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拔剑
转眼之间,本就所剩不多的幸存者又死伤无数——
初入试炼时,足有数万修士于佛寺前聚集,个个都神采飞扬,面色傲然,誓要拿下佛陀奖励的大道气运;
而现在,早已无人敢奢想自己还能取得*优胜,只觉能侥幸活着走出试炼,已算极大的幸事,值得烧香拜佛了。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人间炼狱,大约只剩下数百余人还在竭力逃生,在飞射的雨滴中,在芭蕉叶扇动的飓风里,在布袋敞开的巨口吞噬下,使尽浑身解数,在这三件法器的联手攻击下狼狈逃亡。
觉知不愿束手就擒,猛地纵身跃到空中,身体在半空陡然化作一只翅膀宽阔的苍鹰,在密集的雨滴中侧身穿梭,想要灵敏地躲避开竹伞的攻击。
没飞多久,雷霆突降,径直落在苍鹰的躯体上,将它电得噼啪作响,羽毛间腾起一股烧焦的黑烟。
觉知疼得闷哼一声,被迫恢复人身,重重跌落在地。
他不甘地咬牙,扭头望向天空,俊美的脸庞头一次扭曲了:“尊者……!”
这是觉知闭关数年之后,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参加试炼,既有他个人的私心,亦是出于佛陀的暗示。
因此,他分外看重此次试炼,以为这试炼乃是佛陀为自己复出造势,对大道气运更是志在必得。
第一关考验肉身,意料之中,他势如破竹,轻松通过;第二关考验神通,难度却一下子猛地提高,令觉知隐隐感到心惊不安——
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而此时,脊背上的剧痛更加剧了觉知的疑心,他嗅到自己的血肉在雷击下焦糊的气味。
这试炼……好像和他想象得并不一样……
至少,看门罗汉对他,绝没有丝毫手下留情。
——方才若是他躲避得稍迟一些,他敢肯定,自己引以为傲的肉身,现下定已被雷霆洞穿出一个血洞。
“禁了别人,倒是忘了你。”
云端上的看门罗汉收回禅杖,冷冷地说。
他手中所握的禅杖上共有十二金环,每一个金环中都孕育着跳跃的雷光,仿佛一颗雷霆巨人的心脏正在其中搏动,相互碰撞时雷光喷涌,连天地都似在震动。
身为佛陀心爱的弟子,佛陀曾赐予觉知佛珠,可以庇佑他不受法旨影响,因而他方才才能在佛陀的禁令下使用变形神通。
“世尊赐你的佛珠,贫僧不敢收回,因而只好以此警告。”
看门罗汉抬手,用禅杖指向觉知。
“下次违犯禁令,可就不是皮肉伤了。”
警告完失魂落魄的佛子,看门罗汉将目光转向另外一个方向——
此番降临试炼之前,在他动身之际,佛陀曾要他留心一个人。
“敢问世尊,那人是男是女,出自何族,有何特征?”
看门罗汉恭敬地垂首,并不询问佛陀如此做的原因。
世尊行事,必有他的道理在,他只须听从即可。
不知为何,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又像是看到一位阔别已久的故交,佛陀微微地笑了起来。
即便面孔完全处于朦胧的佛光笼罩之中,但凭借着对佛陀的熟悉,看门罗汉也能确定,那一定是一个几乎称得上愉快的微笑。
他惊异地仰起头来:
“世尊……?”
“是个人族,注茶半托迦,”佛陀亲切地叫着看门罗汉的名字,堪称详细地描述道:“很年轻的女子,只有二十岁出头……身边还陪着两位女子,较她稍高一些,一位负金锏,一位带长剑。”
看门罗汉惊讶地注意到,说到此人时,佛陀的语气没有丝毫陌生之感,简直……像是在谈论一个相当亲近的人。
可作为在佛陀身侧侍奉一生的忠诚罗汉,遍寻记忆,他仍可以确信,佛陀此前绝不认识、甚至也绝未见过这样一个人。
“……至于她自己,大约是用了什么易容术,并不是原本的容貌;
但我在试炼开始前曾看过她一眼,在她腰间,缠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兽皮包袱——很好认,对么?”
“好了,注茶半托迦,就这些,记住了吗?请你帮我留心她的表现,被击败之后记得告诉我。”
佛陀似乎心情很好,笑着说。
“谨遵世尊之命。”
顿了顿,看门罗汉又略有些不服气地道:“但是世尊,我并不觉得我会败——”
被看门罗汉反驳,佛陀也并不生气,更无被触犯权威的恼怒,反而笑了起来:
“啊,骄傲的注茶半托迦!好吧,好吧,那么……”
他动了动手指,凭空落下一个蒲团,颔首示意看门罗汉坐下。
“你的真身留在这里,与我坐在一起,等待法身传来的消息,如何?”
见佛陀如此笃定,看门罗汉反而有些举棋不定起来:“您……”
“不,半托迦。”
佛陀很清楚陪伴自己漫长岁月的罗汉在想什么。
他打断他,温和坦然的态度让看门罗汉羞愧,“你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睁开‘观未来之眼’了。”
“我并不是看到了未来才如此肯定,仅仅是因为……”
“我相信她罢了。”
“——好了,半托迦,不要再拖延了,你已经迟到好几刻钟了!”
佛陀催促因自己最后那句莫名的话而陷入沉思的看门罗汉,“倘若你能赢,我愿将竹伞亲自赐与你做法器。动身吧!”
……
临走时与世尊的对话仿佛还在心间回荡,看门罗汉凝神去搜寻谢挚的身影。
由于佛陀的描述过于详细,以致他刚看谢挚一眼就认出了她;
但为了不使谢挚起疑,只是极短暂的一撇,看门罗汉便已控制着自己平静地转过视线。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好好地探究一番,这个年轻女人到底为何能得佛陀如此激赏了——
她会不会已在第一轮雨滴中就死去了?
“公输大人,不要硬抗,到我身边来!”
早在雨滴初落,谢挚即以黑雾撑起了一片安全的防护屏障,将她们三人牢牢地护住,未受丝毫损伤。
而放眼四望,此时还活着的修士,纵使侥幸没有被雨滴杀死,也没有被布袋吞噬,但亦形容十分狼狈,身上伤痕累累,眼下正在艰难地左避右闪,勉强活命;
还安然无恙地留在原地的,竟然也就只有她们了。
空中的竹伞还在飞旋不休,不断洒下致命的雨滴,白芍望了望它,又凝视了一眼看门罗汉与布袋芭蕉:
“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小挚,让我去试试,好么?”
此话虽在征询,但她已将灰剑拔出,紧紧地握在手中,分明已经下定决心。
谢挚偏过头来望了白芍一眼,眼里的担忧显而易见,咬唇轻声问:“……可以么?”
她不是不相信白芍的实力,只是试炼四关一关比一关更难,这三件法器如此强大难缠,看门罗汉也比长眉罗汉更加不易战胜……
她不想白芍受伤,更不想她冒任何风险。但是——
“可以的。”白芍很肯定地点头,神色温柔,带着宽慰。
“那好……”
白芍都这么说了……
“尽量不要受伤,好不好?我会心疼……”
这句话直接在白芍识海响了起来,两人神识相融,交流极方便,心念一转即可共通,这也是谢挚放心白芍独自离开屏障的原因。
倘若白芍遇到什么危险,她第一时间即能发现赶到。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谢挚正在贴在她的耳边对她软绵绵地轻声絮语似的,恋人的声音在她四肢百骸之中震动回荡,由骨至心都漾开一阵麻麻的酥,白芍至今仍然不太习惯,拔剑的手在半空中凝了凝,掩饰般地稍垂下脸,耳尖有点粉。
“明白,白芍……谨记在心。”
言毕,白芍深深望了谢挚一眼,朝着空中的竹伞飞身而去。
见白芍一人离开,公输良言大感惊讶。
与谢挚白芍相处的这些时日里,她已经知道了她二人的关系,也清楚她们感情很好,是叫人很难不羡慕的一对佳侣,因此此时见谢挚没有动作,便更加惊奇:“谢姑娘,你不去帮白芍么?”
