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280(1 / 2)

第271章 觉慧

谢挚自小鼎中将菩萨像小心翼翼地取将出来,令它平躺在地。

如此近距离仔细望去,这菩萨像的确美得惊人,眉目纤纤,宁和温静,瓷釉散发着一圈晶莹暖润的辉光,仿佛随时都会睁开眼睛低颂佛号,不禁令人屏住呼吸,心生敬意。

但在知道其中真相的谢挚白芍看来,这圣洁的佛像只是一个残忍的监牢,望着它时,心中只有不忍之情。

是……将神族宝石放上去,就可以了吗?

谢挚半跪在地,取出那颗浓绿色的神族宝石,犹豫一下,将它轻轻地放在菩萨像额上。

柔和的碧绿光辉缓缓地晕散开来,被这光辉笼罩之处,都在一点一点地产生变化,坚硬的瓷面逐渐有了皮肤的色泽与温度。

如一个久睡将醒的人一般,菩萨像的眼睫轻轻颤动,嘴唇也恢复了柔软与红润。

在谢挚白芍期待的注视里,女人慢慢地睁开眼睛。

清亮的瞳仁动了动,她梦呓一般道:

“……是你们。”

是那两个……将她带出慧通寺的女子。

她们……到底还是救了她,在地狱门口将她夺下。

这感觉很是奇妙,仿佛注视一朵脆弱的花朵盛开,谢挚拿下宝石,轻声问:“你感觉如何?还疼不疼?”

女人感受了一下身体,一丝异样也无:“……并无不适。”

说着她已经坐起身,深深地望了谢挚白芍一眼,旋即便要下拜叩首:“多谢二位施主,此番救命大恩,不知何以为报——”

“快请起,不必如此。”

谢挚忙止住她,仔细观她脸色,红润而眸有神采;

谢挚尤不放心,又暗中探了她一回脉象,确定她不仅恢复了人身,而且十分康健之后,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女子态度坚决,还要再拜,谢挚按住她的手臂,道:

“遇见如此之事,出手相助乃是人之常情,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之处;更何况,”她微微一顿,“我们之所以救你,也是有自己的私心。”

“所以不要多礼,更不必视我等为恩公。”

女子闻言,果然不再下拜,只是轻轻摇首。

她岂不知,救她活命何等艰难。

她化为雕像乃是出自佛陀之手,不知如何才能令她恢复人身,但想也知道,这两人一定花了许多心思、吃了许多苦头,谢挚白芍却并未挟恩图报,甚至只是一句话轻飘飘带过而已。

何况真相并非谢挚所说,世间之事,为己乃是常理,助人才是真正不易。

见到她的惨状,的确会令人们肌骨觳觫,可若是知道害她至此的凶手乃是佛陀,却极少会有人再有胆量追究,恐怕只会避之尤恐不及。

是眼前这两人救了她的性命,谢挚让她不必挂怀,可她却不能不感恩在心的。

女子垂目,细声问:“二位施主,是想问我如何被佛陀变为菩萨像的么?”

谢挚也不与她绕弯子:“正是。”

女子闻言也并不惊讶,下意识想要竖起手掌低念佛号,不知想起什么,怔忪半晌,又默然将手放下,按在膝上。

“我……法号觉慧,乃是佛陀座下侍奉的一名比丘尼,年少即被家中长辈按习俗送入佛门,因此俗家姓名也早忘记了,二位施主唤我觉慧即可。”

“原来是觉法师。”

谢挚介绍自己与白芍道:“我名谢挚,这是我的道侣白芍。”

她现在已经能称白芍为道侣而不羞涩磕绊了,倒是白芍在旁忆起方才谢挚如何与她亲昵缠吻,因而悄悄红了耳尖。

觉慧……听起来似乎和觉知是一个辈分。谢挚心里暗暗地想。

她会和觉知有关系么?

觉慧惨然一笑:“法师之名,却不敢当,谢施主折煞我了。”

“那我便叫你觉慧,好么?”

谢挚从善如流,又状若无意道:“不知你可认识佛子觉知?我听你二人的法号中都有一个觉字。”

“认识。”觉慧点头:“觉知正是我的师兄,我们都是由佛陀亲自教导的。”

说到这里,眉间不免又笼上一层悲怨之色——却正是她最敬爱、最崇信的世尊佛陀,几乎要了她的性命,这叫她怎能不恨?

原来佛陀还算是他们的师父……

谢挚不禁又对佛陀多了几分忌惮不解——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叫他对自己的亲传弟子都痛下杀手?

觉慧定了定神,言语间有无穷迷茫,低声道:

“世尊平日极为温和宽厚,不仅法力通天,地位更是超然,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如此。”

“前些时日,他照例唤我前去听经,我毫无防备,刚刚结好法印,世尊就……突然袭击了我,抽取了我的所有念力。”

她伸出手掌反复翻看,当时瓷面覆盖她全身肌肤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令她至今心有惶然。

“随着念力流逝,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了一尊雕像,五感俱废,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真如一个活死人一般。”

的确,谢挚方才探觉慧身体,道宫之中仍然血精充盈,只是识海却完全干涸了,只有几缕丝线般的精神力勉强遗存。

谢挚之前已经知道是佛陀让觉慧落到如此境地,只是今时再听一遍详细的讲述,仍然不能不为之悚然:

靠抽取念力,使得一个活生生的生灵变成雕像……这是何等霸道、而又何等残忍的手段?

她忆起慧通寺大殿中摆放的那些造型各异的佛像,数量至少得有数百。

若是每尊佛像都是一个活人,那……

谢挚不忍再想下去,握住觉慧手掌,想以此给她一些安慰和力量。

“之后你便被运送到了慧通寺么?在此期间,你可有神智?”

觉慧感觉到谢挚掌心的温度,朝她感激地笑了笑。

“并没有……”

“其实,我被世尊抽空念力之后,当时便失去了意识,直到再‘醒过来’时,便已经到了寺里,和许多佛像摆在一起。”

“那些佛像……”

谢挚没有说完,但觉慧立即就明白了她委婉的暗示,眼眶一瞬间红起来;谢挚这才注意到,这容貌清丽的比丘尼眼下有一颗浅浅的小痣,为她端严的姿态增添了一分意料之外的柔和。

“是的……”

觉慧心力交瘁,勉强吞下悲声:“那些佛像,正是我的各位同门……”

谢挚默然。

她不想触碰觉慧的伤心事,但要剖析真相,便只能将那些伤疤血淋淋地撕开再看一遍。

白芍握紧谢挚的手,从怀中取出手帕,递给觉慧拭泪。

待觉慧情绪稍复之后,白芍行礼,替谢挚询问道:

“却不知为何,其他佛像都似乎没能醒来,唯独你恢复了意识呢?”

觉慧微露难色,一时没能立即回答。

踌躇片刻之后,觉慧才吐出一口气,轻声道:“这个问题,我也想了许久,不久之前才有些许头绪。”

她抬起眼睛:“我破了戒,爱慕上一个……前来拜佛的寡居小妇人,故此我的佛心不再纯粹无瑕。我想,或许这就是我侥幸留有神智的原因。”

“我对她动了凡心,纵使苦修十余载,但已佛途尽毁,修为不能再寸进。”

“世尊不知道此事,可我自己……心里是很清楚的。”

她犯下大错,目光从佛陀上短暂移开,心中掺杂了爱与情,最终反倒叫她保全了性命;

而她那些一心一意供奉佛陀的师弟师妹们,反倒全落得惨死的下场,想来也真是……造化弄人。

“芸柔?”

谢挚想起了她之前反复呼唤的名字,试探着问。

听到这个名字,觉慧仿佛觉得痛楚似的浑身一颤,又渐渐冷静下来,点一点头,承认道:“是她。”

“……”

谢挚不再出声,手指一下下轻扣膝盖,只是默默思索。

觉慧身为比丘尼,竟对凡人动情,至于破戒,这个她不在乎,也不觉得是什么弥天大错;

真正引起她注意的,乃是觉慧话语中透露出的东西。

如此看来,佛陀抽取弟子的念力,他们信仰的纯度非常重要?

对了,张夫人暴亡而逝的独子海晏,也是与觉慧一般,自幼被送入佛门,又受笃信佛教的张夫人影响,恐怕侍佛之心也是十分虔诚的。

佛陀专门挑选出这些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弟子,依托他们对自己的忠诚与信仰,抽取至纯至粹的念力,却不料其中出了觉慧这个意外。

——她爱慕上了凡人,以至于佛心染尘,在变成佛像之后,还侥幸保有意识,这才能在谢挚白芍潜入慧通寺之时,勉力用仅存的念力化为手掌,捉住谢挚的手,哀求她搭救自己。

“公输家主……和佛陀熟悉么?”

