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承受得住这一指的,便头破血流地勉强通关;
而承受不住的,便直接被压得骨断魂消、亡命当场。
谢挚自觉观望已经足够,通过关卡的信心也算充分,站起身来道:“既然如此,我们也……”
她的话忽而止住。
因为一个熟悉的身影也站了起来,步伐轻缓、然而十分坚定地走向天边的罗汉法身。
佛子觉知。
“……”
……是他。
望着觉知的背影,谢挚微微一怔,又盘腿坐下。
“……先等等,看看觉知表现如何吧。”
她很好奇,数年不见之后,那个曾被她一头撞晕过去的佛子成长到了什么地步。
觉知唇角含笑,广袖摆动,镇定自若地来到罗汉法身下方,一路吸引牵动了无数修士的心神与目光——人们都对他的表现十分期待,更关注接下来的佛子与罗汉对战,将会是谁胜谁负。
“尊者。”
觉知朝静坐罗汉恭敬地行礼。
静坐罗汉闻声微微掀起一点眼皮,看了觉知一眼,似乎对他十分熟悉,随意道:“哦,是觉知啊。你也来参加此次试炼么?”
觉知垂首:“正是。”
“你当知晓,我并不会因为你是佛弟子便叫你轻易通过试炼;相反,只会更难。”
“这也是觉知所求。”
“那么,很好。”
静坐罗汉点了点头,不再多话。
“准备应战吧。”
说着他已缓缓推出一指,看起来平平无奇,并无什么特异之处,远观的众人却知道,这一指中蕴含着无量巨力,几乎可以按碎一座山石,方才便有许多强者直接被按入了地下,有了现成的墓穴。
下方的觉知却不见多么紧张,甚至仍旧在温和地微笑。
他也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就那样随意地与罗汉的指尖碰撞在一起。
“嗡——”
发出了极轻的一声震动,有人已经不忍直视,提前闭上了眼,却半天不见觉知吐血倒飞出去的惨状。
静坐罗汉眼皮猛地一撩,头一次改变了端坐的姿势,半抬起身子,疑惑道:“咦?”
“罗汉败矣。”
觉知微微笑,化掌为拳,轻轻击在罗汉未收回的指尖上。
静坐罗汉纹丝未动。
放出了豪言的觉知却没有丝毫沮丧之色,收回拳头,垂手在身侧,仍旧只是微笑着侧头望天边的罗汉法身。
他很有耐心地拨弄着手里的念珠,同时心中默数数字——
一,二,三。
拨到第三颗,罗汉法身上出现无数裂纹,继而化作漫天金羽,轰然碎裂,四散飘舞。
觉知不仅接住了静坐罗汉的一指,甚至直接击碎了罗汉法身!
尖刀与寒热都如潮水一般褪去,恶犬与凶禽也没了踪影,血红的天空归于晴朗湛蓝。
佛子觉知击碎了坐镇的罗汉法身,第一关,炼体,到此结束。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大喜过望:“我们也通过了!”
“第一关完成了!”
“这都是多亏了佛子啊!若不是他,我们还要生生硬接罗汉一指……”
“……”
赞美声与激动声此起彼伏,作为话题中心的觉知却并没有什么得意之色,只是微笑着朝众人颔首,“第二关马上就要开始,诸位小心。”
数年之前,他奉佛陀法旨,持真凰羽毛远渡西荒,原本是想与中州的少年天骄们争夺昆仑山宝,不曾想,他没有败在他想象中的中州敌人之手,而是被一个莽撞大胆的西荒少女偷袭,从而大丢颜面。
那西荒蛮女的肉身强得可怕,简直堪与神兽幼崽比肩,一头撞得他眼冒金星,错失了夺取山宝的良机,觉知一直引以为憾。
自西荒归来之后,觉知一度颇为消沉,后来重振精神,暂时抛开一切,全心锤炼肉身,为的便是日后再遇见那西荒蛮女时不落下风,将其战胜,以解当日之恨。
虽然此生恐怕再难见那西荒蛮女,但锤炼肉身也并非无用——在今日的炼体试炼上,强横的肉身正让他大出风头。
想到这里,觉知的心中便陡然生出一股快意,仿佛连数年前的耻辱感都被此时的荣耀洗刷干净,但他面上却丝毫不显,眉目之间反而愈发谦卑。
几年不见,这个大光头的肉身还真是突飞猛进,简直有点她当年的风采了……
谢挚暗自点评着觉知方才的表现,旁人见了这俊美无俦的佛子难免心生仰慕,谢挚却毫无感觉,还是习惯叫他“光头”。
不过,就这样让他打头阵也挺好的……
不费丝毫力气就全员进入了第二关,这不是很合算吗?谢挚心情轻快地想。
至于是不是多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她倒没有这样觉得。
——一个觉知而已,还用不上她和白芍严肃紧张。
第276章 神通
觉知刚击败静坐罗汉的法身投影不久,众人还未歇息几刻,惊魂尚未安定下来,便听天边传来一声朗笑。
“啊呀!看来静坐罗汉已败了!”
一个老者带笑的脸庞从云中探了出来。
他生得十分慈祥可亲,瘦削苍老,然而容光焕发,两条白眉长长地垂在胸前,随风微微晃动。
“啊!”下方有人认出了他,“是长眉罗汉!”
这位罗汉常年在人间行走,因此许多修士都认得他。
第二关已经开始——神通!
镇守第二关的罗汉,正是是以神通广大闻名的长眉罗汉!他从佛陀微时即追随在佛陀左右,是十八罗汉里的老人,备受尊敬。
“上一关主试肉身,由静坐罗汉坐镇,只需要扛过一指而不死即可通关,至于这一关,则主要考察的是诸位的神通。”
长眉罗汉的话比静坐罗汉要多,含笑对第二关进行了简单的介绍。
他看起来就像一位和蔼健谈的长辈,很容易叫人放松警惕。
话锋一转,长眉罗汉又道:
“但是要小心!我可不会如静坐罗汉一般,轻易地放过你们!试炼四关,一关要比一关更难!”
他笑呵呵地瞧了一眼觉知,不知是在赞许还是在警告:
“像静坐罗汉那样被击破法身的事,接下来,不会再有啦!”
“闲话少叙,试炼第二关,开始!”
长眉罗汉一挥广袖,周围的景象骤然起了一番变化,人们脚下的土地犹如暴雨中的海面一般猛地翻滚涌动起来,掀起了无边波浪!
“这是怎么了——?”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便已站立不稳,纷纷扑倒在地,紧接着便不断下坠。
有人如真正的溺水一般,不住地呼喊挣扎,竭力往外伸展手臂,土壤仿佛忽然失去了坚实的质地,一瞬便淹没了他的胸膛:“救我!我不会游泳!我……”
说话间土壤已经淹至他的口鼻,随之呼喊渐弱,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仿佛正在大口吞咽着什么。
如此不多时,这男子便彻底失去了声息,大张着口,双眼圆瞪,一动不动地“浮”在地面,如同一具淹死的浮尸——他的确已经死掉了,“淹”土而死。
所幸东夷多水,几乎人人都是水上健将,不会游泳的人只是极少数,第一刻的惊恐过去之后,大多数人都开始在土壤里“游泳”,勉强将头颅露在外面呼吸。
只是,死后余生的庆幸还未浮上心头,第二次意外又立即袭来,击碎了生的希望——
“巨……巨浪!!”
一个人脸色煞白,由于极度的惊恐,连话都说不利落,手臂颤抖着指向身后。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乃是一座沉默的巍峨大山。
不……更准确地来说,是一片土石的海啸。
这无边巨浪不知有多少丈高、多少丈宽,占据了生灵的全部视野,正在以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速度,携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朝人们隆隆奔涌而来。
鸦雀无声。
死亡的阴影浓重如墨,笼罩上所有人的心头与面庞。
在震撼与茫然的极静当中,终于有人意识到了现在的处境,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
“跑!!!”
大叫完他便燃烧浑身精血,化为一道红光,朝后方飞速“游”去。
就在这静默的短短几息之间,土石巨浪已经前进了数十丈不止,一座大山逼近,仿佛傍晚突然降临,连天光都被遮蔽,气温都骤然下降了许多。
一整座山正在崩塌移动!
