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竟有这样的奇法!
短暂的震惊之后,谢挚迅速调整好了心态,深深吐纳,使自己的识海一片澄明。
她意识到,沉思罗汉将会是自己开辟识海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劲敌。
怪不得佛陀会派沉思罗汉镇守最后一关……
他很强大,的确有这个资格与实力。
可以预见,这会是场艰难的恶战。
“尊者,您偷学我的术法,我倒也不是不能原谅——”
与眼里的冷意不同,谢挚语气十分柔和,听起来几乎像是在随意地闲谈。
“只不过,我也不能让您白学,是不是?”
“施主想如何?贫僧愿闻其详。”沉思罗汉微笑。
“我想要……”
神识组成的阔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沉思罗汉头顶,重重劈斩而下,欲将他斩首!
“……您的性命。”
阔刀的速度极快,如电光一般劈向沉思罗汉;
而沉思罗汉背对着阔刀而立,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更何况上一瞬,他还在同谢挚交谈。
此时此刻已经太迟,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就在阔刀落下的最后一刹那,一柄一模一样的刀在沉思罗汉背上无声出现,径直迎击而上,与谢挚化出的阔刀碰撞在一起——
“铛!”
一声巨响,两柄刀锋接触处迸溅出火星,竟是不分上下,隐隐成相抗之势!
“什么……”
谢挚惊讶地喃喃,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或者便是忽略了什么。
她已经知道,沉思罗汉能够原样复制她的术法,这能力的确神奇无比,令人惊异;
但方才的这一击,真正令她心惊的却不是他诡异的术法复现,而是他的速度。
——太快了!
谢挚此前并不是没见过以攻击速度见长的修士,如白芍,她的剑便快得仿佛根本不存在;
但沉思罗汉的快,却与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
她完全没有看到他出手的轨迹,他的攻击,竟仿佛是凭空突然出现的!
概而言之,举凡世间的攻击,都必然会有过程,会有始终,会有起手与收尾——
一个人举起刀剑,便是攻击的开始;
剑锋落下,则是攻击的结束,如此一招接一招,有如浪潮,连绵不休。
但奇怪之处正在这里——
沉思罗汉的攻击却根本没有“过程”,甚至也没有开始抑或结束,他的攻击出现得毫无征兆,近乎打破了世间的规律。
更形象地解释,常人的攻击轨迹是一道线,从自己所处之地攻向敌人;
即便是无形的精神力攻击,亦不能逃出此例,精神力仍需从攻击者的识海中发出,进而抵达目的地。
而沉思罗汉……他根本没有攻击轨迹。
他的攻击如同一个点,无头无尾,无始无终,只是突兀地骤然出现在空间之中!
谢挚没想到,自己的一个试探之举,竟有如此之大的发现。
沉思罗汉看着谢挚脸色变化,忽然停止了攻势,便知道她已察觉了古怪之处。
他不再掩饰,笑道:“看来施主已经发现了贫僧的玄机,真令贫僧刮目相看。”
“您是第一个……活着知道贫僧的秘密的人。”沉思罗汉压低声音。
“通常,都是敌人死去之后,才由贫僧亲自告知的,施主猜出来得如此之快,倒叫贫僧有些无趣。”
念力形成的刀刃在沉思罗汉头顶悬起,与谢挚之前所化的那柄刀一模一样,只是染上了神圣的佛光。
他将谢挚的念力刀刃也复现了。
沉思罗汉掐指,念力刀刃霎时间增加了重叠的无数把,在他上方缓缓展开,仿若折扇。
下一刻,谢挚腹中剧痛。
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去,只见染血的刀锋顶出了她的腹前,还在继续往前缓缓推动。
血在刀口处与谢挚口中一齐涌出来。
这是避无可避的一刀——
因为它根本无法估测!
“小挚!”
白芍欲奔过来保护谢挚,但沉思罗汉只是轻轻瞥过去一眼,便令她识海剧痛,拄着断剑跪倒在地。
“你的剑道的确出众,竟然能够战胜注茶半托迦,若贫僧以纯兵器与你战斗,也不敢稍撄其锋。”
沉思罗汉饶有兴致地望了一眼痛苦的白芍。
他知道,这就是那个打败了看门罗汉的年轻修士。
因为她所展现出的天赋与潜力,看门罗汉甚至不惜请佛陀出手,将她提前斩杀。
“……只可惜,念力太差。”沉思罗汉遗憾地点评。
“而第四关,乃是念力关卡。”
说完,他便毫不留恋地抛下白芍,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谢挚身上。
对于白芍,不擅兵器的沉思罗汉并不感兴趣。
佛陀的法旨也没有提到她,他只需要专注于谢挚即可。
“等你的念力何时与剑道一般强大,再来与贫僧战斗吧。”
解决了白芍,沉思罗汉望向谢挚。
她在他方才的那一击中受了重伤,血已经浸透了衣袍,看起来狼狈非常。
“施主须知,发现问题与解决问题,往往还相距甚远。”
沉思罗汉并不急着继续攻击,甚至还不慌不忙地笑了起来。
他有必胜的信心,看着谢挚时,如同餍足的猫儿盯着一只不知死之将至的小鼠。
也正因如此,他才十分好奇,为什么世尊会如此笃定他的失败,他完全想象不到,自己会怎样败给谢挚。
分明在此之前,他,沉思罗汉,罗怙罗——遮蔽日月的大星——至今还未曾一败。
谢挚分神看了白芍一眼,确定沉思罗汉并无杀白芍之心,只是将她的动作禁锢住之后,这才稍感放心。
看来,沉思罗汉此番,是专门针对她而来的……
谢挚面无表情地拭掉唇边的血迹,调动血精修复腹部的伤口,令其不再流血。
“是的,尊者,您说得不错……”
天穹忽而暗了下去,沉思罗汉一愣,心感不妙,扭头看向四周——
脚下与头顶无数星辰演化旋转,他看到了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
“但是您不知道,发现问题本身,也即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你竟然将识海外现?”
气定神闲的笑意头一次从沉思罗汉圆月般的脸庞上淡了下去,他沉下脸,盯着谢挚,心中惊涛翻滚——既是为她识海的广阔无边,也是为她的大胆。
“你可知道,我们在此的战斗,都会影响到你真正的识海?”
假如他斩开这片星穹,谢挚的识海会与她的头颅一道碎裂。
“知道。”
谢挚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但是在这里,尊者就无法再如之前那般,随意所欲地发起攻击了,不是么?”
在她身侧,数十把念力刀刃被无形的力量扯了出来,再缓缓化为粉尘。
沉思罗汉的脸色更沉了几分。
——他隐蔽在空间中蓄势待发的武器,被谢挚缴获了。
这片外现的识海是谢挚的地盘,她便是其中的主宰,虽然沉思罗汉仍然能随时发动他那无始无终的攻击,但在其接触到谢挚身上的前一刻,便会被这片空间觉察发现。
然而,识海外现极其消耗精神力,尤其谢挚还须时刻监控着此处的每一寸空间,提防沉思罗汉不知会从何处突然闪现的刀刃。
如此叠加下来,每一息过去,谢挚都在流失海量精神力。
沉思罗汉拂袖冷哼:
“贫僧倒要看看,你能支撑到几时。”
他攻她守,优势仍然在他,他并不必时时攻击,而谢挚却须时时提心吊胆地防御。
如此下来,只须咬牙坚守,最终的胜利必定还会归于他手。
沉思罗汉发起了攻击!
——如果向一个人询问,世间最快的东西是什么,一万个人会有一万个回答。
有人会回答是暴风,是一振翅能跨越万里的神禽,是闪电,是光,是雷霆。
但沉思罗汉会回答:
是思绪。
凡是有智慧的生灵,头脑中无时无刻都在翻滚着无数念头,每一瞬间都会无意识地思索无数件事,这些念头极多又极杂,出现得毫无理由,消失得也毫无踪迹。
思绪迅如电转,跳跃无踪,它并不是线性的、连续的、有逻辑的一个事物,不能以常理度之,而是忽然凭空闪现的。
这便是沉思罗汉的力量源泉所在。
他的每一次攻击,都是一道闪烁的思绪,一个潜游的念头,比世上的任何一把剑都要快,因而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防御。
“我即沉思,沉思即我!”
沉思罗汉低喝。
无数念头从沉思罗汉的识海中奔涌而出,如影随形一般跟随黏附着谢挚,又被谢挚不断地破坏掐灭,在她身体四周仿佛有数不尽的碎星迸裂,爆碎声绵延不止。
沉思罗汉心中稍定——
虽然谢挚的识海乃是一片浩瀚宇宙,但亦不是没有尽头,如此下去,他只需要静待谢挚的精神力被耗空即可……
“咕咚。”
在沉思罗汉眼前,一个水泡缓缓地漂了上来。
这是……?
沉思罗汉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僧鞋。
略深的湿痕浸透了他的脚面,很快朝他的小腿蔓延上来。
……水?
