残疾的凡人,但她给她的感觉,却比佛陀还要危险。
佛陀终于动了。
如久睡初醒的人一般,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活动了一下肩颈,慢慢地抬起头来。
谢挚脸色一变,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袭击了她的神经。
“……世尊?”
“嗯,”佛陀答应了一声,抬起脸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谢挚,笑道:
“——佛陀刚刚跟你们说了什么?”
第292章 菩提
短短一句话,让谢挚如坠冰窟。
她当即明白过来,眼前这人不是佛陀,而是他的心魔!
他的容貌语气虽然并未变化,可给人的感觉与方才已经迥然不同,分明嘴角还噙着微笑,但眼似深渊,眸如烈焰,已再无半分宽容慈悲。
原来佛陀一直都在硬撑,但公输良药甫一到来,心魔便力量大涨,占据了佛陀的身体与神志。
谢挚心知大事不好:
佛陀乃是仙王境,而她与白芍不过斩己大圆满,佛陀足足高她们两个大境界,任她与白芍天资怎样高,也断无战胜他的可能,倘若打起来,只会白白丧命。
绝不能与佛陀正面冲突——她们得逃!
谢挚当即将小毛驴从小鼎中唤醒,骑上它的脊背,一把拉起白芍与还在惊怒中的公输良言,急声催促:“大板牙快跑!”
小毛驴在赤森林时被谢挚收入了小鼎,之后谢挚遇见白芍,与白芍回到寿山,二人初通心意,整日形影不离,正在亲密之时,谢挚一时也想不起来将它放出来;
何况放出小毛驴后,难免又要一番解释,小毛驴又爱大嚷大叫,于是她思量之后,干脆便决定让小毛驴暂且待在小鼎里,有事再唤它出来——
便如此时。
危急之中,小毛驴可以直接跳跃空间逃遁,它的能力虽然不能攻击,可实在很适合逃跑,它便是谢挚的最后一张底牌。
此刻小毛驴被谢挚从小鼎中释放,还有些发懵——在它的记忆中,它还在赤森林里,和谢挚斗巨蟒呢!
怎么眼睛一闭一睁,它就到了一片碧绒绒的草地上,头顶一棵大树,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谢挚还似乎又惊又急,连声催它快跑呐?
而且背上沉重——居然坐了三个人!谢挚是想压死它吗!?
“怎么又是我???谢挚,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一有麻烦事就找我!”
小毛驴一边撒开蹄子开跑,一边下意识抱怨:“我们这是在哪儿啊?好重——我是驴子不是马,可驼不了这么多人!”
“事态紧急,待会再说!”
谢挚抱住小毛驴的脖颈,“你若不加紧跑,我们全都得死在这!”
“你……好吧好吧!记住了,你可欠我一次人情!”
小毛驴纵然怨气深重,但它也分得清轻重缓急,更何况它天生擅长逃跑,此时也感觉到周围不大对劲,察觉到了一股森寒的危机感,当即不再抱怨,动用空间秘法朝前极速奔去——
“世尊,不追吗?”
眼看着那貌不惊人的毛驴载着三人就要奔出菩提园,公输良药却十分镇定,好像没看见一般,对佛陀笑道:“再不追,她们可就要逃出去了。”
“不急,不急。”
佛陀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目光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
如同猫儿折磨小鼠,非得给猎物一线希望,再将其残忍地剥夺,直到她们下一刻就要离开菩提园时,他才在指间掐诀,淡淡念道:
“唵。”
小毛驴抬起前蹄——它已发动了空间术法,这一跃能跨越无数距离,下一刻她们便会出现在千里之外。
它如往常一般踏下蹄子,却没有看到空间在眼前裂开,而是相反,虚空在它脚下块块塌陷。
“啊!”
突如其来的坠落感吓了小毛驴一大跳,它惨叫着四蹄乱蹬,使劲催动空间术法,仿佛有无数个世界在它耳边飞快掠过,但却根本没有移动,半晌过后还是停在原地,没有前进分毫。
小毛驴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方才这几刻功夫,它跨越的空间已经足够在五州跑一大圈了:“怎么回事……我一点儿也跑不动……”
佛陀再一念咒,小毛驴连同谢挚三人只觉眼前一花,便又回到了菩提树下。
“哎哟!”
小毛驴筋疲力尽,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翻倒在地大口喘息,嘴角甚至都在往外冒白沫。
“……这是……佛祖!”
它一翻开眼皮,便瞅见了佛陀,虽此前并未见过佛陀真容,可凭借头顶的菩提树与他通身的气度,也足以辨出眼前人的身份,当即大骇,心道小挚将我害得好苦——这个麻烦精,居然一来东夷就惹上了佛陀!
“这下完了,全完了!……”
今天它小驴,就要把这条大好性命丢在这里了!小毛驴眼前发黑,四条腿一齐打颤,差点晕过去。
它已完全丧失了逃跑的意志,恨不得谢挚又将它收回小鼎里了,这样它说不定还能活。
“佛祖饶命!佛祖饶命!您心中有大爱,便放过我们吧!”
小毛驴噗通一声匍匐在地,不断求饶叩首。
这可是佛陀,任谢挚再怎样强、怎样聪明,也绝逃不开佛陀的怒火;
她之前勉强打败凰血王,也是多亏了饕餮和眼睛婆婆的帮助,眼下佛陀甚至还比姜垂再高出一个境界,又无强有力的帮手,谢挚焉能胜他!
谢挚无暇安抚惊恐万分的小毛驴,只是将白芍和公输良言扶起来,将她们挡在自己身后。
她的心情很沉重:看来,今日是逃不过去了。
佛陀……不,佛陀的心魔不会放过她们。
她们与心魔之间,必有一战。
没想到,费尽心思通过试炼,得到大道气运,为白芍解开了厄运缠身,最后却要付出性命的代价……谢挚苦笑着想。
她并不狂妄,一直都很清醒,自然也清楚地知道,即便是在场所有生灵都加起来,也绝不能战胜佛陀。
——不过,谁又能想到,佛陀竟然有心魔呢?
“不要怕,小挚。”
白芍上前一步,和谢挚并肩而立。
她侧过脸,眷恋而又认真地望向谢挚。
与谢挚一样,她也知道此战凶多吉少,极有可能今天就要战死在这里,但在女人清澈的浅瞳中,却看不到丝毫惧怕与悔意,只有温柔的安抚。
“倘若人死之后真有黄泉苦海,我也会为你探明蹚平。”
“都这时候了,还说这些……”
谢挚心中一暖,险些落泪。
她轻轻勾住白芍的尾指,“我不怕,只是有些可惜。”
可惜没能嫁给白芍,也没见到她成为五州第一人后的风姿。
有白芍在她身边,似乎连死亡都不那么可怖了。
“施主——”
心魔唤了一声,笑着看向谢挚。
他面带微笑,眼神却漠然,没有一丝感情,看着谢挚如同看着一个死物。
“你似乎很怕我,一见我便要逃。”
“你已经知道了吧?佛陀都对你们说了,是不是?除过我的存在之外,他还对你们说了什么?”心魔慢条斯理地问。
他不相信,佛陀竭力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为的只是对谢挚几人倾诉一番而已。
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他知道佛陀一直在想法设法地除掉他,只是却不知道,佛陀为对付他,这次又想出了什么法子。
难不成,他竟将解脱的希望寄托于眼前这几人?当真可笑。
心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谢挚白芍两人,在未探明她们底细的时候,他很能沉得住气,并不轻易动手。
在佛陀掌控身体之时,他并不清楚佛陀做了什么,只知道佛陀对这个年轻女子颇为重视——否则他不会在最后的清醒时刻,还竭力走到她面前,同她说话。
或许是她身上另有玄机,藏着佛陀的什么杀招么?