“不必我帮……”
谢挚紧张地盯着白芍离去的身影,回答得心不在焉。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剑修,一人便已足够了。”
迎着兜头落下的雨滴,白芍的心情却一点都不凝重,反而十分自在轻快——这种水汽弥漫的环境让她倍感亲切熟悉。
在她少年时,白芍曾练剑八年不止,哪怕刮风下雨亦不歇息。
她所重复的只有一个动作,那就是不断地拔剑,挥剑,刺出去。
为了检验自己练剑的成果,她曾站在深秋的树林之中,耐心静待着纷纷扬扬的黄叶飘落,再将其一瞬尽数刺穿、挑在剑尖。
很快,落叶就不能再使白芍感到满足——枯叶飘落的速度在她眼中太慢太慢,不能再令她的剑道有丝毫进步。
于是白芍将目光投向了雨。
在倾盆而下的暴雨中,每一息都有数以万计的雨滴自高空砸落。
而白芍的目标,便是在雨滴落地之前将其击碎。
这很难,但白芍在练剑的第三年便实现了它。
大雨滂沱,林木在狂风中摇晃,大股水流顺着光滑的树皮滑下来,小麂被打湿了皮毛,湿淋淋地在山间慌乱躲避,而白芍方圆数十丈却仍旧干燥如初,没有一丝湿痕。
而现在,她面对的只不过又是一场倾盆大雨。
白芍拔出剑。
这无疑是一柄极普通的剑,光秃秃,灰扑扑,剑身平直,未露锋刃,没有任何花纹雕饰,材质也无甚出奇之处,应当只是把粗制滥造的铁剑而已,甚至丢在大街上都不会有修士弯腰去捡;
只是握住它的人,却并不普通。
如同星辰在高寒的夜空中微微眨眼,清澈的剑光亮了亮;几乎在同时,好似烟火在孩童的眼睛飞啸亮起,也在落下的无数雨滴中心亮了亮。
接着,像真正的烟花一样,雨滴砰地爆散开来——它被白芍斩碎了。
奇怪的是,碎裂的水滴却丝毫没有沾染上白芍的衣襟与面庞。
因为在分为几瓣的雨滴下坠时,白芍再次挥剑,在不知多少次的刺穿中,赶在数不胜数的水滴落下之前,将它们在剑尖完全地损耗干净了。
换而言之,在一息之间,白芍同时挥出了无数剑!
胜势已然明显,但就在此时,白芍却忽然调转了方向,并不乘胜追击,而是直奔布袋与芭蕉叶而去——
竹伞见她莫名逃离,当即紧追而上,将更多雨滴在白芍身后尽数喷洒,又被白芍反身以剑全部挡下。
她竟然是想与这三件法器同时战斗!
在对战中忽然撤开无疑危险至极,更遑论以一敌三,一面应对竹伞的追杀,一面对布袋和芭蕉叶发动攻击。
能做出这种惊人之举的人,若非对自己实力极度自信的惊世天才,便是将自己性命视作玩笑的疯子!
芭蕉叶没有料到白芍竟会突然奔向自己,立即将宽大的叶面面向白芍,蓄力对她吹出狂风。
但它最后一次朝布袋扇去的飓风已经呼啸着滚了过去——
“轰……”
自布袋内部传来沉闷的一声巨响,仿佛其内有大山崩塌。
无数裂口正在布袋上扩大,它飞快地瘪了下去,涌出汩汩黑血,散发着惊人恶臭。
在袋口挣扎着窜出许多蟒蛇头颅,都被从七寸处齐刷刷地斩断,但仍然能弹起很高,绿眼睛怨毒地死死盯着不远处持剑的女人,还有不少蛇头张着口对芭蕉叶嘶吼。
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随着布袋化为一团碎布,这些狰狞的蟒蛇也如断水的藤蔓一般枯萎了。
芭蕉叶不可思议地扭动了一下——身为罗汉的法器,它早已诞生出了可与人族媲美的灵智;
但此刻,它既不明白白芍是如何将布袋斩碎,更不理解那布袋的化身——蟒蛇,在临死前为什么要瞪着自己发出怒吼,连眼珠也仿佛要喷出火焰。
明明,明明……布袋是它们三个当中最坚韧的,可是最先破碎的竟是它??
“是风。”
白芍简单地解释。
她比了一个手势,神情温和宁静,没有丝毫杀气,不像是在为敌人解说,倒更像是在授课。
“你不断地将受害者刮进布袋之中,我于是趁机将剑气融入你的风中,进而非常容易地进到了布袋最脆弱的内部。”
“它对你吹来的风毫无防备,却不料你做了杀死它的帮凶,因而才会对你有怨气吧。”
芭蕉叶大怒,要卷起万丈狂风,将白芍撕得粉碎,却见她身形一动,消失在了原地。
取代白芍冲向它的,是千千万滴致命雨滴。
——白芍方才与芭蕉布袋战斗时,还在同时应对着竹伞的追击!
现下她突然撤开,雨滴来不及转向,便通通射向了芭蕉叶!
竹伞来自佛陀亲赐,而芭蕉叶只是罗汉的法器,若是两者硬碰硬,谁败谁胜一眼便可得知!
芭蕉叶大为惊骇,欲要逃亡——然而已经躲闪不及,眨眼间便被数不清的雨滴洞穿了叶面。
待到暴雨终于停止之时,它已经彻底失去了形体,只剩下几根残缺的叶脉悄无声息地坠下。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甚至根本来不及竹伞作出反应。
等它回过神来,自己的同伴已经失去了声息,只剩下它一个在空中茫然四顾。
“叮……”
在白芍眼中,世界仿佛变慢了无数倍,每一滴雨滴都如钢珠一般清晰,擦过空气时会发出细微的嗡鸣。
而现在,只剩下了一颗被白芍刻意留下的雨滴,它正在缓缓地自她面前落下。
在雨滴坠落至胸口时,白芍轻轻呼出一口气,刺出了最后一剑。
只剩一个了。
剑尖的倒影在透明的雨滴中放大,如气泡一般被刺开。
破碎的水滴在白芍脸上擦出道道血痕,她恍若未觉,只是平静地凝视着自己那道刺破水滴的剑光继续冲上而去。
竹伞忽然不再旋转,在空中僵住。
下一刻,伴随着一缕佛气消逝,竹伞骤然一分为二,断面平整如割,飘飘摇摇地落下地面。
战斗结束。
没有竹伞不断倾泻雨滴,天空中的阳光终于和暖地洒了下来。
“嚓”的一声,白芍收剑入鞘。
她停止了这场永不止息的雨。
胜利很令白芍愉快,但她更高兴满意的是,自己完成了对小挚的承诺,没有受伤。
……如果脸上的擦伤不算的话。
白芍有些心虚,赶忙施了一个术法,除去脸上还在不断缓缓外渗的血滴。
云端上,看门罗汉兴致勃勃地握紧禅杖。
他原以为,与自己对战的会是谢挚,那个被佛陀所看重的女子……
却没想到,她的身边人意外地强大。
——不过,也一样。
在战胜她之后,他自会与谢挚对战,并不须着急。
“祝贺您,施主。真是精彩的一战,您的剑道实在让人惊叹,大慧光更是在您眉间时时闪现。”
出于对强者的尊重与欣赏,看门罗汉的语气十分好,毫不吝惜称赞,甚至称得上亲切友善。
“您打败了三件法器,接下来,可以与贫僧战斗了。”
他单手立掌,弯下腰去,施了一礼。
“贫僧法号看门罗汉,您也可以叫我的名字,注茶半托迦。”
“敢问您的名姓?”
白芍远远地与谢挚对视了一眼,朝她温柔地笑了一笑,表示自己很好,要她不必担心。
望向看门罗汉时,她眼中的柔光缓缓淡去,只剩一片纯粹的平静。
“阳凡水畔,寿山白芍。”
“尊者,请赐教。”
第282章 禅杖
听见白芍报上名号,看门罗汉的眼神微微变了变:“寿山白芍?原来是你……”
白芍之名在东夷太盛,即便是他,亦有耳闻。
他对白芍的剑道十分好奇,曾想亲往阳凡一观,不意今日,却在佛陀开设的试炼中得到了与她切磋的机会。
看门罗汉庄重地抚平僧袍上的褶皱,态度比之前还更认真了几分——他尊重强者,一个卑劣的强者要比一个无能的善人更能得到他的尊敬。
“之前听闻您有三剑,第一剑破五感,第二剑斩道宫,第三剑灭神魂……”
他拄着禅杖,僧袍鼓动。
紫色的雷光自禅杖上流淌到了看门罗汉的全身,甚至连面庞也有丝丝紫光游走,仿若一条条电蛇正在吞吐蛇信,衬托得他仿佛远古雷神降临。
“注茶半托迦,愿闻其详。”
“那便得罪了,尊者。”
白芍亦深深行礼,随即闪电一般刺出剑去!
这一剑快得好像根本不存在,下方仰首观战的众人只觉什么亮光在眼前忽地一闪,被刺得本能眨眼;再定神时,兵器相击的巨大清鸣早已响彻云霄——
“铛!”
看门罗汉以禅杖挡住剑锋,饶是他寿命悠久,曾见过惊艳一时的无数英才,此时也不能不发出一声情不自禁的赞叹:“好快的剑!”
“尊者谬赞了,您也很强。”
“能接住我这一剑的人,您是第一个。”
白芍毫无骄色,说得平静自然,十分诚恳,可这回答却让看门罗汉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
这个年少成名的白芍,意外地有些一本正经的痴气,虽然言语神情之间没有半点轻慢,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恭敬知礼,但说出的话却又分外狂傲——虽然她本人并无此意,只是依着心中所想,照直说罢了。
而这更令人倍感受辱,倒还不如不开口。
“是么?那是贫僧的荣幸。”
看门罗汉并不恼怒,反而肯定地笑了起来。
“令白施主今生初尝败绩的,贫僧也将是第一个。”
出乎他的意料,白芍却正色道:“我若是尊者,此刻便不会再说大话。”
数不尽的剑气同时出现在了看门罗汉身侧,将他如漫天光雨一般重重包围,每一缕都亮得刺眼。
就在与看门罗汉说话的这短短几刻之间,白芍早已无声无息地刺出了无数剑!