这个字眼浮上心头的那一刹那,水面暴涨,一瞬间淹没了沉思罗汉的头顶!
一条灰黑色的巨鱼自下方猛地游来,一口将沉思罗汉吞了下去,又“噗通”一声落入水面,激起无边浪花。
在跃出水面的短暂一刻,它流线型的躯体上,片片鱼鳞悄然化为了鸟儿的羽毛,在沉入水底之后,又归为原样。
——鲲鹏!
“哈啊……哈……”
盯着鲲鹏落下的方向,谢挚胸口起伏,剧烈地大口喘气。
鲲鹏吞下了沉思罗汉,使得沉思罗汉的思绪被迫停止,也终于给了她一分喘息之机。
否则,谢挚真有可能如沉思罗汉所预想的那般,被硬生生地耗尽精神力而败——
毕竟思绪无穷无尽,即便不停使用,也丝毫不费力气,而精神力再怎样多,也终究总有被耗完的一刻。
谢挚此刻也身处深水之中,但身边却神奇地隔绝出了一个干燥的空间,其中滴水也无,乍一看,犹如凭空悬浮。
这海一般广袤的水域,与方才突然出现、将沉思罗汉一口吞下的鲲鹏,都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谢挚以精神力想象拟造出来的事物。
沉思罗汉给了谢挚启发——
如果思绪与念头也能成为攻击,那么,能不能改变精神力攻击的方式,将精神力不再化为死物,而是想象为其他东西呢?
譬如深海,再譬如,活生生的……鲲鹏。
想象不需要遵照现实逻辑,它完全自由,毫无拘束,所以,谢挚现在也能凭空立在“深海”之中,而不下沉——这也是她想象的一部分。
“吼……”
深海里忽然传来了巨大的喧哗声,似是爆发了一场极为激烈的战斗;定睛看去,却分明只有一个身影,正是谢挚创造出的鲲鹏。
鲲鹏甩着尾巴,摇头摆尾地直直冲向水面,不断挣扎嘶吼,似乎极为痛苦。
“哗”的一声,它竭力跃出水面——
在翻滚之间,鲲鹏扭动着露出雪白的肚腹。
一道鲜红的血线隐约现于其上。
下一刻,漫天血雨洒下,鲲鹏被硬生生地劈为两半。
一个人从鲲鹏的躯体中钻了出来——
是被鲲鹏吞下的沉思罗汉。
他俨然已成一个血人,完全分不清那到底是他自己的血还是鲲鹏的血,抑或是两者都有,之前白净的面庞被鲜血模糊,连五官也看不分明,只有眼睛仍在乌乌地亮着。
在沉思罗汉比之前弱了数倍不止的气势上,谢挚感觉到,他在鲲鹏肚中受了相当重的伤。
但他却仍然活着爬了出来。
“真奇怪啊……你居然能如此详细地想象出鲲鹏,一头早已灭绝的远古生灵……是通过流传下来的画像么?”
空中的“血人”动了。
他喃喃自语着,抚过手中的断剑,璀璨的金光在剑面上如日光般闪耀。
看到谢挚难看的脸色,沉思罗汉终于畅快地微笑起来,满是鲜血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白色的牙齿。
——那是白芍的剑,也是太一神生前的佩剑。
“贫僧之前一直都不理解,为什么注茶半托迦对兵器如此痴迷,”沉思罗汉用断剑在空中画出一个简单的剑花,“但现在,贫僧似乎也稍解其中乐趣了。”
“一剑可斩百万敌,这感觉,的确让人难以自拔。”
在之前白芍奔过来时,沉思罗汉曾扫过一眼白芍的剑,那柄奇特的金色断剑很难不令人注意,无意识地留在了他的记忆当中。
而这,他万万没想到,竟然救了他的性命——
方才鲲鹏将沉思罗汉一口吞下,和着水径直咽入胃囊,即便使尽浑身解数,他也无法从这半鱼半鸟的生灵胃中逃脱。
鲲鹏的胃液飞快地侵蚀着沉思罗汉的身体,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肉如融雪一般消失,露出了森森白骨。
在沉思罗汉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他忽然记起了白芍的剑,那把打败看门罗汉的金剑。
抱着最后赌一把的念头,他将那把剑观想了出来,刺向了鲲鹏的肚腹。
——然后,他得以重见天日。
抚摸着手中的断剑,沉思罗汉不禁由衷感叹自己的好运气。
他也没有料到,白芍的剑会那么强,即使只是一把他观想出的赝品,亦有如此威力。
“……那不是你的剑。”
谢挚格外不能忍受,白芍的剑握在沉思罗汉手中,即便那并不是真实,只是想象出来的幻景。
“是么?”
沉思罗汉笑了笑,“那贫僧将它还给你。”
他用断剑在面前画出一个金环似的圆;在坠落之时,那圆已经变作一个燃烧的炽热太阳。
他要用这想象出的太阳蒸干这片水,将谢挚烧得灰飞烟灭!
第287章 罗怙罗
金球似的太阳坠入水中,“哧啦”一声,周围的水都随之翻滚起来,大量白气蒸腾而上——竟已在短短一刹被煮得滚沸!
“冰!”
谢挚低喝,将这片深水想象成万丈寒冰,大大减缓了太阳坠落的速度——
它仍旧在往下落,只是却变慢了许多,携带的热量融冰成水,在深厚冰层上轻而易举地烫出一个深深的洞穴。
及至落到谢挚面前时,它表面的光焰已经被冰所熄灭,看起来仿似一颗凝固的冷寂铁球。
谢挚抬指轻点,这熄灭的太阳便“噗”的一下在她指尖崩散,从中飘出许多洁白轻软的茸茸小伞,向上缓缓飞去——她将它想象成了一枚蒲公英的绒球。
蒲公英的小伞升至空中,悄然黏附在沉思罗汉带血的僧袍上,变成了无数个身着蓝衣的小人,白玉似的小脸上黑眼睛一闪一闪*。
它们手持银针,恶狠狠地扎在沉思罗汉的身上:
“菌人吃东西!菌人吃东西!”
沉思罗汉此刻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下方的谢挚身上,根本没留心那些漂浮上来的蒲公英,更没料到它们竟会化成一群奇怪的小人。
周身似在被万千细针同时刺扎,沉思罗汉吃痛,扭身将还在抓着僧袍往上攀爬的蓝衣小人抖落。
他抓起一个趴在自己手臂的小人,捏在眼前打量,心中又惊又怒:“……这是什么?!”博学多识如他,竟也闻所未闻!
那被他捏在指间的小人被他死死盯着,却忽然没了刚刚的疯狂。
它朝他露出一个腼腆羞涩的笑:
“我们是玫瑰菌人,你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何来的朋友!”
沉思罗汉大怒,正欲将这满口胡言的小人在手中捏得粉碎,却捏不动。
——他的手指如木头一般僵直,不能弯曲分毫。
下一刻,他便瞪着眼睛,如石像一般直挺挺地从空中栽了下去。
趴在沉思罗汉脊背上的玫瑰菌人见他倒地,这才纷纷跳起来,兴高采烈的拍手大笑:
“噢!噢!菌人把他毒倒了!菌人把他毒倒了!”
——玫瑰菌人们持的银针淬有剧毒,哪怕佛陀的阿罗汉金身不坏,亦不能不倒在针尖之下。
谢挚曾在圣花秘境中见过这些诡异恶毒的玫瑰菌人,它们以人为食,被人凝视之时无法发动攻击,只能伪善地表示自己是注视者的朋友;
但只要人们稍微错开眼珠,玫瑰菌人就会凶相毕露,举着银针恶狠狠地扑刺过来,以极多的数量吞没来者。
方才,谢挚便是将那些蒲公英的小伞想象成了玫瑰菌人,令它们悄无声息地贴上了沉思罗汉的身体。
见沉思罗汉被毒倒在地,玫瑰菌人心满意足,从罗汉身上跃下,聚成一团,开始争论对他如何处理。
“菌人吃掉他吧!菌人吃掉他吧!菌人喜欢吃东西!菌人喜欢吃东西!”
立即有菌人尖声反对:“不行!不行!菌人也喜欢储存食物!太多了吃不完!太多了吃不完!”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
一阵吵嚷之后,玫瑰菌人们终于达成了共识,决定将沉思罗汉吃一半留一半。
它们派出两个菌人前去切割沉思罗汉的身体,那接下重任的两个菌人分外得意,昂首挺胸地迈着短腿,走到中毒不起的沉思罗汉身边——
“嚓”的一声,一道金光落下,这两个玫瑰菌人被拦腰斩断,脸上还保持着高兴的笑容,整齐的躯体断面上淌出蓝色的血液。
“……”
剩余的玫瑰菌人全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住了,一动也不敢动,愣愣地望着沉思罗汉。
沉思罗汉仍旧面朝下伏在地上。
在沉思罗汉的脊背上,缓缓伸出了一条金光灿烂的手臂。
这手臂纤细而修长,明显不是沉思罗汉自己的手,而是来自一个女人。
在手臂的末端,乃是一只掐着法诀的手掌,指尖的金光尚未熄灭——显然,方才便是它,令那两个菌人一瞬丧命。
那秀美的手掌翻转过来,将掌心猛地朝向玫瑰菌人。
“啊!!——”
菌人们齐齐骇得尖叫起来,惊惧万分地抱紧了彼此。
在那正对着它们的掌心之中,赫然睁开了一颗黑白分明的眼球!