被他一吼,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催动各种法宝神通,开始竭力逃亡求生。
有人不顾一切,直接砍断自己的手臂,将其化为滚滚血精,催发极速,朝反方向全力奔游;
有人御剑而行,挣脱土壤的束缚,踩着飞剑直接飞上天空;
更有生灵化为原形,竟是一只羽毛雪白的鸭子,一头扎进“水”下,再出现时,已是十几丈开外。
而那些离土石巨浪近的人,即便拼尽全力逃跑,仍然超不过“巨浪”袭来的速度,被悄无声息地吞噬其中,只留下了短促的数声哀叫与淡淡的几缕血痕。
一只黑鸢振翅欲飞,如箭矢一般直直地刺入天穹,仍旧不能抵抗,被汹涌澎湃的土石巨浪压倒,唯余哀鸣。
终于有见识广博之人认出了长眉罗汉所用的手段:“这是佛家的大神通,翻山越岭!”
这是一个看起来地位颇高的中年女子,往常威严的脸上此刻却满是绝望:
“这项神通可以使土石如波浪般涌动不休,一旦落入其中便再难逃出,不是在无尽土壤中‘淹’死,便是被这土石巨浪压死!”
“长眉罗汉好狠的心,居然一上来便是翻山越岭!”
“我们必须得逃出去才行!”
“巨浪越来越近了!”
“……”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他们的确都是修为深厚的修士,道宫中蕴有滚滚血精,即便是不吃不喝地游泳一年也仍有余力——
但倘若这土壤化成的“水域”没有尽头也没有堤岸,身后又有山一般的土石巨浪不断追击,那么谁也活不下去,最后总会被耗死在这里的!
这是必死无疑的绝境!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便见先前驭飞剑逃亡的修士此刻已经飞出数里之外,马上将要逃离长眉罗汉的神通范围。
“好!我逃出来了!”那修士忍不住欣喜地低吼。
向下望去,众人已被他甩在后面很远很远,变作一群模糊的小黑点;
而长眉罗汉慈祥的笑脸已经颇近,他甚至已经能够看到尊者眼角绽开的和蔼笑意,与那两条标志性的飘飘长眉。
他通过了神通考验,将会是长眉罗汉的第一个挑战者!修士不无得意地想。
“……?”
几刻过后,狂喜的神情忽然在他脸上消逝,渐渐转为了迷惘与困惑,继而变成混合着战栗的惊惧。
“这是……怎么回事……?”
在他的视野当中,原本云层中的长眉罗汉已经近在咫尺,几乎伸手就能够到罗汉的衣摆;
可是不知为何,长眉罗汉此时却又分明离他百丈开外,仿佛遥不可及。
发生了什么?他出现错觉了么?还是距离感出了问题?
修士不信邪,决定尝试第二次。
这次他的举*动谨慎了许多,先回头望了一眼土石巨浪,心中估算着距离,再将手掌举在眼前作为参考物,重又御剑朝长眉罗汉飞去——
伴随着与长眉罗汉距离愈近,罗汉的身体在他眼中渐渐放大,从指节大小变得比手掌还高。
——没错,他确实在接近长眉罗汉。
只要继续这样飞下去,再过几息,他便可以飞至长眉罗汉近前……
想完这个念头,修士放下心来,重新将目光投向手掌边的长眉罗汉,这下却猛地变了颜色——
长眉罗汉重新变成了指节大小!
他又与长眉罗汉拉远了距离!
莫非,他在青天白日之下遇到了鬼打墙?
——不,这不可能,一定是罗汉的神通在作怪……
修士还在惊疑不定之中,额边不断滚下冷汗,一时不知自己是该留在原地,还是继续不管不顾地朝长眉罗汉飞去,熟习佛门神通的觉知却已看出了端倪,眉峰微蹙。
这个修士自方才起就忽然停止了御剑飞行,呆立在空中一动不动,忽而满脸狂喜,忽而困惑地回头张望,忽而又伸出手掌,仿佛在隔着手指端详着远处的长眉罗汉,实在很难不令人注意。
觉知很快便明白过来他到底中了什么术法,遥望天边的长眉罗汉,喃喃叹道:
“……咫尺天涯。”
佛家的又一大神通,咫尺天涯!
这项神通并不会真正地折叠空间,但却会改变生灵对空间的感知,一旦施用,修士就会完全丧失空间感,满以为自己正在极速前进,其实还停留在原地未动分毫——正如这个修士一般。
倘若不被外力打破,他至死也不会察觉到任何异常,还以为自己仍在奔往罗汉的路上。
“觉知法师,我们该如何是好?长眉尊者的神通太强大了!”
有人焦急地询问觉知,目光中隐隐含着期待——第一关便是觉知打败了静坐罗汉,此刻他俨然已成众人的主心骨。
“我……”
第二关一开始,长眉罗汉就接连动用了两种至强神通,此局如何才能破?
觉知一时竟也无计可施,因于那西荒蛮女处受挫,这些年他一心专注肉身,于佛门神通只是略知一二,并谈不上精通……
要他再如第一关时击碎罗汉法身,谈何容易!
“白芍!谢姑娘!”
公输良言顾不得觉知,只是伏在金锏之上,在下方翻滚的土壤中搜寻着谢挚白芍的身影。
在翻山越岭的作用下,土壤仿佛变成了液体,如水一般涌动,比丝绸更加柔软顺滑,自上而下地望去,真如一片褐色的海洋,隐有人头在其中起伏呼叫,都是在土里游动的修士们,只是却怎么也看不见熟悉的两人。
方才骤然生变,脚下的土地忽然水一般地“融化”,公输良言反应相当快速,立即召出金锏载着自己飞至半空,因而才没有在土壤中狼狈“游泳”。
但糟糕的是,稍不留神就失去了谢挚白芍的踪迹,她虽然暂时安全,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们现下人在何处。
呼唤半晌仍无应答,不安渐渐在公输良言心中增长扩大——
谢姑娘她们……莫不是一时不察,被土石巨浪埋在地下了么?若当真如此,那真是……
“我们在这里!”
正在忧虑不安之时,下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清亮嗓音,一道灰光自土壤中射了出来,其上载着两人——正是易容之后的谢挚白芍。
“谢姑娘!”
公输良言惊喜不已,“你们还活着?方才你们去了哪里?”
谢挚吐出嘴里灌进去的土石,朝下面随意地指了指:“别担心,我们只是去土里看了一圈,并无什么大碍。”
她和白芍都是满身灰土,看起来颇为狼狈,但却精神奕奕,双眼明亮,似乎信心十足,公输良言见了也不禁定下心来,问道:“我观谢姑娘胸有成竹,可是已有妙计?”
“妙计谈不上,”谢挚笑了笑,谦虚道:“只不过打败这长眉老头,应当也足够了。”
方才长眉罗汉猛然发动翻山越岭,脚下土地一瞬化为水的质地,谢挚跌入其中,一时惊慌之下忘记了才学会不久的游泳,接连呛了好几口土;
白芍见状,立即来搭救她,伏在飞剑上朝谢挚伸出手,要将她抱离这片流动的土海。
谢挚望着白芍焦急的脸庞,又见身边有水鸟扎进土里在其中潜游,游动之间将许多植物根茎都翻搅了出来,忽而心中一动:
此刻众人都拼命地离开土海,在其中挣扎浮沉,那么反其道而行之,在土下是否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小挚!抓紧我!”
白芍朝谢挚伸出手,她觉得谢挚似乎有些走神,但并未多想,以为只是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将她吓懵了,“我带你上去!”
谢挚顺从地任由她将自己抱离土海,在灰剑上站稳之后,忽而贴近白芍耳旁,笃定地轻声道:
“我们下去。”
她心中隐隐有一个想法,但得亲自下到地下一观,才能完全确定。
“……什么?”
白芍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好不容易将小挚自土里救了上来,结果小挚现在却又要回去?她完全想不明白……
“我说,我们下去。”
凝视着女人清柔的浅瞳,谢挚咬准字音,清晰而又耐心地又说了一遍。
她仰脸亲了亲白芍的耳垂,偏头轻笑:“你信我么?”
“……”
灼热立刻在耳边散开,东夷女人的耳垂霎时从白玉红成了艳丽的小石榴。
她一双眼清清浅浅地注视着怀里的谢挚,努力分辨她到底是认真之语,还是只是在同她玩笑。
……分不清楚。
她不知道。
小挚一直都比她聪明,她愚钝,猜不明白……
最终,白芍只像是对自己无奈,又像是投降似的轻轻叹一口气,道:“信的。”
小挚说什么,她总是信的。
白芍召回身下的灰剑,两人立刻朝下落去,无声无息地掉入了翻滚的土海,比一颗小石子更不起眼。
在骤然来袭的失重感中,谢挚感到白芍轻轻用衣袖护住了自己的头部。
仿佛这是理所应当,她轻柔而又无比自然地道:
“无论刀山火海,我陪你去。”
第277章 长眉罗汉
两人坠入下方的土壤,如同落入海洋,直直地朝下沉去。
地面的喧嚣远离了她们,地下只有黑暗与沉寂,湿冷的土壤沉重微腥,沉入其中的感觉仿佛坠入地底,又像是被压于万仞大山之下,正在一点点地走向永恒的静寂,很难不生出一股本能的压抑畏惧。
但谢挚却并未怎样紧张,因为白芍正将她小心珍重地拥在怀里。
哪怕是黄泉路上,白芍或许也会义无反顾地陪她同去。
对这一点,她确信无疑。
“白芍,你怕不怕?”