虽然心中警惕,心魔面上却没有一丝破绽,甚至还十分温和。
只是他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
“只要告诉我,你死之后,我自会为你亲自超度,助你永脱苦海。”
他们既然知道了他的存在,便绝不能再留。
公输良药与他乃是同盟,知道佛陀有心魔也就罢了,天下却绝不许再有第三人得知此事。
除过——
轮椅上的公输良药笑了笑,朝心魔微微欠身:“舍妹年少无知,世尊教训一番也好,之后良药自会将她带回府中责罚。”
“……”
公输良药的面子,心魔不能不卖,纵然心中并不愿意,也只能淡淡道:“也好。公输家主真该好好管管自己这个妹妹了,你不知道,她先前追查僧人失踪之案给我惹了多大麻烦……你的家中人,不为你办事,竟然效忠楚王,这也太不像话。”
“良药知道,还请世尊海涵。”
心魔转向谢挚:“施主想好了么?”
“……想好了。”谢挚低声答。
“哦?”
心魔眼睛一亮,唇边绽开笑容,往前迈进一步,更靠近了谢挚一分:“是什么?”
回答他的是猛然爆发开的灭绝气,谢挚将方才早已积蓄到极致的灭绝气凝聚成一个小点,直接拍向心魔胸前。
白芍与谢挚同时拔剑,断剑上金光璀璨,直刺心魔头颅;
公输良言也将金锏重重朝心魔劈去,击向他的腰腹。
三人联手发出全力攻击,她们毫无保留,击打的都是致命之处,爆发出的威力也无比惊人,一瞬间光芒倾泻喷涌,甚至将菩提树都冲击得开始摇晃。
“无用功。”
心魔微微一笑,他单手立掌,宽大的僧袍被吹得如帆一般鼓起,身形却极稳,面对这可怕的一击,仍旧立在原地,不动如山。
在他身后,猛然出现一尊极为高大的佛像,脑后一轮灿烂金日照耀天地,趺坐于莲花台上,低垂着眼眸,悲悯地注视着谢挚几人——正是之前突兀进入谢挚识海的那一尊,这是佛陀念力的实体化。
“破。”
心魔吐出这个字。
攻击登时被尽数化解,不仅如此,谢挚几人都齐齐倒飞了出去,捂着胸口呕出血来。
——修为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佛陀甚至根本不用打开大道图景,只用最平常不过的手段,也能轻而易举地压制她们。
三人之中属公输良言最弱,因此她受伤也最重,此刻甚至都挣扎不起来,咬着牙稍一动作便从口鼻中流出血来。
“……你不是世尊,只是一个心魔而已,世尊早该将你祓除!我姐姐与你同流合污,我又岂能和你们为伍!”她眼中喷着怒火。
心魔收回手,并不乘胜追击,只是对公输良药笑道:“家主真是将妹妹惯坏了。”他根本不屑于理会公输良言,更遑论同她说话。
公输良药倚在轮椅中,放下手里用来抵抗冲击波的法器,乃是一把精巧的纸伞。
她见妹妹受伤如此之重,心中不愉,欲要出声敲打心魔几句;听到公输良言的指责,却顿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怎么还没学乖……
骨头这么硬,真是让人头疼。
“是有些呢。”
公输良药轻咳着瞧了妹妹一眼,她仍然满脸倔强,丝毫没有服软的迹象。
女人心痛般地叹道:“世尊今日,替我教教她也好。”
此番前来,公输良药还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借佛陀之手彻底折断妹妹的心气,让她驯服,知道外界的险恶,再也不敢想着从她身边逃离。
笼子早已备好,如今只差剪去鸟儿的飞羽。
心魔也知道,公输良药或许希望借机教训她的妹妹,但绝不会允许她真正性命不保。
不过,他实则也不在意此人,便对公输良言不再理会,径直含笑走向谢挚。
“施主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么?*”
谢挚口中溢血,在他的威压之下动弹不得,甚至连自爆都做不到。
她闭上眼睛,别过脸去,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轻声道:“你已经得到了佛陀的身体,还会在意这些么?”
“别假惺惺的,装模作样,看着十足叫人厌烦,杀了我吧。”
“……”
心魔仔细审视谢挚的面庞,竟看不到一丝畏惧与怯懦:
她是真的不怕他,也不怕即将到来的死亡,甚至对他还怀着高傲与蔑视。
“呵……”
看她这样,心魔反而笑了。
他柔声赞了一声“好胆量”,道:“施主不怕死,我已知道了。——可是世上从来都没有彻底无畏之人,哪怕是铜墙铁壁,亦有自己一触即溃的弱点,对么?”
……她的弱点?
谢挚心中忽然升起不安,霍然睁眼:“你想干什——”
在谢挚面前,心魔抬脚,踩住白芍的右手腕——她离谢挚不远,因而谢挚能很清晰地看见她的手腕在心魔脚下变形,听见白芍本能发出、旋即又立刻压在喉间的闷哼。
“你们二人是道侣,对吧?”
心魔笑着用足尖将白芍的手腕来回轻碾,骨骼裂开的细小声让谢挚揪起了心。
“我听闻,剑修除过自己的剑外,最爱惜的便是自己的手,这位施主应当也不例外吧?”
他耐心地引诱:“告诉我,佛陀对你说了什么,我可以让她活下来。”
“……”
谢挚面上浮现出挣扎的神色,任谁也能看出她的动摇。
倘若心魔说的是真的,那么……
她自己无所谓,可是她绝做不到对白芍的性命无动于衷。
只要白芍能活下来,她怎么样都好。
谢挚终于下定了决心,盯着心魔,道:“要我告诉你可以,但你得先立大道誓言,保证放过白芍。”
“自无不可。”
心魔心中满意,并拢手指举向天际。
他动作不快,正在他举起手臂、露出胁下的一刹那,金光猛地从他身后迸开——
趁心魔立誓之时,白芍用左手刺出了断剑!
这一剑凝聚了白芍的至纯剑道,比心念更快,心魔却仿佛对白芍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早有预料似的,急急转身,用二指夹住断剑的剑身。
却不料断剑极利,虽被止住攻势,仍然轻松地割断了心魔的两根手指。
心魔愕然,不敢再用肉身硬抗,在手中加上神通,掌心猛然光芒大作,这才堪堪将白芍的断剑握住。
细细的一道血从指缝间淌出,心魔低头,看了一眼脚边血淋淋的断指,“你这把剑倒有些古怪……”
“不过也无妨——”
他抬起脸,笑道:“佛陀还特意叫来了觉知,这断指,大不了用他补全便好。”
心魔睨向大口喘。息的白芍,“你真是大胆,竟敢偷袭观未来现在未来佛……你不知道,我可以看到未来么?”
他方才便是用观未来之眼,提前发现了白芍的攻击。
在他举起手臂的时候,一直都在戒备着白芍自身后突然刺来的一剑,因而才能应对得如此从容,丝毫不显慌乱。
“你的一切,在我面前都无所遁形。”
抬脚松开白芍的手腕,心魔嗤笑一声,一步步朝谢挚走去。
“不过,你也算提醒我了——”
俯视着谢挚,他笑得很畅快:“我想起来,我还有观过去之眼;你不愿告诉我佛陀跟你说了什么,我只好亲自去看了。”
“施主,我已经不想再和你们纠缠了,方才我许诺会立下大道誓言,放过你的道侣,那都是假的,我还是会杀了你们。我怎么可能放过你们呢?我喜欢杀人!”