如梅先生所说,公输良药应当已经说服了佛陀与她联手,一同甘做龙族的奸细了,但谢挚还想在觉慧这里再确认一下。

觉慧一怔,不知为何话题跳跃为何如此之大,但还是仔细回忆了片刻,将自己知道的信息告诉谢挚。

“公输家主素来礼佛,每月都会亲至大佛光寺,每当此时,世尊便会将她迎入菩提园中交谈许久,不许他人进入。”

“如此说来,应当算是私交不错吧。”她谨慎地答。

“这样啊。”

谢挚心下已有定论,接下来又与觉慧聊了许久,问及佛陀与寺中生活的方方面面,直到问无可问,这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交谈。

因公输良言还在这里,谢挚请觉慧重入小鼎,待他们出会光市之后,自会将她放出离开。

将一切处理停当之后,谢挚整一整神色,将梅先生的羽毛放入公输良言的领口,这才唤醒她。

公输良言悠悠醒转,目中尤有迷蒙之色:“……谢姑娘?白芍?”

看看周围,她一骨碌爬将起来,按锏惊异道:“奇怪,我怎么忽然晕过去了?梅先生呢?”

“梅先生在这里,已被我装在黄鼬皮包袱里随身看管着了。”

大公鸡本不想吭声,但被谢挚暗中一掐屁股,还是痛叫出声,嘹亮得像在打鸣:“咯咯咯——”

“你看,”谢挚忍笑道:“它就在这里面呆着呢,无须担忧。”

她说谎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至于你方才,似乎是受梅先生厄运未除,这才忽然晕倒的,我已为你佩上了梅先生的羽毛,将它贴身佩戴,可免去厄运之场的影响。”

白芍忍不住看了谢挚一眼,唇角含笑,轻轻摇头。

方才谢挚对她说,良言醒来之后,尽管交给她来解释,让白芍不要开口,她一说话准保露馅。

如今看来,确是应当如此。

小挚哄起人来,真的很有一套。

公输良言果然信以为真:“原来如此,真是多谢谢姑娘了。”

谢挚估算了一下时间,距离天黑还早,心中还有另一桩惦念之事,笑道:

“如今距傍晚尚有数个时辰,我们先在会光市中看看,倘有称心之物,便尽数带走吧。

“入夜之时,会光市会重开大门,届时人们看见这满地无主珍宝必会疯抢,我们再趁乱离开即可。”

梅先生闻言眼前一黑——它就知道,谢挚在惦记它的宝贝!

这三个人里面,公输良言和白芍一个比一个老实,只有这个谢挚,最是奸诈可怕!

“事不宜迟,我们快动手吧!”

谢挚格外兴奋,指点白芍与公输良言道:“先找储物法宝,这样才能尽量多拿。”

打劫仇家简直算得上是她老本行了,洗劫一空更是谢挚素来秉持的宗旨。

她们三人点起亮光,被金乌大阵照破蜃气组成的假象之后,会光市露出了原貌,只不过是一条阴暗破旧的小巷子而已。

更准确地来说,在这条阴暗破旧的小巷子上面,还堆积着无数珍宝,随便取出一件,都能让一位大能者为之疯狂。

饶是公输良言出身高贵,此时也不禁看呆了眼:“这……比国库里的珍宝还要多……”

谢挚倒对此心无波澜,一则是她生性看轻外物,二则是她少年时已见过许多珍宝,诸如真龙的聘礼、金蟾的珍藏……如此等等,现下世间已经很少有宝库能再让她震撼了。

“开始吧!”

谢挚没给自己挑,而是心里想着要给白芍好好选些东西——她早就觉得白芍虽然修为精深,可身上的宝物太少了一些。

她先给白芍选了一个储物法器,乃是一把晶莹温润的小茶壶,刚好可以捧在手心,揭开壶盖,其中却有浩大乾坤。

“我上古神凰亲刻、传承无数年、内蕴万丈天地的莹玉茶壶!”梅先生捂着心口哀嚎。

她又翻出来一件防御法衣,和宗主之前带她去歧都西市买的那件衣服一样,也是由天蚕吐丝制成。

不同的是,这一件似乎还更好一些,表面隐隐有星辰的光辉明灭,如同月光下的粼粼大海。

“天杀的!我神王设阵、没有一丝缝隙、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天蚕法衣!”

梅先生吐血,它都快崩溃了,为什么谢挚总是能在一大堆东西里精准地挑到那个价值最高、最珍贵的宝物啊!

白芍之前的剑是师父所赠,之前受梅先生的厄运影响,剑身直接飞了出去,现在自然也用不了了。

剑修无剑,如同兵士赤膊上阵,简直不成体统,谢挚心中惦念此事,想着今天一定要给白芍挑一把最好的剑,方能配得上她,将她的剑道发挥到极致。

于是,谢挚翻拣了足足两个时辰,甚至打开了大观照瞳术,将会光市中所有的剑都翻了一遍,最终在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了一柄灰扑扑的长剑。

这把剑貌不惊人,甚至连剑鞘都没有,但谢挚在用神识扫过它时,识海中久未有动静的《五言经》轻轻颤动了一下。

《五言经》不会轻易作出反应,谢挚当即便决定,就是它了。

她用袖子擦拭干净其上灰尘,发现剑身还是雾蒙蒙的,看起来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神异之处。

谢挚心下还有些惴惴,不知是否《五言经》看走了眼,或者那震动只是一个偶然的反应。

所幸白芍接过剑后却很喜欢,捧着剑左看右看,好半天也舍不得放下,谢挚这才稍感安慰。

——她却不知道,白芍并不在意剑的好坏,只是单纯喜欢她送给自己的东西罢了。

哪怕谢挚送给她一块石头,白芍也能珍而重之地开心收下。

“我……”

梅先生原本都准备心如刀割地尖叫了,定睛一看,这把剑却很是普通。

它这才长松一口气:“嘿,这个不行。”

谢挚直接忽略掉它的话:“哼,你不懂。”

她们三人丝毫不停,足足在珍宝山中翻犁了数遍,直到估摸着将近傍晚,这才依依不舍地停下,俱是收获满满。

公输良言主要取了些珍贵的法器;

谢挚斟酌之后,样样都挑了一些,反正她的小鼎装得下;

白芍则甚少取拿,只是接受了谢挚为她选的一只储物玉壶、一件防御法衣、一柄长剑,之后又选了许多强大的心法剑诀,希望之后能带回寿山,给双涟他们学习。

“不赖嘛,给我们备下如此厚礼。”

小鼎重新变得充实,谢挚心情很好,笑眯眯地点梅先生的小脑袋。

“算起来,我们还要谢谢你呢。”

梅先生心如死灰,简直不想理她——这都是它费尽心思,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多少岁月才攒下来的珍藏啊!

谢挚毫不脸红:“小气,明明我们就只拿了一点点!”

其实她们三个拿的加起来真不少,但是堆积的珍宝山还是不见小——梅先生积攒下来的宝物实在是太多了,她们所取的只是九牛一毛。

拿不完,真的拿不完。

谢挚满足地叹气:这真是一种甜蜜的烦恼。

“至于剩下的宝物,就留给其他人吧。”

进入会光市的人们乍见如此之多的珍宝堆积,必定会陷入疯狂,继而为争夺而互相厮杀,最终能活下来的人少之又少——那样却又实现了公输良药的愿望,有违谢挚的初衷。

为了不让这种情况发生,谢挚便特意在珍宝上留下了一个阵法。

这阵法乃是在北海时,巨人一族的炼器大师布鲁爷爷教给她的,一旦施行,不得到器物自身的认可,就不能取得此物。

上古时,炼器师们通常拿它作为保险,如今已经很少有人会用了。

夜幕已至,会光市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光亮和嘈杂声一齐泄露进来。

谢挚三人早已隐蔽好了身形,预备等人们涌进来之后趁乱离开。

第一波涌入会光市的人们走了几步,便感觉到了不对劲:“……奇怪,怎么今天还没有变化?”

往常走到这里,小巷都会骤然变成宽敞的黄金大道的。

紧接着有人激动万分地大喊:“啊,看前面!”

耀眼宝光在黑暗中闪烁,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随处散落的珍宝,当即狂喜地扑上前去,想要将它们收入囊中,却发现自己的手掌根本碰不到宝物的表面。

“这是为什么?!”