玫瑰菌人一旦被眼睛注视,便不能再攻击,这是这一种族的特性。
它们堆起热情的笑脸,谄媚而又亲热地细声说:“不要生气!不要生气!菌人……菌人是你的朋友……”
从沉思罗汉脊背上生出的另一条手臂轻挥断剑,毫不留情地将玫瑰菌人全部杀死。
手臂还在接二连三地自沉思罗汉背上涌出,每一条手臂的掌心都睁开一颗光华灿烂的眼睛,支撑起了沉思罗汉在毒素作用下僵硬无力的身体。
“……千手观音。”
谢挚面色凝重,喃喃轻念。
之前她在北海与姜垂最终决战时,姜垂也曾在身后凝聚出与此类似的手臂,他便是学的东夷的千臂神术。
千臂神术乃是千手观音创立的术法,而千手观音,早已陨落在了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
但姜垂心性偏激,走了歪路,所化出的千臂乃是血红色,还带着一股杀戮邪气,看起来无比可怖诡异;
与姜垂不同,沉思罗汉现下所展露出的千条手臂却是金色,每一只手都掐着不同法决,佛光遍溢,极为圣洁。
……他好像……他好像不是在用千臂神术,竟仿佛是被真正的千手观音附上了身体!
“阿弥陀佛。”
沉思罗汉睁开眼,双手在胸前合十,于空中盘腿趺坐。
佛光在沉思罗汉脑后飘逸,无数手臂如花瓣一般在他身后展开,将他衬得仿佛一尊佛龛中的佛像。
“这不是千臂术……”谢挚低声道。
倘若只是术法,绝不会有如此大的声势,她也不会感到如此可怖的威压,连灵魂都在阵阵悸动。
“不错。”
沉思罗汉的瞳孔中没有一丝感情,“贫僧曾于世尊处,观看过一次千手观音的画像。”
他微微倾身,俯视着谢挚,笑道:“难不成,只许施主凭借画像想象出鲲鹏,不许贫僧以画像想象出千手观音,并将其加于己身么?”
“那不一样。”谢挚低低地说。
“有何不一样?”沉思罗汉不以为意。
“……我见到的是真正的鲲鹏,才不是什么画像。”
话音落时,谢挚已经一跃而起,一挥手便操纵无数星辰,朝沉思罗汉急速砸去!
真正的战斗开始了!
想象没有边界,他们的攻击也便没有边界。
——换而言之,这是一场想象力之间的对决,谁越能打破常理,突破常规思维,谁便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心一境性,观想念佛。”
沉思罗汉胸口浮现出一枚“卍”字符号,身后的千条手臂或握拳、或伸掌、或掐指,迎击向朝自己袭来的万千星辰。
“全相观!”
在爆炸声中,一颗又一颗星辰被沉思罗汉击碎。
其中尤以握着断剑的那只手击碎的星辰最多,轻轻一挥,便有无数星辰熄灭陨落。
沉思罗汉见之欣喜:“这剑到底有何来头?竟似比千手观音附身还更强。”
之前在大佛光寺时,他还对注茶半托迦斩杀白芍的建议不以为意,只认为是看门罗汉大惊小怪,但现在,沉思罗汉心中也有了决定。
等离开试炼之后,他要向佛陀请求,即便不能将白芍杀死,也必须要将这柄断剑抢走。
——这样的一柄神剑,绝不能持于外人之手。
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先结束与谢挚的战斗。
“龙来!”
沉思罗汉劈下一剑,自盛烈的剑光中奔出一条嘶吼的金龙。
这是一条威严霸道的五爪金龙,每一片鳞片上都流淌着璀璨金光,龙鳍如火焰一般在脊背上跳动,连龙须也如根根金丝勾勒,即便是盘着身躯,也占据了整片星穹。
望着这传说中的生灵,沉思罗汉不禁心生得意。
他知道,谢挚身怀狐族术法;
既然如此,他便直接想象出比狐族更加强大的真龙,以此来将她打败!
“吼——”
五爪金龙嘶吼一声,朝谢挚飞扑而去。
金龙姐姐……
即便知道眼前的金龙并非真正的龙女,谢挚还是下意识怔忪了一瞬,手掌攥紧了一下。
与哀伤同时升起的,还有难以遏制的恼怒——谢挚不能容许沉思罗汉玷污金龙姐姐在她心中的回忆。
若是沉思罗汉想象出任何一个别的生灵,谢挚都不会如此动怒;
但沉思罗汉为了一招制敌,却偏偏想象出了一条龙,还是最为高贵强大的五爪金龙,这却触碰到了她的逆鳞。
五爪金龙的阴影投到了谢挚的面上,她嗅到这张牙舞爪的巨兽口中喷出的浓重腥气。
盯着它,谢挚轻声道:“龙不是这样的。”
真正的龙要更加威风凛凛,更加神圣美丽,傲然游于天地之间,是天公与大道用无限的时间、无穷的心血才精心雕琢创造出的生灵。
和沉思罗汉,这个没有亲眼见过真龙,只能依靠人们口中流传的种种特征——“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竭力想象拼贴出的生物,完全不同。
一个人影在谢挚身侧缓缓凝聚。
对着那咆哮的金龙,她干脆利落地斩下一剑。
“哧——”
滚烫的鲜血溅在谢挚脸上,让她浑身一颤。
尚怒瞪着眼睛的头颅骨碌碌滚落,五爪金龙已经毙命于金发女人剑下。
女人收回剑,望向脸色惨白的沉思罗汉,碧眸宁静,白袍滴血不沾。
从她再明显不过的神族特征中,与她再熟练不过的斩龙动作里,沉思罗汉已经在震惊中辨出了这女人的身份。
“你怎么,你怎么会……”
他声音干涩:“想象得出她……”
想象并不是毫无依据的,人无法想象出一个根本没见过的事物,否则便只能诞生一片空白或者一团迷雾;
因此,想象必须要有所借鉴,有可以发挥想象力的基础与蓝本。
——譬如沉思罗汉,能想象出千手观音,是因为他曾见过千手观音的画像;
能想象出真龙,则是人们在口口相传中描述过龙的特征,让他大致知道,龙是一种身躯似蛇、生着四爪的生灵,因而能够补全其他模糊不清的细节。
而神族神秘无比,东夷人对神族的了解,仅限于她们是金发碧眼的女性而已——
谢挚却能将神族详细得想象出来,甚至精准到一个早已逝去的远古个体。
这代表,谢挚对神族绝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颇为熟悉。
倘若想象得越精细真实,其能发挥出的实力也便越大……
沉思罗汉心脏紧缩。
如任何一个曾参加过正音之战的佛弟子一般,对神族的恐惧,同样也刻入了他的骨髓与本能。
这想象出的“太一神”能够一剑将他想象出的金龙轻易斩首,代表着只有两个可能——
其一,乃是他想象出的金龙,与真正的龙族相去甚远;
其二,则是谢挚想象出的太一神,无限接近于历史上的真实。
……更可怕的是,这两种可能,大概率同时存在。
“看来,尊者已经认出来她是谁了。”
稳了稳情绪,谢挚念出那个震古烁今的名号:
“——太一神,姬太一。”
想象出的太一神朝谢挚颔首浅笑,问道:“我吓到你了么?”
她指了指自己的脸,示意谢挚擦掉脸上溅到的龙血。
被她一提醒,谢挚这才醒过神来,赶忙抬手拭掉脸上的血迹:“……没有。”
太一神不置可否,扫了一眼脚下匍匐的龙尸,只是温和地道:“不要勉强。”
她转过身去,不再看谢挚,“死去的并不是真正的金龙,你应当知道;正如此刻立在你面前的我,也不是真正的我一般。”
即便只是谢挚想象出的太一神,也仍旧敏锐而又细心。
被太一神不动声色地安慰,谢挚也轻松不起来,只能勉强地笑了笑:“谢谢您……我明白。”
是的,她当然知道,眼前倒下的金龙并不是真实;
可她在未来,必定与金龙姐姐有你死我活的惨烈一战,这却是确定无疑的。
沉思罗汉脊背上的千条手臂飞速萎缩脱落,尽数缩回他的身体。
在他面前,十余团金光正在凝聚。
一个罗汉牵着神鹿现身,报出自己的姓名:“宾度罗跋罗堕阁,坐鹿罗汉!”