心魔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向天穹,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时间降下夜幕,变为一片黑暗。
“菩提园,就是我的大道图景展开,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这里的一切——我就是这里的道!”
第293章 过去
怪不得小毛驴跑不出菩提园,空间术法忽然失去了效用,原来心魔竟能掌控此处的一切,甚至包括空间!
对着谢挚,心魔于胸前掐诀,睁开观过去之眼。
“一切虚假幻象,在佛面前,皆须虚妄尽除、真相显现!”
“你……呃!”
空气微微震动了一下,一股寒意顿时席卷了谢挚的全身,也扼住了她的咽喉,令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谢挚知道观过去之眼已经开启,这是来自神王的压迫,她甚至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谢挚感觉自己仿佛一幅卷轴画卷,正在被心魔缓缓展开阅览,即便极力抵抗,也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过往一一展于心魔面前。
“……”
浏览着谢挚的过去,心魔却似乎并不满意,面庞上毫无喜色,反而渐渐浮现出恼怒——
那展开的过去之画卷,每一页都清晰生动,人物还在其中说话动作,仿佛谢挚经历那些事情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旁观,偏偏最要紧的最近几日,却完全是空白!
佛陀早就猜到他会开启观过去之眼,因而提前做了防备,特地缩小了他的权限,使他不能观看相近的过去,只能看到遥远的记忆——那却不是他所求。
他想知道的是,佛陀今日对谢挚究竟说了什么,但却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那观看谢挚的过去,对他来说,也就毫无意义了……!
一股被佛陀提前预料看穿的挫败与恼怒涌上心头,心魔仿佛已看到了佛陀那镇定从容的微笑,好像世间所有一切都尽在他手里掌握一般,这正是他最厌恶的模样。
“闭嘴!我才是真正的世尊、我才是佛……!”心魔咬牙低吼。
他与佛陀之间的斗争一直都未停止,即便是此时此刻,佛陀也仍然在他识海中端坐,试图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本以为打开观过去之眼必定可以一举撬开谢挚之口,谁曾想,竟是无用功……
心魔心中烦躁,无意识地扫了一眼谢挚那些久远的过去。
那些过去佛陀未下禁制,因此他还可以得见——但那又有什么用处?他对谢挚如何长大毫不关心!
心魔正欲关闭术法,却忽然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再次望向方才看到的画面:“……咦?”
……是他看错了么?
谢挚小时候穿的服饰,竟似乎与东夷完全不同?
再细看背景,乃是荒草风沙,那石头所筑的建筑他也从未见过;而东夷山清水秀,处处都是溪水河流,绝无环境如此恶劣的所在。
那好像,并不是东夷……
怪不得他方才匆匆一扫之间,虽未来得及看清细节,但心头还是滑过了一丝极细微的怪异感,差一点便被他忽略过去。
熄灭的兴趣被重新点燃,心魔抬手一招,将谢挚的过去唤到眼前,从开始饶有兴致地观看起来。
……
怒气渐渐平息,心魔唇角的笑容慢慢加深了些许。
他关掉观过去之眼,深深地打量了谢挚片刻,又意味深长地瞧向一旁的白芍。
白芍的手腕已经几乎被他踩得碎裂,此刻挣扎着站了起来,一面咬着牙忍耐伤痛,一面仍以左手持剑防卫。
谢挚觉得心魔此刻的笑容不怀好意,似乎正在酝酿着什么,扭过头,厌恶地道:“看到你想看的了么?”
“不,没有,”心魔没有因为她的顶撞而动怒,反而笑得更加柔和,“佛陀提前限制了我,使我不能看到相近的过去……”
“但是,我似乎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谢施主想听听么?”
不详的预感忽然降临,谢挚敏感地察觉到,他在唤自己“谢施主”。
这代表,心魔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名姓。
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什么?
“……我说不想,你便不会说么?”
谢挚不欲露怯,仍在强装镇定,讽刺道。
心魔看了一眼白芍,确定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语气似饱含同情:
“你的道侣,知道你根本不是东夷人,甚至在中州已经成过婚了么?”
白芍震惊地抬起脸,被这劈头盖脸的一句话打得心头震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又立即想道,她相信小挚,小挚绝不会如此;
但当她本能地望向谢挚,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回应的眼神、抑或一句安心的否认时,心却不能不猛地一沉——
她看到谢挚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难看,脸上却没有被造谣的愤怒,反而满是惊色。
……她了解谢挚,倘若谢挚问心无愧,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从方才便在心中渐渐扩大的不安,眼下终于落到实处,连谢挚也万万没想到,心魔会将此事当着白芍的面揭穿。
看见白芍看向自己,目光中怀着极多情绪,有震撼,有质问,有难以置信,亦有惊怒哀痛,谢挚霎时间便心中大乱。
她怕极了白芍误会自己,更怕白芍伤心难过,当即撑着身子挣扎起来,试图解释:“不是的!白芍,你信我,我没有——”
“哦?是么?”
心魔脸上的笑意忽然消失,厉声喝道:“到了这时候,你还想骗人!”
他一挥袖,在空中展开一幅巨大的空白画卷,“今日我便在此,将你的谎言尽数拆穿!”
画卷上缓缓浮现出色彩,声音也随之流淌了出来,在场几人都下意识抬起头,注视天空中的变化。
——率先出现在画卷上的,是一片热烈而刺目的红,紧接着渐渐听到笑语人声,似乎有人正在觥筹交错,相互庆祝。
继而笑声渐渐淡去,画面一转,接入一个女子对镜的窈窕背影。
她头戴凤冠,身穿嫁衣,任谁也能看出来,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
白芍面色苍白,无意识地掐紧手掌,轻轻地叫了一声“小挚”。
那背影很是熟悉,腰身与她曾拥抱过那么多次的那个人是如此相似,以至于白芍几乎立即就能在脑海中构想出来,如若此刻自后面拥住她,在她耳后落下细碎的亲吻,她会怎样受惊地一颤,又怎样眼波流转、回首含嗔责怪。
那女子终于转了过来,完全露出自己的面容。
一张明艳漂亮的脸。
“……啊。”
公输良言捂住嘴唇,无声地吸了一口凉气。
方才这人背对着她时,她尚且还认不出来;但现在……
她绝不会认错,这身穿嫁衣的年轻女子,分明就是谢姑娘!
心魔说的居然是真的!谢姑娘她竟然……她竟然早已成过婚了……!
可是看白芍的神色,她竟也好像完全不知道此事一般。
那么,白芍现在大概伤心极了……她知道白芍有多么喜欢在意谢挚……
即便连公输良言,此时也不能不对谢挚的做法心生不赞同:
白芍如此单纯纯粹,对谢姑娘更是一腔真情,这样大的事,她怎能瞒着白芍一直不说呢!
谢挚在画面最初开始展现时还有些茫然,不知道这是她的哪段过往。
她分明,并没有和宗主到那种地步……
直到穿着嫁衣的女子出现,她才猛地醒过神来,生出悚然。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在圣花秘境里爬花山时陷入的幻境!
