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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挚决心已定,然而究竟是心痛难忍,勉强抑制住情绪,最后眷恋不舍地含泪看了白芍一眼,轻声道:“……白芍,我永远不会置你于两难之地。”

心魔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面露惊色,喊道:“不好!她要自尽!”

说着手掌已朝谢挚伸去,要封锁她的识海,让她不能如愿,但却又被一股炽烈的金光挡了回去。

“这是……”

心魔不可置信地看着掌心处的灼伤,这种感觉,他曾经再熟悉不过——是神族的气息!

谢挚的识海中,竟似有神族遗物保护!

《五言经》在识海中光芒大放,阻挡了心魔的神识之后,又缓缓敛去。

谢挚看到这幅景象,轻轻地道了一声:“多谢。”

她将神识内现于识海之中,在无边的星空里,谢挚的身影悄然出现,正立在小莲花的面前。

“……小莲花。”

她看着与小黑马玩耍的女孩,轻声叫。

“谢挚!你来啦!”

小莲花回首见是她,开心地甜甜一笑。

“嗯。好久没来陪你,你无聊么?”

女孩抚摸着黑马亮闪闪的鬃毛,点点头,又摇摇头:“有点儿……但是并不孤独。”

她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你忘记了嘛?我可以感受到你的情绪。自从认识白芍之后,你每天都很开心;你开心,我便也很开心啦。”

谢挚一言不发,久久地注视着女孩的脸,她看起来还是那样纯真美好,那样无忧无虑,好似半点也不知道马上将要发生什么。

但谢挚心里清楚,她知道的。

她们心灵相通,小莲花焉能不知道她的打算?

“对不起。”谢挚说。

“哎呀,不要这样……”

小莲花看见了谢挚的泪水,一下子有些发慌,抛下黑马小跑过来,踮脚触摸她带泪的脸庞,笨拙地哄道:“不要哭,不要哭呀……没事的……”

谢挚跪了下来,女孩用自己小小的身子拥住她。

“我已经准备好啦。”

谢挚的泪落在小莲花发顶。

“好。”

尽管知道小莲花并没有肉身,更不会感到疼痛,但她还是尽量放慢动作,轻柔地用灭绝气贯穿了她。

剧痛袭来,谢挚的识海开始崩塌。

她杀死了自己,将识海的主人粉碎在自己掌下。

小莲花问:“小挚,你开心吗?”

怀中的女孩形体已经模糊,却仍然在笑,仍然在认真地关怀她。

识海宇宙中的星辰表面燃烧起万丈火焰,尖啸着陨落坠下。

“我……我不开心……”

“这可不行,”小莲花像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我的诞生,就是为让你开心的,你开心,所以我会更开心;你不开心,那我便要努力,努力让你……”

她絮絮的自语没有再继续下去,因为她的身体已经消失到了胸口。

小莲花意识到了什么,终于回过神来。

“……呀,到该告别的时候了。”

她绽放出最后的笑容,明媚耀眼。

“小挚,再见啦。”

伴随着小莲花的消逝,谢挚的识海也大大加快了崩塌的速度,无数火球擦着她的身体落下、相撞、炸碎,那都是之前悬浮在她识海中的星辰。

她在剧痛中强撑着将识海外现,菩提园昏暗的天空上顿时便为之一亮——

仿佛有数不清的太阳在一瞬间同时亮起,令在场众人无不本能地闭上双眼;

待习惯了这亮度之后,再勉强睁眼去看,才能震撼地发现,那根本不是太阳,而是——

“流星!!!”

公输良言爬起来,震惊地低喊。

小挚究竟放了什么出来?!!

“不,这并不是真正的流星……”

火光映照在心魔的脸上,说话间,已有无数流星坠落在菩提园的草原上,所坠之地登时烧起一片不灭的火海。

心魔脸色难看:“谢挚将自己的识海释放出来,叠加在了菩提园上;而菩提园,正是我的识海外现……”

他已经明白谢挚想做什么了……这个疯子!

一片空间,不能同时承载两个人的识海外现,否则便会压力甚大,至于不能支撑,一起垮塌;

更何况,谢挚是想将自己外现的识海直接毁灭,以此来拉着菩提园一同粉碎!

这譬如一座房子里,再凭空移来了另一座房子,仅是如此,便已能使得旧房岌岌可危;更别提谢挚还要将新房子点燃,引得心魔的旧房也一起爆炸!

她想与他同归于尽!

即便不能炸碎心魔的识海,但这也足够撕裂菩提园,降低心魔对菩提园的控制力,让白芍趁机逃出去了!

“大板牙,还愣着做什么?!”

鲜血从谢挚的七窍中流出来,她被极端的痛苦直接压得跪在地上不能站起。

即便如此,她还是勉强保有一丝清醒的神志,咬牙发出微弱的声音,惊醒了还在震惊中的小毛驴。

“带白芍速走!”

这是她最后为白芍能做的了。

“……好!”

小毛驴只是胆小,但并不愚钝,见谢挚如此,便明白她在以性命为它与白芍开路,心中头一次升起痛楚。

心知自己此生再也无法见到谢挚,它哀哀地叫了一声“小挚”,眼泪不断滚落,但却脚步不停,冲白芍疾奔而去,将她甩在背上。

“快跟我走!”

见白芍推拒,似是不愿离去,小毛驴急切道:“你若不走,小挚的牺牲可就全白费了!只有活着才能为小挚报仇!”

听到小毛驴如此劝说,白芍浑身一震,终于不再抗拒,任由它将自己驼走。

“哪里走?!”

心魔急喝,一面掐诀,紧急修复菩提园的破绽,一挥袖便落下银河之水,在草原上奔涌流淌,试图将星火扑灭,一面跨步走到谢挚面前,将大量念力灌入她的识海,为她修复破碎的识海,恨声道:

“你想死,我偏不叫你死!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白芍与寿山一起在我掌下湮灭!”

“没用的,我意已决,你救不了我……”

谢挚口中不断流出鲜血,眼眸已经黯淡,生机也在飞速下降,但仍在笑,嘲笑着心魔的无用功,“即便是真的佛陀,也有无力回天之事,何况是你……”

“大胆!我就是佛陀!”

心魔大怒,他最不能忍受别人说他不是真的佛陀,但谢挚的识海损毁程度实在太过惨烈,令人触目惊心,每一颗星辰都在发狂地燃烧,每一块空间都在隆隆崩解,整片星穹更是已经化为一片火的海洋。

她自尽的决心是如此之强,以至于心魔竟然束手无策,以仙王的实力,竟不得挽回。

“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会死!”

被激怒的心魔打开了观未来之眼,他相当依赖自己的这颗眼睛,曾无数次用它躲避过致命的危机。

而此刻,他将它用在了谢挚身上,想要看到她的死状。

“开!”

一只金色的眼睛在心魔头顶倏然睁开,瞳孔混沌,其中迷雾一片。

这就是观过去未来现在佛最著名、最强大、也最神秘的观未来之眼!它可*以看穿任何生灵的未来!

那金色的瞳仁微微一动,全神贯注地对准了谢挚,开始窥探她的下场与结局。

心魔竭尽全力,也终于将濒临崩塌的菩提园暂且维持住,得胜的激动感充满了他的全身,不由得大笑起来:

“哈哈哈……看呐,谢挚,你的死根本就没有用处,我该将菩提园怎样修复,还是怎样修复!”

他抬手一指马上就要逃出菩提园的小毛驴,再次强行将它拉了回来:

“蠢驴子,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在这里,我就是神,我就是天!”

心魔回过头来对着谢挚,笑道:“谢挚!我会吊住你的性命,让你看着白芍和这头蠢驴一起死在你的面前——你记住,他们是因你而死的!”

“不过奇怪,观未来之眼怎么还没有动静……?”

说着,心魔忽然略感诧异——观未来之眼神力无穷,通常只须一息,就可将对象的未来呈现出来。

但奇怪的是,今天面对谢挚,过去了不止数十息,观未来之眼还是毫无反应。

“怎么回事,难道是我为修复菩提园花费了太多力量,以至于观未来之眼不灵验了么……?”

心魔一面怀疑,一面就要收起神通,却忽而浑身一僵。

……一滴金色的血落在他的鼻尖。

这血,竟是从观未来之眼上淌下来的!

与此同时,海量信息与画面如海啸一般冲入他的识海,刺得心魔头痛欲裂。

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他感到仿佛有无数道声音在自己头脑中叠加呐喊,无数个世界在他眼前飞涌闪现,完全充斥了他的识海;

而更可怕的是,这些信息还没有丝毫停止的趋势,还在成倍增加,仿佛永远也不会终止一般。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心魔难以置信地抱头嘶吼,即便事实已摆在眼前,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他此刻的感觉无异于谢挚自碎识海,同样极其痛苦,只不过谢挚的识海是从内部自己崩塌,而心魔的识海却完全是被外力冲得溃散。

血液自心魔的眼中流下,他面目狰狞道:“人不可能有这么多种未来!谢挚,你到底是什么……!”