她的第一剑只是对罗汉实力的试探,仅仅动用了几成之力而已,此刻的无尽剑气,才是真正的杀招!
更惊人的是,这些剑气仍然在不断增加,被后来的剑气叠加压缩无数倍,最后几乎化为一粒灰尘大的小点,唯独散发的光芒愈发炽亮,仿佛一颗颗濒临爆炸的星辰。
而现在,无数“星辰”映在了看门罗汉的瞳孔之中,每一颗“星辰”之中都至少包含着上百道剑气,如一片灿烂星海,也照亮了罗汉震撼的面孔。
这景象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瑰丽,在乡间晴朗的夏夜,人们抬头望去,所看到的应当也是这一片几乎压到眼前的璀璨星穹,每一颗大星都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要垂落地面。
但这片“星海”却与之不同——
它更迷人,更深邃,也携带着前者绝不会有的致命危险。
每一颗燃烧的星星,都是刺来的无数剑尖。
——白芍还在挥剑!
此时的境况危险至极,看门罗汉却并不慌张,甚至还有空欣赏这片为取自己性命而来的“星穹”,仔细看了一圈,缓缓赞叹道:“真美啊……”
罗汉垂首道谢:“多谢白施主,让贫僧看到了如此美丽的星空,贫僧不胜感激。”
“——只可惜,如此美景,只是昙花一现。”
他弓身重重将禅杖砸向云面:
“佛光朗照之地,众星退散!”
以禅杖接触云面之处为中心,滚滚雷光猛地迸溅逸散,如蛛网一般飞速延展,一瞬间便贯穿了每一颗剑气星辰,将它们如珍珠一般颗颗串连起来。
看门罗汉劈下禅杖,十二金环乱鸣一片:
“破!!!”
随着看门罗汉发出这声低喝,千万颗剑气“星辰”同时轰然炸碎开来!
剑气“星辰”炸碎之后,其中压缩的百道剑气也随之喷涌而出,借爆炸的力量直直冲向看门罗汉面门,要发动最后的袭击,又在堪堪触到罗汉衣襟之时,被雷光尽数捕捉、搅碎湮灭。
金环每发出一声响,都有无数剑气消失在雷光之下。
在金环相撞的叮当脆响声中,看门罗汉缓缓收回禅杖。
剑气“星辰”泡沫般粉碎,隔着纷纷扬扬下落的光雨,他与白芍对视。
“敢问白施主,现在,贫僧还是在说大话吗?”
看门罗汉在幼时即开始修行,但与其他的兵修不同,他并不专注于一种固定的兵器,学会一门武器之后,即将它抛掉,转而去学习下一门兵器。
等到他成为金身罗汉时,早已会使世上的所有兵器,刀枪剑戟、斧钺棍鞭……凡世间所有,无不精通。
佛陀见此情景,因叹道,半托迦!我有何可以赠给你?你已精通世间所有兵器,可这也正如你什么也不会一般!我有何可以赠给你?
不若,我便赠给你一根锡杖,你以后化缘不须扣门,用它摇动即可,有缘人听见声响,自会为你布舍。
自此,看门罗汉便手握禅杖,时时侍立在佛陀身旁;但那禅杖总是用于谦卑的化缘,世人极少看见它将威严降于敌人的头顶。
而此刻,看门罗汉毫不吝惜地将禅杖的真正威力展示在白芍面前——
他持着禅杖,慢而坚定地走向白芍,脚下佛光凝聚;每走出一步,手中的禅杖都随之变换一次。
“剑。”
罗汉挥出一剑,如一颗彗星划过天际。
“刀。”
罗汉劈下一刀,似一束雷霆斩破黑夜。
“鞭。”
罗汉甩下一鞭,大地因身上绽开伤痕而哀楚呻。吟。
“枪。”
罗汉刺出一枪,枪尖颤动着亡者的惊魂,红缨滴下敌人的鲜血。
……
待走到白芍面前时,他掌中的武器已不知变换了多少次,也不知多少次挥动它,使出完美的一击。
——他已在所有兵器上都达到巅峰。
看门罗汉伸手一抚,禅杖重归原样。
“白施主,看明白了吗?”他神色平静道。
“看明白了,谢谢您。”
白芍轻轻点头,将手中灰剑握得更紧。
虽在下风,她却不见惊慌,眼眸反而愈发清澈专注,极认真地注视着禅杖的每一次变化、罗汉每一次的挥动兵器,仿佛不是置身于危在旦夕的战场,而是在渴求新知的课堂之上。
“您比我想象得更加强大,是白芍托大了。”
白芍始终对自己的实力有充分的了解,也对战局有着精准的把握。
正如此刻,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剑道战胜不了看门罗汉。
——至少二十七岁的她,不行。
他太年长,而年长对修士来说几乎等同着强大。
何况,看门罗汉手中还持握着佛陀亲赐的法器——恐怕也是世间最适合他的法器。
而她手中,只有一把普通的铁剑。
众所周知,兵修的武器极为重要,对剑修而言,一把好剑就像性命一样珍贵;在对战之时,好剑可以在敌人手下硬生生地抢回一条性命,而劣剑,只能使战斗更快地驶入深渊。
但白芍并不怨怼:
归根结底,只是她技不如人罢了,这也没什么好不甘痛恨。
只是……
白芍留恋地望了谢挚一眼,心中到底还是不舍。
死并没有什么可怕,但她不想……叫小挚与寿山众人难过。
白芍默不作声地点燃道宫中的血精海洋,将其缓缓导入手中的灰剑剑身——
她要做最后的尝试,以性命博取胜利。
——白芍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接下来将要挥出的一剑,只是却没看到,伴随着血精的源源涌入,她手中那柄貌不惊人的灰剑之上,如雏鸟破壳一般,裂开了极细的一道缝,泄出一抹璀璨的金光来。
见白芍至此境况,仍然如此镇定坦然,看门罗汉心中略有不忍,不禁起了些许惜才之心。
但是,他仍然要杀掉她。
这是规则,不会因为惜才便改变,甚至还要因为爱惜她的天才而杀得更坚决。
——只不过,在临死之前,他可以为白芍讲解一番她的不足,以此作为对她最后的宽容。
“白施主,贫僧承认,你将‘一’精进到了极致,剑道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堪称惊世之才,但这并不足以打败贫僧——”
“你太年轻,经历的太少,太执着于一件事物,眼中所见、心中所想的只有自己刺出的一剑,以至于一叶障目,不能抬眼见世界,极致的纯粹反而成了阻碍你前进的顽石,使你只能在剑中徘徊不前,而贫僧的道是由万合一,是历经千帆,是返璞归真,不是你的一味重复所能战胜的。”
“须知世界乃是一场永恒的虚幻,你当破执,当无所求而求,无所欲而欲,当将自己在红尘中所见的一切熔铸于剑中,从无穷重新归复到『一』——但这『一』已与最开始的一不同,完全不同,它将是寂静、圆满、智慧的『一』,而不是将剑单纯地拔出来,再刺出去。”
“你把‘一’写了上万遍,将它炼成完美的一笔,可那也仍然是‘一’,不能改变。”
结束了这充斥着禅机而十分深奥玄妙的解说,看门罗汉深深地看了若有所思的白芍一眼。
“……为了这个,你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如化缘一般,他执起禅杖。
但这次,金环的响声却不再是预示有缘人的到来,而是宣告死亡的逼近。
禅杖在一瞬之间变换无数次,最终归于平淡的「一」,看门罗汉手执禅杖,劈向白芍:
“万法归一!!!”
白芍亦挥出了自己蓄力已久的一剑,血精完全包裹住了灰剑的剑身,甚至让它完全变成了浓烈的金色。
“锵——”
雷光与剑气淹没了整片天穹,天地之间唯有紫金两色交织奔涌,仿佛万千天马正在驭风奔驰。
下方的众人什么都无法看清,只闻兵器不断相击发出的彻天清鸣,可怖的震动波及到地面,甚至令他们的骨骼与五脏都一起战栗着抖动起来。
如此之大的动静……
修士们脸色煞白地想:
此刻的天上,不像是两位修士正在战斗,倒更像是两军厮杀,无数个人、无数把兵器正在激烈碰撞一般!
“谢姑娘……”
连公输良言也不能再保持镇定,不安地抿了抿唇,将金锏握在手中,反复握紧又松开,极欲冲上去与白芍一同战斗;
但思及以自己的实力,现在加入战场恐怕只会立毙,除过给白芍平添麻烦之外没有任何作用,又只能颓然地放弃。
“你说,白芍真的能赢么?”