在那幻境里,她长大之后嫁给了宗主,又将这个假宗主亲手刺穿。
——可是白芍她们不知道这是幻境,在心魔的刻意剪裁嫁接之下,她看起来完全如同真的成婚了一般!
“白芍,那是……唔!”
谢挚心急如焚,想为自己辩驳,但心魔早知她会解释,轻笑着封闭了她的声音,又锁住了她的识海,令谢挚想用识海传音也不能够。
天空中的画卷仍在继续,宗主走进房内,同样也是身着婚服。
她将谢挚带到床榻深深亲吻,柔声命令谢挚将她的手指含住。
而谢挚含羞带怯,乖顺应下,一一照办。
“……”
白芍心中酸楚至极,扭过头去,胸口起伏,不愿再看。
让她亲眼看着小挚与他人亲密,她办不到——即便知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仍然也未免太过折磨。
谢挚看见白芍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扭头的时候落下了一滴清泪。
她知道白芍此时必然难过极了,受白芍的情绪感染,谢挚自己也不禁红了眼眶,既欲安慰又欲解释,但她为心魔所制,什么也传达不了,只能心痛难当地望着白芍,用目光恳求她看看自己。
但让谢挚失望的是,白芍没有看她。
她现在仿佛不能和她对视,刻意避开了她的视线。
画面就此中断,又重新接上——
“嘭——啪——!”
无数烟花燃放的尖啸声。
谢挚立时就认出了这个场景。
那是上元灯节,宗主将谢挚带出还在召开宴会的皇宫,在歧大都一处无人的静湖旁,万千烟花作背景,俯下身来,隔着面纱吻她。
十六岁的少女初涉情海,羞涩得满脸通红,仍然大胆直白地表达心中所想:“宗主……不继续了吗?”
对面的白衣女人失笑:“你想继续吗?”
“想……”
“……”
剩下的话白芍已经听不清,她只觉得耳中嗡鸣,血液一粒粒在身体中慌张乱窜,复归于极寒。
宗主……小挚叫那个女人宗主……
中州有几个宗主?这样身穿白衣、眉心点有朱砂的宗主,除过天衍宗云清池之外,还有谁呢?……
她在脑海中反复搜刮,近乎是祈求渴盼,能够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可是没有。
整个五州都知道,这样的人,这样的宗主,中州只有一个。
在这心乱如麻之时,白芍却忽然想起来,很久之前,自己曾经对小挚提起过云清池。
云宗主天资惊人,品行端正,剑道造诣更是极深,她说了自己对她的敬仰崇拜,并表示自己希望日后能有机会向她求教。
当时谢挚便少见地变了脸色,白芍还不知原因为何,询问之后,小挚才对她说,自己不喜欢云清池其人。
于是白芍便保证,自己今后绝不会再提她。
她那时却绝没想到,小挚原来竟还与云宗主有过一段情缘,甚至到了成婚的地步,故此才会在她说到云宗主时如此不自然。
当时想不通的事,现在看到这些画面,白芍却全明白了。
为什么小挚不告诉她呢?白芍想不明白,她当时,分明已经提到云清池了啊……
那时小挚大可以顺势坦白,将此事说出来,她们当时还没有确定关系的……哪怕是成为恋人之后,再说又怎么样呢?小挚难道以为她会在意吗?
她们有过那么多适合坦诚的时机,她却仍然选择隐瞒。
白芍悲哀地想到,若不是心魔用观过去之眼将一切袒露,小挚甚至极有可能之后也不会告诉她。
她对小挚毫无保留,满心欢喜地带她回寿山,引她与自己的师长见面,可是细细想来,她其实对小挚并不真正了解……
小挚身上有很多秘密,她都知道的,她也尊重小挚,愿意耐心地等待,有朝一日她对她彻底敞开心扉——
可是小挚对她呢?完全互相接纳信赖的那一天,真的会到来吗?还是只存在于她一厢情愿的幻想之中?
她最珍视、最心爱的人,和她在修行上最尊敬的前辈,曾经是一对爱侣,而她竟然分毫不知。
白芍觉得自己简直荒唐而又可笑,她想笑,却嘴角发涩,完全笑不出来,摸了摸脸,被指腹的湿意惊醒,这才发觉自己原来在流泪。
在这之前,她是憧憬尊敬云宗主的,她的心是那么纯粹,只知道刻苦修行,遇见谢挚之后,又增加了一个爱小挚,负面情绪从未遮蔽过她的灵台,一点儿也不知道憎恨是什么滋味;可是现在,她恨云清池。
小挚,小挚她不舍得恨……即便小挚用刀子剜她的心,她也绝舍不得将剑锋对准她,伤到她一丝一毫。可是……
空中的画卷仍在播放着谢挚的过往,但白芍已经无心再看。
那个明媚赤忱、总是欢笑的少女,她并不认识,也从未见过。
从她第一次见到小挚的时候,她便是现在这般,聪明沉稳、镇定谨慎,偶尔流露出淡淡的忧虑与怅然,询问她时,她只会笑笑,随即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不欲详谈;
亲吻的时候,她仍然会耳尖发红,会眼眸湿润地望着她,会小声轻唤她的姓名,但却已经学会了矜持含蓄,不再如少年时那般大胆索求。
那样的小挚,不属于她,不属于寿山,也不属于东夷,而属于宗主,属于中州,属于她不认识的人们,完完全全地。
见白芍失魂落魄,极为痛楚,心魔这才满意地收起了空中的画卷。
做这件事,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单纯地想这样做,便做了。
——他爱看别人痛苦的神色,身上集中了所有纯粹的恶。
“真可怜呐,白施主,竟然一直都在被自己的道侣欺骗。”
走到白芍身前,心魔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蛊惑道:“你是不是很恨她,很想要她惨死?我可以帮你……这次是真话,我就喜欢这样。”
“怎么样,白施主?你考虑一下吧。”
他侧开一点身子,露出身后的谢挚。
“……”
谢挚发不出声音,只是悲苦地望着白芍。
她知道白芍不会如此选择,白芍这样温柔良善的人,哪怕是生出心魔,也绝不会伤害别人,可看着白芍痛楚,她心里也难受得厉害。
都是她的错……
她不想让白芍伤心的,一点也不想——可是到头来,让白芍如此难过、伤了白芍的心的人,偏偏正是她自己。
这让谢挚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只觉后悔至极,心中深恨自己之前太过胆怯,过于贪恋一时的风平浪静,怕白芍知道一切之后厌弃她,将坦白一拖再拖,以至于现在落到如此被动的境地。
“……”
看了谢挚好久,半晌,白芍才从谢挚的脸上艰难地移开眼。
她的心在流血,可一看到小挚,她便顿时生出一股原谅一切的欲。望;
她甚至都能想象到,只要小挚对她道歉,向她好好解释,她便又会不可避免地谅解她的难处,甚至她现在便已经在无意识地说服自己了……
心魔又催问了一遍。
“不,”白芍的心仍然在谢挚身上,她仿佛终于注意到心魔的存在了一般,缓缓地摇头道:“小挚不会死……会死的人是你才对。”
“你想知道佛陀跟我们说了什么,告诉你,其实也没关系。”
“佛陀说,他已看到了未来,你会死在一个自己绝没想到的人之手。”
第294章 姐姐
此话一出,心魔登时脸色大变,不复方才的得意畅快。
他与佛陀一体两面,虽然暂时占据了佛陀的身体,但在观看过去与未来上,其实不如佛陀。
而观看到的未来已然发生,不可改变,如若佛陀真的看到了未来自己的死亡,那便是说,他根本没有任何改变挽回的可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那不可避免的命运!