说到最后,看着谢挚的眼神已经变化——竟然隐有恐惧。

“哧——”

就在心魔几近癫狂之际,一柄断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是乘着小毛驴被心魔召回的白芍。

白芍从一开始便根本没想逃,她坐在小毛驴的背上,便是在沉默地等待这一刻,等待心魔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谢挚身上,再回来刺出这一剑。

心魔绝不会想到,白芍分明已经看到逃脱的希望,却还是将它毅然决然地放弃,转身奔了回来,重新与谢挚并肩。

而观未来之眼,这次也没有来得及看到心魔被刺杀的未来——

它还在无止境地观看着谢挚,被谢挚的未来所牵制,因而根本没有机会注意白芍。

“小挚,我回来救你了。”

白芍沉静地道。她用完好的左手紧握着断剑,一缕血自唇角流下。

“白芍……”

谢挚已经站在了死亡的边缘,失血让她眼前一片模糊黑暗,已经完全看不清白芍的模样,但还是含泪笑了起来:“……你真是……傻子……”

说完,她的意识便彻底沉入黑海,昏了过去。

为什么要回来救她?

识海已然碎裂,眼下除非一位神王以命相救,否则,她绝无丝毫活下来的可能了……

她死掉并没有什么,只是白芍这个大傻瓜,却硬要折返回来,陪她一道。

世上怎么会有白芍这样傻的人?她明明,根本就不值得她如此珍爱。

“你忘了我们之前说过的话了吗?”

白芍也温柔地笑了,更多的血自她口中涌出:

“同生共死。”

女人柔声道:“若要一起死,我便为你先探前路,不论如何,必不叫你害怕孤单。”

她的道宫终于被断剑吞食干净,断剑上随之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

“嗡——”

“你!这是把什么剑!?”

心魔惊惧地发现,贯穿自己身体的断剑竟在疯狂地吸食自己的血精,心中大骇,挥手将白芍击飞出去。

再用力地拔出断剑,将它远远丢开,带出许多血来:“呃……!”

“这把剑是活的……它在吃我!”

他想关闭观未来之眼,让它不要再看,或者干脆直接斩断与观未来之眼的联系,但却都无法做到,数不胜数的信息与画面还是无穷无尽地涌入他的识海。

心魔心神大乱:

不好……这样下去,他的识海也会被撑得粉碎的!

正当此时,他听到耳边响起一道温润熟悉的声音。

“既觉得太撑,便分些给谢施主罢。”

——佛陀!

一如许多年前在讲经的高台上,心魔蛊惑佛陀那般,佛陀趁着心魔心神失守、身受重伤之际,也对他伸出了手!

顷刻之间,佛陀便毫不费力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心魔眼睁睁地看着他指尖按在谢挚眉心,将念力毫不吝惜地注入她的识海,为谢挚修复伤势,却不能阻止半分。

“不、不……”

心魔意识到了佛陀想做什么,惊怒道:“你想干什么?你敢!这样下去我会死的,你也会和我一起死!你我二人一体,难道你不明白?”

佛陀对心魔的垂死挣扎无动于衷:“无妨。”

“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谢挚的识海已成一片废墟,此刻在圣洁佛光的笼罩下,又开始缓缓地重建。

见谢挚保住了性命,苍白的面庞上泛起血色,呼吸也渐渐有力,不再如之前那般微弱,佛陀宽慰地一笑,手上却没有停下,仍然在将自己的念力源源不断地灌入她的识海。

佛陀头顶的观未来之眼轰然碎裂。

他终于竭尽了自己的识海,将剩余的全部念力悉数注入谢挚的身体,不仅修复好了她的伤势,还赠了她一份难以估量的大礼。

谢挚现在,以斩己之身,拥有了仙王的精神力。

“唔……”

谢挚从昏迷中醒来,渐渐恢复意识,只觉识海充盈宁静,全然不似她昏过去之前。

发生了什么?

她明明已近死亡,如何还能再度苏醒?

识海中流荡的念力上散发着佛的气息,令谢挚一眼便认出了它的原主。

……这是……佛陀的念力?

是佛陀救了她?

谢挚翻身坐起,便见佛陀栽倒在自己身旁,已经不能再挣扎起来。

佛陀的识海,已被观看谢挚的未来所带来的巨量信息冲垮,更遑论他还将念力完全抽空,赠给了谢挚,此举更让他雪上加霜。

死亡的阴影已笼罩了他,佛陀死死地盯着谢挚,脸上的神情不断变幻,前一刻温和而平静,后一刻则饱含着怨毒。

在生与死的边界上,心魔与佛陀,正在交替接管着佛陀的身体。

眼下占据佛陀身体的,正是心魔。

心魔的眼中放出极仇恨的光来,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像看到了什么惹人发笑的东西一般,他狂笑不止:

“谢挚,我已经看到了你的未来!你会落到世上最悲惨、最不幸的地步——就像太一神一般!不,不,还要更惨!比姬太一还要惨!比任何人都惨!哈哈哈……”

谢挚沉默地看着他,直到他恢复平静,不再癫狂地大笑。

佛陀回来了。

佛陀对谢挚点头笑了笑,道:“多谢。”

“许多年前,你降生时,我正于菩提树下讲道,念珠断裂在我手心,我当时便若有所觉,知道我将来有一天,会死在一个来自中州的小女孩手里……”

“……辛苦你了,对你做的一切,我很感激。”

菩提园中心的菩提树缓缓枯萎,嘴角噙着安详而又宁和的笑意,佛陀满足地闭上眼,悄然圆寂。

东夷最强大的生灵逝去了。

在临死之前,他终于战胜了心魔,抵达了属于自己的永恒与圆满。

“……”

见佛陀在面前陨落,谢挚心中的情绪有些复杂。

对他,她并尊敬不起来,见他死去也并不难过,佛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知杀害了多少无辜的人,甚至还包括崇拜他的众多弟子;

可是另一方面,他也的确帮了她许多,若不是佛陀,她眼下根本活不下来。

最终,谢挚也只是双手合十,低声唤了一声“世尊”。这是她唯一一次真心实意地叫他世尊。

心魔消失之后,象征着佛陀心境的夜幕终于褪下,换上了清晨的纱幕,柔和地飘荡在蓝天碧草之间;菩提园里分外安静,连草叶都不再摇晃,其上滚动着露珠,像是也在哀悼主人的离去。

直到身后传来轻轻一声响,打破了此刻的寂静,似是有人支撑不住,扑倒在地。

谢挚恍然想起了什么,回身惊叫道:“白芍!”

第297章 诀别

向后望去,正是白芍。

谢挚大惊,急忙来到白芍身边扶起她,“白芍,你怎么了?受了什么伤?”

她从小鼎中取出伤药,想要白芍服下,为她疗伤,白芍却摇摇头,拒绝了谢挚喂到唇边的药丸。

“……小挚,不必再救我了。”

“我已与断剑做了交易,诚如太一神所言,它是一把……活着的剑,为刺出方才的那一剑,它吃掉了我的道宫。”

她温柔而又虚弱地注视着谢挚,平静地说出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

到了此时,白芍已不想再去纠结谢挚的过往,也不想再思考她与云清池的婚事,只是想趁着自己神志尚还清醒之时,尽力再多看看谢挚。

她不求其他,对她而言,这便已足够了。

“……什么?”

谢挚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白芍身边的断剑。

它金光灿灿,气势是之前的数十倍不止,看起来仿佛只有世上最强大的神王才配持有——可这却是以吃掉白芍的道宫作为代价的。

谢挚心中还怀抱着一丝希望,抖着手抚向白芍腹间,得到的结果却让她坠入了绝望的深渊。

……白芍的道宫,连同道宫内的血精海,与即将登仙的髓树,此刻都已经化为乌有了,就好像从不存在一般。

“白芍,你怎么能——你明知道,你明知道……!”

明知道,道宫是修士的第二个心脏,一旦失去,便必定会死亡。

白芍是将自己的性命献祭给了断剑,这才换来了那威力无穷的一剑。

怀中的女人身体冰冷,谢挚能感到,白芍的生机正在飞速流逝,若不是在以极强的意志支撑,白芍早在失去道宫时便会陷入昏迷。

谢挚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她的心脏一下下跳,跳得她整个胸腔都在发麻发疼,慌乱将小鼎里的东西都取了出来,全部堆在面前,一样样在其中翻拣。

“没事的白芍,没事的……我会救你,我有很多宝药,别怕,别害怕……”

眼泪打在她颤抖的手背上,谢挚重重吸了一口气,又哆嗦着将泪用力抹去。

与其说在安慰白芍,不如说她在自语着安慰自己。

白芍根本没有怕,是她在害怕,她怕失去白芍,怕得灵魂都在发抖。

之前再难她们都熬过来了,好不容易终于战胜了佛陀,难道现在竟要……

谢挚又立即打断自己不详的念头——

不,不,白芍不会死,她会没事的,她一定会没事……!