焦急恼怒的叫喊此起彼伏,“我碰不到它!!”

但也有辉光陆续亮起,有人成功地收服了想要的宝物。

很快,人们便明白过来,必须获得宝物本身的认可,才能带走它们,靠武力和强抢都毫无作用。

换而言之,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场不沾血腥的和平试炼。

得知这个消息,有人欣喜若狂,也有人悻悻地收回了拔出的长刀。

而这一切,都与谢挚她们没关系了。

她们三人早已潜出会光市外,此刻正走在一条游人如织的街道上。东夷没有宵禁,入夜之后城市仍然热闹。

对白芍示意过之后,谢挚找了个借口短暂离开,将觉慧从小鼎中放走。

“快走吧,记得离泽都远点,今后改头换面,好好生活。”谢挚低声嘱咐。

觉慧望她半晌,眼中隐有泪光。

她深深躬身:“多谢谢施主……我在隐居之后,必会日夜为您和白施主祷祝平安。”

“不必,你只管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即可。”

谢挚并不相信祈祷祝福有用,只是友好地朝觉慧笑了一笑:

“如今佛缘既了,或许你可以试着找找芸柔呢?”

她一句调侃之言,让纯情的佛弟子猛地红了脸颊,讷讷道:

“这……我……觉慧……觉慧铭记在心。”

谢挚又给了觉慧一些钱财与防身之物,温言叮嘱了一番,一直看着她消失在黑夜里,这才放心回去。

循着原路返回,白芍与公输良言却不在原地。

“小挚,我们在……之后再右拐即可。”

跟随白芍在识海中的指示,谢挚找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了她们。

她们二人正立在人群里,人群中央乃是一个圆台,其上站着一个着官服的男子,正在大声宣读着什么,身边并肩站着一个垂目的僧人。

下面的人们都仰着头,专心致志地听那男子说话。

谢挚挤进去,正好听到了他结尾的最后一句话:

“……故此,世尊佛陀心中不忍,决定重开试炼。”

“凡是通过此次试炼之修士,如世尊之前所许诺一般,不仅可得佛陀传承,还能得到世尊亲赐的一分大道气运!”

第272章 破戒

磬敲过三声,朦胧的晨光自柏树的缝隙里密匝匝地投下来,大佛光寺里的僧人与比丘尼们都已做过早课,师妹轻轻走进净室,拍一拍觉慧的肩膀,叫:“师姐。”

“听经的人来了好多,他们正在外面等着你。你梳洗好了么?”

觉慧赶紧答:“好了。”

末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世尊真的要我来讲这次经么?我真怕,我讲不好……”

师妹笑起来,推着她往门外走:“真的!除了你还有谁能胜任?快走吧师姐,你今天真好看!”

因为师妹的话,觉慧也放松了一些,露出淡淡一抹笑:“不过红颜枯骨,皆是虚妄罢了。”

师妹撇撇嘴:“师姐你真无聊!”

又感慨道:“不过,世尊选中你讲经,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为了今天的讲经,觉慧特意焚香沐浴过,换了一件崭新的海青,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好,只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脸来,然而淡极始知花更艳,这反而很适合觉慧,将她本就清丽的外貌衬托得愈发脱俗。

然而走出禅房几刻之后,鼎沸的人声愈来愈近、愈来愈盛,仿佛有一片海正在寺外轰鸣,觉慧的心还是克制不住地怦怦跳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向泽都的民众们讲经,往常,这项工作都是由她的师兄觉知担任的。

不过觉知师兄自从夺昆仑山宝铩羽而归之后,就一直沉浸在灰心丧气之中,世尊没有法子,只好另择人选。

而这个被选中的人,便是她。

讲经者通常都是最出众的年轻佛弟子,要容貌好,修为高,对佛法的领悟也须在众人之上,这才能在大佛光寺每半月举办一次的讲经中大放异彩——

当俊美如月的佛子端坐于高台之上,将玄妙的经文用法力刻意送到每一个人的耳中时,许多人甚至会当场潸然泪下,前来听经的民众们对佛陀的信仰也会更加虔诚。

接替觉知师兄,扛下讲经的担子,这既是无上的荣耀,也是令觉慧紧张的重任:

她很怕自己表现不好,令世尊蒙羞。

寺外已成了一片人的海洋,恐怕楚王出巡也没这么大场面,人们都翘首以盼,渴望知道谁才能接任佛子觉知,成为新的讲经人。

“当——”

僧人击了一声磬,宣布佛女已经到来。

人们都屏住呼吸,慢慢地安静下来,齐齐踮起脚尖,将热切的眼睛投向缓缓打开的寺门。

觉慧自降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但她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慌乱,平静地将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继而缓缓颔首致意。

“噢,噢,我看到她了!”

前面的人都兴奋地喊起来,“好漂亮的佛女——!”

觉慧手执念珠,足尖轻点,飞身跃上高有数十丈的高台,盘腿端坐下来,激发起了一阵更大的欢呼。

讲经人们常常会这样,刻意展示自己的法力与神通,以此增加民众的惊叹与崇信。

“阿弥陀佛。”

觉慧双手合十,说出了露面之后的第一句话,嗓音十分清润,滚入耳朵时如玉珠一般动听,又像清泉一般悦耳。

这是讲经开始的暗示,人们心领神会,纷纷不再作声。

觉慧等了片刻,直到偌大的讲经场中鸦雀无声之后,这才静静地讲下去: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

“……”

“……”

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为了照顾民众们的凡人之躯,中间有数次休息;这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午间极热,连榕树叶都被太阳烫得发卷,听经人早已汗流浃背,需要不断饮水才能稍解喉中干渴,而那高台上的佛女自清晨至夜晚未进滴水,甚至连身躯都纹丝未动,仍然洁如冰雪,不染尘埃。

讲经终于圆满结束。

觉慧从经文中回过神,睁开眼望向下方,心中略有些忐忑。

大家会觉得*她讲得还算不差么?比之觉知师兄,她会不会太死板无趣?

台下的寂静更增添了觉慧的不安;但几息之后,人们就以热烈的呼喊抚平了她的一切忧虑。

欢声雷动。

觉慧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很受欢迎。

离台之后,照例需要与人们打一圈招呼,这是民众们唯一能近距离接触佛子佛女的时刻,其狂热程度令人咋舌,投花递果者无数——这其中,还不乏爱慕佛子佛女容貌的少年男女。

还有无数人伸着手,渴盼佛女能将自己的手握上一握,他们深信那样能使自己百病不侵,健康长寿;在后方,更是有许多人不断地下拜叩首。

面对这样的景象,觉慧有些不知所措,无数道声音叫着她的名字、无数条手臂在她面前挥舞,即便是维持秩序的僧人们极力斥责,也拦阻不住。

“哎呀!”

她听到嘈杂中哀哀细细的一声叫,像什么幼兽,然而又很快被人声淹没。

定睛看去,是一个女人被过于激动的人群推倒了。

踩踏极易令人死亡,觉慧叫了一声“停下”,没有人听。

她焦急不已,催动术法,强行令人群定住,“停下!”

涌动的人们倏然静止,觉慧便在众目睽睽之中推开人群,将那被挤倒的女人扶起来,担忧地察看她的伤势。

受伤不轻。

她摔倒之后被接连踩了好几脚,身上许多淤青,呼吸微弱,人已经昏迷了过去。

觉慧简单探了探,判断出她受了内伤,骨头也有裂隙。

她将女人交给师妹抱着,坚决地说:“她是在我们这里受伤的,我们得将她治好才行。”

她就这样将一个外人带进了大佛光寺,佛弟子的最高殿堂。

觉慧原本已经准备好因此被佛陀惩罚,然而佛陀听说此事之后,只是微微一笑,温和地夸赞她做得很好。

佛女的仁善之名传扬了出去,泽都人人钦佩……

觉慧带回来的这个女人是个寡妇,名叫陈芸柔,年纪不大,仅有十九。

按理说,一个寡妇居住在寺庙里于理不合,但佛陀既然默许了此事,其他僧人也就只当不知。

不过觉慧知道,仍须多加注意,便告诉芸柔平日尽量不要出门去,呆在她房里即可,有什么需要,她都会想办法解决。

觉慧在觉字辈中排第二,仅次于觉知,如今又是讲经人,在寺中的年轻弟子中也算是颇有一些话语权。

觉慧今年其实也不过十八岁,除过寺中的师弟师妹,她从未与外人相处过,芸柔性子温柔,与觉慧年纪又相仿,于是两人很快便熟悉起来。

芸柔管觉慧叫“慧法师”,觉慧告诉她,这个称呼自己还配不上叫,芸柔当时柔柔地答应了,但她记性不好,老是忘记,见到觉慧,还总是这样唤她,觉慧纠正了好几次无果,也就无奈地由她去了。

觉慧的房间不大,只一张床,觉慧将它让给了芸柔,让她好好养伤,自己打地铺睡在地上,更多时候并不休息,只是打坐冥想与阅读经书。

但是芸柔来了之后,觉慧冥想的时间缩短了大半。

因为芸柔的问题很多。

她刚醒之后还有些怯怯的,不敢同觉慧,这个明明比自己还小,然而分外端庄持重的佛女说话;

直到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她渐渐发现觉慧原来人很好,也很心细,这才慢慢和她熟络起来,也敢于在她打坐的时候打断她,问出心中积攒的那些千奇百怪的问题了。

“慧法师,你是什么时候来佛光寺的?”