“……你说的是真的?佛陀当真这么说?”
心魔心慌意乱,连连摇头否定:“不,不可能,我怎会死?说不定……说不定佛陀只是在诈我罢了!我知道他惯会卖弄聪明!”
继而神情转为狰狞,但任谁也能看出来他狂怒之下掩藏的虚弱与恐惧——他怕死,怕极了,佛陀的心魔本身就诞生于对死亡的畏惧,与修为被压制、长久不得突破的痛苦焦虑。
心魔咬牙切齿地一字字道:
“须知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若是我死了,你也会陪着我一道死,一起下地狱!你永远也别想摆脱我!你不是一直都想成神吗,为了除掉我,竟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白芍的冷静与此刻的心魔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冷眼看着他:“佛陀还说,那人是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
听到白芍的补充,心魔反而一愣,不复狂乱模样,渐渐镇定了下来。
若是白芍说,他会死在摇光大帝剑下,那他倒当真会绝望地相信——这正是折磨了佛陀许久的梦魇,曾无数次出现在他似真似假的幻梦里;
但白芍却说,他会死在一个绝没有想到的人之手,甚至这人还是一个小孩子,那他,却是绝不肯信的。
在五州之中,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只会被两个人击伤,一个是姬宴雪,一个则是云清池。
而这两人,现在根本不在东夷。
如果不出意外,她们也不会大费周章地打破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更遑论来杀他。
心魔盯着白芍缓缓笑道:“你该不会是在骗我吧?一个小孩子,怎能杀我?”
他认定白芍定然改动了佛陀的话,或者,或者佛陀根本就没有看到他的死亡,白芍只不过编出谎言,想故意扰乱他的心,以此来拖延时间罢了。
“告诉你,哪怕我会死,在那之前,我也会先杀掉你们的。”
心魔失去了耐心,抬手便要灭杀白芍,忽然腿上一沉——
公输良言扑过来抱住了心魔的腿,令他不能走动。
“你!”
心魔不意她竟不顾危险,扑上前来挡住自己的步伐,心中怒极,举掌便欲劈下,将她一掌劈死,但公输良药就在一旁,即便盛怒,也不得不勉强收手:“让开!休要挡路!你以为你是公输良药的妹妹,我便不敢杀你?”
公输良言咬牙承受着仙王的怒火,身子仍然一动不动,她向公输良药喊道:“姐姐!求你救救她们吧!”
“若你不肯出手,我也不愿一人独活!”
不知是被公输良言的这声“姐姐”打动,还是听不了她竟胆敢以性命相逼,一直都在冷眼旁观的公输良药终于有了反应。
她笑了笑,唤:“世尊。”
“您方才说,想要杀良言?”
“……”
公输良药的语气很柔软,神色也颇温存,但却让心魔心中有些发寒。
——是的,他忌惮她。
一位仙王,忌惮一个残疾的凡人,这听上去很荒唐,但确是事实——不仅仅是出于公输良药是龙皇的亲信,更因为她这个人本身就带着一种清醒的疯狂。
一个壮汉不会畏惧同样强壮的对手,却会在醉酒的人提着刀歪歪扭扭地奔过来时心生惧意,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预估不出,她的下一刀会劈在哪里;即便知道,也阻拦不住。
心魔将收回的手立在胸前,“一时失言,还望家主不要放在心上,我自然不会伤及令妹。”
女人摇动轮椅,慢慢来到两人身边,公输良言立即松开心魔,扑到公输良药毫无知觉的腿上。
“姐姐,求你救救小挚和白芍!我知道,只要你说,世尊便会放过她们的……求你、求你了!”
公输良药没有作声,只是伸出冰凉的手,温柔沉默地抚摸妹妹满是乞求的脸庞。
“姐姐……”
被她伸手一触,公输良言便哆嗦了一下,眼泪流了下来。
这样温情脉脉的时刻,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在她们姐妹二人之间出现过了。
她和公输良药年纪相差不小,是被公输良药看着长大的,二人看似是姐妹,实则情谊上更近于母女;
女儿无法不爱自己的母亲,何况在感情之外,她姐姐更是出了名的温柔美丽、聪明多才。
由此,公输良言自幼就很爱姐姐,对姐姐极为孺慕,旁人一句说公输良药不好的话也不能听。
但这情形,随着她慢慢长大而渐渐发生了变化——
一个幼童可以习惯姐姐无微不至的关心与呵护,但一个正值青春的叛逆少年,则就无法忍受姐姐事无巨细的插手与过问。
小至生活日常,今天应当吃什么食物、穿什么衣裳、读什么书,大至修行方向,她应当去做器修还是符修,公输良药都有极细致严苛的规定。
不许轻易出府,若想读书修行,公输良药会延请名师大能亲自上门来教导;
此外,她还控制着公输良言的交友,公输良言长到十几岁还是没有一个朋友,即便她只不过是对自己的侍人多说了几句话,隔天也会发现,这人已被悄无声息地换下,自此她再也不会在世上再见到这个无辜的可怜人。
她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并且一定要她遵从,绝不许她忤逆半分。
倘若公输良言拒绝或者反抗,公输良药便会冷下脸,敛去平日里所有温柔的神色,一语不发地盯着她,直到她迫于这沉默的压力,而最终妥协顺从。
公输良言逐渐感到厌烦,甚至是恐惧与窒息。
她想逃,想摆脱姐姐的控制,逃离她的身边,离公输家远远的,再也不回去。
家里全都是姐姐的眼线,他们一刻不停地盯着她,监视她,阴奉阳违,对她的愤怒与哀求视若无睹,将她任何一个细微的动向都汇总成文,不厌其烦地报告给公输良药。
逃离的欲。望在公输良言有一次半夜惊醒,惊恐地发现姐姐竟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不知垂眼看了她多久时,到达了顶峰。
……她再也受不了了!她要逃!
她不是姐姐的所有物,她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也有自己的思想感情,不是按照姐姐的意志,活得毫无趣味的傀儡!
——然而如果要逃,她该逃哪里去?
公输家族在东夷的势力盘根错节,号称东夷三分,一份归楚王,一份归佛陀,一份归公输,如若要逃走,且姐姐不能将她抓回,她便得寻求别的庇护,不去佛寺,便去王廷。
佛寺,她不愿去,公输良言不喜佛门的清规戒律;那么她便只能奔往楚王的羽翼之下。
公输良言就此成为了一名捕快。
她喜爱自己的这项工作,除奸惩恶一直都是她年少时的梦想,再加上修为上佳、胆识过人,又肯吃苦、敢拼命,于是晋升得相当快,不出几年便干出了一番名堂,在泽都声名鹊起。
在此期间,公输良言也一直都能感受到姐姐似有若无的注目。
她知道,姐姐一定还在暗处里留心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以她的权势,自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办到这一点。
公输良言不由心中惶然,便更为工作卖命,将自己完全投入了查案与破案之中;
到后来,她甚至直接住进了官府,深恐有一天姐姐将自己重新逮回公输家,将她更严密地看管监视起来——
那会要了她的命的,鸟儿一旦尝过自由与蓝天的滋味,便绝不肯再回到束缚自己的牢笼,即便那笼子是由金子铸成。
而现在,公输良言跪在姐姐的脚下,乞求她出手救救她的朋友。
她感到公输良药轻柔地抚过自己的面庞,为她颊边拭去不断滚落的泪水,一如她幼年时。
在这温情的抚摸里,公输良言心中升起了一些微弱的希望。
她摸索着握住姐姐的手,想听到她的否定:
“……姐姐,你真的如世尊所说,背叛五州,投靠龙族了吗?”