耳中能听到的声音只有白芍的心跳,谢挚埋在她怀里仔细听——平稳有力,呼吸也轻柔悠长,并听不出什么慌乱不安。
陡然生出一股安心的踏实感,谢挚不禁伸手将白芍抱得更紧,心中一动,一时竟有些恍惚。
她莫名地想:
若是能与白芍这样再久些,时间一直停留在此刻,仿佛世上只余她们二人,便好了。
哪怕此刻她们正身处地下,外界还布满危机,试炼连一半都未完成,白芍的厄运缠身也未解除,前途是一眼可知的艰险渺茫,她也仍旧抑制不住这种渴望。
……怎么办,明明还有如此多的事情尚未完成,她却仍然发起痴心,情不自禁地作天下太平、两人相伴一生之想。
谢挚在心中摇首微叹,笑话自己道:由此可见,或许她从来都不是能成大事之人……
白芍攥紧谢挚的手,摇头道:“不怕。”
她的心一直都很安定——有小挚在她身边,便什么也不能让她畏惧。
估算着已经下沉到了足够的深度,白芍拥着谢挚,足尖一蹬,便中止了继续下落的趋势,如鱼儿一般在土海里轻快地“游动”起来。
她自幼生长在水乡阳凡,水性甚好,如今又有天蚕法衣防御身体,更加如虎添翼,哪怕在这深深的地下,照样如履平地。
“小挚,还用再下潜一些么?”
白芍并不知道谢挚为何突发奇想,想要下到地下,但也并不多问,只是按她的心意行事而已。
“不用,这里就很好……”
谢挚伸出手掌,看着深黑色的土壤如水流一般在指间流动。
如之前她所看到的一般,翻动的土壤之间,有各种植物种子与纠葛的根茎若隐若现。
是的,地下就是一座天然的植物库,保存有海量的植物根茎胚种……
只需要来年春风抚动,带来生机,这些埋藏在地底下的种子根茎便都会生根发芽,齐齐探出枝桠,为大地覆上一场葱郁。
而现在,她这里正有一缕现成的春风,可以催枝再绿。
掌心绿芒一闪,谢挚取出自梅先生处得来的神族宝石,将它捏在指尖。
即便在黑暗无光的地下,它仍然美得惊心动魄。
——那么,试验一下,看看她的猜想是否能够成功吧。
谢挚闭上眼,深邃柔和的碧光如水波一般在她指缝中倾泻出来,又像朦胧的纱带,在地下缓缓舒展。
如同走入一场细细的春雨,清新的生命气息倏然散开,又蕴含着一种磅礴的巨力。
“这是……”
凝望着眼前的翠光飘散,白芍呆了一刻,“神族的生命符文……?”
——神族主掌生命符文,不仅可以改变生灵的身体构造,还可以催发生命力,使幼童一瞬成人、老者重获青春。
而现在,在助觉慧恢复人身之后,谢挚将这珍贵的神族宝石用在了地下的种子上。
翠光亮起许久才缓缓消散,谢挚慢慢睁开眼,手中的神族宝石仍然光彩熠熠。
“……成功了么?”
她提起心,有些紧张地问白芍。
谢挚并非神族,甚至也并非神圣种族,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族而已,这神族宝石固然蕴含奇力,但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真正地驾驭它。
白芍仔细感知了一下周围,隐约听到哔剥声响。
极细微,稍不留神即会忽略,似乎是什么东西正在挣脱开裂,像破茧之声。
她若有所觉,提前揽住谢挚:“不必担心,应该——”
话音未落,两人脚下的植物根茎便猛地爆发,如巨柱一般直冲而上。
“它长得好快!”
谢挚又惊又喜,不顾不断擦过身躯的碎石土壤,大略用神识扫去,这植物的茎杆还在不停地膨胀生长,仿佛一架天然的飞梯,正携带着她们飞速冲向地面。
“小挚,抱紧我,我们马上要出去了!”
白芍召出灰剑踩在两人脚下,在飞速生长的植物托举之下,顷刻之间她们便已近地面,听到了隐约的喧闹人声。
“停!”
在飞出地面的前一刻,谢挚一捏神族宝石,命令植物停止疯长,只是堪堪将一点嫩芽探出地面,没有引起外界任何人的注意。
顺着被植物推出土海的力道,白芍驾驭灰剑继续向上,化为一道灰光飞向天穹。
“白芍!谢姑娘!……”
听到了公输良言的呼唤声,谢挚回应道:“我们在这里!”
“去公输大人身边!”
终于离开地下,与公输良言汇合,又找到了击败长眉罗汉神通的方法,谢挚的心情格外轻快。
“……妙计谈不上,只不过打败这长眉老头,应当也足够了。”
答完公输良言的问话,她望向人群中央的觉知。
年轻的佛子正在被惊慌的修士们包围,凭空立在涌动的土海之上,看起来颇为焦头烂额。
“觉知法师!你可一定要帮帮我们呐!”
“这里只有您是佛弟子,懂得佛门神通!”
“您觉得这翻山越岭到底该如何破解?……”
“……”
觉知垂目,默然不语,只有手中捻动的佛珠愈发快速,彰显出他并非外表看起来这样云淡风轻。
就在焦灼之时,他忽而听到身边有人轻声提点道:
“五行相生相克,木克土,觉知法师为何不试试以木破之,催动木符文,以此来固定这涌动的土海石浪呢?”
哦?以木固土?
这法子似乎确实可行……
觉知心中一动,顺着那道年轻女子的声音去寻此人是谁,然而周围尽是晃动的脸庞,一时竟不能确定到底是谁向他支招。
众人的催促声愈急,觉知不再纠结这献计之人的身份,挥动衣袖,朗声道:“聚沙可为佛塔,积水可汇深渊,集木可成繁森!”
他向地面一指,袖中顿时涌出无数翠色符文,一落地即生出各种草木,一瞬便蓬勃生长至于成材,棵棵高入云霄,成为了一片规模甚大的茂密树林。
这些树木的地下根系也如巨网一般伸展扩张,固定住了土壤,使其不再奔涌流动。
一时之间,凡是树林生长之地,都获得了短暂的安宁,重新变为了坚实的土地,如海中小岛一般,可以让人停驻休息。
附近的人终于不用再无休止地游动,可以稍得休憩之机,纷纷露出狂喜之色:“多谢觉知法师!!”
“唔?”
见此异变,云端上的长眉罗汉微露异色,探头望向下方。
只看了一眼,他便知道觉知用了什么方法,重新恢复了镇定自若,端坐回去,捋须笑道:“怪不得世尊看重你,倒是有点小聪明……”
“以木固土,这方向固然不错——”
土海中矗立着十余座树林“小岛”,但更多的土壤仍然在翻滚不休,远处缓缓涌来的土石巨浪也仍然在不紧不慢地逼近,并不因觉知的举动而受任何影响。
“但如此海量的土石,可不是栽几棵小树苗就能压制的。”
倘若要催动木符文,以树木来固定土壤,所需的精血也是海量,哪怕觉知牺牲自身,再加上众人之力,恐怕也不能令这片土海凝固。
到最后,土海掀起的滔天波浪,只会将这些树林“小岛”冲至崩塌。
觉知自然也能预知到这个结果,众人虽在欢呼,可他们不明内情,并不知道他正在承担着何等压力。
刚催发出数片树林,觉知便已感到吃力,甚至有力不从心的迹象。
——再望远处,土石巨浪仍在嘶吼咆哮;而他造出的树林在土海中显得如此渺小,只是九牛一毛。
觉知心惊不已:这是一个无底洞,他绝填不满它……!
倘若他是仙人,或许倒可以——可他不是,他还距此境很远!
“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觉知咬牙坚持道:“凭我一人,并不能固定土海,更遑论那土石巨浪!”
其余众人也清楚利害,答应一声,凡是掌握木符文的修士,全都紧忙投入其中,为觉知全心助力。
又有数十片树林随之而生。
“不够!还不够呐!这些树还差得远!”