又有罗汉在金光中化身,手中举着钵盂:“诺迦跋哩陀,举钵罗汉!”
七层宝塔闪耀着小乘之果,一个威而不怒的罗汉举着它躬身行礼:“苏频陀,托塔罗汉,佛陀的最后一名弟子。”
“跋陀罗尊者,过江罗汉。”
“贫僧乃笑狮罗汉,伐阇罗弗多罗,又称金刚子!”
“挖耳罗汉,那迦犀那!”
“芭蕉罗汉,伐那婆斯!”
“欢喜罗汉,迦诺迦代蹉!”
“……”
越来越多的罗汉一一现身,性情外貌各不相同,包括之前三关被打败的静坐罗汉、长眉罗汉与看门罗汉,加上沉思罗汉,足有十八之数。
十八位金身罗汉,往常连两位同时出现都极难得见,此时却全部被沉思罗汉用想象召唤而出!
阿罗汉们神情坚毅,手持各种法器,成列阵之势,护卫着身后的三团还未现身的光团。
“轰……”
自右侧稍小一些的光团中,率先伸出千手千眼。
——佛陀的左胁侍,千手观音!
紧接着,右侧的光团也缓缓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紫金色光,从这光中浮现一张慈悲宁和的面孔,头戴的宝冠上立有定瓶。
——佛陀的右胁侍者,大势至菩萨!
只有中间最大的光团还处于朦胧之中,沉思罗汉倾尽识海中的念力,大声高呼:“世尊!”
在沉思罗汉竭尽全力的观想下,佛陀终于被他缓缓想象了出来。
与谢挚之前所见到的一般,他的面容仍然是一片模糊不清,只有身躯上遍放金光,双手搭在膝上,平静而雍容。
几乎在看见谢挚与太一神的同时,佛陀便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罗怙罗……你犯了大错。”
沉思罗汉对佛陀相当熟悉,因此他想象出的佛陀也极其接近于真正的他,就连语气中淡淡的惋惜都那么相似。
“连摇光大帝我尚且无法战胜,你竟以为,一个想象中的我,再加上阿罗汉们与我的左右胁侍,便能够打败那位万古不灭的至强真神么?”
沉思罗汉忙解释道:“不,世尊,弟子并没有想……”
“不必说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佛陀打断了他的话,摇首轻叹:
“在临行之前,我已经宣告过了你的失败;虽然知道结果,你还是要执意踏上自己不可更改的命运么?”
“那么,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吧,我聪明而又愚蠢的罗怙罗。”
佛陀不再对沉思罗汉说话,转而面向太一神。
接收到佛陀的意志,前方的阿罗汉们率先无畏地冲了出去——
第288章 不败
金身罗汉们持着各式法器奔向太一神与谢挚,他们个个都是仙人境的大能,是东夷除佛陀之外的最强者,当十八罗汉联手列阵之时,能爆发出的战力更是会成百倍地增加,即便是仙王也不能不收起轻视,必须郑重对待。
此时罗汉们联成一片,圣洁佛光笼罩着不坏金身,疾冲过来的时候甚至看不清具体的形体,只能看见一片连绵的金海,而那海的浪尖便是罗汉们的拳脚与法器。
就在此时,太一神不仅没有动作,反而还将手中的剑收了回去。
谢挚惊讶:“您怎么……?”
太一神朝谢挚笑了笑,眉眼温和,丝毫没有大战前的严肃与紧张。
“要杀他们,根本不必用剑。”
第一个罗汉已经杀至她们面前,正是手持禅杖的看门罗汉!
他也被沉思罗汉的想象召唤了出来,作为罗汉们中的最擅兵器者,看门罗汉一马当先,冲在众罗汉的最前。
金环中的雷光激烈跳跃,仿佛随时都要挣脱出来,代表它的主人此时将力量已经集中到了极致——
看门罗汉双手紧握禅杖,朝太一神重重劈下:
“休要狂言!既已是离世之人,又何必再插手现世!”
这一击蕴含裂山之力,若被打中,必会灰飞烟灭!
“轰——”
雷霆轰隆炸响,冲击波激荡散开,反震回来的巨力甚至震碎了看门罗汉的虎口,他却丝毫不敢放松,脖颈上青筋绽起,仍然咬牙紧握着禅杖,竭力将它下压。
——但他的力道却如泥牛入海,禅杖不能动弹分毫。
直到女人轻轻地发出嗤笑。
听到看门罗汉耳中,却比雷鸣更叫他心惊肉跳。
“这就是金身罗汉么?”
太一神姿态随意,单手接住了看门罗汉的全力一击。
“不过尔尔。”
她伸掌往前推去,那柄佛陀亲赐的禅杖便轰然粉碎。
在禅杖破碎的同时,看门罗汉飞速衰老了下去,皱纹爬满脸庞,胡须一瞬化为雪白,再尽数脱落,连瞳孔也变得浑浊。
他竟在一刹那之间,从年富力强的中年变成了耄耋老者,又紧接着化为了一抔黄土,被风卷走,在众人眼前消失不见。
“这是……”
哪怕众罗汉对佛陀忠心耿耿,见过无数场面,相互之间的配合早已无比娴熟,此时也不禁攻势一顿,白了脸色。
“……神族的生命符文!”
骑象罗汉身旁的大象焦躁起来,坐鹿罗汉身下的神鹿发出恐惧的呦鸣,连带着笑狮罗汉的狮子也不安地停下奔跑的脚步。
太一神循声望去,目光微柔,唇角露出一点浅淡的笑,像是在怀念什么。
“很久之前,我也曾有一只小狮子,和一头小白象……”
可惜现在,它们都早已离她远去了。
“宾头卢,迦理迦,”笑狮罗汉竭力抑制住心中的恐惧,呼唤自己的同伴:“我们一起上,不要乱了阵法!”
三位豢有灵宠的罗汉成三角之势,从三个方向朝太一神攻去。
“狮子吼!”
笑狮怒吼,吼声中蕴含万千佛法奥义,有如山脉崩碎,令人胆肝俱裂。
“震悟世间!”
骑象罗汉与大象一同跺足,脚掌下显现出无数旋转不休的梵文。
“如如不动,利根坚固!”
神鹿的两角之中展开坐鹿罗汉的大道图景,乃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巨树。
“太差,甚至还不如方才的罗汉。”
太一神一面摇头点评,一面随手拈出一片碧叶。
这碧叶生机勃勃,像是刚从枝桠中抽出的一枚新叶,被掷出去的时候已经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转而化为枯败。
枯叶飞至三罗汉面前,轻盈地转圈飘动,像一只灵巧的蝴蝶。
坐鹿罗汉一愣,盯着自己鼻尖前的枯叶,伸手欲触:“这是……?”
下一刻,三罗汉的身体与这枯叶一齐粉碎,如灰尘般悄然消逝。
“大家一起上!”
托塔罗汉高呼:“打开大道图景,她实在太强了!”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宝塔:“托塔携行,佛陀常在我心!”
飓风在芭蕉罗汉的芭蕉叶下酝酿,挖耳罗汉捂住耳朵,布袋罗汉敞开布袋,探手罗汉懒洋洋地伸腰,将双手举起,长呼一口气,双眼变得锐利澄明。
开心罗汉撕开僧袍,胸口的皮肤竟是如水晶一般透明,搏动的心脏清晰可见,其中赫然有一尊小小的佛正在端坐:“开心见佛,各显神通!”
过江罗汉挥手,背上所负的经文“哗”的一声完全展开,其上写满经文,每一个字都放出大光辉,可使冬夜转明。
他毫不犹豫地割开手腕,以血作墨,在卷轴上写下一个大大的“镇”字。
“跋陀罗只知世尊,不知什么太一神!”
剩余的十余位罗汉齐齐展开了大道图景,即便不满十八之数,同样有着一股惊人的压迫感,周围的星辰随之纷纷爆碎。
“罗汉大阵!”
金身罗汉们围成一个圆,朝立在中心的太一神同时发起进攻——
太一神岿然不动。
她闭上眼睛,并拢两指,竖在胸前,烈风将女人的金发吹得飞扬而起,露出她平静的面容。
一点亮光在她指尖缓缓亮起,这光并不璀璨,亦不刺眼,像烛火一般柔和,看起来好似毫无攻击力,不能使人兴起任何警惕。
罗汉们的攻击转瞬即至,芭蕉罗汉的飓风甚至掀起了太一神的一角衣袍。
太一神终于启唇。
“杀。”
她吐出这个字。
罗汉们的身影凝固在半空。
佛陀见状,微微不忍地垂下了眼:“阿弥陀佛。”
他忠诚的护卫们,身躯如被击破的镜子一般,碎裂成千百片。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太一神忽而眉头一动,遥遥望向佛陀的左侧。
被她一睨,千手观音的千手千眼本已悄然伸展而出,又如触电一般剧烈一颤,旋即萎靡了下去。
她本想趁太一神被众罗汉围攻时偷袭,却不料提前被太一神所察觉。
“班门弄斧。”
大观照瞳术在太一神眼中隐没,“你竟不知神族也善瞳术么?”