“我不知龙族向你许诺了什么,但你万万不可轻信他们的花言巧语,须知五州之间唇齿相依,若其余四州皆亡,我东夷又焉有保全之理?敌人的野心如同无底深渊,何时有被填平的一天?他们是不会把吃到嘴边的肉吐出去的,你这是在与虎谋皮,小心最后不仅没能得到报酬,反而葬身虎口……”
“姐姐,”公输良言最后叫了一声,以颤抖的劝告作结,“……你回头吧。即便举家战死,也比投降好,更好得过现在这样。”
“良言,你不明白。”
公输良药捧着妹妹流泪的脸,她的脸与她是如此相似,彰显着她们二人的血脉相连。
但又不一样,良言比她还更美好,更健康,更强健……
每当她看到这张脸,即便有再大的怒火都会消弭,取而代之的是陡然生出的温情,记起妹妹小时候如何满心依赖地靠在自己怀里。
如果世上有一种药可以使孩子永远不长大,她会毫不犹豫地给公输良言服下的,那样她永远也不会从她,这个瘸腿的主人手中飞离。
“我从来都对五州没有过什么忠诚,因而也就没有什么背叛之说,即便它现在就毁灭,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在我们姐妹二人遭难的时候,我背着你逃出公输家,偌大的五州,没有一个人出手搭救,人们说的好心人我没有见过,上天也没有可怜我,对我施以分毫的好意……从那时我便知道,天地广大,无人可以依靠,万事只能靠我自己。”
“而那时,龙皇找到了我。”
“在那种境况下,我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力,我也不会拒绝——我的腿坏了,没有衣食,还有你要养,那时只*要有人肯帮我,让我们活下去,哪怕要献祭五州所有人,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可那是迫不得已!”
公输良言反驳道:“如今你已是公输家主,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就不能——”
公输良药轻轻笑了,她天真的妹妹让她觉得可爱又好笑:“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早已收取了龙皇的好处,你觉得,若此时再说自己退出,龙皇会放过我么?”
“良言,我知道你是好心规劝姐姐……但我已经踏上了这条路,再回不了头了。”
她语气复又转柔,姿态循循善诱,劝说道:
“就这样好好待在姐姐身边,好么?这几年里,你要离家,要当捕快,我也放你走了不是么?但你又看到了什么?你敢说你从未灰心失望过,从未想过回来么?外面的世界,也并不比公输家好多少——处处是阴谋横暴,豺狼虎豹,处处流着黑血与毒药,杀人者戴着高尚的面具,接受众人的参拜;高位者自以为生来高贵,以百姓的哀号作为自己的荣耀。这,就是人世,哪里都一样。”
“你已经历了外界险恶,知晓人世间并不易处,很快五州又将有大难降临,龙皇此次归来意在复仇,目光只集中于西荒与中州,至于东夷,并不会受牵连太多。”
公输良药怜爱地注视着茫然无措的妹妹,哄诱道:
“回到姐姐身边,姐姐还护着你,好不好?就像你小时候一样。”
“……”
公输良言的泪水不再流,她呼吸急促,身体颤栗,低下头去,久久不再说话。
公输良药耐心而又胸有成竹地等待着妹妹的回答。
她很了解公输良言,知道她此刻几乎已经被她说服,眼下只需要再给她一点时间,让她自己想明白之后,她就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毕竟良言从小到大都是聪明的孩子,她不会分不清利弊好坏——
公输良言抬起了头。
“姐姐,你救救小挚和白芍,我就跟你回去,从今以后,你说的话我全都听,好不好?”
公输良药的笑容凝固了。
这是她最不想听到的话。
到了这时候,她还在为她们求情……
许久许久,公输良药才偏过脸微微笑了,轻声自语道:
“你小时候不愿吃饭,被我罚跪三日,最终饿得晕倒时,没有求我;我杀了你的侍人,你也只是哭着怒视我,并没有出言相求;一意孤行地逃离我身边,数次陷于最危险的境地时,仍然没有求我……”
“良言,你从小都是万事不求人,最倔强的孩子;但现在,为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你竟然求我。”女人语气平静地陈述。
“她们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公输良言下意识反驳解释:“她们是我的朋友……”
“住口!”
下一刻,公输良言的脸便歪了过去。
她大脑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直到火烧似的疼痛在脸颊上蔓延开来,才知道姐姐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扇了她一耳光。
因为这一耳光的惯性,公输良药的身子也歪倒在了轮椅里。
她胸口起伏,极其罕见地情绪激动,苍白的脸上由于怒气而腾起不自然的红晕,打断公输良言:“——我是你的姐姐!”
“世上只有我会真心待你,我们血脉相连,天生就该绑在一起,除了我,没有人再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好!其他人都是别有用心,看你年轻单纯,便想要接近你,讨好你,利用你罢了!你还以为他们是你的朋友,简直荒唐!”
说完这疾言厉色的一番话,公输良药又虚弱地倒在轮椅里重重咳嗽,衣襟上染上点点血迹。
“姐姐!”
不顾红肿滚烫的脸颊,公输良言惊慌失措地扑过去,这完全是她身体的本能反应,“你怎么了?你……”她感觉姐姐的身体,似乎在她不在的时候更差了几分。
“不要紧,良言。”
因为虚弱与公输良言关心的举动,公输良药的目光又柔和下来。
雷霆之后乃是春雨,这是她用得出神入化的驭人之道。
公输良药握紧妹妹的手,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与无助,含泪道:“你是这世上姐姐唯一的亲人了……不要肆意妄为,再伤姐姐的心,好吗?”
“好、好……”
面对姐姐的眼泪,公输良言只有点头答应的份,她痛苦地许诺:“姐姐,我听你的话,以后再也不走了,不走了……”
“好良言,姐姐知道,你总不会舍得对姐姐如此狠心。”
终于达到了目的,公输良药疼惜地抚摸着妹妹肿起来的脸颊,目光里满是自责,柔声道:“刚刚打疼你了吗?都是姐姐不对,我一时激动,这才……”
“不疼的,姐姐,你是凡人,我是修士,这点小伤根本不打紧。”
于是公输良药便欣慰地笑:“好孩子……”
“你这样乖,姐姐也不会让你受委屈,自会奖励你。”
她亲昵道:“不如,姐姐便答应你,自世尊手中救下你的朋友,如何?”
“真的吗?”
公输良言的眼睛顿时亮了,她竭力遏制住心中的狂喜,生怕将它太表露出来,又惹得姐姐的不快,“姐姐,你不骗我?”
公输良药宠溺地替她抚平鬓边发丝,道:“自然是真的,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但是,只能救一个哦?”
她将目光投向谢挚与白芍,唇角含着笑,似在考量救下谁才好。
“良言,姐姐只能帮到你这里了。”
“你选,还是姐姐帮你?”
公输良药残忍地道。
“——还是说,让她们自己选?”
第295章 利害
听公输良药忽发此言,心魔脸色为之一变,上前一步低喝道:“家主岂能轻易许诺!”
凡是知道了他的存在的人,都应当死,他一丝风险都不愿冒,勉强容许公输良言存活,本已是极不情愿之举;
何况现下,这不知好歹的公输良药,竟还想再从他手下救走一个人!