“小挚……”

白芍默默看着谢挚慌乱翻找,终于还是忍耐不住,轻轻地唤了她一声,要她不要再做无用功。

她看见谢挚失去了以往的镇定冷静,动作之间满是悲伤恐惧,显然极怕自己死去,心中除了永别的淡淡哀伤,心中竟有一丝安慰与窃喜。

白芍想:

从前的事,她不知道,也无法再管,但小挚到底对她并非全无情意……

归根结底,她心里是有她的。

知道了这件事,她即便死去,也觉安慰了。

握住谢挚的手,白芍柔声劝道:“小挚,你知道,我道宫已毁,无论再多仙丹灵药使给我,也无甚用处,至多不过能让我多活几刻,还是会白白浪费,倒不如你自己留着为好……”

“不……不许你这样说……”

谢挚哭着摇头,身为修士,她很明白,白芍说的是正确的;可作为白芍的恋人,她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俯下身,吻住白芍冰凉的双唇,将自己的灵力反复渡给白芍,想要为她续命。

但白芍已无道宫,并不能吸收她输来的灵力,谢挚此举无异于给一个没有心脏的人输血,除了稍微延缓白芍的死亡之外,根本没有用处。

如此消耗颇大,十余次后,谢挚面色愈白,却仍在无声坚持,义无反顾地重新吻向白芍,却被女人侧头轻轻躲过。

“不要再这样了……小挚。”

她看明白,若她再不拒绝,谢挚便会一直将自己的灵力渡给她,直至自己的血精也被掏空。

白芍勉力抬手,为谢挚擦拭不断涌出的眼泪。

她的安慰仍旧笨拙,“不要哭,不要为我难过……修行之路本就是这样危机重重,这是我自己选的,我并不后悔……”

“不……”

谢挚抓紧白芍的手,按在自己脸边,想让她再多触摸自己,“是我害了你……都是我……”

“若不是我,你根本不会离开寿山,也不会牵扯到这许多事中,更不会来这夺命的菩提园……你还是寿山白芍,大名鼎鼎的天生至尊,东夷的大师姐……”

说到最后,已至哽咽难言,心中满是哀苦,深恨自己将白芍引到此地。

甚至连那吃人的断剑,也是她从梅先生的众多收藏里翻出来,送给白芍的。

白芍的未来本该是安稳光明的,她本应一步一步,踏实稳健地走向自己的成仙之路,都是她,让白芍的人生偏离了原本应有的轨迹……是她害了白芍。

千不该,万不该,最不应喜欢上白芍,又因为胆怯隐瞒自己的过去,让不通世事的白芍尝到情为何物,继而又为情所伤。

“不要这样说,更不要责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

白芍还欲再说,又被一阵剧烈咳嗽打断,不断呕出血来。

生命的火焰已成一豆微弱残火,视线亦趋模糊,她已不能再支撑下去。

“我知道,我无论声名地位,还是天资才貌,都远不及云宗主,你喜欢她,也是理所应当……”

白芍艰难地喘息,定定望向谢挚的眼,轻声问出心中一直想问的话。

“我只是……想问你一句,在云宗主之外,你对我可有意?”

“……”

谢挚身体一颤,更多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傻子……

在生命的最后,白芍所执着的问题,竟然是这个。

她抱紧白芍:

“我喜欢你,白芍,一直都喜欢你,从赤森林第一眼见你时,我便觉得你和世上所有人都不同,若不喜欢你,我又怎会与你一道回寿山,和你如此亲密?你以为我在骗你,实则还想着云清池么?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她,我早就和云清池没有关系了,她逼死过我,我纵使曾喜欢过她,也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如今,我心中只有怨恨,早已对她没有半分情意……”

“原来如此……”

白芍满足地轻轻笑了,最后点了点头,疲倦似的闭上眼,轻声道:“多谢小挚为我解惑,我信你。”

“谢姑娘,你真好。”

含着淡淡的微笑,白芍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啊……”

谢挚现在才明白,原来极致的哀痛之下,人竟然流不出眼泪,甚至也发不出悲声。

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心中一片空洞,茫茫然地望着白芍的面容,用指尖慢慢抚过她的眉眼,直到忽然间猛地意识到,这双眼以后再也不能如之前一般睁开,温柔地凝望她,唤她“小挚”时,痛意这才铺天盖地地袭来,淹没了她的全身,咬着唇呜咽出声。

“白芍……”

谢挚一点点抱紧白芍,像之前一样埋首在她的肩头,想感受她身上的气息与未散的温度,哑着嗓音,喃喃轻蹭。

但女人这次却没有抬手抚摸她的脊背,将她如以往一般拥紧;她再也不会了。

“白芍,之前你请我教你什么是喜欢,今天我便告诉你,喜欢,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望你不要怪我说得太迟……好么?”

谢挚一字字地轻声说,想要白芍听清自己对她的情意。

“喜欢是一种难安的悸动,一见你,我便觉得欢喜,又觉得自己不足与你相配;想你抱我,亲我,与我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总也不分开,所有不堪与伤痛,所有喜悦的心情,我都想与你分享,愉快会因为你而更愉快,开心会因为你而更开心,难过会因你的分担而消弭,胆怯会因你在我身旁而化为勇气。”

“喜欢……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很奇怪吧?”

“如果现在有神祇降临,能实现我的愿望就好了……长头磕遍,跪拜千年,我也心甘情愿。谢挚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平安无事,好好醒来,若能如此,我什么都愿意……”

“白芍,你不能死,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你要活下来,好不好?”

眼泪终于自谢挚脸庞大滴滚下,“求你……别丢下我一个……”

谢挚与白芍之前将识海连在了一起,因而在白芍身死后还能保有白芍的魂魄,白芍的死并不彻底,她的魂魄还在谢挚的识海中安静地沉眠着。

但如果不能修复白芍的道宫,这暂时的死亡,便会化为永恒。

谢挚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抱了白芍许久许久,直到她身上的最后一丝体温都已逝去,这才慢慢将她放开,轻轻吻了吻白芍的唇,将她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收到小鼎里保存。

“别怕……白芍,我会救你的……很快就放你出来……”谢挚恍惚地说。

她支撑着身体缓缓站起,茫然若失地望了望四周,目光并无焦距。

直到看见那把断剑,眼中才一下子迸出恨意:“是你……!是你害了白芍!你骗她!”

谢挚拿起断剑,恨得发狂,想将它折断,劈得粉碎,最终又止住。

她用断剑划开自己的皮肤,鲜血一下子便浸染了金色的剑锋,“你要吃人,大可来吃我,为什么要害白芍?把白芍还给我……我愿用我自己来换。”

谢挚的血空空流着,但断剑没有任何回应,也不吸收她的血液,好像只是一片冰冷的钢铁。

它畏惧谢挚识海中的《五言经》,连蛊惑白芍,也是趁着谢挚为佛陀所制,不在白芍身旁,这才敢有动作。

谢挚等不到断剑的回应,将它攥得更紧,几乎捏碎在手中,“吃啊,你怎么不吃了?你……你这把妖剑……”

“小挚……!”

一旁的公输良言看到此番景象,轻声呼唤,想将谢挚从混沌与哀恨之中唤醒。

她看到了方才的一切,包括白芍的死与谢挚的眼泪,心中也很难过,知道白芍如此,谢挚必定极为痛楚,本想从旁默默看着谢挚,给她一点平复心情的时间,再行上前。

眼下却见谢挚神情恍惚,攥着一把断剑喃喃自语,公输良言以为她在过大的悲痛刺激下神志不大清醒,不得不喝止住她。

她试图劝慰谢挚:“小挚,我知道你此刻必定伤心极了,但……人死不能复生。”

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公输良言垂下头去,不敢看谢挚那样哀凉茫然的目光。

“你还是……节哀顺变吧。若白芍还活着,我想,她也不愿看你如此……”

“……”

谢挚定定地望着公输良言的方向,实则并没有认出她,也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心里。

她调转了剑锋,手腕淌着血,举着断剑,踉踉跄跄地走向公输良言。

“你胡说……白芍没有死……她没有死……”

望见公输良言身边坐着轮椅的女人,谢挚的步伐却忽而止住,长久地盯着她看。

她终于清醒了一些,认出了眼前人,目光恢复了清明:

“……是你。”

公输良药,心魔的帮凶,龙族的奸细,五州的叛徒,公输家族的主人,东夷的半个统治者,也是……逼白芍在她与寿山派做出致命选择的人。

“公输良药,你害白芍至此,还有什么话说?”

谢挚将断剑对准了公输良药,“今日,不论如何,我都要取你性命,为白芍报仇。”

这不仅是为白芍报仇,也是为了寿山派与五州。

如果公输良药不死,出菩提园后,她必定不可能放过寿山,也仍然会毫不留情地继续戕害东夷的修士,将五州的情报与消息源源不断地传递给龙族。

不论是为私情还是公义,谢挚都绝不能放过公输良药。

公输良药还没有开口,公输良言闻言却是一惊,本能地挡在姐姐身前,试图阻拦谢挚带血的剑锋:“不,小挚!你不能……”

“为什么不能?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难道只许公输良药杀我们,不许我杀她吗?”

谢挚冷声道:“公输大人,让开。我意已决,今日谁也不能拦我。朋友一场,不要让我难做。”

公输良言看出她的决心,语无伦次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无非是怕我姐姐之后再害寿山与五州,我向你保证,这样的事情以后绝不会再发生了,我会将她拘禁起来,好好看着她的……”

“你连她的掌控尚且不能摆脱,何况改变她的决定?”

谢挚对她的话半点不信,只是冷笑:“公输良言,你莫不是疯了么?公输良药如此对你,你还要护她?我从未见过笼中鸟保护猎人——让开!”