她淡然迈步朝前走去,佛陀右侧的大势至菩萨口中随之涌出鲜血,身形开始颤抖摇晃;
他欲要抵抗,但对上太一神,却如蚍蜉撼树,浑身法力丝毫没有用处,头戴的宝冠与身躯一道化为齑粉。
太一神神情不变,仍在继续往前。
血自佛陀的眼睛中流出,淌过他的面庞,他却若无所觉,既不攻击,也不反抗,只是弯腰垂首,表示自己没有与太一神为敌之心。
太一神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看到了什么?”她问。
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佛陀尊敬而谦恭,不加隐瞒地道:
“……回尊上,我看到了您的过去,看到您怎样于九重天上诞生,怎样学习修行,成为有史以来最强的神王,怎样游历五洲,见遍众生的挣扎悲苦,也看到您怎样下定决心,将剑锋向内,对准自己的心与至亲。”
更多的血从佛陀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他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但他的声音却仍旧平缓宁静,而又带着好奇:
“但奇怪的是,我看不到您的现在,也望不见您的未来,这是为什么?”
太一神抬指,佛陀随之消逝。
“我没有未来。”
她泰然地回答。
她早已在万年前自尽,为了死得更加彻底,甚至特意将赴死的地点挑选在了虚空之中,所有的肉身、灵魂与因果都已灰飞烟灭。
这是永恒的消亡与湮灭,她完全失去了存在,而只在过去的历史之中出现。
佛陀可以观见过去、现在与未来,他看得见太一的过去,却看不见她的现在与未来,因而才困惑发问。
想象出的罗汉、菩萨与佛陀都已消失,太一神望向沉思罗汉。
方才的想象几乎抽空了他的全部念力,让他此刻正如打寒战一般抖抖索索,面如白纸,身形东摇西晃。
“你的世尊已经败了。”太一神道。
“是的……”
沉思罗汉苍白的面庞上,忽然浮出一抹奇异的笑。
他漆黑的眼睛微亮,慢慢地说:
“……世尊败了,可是我并没有败。”
一个人影出现在沉思罗汉身边。
是个极美的年轻女人,乌发束起,腰身纤细,唇瓣红润,眸清而静。
这身形面孔,太一神再熟悉不过。
“……小挚?”
太一神平静的神情头一次出现了裂纹,她心中惊诧,下意识转头去看身后——
真正的谢挚分明还立在那里。
那眼前这个是?
尚未来得及转身,太一神便感到颈间一凉。
她余光看到金光闪耀——一把剑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别动。”
淡而温和的女人嗓音。
太一神的脸色彻底冷了下去。
——她听出来,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一个与太一神一模一样的女人立在她身前,将金剑架在她的脖颈之间。
都是一样的白袍金发,一样的温静碧眸,甚至连手中所持的金剑,也分毫不差。
“小挚,”假“太一”笑问身边的“谢挚”,“你看,她是不是与我很是相像?”
那被沉思罗汉化出来的“谢挚”仔细地看了看太一神,点头道:“确实像极了……简直和您就是一个人。”
太一神听着这两人一问一答,连语气竟也与真正的她们二人十分相似。
“这是怎么回事?”
她冷冷地看着面带笑意的沉思罗汉。
他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血色,但却藏着隐隐的得意。
连世尊也敬畏无比的神族君王,此时却被他制服了。
“禀尊上,贫僧之前已经说过了,”沉思罗汉弯下腰去,对太一神深深行了一礼,“贫僧可以获取智慧与行动,不过这并不是说,我会复制敌人的能力与术法,而是……”
他抬起脸来,圆月般的面庞上绽开一笑:
“……贫僧可以依照对方,用念力拟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他,或者她,将具有敌人的全部性情、智识、本领、思维习惯与行为方式。”
“贫僧拟造出了谢挚,而谢挚可以将您详细地想象出来,那么这也便相当于——”
沉思罗汉微笑着,瞧了一眼假“太一”,她的剑锋仍然紧紧地抵着太一神的咽喉。
“——贫僧也一样,能召唤得出您。”
他轻柔地解说道:
“谢挚展露出的本领越多,被我观察到的也就越多,她便也错得越多……
而她最不该做的一件事,便是暴露自己能够想象出您,万古第一真神,姬太一。”
即便被剑指要害,太一神仍旧没有任何慌乱,语气也平静得仿佛只是在随口闲谈。
她若有所思道:“怪不得你说,在十八罗汉之中,你有自信不会败给任何人……”
“不错,贫僧或许不会胜利,但也绝不会败。”
沉思罗汉笑道:“因为哪怕再强的修士,都无法战胜自己本身。”
“尊上,无可否认,在过去、未来与现在,亿万万个世界之中,您都是世间的最强者,绝无任何一个生灵能够战胜您。”
站在假“太一”身后,他意有所指地说:
“——可若是您的敌人是您自己呢?”
答案显而易见。
势均力敌的两个人,自然是先拔剑的一人会获胜。
胜负已分,假“太一”挥下剑去。
一道血自谢挚的脖颈上喷出,她闷哼一声,用手捂住伤口,血仍然止不住地从她指缝处汩汩涌出。
她想象出的太一神被打败了,连带着她,也遭到了严重的反噬。
对面的“谢挚”低喝一声,身后霍然跃出了一只巨大无垠的鲲鹏,一张口便吞下无数星辰。
这片星穹乃是谢挚的识海外现,一旦受创,也会影响到她真正的识海;
而假“谢挚”化出的鲲鹏一口便吃掉了不知多少大星,致使谢挚识海震荡摇晃,捂着头半跪下去,感到头痛欲裂。
转眼之间,战局逆转!
沉思罗汉缓步走了过来,看着因忍受剧痛而浑身战栗的谢挚。
识海极其脆弱,稍有创伤,便有难以缓解的钻心之痛,其痛苦更胜粉身碎骨千百倍。
而谢挚此刻,便在经历这种令人发狂的疼痛。
沉思罗汉怜悯地注视着她,语气却促狭,分明带着自得与玩味。
他俯身轻声道:“施主可否告诉贫僧,死在自己手中,这感觉奇妙吗?”
“我不知道……”
谢挚疼得连嘴唇都咬破了,被冷汗打湿的头发沾在脸上。
此刻每说一个字,都无异于赤脚踏于荆棘,只能带来更大的痛楚。
但谢挚抖颤着声音,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
“……我只知道,你的不败神话,会打破在我手中。”
“……什么?”
沉思罗汉没料到谢挚既没有求饶,更没有痛悔自己将过多的底牌暴露于他面前,而是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猛地扭头,看向身边的假“谢挚”。
她朝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无后招。
沉思罗汉这才心中稍定:
从对谢挚的观察中,他观想出了这个假“谢挚”,她连智慧与思维方式都与真正的谢挚一般无二;
谢挚能想到的,她自然也能想到,倘若谢挚要偷袭她,那么假“谢挚”也会向他提前告知的。
这就说明无需担忧,谢挚只不过是在强撑着吓唬他罢——
温热的液体自人中滑下,落到沉思罗汉的僧袍衣襟上,晕开一点深红。
沉思罗汉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的鼻下。
是血。
他在流血。
但怎么会——?
下一刻,沉思罗汉的头颅与识海轰然爆碎。
假“谢挚”也随着沉思罗汉的败亡一道消失不见,随之而逝的还有她化出的假“太一”与鲲鹏。
“好哎!”
小莲花在谢挚的识海里开心地跳了起来,“打败他了!我们真厉害!”
谢挚收回外现的识海,撑着身体慢慢站起来,温声夸了兴高采烈的女孩一句:“是呀,我们打败她了,这都是多亏了你。”
高兴完之后,小莲花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双手撑着脸,笑容慢慢淡下去,哪怕小黑马亲密地用头拱她,也还是满脸愁色。
她很心疼谢挚,小声道:“你要是早点放我出来,我们一定还能更早打败他的,你也就不用受后面的苦啦……”
在与沉思罗汉的战斗中,谢挚的识海还是受到了冲击,有一片星空甚至粒星也无,变得完全漆黑一片。
居住在识海中的小莲花格外能注意到这种差异,由此也愈发感到谢挚此次的受伤之重。
“别难过,”比起陡然低落下去的小莲花,谢挚倒是很轻松,安慰道:
“你难道没看到沉思罗汉的能力么?‘获取智慧与行动,’——我若是早先将你使出来,你也会被他原样拟造出来的,这样我岂不是会比现在更糟?”