女人坐在床上,身上敷着药,好奇地问。

觉慧一板一眼地答:“很小,我也记不清了。”

觉慧出身泽都的一个富户人家,按照东夷的习俗,家中要送一个子女入佛门,而她聪慧非常,通过了层层选拔考试,进入了全东夷最好的寺庙——佛陀所在的大佛光寺。

“你的名字是佛陀给你起的么?”

“是的。——不过这不是名字,而是法号。”

“哦,原来如此……”

过了一会儿,芸柔又很感兴趣地接着问:

“哎,佛陀真如传言所说,有三头六臂,眼睛里射出金光,并且耳垂非常大,一直垂到肩上么?”

“呃——”

觉慧少见地顿了顿,近年来,佛陀很少于世露面,将讲经也交给了弟子,因此外界将佛陀的外貌传得越发奇怪了,“并不是。世尊他……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之前看到一些和尚赤身裸体地走在路上,被日头灼得背上全是火泡,看起来很难受也不停下,那是在做什么?”

听到芸柔的描述,觉慧立即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他们是苦行僧。”

还有一些很天马行空的问题:

“慧法师,你知道地狱里有什么吗?”

觉慧敷衍着答:“很多东西,烈火,尖刀,油锅,恶犬……”

但无知的小妇人却轻易地被吓白了脸,好半天才恢复过来。

问题经常也会很无聊:

“慧法师今天不去讲经么?”

而觉慧的回答总是很简短:

“不去。还有几天。”

“佛弟子每天修行都很累么?”

“还好,分人吧。”

“你今年多大啦?”

“十八。”

于是芸柔便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哦!那你比我还小一岁呢!”

有时候,因为卧病在床太无聊,觉慧又话很少,芸柔便会自己絮絮地讲述自己的过往,以此消解漫长的静寂。

从她漫无边际的讲述中,觉慧得知,芸柔不是泽都本地人,而是来自一个小渔村,她的丈夫是一个专走赤森林商路的商人,用钱将十几岁的她买了走。

前些年,赤森林中有大能斗法,轰倒了无数树木,大水因而涌出,数千个商人在这次水灾中淹死。

而其中丧命的,也正有芸柔的丈夫。

他们甚至都没有正式相处过,只是在成婚时草草地见了一面,他便急急忙忙地又去做生意了。

“其实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只不过是看上我的脸罢了。”

愣愣地坐了一会儿,芸柔又很小声地说:

“不过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他……很老。”

觉慧不禁望了芸柔一眼,抿了抿唇,低下头,这次却没有说什么“红颜枯骨”的话。

不能否认,芸柔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脸不大,嘴巴红红的,眼睛格外乌黑清透,看人的时候却很专注,在开心的时候,会有明亮的光彩从眼里放出来,令觉慧想起日光下的琉璃。

她的眼神尚未褪尽少女的神采,但已经挽起了妇人的发髻,有着干惯粗活而利落勤快的手,女孩的天真与女人的妩媚,在她身上得到了一种奇妙而又矛盾的统一。

但她其实并没有怎么打扮自己,穿戴得甚至可以说是过分朴素,只一件青布裙,戴着一柄款式老旧的银簪。

觉慧看着她的银簪,总有些想为她换一把更好的簪子,这样才能更配她一些。

芸柔还很热衷对觉慧描述外面的美食,这大概是因为寺中只有素斋,而且样式十分单一,人们在此住得稍久,便不能不忆起之前所吃的种种美味。

而觉慧自从数年前开辟道宫之后,由于血精充盈,便不再进食。

她早已忘记了饭食的味道,甚至也失去了进食的欲望,一个虔诚的佛弟子也不应该重视口腹之欲,因此她在芸柔讲述这些时从不答话,只是若无其事地听着。

她面上不动声色,可是心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芸柔的话飘到了她的故乡,一个贫苦但富饶的小渔村里:

那里有云一样雪白的芦花,叽啾乱叫的鸡鸭;甜而脆嫩的菱角,滋味犹如板栗,煮熟了吃最佳;大而圆的藕,极鲜甜;山间不怕人的野兔,肥且大;很大的水鸟,喙长,脚鲜红,整日在水里悠闲地踱步;在河里随意撒下网去,能够捞上来整整一船闪闪发光的银鱼……

伤养好了一些之后,芸柔开始积极地下床活动。

她从小劳作惯了,乍一静养,还很不适应,也很不好意思,甚至要求将全寺人的衣服都交由她来浣洗,以此作为寺庙为她提供药物和住所的报答。

好在觉慧拦住了她的异想天开,并以告知芸柔佛光寺究竟有多少人来让她彻底放弃。

不过芸柔失望了一段时间之后,还是为自己找到了活来干。

那就是为觉慧磨墨。

佛弟子每天都要抄经,觉慧也不例外。

芸柔兴冲冲的,将这件事干得十分之快乐,觉慧不忍驳她的好意,再加上近来她发现芸柔确实也是闲不下,于是也就接受了芸柔的帮忙。

她抄经的时候,芸柔总是在旁边认真地看着。

“好漂亮的字呀!”

芸柔偏着头惊叹:“这么小,又这么黑!爬在纸上密密麻麻的!”

“这是小楷。”觉慧给她解释。

“哦哦……”

芸柔点着头,可是并没记住。她不懂“楷”是什么意思。

“慧法师,你认识多少字?”

芸柔的语气里藏着歆羡,她并不识字,于是就屡发天真得可爱的问题:

“世上的字,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么?”

“大概,有几千……”

觉慧想了想,“但比不上星星,没有它多。”

“哦!”

芸柔便恍然大悟地点头,很用力地将这个数字记到脑海中去。

“我本以为几千已经够多了,没想到,星星还更多!”

觉慧起了兴致,笑着蘸墨,在纸上写下芸柔的名字:“你看,这就是你的名字。”说着将那张纸递给她。

芸柔捧着纸,一个劲地端详,简直好像捧着一个金盆,有些手足无措了。

“噢,这就是我的名字?真好看,像画一样……”

“你要是想学写字,我可以给你教。”

芸柔一下子放下纸,欣喜道:“真的么?”

“出家人不打诳语。”

然而芸柔学得很艰难,好半天,连一个字也写不好。

“慧法师,还是算了,我太笨……”

她尴尬地就要起身,却被觉慧按住:“别动,不要走。我说过要教你的。”

觉慧拉过芸柔的手,用食指在女人掌心里一笔一画地划,非常耐心,“你看,仔细记着,是这样……”

芸柔听着,一点点涨红了脸,心思却没有在笔画上,眼睛不自觉地变得飘忽,跟着觉慧的指尖走。

佛女的手很柔软,微微有些凉,划在她的掌心隐隐发痒。

而她的手却很粗糙,掌心还有茧,这让芸柔几乎想把手羞惭地抽回来了,可又不舍得,因此只能如坐针毡地贪恋这点柔软与亲近。

早在第一次在讲经场望见觉慧时,她便觉得,佛女实在是很漂亮,看起来很文雅,又白又好看,声音也好听,像庙里供奉的菩萨像一样漂亮——不,不对,这样离近了看,简直,简直比菩萨还更漂亮……

“芸柔?你有在听吗?”