并不是她不相信白芍,只是——看门罗汉实在是太强大了……
黑雾早已在谢挚手中凝聚成长弓,天空中一片混沌,并看不清白芍与看门罗汉的身影。
不过谢挚也并不须借助目力,她干脆闭上眼睛,以神识不断感知着白芍的位置。
二人缠斗不休,动作极快,一息之间即能互相使出千万招;
虽然如此,凭借强大的精神力,谢挚仍能始终以箭尖精准地对准看门罗汉的眉心,随时预备在白芍力不从心之际,将她自罗汉的禅杖之下救走。
锁定看门罗汉对精神力的消耗相当大,以至于谢挚的嘴唇有些苍白。
但她的声音却很坚定:
“……白芍当然会赢。”
“这是她答应过我的。”
白芍不会骗她,她对她的许诺,总都会实现。
倘若……倘若白芍当真遇到什么不测……她也不必再活。
谢挚忽然精神一振,将箭尖猛地向左一移:
“他们停下了!”
——谁胜谁负??
最后一声兵器相撞的巨响终于缓缓震荡着消失,而雷光与剑气还尚未消弭,如浓雾一般,遮蔽住了空中一动不动的二人。
“哈啊……”
两人离得极近,兵器仍在互相抵压。
保持着执剑的姿势,白芍胸口起伏,轻轻喘息。
一抹血迹很快自白芍唇角滑下,但她的眼睛却很清亮。
“尊者,”她轻轻叫:
“血。”
经白芍的提醒,时间才仿佛骤然惊醒过来一般,猛地流动起来,无数道裂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看门罗汉的僧袍与胸膛上。
下一刻,僧袍就被绞为碎片,如枯叶一般,飘飘荡荡地翻飞洒落。
“噗……”
无数道伤痕一齐喷出血来,将看门罗汉完全变作了一个血人。
虽然身受重伤,但看门罗汉却气定神闲,并不慌张。
——他知道,在方才的较量之中,白芍受的伤比他更重,现在只不过是在强撑罢了。
“叮当、叮当……”
如同穿过风铃,看门罗汉抬手,将禅杖上的金环触响。
原本在金环中跃动不止的雷光,此时竟已熄灭了小半。
“贫僧禅杖的力量来自于十二金环,而你打破了足足五个,将近半数……”
看门罗汉看向白芍,眼底的情绪十分复杂——有激赏,有惊艳,有惋惜,有感叹,而更多的,则是浓浓的忌惮与杀意。
“白施主,你当真是让贫僧……十分惊喜。”
在方才的对战中,看门罗*汉变化出了无数武器,将万归于一,同时击向白芍;白芍亦毫不示弱,以一排列出万,同时挥出无数剑。
两人互有胜负,彼此都负伤无数;
但最终的结果,仍然是看门罗汉略胜一筹。
但看门罗汉却并高兴不起来——以他的年龄与身份,险胜白芍,几乎称得上是耻辱。
他手腕施力,将禅杖压向白芍的剑;白芍的剑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而白芍受到压迫,也跟着喷出一口血来——她受的更多是内伤。
看门罗汉看着裂纹在灰剑上延展开来。
他喃喃自语道:“你虽斩破了贫僧的金环,可贫僧也斩断了你的剑,如此看来,也不算丢脸太过。”
“……唔?”
看门罗汉忽然怔了怔,面露疑惑之意,微微侧眼,凝神看向白芍的剑。
……他分明记得,白芍的剑是把十分平常的灰剑,只不过是被她的血精所包裹,这才看起来仿若一把金剑而已;
但是现在,随着裂纹渐渐扩大,在那灰胎之下隐约露出的色彩,竟然也是一抹璀璨的金?
第283章 万一
“……你的剑,是把金剑?”
看门罗汉抬眼,不可思议地问。
白芍闻言也是一怔,不知看门罗汉忽然何出此问,下意识摇头:“不……”
她可以确信,小挚送给她的这把剑是灰剑。
“那怎么……?”
看门罗汉按下心头那股莫名的不安,高高抬起禅杖,剩余的金环中雷光猛地爆发喷涌,马上就要重重击打在已显裂纹的剑身之上:“破!”
——管它灰剑还是金剑,只要被他斩断,便都只不过是一块废铜烂铁而已!
与此同时,白芍也将所有血精灌注到了灰剑之上,预备发出破釜沉舟的最后一击!
雪白的剑气如花瓣一般在天穹上重叠盛放,而雷霆则携带着阿罗汉的佛光,意欲将其斩得粉碎!
“锵——”
灰剑的剑尖应声而断,飞旋着扎入地面。
武器毁坏,白芍当即受到严重反噬,再次吐血,被击飞数十丈。
“哈啊……”
看门罗汉站在原地大口喘息,身子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多亏及时用禅杖撑住身体,这才没有站立不稳栽倒在地。
心有余悸的冷汗自颊边滚落,在剧烈的心跳声中,看门罗汉低头去看,赫然看见自己的胸膛前后透亮,被轰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在方才的最后对决之中,他斩断了白芍的剑,却也被白芍的剑气击穿了胸腹。
但好在,这具身体只是一具法身投影,并不是他真正的肉身,除非被一瞬间击得粉碎,哪怕是受了致命伤,亦你行动自如。
简单确认了自己的伤势之后,看门罗汉迈步,一息之间便来到了白芍的身边。
“白施主,我得承认,方才你挥出的真是可怕的一剑,连我,世尊最强大的战士之一,也不能不为之心惊。”
他失去了所有温和与耐心,已经不再微笑抑或表露出谦逊,居高临下地冷冷俯视着倒在地上的白芍。
这阿罗汉失去了往日警觉威武的形象,破碎的僧袍也掩不住浑身的伤口,胸前破了一个大洞,脸庞上的剑伤过深,甚至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骼,此刻背光而立,浓重的阴影更模糊了他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比起一位仁智的佛弟子,倒更像一个自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咳咳……”
鲜血沾满了白芍的衣襟与下颌,白芍唇角溢出血来,手中紧握着断剑,试图挣扎着起身,但过重的内伤却让她无法继续战斗。
看门罗汉看着白芍动作,柔缓地道:“作为对手,我尊敬你;”继而语气转厉:“但倘若放你继续成长下去,他日,你或许会成为世尊的大敌。”
这样的事情,哪怕只是一丝可能,他也绝不容许。
“阿弥陀佛……受死罢。”
看门罗汉面无表情地缓缓举起手中禅杖,对准白芍的头颅挥下去。
“白施主往生之后,贫僧会亲自为您超度诵经的。”
自他身后,掀起了一片咆哮的海洋,漆黑的浪花正在其中奔腾翻滚;
定睛看去才能发现,那根本不是水,而是最纯粹的雷霆所汇聚成的一片雷海!
这一击若中,必能使白芍灰飞烟灭!
下方的谢挚丝毫不敢放松,用神识紧紧锁定着风暴中的二人,手中长弓挽如满月,本已将要射出箭矢,不知为何,却硬生生地逼迫自己停下。
为了在关键时刻一箭射杀看门罗汉,保全白芍的性命,谢挚将精神力调动到了极致;
在神识的笼罩下,白芍与看门罗汉身处的那一片区域,远比她用肉眼观看更加清晰,谢挚甚至能“看”到风与气流的变化。
而此时,她敏锐地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正在白芍身边飞速地壮大,每一息过去都能膨胀数百倍不止。
而这股力量,她还莫名地……隐隐熟悉……?
“轰——”
禅杖携着破竹之势当头劈下,在巨响之中,看门罗汉仔细辨认出细微的断裂声。
——大约是白芍骨骼尽碎的声响,他想。
满意之色尚未来得及跃上罗汉的眉梢,紧接着他便察觉到了什么,将眉头皱得更紧。
不……
不对劲……
白芍还活着!
不仅如此,她还以断剑接住了他的禅杖!
金光在灰剑开裂的剑身上流淌出来,白芍握紧被鲜血浸染的剑柄,不顾伤势,强行抵挡住了罗汉的攻击。
灰铁块块剥落,露出底下潜藏的真实质地——
是一抹难以用言语描述形容的金色。
不同于金子的华贵色彩,这金色更像是从太阳中径直剪下的一截最炽热纯粹的明亮日光,仿佛有生命一般,还在烈烈舞动、吞吐呼吸。
灰剑之下,竟隐藏着一把金色的断剑,被看门斩断之后,这才真正地暴露于世间!
“……金剑?”
被刻意遗忘的久远记忆翻滚上来,隐约的似曾相识之感更让看门罗汉心惊胆寒。
他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心在克制不住地发颤。
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看门罗汉曾亲眼目睹过摇光大帝战斗时的风姿;神帝仅仅是漫不经心的随意挥下一剑而已,他的无数前辈便为之丧命。
而姬宴雪的剑,正如白芍此刻手中所持的剑一般,都是金剑。
看门罗汉在这把被斩断的金剑上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感觉——
他可以确信,这是神族的剑!