谢挚在初次发现沉思罗汉那神奇的能力之时,她便留了个心思*,一直刻意没有动用小莲花,即便小莲花见战况胶着,急得连连恳求谢挚放她出手,也仍旧无动于衷。
小莲花与她的性格与思想完全不同,虽然沉思罗汉能够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假“谢挚”,可那也究竟不是完整的她。
谢挚目光变柔,唇边的笑容加深了一些:
真正的她,识海里还有一个纯真可爱的帮手小莲花。
“好像也是哦……”
小莲花皱着眉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终于说服了自己。
“这么说,我帮到你了吗?”她期待地问。
“自然是帮到了。”谢挚含笑回应。
于是小莲花便重新快乐起来,翻身坐在小马背上,两条腿晃来晃去,眯着眼睛笑:“那就好!我喜欢能帮到你的忙……”
“接下来,我们去找你的道侣吧!她肯定特别担心你呢!”
第289章 佛陀
听到小莲花如此称呼白芍,谢挚心中一羞,却也没有否认,只是小声道:“别乱说……现在还不是呢……”
她与白芍如今还只是恋人,五州的成婚仪式虽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相通的,那便是仪式十分郑重。
倘要结为道侣,别的暂且都不论,但至少也需要双方亲长在场作见证——
白芍那边有白龟长老和段追鹤,倒不算难;
但谢挚的长辈之中,象翠微与姜既望都在大荒最西,孟颜深则在中州,却都无法来东夷。
谢挚倒并不是拘于繁文缛节之人,心里也期望能和白芍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但若说到结为道侣,她还是觉得有些进展太快——毕竟,她和白芍至今还不过相识数月而已。
小莲花闻言不解地睁大眼睛:“我并没有乱说,难道你不想与她成婚?”
“和这个没关系——我自然是想的……”
谢挚无奈,知道小莲花心如稚子,完全还是个孩子,干脆也不和她解释,直接奔过去找白芍,正和白芍碰在一起——
“小挚!”
沉思罗汉的法身一碎,他对白芍施加的禁锢也便解除了,白芍不顾头脑还在晕眩之中,便撑起身子焦急地寻觅谢挚的身影。
一看见谢挚,如心爱至极的珍宝失而复得,白芍一把将她紧紧抱住:“你在这里……我好担心你……”
她知道沉思罗汉有多强,也知道谢挚方才必然与他有一场恶战,刚抱住谢挚便又松开,紧忙察看她的伤势。
待看清谢挚此刻的形容,白芍的目光便颤动了起来。
都是血……
她捧着谢挚的脸细细地看,心中难受得厉害,望见她脖颈处的伤口,欲触而不敢触,最终只能极心疼地用指腹替她轻轻拭去唇边的血迹,“怎么……伤得这样重……”
“不要紧,一点小伤,吃完伤药几刻便好。”
谢挚见不得白芍这样低落的神情,刻意轻快地转移话题:
“那个沉思罗汉有几分本事,你知道么?他竟能获取敌人的智慧与行动,原样拟造出一个我——好在我留了一手,否则,还真说不好谁输谁赢。”
白芍听着,却好像没有听进去似的,整副心神还完全在谢挚身上,一直注视着她,哄道:“好,小挚,我们先吃药好么?”
……
直到看着谢挚服下伤药之后,白芍才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道:“小挚,我想变强。”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谢挚有些意外,笑着瞧她,“你现在已经十分强了,再强,就得是仙人啦。”
她知道,白芍虽然修为高,看起来是个修行痴人,每日除了练剑就是打坐,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功利之心,单纯是因为她天资高,再加上天生性情如此,喜欢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情罢了。
结果白芍突破起来,反而比那些孜孜以求破境的修士更快许多,要是被他们知道,真能气晕一大片人。
却不料白芍摇了摇头,道:“不够……仙人不够。”
“仙人还不够?”
这下连谢挚也有些惊讶了,寻常修士哪怕做的最大胆的梦,也便是成仙而已;
再往上,那是吹牛都不敢奢想的。
“那么,你所求的是仙王么?”
五州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新的仙王了,人们几乎觉得,仙人就是修行的尽头。
说着谢挚又觉得,只要白芍真心想做一件事,她便一定能办得成,她也不知道这股莫名坚定的信心是从何而来,不知是否是因为她喜欢白芍,还是别的原因。
“不过,你的话,一定行。”
谢挚捏了捏白芍的手指,笑道:“到时我就是仙王的道侣了,听着好威风。”
白芍还是摇头。
她面向谢挚,极认真地道:“仙王非我所愿,我想成为……五州最强。”
“这样,我便可以保护我心爱之人,天下没人再能伤到你。”
这是白芍生来第一次兴起如此强烈的变强欲望,在这之前,她只是专心修行而已,但对修为其实并不甚在意。
但在第四关中,她想帮助小挚,但却抵不过沉思罗汉随手一击,只能被禁锢于原地动弹不得;
方才她又看到谢挚的伤,才真正感到了自己的无力,由此生出一股铭心刻骨的疼痛——
这疼痛时时磨着白芍的心,叫她坐立难安,渴望着即刻变强,好让小挚从今以后都平安无事,再不用流血受伤。
想了想,白芍又警醒自己似的,道:“我以后,不能只专精于剑道,念力也须加强,否则遇见擅长此道的佛门弟子,真是没有一战之力。”
五州最强吗?
谢挚恍了恍神,听起来,可真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
若是被旁人听到白芍此语,定要笑话她痴心妄想,但谢挚却没有任何质疑不屑,也没有随口敷衍。
谢挚只是伸出手,和白芍拉勾,眼里是一样的郑重认真。
她柔声道:“好,我等着你。”
她相信,总有一天,白芍会像她所许诺的那样,成为五州第一人,连姬宴雪也不是她的对手。
服下伤药之后,不出几刻,谢挚身上的伤已经大好。
只是识海中的伤还未好——识海精致脆弱,短时间内极难修复,通常需要漫长的静养。
但此刻当然不是休息之时,谢挚稍调整了片刻,便强逼自己忍着头痛起身:
“公输大人呢?她醒了么?我们去看看她……奇怪,我们分明已经通过了所有考验,为什么这里还是没有变化?”
佛陀明明说过,试炼结束之后,优胜者会被带到菩提园的。
可她们现在,连菩提的影子都没看到。
谢挚心中一凛:“难不成,佛陀想变卦吗?”
几乎在谢挚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身后便传来了一道温和的笑声,竟好似已经悄悄听了她们说话许久。
“施主说笑了,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是谁?!”
谢挚一惊,立即转身去看,已经下意识摆出了攻击之势。
却见前一刻分明还空无一人的身后,不知何时悄然晕开了乳白的雾气,笼罩了原本平坦的试炼之地,放眼望去,只能看清周围一丈之地,再往前便完全朦胧模糊了。
谢挚想运转大观照瞳术去看,得到的却只有瞳仁一阵刺痛——佛陀的禁令仍在生效。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在深深的白雾中,那声音继续道:“施主想要窥得我的真面目,为何不用自己真正的眼睛去看,而要借助外在的瞳术呢?”
什么第二次……
谢挚一时想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忽见白芍面色一变。
“小挚,公输大人和佛子觉知……都不见了。”她用神识对谢挚说。
不见了?
谢挚的心陡然一沉:
能一路撑到试炼最后,公输良言和觉知毫无疑问都是东夷修士中的佼佼者,谁能悄无声息地掳走他们,甚至不发出一丝动静?
如此稍加推理,便很容易能够推出结果了。
猜测的答案浮上心头,谢挚反而镇定了下来。
……如果是他,那么,公输良言或许倒比自己呆着更安全几分。
“你带走了我们的人?她现在还好吗?”她警惕地发问。
“很好。”
声音的主人顿了顿,嗓音里笑意更多。
“施主要看看么?”
伴随着他的话语,如帷幕拉开,谢挚与白芍面前的浓雾缓缓散开——
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景物,竟与之前完全不同,不再是那尖石耸立的试炼场,而是一片极鲜嫩柔软的草地,平整而又广袤,一眼望不到边际,踩在上面如同踏在世间最名贵的地毯上一般,脚掌极为舒适,其上织着各种花朵,在清风里微微摇曳着,散发着宜人的香气。
而头顶也不再是高远的天空,更不用担心哪个新罗汉突然现身于云层之上,而是泛着淡淡的青灰。
站在堪称这完美无瑕的青天与绿地之间,人们会觉得自己渺小无比,仿佛被宇宙含在口中的一粒灰尘,甚至油然而生一股茫然惶惧。
而在隐隐的慌乱中朝四周望去,便能看到,在向四面八方无限延展的绿意上,立着一棵高大蓬勃的树木——
这时,人们不能不感到一种由衷的喜悦与感激,一下子放下心去,像是在茫茫大海中望见了一叶白帆,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安定下来。
即便连一向心神坚定的谢挚,在望见那棵树的时候也难以自制地恍惚了一瞬,继而察觉到自己的失神,咬着舌尖逼迫自己重归清醒。
那是一棵……
谢挚努力辨认着树木的种类。
菩提树。
树下放着一张矮桌,旁边似乎还有人。
“我们去那里。”
谢挚拉住白芍的手。
如果说,方才她对这人身份的猜测有八成把握,那么在见到这棵树之后,她的把握便变成了十成十。
从白芍凝重的神情上,谢挚知道,白芍显然也已经猜了出来。
对东夷人来说,菩提树是个再好辨认不过的意象。
——佛陀。
在白雾一施一收之中,她们身处的试炼地已经变化,来到了佛陀常年打坐悟道的所在……
大名鼎鼎的菩提园。
“好。”
白芍反握住谢挚的手,将她护在自己身后,朝菩提树下缓步走去。
随着她们越走越近,树下的景象也便看得愈发清楚——
那矮桌周围围坐了三个人,谢挚认出来觉知与公输良言的身影,两人都一丝不苟地端坐着。
谢挚悄悄松了一口气:
看来,佛陀没有骗她,公输大人的确还好好的……
不过也是,公输大人毕竟是公输良药的妹妹,即便是佛陀,也不敢动她的吧?