觉慧发现了她的走神,无奈地敲一敲桌子,惊醒芸柔。

“你——”

刚想像批评师弟一样批评芸柔,觉慧便撞上了芸柔慌张躲闪的眼睛。

她看到小妇人的脸庞有些发红,粉蒸蒸的,略有薄汗,像一朵带露的花,责备的话卡在舌尖,便怎么也说不出去了。

而且不知怎的,她自己的脸也渐渐烫起来。

她快速地把手抽回来:

“……今天就学到这里。”

自那以后,两人就心照不宣地不再肢体接触。

芸柔也不再磨墨,重新回到床上静养。

她们这样静静地呆着,可以一整天而不说一句话。

奇怪的是,房间终于重归宁静,觉慧却不能习惯了。

她莫名其妙觉得心中烦闷,暗中以心法反复调息,仍然如此。

这烦闷随着芸柔的伤势渐好与日俱增,直到她要出寺的那天到达顶峰。

芸柔提前收拾好了自己,跟芸柔告别。

“慧法师,我要走了……”

她走到佛女身边,像刚来的那天一样,拘谨而怯生生,垂着眉眼,眼睛不敢直视她的脸庞。

觉慧“嗯”了一声。

芸柔心里发酸,转身欲走,却被觉慧唤住:“等一下。”

她站起身,掰开芸柔的手,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放在她手心。

“这个给你。”

芸柔愕然地垂首去看,觉慧塞给她的,赫然是一支质地很好的玉簪。

心里的酸意陡然涌到眼睛上去,芸柔攥着簪子,带着哭腔说:“你当初要是不出家,该有多好。”

她的声音绵绵软软的,带着一点口音,连哭泣也像是在用眼泪撒娇。

觉慧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可她是高洁的佛女,只能沉默。

这是一个仲秋的夜晚,月光并不亮,芸柔借着暗淡的月光,将觉慧贪恋地看了又看,忽而又问了之前问过的那个问题:

“慧法师,地狱里有什么?”

觉慧几乎是下意识地答:“烈火,尖刀……”

“这样啊……”芸柔点点头,带泪笑了起来,“但我不怕。”

她一点一点地靠近觉慧,那么近,近得觉慧能看见她眼底的悲苦和渴求,她听见这生性胆小的妇人靠在她怀里喃喃地说:

“……引诱佛女,是应该下地狱的。”

小妇人含着泪,想依过来吻她的唇,觉慧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在她吻上来的最后一瞬,战栗着轻轻地叫了一声“不要”。

她是佛女,她不能破戒。

哪怕是被动的,也不行。

芸柔止住动作,定定地盯了她半晌,终于还是不忍破她的戒律,将这个吻轻柔地、眷恋地落在她眼下的小痣上。

她吻着她,比任何一个信众都更加认真虔诚。

“法师保重,我这一生……都会为您祈福的。”

芸柔离开了。

月光自西方移到了东方,继而愈来愈淡,最后至于看不见;而晨光愈来愈亮,早起的佛弟子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接水洗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觉慧还保持着默立的姿势久久不动,手里死死地攥着自己汗涔涔的念珠,一颗颗慌乱拨动,心中反复默念经文。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

芸柔的唇……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

她临走时哭了……

一切众生不成菩提及阿罗汉,皆由客尘烦恼所误……

若是,若是她不是佛陀座下的比丘尼,而是一个凡人,一个普通人,那么她一定,一定不……

喉间一甜,觉慧捂住胸口,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在绝望的烧灼感中,她看到自己原本澄净纯粹的识海,生出了陌生的丝丝杂念。

——她破了戒,爱上了那个……与她短居几月的小妇人。

第273章 前夕

大道气运?

刚赶来的谢挚听到这四个字,一下子便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定在原地凝神细听。

气运这样玄妙的东西,佛陀竟能取得,并将其作为试炼优胜者的奖励么?

在质疑的同时,她又不能不感到一种本能的激动与欣喜:

——如果是真的,这岂不是正适合白芍,解她的厄运缠身么?

大道气运比梅先生的厄运更高一层,或许,得到大道气运的加持之后,白芍不仅能解除厄运缠身,还能另有获益。

这个可能让谢挚看到了珍贵的希望,她心中激动,转头去搜寻白芍与公输良言的身影,见她们二人也听得专心致志,神情若有所思,便知道她们定然也与自己想到了一起。

男子的宣读还在继续,但谢挚已经没耐心再听下去,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白芍,便率先离开人群。

白芍与公输良言紧随其后,三人汇合,并肩走入街边一家僻静的酒楼,择了个不起眼的座位坐下。

刚落座,谢挚便禁不住抓住白芍的手:“听到了吗?他说佛陀的奖励乃是大道气运,正适合你。”

“若是能得到大道气运,梅先生的厄运缠身,一定也可以不攻自破了!”

她满怀期待地道,一边说,一边捏了一把腰间挂着的罪魁祸首,“喂,你说是不是?”

“哎哟!说就说,别动手呀你!”

梅先生刚目睹她们将自己的宝贝劫掠一空的惨状,心还在滴血,半点也不想理她,但被谢挚催促着,也不能不答,只能老大不情愿地承认:

“虽然我并没有试过,不过理论上来说,大道气运的确可以抵消我的厄运缠身……”

“你们看,连梅先生也认可了!”

先前梅先生说厄运缠身无法可解,的确是真的不假,但是大道气运却不同,它并不是能解开厄运,而是能直接将厄运压制。

譬如一杯无药可解的剧毒毒药,这时却忽然涌来洪水,那么这毒药也便在海量的清水稀释之下可以忽略不计了。

——以大道气运来破除白芍的厄运,是行得通的。

不过……

第一刻的激动过去之后,谢挚渐渐冷静下来,也立即意识到了此事的可疑之处——

一切与大道接近的事物都极为神秘玄妙,因而珍贵非常,佛陀作为成名已久的一方仙王,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气运于己的好处。

即便如此,他也依旧舍得将大道气运作为一场试炼的奖励么?

若是佛陀没有傻,那便是在做善事。

可佛陀偏偏不可能是在突发好心——

他袭击虔诚的佛弟子,抽取他们的念力,将他们变成佛像,已证明了他的阴险与狠毒;

而之前得知的种种消息也表明,佛陀有很大可能已认可了公输良药的游说,背叛五州,投靠龙族,成为了异族的奸细。

既然站在五州的对立面,那佛陀又岂会将珍贵的气运分给东夷的修士,助力敌人的成长?

除非——

这是一个伪装成机缘的陷阱。

佛陀根本就不想将大道气运拿出来,他只想以此吸引人们前来,令参与者在试炼中尽可能多地死去。

谢挚的心凉下去,不自觉放开了紧握白芍的手。

公输良药之前,不是也想与梅先生合作,在会光市以重宝设局,坑杀前来的修士吗?

如今看来,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终于还是不肯放弃,将此伎俩重又施行——

只不过,这次的陷阱不在会光市,而是设到了佛陀的寺庙当中。

反倒是她,一心牵挂白芍的厄运,以至竟被短暂地冲昏了头脑,白白空欢喜一场。

白芍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她在大喜大悲之间,仍未见失望沮丧之色,只是温柔地拍了拍谢挚的手背,宽慰道:

“没事的,小挚,至少我们如今已知道大道气运对我有效了,是不是?”

“佛陀的试炼或许只是骗局,但我们现下有了希望,总比之前的无法可解要稍好一些。”

“……嗯。”

谢挚刚才得到一点安慰,勉强露出一点笑,便又被梅先生的阴阳怪气打断:

“哼,大道气运岂是常人能得到的?当世之中,恐怕只有仙王才真正拥有几分大道气运,他们自己尚嫌不够,又怎会分与你们?”

“谢挚,你不是和摇光大帝交情好么,问她去要,看她肯不肯给你。”

梅先生现在被谢挚囚在身边,成了一只一无所有的光杆公鸡,心中颇有怨气。

因受大道誓言束缚,谢挚她们不能杀它,既无性命之忧,谢挚为了白芍的厄运缠身,还有需要咨询它的地方,它便开始破罐子破摔,放心大胆地嘲笑讽刺。

梅先生这样一说,谢挚还真的下意识思考了一瞬间,倘若自己去求姬宴雪,她会不会答应。

不……

紧接着,谢挚又否定了自己的异想天开,露出自嘲的苦笑。

她是知道姬宴雪的,那个女人或许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对她颇为宽容,也愿意帮她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忙,可同时,她也是一位精明的帝王,绝不会做亏本生意。

气运如此珍贵重要,她又怎会将其轻易赠予他人?她算是她的什么人?

谢挚与姬宴雪只不过有几面之缘而已,而白芍,更是与姬宴雪八竿子都打不着。

这条路,绝走不通。

那么,宗主呢……?