虽然是把断剑,但它所散发着的恐怖气息却丝毫不比姬宴雪的神剑弱,甚至还要隐隐更胜一筹!
——白芍绝不能驾驭它,它真正的主人是谁?!
一个女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白芍的识海中,姿态放松随意,含笑同她对视。
白芍在她碧绿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摆出防御的姿势,下意识脱口而出:“摇光大帝……?”
神族乃是高挑美貌的金发女性,这是五州人所皆知;
而东夷离昆仑神山太过遥远,以至于东夷人对神族并不了解,即便是白芍,也只听过姬宴雪的名姓而已。
“摇光大帝?这是现在的神族君主么?”
女人感兴趣地笑了笑,“不……我不是她。论起来,我应当算是她的长辈。”
“敢问您是……?”白芍定定神,谨慎地发问。
当今之世,还有谁能自称是摇光大帝的长辈?
“你可以叫我太一。”
女人扫过白芍手中所握的断剑,目光中隐约露出一抹感慨之意。
“这把剑,曾是我生前的佩剑,可惜后来在神战中折断了。”
没等白芍在震撼中回过神来,她便很快地继续说下去:
“你和小挚将识海连在一起了?若非如此,我也不能进入你的识海之中……嗯,你的修为不错,天资也很好……五州真是代代出英才。”
一瞬间之内,太一便将白芍的修为探了个完全,赞赏地道。
白芍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声名赫赫的远古真神会忽然出现在自己的识海里,并言称自己这把断剑曾是她的佩剑;
听她言语,此事竟似还与小挚有关……
她呆了半晌,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最终觉得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双手捧起断剑,想将它交还给太一神:“晚辈不知——”
“不,不必还,”太一神笑着制止了她,“我早已死去了,这只不过是我残存在经文里的一抹意识而已,何必再要剑?你既然得到它,便是你的机缘,收着即可,无须多言。”
“不过,还有些事情我要告诉你,我这把剑,与别的剑不同——”
女人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应当怎样向白芍解释。
“它是一柄……活着的剑。”
“活着的剑?”
白芍想了想,试探着问:“您是说,它有剑灵么?”
这也并不意外,举凡世间名剑,大都有属于自己的剑灵;
如著名的妖刀刈鹿,其刀灵甚至能够化身成为一个女人,时时庇护在主人身侧。
“不,它并没有剑灵。”
太一神摇头,语焉不详地告诫道:
“但它很危险……你要多加小心,最好不要离开小挚身边,我在小挚的识海中,还可镇压它一二。”
太一神神色郑重,绝不是在同她玩笑,白芍也心中一凛:“晚辈谨记在心。”
说完之后,太一神又恢复了那种随意自然的态度,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白芍的识海。
与谢挚不同,白芍的识海并不浩瀚无边,大约只如一个房子大小,但是极其洁净纯粹,像水晶一般晶莹剔透,一尘不染;
即便是一位潜修千年的阿罗汉,其精神力的纯度恐怕也比不上她。
由此也可以窥见白芍的为人与品性,太一神心中满意,转过身来,笑道;
“你听到方才那罗汉怎样评价你了么?他说得其实不错——你的剑练得很好,只是缺乏一些生命的体验。”
“再过一段时间,等你几十岁、几百岁乃至几千岁,经历了世间的历练之后,你的剑道才能达到真正的圆满。”
“……”
白芍垂眼沉思,她感到仿佛受到了触动与启发,又有些似懂非懂,分明已经摸到进步的门障,却不得推开,只得在原地焦灼地徘徊。
“您的教诲我记住了,但是白芍愚钝……现在还不大明白,还望您指点。”
“且抬头来看。”
太一神抬手,指尖化出一颗种子。
“这是『一』。”
那枚种子开始发芽生长,无数枝叶如日光一般喷薄而出,在一瞬间长成了一株参天大树。
太一神笑着看了白芍一眼:“这是你的剑道。”
繁茂的枝叶重新缩入种皮,开始了第二次生长。
这一次,它长得并不快,向四面八方缓缓伸展着叶片;白芍惊异地看到,在那鲜嫩翠绿的树叶上,每一片都托举着一个正在演化发展的小世界。
“这是『万』,也即是那个罗汉的道。”
说到这里,太一神又笑了一下。
她望向手中的小树,神族与生俱来的骄傲自眉眼之中表露出来,丝毫不掩饰对看门罗汉的不屑。
“不过,他所谓的『万』,远远不及我的『万』,与我乃是天壤之别。”
树木仍在生长,叶片上的小世界由初生到繁荣,再由鼎盛到寂灭;而与此同时,举起它们的绿叶也渐渐化作金黄,最后卷曲着纷纷落下——它枯萎并且衰老了。
小树彻底融化,消散在空气中。
“嗒”的一声,褐色的种子重新落在太一神掌心。
“这还是『一』,它看起来与之前一模一样;”女人循循善诱道,“——但是,它真的还与之前一样吗?”
“不……”
“不一样了……已经完全不同……”
白芍定定地盯着那颗种子,失神地喃喃,心中不断闪现着它由发芽到归于原样的全过程;
她记起了自己怎样练剑,怎样重复着上一次的惯性与轨迹,成千上万次地刺出剑去,她记起自己怎样将剑打磨到速度的极致,甚至于肉眼所追寻不见。
但现在,她真切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
太一神知道白芍已有所悟,眼中的赞赏之色更浓。
她伸出两指,将那颗种子按在白芍的眉间。
“现在,重新挥剑;这次只须一剑。”
白芍应声而动,依循太一神的教导,在心中拟出一颗不断枯荣盛衰的小树,由「一」衍生出「万」,再由「万」融归于一个崭新的「一」。
她挥动手中的断剑,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爆发了出来,照亮了整片天穹——
“……那是什么?!”
看门罗汉心中又惊又惧,方才他发现白芍的剑被斩断之后露出了真容,竟是把金剑,在过去记忆的影响下,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而就在这一退之间,身受重伤的白芍忽然动了起来!
她挥动了断剑!
“唔。”
莲台上,佛陀微微睁开眼,望向下方双目紧闭、满脸淌汗的看门罗汉。他的法身投影此刻正在试炼中与白芍激战。
佛陀笑道:“半托迦败了。”
“轰!”
看门罗汉化出无数武器,却统统在白芍的剑下如沙堆一般坍塌毁灭。
“这不可能……不可能……”
看门罗汉怎样也想不通,为什么在短短几刻之间,白芍的剑道提升了如此之多,竟似在对战中顿悟突破,跨入了新的境界。
她分明只挥出了一剑,但这一剑,乃是不可阻挡的一剑!
“尊者,我要告诉您一件事——”
金光灿烂的金剑抵在了禅杖之上,在战栗之中,看门罗汉几乎恍惚地以为自己重又回到了正音之战的战场上,将要死在摇光大帝的剑下;
但定睛看去,凝视着他的却并非那双令他终生难忘的傲慢碧眸,而是清澈澄净的柔和双眼。
白芍……
金环中的雷光如烛火一般渐次熄灭,禅杖断裂如麦秆,看门罗汉眼睁睁地看着断剑朝自己斩下,却无法抵抗。
“您想见我的三剑,恐怕是办不到了。”
“从今以后,白芍败敌,只须一剑。”
白芍收剑,跃下云端。
在她身后,看门罗汉的法身轰然碎裂。
“……啊!”
坐在蒲团上的看门罗汉浑身一颤,大喊了一声,险些跌倒在地,又被一股柔和的力量稳稳地扶住。
“半托迦,战果如何?”上方的佛陀温和地询问。
“……”
不顾满身的冷汗,看门罗汉翻到佛陀面前跪下,深深地垂下头去,惭愧至极,几乎匍匐;心脏咚咚狂跳,他的身体仍然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望世尊宽恕弟子的无能……”
“我……我败了……”
他痛苦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利剑一般割着他的心。
“无妨,半托迦,不必过于责难自己,这不是你的错。”
对这结果,佛陀并不意外,毫不恼怒地宽恕了罗汉的失利。
“与你战斗的是谁?你有留心那个孩子么?”他更关心的是这个。
“嗯,嗯……”
看门罗汉还沉浸在方才的失败中走不出来,他勉强集中精神,逼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佛陀的问话上:
“回世尊,弟子有留心她,不过此次与我对战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身边人,那个带剑的女子。”
“她就是那个……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寿山白芍。”
“是么?”
佛陀不置可否,“那么,你觉得她怎么样,半托迦?是徒有虚名,还是确有不俗?”
“她……她很强……纯以剑道而论,几乎已经追上、甚至超过了弟子。”
看门罗汉心有余悸地回忆:“天资更是可怕,一想到她今年才不过二十几岁,弟子就不免心惊胆战;而她那把断剑,更疑似是神族的器物……”
停顿了片刻,他仰起脸来,坚定地请求:“世尊,倘若白芍不能为我所用,望您能及时将她斩杀。”
白芍不到三十岁便已至斩己大圆满,只要不出意外,放任她继续成长下去,她成为仙人几乎是一种必然,甚至有向仙王进发的可能。
而东夷不需要第二位仙王,尤其白芍还不是佛门弟子。
“半托迦,你辛苦了,对此,我很感谢。”
佛陀微笑道:“但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希望你能多留心的人是谢挚,而不是白芍?”