公输良药好似没听到心魔的质问之意一般,笑道:“世尊有所不知,并非是良药有意为难,实是龙皇降临五州之期已近,她前不久特命我为她寻一美貌女子,他日自有用处。”
她含笑瞧向谢白二人:“我想龙皇眼光何其之高,所好必非凡物,此二人一个容貌极美,姝色动人,另一人也清丽婉约,颇可一观,于此正当合适。”
“……什么?竟是龙皇陛下要人么?”
她话里话间的暗示意味颇浓,心魔一听便心下分明,一时难免生出几分踌躇。
谁都知道,龙族重欲性淫,龙皇提出如此要求,倒也并不叫人意外,但是——
“之前我怎从未听家主说过,龙皇有此命令,莫不是家主现编出来骗我的么?退一步说,即便你所说为真,东夷貌美女子如此之多,难不成就偏偏要在这两人中挑?”心魔冷笑。
公输良药的话,究竟不可太信。
心魔对她始终怀着一分警惕,他知道,她能将一个最虚假的谎话说得无比自然真诚。
“良药怎敢编造龙皇陛下的事来骗世尊,我既敢说,自然便是真有此事。”
“——若是世尊不信,不若亲自去问陛下?”
实则龙皇素来只与公输良药联系,根本不在乎心魔,他上哪去寻龙皇确认?即便有此渠道,他也没有这个胆子。
公输良药也知道这一点,完全就是有恃无恐,在故意拿捏他罢了!
见心魔面色铁青,公输良药叹口气,貌似无奈,其实神色宠溺,道:
“……至于为何要在她二人间选,则是我的一点私心。”
她缓和了锋芒与攻势,又转而为柔:
“这是良言第一次求我这个姐姐办事,我总也不好做得太差,让她以为,我公输良药说的话没有用,与世尊的情谊也容不下半分通融……您以为呢?”
她径直望向心魔的双眼,分明是极柔弱温婉的外表,却能与心魔对峙而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隐隐有掌控局势、牵着他走的迹象。
“良药知道世尊在担忧什么,无非便是怕风声走露,从此再做不得佛陀,是么?”
“——不过世尊应当知道,这世上能叫一个活人说不出话的法子数不胜数,而良药,”女人欠了欠身,“刚好对此道略通一二。”
“姐姐!”
公输良言闻言又惊又急,这绝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良言,够了,不要再得寸进尺。”
姐姐唇边的笑容仍旧温柔妥帖,无懈可击,但却没有再分给她一个眼神。
“……”
被她这一说,公输良言登时像被抽空了全身力气,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将脸埋在掌心,肩膀颤抖,再也张口说不出一个字。
姐姐的耐心是有尽头的,给她听话的奖励,或者说,安慰,也有限制。
如果她不知好歹,继续要求,那么连这点糖果,都会被收回以示惩戒。
通常,如果公输良言想要什么,公输良药都会一一答应,但绝不肯轻易满足,必定要改变一些条件,方才给她——
假如她要一只小狗,那公输良药带给她的便会是一只小猫;
假如她渴望一把匕首,那公输良药递给她的必会是一柄阔刀或者长剑,总之得是匕首之外的兵器,绝不能让她完全称心如意。
她以此彰显着自己对妹妹的控制权,要她一次又一次在痛苦与泪水中记住,她的一切都是她给的,不能违抗,只能接受。
现在,姐姐故技重施,而公输良言只能重温儿时的噩梦,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朋友受难,却无法伸手支援。
“……”
心魔默然良久,反复思量利弊,到底是不想惹怒公输良药,也不欲冒险得罪龙皇。
即便他知道,这大概率只不过是公输良药随口编出来的借口,但他仍然不敢赌——
万一是真的呢?
“……既是如此,那便都交给家主了。”
心魔双手合十,意有所指道:“整个东夷都知道,我与家主乃是至交好友,再亲近不过的。”
“世尊放心,你我乃是同盟,凡是会伤及你之事,良药自然绝不会做。”
公输良药聪明如此,无须点拨,也能精准地领会心魔之意。
无非是要她做干净点,万不可将他的身份抖露。
她淡笑着应承下来,道:“更何况,东夷不能没有佛陀。”
如果世人骤然得知佛陀早已被心魔占据身体,东夷必会大乱,而那,绝不是龙皇与公输良药想看到的场面。
在真正的进攻到来之前,需要的是蛰伏静待,而不是打草惊蛇。
“世尊,请先解开谢挚的禁言咒吧。”
“解开做什么——”
心魔的疑问忽然中止,明白过来自己的盟友想做什么,意味深长地一笑:“……噢,原来如此。”
她又想玩她那些玩弄人心的把戏了。
心魔曾亲眼见过许多次这样的场面,但每一次再看仍觉新鲜,同时对公输良药的忌惮也会更深几分。
现在看来,又有一番好戏看了。
他手指一动,谢挚当即便感觉重新掌握了自己的声音。
“白芍!”她顾不上别的,急忙对白芍喊:“你信我,我并没有和云清池成过婚……”
方才她被心魔故意封住声音,无法解释,因而恢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想解除白芍的误会。
“……”
白芍显然对她的话并不怎么相信,只是哀伤地看了谢挚一眼,又很快地垂下眼睫。
……小挚只是说没有与云清池成过婚,别的可都没有否认。
以她对谢挚的了解,那大约,都是真的了。
她还没有想好怎样面对谢挚,但一看她便觉心痛心软,哪怕明知是谎话,也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因此只能暂且躲避。
白芍没有说自己信或不信,只是模糊道:“……眼下境况危急,还是待会再说这些吧。”
公输良药摇着轮椅,来到她们身边。
面对谢挚与白芍时,她没有对妹妹的时而温情时而威逼,也没有对心魔的言笑晏晏虚以委蛇,而是剥离了一切情绪,露出了最真实的自我,神色淡淡,不辨喜怒。
在她眼里,谢挚与白芍同脚边的杂草一般无足轻重,斩除也好,留着也罢,她都不在乎。
只不过妹妹实在苦苦哀求,若她什么都不做,恐怕良言从此会深恨她,在公输家也待不长久,总有一日还是会逃走。
若要良言死心塌地,就此永远留在她身边,总不好什么甜头都不给她——正如想驯服性子激烈的鸟儿,猎人也不能空着两手,而须得供以鲜肉。
故此,公输良药才随口搬出龙皇做借口,一面以势压人,一面温柔保证,终于从心魔手下硬生生换得了两人。
让她费了这么多心思,若不能从中得些趣味,岂不太可惜?
“良言说,你们是她的朋友,帮了她许多,作为回报,我可以让你们二人中活下来一个……”
她扫过谢挚与白芍的面庞,“谁生谁死,你们自己选。”
“让白芍活下来!”
“小挚生,我死。”
谢挚白芍几乎是同时回答。
“白芍……”
听到白芍的话,谢挚不禁心头发酸,喃喃叫声白芍姓名,泪便已经落下。
“你不该这样,你该讨厌我,从此恨我的,而不是以命换我存活……”
她还尚且没有对白芍解释清楚真相,白芍心中对她必定有怨;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愿意舍弃自己活的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她。
白芍待她如此,要她如何报答白芍的真心与情意?