谢挚刚试探着想起宗主,左胸口便是一痛,当年剖心取种的伤痕依然鲜明如初。

宗主……更是不可信任……

她浑身微微发抖,咬着牙想。

这是与狼谋皮。

倘若她现在回中州求宗主相救,宗主必定明面上答应,转头便将她在天峰上囚禁起来的。

知道了谢挚与白芍的事之后,她会怎样对白芍,谢挚更是不敢去想。

如今回想起来,宗主对她的控制欲其实十分强……

说不定,她会将白芍直接杀掉的。

五州三位仙王,短短几刻便已接连否定了两位。

那么,难不成,真只有佛陀这条路可走?

想起觉慧变成的佛像,谢挚不禁打了个寒颤。

连自己从小教养到大的弟子都能痛下如此杀手,佛陀之狠毒危险可见一斑。

如有可能,她真不愿和佛陀这样的人对上。

——但是,为了白芍,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愿意闯上一闯。

谢挚打定主意,轻声道:“白芍,我还是想试一试。”

“小挚……”

看到白芍露出不赞同的神情,谢挚早有准备,反握住白芍双手,堵住她的反驳之语:

“先听我说,好不好?我并非冒进,更非自寻死路——”

“方才听那官使宣读文书,距离佛陀的试炼尚有月余,我们不如先在此暂住一段时日,待试炼开始时,混入人群之中,佛陀必定还要发一番演说,正好我们有从梅先生处得来的讹兽尾,可借此一试佛陀许诺真假,届时我们再做决定,好么?”

“倘若真如我们所料,佛陀是……”

顾及公输良言在此,谢挚将公输良药略过不提,只是语焉不详地道:

“包藏祸心,以试炼之名,行害人之实,再离开也不迟。”

“而若是他所说不假——”

谢挚将白芍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目光恳切:“我们便参加这试炼,又有何妨?难不成我们二人联手,会赢不过其他参与者么?”

她知道,真相是后者的希望十分渺茫,可事关白芍,即便只有一线希望,她也要竭力争取,绝不肯轻轻放过。

“……”

白芍垂下眼,默然良久。

一路修行二十余载,说完全不在乎自己的修为,那是假的。

纵然生性豁达,但她亦有自己的骄傲与坚持,也希望自己与小挚并肩而立之时,能被世人认可,称赞她们乃是般配的一对佳侣。

先前得知厄运缠身无法可解,白芍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准备默默接受自己的命运;

但是,倘若能有机会解除厄运,她自然也会尽力而为,不会轻易放手。

“好。”白芍点头答应。

公输良言方才一直都在默默地倾听,此刻也正色抱拳道:

“白姑娘之所以受困于厄运缠身,正是为了救我,良言并非知恩不报之徒,若二位想参加此次试炼,请准我一同前去,良言虽无甚才能,但也或可堪用,能为你们稍添一份助力。”

谢挚心中其实不大想公输良言掺入此事,一来,她们与公输良言认识不久,并未多么熟悉;

二来,她是公输良药之妹,即便她不知道公输良药早已背叛五州,或多或少也会有些牵连,实在不适合作为同伴。

“多谢公输大人好意。”谢挚没有明言拒绝,只笑问道:“不过,您的佛像案不再查了么?”

公输良言一怔。

不过她为人清正,没能听出谢挚的婉拒,只以为她在关心自己,沉默半晌,才苦笑道:“没想到,谢姑娘还在替我担忧,不过这件案子,暂且不查也可……”

作为一个捕快,她素有才干,自从追查佛像案数月以来,其实公输良言已经发现了许多或明或暗的线索。

而这些蛛丝马迹汇聚起来,只隐隐指向了同一个人——

那就是,佛陀。

她心中已经有了凶手的人选,可那只是直觉与推测,没有明确的证据;

而且即便有证据,将其上报给朝廷,楚王也绝奈何不了佛陀的。

公输良言心中满是苦涩。

……所以还是,算了吧。

将案子暂时抛开,先帮助自己的恩人摆脱厄运,或许会更有意义一些。

至少,这不是无用功。

谢挚被公输良言的回答噎得一顿——她是真的没想到,这人如此不善察言观色,连她的暗示也听不出来。

奇怪,公输良言那样一个聪明得像精怪似的人物,怎会有这样一个正直得过分的妹妹?

难不成,她真是将她保护得太好了么?

不过……

谢挚心念一转,不再推辞,点头笑道:“既如此,那便多谢公输大人了。”

或许,公输良言的身份也会有一些可利用之处……

让她同行,也无不可。

此事就此敲定,三人在酒楼里定了两间客房,公输良言一间,谢挚与白芍一间,暂时居住下来。

距离佛陀的试炼开始还有一个多月,在此期间之内,谢挚将从会光市中拿走的宝物细细地分门别类,提前了解熟悉其功用,为之后的试炼做足准备。

白芍与谢挚一般,也在检看会光市得到的各式珍宝,俱有妙用。

只不过,谢挚挑出来的那柄剑,她们却没摸索出来什么特别之处,似乎就只是把普通的凡剑而已。

谢挚为此很是不高兴了一阵,心中连连抱怨《五言经》不靠谱。

最终还是白芍哄好了她。

“不要紧,有剑已经很好了。”

白芍将灰剑爱惜地收好,望着谢挚,目光澄澈柔和。

“更何况,真正重要的不是剑,而是持剑的人,不是么?”

谢挚最喜欢听白芍如此自然地说这种傲气的话,心中阴霾稍减,终于忍不住笑起来,走过去抱紧白芍腰身,点头道:“嗯!”

“我信你,即便你手里握着的只是一块凡铁,可也总是最厉害的剑修。”

和着骄傲与羞涩,她轻声说。

“白芍,”抱着白芍,谢挚闭着眼睛,许诺般地道:“总有一天,我要为你寻一把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剑,如此才足与你相配。”

白芍也笑,声色愈柔:“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剑在哪里,我不知道;可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女子,现下正在我怀里,我却是知道的。”

“哎呀,你怎么……”

一句话说得谢挚脸烧起来,这下也不让白芍再抱了,推开白芍,羞恼交加地瞪白芍道:“你怎么也……学得油嘴滑舌的……!”

“你不喜欢么?我以后一定改。”

“我……”

谢挚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红着脸重新投进白芍怀里去,小声否认:

“没有……”

“没有不喜欢……”

白芍这个傻子,怎么都听不出来那不是真心话的……

世上哪个人,能不喜欢心上人对自己说情话呢?

她是喜欢的。

如此月余匆匆而过,随着试炼之期的渐渐逼近,谢挚也越来越感到周围气氛的不同——

街上的修士近来愈发多,由外貌打扮与口音坐骑来看,明显来自东夷各地;

酒楼的客房早已住满,仍不断有人前来询问可有空房;

用饭与在街上散步时,听到关于试炼的闲谈与议论也愈发频繁。

……

种种迹象都昭示出,东夷修士对此次佛陀试炼空前重视。

白芍也说,这次进入泽都的修士,其质与量,都远胜于之前的赤森林发现真凰。

第274章 地狱

如此静待几日,佛陀试炼的日子终于如期到来了。

这一天,泽都之中格外喧哗,无数修士早早地涌向了大佛光寺,在讲经场上聚集,整座城市都弥漫着一股激动难安的气氛,连民众也早早关了店面,一齐奔向佛寺——

听说,这次试炼开始之时,佛陀将会露面,人们都渴望能沐浴他的佛光。

“快快!试炼马上就要开始了!”