谢挚将注意力集中到第三个人身上。
……那个人,应该就是佛陀了。
谢挚与白芍走得更近,已离矮桌不过几丈之遥,甚至能够看到桌子上的陈设——
乃是一碟果子、一壶冒着热气的茶壶,与五盏小茶杯,其中三盏都已盛着茶水,分别放在佛陀、觉知与公输良言的面前。
而剩下的两杯茶,自然便是为谢挚与白芍提前准备的。
他是有备而来。
“见过佛陀。”
她们终于走到了菩提树下,谢挚弯腰行礼,态度不卑不亢。
尽管她对佛陀没有任何好感,甚至可以说是厌恶中怀着忌惮,但场面功夫还须做足。
直到在树下站定,谢挚才忽然发现,这棵菩提树格外大,他们五个人都完全被笼在一片浓郁清静的阴凉之中。
借着行礼,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面前的三人——
桌边的觉知投来克制而又含着探究的眼神,谢挚知道,他一定是在猜测,她与白芍假面之下的真实身份;
而公输良言则神色抱歉,显然以为是她又将她们牵扯了进来,但并看不出来什么畏惧慌张之色,佛陀应当并没有为难她。
至于坐在主位的佛陀——
他没有抬头,正在专心致志地为面前的空茶杯注满茶汤,然后将它缓缓推到桌子的另一边。
“请坐。”
佛陀微笑着抬起脸,对谢挚白芍颔首致意。
谢挚与白芍对视了一眼,在桌边的两个空蒲团上分别坐下。
谢挚端起茶杯,装作轻抿,其实杯沿都没有挨到嘴唇。
“多谢佛陀赐茶。”
这次,朦胧的曦光没有再笼罩佛陀全身,她终于看到了佛陀的真容。
跟谢挚的所有想象都不同,佛陀是一个看起来极普通的男子,没有一丝让人记忆深刻的独特之处。
他穿着简单的麻质僧袍,倒有些像苦行僧,体型适中,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既不俊美也不丑陋,既不年轻也不衰老,他就那样平和而又普通地存在着,在人群中如一粒沙落入沙海,让人不能找寻得见;
人们看到他之后,转眼便会忘记他的外在与容貌,表面的皮相在他们脑海中顺滑地驶入淡忘之渊,心中只能深深地记得他巧妙的颔首,他慈悲的眼神,他宽容的微笑,他宁静的嗓音,由此整个人被一种光明、安详与寂静的情绪所充盈。
这就是佛陀,五州的三位仙王之一,大佛光寺的主人,东夷的最强者。
他能一手建立佛门,拥有无数虔诚的信徒,并不是毫无缘由。
“方才你们在疗伤,我便将觉知与良言提前带到了菩提园,让他们在此稍事等候。”
“你已看到了,你的朋友都很好,现在安心了么?”
佛陀微笑着注视着谢挚,谢挚发现,从自己行礼到落座,佛陀的视线似乎一直都在自己身上,甚至根本都没有看白芍一眼。
谢挚只能放下茶杯道谢:“……多谢您的照顾。”
“不必多礼。”
佛陀意有所指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侧,直到现在,谢挚与白芍还没有以真容示人。
“不过,既已来此,又何必再伪装呢?”
第290章 气运
……佛陀已经看穿了她的伪装,知道她并未露出真容?
谢挚心脏一跳,下意识看向白芍。
佛陀法力无边,对此她并不意外,只觉这是早晚必然会发生之事,只是她也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甚至刚露面即被拆穿点明——
“这位施主和你一样,也用了易容之术。”
佛陀笑容和煦,道:“解开罢。”既像是在对小辈温和地建议,又像是不容拒绝地发出命令。
“在我面前,并无伪装的必要。”
他从容地望着谢挚,十分笃定,仿佛知道她一定会听自己的话。
谁也无法当面违抗佛陀的意志,谁也不能在佛陀面前戴上面具,而不袒露出自己的内心与本真——
佛陀可以看穿伪装下的一切,所以,不必做无用功。
“……”
谢挚默然片刻,心中知道佛陀说得不错,终于还是在白芍担忧的目光里,施法撤掉伪装。
“佛陀慧眼如炬,丝毫隐瞒不得,既如此,弟子也不敢再多加伪饰。”
她抬起脸,已不再是方才那个普通女人的模样,而是露出了自己原本的面孔。
“我名叫姜微,乃一散修,并无门派。”
谢挚刻意隐去了自己的真实姓名,面上满是敬畏:“侥幸得以通过试炼,实在惭愧,今日一见佛陀,极感敬服,心中俱为大光明所充斥。”她如今早已能熟稔地说出这些恭维的场面话了。
白芍也随之解开伪装,行礼道:“寿山白芍,见过世尊。”
佛陀向白芍颔首,对她的身份毫无意外,赞赏道:“原来是鼎鼎有名的寿山白芍,你的剑道很好,竟可打败注茶半托迦,假以时日,你绝不会仅仅拘于一个小小的东夷,必可震赫五州。”
他转向谢挚,缓缓地笑了笑:“姜微……虽然此前声名不显,但也丝毫不逊于白芍,念力更是尤佳,也很不凡。”
“至于剩下的两人,一个是公输家主的妹妹,一个,则是我的亲传弟子,便不必介绍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觉知一直隐秘而又专注地打量谢挚。
他总觉得,这个女人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一看见她,他的额角就隐隐作痛,但又实在想不起来她到底是谁。
——谢挚与佛子觉知战斗的时候方十六岁,一上来没打几下就直接把他砸晕了过去,故此,觉知对谢挚的面容其实记得并不是很清晰,只记得她是一个从天而降的蛮女而已;
再加上谢挚如今的气质已与过去完全不同,即便是象翠微猛地瞧见她,恐怕都要犹疑片刻,不敢马上相认,更遑论只与谢挚有一面之缘的觉知。
虽然此刻同在一桌,又倍感熟悉,他也不能将眼前这个举止大方的美丽女人,同记忆里那个令他咬牙切齿的西荒蛮女联系在一起。
谢挚才顾不上管觉知在想什么,只是紧紧地盯着佛陀,抱拳道:“恕我冒昧——世尊,您之前说过,通过试炼者可以得到大道气运,现在我等已到菩提园,敢问您何时能兑现承诺呢?”
这就是谢挚最关心的问题。
此番不顾一切地身涉险境,受了如此多的伤,几至丧命,她都不在乎,只求能换得大道气运,解开白芍所中的厄运缠身,为她再续道途。
为了这个,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她也要争取,不能放过。
“不必担忧,我并不是会食言之人。”
佛陀的一句话,让谢挚悬在喉间的心稍微下落。
他摊开掌心,手中浮起四团云朵似的五色光团,还在无时无刻地变幻着色彩与形状,透露着祥瑞与宁静。
佛陀一取出它,树下陡然一静,其余四人立时都将视线投了过来。
“……这就是……大道气运么?”
霞光瑞彩映照着几人的脸庞与眼瞳,谢挚将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把它惊到了似的,出神地喃喃自语。
其实并不必佛陀亲口解答,甫一看到它,所有人便已能确认,这就是实体化的大道气运——
越出色强大的修士,便越能感应到大道,而谢挚、白芍、觉知、公输良言四人都是极出类拔萃的修士。
在看到这四朵光团的同时,他们便感到识海与道宫一阵震颤,如鱼渴望水、鸟渴望天那般,心中涌出一股本能的渴望,想要得到大道气运,与它结合,将它融入己身。
只要得到大道气运,他们之后的道途将会大大顺畅,不仅会与大道无比亲近,而且运气——这个玄之又玄、却又对修行十分重要的东西,也会变好不知多少倍。
这也是如此多的东夷修士,都一股脑涌来参加佛陀试炼的原因所在。
四人仿佛被蛊惑了似的,都不错眼珠地盯着佛陀手中的大道气运。
气氛悄然紧张起来。
“……世尊,我有一个问题。”
谢挚仍然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大道气运,问。
佛陀笑了笑,好像知道她接下来将要问什么:
“请讲。”
“我的那一份大道气运,可以给白芍么?”