公输良言低喊道:“我知道,我知道她恶贯满盈,满心算计,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可她毕竟是我的姐姐……!”

姐姐应当受到惩罚,她可以戴上镣铐,被关入深牢,可以被所有人痛恨敌视,可是她……可是她不能死——至少绝不能在她眼前死,她不能看着姐姐被人杀死而什么都不做,即便知道那是她姐姐应得的宣判。

如果没有姐姐,也便没有她,她的命,和姐姐是连在一起的;

姐妹是一颗藤上长出的花,她的确恨她惧她,渴望摆脱她,可也不能没有她。

公输良言闭上眼,迎着谢挚的剑锋,往前走了一步,决然道:

“小挚,对不起,你如果一定要动手,那便连我一起杀吧,我和姐姐一道偿白芍的命。”

她没有逼谢挚之意,是真的如此想。

“你……!”

谢挚咬牙,眼神一厉,竟真的将断剑架在了公输良言的脖颈上。

断剑极利,一触及皮肤,即割开一道刺目的血痕。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第298章 良言

脖颈见血,公输良言却略无惧色,坦然道:

“小挚,我已说过,任凭你处置,绝无怨言,倘若退缩一步,我便不姓公输。”

“……”

谢挚见她神色坚定,分毫不退,似下定决心,真要与姐姐同死一般。

两人对峙片刻,谢挚终于还是不忍,心中长叹一声,扭转手腕,以剑面一拍公输良言脖颈,同时催动精神力入侵她的识海,将她击晕了过去。

公输良言自己愿为姐姐赎罪,谢挚却不能杀她。

一则是公输良言并非坏人,她正直良善,也帮了她与白芍许多;

二则是这一路来相互扶持,谢挚也放下了防备,早已将公输良言看作了朋友。

要她杀掉自己的朋友,即便是处于盛怒与悲恨之中,她也实在是下不去手。

谢挚走过公输良言向前扑倒的身体,“良言,对不住,但是今天……公输良药必须死。”

为此,哪怕与公输良言决裂,她也在所不惜。

谢挚在公输良药的轮椅面前站定,冷冷地俯视着她。

“佛陀与心魔俱死,白芍只剩一线生机,你妹妹为了护你,也甘愿献出生命,想必你现在一定很痛快吧?”

她恨极了眼前人,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

但还不能,至少现在不能,她还有话要问。

公输良药偏过头,轻柔地笑了。

直到如此境地,她的笑容仍然温婉美好,像一个精心编织的幻梦。

“说实话,白芍怎样,我不在乎;佛陀死去,确实在我的意料之外,他一死,东夷必定会大震荡,如何应对,也叫我颇为头疼……”

“唯一叫我高兴的是,在你面前,良言竟会维护我。”

女人的眉眼弯了起来,显然极愉快:“不论如何,她究竟还是我的妹妹……”

“我知道,她总离不开我的。”

她垂下眸,轻声自语,语调甜蜜而又沉醉。

“你真是疯了,她是你的妹妹……”

谢挚为她语气中隐约透露出的偏执与病态所惊,虽只是窥见一角,也足以想象得到,公输良言此前究竟被她如何严密控制过。

“即便能困得住她一时,你又真能关她一辈子吗?”

公输良药抬头看向谢挚,没有任何伪装,箭矢般投来快而锐利的一眼。

她笃定地道: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能。”

谢挚冷笑:“这就是你此生所求吗?不择手段地将自己的妹妹拘禁在身边,助龙族归来,害五州大乱,汲汲一生,最终只能害人害己,落得千古骂名。”

“没有我,龙族一样会入侵;没有龙族,万年之后,五州也照样会灭亡——星星海才是未来,难道你不知道?”

公输良药漠然反驳道:“凡世间生灵皆有一死,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分别?与其让他们死而无用,倒还不如成全了我。”

她面露嘲讽:

“而且,你以为你是反抗龙族的仁人志士,其实你能反抗什么,又能真正改变什么?你真以为,你能抵抗得了龙族,挽救五州于危难之中?”

“醒醒吧,你什么也斗不过、做不成,甚至都赢不了自己。——白芍,不就死在了你的面前么?最终你也只能是与天投降、与地投降、与己投降——向一切投降!”

公输良药用尽全力慢慢起身,扶着轮椅旁的手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拖动没有知觉的双腿,一步步逼近谢挚:

“谢挚,我问你,安详地死在美梦之中,和突然被叫醒、扔进无边无际陌生的黑暗里,到底哪个更残忍?”

“虚假的希望,也是希望;人造的光明,也是光明。我投靠龙族,至少还能保全东夷,你与龙族死战到底,最终只能让五州毁灭得更快、更惨!人族是战胜不了神圣种族的,你根本不明白,在星星海磨练了万年之后,龙族如今有多么强大……”

女人贴身在谢挚耳边,亲密地昂首,一字一顿地轻声道:

“……谢挚,你自以为高尚,自以为正义,其实你才是真正的罪人,你知道,佛陀死后外界会发生什么吗?不知会有多少人因你而死。”

“记住,是你,是你毁了东夷数万万人的一切,也毁了我,毁了良言,毁了白芍,毁了寿山派与公输家。”

“……”

谢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尽力守住心神安稳。

公输良药前面所说的话不能让她动容,但她说是她毁了白芍,却不能不让谢挚的心为之猛地一颤。

在内心最深处,她的确便是这样想,怀着满腔自责愧疚,只恨不能以身代替白芍。

而公输良药敏锐地察觉了谢挚内心的缝隙,并精准地发动攻击,将毒针狠狠地刺入了她的心中。

压下翻滚的情绪,谢挚慢慢睁开眼,像头一次见面般细细地打量公输良药,道:“……我现在才算是知道,为什么连佛陀也会被你激发心魔了。”

“公输家主舌灿莲花,谢挚也不能不佩服。”

她是潜伏的毒蛇,貌似无害,其实口含剧毒,专刺心脏,一击即可致命。

亲眼看着白芍为救自己在怀中停止心跳,谢挚又悲又恨,本身已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几至恍惚;

而方才在公输良药的刻意言语刺激之下,她更是险些心神失守,生出心魔。

只差一线,她便会报仇不得,反被公输良药所控制制服。

但好在,她意识到公输良药的恶意,及时清醒了过来。

“你以为我会被你的诡辩惑乱心神么?像你这样的人,最会用冠冕堂皇的话,掩盖自己自私自利的本性,将一切罪责推于他人之身。”

谢挚掐住公输良药纤细的脖颈,将她推离自己的身边。

稍一用力,这病弱的女人便面露痛苦之色,喘不过气*来,连连咳嗽:“咳咳……”

她知道自己的计谋已经败露,没能激得谢挚发狂,反而惹出了她更大的怒火,也不慌乱,只是笑道:

“难道我说得不对么?如果不对,那你为什么脸色如此难看?白芍……咳……白芍难道不是为你而死?”

“住口!”

话一出口,谢挚便发现自己再次被公输良药引动了情绪,强压住将她立即杀掉的欲。望,低声道:

“……公输良药,告诉我,紫帝攻打五州的具体时日与计划,我会保公输良言一生平安。”

“靠近来,我同你说。”

谢挚并不相信公输良药当真会说实话,默然凝视她半晌,神识扫遍公输良药全身,确定她身上并未携带任何法宝兵器,皱眉道: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下毒,偷袭,拖我一起死,还是拖延时间,等待援手到来?你应该也知道,佛陀的菩提园,并非修士围攻可以打开。”

她摇首拒绝:“就在这里说,我不会再给你任何可乘之机。”

“你倒是警惕……”

公输良药浅浅一笑,唇边溢出黑色的血液,身子摇晃,向前扑去。

“你做了什么……!”

谢挚一惊,伸手将她扶住。

伸手一探心脉,早已破裂,断无存活的可能。

在说话时,公输良药咬碎了含在齿间的毒药,这毒药并非修士之物,只是人间的凡品,因此谢挚才没能察觉,直到她完全毒发,这才终于发现。

谢挚试图救治,但已太晚。

但凡再稍早一刻察觉,她都能轻易挽回公输良药的性命,但公输良药伪装得太好,她一面静静地感受毒素在体内游窜,一面甚至还能若无其事地步步攻心,以至于甚至瞒过了谢挚这个斩己境大圆满的修士。

“你竟然服毒自杀……”

此刻已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输良药死去,相似的无力感再次席卷了谢挚全身——之前是为白芍,心中满是悲楚,这次却是因为自己的敌人公输良药。

这是场无刃的战争,她并没有胜;即便胜,失去了白芍,也是惨胜,并不值得半分欢喜。

她们二人,到底还是公输良药棋高一筹,是她败给了她。

她用性命,胜她半子。

看着怀里不断吐出黑血的女人,谢挚惘然低叹:“……难道你便真的对紫帝如此忠心耿耿,哪怕自尽,也要守住龙族的消息?”

“罢了,罢了……”

谢挚不再叹息,抱起奄奄一息的公输良药,唤醒被她击晕的公输良言,将她的姐姐轻轻放在她怀里。

事已至此,便让她们姐妹二人,在最后的分别之前再见一面,说些话吧……

就当是为了良言。

“良言,你姐姐服了毒药,现在性命垂危,你与她有何想说,便都趁此时说完吧。”

“……什么?”