看门罗汉呆在原地:“世尊……”
他脊背发凉,终于意识到自己过于沉浸与白芍的战斗,以至于忽略了真正的任务;
现在回忆起来,他甚至记不起谢挚的面孔。
“弟子知错,求您宽恕!”看门罗汉惊慌失色,重重叩首。
自看门罗汉身后响起一道柔润的声音:“不必如此,半托迦,世尊并没有责怪你。”
这是……
这道声音有些陌生,注茶半托迦回忆了一下,心中才浮现出一个名字。
——是他?十八罗汉之中最神秘的……
佛陀移目看向来人,朝他颔首。
“罗怙罗,你来了。”
“是的,世尊,弟子在沉思中聆听到了您的命令,故而匆匆赶来。”
这是一个容貌十分清秀的青年,圆如满月的面庞上有一双明亮而善思的眼睛,总是在低垂,好似无时无刻都在思索着什么。
沉思罗汉,罗怙罗,密行第一,佛陀十大弟子中的一个。
他也是试炼第四关的坐镇者,考察念力。
“世尊,敢问您有什么教导,罗怙罗必将全部的遵从与忠诚奉献给您。”沉思罗汉恭敬地行礼。
“并无什么教导,罗怙罗,对你,我向来都很放心……”
佛陀前倾了身体,“只有一件事,我要拜托你。”
“与谢挚对战的时候,不要输得太快,那孩子擅长念力正如花朵擅长吐蜜,丝毫不逊于你。”
第284章 三错
战斗尚未开始,佛陀却已预告了沉思罗汉的失败。
虽然如此,沉思罗汉却没有任何被怀疑实力的不快,语气仍旧柔和恭顺,无一丝波澜。
“是,世尊,罗怙罗谨遵您的法旨,必定会竭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怠慢。”。
白芍跃下云端,落到地面。
“白芍!”
谢挚当即扔下弓箭奔过去,急切地察看她伤势如何:“你怎么样了?”
待看清白芍的面庞,她的声音一下子小下去,“啊……”
她从未见白芍受过这样重的伤,衣襟下颌上都满是血,往常挺拔的身形头一次显示出脆弱,几乎都有些站立不稳。
谢挚捏住白芍的手腕简单一探:道宫空荡,连血精海都被消耗干净了。
偏偏这人好像不知道自己到底受了多重的伤一般,纵使自己脸色苍白,却还在专注地凝视着她,温柔地冲她微笑。
“小挚,看门罗汉已败,我回来了。”
“……”
谢挚不言语,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低头取出小鼎,将里面的所有奇珍异宝全都取出来,在面前堆成一座流光溢彩的小山,从中拣出效力最佳的伤药喂到白芍嘴边,语气生硬,半命令式地道:“快吃。”
即便这时,她也依旧没有和白芍对视,仍旧垂着脸。
“……小挚?”
白芍茫然地眨了眨眼,没有吞下伤药——即便是在感情上笨拙如她,也能意识到谢挚现在有些不对劲。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取得了来之不易的胜利,小挚却看起来并无喜色,反而还有些不高兴似的。
“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么?”
白芍心感慌张,忙握住谢挚举在自己面前的手腕,试图让她抬头,好看清她的神情,以此分辨她此刻的情绪:“不要不开心,好不好?若我做错了什么,你只管告诉我,我一定——”
她对上了一双含泪的眼睛。
谢挚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情绪,紧紧地抱住白芍,埋首在她肩头,哽咽道:“骗子……”
“你骗我……你答应我不会受伤的……”
谢挚之前也受过不知多少伤,甚至有许多次将近丧命,可她却没想到,那些**上的伤痛,全然比不上她看到白芍重伤时的心疼。
湿意在肩头散开,白芍先是愣了一下,下意识扶住谢挚的腰。
听着谢挚带着哭腔的低诉,白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挚并不是在生她的气,提起的心这才放下,眉眼缓缓舒展开来。
“小挚……”
方才的的紧张与担忧荡然无存,只有一股温情水一般地在她心头溢散轻漾。
小挚在担心她,因为她受伤而伤心落泪,这个认知让白芍心里暖洋洋的,极受触动,既欲将谢挚扣紧在怀中,又欲安慰她,一下下温柔啄吻去她的眼泪。
白芍情不自禁地轻轻抚摸着谢挚的头发与后背,安抚还在抽泣的恋人,柔声认错:“对不起,是我的错……”
“……错在哪里了?”
听到这话,谢挚终于抬起了一点脸,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瞧着白芍。
她声音还有些忍眼泪带来的哑,理智回归之后,心里已经开始为自己方才的落泪感到难为情,但又实在舍不得离开白芍的怀抱,只好装作意识不到心中逐渐扩大的羞窘。
“白芍有三错,要请你一一责罚。”
白芍伸手,带着自责与怜惜,用指腹将谢挚颊上的泪小心翼翼地轻轻拭去。
“其一,乃是修为低微,与看门罗汉对战,而不能立胜。”
“其二,乃是违背承诺,明明之前答应你尽量不受伤,却还如此狼狈。”
白芍轻叹一声,将谢挚拥住。
她的声音像微风一般拂在谢挚耳边:
“……最后一错,也是最该罚的一大过错,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该叫你难过。”
女人并不会说什么哄人开心的甜言蜜语,但说出的字字句句都极诚恳,闻者哪怕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我是要罚你的……”
谢挚听得眼眶又有些酸,为不叫自己的眼泪又掉下来,也为了回应白芍,张口轻轻咬在白芍颈侧。
她听到白芍的闷哼,却没有推开她,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像是无声的允许,也像是一种没有尽头的纵容。
咬完之后,谢挚重新抬起头来。
“……罚完了。”
“这下,长记性了吗?”
她羞得厉害,还要强撑着声势,努力绷着脸。
白芍摸了摸脖颈上的一点印记,点点头,即便极力想严肃,但甜意还是自心间漫到了唇角,忍不住甜蜜地微笑:“记住了,白芍绝不敢忘。”
对着白芍,谢挚怎么舍得真的用力下口,比起啃咬,那更像是一个带着轻咬的吻。
白芍抚着脖颈,心中又痒又烫,丝毫不舍得将目光从谢挚身上移开。
她知道,小挚总是心软的。
“傻子……”
谢挚看白芍傻乎乎的模样,分明是被自己欺负着咬了一口,还眼底泛亮,满心欢喜,只得轻叹,叹完自己也忍不住跟着抿唇笑。
“快服下吧,”她将伤药重新送到白芍唇边,看着她咽下,这次语气柔软了许多,“下次,再不要如这次一般以命相搏,明明你知道,我就在下面举着弓的……你不爱惜自己,难道都不想想我么?”
她和白芍图的不是一时,而是来日,为此,她们都要好好的才好。
“咳咳……”
身后的公输良言大声咳嗽了一声,刻意提醒自己的到来,两人闻声连忙分开,都有些不自然的羞涩。
早在白芍战胜看门罗汉时,公输良言便跟着谢挚奔了过来,思及她二人乃是恋人,此刻必有些私话要说,故而并未靠近,而是贴心地立在不远处,默默地等待谢挚结束。
谁知她等了又等,还是不见白芍谢挚分开,这才终于忍耐不住走了过来。
公输良言看了看白芍的伤势,虽然甚重,但谢挚从梅先生处拿的宝药实在效力惊人,不过几刻,便已好了七八成。
还眼尖地瞧见了白芍颈间的一点痕迹,眼神颇为复杂地在白芍和谢挚间转了一圈——
以名捕的锐利眼光,公输良言自然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什么。
真看不出,谢姑娘明明看起来如此端方,原来私底下如此……呃……不羁……白芍怎么也不拒绝呢?
不过,热恋中的爱侣,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
“白芍……”
公输良言拍拍白芍的肩膀,想让她或多或少遮一下,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
“嗯?公输大人有话对我说么?”
白芍等了片刻,仍然等不到她的问题,面露疑问,目光澄澈地回视回去。
东夷人本就肤白,白芍更是尤其如此,颈子上一点粉红的印记因而看起来格外明显,偏偏还若无其事,没有一点遮挡的意思,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哪里不对。
“……没事,没事。”
公输良言在她清澈的眼神中败下阵去,无话可说,只能尴尬地摇头。
她不禁由衷佩服谢挚,和白芍这样,在某些方面干净懵懂如白纸的人在一起,想必一定费了很大功夫。
“……?”
白芍有点困惑,不知道为什么公输良言明明看起来有话对自己说,结果却又忽然不说了。
她想了想,不大明白,干脆也不去管,拉住谢挚,跟她分享自己方才的经历。
“小挚,你看——”
白芍抽出断剑,它仍然是纯粹的金色,只是比斩碎罗汉法身时黯淡了不少,像是暂时蛰伏了下去,在积蓄新的能量。
“这是?”