她转过脸,望向佛陀,眼眸清澈,毫无痴迷之色。
佛陀一怔,头一次露出意外的神情:“什么?”
谢挚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说,我的那一份大道气运,我自己不要,一起给白芍,可以么?”
她想了想,白芍的那一份气运只够解开她的厄运缠身,倘若再加上她的这一份,才能真正有效用。
至于她自己,那倒没关系。
谢挚觉得,自己的运气已经很好了,要不要大道气运也无所谓,倒不如送给白芍的好。
以白芍的用功苦修,再加上双倍的大道气运,必定比用在她身上要好很多,那样白芍也便能早些接近她的愿望,再变强一些了。
而她希望,白芍能够实现她心中所想。
“小挚!”
白芍在谢挚出声的时候也清醒了过来,刚回过神,便听到谢挚说出惊人之语,着急得抓紧谢挚的手,“大道气运何等重要,岂能随意便将它赠予他人?不要因为我,就……”
谢挚却毫不在意,只是朝她笑:“你这样想,便把它当成我的嫁妆,不可以么?”
这一笑好看极了,白芍呆了呆,感觉心跳都停止了一瞬,但仍不松口,“不,这不能……”她自然是极愿意小挚嫁给她,但是却绝不能——
“就这么办,不要再与我争辩。”
谢挚一锤定音,不理白芍,问佛陀道:“可以么,世尊?”
佛陀深深地望了谢挚片刻,点头道:“若你愿意,自然可以。”
另一侧的公输良言也闭上眼,抿紧嘴唇,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大道气运对她的诱惑也很大,她不像谢挚这般生性不在意外物,又深爱白芍,能够将大道气运赠给白芍而毫不惋惜,自然也对大道气运极难割舍。
“呼……”
她终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睁开眼,坚定地道:“我的那一份大道气运,也请佛陀一并交给白芍。”
这下连谢挚都惊讶了:“公输大人,你不用……!”
她没想到,公输良言会做到这种地步——
“不,”公输良言抬手,制止了谢挚白芍两人的劝说。
她目光诚恳:“倘若不是二位一路庇佑,公输良言莫说通过试炼,恐怕连性命也不能保全。”
“你们已救了我两次命,何况这大道气运本就是你们应得之物,甚至连回报都算不上,所以还请一定收下,否则良言余生都难以安宁。”
“……”
话已经说到这里,再拒绝也不能,谢挚与白芍只得道谢:“……多谢公输大人。”
“那么,我便将你二人应有的份量合在一起,一道赠给白芍。”
佛陀动了动手指,谢挚与公输良言的两份大道气运便融入了白芍的一份之中,登时变得更大、更光辉灿烂。
“好了。”
大道气运朝前飞去,如有灵一般认准了自己的主人,水一般融进了白芍与觉知的胸膛。
“唔……”
白芍捂住胸口闷哼了一声,谢挚忙紧张地握住她的手,盯着白芍的脸,不错过她的每一丝神情变化,以此来判断她此刻的状况:“白芍,你感觉如何?”
白芍深深地吐纳,引导大道气运在体内流转,衣袍无风自动,吐出一口浊气,一缕无形的黑气被逼得从她周身逸散,继而消失不见。
再睁眼时,白芍的眼眸已经变得更亮更清,精神饱满,神采奕奕,气质也隐隐变得更加无暇纯粹,看起来神圣而光明,凛然不可侵。
“我感觉很好,小挚,不必为我担心。”她柔声宽慰谢挚。
谢挚腰间的梅先生也适时传音道:“白芍说得不错,我能感知到,厄运缠身的影响已被大道气运抵消了。”
不仅如此,白芍还得了极多好处,毕竟她得到的大道气运,足是觉知的三倍。
觉知也受了不少好处,此刻还未睁眼,仍在打坐消化,细细感悟大道。
“那就好,那就好……”
谢挚高兴地看着白芍,心中满足。
她此次之所以决定冒险参加佛陀试炼,便是为了眼下这一刻,如今白芍不仅再续道途,甚至修为又有突破,岂能让她不开心?
佛陀忽然又开口道:“姜施主二人将大道气运赠予白芍,固然高义,但我也不好让你们通过试炼而未获好处。”
“我观姜施主识海伤势未愈,便赠你一枚果实疗伤,如何?”
他缓缓将面前的碟子推到谢挚面前,那里面放着一棵拳头大小的无花果,如玉石一般晶莹剔透,散发着甜蜜的香气。
“这枚无花果是我多年亲手栽种而得,对治疗识海有奇效,服下之后,念力顷刻便可恢复全盛。”
谢挚一时有些猜不透,佛陀为何忽然相赠宝果,怀疑他另有企图,婉拒道:“……多谢佛陀,但还是不必了,我的伤自己养养便好,如此贵重的东西,费在我身上也无甚用处。”
白芍的厄运缠身既已解开,谢挚再无挂怀之事;
她眼下,只想与白芍和公输良言尽快离开,不想在这菩提园与佛陀再多待一刻。
她看不透佛陀,即便费尽心思,也猜不出他的目的与心中所想;
但相反,在他含笑的注视下,她总有一种被看穿一切的赤。裸感。
这感觉很不好,让谢挚毛骨悚然,她只想远离佛陀,更遑论食用他送的果实。
“姜施主是担心我下毒么?”
佛陀问得平淡,唇边还带着笑意,如同只是随口闲谈,听在谢挚耳中,却是让她心头猛地一紧,忙道:“不敢……”
佛陀却不在意谢挚的回答,继续慢慢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并不是如此下作之人,姜施主。”
“你不信任我,怀疑我另有他图,对这一点,我并不否认……”
佛陀伸手拿起盘中的无花果,一点点细细地剥开,“但在这果实里,我的确没有动过手脚。”
“我若想要杀你,有很多种方法,都可以让你悄无声息地丧命,而你丝毫抵抗不得——一个仙王想要谁的性命,总是如此简单。”
他浅浅地微笑着:
“譬如说,在试炼开始前,你用神族的大观照瞳术窥探我的真身之时,我一个念头,便可粉碎你的识海……可我没那么做,姜施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杀你。”
谢挚听着佛陀的话,脸色苍白,僵硬地跪坐在蒲团上;白芍已经拔出了一截断剑,佛陀投过去一眼,便又让她动弹不得。
“我劝你最好还是服下它,这是为你好,姜施主,你之后会很需要一个完好无缺的识海的。”
佛陀终于剥好了无花果,将它放在盘子里,重新推到谢挚面前。
“……”
谢挚不作声,拿起无花果便吃。
白芍轻轻地叫了一声“不要”,谢挚心中一痛,但却没有停下动作。
她没有别的选择,佛陀方才说的一番话,既是敲打,也是威胁,而且确如佛陀所说,他如果想要谢挚与白芍死,甚至不用花动一动手指的功夫,而她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她只能赌,赌佛陀说的都是真的,赌他确实没有杀她之心——至少目前没有。
无花果的果肉清凉甘芳,香甜如蜜,谢挚却没心思仔细品尝它的滋味,三两口便囫囵吞咽下去。
“我已经吃了,现在能放我们走了吗?”
佛陀先撕开了和气融融的假象,她也不必再虚情假意。
佛陀似乎颇为满意,耐心地等待了几刻,才问:“你现在感觉识海如何?”
谢挚等他的回答早已等得心焦,谁知佛陀开口却不是答她是否能走,而是问她这个,也不得不暂且按下烦躁,感应了一番识海。
……出乎她的意料,她先前与沉思罗汉战斗而受伤不轻的识海,此刻已经恢复了鼎盛,星光与念力在其中充盈流淌,完全看不出受伤的迹象。
佛陀给她吃的果实,居然真的是一枚价值连城的宝药?竟能将识海在短短几刻修复好。
谢挚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佛陀到底想干什么了。
她先前以为自己的猜想已经接近了真相:佛陀投靠龙族,召开试炼,使得无数东夷修士惨死其中,便是在为龙族回归五州提前扫清道路;
可是现在看来,似乎又有别的隐情。
到底是什么呢?她想不出。
“……已经伤势大好。”
“那便好。”
佛陀露出了一个放心的笑,他解开白芍的禁制,令她在蒲团上重新坐好,“你这把剑很危险,它会吃人,还是不要轻易动用的好。”竟似是在语重心长地告诫。
“我要讲一件事,一件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事,埋藏在我心里已经足足一千年了,真对不起,把你们牵扯进来……但还是请你们听一听吧。”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腕提起茶壶,将茶杯重新注满——长谈的征兆。
“整个五州,除过我之外,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