公输良言刚刚醒转过来便听见这一噩耗,如遭雷劈,一时呆住。

她又惊又悲,正要追问,但谢挚显然不欲再谈。

她疲倦不堪,摆了摆手,已经转身离开,给她们姐妹二人留足了空间,只剩下她与怀中的姐姐。

“……”

公输良言颤抖着手,搭向姐姐的脉搏,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谢挚说的是实话,她没骗她。

姐姐……活不成了。

“良言……”

公输良药服下剧毒,自知必死无疑。

若说忠于紫帝,她其实也并没有怎样忠诚不二,到了要以命相护的地步;她对谁都只是各取所需罢了,并无什么真心实意,对龙皇亦是如此。

只是她知道,谢挚今日必定不可能放过她;

与其被他人所杀,她宁愿死在自己手里。

哪怕是死,她也要自己动手,不愿受人摆布。

公输良药向来护卫不离身侧,只是今天来菩提园时,因为涉事机密,不可泄露于他人,却是少见地未带木人,连贴身伺候的侍女也留在了大佛光寺的客房之内。

她如此放心,是因为自己的同盟心魔——佛陀乃是仙王,放眼东夷,绝无人可以在佛陀面前伤到她。

只是她却没料到,佛陀竟会死。

佛陀已近成神,而菩提园作为佛陀的识海外现,也隐隐有成为神祇的小世界的征兆,它已成一个独立的空间,故而才能在佛陀死后仍然维持,并不破碎。

在佛陀败时,公输良药便召唤了木人。

此刻,木人们与公输家的族人已经聚集在大佛光寺外,试图从外面打开菩提园;而罗汉与佛弟子们并不知佛陀已死,怎能容许公输家冒犯佛陀的殿堂?

双方由是激战。

打斗声与呐喊声仿佛已在耳边回荡,但公输良药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即便是木人们能尽杀罗汉,也打不开菩提园,这独立的仙王识海外现。

她的死已成定局,公输良药选择自己走向它。

那样的话,她至少还可以保有她的骄傲与尊严。

“流水无声,可破坚石;和风无力,能折巨木。”

“天不怜我,我公输良药虽是凡人,早年间又不幸罹家难、致身残,但在搬山填海的修士之中,亦可搅弄一番风云,叫他们对我俯首称臣,算来这一生,不断与命抗争,倒也不算太遗憾……”

回顾完自己的过往,公输良药勉强握住公输良言的手,凝神妹妹伤心欲绝的痛哭面庞。

“良言,你恨我么?”她轻声问。

“恨,是自然恨的……”

对这个回答,公输良药并不意外,但公输良言又哽咽着续道:

“……但在恨之外,我也更恨我自己,恨你如此对我,我也还……仍然爱你。”

“是么……”

公输良药不知自己是什么感觉,仿佛惊讶,仿佛喜悦,仿佛震动,又仿佛妹妹爱她是理所应当之事,并不值得惊奇。

但心中隐约生出的愉快还是告诉她,自己到底还是喜欢听这样的话的。

暗叹了一声“傻妹妹”,公输良药喃喃道:

“你对我,总是比我对你要心软些,我知道,你从小就是好孩子,不管我如何拘束你,都不舍得恨,即便是后来逃离家中,也不曾有过半分伤我的念头……”

“可你不要这样,我只会利用你的心软,叫你一遍又一遍地屈服;我的话别有用心,你都不要信,记住了么?”

“姐姐……”

公输良言已经泣不成声,想要姐姐不要再如此费力地嘱托,为自己多延一二刻生命,“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好么?良言都记住了……”

公输良药从怀中摸出一枚玉质的鲁班锁,放在公输良言手中,那是公输家主的印信,也是权力的象征:

“我死之后,你接管公输家,诸事仍然照旧即可,若罗汉们因佛陀之死找上门来,你便只说不知,以木人护卫,罗汉们也奈何不了你的……”

在毒药的作用下,公输良药的视线已经模糊,她最后谨慎地搜寻了一圈谢挚,确定她没有偷听她们的对话,而是远远地避在一边之后,才接着轻声道:

“……那些木人,的确不是出自我手,而是来自星星海,可我为制造它们,也花费了半生心血,你切勿让谢挚拆毁它们,等佛陀事了,便将木人葬在我的墓中,让它们陪着我,可好?”

她拼尽全力,握紧公输良言的手,向她讨要一个承诺:“姐姐只有这一个心愿,你愿帮姐姐吗?”

“答应……答应……姐姐,我都答应的……”

此时不论公输良药说什么,公输良言都会一口应许。

公输良药目光渐渐失焦,胸腔剧烈起伏,喉间嗬嗬有声,发出一阵痛苦的喘。息与咳嗽,下颌与胸前都被黑血沾满,公输良言甚至都来不及为她擦拭。

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忽而尽自己的全力,虚着双眼,颤颤巍巍地朝妹妹直直伸出手,如同一个最虔诚的信徒想触摸自己的神明,极为渴盼地叫道:

“良言,我的妹妹,我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的牵挂,她的软肋;她焚身的烈火,她救命的奇药;她的偏与执,她的心与血,她的罪与孽,她的喜与悲。

“……不要爱,我要你恨我。”

良言,恨我吧,爱总有一天会减淡消弭,可恨却只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更加鲜明清晰,所以比起爱,还是恨我为好……

那样的话,你永远都会记着我的。

公输良药张着口,眼角缓缓流下一滴泪,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她干涩的喉咙已经说不出一句话。

女人的指尖最终还是没能触到妹妹的脸,便软软地垂落下去。

菩提树下的谢挚,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轻叹一声,任由枯萎的菩提树叶飘落在自己肩上。

“……姐姐!”

良药改为良言,公输家主,今日换代。

第299章 伪装

公输良言的哭声仍在耳边,谢挚整了整思绪,压下失去白芍的悲痛,默不作声地蹲下,看向佛子觉知。

白芍一走,谢挚便已觉了无生趣;

说真的,她真想抛下一切,什么都不管,只是专心救治白芍的性命。

但还不能,她的肩上还有沉甸甸的责任尚未完成。

为此,她必须强忍下所有悲苦,尽快冷静下来,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自从知道佛陀的真面目之后,觉知便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只是神情恍惚地跪在地上,长久垂首不起。

此刻看到谢挚,他本已沉寂的眼神才动了动,“你……”

“佛陀与公输良药都死在了菩提园,觉知,你乃是佛陀的亲传弟子,出园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觉知似有话要说,谢挚知道他大概想问什么,于是便抢先发问。

这往常心高气傲的佛子仿佛已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与脊梁,觉知的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没有什么打算。”

世尊圆寂,作为一名佛弟子,觉知自然很清楚,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会在东夷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甚至,或许会有一场卷入无数修士的大乱发生。

——但是,那与如今的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佛陀竟有心魔,他的信仰已经坍塌,他数十年来的虔诚与追求都成了笑话,如梦幻泡影般在他眼前摔得粉碎;

他最崇拜敬爱的人杀了他的师弟师妹,以一种极尽残忍的方式。

甚至连他,在佛陀眼里,也只是一个可供利用的工具而已。

佛陀将他视为一个容器,以及一枚补充力量的药丸,随时都预备将他的生命变为佛陀法身上闪闪发亮的一抹金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觉知感到幻灭与痛苦。

他之前以为,自己是为佛法与世人而生,而现在,亲眼目睹着偶像崩塌,他的人生已经毫无意义,就连活着,似也变成了不必要之事。

“假的……都是假的……”

觉知失神地喃喃:“什么都是假的……连世尊也是假的……这世上我还有什么能信?又有什么敢信?”

他声音渐低,目光也愈来愈黯淡无神,到最后整个人已陷于一片虚无空芜,掌心中显现一枚法印,着魔般朝自己的额头缓缓拍去。

谢挚察觉到觉知的死志,唯恐他在巨大的打击之下生出心魔,从此堕落,或者直接丧失生的欲。望,走向自我毁灭,忙低喝道:“觉知!”

她伸手拍向觉知胸膛,打断他的动作。

“唔……!”

觉知全无防备,被这一掌拍得闷哼一声,险些仰面摔倒,挣扎着稳定身体,捂胸连连咳嗽。

“这是真的。”

谢挚又拉过觉知手掌,用断剑在他掌心割开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汩汩流出。

“这,也是真的。你都能感受到么?”

她用力地按了按那鲜血淋漓的伤口,觉知本能地发出痛嘶。

“疼吗?”她问。

“……疼。”

“疼就对了,受伤岂能不疼?”