谢挚没能立马认出这把剑,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它已经变得与之前那柄灰剑完全不同了。
她接过断剑,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这才从剑柄上辨认出来它的原身,还有些不敢相信,惊异道:“……这是我送给你的那柄剑么?”
“正是。”白芍点头。
“它被看门罗汉打断了?怎么还变颜色了呢?没想到,它这样脆……”
谢挚拿着断剑,一面把玩,一面观察。
失去了灰色的外壳之后,这剑变薄了许多,拿在手里几若无物,更像是拈着一束凝结的光,剑身上没有一丝花纹雕饰,只是极其纯粹的金色,瑰丽而又夺目。
在神族宫殿的留音壁上,她曾看过太一神挥剑斩龙时的风姿,此刻这断剑握在她手中,谢挚真有些恍惚,这把残缺的金剑,与那万年前势不可挡的一剑,真的是同一把么?
谢挚用指腹摸了摸剑的断面,却不像是新近才断裂的,有一层光滑柔润的包浆,像人受伤之后结出的陈旧瘢痕。
“似乎,不是变色……”
白芍回忆着战斗当时的场景,“而是一层灰壳被击碎了……看门罗汉将剑打出了裂纹,之后便有金光从中泄露出来。”
“比起变色,更像是这金剑才是它的原身。”
“我与看门罗汉对战的最后关头,忽然有一个女人出现在了我的识海之中,声称这把剑曾是她的佩剑,还指点了我的剑道,让我突破到了新的境界,从而得以战胜看门罗汉。”
“她说,我可以叫她……”
白芍犹豫了一下,尽管知道此事实在离奇,说出来恐怕很难有人相信,但还是慢慢道:
“……太一。”
谢挚一愣,抬眼看向白芍。
“小挚,你认识太一神么?我听太一神说,因为你我识海相连,她才能进入我的识海……她还知道你的名字。”
就仿佛,太一神和小挚很熟识似的。白芍有些在意这一点。
“……”
谢挚并未立即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剑面,试探道:“……太一神还对你说了什么?”
她还没有准备好将过往和盘托出……
至少不是现在,在这危机重重的佛陀试炼之中。
白芍如实作答:“她还说,这把断剑很危险,是一柄活着的剑,要我不要离开你身边,这样她还能稍作镇压。”
“活着的剑?”
谢挚重复了一遍——真是奇怪的说法。
为什么太一神不直接说有剑灵呢?还是说,她另有他指?
谢挚尝试着用神识与断剑交流,唤出它的剑灵,却一无所获。
断剑仍然沉默地躺在她手中,如同一柄凡剑,可谢挚却知道,那只是它的伪装。
如果它是“活着”的话,那么恐怕,连之前那层灰剑的外表,也是它自己造出来用来掩护自己的手段罢了……
不过,她也是时候该渐渐告诉白芍一些事了,否则要是一次性全部倾吐,白芍如何能够承受?
谢挚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断剑,向白芍坦白道:
“我与太一神,的确略有渊源,算来应有半师之谊,在我识海中存着太一神的半部经文,其内蕴有她的一缕未灭的意识……”
“之前我……与你沟通了识海,因而太一神的意识才能顺着我的识海进入你的识海……大概就是这样。”
得到了谢挚的解释,白芍十分高兴地弯起眼睛。
比起得知谢挚竟有真神经文的震惊,她更开心的是,小挚没有隐瞒自己,而是向自己说了真话。
这是不是说明,小挚对她的信任更多了一点、更依赖她一点了呢?
“原来是这样,小挚,多谢你告诉我,我很开心。”
末了又想起来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刚开始还以为太一神是摇光大帝,原来不是。”
谢挚也忍不住*笑了,这两人虽然都是金发碧眸,也都持金剑,但身上的风度气质和给人的感觉可是完全不同,“等你见到摇光大帝,就知道她们有多么不像了。”
“诶,奇怪,第四关怎么还没开启?”
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刻钟,上次的看门罗汉也没有来得这么慢。
疑惑在谢挚心中升起,她望向天边,并无新罗汉降临的五彩佛光。
再举目望向不远处幸存下的数十修士,谢挚的身体却忽然僵住了。
“或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白芍猜测。
“不……”
谢挚没有回头,低低地否定了她。
她将手中的断剑飞快地塞到白芍手里,要她握住。
白芍不解,“怎么了,小挚?”
顺着谢挚的目光望去,她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还活着的修士们神情呆滞,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俨然如木偶一般死寂。
白芍在其中还看见了一个成名已久的大能者,他乃是一大宗门的长老,实力惊人,硬是通过三关,撑到了现在。
感觉到了白芍的目光,男人缓缓地转过头来,朝她微笑。
一溜涎水从这体面威严的男子嘴角滑落。
“……他们遭到了神识攻击,识海碎裂,现在已经变成痴傻的废人了。”谢挚面露不忍。
只有佛子觉知还保持着清醒,但他的境况也不大好,正在盘腿端坐,口中不断快速地念着经文,浑身佛光蒸腾,正在极力抵御什么。
谢挚忽然意识到了不妙:“……等等,公输大人呢?!”
公输良言在谢挚与白芍说话时,向来会很自觉地背过身去,站到离她们稍远一点的地方,谢挚她们也习惯了她的默契,因而才没有立即意识到,不知自何时起,公输良言就失去了声息。
不同与肉身受伤,识海一旦被毁便不可逆,而公输良言在她们三人中相对实力最弱,若她这时候不见,那……
谢挚心中大惊,不能再想下去,急忙搜寻公输良言的身影,所幸在那群变傻的修士前面及时找到了女人的身影。
高高跳起的心终于落回原地,谢挚不敢耽搁,立即与白芍赶到公输良言身边。
“公输大人!你怎么忽然到这来了,快回来,有危险……”
公输良言缓缓转过头,望向谢挚。
在那熟悉的面容上,放出陌生的眼神来。
她伸出食指指向自己,以一种谢挚从未听过的柔润语气问道:
“敢问施主,您是在找她吗?”
第285章 沉思罗汉
“……”
危机感在脊背上炸开,凉意席卷全身,谢挚的心脏急跳起来。
——眼前这人,不是公输良言!
更准确地来说,这确是公输良言的面容身体无疑,但“她”的神情举止却分外陌生,绝不会出现在真正的公输良言身上,仿佛肉身里钻进了另一个灵魂一般,看起来极为违和诡异。
是夺舍么?还是别的什么她不知道的手段?……
谢挚一瞬间进入战斗状态,绷紧身体,将黑雾长刀的刀锋对准了“公输良言”。
“你是谁!真正的公输大人呢?”
能在她与白芍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破坏众修士的识海,甚至还疑似夺取了公输良言的身体控制权,此人一定实力强大,而且相当危险。
若她没有猜错,他应该就是……最后一关的镇守者——
第四位罗汉。
与之前的三个罗汉不同,他的首次现身不是在云端上,而是直接进入了战场,以实际行动宣布了第四关的开始。
谢挚方才还在奇怪,为什么第四关开始得如此缓慢;
原来,并不是罗汉迟到,而是第四关早已在众人毫无戒备之时,便悄然开启了。
这简直无耻……哪怕是最残酷的试炼,也绝无这种规矩!
余光扫视到后面那些已经痴傻的修士,谢挚心中愈发惊怒——
与她们同入试炼的生灵足有数万,谁知四轮一次更比一次残酷的杀戮下来,其余生灵死如落雨,现下竟只剩下了她、白芍、佛子觉知与公输良言四人而已!
这都是出自佛陀的授意么?佛陀究竟想做什么?!
他或许……他或许根本就不想将大道气运拱手送人,这只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幌子,以试炼之名,行屠杀之实,为龙族的回归五州提前扫清障碍罢了……!
种种猜测在心头盘旋,盯着面前的“公输良言”,谢挚沉下声线,面色愈冷。
“随意强占他人身体,取人性命如斩麦草,难道这就是佛门弟子的风范么?”
下一句话,由谢挚与小莲花一同叱出:
“不管你是谁,都给我出来!”
万千无形的神识如针线一般刺出,涌向“公输良言”的头颅,又在即将接触到她的面门时纷纷枯萎,软软地落了下去;
而“公输良言”始终镇定自若地微笑着站在原地,连眼睛也不曾眨动。
“施主何必多此一举呢?”
“公输良言”双手合十,俨然一位持戒已久的高僧,“您若想让贫僧离开,贫僧离开就是了。”
谢挚并不相信他会轻易离开公输良言的身体,放弃这个现成的人质,逼迫她与白芍束手束脚不能攻击;
但出乎她的意料,说完之后,罗汉竟遵守承诺,真的干脆利落地放过了公输良言。
罗汉的神识甫一离开,公输良言便如沙袋一般软软地栽倒在地,陷入了昏迷。
“公输大人!”