长眉罗汉已经预见了他们的无用功,最终也只能是白奔忙一场,在上方展眉大笑。
“哈哈哈哈……嗯?”
奇怪,怎么……
他的笑容忽然变得不再畅快,皱起眉头,轻咦一声,神色略显凝重,朝地面看去——
一瞬之间,一股磅礴的生命气息猛地爆发激荡开来,仿佛盛春忽临,数不尽的草木覆盖了整片土海,使其停止了流动!
远处的土石巨浪也一样,表面覆满了深深浅浅的绿意,终于轰鸣着不再奔腾涌动。
植物如网,困缚住了巨浪的腿脚,勒令它缓缓停下步伐,成为了一座真正的静默大山,
这是怎么回事?!
长眉罗汉的身体向前一扑,用手抬起长长的眉毛,倍感惊异莫名。
这不可能!按他的计算,哪怕这些参加试炼的修士将精血燃烧殆尽,也绝不可能凝固土海的!
到底哪里出了意外??
“用完了。”
谢挚将手中的神族宝石随手扔了下去,毫不留恋地目视着它消失在葱郁的森林之中。
经过方才的使用,神族宝石内部的生命符文已经被消耗完全,此刻光芒黯淡,成为了一颗无用之物。
“天……你就这么把它用完给丢啦??”
看着谢挚流畅的动作,梅先生目瞪口呆。
它使劲伸长脖颈,难以置信地不停朝地面张望,确定自己再也找不回宝石之后,这才绝望地缩回包袱。
看梅先生那痛心疾首的模样,简直恨不得谢挚刚刚扔下去的是它,陪它心爱的宝石一道滚落地面。
“你知不知道一颗神族宝石有多珍贵,我当初花了多少心思才把它弄到手?真是败家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抢到手就不珍惜,你你你……”
梅先生越说越激动,扑腾着翅膀要啄谢挚的脸:
“天杀的谢挚,我要啄死你!!”
谢挚一把捏住大公鸡的脖子,将它嫌弃地重新塞进包袱里,“生命符文既已用完,那宝石不就成无用之物了么,丢掉又能怎样?”
“不要吵,我还有事要做。”
她回身面对长眉罗汉的方向,黑雾在手中凝结成一张长弓,将弓弦挽至满月状。
瞳孔中的乳白一闪而过,谢挚已打开大观照瞳术,趁着长眉罗汉心神大震之时,观望出他的破绽所在。
找到了!
谢挚凝心静气,对准那处破绽,射出圆满的一箭。
“破!”
破空声骤然袭来,长眉罗汉只觉眉间一凉,不知为何,竟来不及反应抑或防备。
再回过神来时,雪白的毛发已在眼前纷纷扬扬地散开。
……那是……?
长眉罗汉心中已有猜想,一时之间却不敢相信。
僵硬着手臂摸向眉骨——他的眉毛已被从中射断,整整齐齐地断为两截。
“……”
久违的愤怒席卷了长眉罗汉的身体,令他浑身战栗。
他的眉毛堪称他的标志,从他年少时即开始蓄眉……
他活了上千年,从未被人击断眉毛,不曾想,今日只是坐镇一个小小的试炼关卡,原本应当万无一失,却被人一箭射断了眉毛!
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羞辱,哪怕这只是他的一具法身投影,也不能容忍!
“长眉罗汉!”
伴随着清叱,迎面又射来凌厉的一箭。
长眉罗汉这次有了准备,抬手立掌抵挡,将箭矢在手中握住。
他终于看清了那射断他眉毛的人,只是一个面容普通的年轻女子,手中拿着弓箭,腰间的包袱鼓鼓囊囊,不知塞着什么器物。
那女子对准他,再次举起了长弓。
她神情坚定,箭矢的尖端闪着寒光。
“你的法身,应破于我手!”
第278章 伏魔印
此人是谁?
长眉罗汉将她仔细端详,发现自己并不认识。
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修士么?
——不,不……或许只是易容之术……
能一箭射断他眉毛的修士,在东夷岂会是无名之辈?
谢挚没有再给长眉罗汉思索的时间,低喝之时,人已经冲他疾飞而来,动作之间数箭齐发,分别朝长眉罗汉面孔、胸前与四肢而去。
她攻势极其凌厉,且又射法巧妙,如箭网一般将长眉罗汉周身要害处全部笼罩,倘若他侧身躲开瞄准头颅而去的箭矢,紧接着却又会被射向胸口四肢的其余箭矢击中洞穿。
在这一击之下,长眉罗汉绝不能全身而退,无论怎样都会身受重伤!
长眉罗汉自然也能看出厉害之处,不敢正面硬抗,扯袖伸掌朝谢挚推去,冷笑道:“且接我一掌!”
一只巨手在谢挚面前缓缓放大,如同大山倾倒压来,她甚至能清晰地看见罗汉手掌上的纹路。
谢挚丝毫不惧,长弓挽到极满,如同圆月,箭矢即是明月作弓射出的流星,矢锋闪烁着最寒的星光,却还不如她眼眸更亮:
“好!接你一掌,便废你一掌!”
凝粹着谢挚全力一击的箭矢激射而出,仿佛连天穹都能射破,穿透这具法身投影的手掌自然更不在话下,只如同利针穿纸般轻易简单。
“嗖——”
但闻空气摩擦发出的刺耳啸叫,箭矢穿透了罗汉的手掌,却没能喷溅出谢挚意料之中的鲜血。
它只是如穿透一张水面一般,在罗汉掌心漾起一圈轻柔的波纹,好像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似的,径直飞了出去。
“……?”
挽弓的手臂尚未收回,谢挚愣在原地,茫然低喃:“……这是怎么回事?”
长眉罗汉又用了什么手段?
这手掌莫不是只是一个虚影么?还是别的神通?但又似乎并不是……
而罗汉的手掌还在继续向下压来,圆大的手指散发着一圈朦胧金光,充斥了谢挚的整个视野。
谢挚的瞳孔微微放大——
长眉罗汉手掌上的指纹,在她眼中赫然扭曲着化为了青天白日与山川河流!
他的手变成了一方小世界!
第三个佛门大神通——掌里世界!
长眉罗汉掌中的小世界极为真实,如此近距离地观看,谢挚甚至能看到,其中草叶翻动之间有小虫嗡鸣飞舞——只是与现实世界不同,掌里世界的天地景物全都是颠倒的,星辰日月在地面上出行,鱼虾鹿马在天空中奔游。
谢挚却不知道佛门还有这门神通,纵使心中惊异,仍然咬牙留在原地,不断弯弓搭箭,希图能将这幻象射穿。
但她射出的箭矢依旧如之前一般,洞穿掌里世界如射无物,却对长眉罗汉本人造不成任何伤害。
掌里世界也是一样,被谢挚射透身体的麋鹿甚至仍在若无其事低头吃草。
就在谢挚射箭的这短短几刻,长眉罗汉的手掌——或者说,掌里世界已经压到了她的面孔之前,与她近在咫尺,谢挚的衣摆发丝甚至因罗汉手掌带动的劲风而飞舞了起来。
——这已经不仅是手掌,而是一整个小世界朝谢挚遮天蔽日地压了过来!
此时再逃已来不及,即便燃烧精血极速遁行,仍快不过掌里世界压下的速度,最终只能在惊慌之中被按得粉身碎骨。
对现在逃亡的结果心知肚明,谢挚便也不去逃。
在掌里世界压下的最后一刻,迎着无边阴影,她不闪不避,甚至向前又走了几步,手中弓箭化为长刀,重重挥出一刀。
“破!”
凌厉刀气在面前一闪而过,远处的众修士只觉仿佛寒霜突降。
仅仅只是目睹这一刀劈斩而出,他们也感到了一阵发自灵魂的战栗!
刀气穿透巨掌,速度丝毫不减,直袭长眉罗汉面门而来,其中蕴含的力量令他心中警铃大作,急急侧身闪避——
但那刀气快得可怕,即便长眉罗汉反应速度亦是极快,仍然斩下了他的半边身体,洒下漫天血雨。
“轰!”