谢挚松开还在发懵的佛子,“现在,还觉得什么都是假的了吗?至少,身上的伤是千真万确的吧。”

“……”

觉知看向手掌上的伤口,它还在流血不止,疼痛感也随之清晰地传递给了他的神经,在他掌心一跳一跳。

“是真的……”

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血,他梦呓般答应。

“佛子若是还觉得万物虚假,我还可以再揍你一顿,好让你知道,我是真的,我的拳头也是真的。”

或许是因为在年少时曾经见过一面,谢挚对觉知说话时格外不加掩饰。

见到故人,总能激发人们的回忆,仿佛也短暂地回到了过去的性情。

觉知听她的语气分外熟悉,苦笑道:“这就不必了。”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双手合十,郑重其事地对谢挚深深鞠躬,再抬首时,已恢复了一些佛子的翩翩风度:“多谢施主救我。”

方才,觉知已至萌生心魔的边缘,差一点就要自尽而亡,是谢挚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当机立断,将他一掌打醒,如同当头棒喝,让他在混沌迷惘中骤然清醒醒悟,及时挽回了他的性命。

“不必多礼,能想通是你自己的功劳,和外力并没有太大关系。”

谢挚也跟着觉知一同站起,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见他虽仍然面色苍白,虚弱疲惫,但眼神已无方才的沉沉死气,终于有了一点精神,这才稍觉放心。

觉知不能死……她还有希望他去做的事情。

这件事,也只有他能做,无人可以替代。

没有多余的委婉客套,谢挚直入主题,道:

“觉知,你我都知道,佛陀与公输良药乃是东夷最有权势的几人之一,他们今日之死在外界看来突兀蹊跷,必定不能善罢甘休,要查个彻底。”

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痛哭的公输良言,“公输家那边有良言接手主持,倒不至于太乱;但佛弟子们,却……”

说到关键处,却眼眸望着觉知,住口不再说了。

觉知也是聪明人,知道谢挚如此,是要自己主动发问,倾一倾身,顺着她的话头问:“施主想说什么?”

“我想要你假扮成佛陀,以平局面。”

“这……!”

此话一出,觉知登时极为震惊地张大了眼,慌乱地连连后退几步,“这我如何能做!”

他绝没想到,谢挚竟然会想出这个办法!

外貌身形固然可以改变,但世尊是仙王境,而他甚至连斩己境都还未跨越,光是修为便已是天壤之别,如何能够弥补?

更别提还有十八罗汉,他的伪装,又怎能逃过目光如炬的阿罗汉的洞察?

根本瞒不过去的……倘若他装成佛陀,不出几刻,便会被揭露拆穿。

谢挚所说,简直是异想天开!

“我明白你的担忧,”谢挚宽慰道,“但你放心,应当不会有事。”

她一条条陈说,证明此法确实可行:

“佛陀常年不出菩提园,鲜少于世露面,了解他性情习惯的人少之又少,大约最熟悉他的人只有几个罗汉,与你这个亲传弟子吧?”

“此外,佛陀常年在身躯周围笼罩着一层朦胧辉光,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身形轮廓,出于尊敬,罗汉们也不敢直视他的面孔,如此一来,伪装的难度不是便大大降低了么?”

“佛子以为如何?”

让觉知假扮成佛陀的念头,是公输姐妹诀别之时,谢挚看着失魂落魄的觉知,心中忽然萌生的。

这个念头一生便不可遏制,她反复思虑,想了又想,觉得此事虽然大胆狂悖,听起来如同痴心妄想,但并不是全然不可能。

倘若这一设想当真可行,那么便能为东夷免去一场未至的祸患……

为此,她无论如何都要尝试一番。

“但是,但是……”

谢挚说的似乎确有道理,觉知一时竟也反驳不得。

“但是世尊之威,之智慧慈悲,又岂是我拙劣的模仿可以再现万一的?还是不要……”

谢挚上前一步,打断觉知的否定:“觉知,我问你,你敢假扮成佛陀吗?”

“……贫僧不敢。”

“那么东夷其他人敢么?”

“自然与我一般,也是万万不敢。”

“既如此,那别人能想到,世上竟会有人大胆至此,胆敢假扮佛陀么?”

一怔之间,聪慧的佛子已明白了谢挚的意思,“……绝不会有人这样想……”

正是因为此事太过荒唐,反而无人会怀疑到佛陀的真假:他们根本想不到这种事发生的可能。

事实上,若非谢挚出身西荒,不像东夷人一般尊崇佛陀,对佛陀素无敬畏,也断然想不出这个法子。

更重要的是——

“而且,即便罗汉们看出你的伪装为假,他们也不会拆穿你的。”

“东夷需要佛陀,不论这个佛陀是真是假。”

佛子假扮佛陀,其性质要比佛陀圆寂恶劣许多,一旦暴露于世人面前,佛门将会颜面扫地、威严尽失,从此不论佛弟子们再说什么,都会招致不信任与怀疑。

阿罗汉们忠心耿耿,他们会自发维护佛门的权威地位,而佛陀是佛弟子们的精神支柱,他的死去对佛门影响巨大,甚至极有可能会使佛门从此一蹶不振、分崩离析。

所以,即便发现真相,罗汉们也只能为了大局忍下惊疑,或许还会主动出手为觉知补全破绽,让他的伪装更加真实。

此时,假即是真,真即是假,真真假假已无分别;

只要有众罗汉的认可与襄助,即使觉知并不情愿,假佛陀也会变成真佛陀。

“不知佛子意下如何?”

谢挚看到觉知双眼紧闭,呼吸急促,脸庞上滴下道道细汗,显然内心正在进行激烈斗争,于是更加紧逼一步,催促他尽快决断。

“佛子须知,此举并非全然为了佛门,更是为了整个东夷——佛陀在东夷的影响力如此之巨,若他圆寂的消息传了出去,不知会掀起怎样的大乱。”

“我听闻佛弟子是为众生修行,难道佛子竟能弃东夷数万万生灵于不顾,没有丝毫挽救之心吗?”

“佛法高深莫测,我不信佛,也不明白你们佛门的道理……不过依我之陋见,只要存有救世之心,人人皆可以为佛。”

谢挚按向觉知的肩头,低声道:“有件事情,佛子恐怕还不知道。”

“数月之前,我曾与白芍在阳凡慧通寺带走过一尊菩萨像,后来以神族宝石救回了她的性命,使得她重又恢复人身……”

“——那位比丘尼说,她的法号,叫做觉慧。佛子听说过么?”

“觉慧……”

觉知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眸一点点亮起来,激动道:“觉慧……她竟还活着么?我原以为,我原以为……”

他原以为,世尊已早将觉慧杀死了。

没想到,谢挚与白芍竟救下了她,还用珍贵无比的神族宝石为她恢复了人身。

在失而复得的欢喜之中,觉知感激涕零地滚下泪来,只觉本已了无趣味的人世之中,终于又有了一分牵挂。

觉知躬身欲拜,又被谢挚扶住,“如此大恩大德,觉知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在众师弟师妹之中,他最亲近喜爱的便是觉慧,两人交情甚好,情同兄妹,因而才会在得知觉慧早已被佛陀变成佛像时如此失态;

现下得知觉慧平安无事,叫他怎能不落泪狂喜?

觉慧小心翼翼地追问,想要了解师妹的近况:“觉慧……她现在过得好么?她还愿不愿回来?”

“在分别之际,我曾赠予觉慧法师钱财与防身之物,想必以觉慧法师的聪慧,定然也能过得很好。”

“至于回寺……”

谢挚委婉道:“觉慧法师恐对佛陀心灰意冷,早已隐居山林,不会再回来了。”

若无意外,恐怕觉慧如今已经还俗,去找她的芸柔了。

当然,此事谢挚并不会对觉知多说。

对这个结果,觉知也并不惊讶,点一点头,惘然叹道:“这也在情理之中,经历了那样的事,觉慧必定不肯再回来了……也好,也好。”

时机已经成熟,谢挚适时道:“我的提议,佛子愿冒险一试么?就当是为了觉慧法师。”

觉知的目光渐渐坚定,终于下定了决心,双手合十,低声道:

“觉知虽愚……然愿往之。”

如谢挚所说,就当是为了让觉慧师妹能够安稳平静地隐居,不被动乱卷入,同时也是为了千千万万如师妹一般的东夷生灵,他也一定要豁出这条无用的性命,试试看,能否将一场未来的动乱平定。

“唵……”

七色佛光在觉知脑后缓缓展现,继而笼罩了他的全身,空中隐有神圣飘渺的诵经声响起,似有无数高僧于三千世界同时吟唱,并伴有异香阵阵,光花纷纷扬扬地洒下。

谢挚惊异地仰起头来:“觉知这是……顿悟了?”

由仁生勇,舍己为人;既发佛心,即为佛陀。

为了东夷安定,觉知选择铤而走险,反而最终成就了他的佛心与道。

许久过后,一切光辉与异象才渐渐散去,露出了被熔金般的佛光笼罩的觉知。

他已不再是之前那个以俊美闻名的佛子,而化成了佛陀的身形与外貌,看起来与真正的佛陀一般无二。

觉知神情安详,眼眸半闭,似还沉浸于一种超然宁和的情绪之中,还在消化顿悟带给他的种种感触。

片刻之后,觉知才缓缓睁开双眼,身体上散开无数道柔和佛光,仿佛不坏金身,又一点点消敛淡去。

谢挚躬身行礼,提醒他现在的身份:

“见过世尊。”

觉知垂眼,端详了一圈自己的身体,学着记忆中佛陀的语气,微笑颔首道:

“不必多礼。”

二人淡淡地相视一笑。

从今以后,世上再无佛子觉知,只有佛陀。

随意交谈了几句,觉知的伪装愈显自然,不论言行举止还是神情语调,都与真正的佛陀无比相似,连谢挚一时之间也有几分恍惚,有些分不清,眼前人到底是佛陀还是佛子了。

谢挚拱了拱手:“不知世尊可否知晓,东夷何处有圣药呢?”