数个年轻修士如风一般奔过街道,不断相互催促,身着一样的服饰,显然来自同一宗门。

距试炼正式开始的时间已近,修士们大多早已于寺前聚集,此时的街道空旷无人,他们来得有些迟,因而步伐稍显紧忙慌乱。

谢挚合上窗子,不再注视下*方的街道。

时间差不多了。

她将手掌在脸上一抚,再抬起脸来时,已变换了容貌,成了一个面容平淡的年轻女子,不能给人留下任何特殊印象。

“试炼即将开始,白芍,公输大人,我们也动身吧。”

白芍点一点头,将谢挚自会光市得来的灰剑仔细地佩在腰间:“好。”

公输良言早已收拾齐整,仍然身着男装,背上的金锏以黑布缠裹,间或泄出一缕璀璨的金光,一看便是不凡之物。

为了今日的试炼,她们也一样做了伪装,容貌与往日不同,身形亦有变化。

一路无话,飞速来到大佛光寺前,这里已被人群淹没。

为了表达对佛门圣地的尊敬,不论是名震一方的大能者,还是地位超绝的掌门人,此时都特意走下车辇,昂首立在寺前。

在他们身后,站着各个宗门最优秀的年轻弟子;

再往后,则是不出名的小宗门与零散的散修,最后才是翘首以盼佛陀的普通民众。

修士与凡人加在一起,大约足有数万之多,饶是讲经场十分广阔,此时仍然被人群挤得满满当当。

谢挚她们来得迟,因而站得也靠后。

朝前大略扫去,谢挚一眼便发现,在修士最前方,赫然立着一个熟人。

佛子觉知。

数年不见,觉知仍如当年初遇时一般俊美,手持念珠,眉眼低垂,一身月白僧袍,谦卑而温润,一看到他时,仿佛连时间的流速都变得缓慢。

在他周围留有一片无人靠近的空地,显示出他的特殊地位与人们对他的尊敬。

今日,是沉寂数年的佛子觉知,自西荒归来之后,首次于东夷众人面前公开露面。

觉知……他也来参加本次试炼吗?

是佛陀授意,还是他自己想来?

谢挚留神观察了一下觉知的修为,比之当年精进十分,心中不禁暗暗赞叹。

之后,她又大致感受了一圈,其中有不少生灵的血精格外旺盛,不似人族。

“看来这次试炼吸引的不仅是人族,还有一些别的种族……”谢挚若有所思道。

五州的灵兽与宝血种都主要分布在西荒,中州人的坐骑更是全由西荒捕得,而东夷几乎没有本土原生的灵兽,但是却有一些以凡兽之身修行的生灵,甚至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小宗门,小毛驴亦可算在此类。

“当——”

击磬声打断了谢挚的思索。

这块磬原本在讲经即将开始时才会敲响,今日则用来预告佛陀的到来。

寺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两列恭谨的佛弟子。

谢挚屏住呼吸。

即便她不信佛,也对这个东夷最强大的生灵十分好奇。

佛陀要出来了吗?

在无数人期待的心跳声中,一个人影在两列佛弟子中间慢慢地步了出来。

是佛陀。

但令谢挚失望的是,柔和圣洁的白光包裹了佛陀的全身,让他整个人处于一片模糊朦胧之中,莫说容貌,甚至连身形也看不清楚。

“阿弥陀佛。”

佛陀环视了下方一圈,继而温声行礼。

周围陷入了一刻短暂的静寂,紧接着,便爆发出了极热烈的欢呼呐喊,如海啸一般震得人脑内嗡嗡作响,耳中阵阵轰鸣。

谢挚周围的凡人呼喊着佛陀,纷纷跪倒在地,流泪叩首不已,在前方望去,如一片被风吹折的麦地。

白芍替惊讶的谢挚捂住耳朵,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小挚,还好么?”

“没事……”

谢挚回过神来,她是头一次直观感受到东夷人对佛陀的信仰之狂热,所受的冲击分外大,难免有些震撼。

“今日,乃是我大佛光寺……”

佛陀的声音和煦而又宁静,如春日的阳光一般温暖,听在耳中,会让人不自觉放空思绪,心中只剩下了一种充满喜悦与宁和的纯净情感。

谢挚听了几句,便感到自己的精神力被涤荡得更加纯粹,甚至隐隐有入迷的倾向,连忙强行扯回注意力。

凡人根本无法抵抗佛陀的法力,早已完全沉浸于佛陀的话语世界,面庞上露出幸福如稚子的微笑。

再看身边的白芍与公输良言,也目露恍惚之色,又在谢挚的提醒下恍然惊醒过来。

“我在不知不觉之中,好像就沉浸了进去……这实在是……”

公输良言倍感惭愧,她也是第一次见到佛陀,听到他的声音,因而毫无防备。

种种复杂心绪最终只化为一句感叹:

“……佛陀果然法力无边。”

谢挚宽慰道:“没事,这不怪你。”

是佛陀的境界太高,他甚至都没有刻意地引导众人,仅凭自身深厚无边的精神力,说出的话便可影响到听者。

谢挚心中对佛陀的忌惮不禁更深了些许。

同时,她也不能不下意识地联想到:

佛陀已经如此强大,而摇光大帝却还比他更强,在当年的正音之战中,一剑便使得佛陀惶然避退……

——那么姬宴雪真正的实力,该有多强?

她悄悄打开大观照瞳术,朝佛陀身上包裹的那层圣洁辉光看去,想要一窥佛陀的真容。

刚刚将视线投过去,佛陀便若有所觉,微微垂首,与谢挚径直对视在了一起。

万丈金光洒满星空,一座高大如山岳的佛像凭空出现在了谢挚的识海。

望着识海里愕然的小莲花,佛像仿佛早已料到似的,注视着她,微微偏头,很温和地笑起来。

“是你。”

他柔声道。

“哈啊……”

谢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发软,倒在白芍怀里,鬓发已被汗水完全打湿。

佛陀的神识退出了她的识海。

“……因而,才有了今天这场试炼。……”

台上的佛陀仍在继续讲话,声调平和有力,听不出来丝毫异常。

除了他与谢挚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就在谢挚望向他的一刹那之间,佛陀便意识到了有人正在窥视自己,精准地锁定了谢挚,以神识侵入了她的识海。

这一切几乎是同时发生,而谢挚甚至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佛陀退出她的识海,小莲花惊疑不定地跳了起来,她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她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

识海被入侵极为危险,只要佛陀愿意,一个念头就可让谢挚失去声息。

佛陀发现了她的窥视,却没有杀死她,只是轻飘飘地抬手放过,甚至也没有任何为难之举。

换而言之,他将刀刃一瞬间贴紧了谢挚的脖颈,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撤了回去。

这完全不合常理。

明明,明明,他应该是个罪恶滔天的坏人的……

而且,让谢挚更奇怪的是——

为什么,听佛陀的口气,竟好像之前认识她似的……?

但她绝未见过佛陀,这一点,她可以确信。

“小挚,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谢挚看起来状态不大好,仍在惊魂未定之中,白芍不知发生了什么,扶着她担忧地询问。

谢挚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没有……我只是……”

佛陀的讲话到了尾声,也即将说出试炼的关键环节,此时来不及多言,谢挚捏了捏白芍手心,要她放心。

“待会再说,我们还是……先专心听佛陀说什么吧。”

佛陀正在为修士们讲解此次的试炼:

“本次试炼共有四关,分为炼体、神通、兵器、念力,每关之中,各有一位罗汉法身镇守,战胜法身者,方可进入下一关。”

“连破四关,最后的胜利者将会抵达菩提园,在那里,我会将大道气运赠给此次试炼的优胜者,作为奖励。”

“……”

谢挚提起心来,握紧手中早已准备好的讹兽尾。

——讹兽尾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狂喜一下子涌上心头,谢挚抓紧白芍的衣袖,即便极力控制,仍然不能不表露出激动:“佛陀的承诺是真的!”

他没有骗人,他真的会将大道气运分给这次试炼的胜出者!

白芍有救了!只要得到大道气运,她的厄运缠身也便可以解开了!

“好!”公输良言也忍不住轻轻击掌:“既如此,我们便参加试炼,为白姑娘夺得这大道气运!”

细微的骚动在修士中蔓延开来,即便是佛陀的威严也不能遏止——他们与谢挚一样狂喜激动。

因为这阵骚动,佛陀稍稍停顿了片刻,耐心地等待众人安静;

尽管他的面庞完全笼罩在白光之中,看不到任何切实的神情,但谢挚莫名觉得,他此刻一定在静静地微笑。

“不过,还有一事需要注意——”

下方终于归于平静,佛陀开口续道:

“这次试炼十分危险,即便是斩己境的大能者,亦有陨落的可能,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魂灭。”

“因此,还望诸位多加小心。”

佛陀缓缓向前摊开手掌,掌心中散开一团辉光,将在场的修士尽数包裹在其中。

“若无异议,试炼便开始罢。”

“本次试炼名叫——”

“地狱焰。”

佛陀的尾音还在众人耳中回荡不休,但眼前的景象却已经产生了变化。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人头涌动的讲经场,而是血红一片的天空,与灰白裸露的大块岩石。

——试炼悄然开始了。

第一关,炼体。

“啊!!!”

身边有人发出了痛苦的惨叫,鲜血自他胸口突出的雪白刀锋上汩汩流出,周身上下更是被不知多少柄尖刀贯穿。

又有许多人被烈火焚身,口中冒出股股黑烟,哀嚎着倒地挣扎,刚要伸手为自己身上浇水,整具身躯便已化为焦炭。

“天呐,我的手!我的手!”