与此同时,受谢挚一刀劈斩的巨掌毫发无伤,掌里世界重重拍按在地面之上,激起无数尘土。
“呼……呼……”
半边身体被一刀齐齐斩下,鲜血仍在如泉喷涌,长眉罗汉垂目望向地面上的灰土,捂住肩膀低低喘息,面色亦不好看。
他真正的肉身正在万里之外行走,现在出现在试炼之中的,只是一具法身投影而已,即便被击得粉碎,亦不能让他感到丝毫可惜;
但在方才最后一刻,谢挚毫不畏惧地斩出的那一刀,所展现出的力量却让他倍感心惊。
——在扑面而来的凛冽刀光之中,长眉罗汉切身感受到了一种冲决一切、势不可挡的浩荡巨力,仿佛连星辰都可以斩碎。
如他所估不错,这女子的修为应是斩己境界,并不如他;
但即便是他亲身降临,以仙人的强横肉身与她相抗,在这一刀下也不敢托大,亦会受伤。
仅凭这一刀,他便可以确信,这个面容普通的年轻女子一定是个不世出的天才,甚至可与那负有盛名的寿山白芍齐肩。
但是,哼——
隐隐的忌惮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激荡于怀的自负得意。
长眉罗汉握掌成拳,待收回手掌时,拳头已恢复成了正常大小。
名刀尚未将它的光辉映于世人之面,今日便已被他提前折断。
长眉罗汉展开手,满意地看到掌心处的一抹血痕。
——那是谢挚被压死于他掌下,留下的唯一痕迹。
“……长眉尊者在做什么?”
下方的众人看到长眉罗汉的奇怪举动,都甚为不解。
自从方才一支乌黑箭矢射向长眉罗汉之后,他便好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浑身散开丝丝乳白雾气,像看到了什么敌人一般,忽而面露凝重之色,喝道“且接我一掌!”
然后莫名其妙地对一处空地拍下掌去,望着收回的掌心露出微笑。
白芍将长眉罗汉的异状看在眼中,她知道这必定是谢挚的手笔,只是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
她好奇地问按弓而立的身边人:“小挚,你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
谢挚朝白芍偏头一笑,目光狡黠。
她心情颇好地抚过手腕上缠绕的青色灵兽,若不仔细看,旁人定会以为那只是一条造型特异的手镯。
——是此前经常缠在梅先生脖子上的蜃。
它生性胆小,总是一动不动,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至于白芍几乎忘却了它。
感受到谢挚指腹的温度,蜃胆怯地将女人的手腕缠得更紧了一些,伸出分叉的舌尖温温吞吞地舔了谢挚一口,以此表达自己的讨好。
谢挚将手腕上的蜃抬起来,给白芍看,笑道:“喏,都是蜃的功劳。”
方才她朝长眉罗汉射出一箭,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并不是伤到他,只不过是想以那一箭使得长眉罗汉大为惊怒,趁他心神失守的短暂一瞬,让箭矢上附着的一缕蜃气趁虚而入。
以长眉罗汉的强大精神力,若非如此,蜃气很难有可乘之机,在第一刻就会被他惊醒察觉。
几乎被一箭射断眉毛的同时,蜃气就侵袭了长眉罗汉,为他造出了一场真实的幻景。
甚至直到现在,他还满心以为自己与谢挚经历了一场战斗,并以掌里世界的大神通将她成功杀死于掌下。
见谢挚愉快地轻笑,眉梢眼角满是得意,白芍看着她,也禁不住目色柔和下来,弯起了唇角。
小挚年纪虽轻,但总是镇定冷静的,但她偏偏最爱看她偶尔流露出的这一点顽皮的孩子气。
可爱极了。
白芍摸向灰剑,征询谢挚的意见,问:“蜃气撑不了太久,我去斩碎长眉尊者这具法身,好么?”
“不必。”
谢挚止住她的动作,望向天际尚处于蜃气包裹中的长眉罗汉。
下一关即是兵器,白芍的剑,还是那时再用吧。
“公输大人已经去了。”
公输良言自告奋勇,主动前去,而谢挚也有些自己的私心:
一来,她想以此试试公输良言是否真正可靠;二来,也想先尽量保存自己与白芍的力量。
毕竟,试炼目前才过去了一半不到,之后还有愈来愈难的两关。
在那里,还不知有什么新的艰险在等着她们。
下方的修士们终于也注意到了一个身影已近长眉罗汉身旁,纷纷惊呼起来:
“看那!有人接近了长眉尊者!”
公输良言身负金锏,如流星一般朝长眉罗汉疾冲而去。
白芍之所以身中厄运缠身,全是为了救她……
正因如此,谢姑娘和白芍才落到了这步田地,不得不以身犯险,进入这本不必参加的佛陀试炼。
在感念白芍恩情的同时,公输良言也一直对此心怀愧疚,极渴盼自己能帮上她们的忙,如此才能稍解心头不安。
而现下,报恩的良机正摆在她眼前——
长眉罗汉!
只要击败了他,白芍与谢姑娘的压力就能减轻一些了!
金锏节节断裂开来,如灵蛇一般堆叠缠绕在公输良言的双拳之上,仿佛厚重铠甲。
她挥拳重重击在长眉罗汉的脊背上:“碎!”
这也是一门失传已久的古老神通,名为“吞象拳”,可以将敌人的骨骼击得粉碎如烂泥,哪怕是巨象亦可轻易吞下,因而得名。
“唔嗯……!”
脊背受此重击,长眉罗汉眼前一花,口中喷出鲜血,终于痛吟着清醒了过来。
是谁?是谁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接近了他,并骤然发动偷袭?!
又惊又怒地扭头四望,长眉罗汉这才发觉,自己正被朦胧的雾气所包裹。
这是……什么时候……
困惑迷茫与不好的预感一齐涌上心头,长眉罗汉意识到自己或许上当,暗暗叫声“不好”。
他一挥袖,将周围的蜃气震荡干净,急急摊开手掌,忐忑的心中尚存一丝侥幸——
洁净干燥,并无异样,哪里还有什么谢挚的鲜血!
再看向应当已被谢挚斩去的半边身体,手臂还好端端地存在着,没有半点伤痕。
“啊……”
失血*更加重了长眉罗汉的晕眩感,他眼前发黑,哆嗦着仅存的一臂,两个字在脑海中嗡嗡盘旋——
中计!!!
公输良言毫不在乎长眉罗汉此刻心中的震荡,双拳上的金锏爆发出璀璨光华,乘胜追击,一瞬间便将数百拳落在长眉罗汉的法身之上。
她方才那一拳威力惊人,直接击打在长眉罗汉的脊骨上,若换做常人,早在这一击之下脊椎化为齑粉,瘫痪倒地不能动弹;
但长眉罗汉修为精深,降临的又不是真身,哪怕被她击断了脊骨仍能保持站立。
面对如此强敌,她必须得速战速决才行!
拳落如雨,无数骨骼随之断裂,长眉罗汉闷哼着拧身,强行以独臂结出法印:
“金刚伏魔印!”
空中轰然显现出一枚巨大的法印,耀眼光芒绽放,占据了整个天空。
这是佛门独有的法印,专用来降服邪恶,佛弟子人人都会使用,施法之人法力越高深,爆发出的光芒便越亮——罗汉们动用金刚伏魔印时,如同一颗明亮的星辰骤然升起;而传说在佛陀画出此印时,整个东夷都会沐浴在一片大光明之中!
极亮袭来,刺目无比,公输良言交叉双拳挡住面孔,不得不暂时闭上眼睛。
灼热的刺痛感席卷了身体,公输良言悚然一惊,伸手摸向脖颈上挂着的防御法器。
那是一枚晶莹光润的红玉,可以保护她不受外力侵害,便是在它的帮助下,公输良言才得以数次在危难中保全了自己的性命。
但此时,在公输良言惊诧的注视中,赫然有一道细细的裂缝在红玉上延展开来!
不好!它抵抗不住长眉罗汉的金刚伏魔印,开始碎裂了!
而它一旦彻底碎裂,她也就会失去庇护,完全暴露于伏魔印的大光明之中,被其光焰燃烧殆尽!
随着红玉上的裂隙扩大,璀璨的光芒侵蚀向公输良言的身体,她的衣摆刚接触到伏魔印带来的亮光,如被无形的火焰舔舐,立刻开始无声无息地飞速消融。
公输良言脸色苍白——她很清楚地知道,等衣物融完之后,接下来开始消解的,便是她的身体。
——该怎么办?
“公输大人状况不妙啊……”
一直都在密切关注公输良言的谢挚看见这般景象,轻轻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一般地道:
“真奇怪,姐姐状若冷静,实则疯狂,妹妹却是个正直诚恳的好人……”
一株藤蔓,却结出来两颗完全不同的果实,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她捏了捏腰间的梅先生,大公鸡“咯”的尖叫出声,一对小眼睛对谢挚怒目而视:“又叫我干什么!”
谢挚对它的怒气置若罔闻。
“梅先生,用厄运缠身。”她简单地命令。
对公输良言的考验已经足够了,谢挚并不想……她真的有事。
第279章 火轮印
“……厄运缠身?”