白芍现下道宫已毁,命悬一线,若想救她,大约只有圣药可以医治,而她对东夷并不了解,只好询问觉知了。

觉知的回答却让她失望:“实在可惜,东夷不比中州底蕴深厚,并没有圣药的存在。”

“是么……”

见谢挚黯然,觉知又道:“不过,施主也无须灰心,东夷虽无圣药,可在东夷之东,却有真凰的海外仙岛。”

“真凰一族有一宝池,名叫涅槃池,肌体浸入其中后,可以涅槃重生,其效力并不逊色圣药,甚至还要略强几分;

若能将白施主放入此池,不论什么伤势,想必皆可痊愈。”

柳暗花明又一村,谢挚本已近绝望,忽然眼前又有了一条新路,当下欢喜不已,只觉又有了目标,连心中悲伤都被冲淡了不少。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白芍重又立在她面前对她微笑,喃喃念道:“涅槃池?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这寓意倒是极好……若有此池,白芍也便有重生的希望了……”

“但是,还有一事需要禀明——”

觉知虽不忍,也不得不打断谢挚的幻想:

“真凰一族自从数千年前遭姜周背叛之后,从此便心灰意冷,深厌人族,一直迁徙到了东夷之外的海外仙岛之上,不与外界接触,至今已有无数岁月了。”

“他们根本不准人族踏上自己的仙岛,更遑论借出本族的宝池。此事难如登天,还望施主多加考量。”

“多谢世尊提醒,不过无须担忧,我自有办法。”

在初入东夷时,谢挚曾在赤森林中见过真凰的老祖徐凰,她赠给了她一根珍贵的翎羽。

想必凭着它,真凰即便不会对她热情相迎,应当也不至于太过为难……

如此想着,谢挚暗暗下定决心。

即便没有这根翎羽,她也一定要去真凰仙岛上探上一探。

她不能没有白芍……

无论如何,她都必定要救白芍性命。

谢挚来到公输良言身边,将觉知伪装成佛陀之事告知于她,并要她严加保密,出菩提园后亦须振作,稳定场面,好好主持家族,不可一味陷于伤心,浑浑噩噩。

公输良言顺从地一一答应,只是神色木然,还紧紧抱着公输良药的尸身,看起来对外界浑不关心,任凭谢挚怎样劝说,也不肯放下半刻。

“真是孽缘……”

见她如此,谢挚也无计可施,只能任由她去。

谢挚又收走了佛陀遗蜕,与觉知一道将菩提园恢复原样,诸事处理完之后,这才扶起公输良言,三人一道出园。

谢挚走在觉知与公输良言的中间,默然想道:

进园之时,他们分明有六个人;现在出园的,却只剩下他们三个了。

佛陀与公输良药,都死在了这天堂似的菩提园,而白芍,也……

旧人已逝,新人尚存,亟待接过亲长的重担,她的左面是新的佛陀,右面则是新任公输家主,两位即将在东夷叱咤风云、手掌无上大权的人。

他们二人,比起佛陀与公输良药,或许会做得更好吧?

她不知道。

出园前,要经过一片浓稠的白雾,在即将步入其中时,觉知忽然停住脚,面向谢挚,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施主。”

谢挚知道他想问什么,只是道:“请讲。”

觉知道:“数年之前,闻得西荒有异宝降世,我曾携真凰羽打破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远赴西荒,登昆仑山上。”

“当时我与王家的麒麟儿争斗正酣,忽然有一个莽撞少女凭空跳出,将我一头撞晕,抢走了我怀中的山宝碎片,在那以后,我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难以忘记。”

觉知微微抬眸,直视谢挚的面孔。

“施主既也来自西荒,可知道,当时那个西荒蛮女,如今怎样了呢?”

谢挚知道,觉知早已将自己认了出来。

白芍与公输良药都当着觉知的面叫过她的名字,再加上她的脸,觉知记起她,也属正常。

他现在如此问她,无非是想委婉地问问她,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又如何辗转来到东夷。

“没想到,世尊竟还记着旧事……”

谢挚苦涩地笑了笑,模糊地总结道:

“……那个西荒蛮女,后来去了中州,可惜为人所骗,栽赃陷害,冠以叛贼之名,一路仓皇逃亡,身死潜渊,又牵连师友,实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不知是否上天不弃,竟一直活到了今天,还在为五州而奔走。”

“现在,她又要赶赴真凰的海外仙岛,去为自己的道侣求得宝池救治了。”

“——这蛮女的过去现在就是如此,世尊现知晓了么?”

觉知目光颤动:“……知晓了。”

谢挚并拢双指,用指节轻轻地敲了敲觉知的额头,露出一个带泪的笑。

真是造化弄人……

距当年的昆仑夺宝已有数年,当时的她,怎样也想不到,自己日后有一天,会和那讨厌的佛子,像再平常不过的故人重逢一般,如此心平气和地交谈,甚至还达成了一项不可为外人知的秘密合作。

“好久不见……大光头。”

“佛陀才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觉知,出园之后,你要多加小心。”

第300章 启程

此时的大佛光寺外,公输家的木人与罗汉们正在激战。

“轰……”

一个足有十丈高的木人缓缓抬腿,浑身符文流转,齿轮心脏在胸腔中鼓缩跳动,动作之间扫倒了一大片手执兵器的僧人,如拨掉叶片上的蚊虫一般轻而易举。

它想要不经过大门,直接跨入寺中,却又被轰击到身上的强大神通拦住——

正是是闻讯赶来、急急护卫佛寺的金身罗汉们。

举钵罗汉高举铁钵,钵盂中佛光跃动,方才正是他攻击了这巨型木人,强行拦住它进寺的脚步。

他高声厉喝:“大佛光寺乃是佛门净地,外人安敢擅闯!公输家竟敢对世尊不敬吗?!”

扭头对身后的罗汉们喊道:“公输家擅阵法,他们解开了我们的护寺大阵!”

“这个木人交给我,跋陀罗,迦理迦,你们速去补全阵法的缺口;那迦犀那,快去召唤在外的其他罗汉!”

十八罗汉并非都在大佛光寺中常住,通常,他们的大部分都在寺外行走,既是为了历练道心,也是为了传扬佛法、四处救人,只有几位罗汉轮流承担着护卫佛寺的责任。

这是因为大佛光寺中有佛陀坐镇,而佛陀是东夷的至强者。

有他在,大佛光寺并不需要过多的守卫,他们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但是今天,大佛光寺的宁静却破天荒地被打破了——来*者甚至还是一向与佛门交好的公输家!

公输家已打到了寺门之外,而佛陀却全无动静,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并不知晓。

举钵罗汉猜想,世尊一定是在菩提园中闭关静修,这才无法前来。

自从许多年前,在一次高台讲经之后,世尊就越来越深居简出,几乎从不于世露面;

有时候,连他们这些本应与佛陀最亲近的罗汉,也十余年才能见佛陀一面……

在木人身上传来了操纵者的声音,态度颇为客气,但也十分坚决:

“禀尊者,公输家绝无冒犯世尊之意……只是家主有难,我等也不敢不救。”

“只要大佛光寺交出家主,我等便立即返还!”

“家主?”

举钵罗汉也知道,公输家主与佛陀私交甚好,两人时常在菩提园中密谈。

但是,公输家主在寺中怎么可能会有难?

他断然否定道:“一派胡言!大佛光寺有佛陀坐镇,一切邪祟无所遁形,公输家主岂会出事!”

“我看,你们只不过是想打着救主之名,行攻寺之实罢了!”

举钵罗汉浑身佛光闪耀,接下来的一击,他不再顾及公输良药的面子,准备动用真正的力量。

“再不退后,贫僧就不客气了!”

就在此时,缓缓打开的寺门之后,传来了一道温和宁静的嗓音:

“诺迦跋哩陀,住手。”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举钵罗汉顿时身体一震,欣喜地转过身去:“世尊!”

从敞开的寺门中走出来的,可不就是许久未曾露面的佛陀。

与往常一样,佛陀的面容与身躯仍旧笼罩在一片朦胧佛光之中,人们只能看见他麻质的僧袍在微微鼓动。

凡是看到佛陀的僧人与比丘尼,无不虔诚地伏身跪拜。

他们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佛陀,但佛陀身上这寂静祥和的气息,这温柔宽容的嗓音,与世人所传说的一模一样,仍然能让他们轻易地确认他的身份。

在佛陀身边,立着一个模样清丽的年轻女子。

她身着男装,背负金锏,怀中还抱着一个一动不动的女人,眼眶红肿,尤带悲色。

公输家的人很快认出了她的身份:“那是……良言小姐!”

公输家主的妹妹,公输良言。

公输家族之人都知道,公输良药对这个妹妹是怎样重视疼爱,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

几刻之前,家主忽然传信,言称自己现在菩提园中,恐遇不测,命令族人速操木人前往大佛光寺,言语甚急,他们不敢耽搁,立即应命来到寺外;

可是现在,与佛陀一同走出寺门的却不是家主,而是家主那个离家数年的妹妹……?