有人见此大骇,刚要察看自己有无受伤,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臂已在极寒中冻成冰块,折断在地摔得粉碎。

数不清的恶犬不知从何处扑将过来,竟生着三颗狰狞头颅,森白的牙齿间滴着腥臭口涎,一口便咬掉了一个修士的头颅,撕咬之间血肉横飞;

天空中更有无数神禽飞来,尖喙与利爪都是致命的武器,稍稍在修士身体上一碰,便可将人整个撕裂。

试炼才刚刚开始,便已有近千修士惨死丧命。

尖刀、烈焰、寒冰、恶犬、凶禽……

在血红天空的映照之下,在惊惧痛苦的哀嚎之中,在喷洒飞溅的鲜血之间,人们恍然想起了经文里描述的种种地狱惨象。

“……这是地狱!!”

第275章 试炼

试炼才刚刚开始,顷刻之间便已经死伤了如此之多的修士——甚至这才是第一关卡,连试炼的一半都远未完成。

果真如佛陀所说,这次试炼危险至极!

丛丛尖刀毫无征兆地自谢挚脚下刺出,要刺穿她的胸胁,又在灭绝气下轻而易举地化为齑粉。

白芍挥剑,将周围刺出的所有尖刀尽数斩断;

公输良言轻扣锏面,一股奇异的波动自锏身上蔓延开来,如水波一般缓缓扩散,凡所及处,尖刀纷纷碎裂。

尖刀既除,紧接而来的即是极寒,一股逼人寒意自谢挚脚下传来。

仿佛触及深海冰冻万年的寒冰,即便在刚察觉的一瞬便跃起避开,谢挚仍然受寒意所侵,半边身子麻痹,失去了知觉。

“小挚!怎么样了?哪里疼?”

白芍忙将谢挚揽在怀中,不使她接触危机重重的地面。

她身着自会光市所得的天蚕法衣,不受寒暑侵袭,因而并未受伤。

“没事,只是冻伤……”

谢挚瞥了一眼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出现了黑紫斑点,是严重冻伤的症状。

她颤抖着吞下药丹,僵硬的肢体重新变得柔软,“不要紧,及时服药即可。”

反正她在梅先生那里拿了许多珍奇药物,几乎够她死而复生上八百回了。

白芍与公输良言俱有防御法器,并未受这极寒影响,谢挚犹豫了一下,终于也从小鼎中翻出了宗主之前送给她的天蚕法衣胡乱披上,这才得以平安落地。

若在谢挚少年时,那时她肉身强大非常,自然不惧这极寒极热;

只是如今不同往日,倘非倚借外物,她轻易即会受伤。

——偏偏这外物是宗主所赠,若非不得已,谢挚真不愿意再动用它哪怕半次,只乐意见它在小鼎里积灰,一时之间心绪倒颇为复杂。

附近的恶犬凶禽见此情状,对她们的实力若有所觉,知道这三人非己能敌,竟也不来攻击,只是凶狠地扑向那些惊恐躲避的其他修士,激起片片怒吼惨呼。

趁这一刻清静,谢挚快速观察了一圈四周:

又有不知多少人惨死。

“……这就是第一关么?”

这一关名为炼体,似乎主要考核的是修士的肉身强度,故此才有尖刀、寒热与恶犬凶禽作为考验,只有战胜它们,才能获得与罗汉法身对战的资格。

放眼四望,在西方天际处隐隐有金光乍现,其间有一个高大的罗汉正在那金光与云雾中闭目端坐,耐心地等待着第一个挑战者。

“吼——”

一头豹子昂首撕碎了三头恶犬,滚烫的鲜血喷溅了满身,又一脚踏断了尖刀,目光比刀锋更亮。

它浑身血精蒸腾,绿瞳之中寒光闪烁,皮毛与牙齿沾满鲜血,愈发显得威风凛凛、气势逼人,震得天空中的凶禽只是来回盘旋,不敢到近前来。

——不是人族,是一只有修为的豹子。

这也理所应当,谢挚暗忖,兽族的肉身本就比人族要强健许多,看来这一关,倒是这些异族比人族更占优势……

豹子遥遥地望了天边的罗汉法身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朝那边疾奔而去——

“来了!”

谢挚精神一振,“第一个挑战罗汉的生灵!”

以谢挚的实力,纵使如今身体已坏,也并不担心会在第一关便不幸折戟,但她行事谨慎,不愿太早暴露真正的依仗,也不愿第一个与罗汉对战,而更希望别人能先为她们探探这个罗汉法身的深浅,之后能够早做准备。

正好,这只豹子便做了她的探路石。

豹子奔至罗汉下方站定,长吼一声,天边的罗汉法身便应声缓缓睁开了眼。

佛陀座下原本共有十八位金身罗汉,性情容貌各异,个个都是仙人境的大能者,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死去了不少罗汉,近些年又增补了几位新人,虽然仍不足十八之数,只不过仍按旧习惯,唤做“十八罗汉”。

而此次坐镇佛陀试炼的罗汉们并不是以真身驾临,否则将无人能敌,只是以一具法身投射于云端之上,以供修士们挑战。

“我名静坐罗汉,在遁入佛门之前,乃是一位力大无比的战士,因而也可唤我大力罗汉。”

静坐罗汉生得极为高大健壮,声音粗厚,虬须满面,单薄的僧袍穿在他身上仿佛随时都会被撑破似的,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但他的神情却极为安详宁静,没有丝毫暴戾之气。

“世尊派我来镇守第一关,炼体。”

他朝下方的豹子颔首致意:“击败我之后,便可进入下一关了。”

“吼……”

豹子调动血精,浑身的肌肉一瞬间膨胀数倍不止,身形也猛地变大,长成了一头长有十余丈的巨兽,人立而起,朝罗汉法身扑去,利齿与锐爪上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在咆哮巨兽的衬托下,连静坐罗汉也显得渺小了。

他保持着坐姿一动不动,神情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地按下一指,迎击下方狂暴的野兽——

指尖与巨大无比的豹爪相接触,如同麦秆抵御磨盘,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但令人惊异的是,豹子却没有乘胜追击,将这罗汉法身一爪拍飞。

“呜……”

它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瞳孔缩小,耳朵后移,方才还振奋昂扬的吼声戛然而止,变做了一种哀哀的呜咽。

“哎,那只豹子完啦!”

梅先生也要凑热闹,自黄鼬皮包袱里探出小脑袋,观望着战局,老神在在地叹气点评。

话音刚落,豹子的爪子就从罗汉指尖碰触处直接爆碎开来,整具身体都在空中化为了一团血雾。

“阿弥陀佛。”

静坐罗汉收回手指,神色如常。

——只用一根手指,他就杀死了一只修为颇深的豹兽!

谢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略感心惊:“佛陀座下的金身罗汉,果然法力高强……”

这还不是他的原身亲临,只是一具法身而已,便已经如此强大,可想而知,倘若是面对真正的十八罗汉,该有多么可怕。

“白芍,你觉得如何?可以赢过他么?”

谢挚转头问白芍,白芍方才也在专心观看那头豹子挑战静坐罗汉,对他的实力应当也有一番估计。

“静坐罗汉以肉身强大出名,我并非体修,肉身只可称为普通……”

白芍稍加思索,答得谨慎:“总而言之,胜利自然也可胜利,只是或许会受些皮肉伤。”

她抚过腰间剑身,“若是用剑,则会更稳当些。”

白芍能说出“稳当”,差不多指的便是“十拿九稳”的意思。

“别忘了,你还有件防御法衣呢,应该也能起些作用。”谢挚笑着提醒。

“公输大人呢?感觉如何?”

确认了白芍可以战胜静坐罗汉之后,谢挚又去关心公输良言。

公输良言抱拳笑道:“谢姑娘不必担忧,我虽修为稍欠,但身上亦有防御法器,至少过前几关不算太难。”

“如此便好。”

谢挚放下心来,她早就猜想,公输良药如此疼爱自己这个妹妹,公输良言身上一定有许多珍宝还未使用,即便不能旁添助力,也不至于会给她和白芍拖后腿,还需要她们格外保护,这也是她答应公输良言同行的原因之一。

她们又等待了片刻,开始陆陆续续有修士闯关成功,其中大多是兽类,也有一些人族。

其实静坐罗汉的攻击并不过分,只是伸出一指缓缓按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