听到谢挚的命令,梅先生先是呆了呆,反应过来之后才勃然大怒,羽毛根根耸立,不可思议地质问:“你把我当什么?灵宠吗?”
它之前久居高位,习惯了故弄玄虚,一时还有些调整不来心态,瞪大眼睛的模样竟还颇有威严,很能唬人。
“自然不是。”
谢挚笑着摇摇头,梅先生这才稍感满意,气哼哼地扭过头去。
“咯——”
直到一只手自后面捏住它的脖颈,将大公鸡整个拎了起来。
“你怎能算灵宠呢?”
谢挚笑吟吟的,听在梅先生耳中却分外胆寒:
“难道不是我的俘虏么?俘虏有什么资格同我在这里讨价还价?”
“快点,不要让我说第二次——公输大人快撑不住了。”
她收紧手指,威胁的意味显而易见。
梅先生悚然。
这些日子里它和谢挚相处得还算不错,称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谢挚对它甚至可以说是颇为温和;
它也见了许多次谢挚和白芍亲近——只是一个浅浅的亲吻而已,她便会脸红得半天说不出来话,抚摸着嘴唇久久失神。
这一切都被梅先生看在眼里,因此日积月累下来,它难免对谢挚放松了几分警惕,再没有之前那么畏惧她,对她起了一些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小看之心。
直到此时,它被谢挚握住脖颈,才又恍然忆起她的可怕之处来。
“好、好,我这就做,别急呀……”
梅先生不敢再与谢挚争辩,赶紧使出厄运缠身。
一股浓郁的黑气顿时涌出,一瞬便接近长眉罗汉身前,从他身体中无声穿过。
这黑气并无切实的形状,更接近于一种深重的不详,比微风更加轻柔,因而即便是被它穿身而过,长眉罗汉也毫无察觉。
金刚伏魔印的光明充斥天际,即将攻破公输良言的防御法器,将她如邪魔一般斩除镇压,他冷眼看着公输良言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额间滚下冷汗,面色渐露惊慌。
长眉罗汉毫不动容,甚至还和蔼地笑了笑:“阿弥陀佛——”
“我佛慈悲,死于金刚伏魔印下,乃是极佳的渡化,施主往生之后,必定可登西方极乐世界矣。”
圣洁的金光在慈眉善目的年老罗汉脑后散开,将他衬托得高大而又悲悯,如同寺庙中的佛像活了过来,有一股蛊惑人心的神圣超然。
只是他飘飘的长眉先前被谢挚射断了一根,因而光环不再,看起来反倒有几分滑稽。
公输良言气极:“你!”
死便死,他竟还道貌岸然地将杀死她称之为“渡化”!
说话间,公输良言脖颈上的红玉裂隙又扩大了些许,周身疼痛感随之更盛。
她以为今日必死无疑,闭了闭眼,只咬牙低声道:“我姐姐不会放过你……!”
公输良言进入试炼时改变过容貌,且长眉罗汉常年行走在外,对公输良药并不熟悉,自然认不出她,只以为她在临死之前放狠话而已。
他没有耐心再与此人纠缠下去,口宣佛号,双手于胸前再结法印,想一击取走公输良言的性命:
“火轮印!”
火轮印与金刚伏魔印一样,也是佛门专用的降魔法印,刚猛炽烈,最宜对战杀敌。
一个炽热的火轮在长眉罗汉胸前缓缓显现,其上滚滚佛焰涌动,竟是澄澈的纯青。
火轮一出现,红玉不堪承受双倍的威压,立即再次开裂。
长眉罗汉将火轮运于掌心,向前推动拍击,使之一瞬之间变大了数十倍,仿佛一轮燃烧的青色太阳。
“伏法罢!”
这一击下去,公输良言必定会被烧得灰飞烟灭!
胜利就在眼前,在这最后关头,长眉罗汉忽而却一怔——
“……咦?”
诧异地侧头望去,本该被他推出的火轮竟还紧紧地黏附于他掌心。
不对,不对……
这是怎么回事?
极度的惊惧在长眉罗汉心中扩散开来,他竭力甩动手臂,试图将这马上就要爆发的火轮推走,然而却没有任何作用。
眼看火轮就要在自己手中炸开,长眉罗汉当机立断,口中喷出一束闪电,竟将那条手臂硬生生地斩了下来!
反正这只是他的一具法身投影,损坏亦不足惜!
眼看着那条还紧贴着火轮的断臂直直地坠落下去,剧痛令长眉罗汉冷汗淋漓,但他却终于放下心来,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微笑。
“阿弥陀佛……”
方才不知为何,火轮印莫名其妙地出了差错,竟然不能推离自身,使他险些遭其反噬。
要不是他反应快速,果断将手臂斩下,否则他现在的法身早已粉碎了——这焉能让长眉罗汉不后怕庆幸?
所幸佛陀保佑,上天究竟还是眷顾他的……
火轮还有几息才会彻底爆发,长眉罗汉放心地朝下望去——
就在此时,一股堪称离奇的劲风猛地吹来,将长眉罗汉的眉毛与僧袍都吹得高高飞起。
同时也将……长眉罗汉的断臂与火轮,一齐送回了他的脚下。
“唔……”
长眉罗汉被这阵邪风吹得睁不开眼,心中略感不妙,下意识抬袖遮挡。
再睁开眼时,炽热的白光已经映亮了他苍老的脸庞。
“啊……这是……”
在佛焰的映照下,长眉罗汉脸色一瞬转为惨白。
这是他……本该坠落到地面上的断臂与火轮!
火轮的灼灼青焰已经转为了炽亮的白色,这代表着它即将彻底爆发开来。
而此刻,长眉罗汉正立在火轮的圆心。
“轰——”
极炽烈的白焰自长眉罗汉脚下绽放,上窜足有数十丈,将他整个人完全吞噬了进去。
“真壮观呐。”
在佛焰的映照下,罗汉的身影轰然破碎,谢挚眯着眼睛,轻轻地鼓掌赞叹。
焚人者终至自焚,这不是很好的结局吗?
厄运缠身,这真是一门强大的天赋神通,怨不得连公输良药也得在梅先生面前吃瘪……谢挚在心中感叹。
之前受其攻击时她焦头烂额,但今次试着用它对付敌人,结果却实在舒心。
梅先生像看鬼似的看了一眼谢挚,飞速埋头缩进包袱,还不忘战战兢兢地缩紧翅膀。
……明明都是这个人搞出来的,她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真是可怕。
随着长眉罗汉的法身在佛焰中破碎,他之前所施的一切神通都失去了效力,翻涌的土海不必森林伸根固定,已经完全凝固;
那个受困于“咫尺天涯”的修士也终于停止了无休止的奔行,“诶”了一声,困惑地摸着脑袋,往下望望朝上看看,忽然不见了罗汉的身影,还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而天空中充斥的光亮也早已消弭,金刚伏魔印与主人一齐碎裂。
公输良言跃回地面,捂着胸口轻轻咳嗽。
检查周身上下,只有几处不重的灼烧伤,服用丹药即可立即恢复。
“公输大人!”
一柄飞剑在她身边稳稳地停下,跃下熟悉的两人——正是谢挚白芍。
谢挚弯下腰,朝公输良言伸出手,关切道:“长眉罗汉已败!公输大人,没事吧?感觉可还好?”
“还好,只是一些轻伤……”
公输良言摇头,略有些惭愧。
明明之前白芍与谢姑娘受了许多重伤,她却一直都……
公输良言站起身来,双拳上的金锏随之解体,在半空中重新组合为金锏的原形,通灵一般飞回她背上。
“长眉罗汉法力高深,我原本以为自己今日一定要死掉了,不料却突发异状——火轮印出了差错,不能成功推向我,反而即将在他手中爆炸。”
“罗汉本想断臂脱身,不料这时忽然又刮来一阵大风,将本已坠落的手臂连同法印一齐吹了回来……”
现在回忆起来,公输良言的表情颇为复杂。
即便是她,也不能不觉得长眉罗汉的败退奇怪得近乎荒诞,而又透露着一股莫名的熟悉。
就好像,她曾在哪里见过这种手段似的……
“总之最后,长眉罗汉就这样……离奇地被自己的火轮印打败了,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越说公输良言越觉摸不着头脑,只得如此总结。
若是她与长眉罗汉力战到底,不论最终是生是死、是胜是败,她都绝不会后悔不甘。
——可是偏偏是现在这种情况,在最后关头,长眉罗汉莫名其妙地败于自己之手,以至于她的胜利显得有几分荒唐。
这让公输良言兴不起什么骄傲之情,反而有些低落惭愧。
原本是想帮助白芍和谢姑娘的,结果到头来,似乎她并无什么用处……
“不必多想,只要最后败的人是他不就好了么?”