谢挚忙过去搀起公输良言,检查她的识海与身体;
一旁的白芍则默契拔剑,保护在谢挚身侧,为她们警戒着罗汉可能发起的突然袭击。
“怎么样,小挚?公输大人还好么?”白芍不掩忧心。
“还好,不用担心……”
识海极其脆弱,稍经损坏便会成为废人,再也无法保持神智清醒;
但所幸,谢挚仔细探了一遍公输良言的识海,发现她的情况还算不错,并未受什么真正严重的伤害,只是识海中的神识完全被抽空了,这才陷入了昏迷之中。
不同于**上的疲乏,等公输良言醒来之后,她会感到一种脑力用尽的极度困倦,这也正是神识被一次性抽空留下的后遗症,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逐渐恢复。
但这比起那些沦为废人的其余修士,已算很好了。
确定公输良言并无大碍之后,谢挚松了一口气,轻轻放下公输良言。
归根结底,谢挚并未真正无情之人,哪怕因潜渊之变而性情大改,比之以往多疑心硬许多,但骨子里的重情却是不能改变,与公输良言相处的这些时日里,她固然利用与试探有之,但亦非毫无真情——她是希望公输良言平安的。
“尊者既已离开,又何不现身?”
谢挚将还在昏迷不醒的公输良言交给白芍保护照看,自己则握紧手中长刀,不动声色地放出神识,搜寻罗汉的身影。
找寻半晌仍然无果,就在心中的焦躁不安愈来愈盛之时,谢挚听到了一声轻笑。
自日光投下的阴影里,闪出一个年轻清秀的僧人来。
他面庞白净,额头饱满,嗓音轻柔温静,仿佛恭敬而不敢直视人似的,微微垂着眼睛与面庞,好似置身于此处,又好像存在于所有空间。
“回施主,贫僧一直都在你眼前。”
谢挚心头一惊,不知他为何会忽然出现——
明明她方才才用神识扫视过那片区域,并没有一个活物!
难不成,他是在她神识扫过之后的极短一瞬,突然现身的么?
心中的惊疑尚未解开,谢挚却忽然手背剧痛,如同被重锤猛击,本能地低低地痛呼出声:“啊……!”
黑雾长刀随之而散,她吃痛地抬手去看,只见右手的指骨已被击得寸寸断裂。
“小挚!”
白芍见谢挚受伤,当即大惊,要持剑奔过来护卫她的安全,又被谢挚抬手止住:“别过来!”
“白芍,你留在原地,保护好公输大人即可……”
这里太危险,何况白芍身上的伤还未好全,还要照看公输良言……
“至于我,你不必管。”
白芍紧紧地盯着她,眼中满是心疼担忧与不赞同,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以沉默表达自己的抗拒,但却无法不听她的话。
她挣扎道:“小挚……”
“相信我,好不好?就如我信你那般。”
谢挚柔声宽慰白芍,“这是我的战斗……我会赢的。”
白芍的专长在于剑道,至于神识,则并不特别突出;
而神识,却正是她所擅长的领域。
念力关之于她,正如兵器关之于白芍,是避无可避的挑战。
喝止了白芍之后,谢挚这才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的伤势,她的右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这是……”
一股熟悉感顿时涌上心头——谢挚认出了这个招数。
不等她震惊地叫出声,罗汉便接过了她的话,微笑道:
“吞象拳。”
公输良言的吞象拳承自上古,可将敌人的骨骼击为粉末,但此刻,却被这个年轻的罗汉无比娴熟地使了出来!
奇怪,他是从哪里学会的吞象拳?!
“施主恕罪,贫僧还不曾介绍自己。”
仿佛看不到谢挚惊诧戒备的眼神一般,他坦然地继续道:
“贫僧名叫罗怙罗,因在月食之时出世,故而取名自一颗能蔽日月的星辰,乃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以密行出名。”
“贫僧在沉思中悟通一切趋凡脱俗,在沉思中知人所不知,在行功时行人所不能行,贫僧的沉思,就是获取智慧与行动。”
他终于抬起眼睛,与谢挚短暂地对视了一刻;
他有极乌黑深邃的一双眼,直视它时,甚至有一股仿佛灵魂被摄入其中的眩晕感。
“因此,世人也叫贫僧,沉思罗汉。”
沉思罗汉意有所指地望了一眼谢挚受伤的右手,“如您所见,第四关考察念力,除此之外的手段,一概不能使用。”
“自然,其中也包括您的剑,望您海涵。”
“……”
谢挚默不作声地吞下伤药,快速修复着受伤的右手。
“我明白了。”
手掌很快重归原样,谢挚活动了一下手腕,捏掌成拳,淡淡地道:“打败你之后,我便可以见到佛陀了么?”
她言下之意太过明显,简直不将沉思罗汉放在眼里,明明他就立她面前,却已经开始询问战胜他之后的结果,沉思罗汉怔了怔,才颔首道:“正是,这是试炼的最后一关。”
“只以神识较量?”
“是的,只以神识。——不过,我们佛弟子通常将神识称作念力。”
“佛陀的试炼一关更比一关难,派来坐镇的罗汉也一个比一个更加强大,佛陀既点你坐镇最后一关,想必你一定很强吧?”
“那要看与谁相比。”
沉思罗汉仍旧不动声色:“譬如与世尊作比,则贫僧有如芥子浮沧海,丝毫不可企及比拟;但若在十八罗汉之中,贫僧有自信,不会败给任何人。”
“……”
在一问一答之中,两人的气势开始缓缓地攀升变化。
如同飓风卷起,风暴的中心反而是寂静无波的——
战斗已在无声之中开始了。
沉思罗汉神色自若,示意谢挚先行攻击:“施主请。”
“不曾想尊者对战时也如此有风度。”
战斗之中夺得先手便是占得先机,谢挚讽刺了一句,紧接着便毫不客气地发动了攻击。
——她动用了狐族的术法归元魂刃,以神识凝聚成狐尾,向沉思罗汉径直攻去!
那狐尾看似蓬松绵软,实则暗藏杀机,每一根毛都利如钢针,一旦挨上沉思罗汉的身体,更是立即会如蟒蛇一般将他缠绕绞杀。
谢挚并不清楚沉思罗汉的实力与底细,为保险起见,她一开始并没有动用凝神法,而是先以次一等的归元魂刃试探。
归元魂刃虽然不如凝神法,但也是极强的狐族术法,凌厉强横,专攻杀伐,无数狐尾旋转着朝沉思罗汉疾冲而去,如同一朵美丽而又危险的花朵正在半空盛放,欲将沉思罗汉吞入花冠之中。
危机已经近在眼前,但沉思罗汉依旧一动不动,看不出来丝毫反击抑或慌张的迹象。
胜利仿佛触手可及,谢挚却露不出丝毫喜色。
被吞象拳击得粉碎的手掌在心中闪过,她敏锐地感到不安:
不,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好像忽略了什么……
是哪里不对呢——
狐尾携带着阴影呼啸而至,满意的笑意在沉思罗汉唇畔加深,他抬起低垂的眉眼。
“归元魂刃。”
仿佛已经如此呼唤过千百遍,罗汉张口轻念。
伴随着他声音落下,一条与谢挚一模一样的狐尾凭空出现,挡住了朝沉思罗汉袭击而来的狐尾。
下一刻,沉思罗汉的狐尾化成一只昂首嘶吼的巨虎,咆哮着将包围自己的狐尾撕成两半。
“可以将念力变化百端,随心而动,练就属于自己的唯一神兵……”
好像正在细细地学习体会这门术法,沉思罗汉慢慢地念着,微微一笑道:
“原来这就是归元魂刃,果然神妙非常,贫僧领教了,多谢施主。”
世尊如此笃定他会败于此人之手,是因为她继承了狐族的术法么?
毕竟,狐族与佛门一样,都以擅神识出名……
沉思罗汉立掌,低念了一声佛号。
那么今日,他正好可以试一试,到底是传说中的神圣种族技胜一筹,还是无边佛法可以照耀天地。
世尊说他会败,那他便一定会败,这一点毫无转圜;
可是在败之前,他希望,能给谢挚留下一个无比深刻的印象。
他要她今后,一听到沉思罗汉的名号,都会本能地战栗胆寒。
“你这是……什么时候……”
谢挚眼睁睁地看着沉思罗汉使出与归元魂刃,仿佛为了故意挑衅她似的,甚至连招数都是与她完全一致的狐尾,心中大惊。
——沉思罗汉也会归元魂刃??这是谁教给他的?不,不可能,东夷根本接触不到狐族……
“施主,贫僧在最开始便已经提示过你了——”
狐尾在沉思罗汉身后摇晃着升起,他最初驾驭它的动作还显得笨拙僵硬,像是才初初开始学习;但不出几刻,便已游刃有余起来。
“……贫僧的沉思,就是获取智慧与行动。”
他笑着做口型,无声地一字一顿道:
“获、取、你、的。”
只有一个可能了。
——他在原样复现她的术法!
第286章 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