“呵,又是这样……”
听她们如此回答,公输良药丝毫不觉意外。
她脸上浮现了一点意兴阑珊的神情,“我已经厌倦了爱侣相护的老套戏码,这样的场景,我已见过许多,实在是无趣至极。”
“不如我们换个玩法——”
公输良药微微前倾身体,绽开一抹兴致勃勃的笑。
“你们听过取舍二字么?”
“如有生必有死一般,世间也有取必有舍,人们自有意识起,便无时无刻不在做取舍、做决断、做选择;
譬如一个岔路口,若选择了其中一条,则就必定会永远失去另一条,这就是最简单常见的一项取舍。”
女人浅浅笑着,慢条斯理地接着道:
“而我一直深信一个道理,那便是只要一个人取的足够多,则上至双亲下自儿女无可不舍。”
看着白芍明显不赞同的神色,公输良药一笑,也不在意,“不明白么?那我换一个解释,将取舍换成利害如何?”
“趋利避害,乃是生灵天性,而公输家之所以在东夷无往不利,正是利用了这一天性。”
“比方说,我要你为我办一件事,有两个法子,一是增加利,以无法想象的厚利相诱;二是增加害,倘若不从,便将他的至爱拖到他面前砍头……”
公输良药用手掌模仿刀斧,向下一劈。
谢挚心头一跳,眼前一片血红,仿佛已看见人头落下。
她的神情如此温柔自然,好似只是在与人家常闲谈,实则字字都有刀光剑影,句句都有鲜血淋漓。
“这单独的一种方法已很有力,若两者兼用,便比世上任何一种神兵都更锋利。”
“而通常,大多数人会屈服于第一步,也就是利。”
“——当然,也有些人看不上或者不在意利,当我将财富高位捧在他们面前时,往往会对我发出轻蔑的嗤笑。”
公输良药轻笑了一声:“但当我换了一个法子对付他们,威胁到他们真正在意的东西时,他们却会收起所有狂妄,一下子惨然变色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谢挚哑声问。
公输良药微笑道:“良药只是想知道,鼎鼎有名的寿山白芍,会是哪种人。”
“白姑娘如此高洁,想必定不会被利益引诱,那么我也只好换一种法子,改以增加‘害’了。”
“请看。”
公输良药自怀中取出一杆精致的小天平,在一个托盘上放一个石子,抬头朝白芍一笑:
“这是白姑娘。”
又在另一个托盘上再放一枚石子,倾斜的天平又恢复了平衡:
“这是谢姑娘。”
她轻轻拨弄着天平,让它不停摇晃,仿佛在隐喻谢白二人此刻的岌岌可危,“这就是你们现在的处境——两人之间,只能活下来一个。”
“爱侣情浓意真之际头脑昏昏,只觉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心爱之人活下来无比划算,心甘情愿,无可犹豫;但在我看来,只不过是‘害’不够多罢了。”
公输良药又取出来一枚石子,与之前不同,这枚石子更大,也更沉重。
她将它放到代表着“白芍”的托盘里,天平登时为之倾斜,再也不能起来。
“——这是寿山派。”
现在,平衡被打破,“害”增加了。
看向白芍霎时变得惨白的脸色,公输良药露出极愉快神情,仔仔细细地欣赏着她的愤恨与绝望,柔声道:
“不错,为了谢挚,你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可若再加上你的师门呢?——你知道,我姓公输,我做得到。”
她步步紧逼,字字诛心,每说出一句话,白芍的脸都更白一分,到最后已殊无血色:
“众所周知,寿山派,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门派,连你在内,总共不过三人一龟一鹈鹕,为了救你的心上人,如果今日突然灭门,恐怕在东夷也不会掀起任何波澜,转眼便会被修士们遗忘,你就无情无义至此,竟愿意让他们和你一起死,为你所谓的爱陪葬吗?”
“——而与此同时,那让你如此付出的人一直都在骗你,甚至早已与别人成过婚了。”
“依我所见,谢挚待你之心远不及你对她,甚至可能心里根本就没有过你,还一直在对云清池念念不忘,难以忘怀,她这样对你,视你为无物,难道你就不恨她,不想杀了她?”
“如果选择让谢挚死,你自己活下来,不仅寿山派可以保全,他日龙皇登临五州,尽扫前蠹,正是用人之际,以白姑娘之才,未必不可在东夷做一王侯,寿山派,也会如中州的天衍宗一般,成为五州第一大门派,那时岂不痛快?”
公输良药将手中的天平掷出去,砸在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白芍身上。
“利害分明,该如何取舍,白姑娘自己决定吧。”
第296章 世尊
“……”
白芍沉默着咬牙,将拳慢慢攥紧。
从小到大的一幕幕经历在她眼前闪现,她仿佛又看到了白龟师祖慈爱的目光,听见双涟在耳旁欢笑:
白龟师祖将她这个弃婴救起,带回寿山抚养;
师父虽小事不靠谱,其实对她极为爱护,甚至将自己最珍贵的剑都送给了她;
鹈鹕师叔每日不辞辛劳地捉鱼卖钱,辛辛苦苦地养活整个寿山派;
双涟初来寿山时还只是一个小丫头,每日都爱跟在她后面跑,要她教她练剑。
……
如此深恩,她用此生报答都来不及,又如何能负?她不能……
白芍痛苦地闭上了眼。
若要她自己的性命换取小挚的活,她绝不会有分毫犹豫;可若把寿山派牵连进来,那要她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她做不到。
——可是,可是小挚呢?难道便要她放弃小挚不救吗?
小挚死的话,她也绝不能接受……
该怎么选?
两方都是她极爱之人,哪怕自己死去也不愿放弃,这是一个怎么取舍都是错的困境,她谁也无法舍掉。
正在白芍心乱如麻之际,她手中的断剑仿佛也感受到了她此刻的情绪,剑身上忽而金芒一滚,微微地震动了一下。
它向她传递了一道模糊的意识,这道意识并没有具体的言语,竟似是直接将自己的想法投入白芍的识海之中。
白芍心中巨震,难以置信,但又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用神识问:“……当真么?”
断剑给予了她肯定的回答。
“……”
原来如此……
白芍深深吸气,再睁眼时,眸中已尽是决绝。
“好。我与你交易。”
这断剑方才对她说,它可以帮助她制住心魔,虽然不能令佛陀身死,却也能让他重伤,短暂失去所有法力。
这样的话,小挚就可以从菩提园逃脱了。
她相信,以小挚之聪慧,定然能护得寿山派安稳。
而这一切的代价是……她的性命。
断剑希望吃掉白芍的道宫,而道宫对修士而言不亚于第二个心脏,一旦道宫受损,性命也会为之不存。
到此刻,白芍终于明白,为什么佛陀会对她的剑流露出异色,并告诫她,这把断剑十分危险;太一神更是警告她这是一把活着的剑,要她尽量不要离开小挚身边,这样她还可以稍作镇压。
这柄断剑,真的会吃人。
“白芍……”
见白芍因公输良药的逼迫而痛苦不堪,谢挚心中也是极痛。
她也曾在寿山上生活过一段时日,与寿山众人都建立起了深情厚谊,她也喜爱寿山的山清水秀与安稳宁静,更是不知多少次幻想过,待日后安定下来,自己如何与白芍在寿山隐居……
若是这一切因她而毁,莫说白芍,连她也绝无法原谅自己。
即便活下来了,却失去了白芍与寿山,那苟活又还有什么意义?
她不愿做公输良药考验人性的玩物与棋子,更不愿成为逼迫白芍的砝码与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