谢挚倒看起来并不惊讶,反而浅笑着开解她。
“此番多谢公输大人了,您做得很好,若不是您,我们必不能如此顺利地通过第二关。”
易容后的谢挚看外貌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只有一双眼睛还与之前一样乌黑清润,她头一次卸下那些按而不发的审视与防备,如真正的朋友一般温和地注视着公输良言。
声线也没有变化,是很清澈的音色,柔下来的时候格外好听。
“我……”
公输良言踌躇半晌,怀疑而又有几分期冀,小心地轻声问:“真的帮到你们了么?”
谢挚的颔首抚平了她内心的自我怀疑:“这是自然,我与白芍都很感谢您。”
白芍亦真心实意地赞道:“公输大人的拳法真好,那是吞象拳么?”
与谢挚不同,她注意到的更多是:“我本以为这门拳法早已失传了,原来是收藏在公输家……”
“在金锏的加持下,吞象拳竟能发挥出如此之大的威力,甚至能击断罗汉法身的脊骨,实在令人惊叹。”
“白姑娘谬赞了,比之你与谢姑娘,我差得尚远。”
报答谢挚白芍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如同心上卸下一块大石,公输良言周身顿时轻快了不少,连眼眸都明亮了许多。
“公输大人何必过谦,不是我奉承您,您已经很厉害了。”谢挚笑道。
其实公输良言的修为在同辈人之中已算很好,不然也不能在藏龙卧虎的泽都中声名鹊起,以屡破奇案夺得“名捕”之名,只不过谢挚与白芍的天资实在太盛,这才显得她逊色几分。
除去她是公输良药的妹妹,不能不让人疑心警惕之外,平心而论,谢挚其实挺喜欢这个正直固执的捕快。
若是相逢于太平时节,她也很愿意和她结交一番。
只可惜不是。
“您看,第二关已经结束了不是么——”
这一望,却让谢挚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直到现在,试炼也只不过进行了一半而已,但还活着的生灵……竟然少了这么多。
大略估算下来,参加者已经死伤了一大半。
朝四周望去,参与试炼的众修士刚走出一场致命危机,方才勉强克制的疲倦与后怕一股脑反上身体,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纷纷一下子瘫倒在地。
他们筋疲力竭,又累又惧,修复伤口的曦光团团亮起,将携带的灵丹妙药不要钱似的往嘴里灌。
此时的气氛颇为压抑,不少人在默默地掩面哭泣,后悔自己之前昏了头,被大道气运的奖励所蛊惑,竟然主动踏入这龙潭虎穴,落入随时都会性命不保的境地。
“贼老天!你……”
还有些人在面目狰狞地咒骂上天与佛陀,但任谁也能看出来他突如其来的怒火下极力掩饰的虚弱与恐惧,甚至这发怒,也是他发泄害怕、强行转移注意力的一种方法罢了。
悲观的情绪飞快蔓延开来:
“我真不明白,佛陀为什么要设置一个如此严苛的试炼,他难道是想要我们都死掉么?他难道就不怕害得东夷未来无人?”
哪怕佛陀在东夷享有极高的地位与声誉,平日里绝无人敢对他有任何质疑,但在此时此地,人们也无法再克制内心的怨气。
“前两关便已通过得如此艰难,第三关一开始,我等焉有命在?”
“看来我今日定要葬身此地了……”
更有人绝望地长叹:“佛要杀我!佛要杀我!”
这句熟悉的话语让谢挚心中一跳,立即凝神朝那出声的男子望去,却并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只是他在痛苦中狂喊出的一句心声而已。
佛要杀我……
谢挚反复默念着这句话,每念一遍,心便愈沉冷一分。
……佛陀真的如她之前所猜测的那般,彻底倒向龙族,此番试炼只是一场骗局,实则是想要做局除灭东夷的修士,为龙族的征服五州提前扫清障碍么?
若真是如此,那么莫说他所许诺的大道气运,可能这场试炼根本不会有胜者,甚至也不会有……存活下来的人。
但是——谢挚又自我反驳道:
但她在试炼开始前,分明已用讹兽尾试验过的,佛陀在宣讲规则时没有半句谎言,句句都是真话,否则以谢挚的谨慎,也不会轻易踏入这场试炼。
难不成那只是伪装,佛陀其实在骗她么?或者佛陀有什么神通甚至可以伪造真心?
更或者,更或者讹兽尾也沾染上了梅先生的霉气,忽然出故障了?不,应当不至于……
眨眼间无数种猜测与设想浮上心头,又被谢挚挨个否定。
到底真相是什么?佛陀究竟目的为何?……
她心慌意乱,难以安宁,无意识地捏紧手指,忽而感到芍药清香接近了自己。
“啊……”
沉思被外力打断,谢挚不由得轻轻地叫了一声,但戒心却没有任何示警,心中下意识升起的反而是放松与依恋。
这代表,这是一个谢挚极信任的人,身体的本能甚至都在依赖于她。
是白芍自后面轻轻地握住了谢挚的肩。
“别怕,小挚。”
白芍在感情中其实相当笨拙,青涩得仿佛白纸,她的想法很纯粹,换而言之即是很单一,常常觉得人们心中的千千结与复杂情绪令人困惑,不能理解。
但她喜欢谢挚,时时留心注意她,将她放在自己心中第一位,再加上已与谢挚相处许久,渐渐与她亲密熟悉,已能敏感地感知到谢挚的细微情绪——淡笑下的不豫,冷静下的忧虑……哪怕她压抑掩饰得很好。
就像现在,小挚这样面色渐沉,手掌攥紧,默然不语,便是在思索担忧着什么东西。
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她想要替她分担。
“我虽不知道你到底在为何忧虑,但不要担心,我总会和你在一起。”
握着谢挚的手,白芍认真承诺。
“我知道……”
谢挚低叹一声,也不管公输良言还在这里看着了,反身在女人的脸颊上快速地亲了一下。
“谢谢你陪着我……白芍。我很感激。”她真心实意地说。
歇息不过几刻,没有给众人太多的喘息之机,周围的场景再次变换,下一关又接踵而至了。
——第三关,兵器!
第280章 看门罗汉
“轰隆……”
天空中一声滚雷响彻,随之降临的还有罗汉标志性的灿烂佛光。
众人惊惧地仰首去望,想要知道坐镇第三关的人到底是哪位罗汉——
禅杖上的金环锡锡作响,碰撞相击之间隐约有炽烈雷光跃动,映亮了来者坚毅的面庞。
他高大威武,乃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中年,目光如电般凌厉警觉。
“看门罗汉!”
认出了他的人们登时惊呼起来。
“看他手中所持的锡杖,据说那是佛陀亲自送给他的武器!”
看门罗汉的资格比长眉罗汉更老,实力也更强大,在十八罗汉中甚至可以排到前三位。
由他来坐镇兵器关卡,确实再合适不过——
但这对参加试炼的众修士来说,却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看见看门罗汉到来,有人甚至完全丧失了抗争的勇气,直接失魂落魄地瘫软下去:“放弃吧,这样还能死得痛快些……我们绝打不过他的……”
有人面色惨白,喃喃自语道:“就算侥幸熬过这一关,我也不可能再活着通过第四关……”
下方众人愈发嘈杂,看门罗汉用禅杖底端轻击云面,喝道:“肃静!”
他威严地扫视过修士们的脸庞,触及罗汉视线之人无不缩头噤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挚觉得,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时间似乎略有些长,像是若有所思地顿了顿。
但就在她将要起疑的前一刻,看门罗汉的视线又毫无波澜地扫向了另一个人。
或许只是错觉吧……
谢挚按下心中那股转瞬即逝的异样感。
“本关乃是兵器,顾名思义,考验的是各位的兵刃——”
说到这里,看门罗汉停了停。
像是为了强调什么一般,他刻意咬重字句:
“除此之外的手段,一概不能使用,否则立毙!”