再看良言小姐面上的悲色,与怀中抱着的女人,服饰身形似乎也颇为熟悉,隐约的不祥预感浮上了公输族人的心头。

公输良言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们的预感。

她深深吸气,用那双与公输良药十分相似的眼睛,哀伤地扫了一圈下方的族人,艰难地颤声开口:“姐姐她……她……”

说到这里,又情不自禁地开始哽咽,再难继续。

“阿弥陀佛——”

佛陀接过了公输良言的话,双手合十,替她沉重地道:

“公输家主……方才在菩提园中突发心悸,现已不幸离世。”

“她带着妹妹前来寻我开导,只是我当时正在入定,等醒来之后,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

公输族人们先是陷入了一片难以置信的死寂,直到看到公输良言含泪颔首,对佛陀的话表示认可之后,这才一下子炸开惊怒与怀疑。

“什么!?家主她……”

“家主去世了?这不可能!”

“一定还有内情!”

“……”

家主虽然体弱多病,可也不会突然如此离奇地死去。

更何况,不久之前,他们才接到过家主的通信,那时她明明还好好的,清楚地表达了自己处境危险,要他们速来解救。

可是现在,佛陀却告诉他们,在这短短几刻之内,家主已经去世。

家主死得如此突兀蹊跷,其中疑点重重,这要他们如何能够接受,又怎能不疑?!

沉默着,公输族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寺门前的两人。

家主生前在菩提园经历了什么,他们并不知晓;

但是,目前看来,只有佛陀与公输良言身上的嫌疑最大。

最大的可能便是——

公输良言厌憎姐姐对自己的控制,同时又觊觎输家家主的权力,正好,佛陀也忌惮在公输良药主持下愈来愈壮大的公输家,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以公输良言作饵,引得公输良药进入菩提园,随即佛陀便杀害了她。

而公输良言,自此也可无拘无束,接管公输家了。

他们绝对说了谎,至少,没有说全部的真话。

公输良言感受到族人不信任的目光,一道道刺在她身上,如同无声的鞭笞。

她心中痛楚,却又无法说出真相,也不敢让他们去验姐姐的尸身。

那样的话,他们便会发现姐姐并不是心悸而死,而是服毒身亡,她与觉知编造出来的谎言,也便会在众人面前被揭穿了;

小挚为平复大乱所做的努力,也会功亏一篑……

公输良言取出公输良药临死前给她的鲁班锁,高高举起:

“诸位不信我,难道还不信我公输家的信物么?若我暗害家主,家主又岂会将它交给我?”

“我知道,姐姐死得突兀,你们心中有疑也是理所当然,但是良言绝不会伤姐姐半分!”

她并拢双指,竟是果决地立下了大道誓言:

“大道见证,公输良言倘若对姐姐有分毫不利,天当诛我,从今往后,我之修为不得寸进,必定心魔缠身而亡!”

这誓言立得极狠,代表公输家大权的鲁班锁也货真价实,并非伪造之物,即便是公输族人仍然心存怀疑,也不得不暂时按下,勉强相信公输良言。

有人拱手,并不肯改口尊公输良言为家主:“……良言小姐勿怪,实是家主之离世疑点重重,我等也不得不多加警惕。”

闻言,公输良言身边的佛陀淡淡笑了。

说话的人感到,佛陀的目光朝自己投了过来。

佛陀的话平静坦然,并无针对与恶意,却一下子让他惊出了满身冷汗。

“——那么,你们是在怀疑我么?”

“……不敢!”

公输族人半跪下去。面对佛陀,一个最狂妄的东夷人也会变得毕恭毕敬。

如果家主是被人所害,那便只可能是……佛陀出手。

但他们无法向佛陀兴师问罪,只能忍气吞声——

佛陀太强大,在东夷的地位又太尊崇。

“哈哈哈……贫僧许久未见大佛光寺如此热闹了!”

公输族人身后传来一阵朗笑,他们惊异地回过头去看,便见有数团金光落至地面,正是从东夷各地赶来的金身罗汉们,不由得更紧张。

长眉罗汉捋着胡子大步上前,向佛陀行礼:“见过世尊。”

抬头尊敬地看了佛陀一眼,苍老的瞳孔却忽然震惊地缩了缩,“……!”

几息之后,又自然地躬身退后,姿态仍旧恭谨而无可挑剔。

长眉罗汉年龄甚大,也是陪伴佛陀最久的几位罗汉之一,故此,他才能在第一眼看到佛陀时,便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劲。

不……这不是世尊……!

此人是谁?真正的世尊去了哪里?!

惊涛骇浪在长眉罗汉心中翻滚而起,面上却分毫不显,甚至反而愈发谦恭。

他很清楚,无论如何,至少现在,他绝不能拆穿这个假佛陀,否则,今日之场面将会难以收场。

长眉罗汉不露声色地观察了一圈其余罗汉的反应,他们依次向佛陀行礼,未见分毫异色,似乎并没有察觉到,眼前的世尊已经悄无声息地换了人。

无怪乎这些年轻的罗汉分辨不出……

这个假佛陀,的确将世尊的姿态与举止模仿得极为相像,足有八成相似,甚至身上隐然有佛的气象。

这代表,伪装成佛陀的人,定然也是佛门弟子,而且对佛陀相当熟悉——而这样的人,少之又少。

“阿氏多,戍博迦,诺距罗,你们来了。”

佛陀对赶来的几位罗汉亲切地颔首致意。

罗汉们热诚地回答:“是的,世尊。听闻大佛光寺遭遇进攻,我们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即中止游历,回到了您的身边。”

长眉罗汉心中的惊异愈发扩大——这假佛陀,甚至连语气,都与真正的佛陀是如此相似。

他决定先解决掉眼前之事,再私下逼问真相。

主意打定,长眉罗汉转过身来,面向公输族人,两条长眉无风自动,威严地高喝:

“公输家主已经出寺,尔等还不退下!”

至于是死是活,那与大佛光寺又有什么关系!

公输良言握着鲁班锁,也低声道:“姐姐已死……事已至此,我们先回家吧,之后再从容商议。”

言毕,抱着公输良药的尸体,跌跌撞撞地朝台阶上走去。

她一步步走下佛寺的台阶,好像看不到众人一般,径直从面面相觑的公输族人中穿过;

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

既有众罗汉的施压,又有公输良言的命令,佛陀也现了身,即便公输族人还心怀不忿,也不得不暂时归去。

齿轮运转,木人们扭过笨重的身体,缓缓走向公输家的方向;

公输家派来的修士们也收起了各式法宝兵器,临走时,还不断悻悻然地回望佛寺。

公输家的管事最后才走,他毕恭毕敬地朝佛陀弯下腰去,“打扰了您的静修,还望世尊宽恕我等……”

“无妨。”

佛陀微笑,包容地宽恕了他们:“我知道,你们也只是心忧家主罢了。”

公输族人离开了。

一场蠢蠢欲动的祸乱就此悄然平息,但觉知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长眉罗汉快步走到佛陀面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世尊……我有要事禀告,可否请您往菩提园一叙?”

觉知知道,长眉罗汉已看穿了自己的身份。

他淡淡一笑,道:“自无不可,我忠心耿耿的阿氏多。”

两人一同朝寺内走去,路上又是一地僧尼拜倒。

在路过一个普通的比丘尼身边时,佛陀的目光极细微地顿了顿,随即又脚步分毫不停地走过她。

“公输家的木人破坏甚巨,你们都放下手头之事,先去寺外,一同修补清理吧。”

“谨遵您的命令,世尊。”

寺门尚未关闭,僧人与比丘尼们纷纷拿起工具,列队鱼贯而出。

他们仍然沉浸在见到佛陀的无上激动欢喜之中,在心中反复回味着佛陀所说的每一个字,因而也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在外出清扫的队伍之中,一个谁也没见过的比丘尼,眨眼间便悄然失去了踪迹。

那比丘尼,正是变化容貌后的谢挚。

多亏了觉知的命令,她这才得以趁机离开大佛光寺,而不被任何人留心注意。

骑在小毛驴背上,谢挚最后忧心忡忡地回望了一眼大佛光寺。

它仍然恢宏地屹立在泽都的心脏之上,檀香阵阵,金光耀眼,前去朝拜的人源源不断,如同缀行的小蚁。

没有人会知道,佛子已经代替了佛陀,而真正的佛陀早已圆寂。

“接下来,便全靠良言与觉知了……”

“希望他们都能一切顺利。”

谢挚按了按胸口处的小鼎,白芍还在其中沉睡。

为了白芍,不论哪里,她也愿意去……

谢挚的目光渐渐坚定,轻拍了一下小毛驴的脊背。

“大板牙,我们走。”

大板牙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纠结地问:“……啊?走哪儿去?”它还不太明白现在的情况。

“去真凰的地盘。”

摸了摸大板牙的鬃毛,谢挚伸手指向东方天际,“也与你颇有些因缘——论起来,那也算是你的半个师门呢……”

今日极晴朗,湛蓝的天穹上并无片云,若在高处极目远眺,便能看到在天的尽头,天海相接之处,隐隐约约有一座碧绿的岛屿正在凭空悬浮。

那也正是谢挚即将要去的地方——

“海外仙岛,东夷之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