方才长眉罗汉的法身莫名其妙地自焚碎裂,他自觉此事颇有古怪,立即以真身在外求见佛陀,请求佛陀告诉他为何而败。
面对自己忠诚的战士与侍者,佛陀却不答,只是静静地摇首微笑。
“不要多心,阿氏多。”
这是长眉罗汉的名字,整个五州只有佛陀能够如此亲昵地呼唤,同时带有一点教导的耐心口气,对着长眉罗汉苍老的面孔,仍然如一位充满智慧的长者循循善诱地提点小辈。
佛陀意味深长地说:“或许你只是运气不好罢。”
“是,世尊。”
尽管这句话听起来颇像敷衍,但长眉罗汉却不敢再问,更不敢有丝毫质疑。
他对佛陀尊崇无比,对于自己所不能理解的回答,只会认为是自己的悟性太低,以至于不能参透佛陀的玄妙之语。
运气不好?是他自己的问题么?还是佛陀另有所指?……
长眉罗汉一面沉思,一面迷茫而又恭敬地退下去。
正是由于这个小插曲的耽搁,看门罗汉才稍来迟了几刻。
他一并带来的,还有佛陀的法旨——
看门罗汉抬手展开一面一人高的卷轴,其上有一个巨大的金字,仿佛才刚饱蘸浓墨写下一般,笔迹新鲜湿润,一笔一画都发着璀璨的光。
——禁!
卷轴刚一展开,禁字便化为无数光点,在众人眼前如烟花一般炸碎四散,如雨滴一般星星点点地落在修士们的面庞与身躯之上,悄无声息地融进他们的皮肤里。
立即有修士察觉到了不对,感应了一番身体,面色愈来愈难看,睁眼慌乱道:“坏了!我的一项神通忽然使不出了!”
“我也是!”
“佛陀禁止了一切别的术法,”有人试着拔剑,剑却不受任何影响,仍然如往常一般凌厉强横:“现在我只有剑能拔出来了!”
“……”
谢挚意识到不妙,当即抬手用法衣的长袖护住腰间的包袱,试图以此阻挡那些光点,不让它们接触到梅先生。
但这却无济于事——
甚至能扛住大能者一击的天蚕法衣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被金字化作的光点轻而易举地穿透。
“梅先生!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眼睁睁地看着光点没入包袱之内,而梅先生一声不吭,连闷哼都没有发出,谢挚心下一沉,急声询问。
倒并不是谢挚真的怎样关心梅先生,只不过她才发现这只大公鸡在试炼中的妙用,心中还正思索着如何让它完全发挥力量——比方说,让这个新罗汉再倒霉而败之类的。
正是看重梅先生、将它派上用场的时候,谢挚自然不愿它此时出事。
“我没事……”
梅先生蔫巴巴从包袱里探出一个小脑袋,表示自己平安。
它嘴巴刚一张,好像被浓烟呛到似的,便打着嗝喷出一股黑气。
“就是我的天赋神通,不论是厄运缠身还是厄运之场——嗝——”
它每打一个嗝,眼睛都瞪大一次,脖颈也伸长一下,喙里涌出更多黑气,好像一个伸缩的鸡形烟囱:“都忽然用不了了……”
“是么?”
谢挚蹙眉,摸向腕间的蜃。
它往常总是湿漉漉的冰凉鳞片此刻却无比干燥,好似开裂的大地。
“我也……没有可以造蜃气的雾了……”
蜃奄奄一息,连缠紧谢挚手腕的力气都没有了,伸出舌头竭力汲取着空气里的水汽,细细弱弱地喘着粗气。
“没关系,你们俩好好歇息吧。”
谢挚叹了口气,取出一瓶盛着青绿液体的水晶瓶——这也是她从梅先生那里搜刮来的东西,乃是一颗上古大藤的汁液精粹,可以为虚弱的生灵增加活力。
谢挚将瓶中散发着惊人异香的药液滴在蜃的鳞片上,再伸手将蜃从手腕上取下,放到腰间的包袱里,让它暂时和自己的老朋友呆在一起。
悄悄试着运转大观照瞳术,谢挚的瞳孔中刚浮起一抹乳白,立即又被剧烈的疼痛刺得隐去。
连大观照瞳术也被禁止了……
虽然惊讶,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谢挚捂着眼睛想。
看来,不论是她,还是梅先生和蜃,都没能从佛陀的禁字法旨之下逃脱。
黑雾长刀凝聚在谢挚手中,被她缓缓握紧。
——在接下来的两关中,她不能再指挥梅先生,只能动用与关卡相关的力量了。
其实,因为本次试炼实在太难,原本佛陀是默许参加者使用非常手段的,修士们大可在肉身关中使兵器,在兵器关中用神通。
但梅先生的厄运缠身,实在堪称一个作弊般的武器,倘若不能将其禁止,试炼也会丧失它本身的意义。
于是佛陀索性写下法旨,禁止了一切与关卡无关的神通。
还在试炼中的谢挚并不知道,佛寺里因为自己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神通虽遭禁止,但她也没有灰心丧气。
“来吧,看门罗汉。”
深深地凝望着天空中手持禅杖的威武僧人,谢挚轻声呢喃。
“让我看看佛陀的卫士还有什么手段。”
仿佛听到了谢挚的心声,三个器件凭空出现,在看门罗汉面前成一字型缓缓排开。
分别是一张灰扑扑的布袋,一片墨绿巨大的芭蕉叶,以及一柄朴素的竹伞。
“第三关主试兵器,贫僧只有一杆锡杖,似稍显简单,于是便特地找布袋罗汉与芭蕉罗汉借来了他们的法器,又请佛陀赐下伞来,将这三样宝物的投影一并带到试炼之中——”
“也即是这三物。”
无视下方一瞬间响起的倒抽凉气声与哀叹声,看门罗汉平静地宣布:
“从它们的攻击下活下来,即可取得与我战斗的资格。”
禅杖上的金环叮当摇晃:
“第三关,兵器,正式开始!”
随着看门罗汉一声令下,前一刻还如凡物一般死寂的三件法器忽然绽放出灿烂光芒,通灵一般动了起来!
竹伞飞至众人头顶,旋转着洒下无数雨滴。
及至许多人稀里糊涂地被雨滴洞穿身体,接二连三地栽倒在地,众人才惊恐至极地意识到:
那被高速旋转的竹伞甩下的水滴,本身就是一种精致而又致命的杀器!
有生灵化为原形,竟是一只体型庞大的巨鼋,背甲比城墙还更加坚固,足有数尺来厚。
它将头颅与四肢全部缩进壳中,想以此在洒落的雨滴中保全性命——
“噗噗……”
只听数声沉闷的声响,如同弹丸射入熟透了的西瓜,那精铁般的厚重背甲却被雨滴轻松穿透,好久过后,才有暗红色的浑浊血水在巨鼋身下缓缓晕开。
而这时,它的身体已如一颗从高处摔下来的烂鸡蛋一般,叫人惨不忍睹了。
还有修士试图抵抗,将长枪在身前舞得密不透风,如同一片朝霞护身,每刺出一枪都有赤色虹光随之喷涌,想凭借精妙的枪法将落下的雨滴反震回去。
这的确让他多活了几刻——但也只是几刻而已。
不多时,长枪的锋刃便在激烈的碰撞中被水滴击开了无数个豁口与小洞,持枪的修士也被震得手掌开裂,虎口处汩汩流出鲜血,以至于他不能将长枪握紧。
挥枪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继而,这小洞便出现在了他的眉心与胸口。
“快逃!”
更多人看到他们抵抗的惨状,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
“那可是佛陀赐下的神伞,除非剑仙降临才能有战胜之机……否则我等只是白白送命而已!”
而变大无数倍的布袋早已敞开黑洞洞的巨口,在一旁阴冷地窥伺,耐心地等待着可怜的逃跑羔羊们在慌乱之中一头撞入自己的肚腹。
果不其然,许多人在慌不择路之下直接飞进了布袋之中,跌进了一片黑暗。
“啊!!——”
里面传出了数声极度惊惧的喊叫,好似被猛兽生生撕开一般,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随后立即微弱下去。
其余修士见此大惊,连忙朝反方向逃去——却无路可走。
挡住他们去路的,赫然是一片巨大的芭蕉叶。
“呼……”
芭蕉叶开始扇动,飓风随之奔出,仿佛一个巨人正在鼓起双颊用力地吐息。
在无法阻挡的狂风里,数不清的生灵如同暴风雨中被淋湿翅膀的飞虫一般,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跌跌撞撞地被飓风吹得滚入身后敞开的布袋中。
一个人下半部分身体已经没入了黑暗,仍在伸出手臂,竭力向外挣扎着爬行。
似乎发生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他忽然剧烈扭动起来,绝望地叫了一声:“不——”
蛇信子嘶嘶作响,一条五彩斑斓的蟒蛇顺着他的脊背,轻柔地向他的胸口滑去。
它张开滴着粘稠毒液的巨口,将他咬住喉咙拉了下去。
几息之后,布袋里的一切哭喊都停止了。
“世人有所不知,布袋罗汉在入佛门之前,曾经是捉蛇人。”
看门罗汉平淡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的布袋,原是载蛇的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