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色极淡,近乎面无表情。
不久之前,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去抚谢挚脸颊时,被那少女面带警惕地躲开了。
又一次。
原本以为,让谢挚对她死心塌地,完全是轻而易举、手到擒来之事;
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她得……好好想个别的办法才行。
一月之后,由云清池提议,天衍宗取出了一个残缺的秘境,向中州所有少年天骄开放,优胜者的奖励是一壶燃烧的真龙精血。
这无疑是无上至宝,传说以真龙精血炼体,可以铸就无瑕肉身,连许多成名已久的大能者都要眼热,但畏于云清池之威,他们也只能一边*嗟叹着惋惜,一边急急催促家中小辈前去争夺。
孟颜深虽然惊异于云清池竟然拥有真龙精血,但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她之前得到的机缘。
他和蔼地建议书院中人前去秘境历练,谢挚自然也在其列。
谢挚其实能够隐约猜到宗主的打算——她知道,宗主绝对不会做赔本买卖,但斟酌之后,她还是前往了天衍宗。
……就让她看看,她到底猜得对不对吧。
秘境中果然危机重重,最后的关卡,是战胜一个戴兽面面具的女人。
她极强大,甚至连修为最高的宋念瓷也不敌,咳血败下阵来,谢挚为三皇女姜契挡下女人的凌厉一击,硬生生受了她当胸一掌,被击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乃是一个昏暗的山洞,那兽面女人坐在她旁边,无声无息,像一团影子,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
谢挚撑着身子勉强坐起来,发现自己道宫滞涩,浑身酸软无力,应当是被她下了什么术法。
那女人笑了一声,道:“好大胆。被我捉住了,竟不害怕吗?”说着便俯身来吻少女的脖颈。
却因为谢挚的低唤,而动作一停。
谢挚小声叫她:“……宗主。”
语气十分笃定,显然并非试探,而是已有定论。
“……”
女人沉默片刻,似是在思索自己哪里露了破绽。
但既然已被谢挚发现,她也不必再伪装。
她解开易容术,掀开面具,露出白玉般的面容。
鲜红的朱砂在她眉心燃烧着,却还不如她眼眸中的欲色更烫。
“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是我,小挚?”
云清池摘下的好像不仅是一具兽面面具,还有她戴了不知多久的假面,卸除所有伪装之后,她神情甚至有些……谢挚从没想到会出现在她身上的轻佻。
谢挚不回答,只是咬牙朝她刺去一剑,想要逃离。
却不料此举仿佛触动了宗主的逆鳞,她生生用手掌接下了万法剑竹的剑锋,鲜血流下也全不在意。
“呃……!”
云清池将谢挚压在地面上,带血的手猛地掐紧她的脖颈,面容沉如阴云,其中满是不知压抑了多久的风雨雷霆。
“不许跑。”
无情有欲,凡心炽盛——云清池自诞生以来,无时无刻不在受这焚身的欲。火烧灼。
她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人,既因这矛盾而强大,也因这矛盾而痛苦。
“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呢,小挚?”
看着谢挚被她掐得眼底泛泪,露出痛苦之色,云清池语气忽而又柔软下来。
她轻柔地抚过谢挚的脸颊,如同抚摸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
“明明只要听我的话,我就会对你好的……真不聪明,更不乖,是不是,我们小挚?”
竟似极其惋惜。
“原本我是想让你喜欢上我,那是上上策,很是方便,许多事倘若你情愿,我会更好办一些;但仔细想想,其实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
“……只要你属于我就好了。”
仙子似的美貌女人轻掐法诀:“禁。”
谢挚立时感到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缚起来,动弹不得。
“……这是……这是什么神通?”她从未见过。
“这并不是什么神通,只是一点不上台面的小技俩罢了……名叫控丝术,来自上古年间的山蜘蛛一族。”
云清池扣动手指,谢挚随之面色一变。
她感觉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
“你可能还不清楚仙王的手段……”
外袍落地,女人冰凉的手指轻轻按上她的小腹。
一个法印倏然亮起,竟仿佛能渗进骨血皮肉,不多时便燃起一片滚烫。
看着少女一面怒视着她,一面却不自觉发出喘息,云清池笑容愈柔。
她贴着谢挚渐渐发热的耳廓,将带着冷香的呼吸吐进她颈侧,像一种若有似无的引诱:
“……而且——你在红山书院里读到过的吧?真龙性淫,于敦伦一道上研究颇深。”
“小挚,我等着你求我。”
笃定地说完这句话,云清池笑着坐到了一旁,竟然不再理会谢挚,开始了冥想静坐。
……
……
谢挚掐断意识,退出光幕。
她不自然地摸了摸耳朵。
女人冰雪似的呼吸如蛛网一般,仿佛还无孔不入地裹在耳边。
……好像把宗主逼得太过了,以至于她露出了全部的真面目。
光幕里宗主说的那些话,应该就是她最真实的本心。
其实这次本应试试,倘若不踏入太古战场会怎么样的,能否斩断这万年的因果纠缠,但谢挚还是想知道,如果自己不喜欢宗主,宗主又会怎样。
而现在,结果已经摆在她眼前。
谢挚想起数年之前,宗主在潜渊边对她说的话——
“……从此你不必再于俗世露面,而可与我同归天峰,日日夜夜,长久相伴。”
这话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被她关起来做禁脔罢了。
当然,按宗主的说法,这应该是下策——如此怎能比得上她心甘情愿来得方便痛快?
不过现在,这些事情,也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弄清楚为什么在大道征伐下,她竟然没有死,还保留有一丝意识。
谢挚抬起手来,专注地盯着自己还没有变透明的指尖瞧,唇角慢慢露出一点放松的笑。
——看似没有任何线索,要想弄明白原因的话,其实也很简单。
只要记住一项最基本的前提就好,接下来只需要顺着逻辑往下推理,就能得到真相了。
已知,成神就会死;
那么,她现在还保留着意识,没有死去,就说明她还没有成神——至少没有完全成神。
谢挚还记得,自己被大道锁链贯穿胸膛的时候,她的神火并未彻底点燃,只是一点黯淡的火苗。
其次,她离开光幕之后,意识会飞速消亡,那么这就说明在这段时间里,她正在朝着成神演化;
而连接光幕后,又获得了暂时的安全,说明她成神的趋势又被减缓了。
总而言之,如她所料不错,这些光幕,起到的应该是一种……近似于“分流”的作用?
如同将满的池水,还在不断地向内注水,马上就要溢出来,但在这时一面又用碗往外舀水,因此反而能保持一种危险而又精妙的平衡。
但是要小心,用碗往外舀水必须得一刻不停——否则,池子里的水就要溢出来了。
谢挚看向手掌。
大道征伐终于再次来袭,她的身体又开始变得虚无。
也就是说,她必须得不停开启新光幕——或者说,新的世界线,借以分担不断上涨的神力,否则她就会濒临成神,也濒临消亡。
而她现在所处的这片漆黑虚无的空间……
谢挚转头,回顾四周。
应该就是她那尚未成形的小世界内部。
试试看吧……
谢挚对自己说。
她轻轻掐指,念道:“启。”
无数个光幕在这漆黑的小世界里同时展开,一瞬间填满了所有视野,如同夜幕上猛然亮起了无数颗灿烂的星辰,并且还在无穷无尽地增加下去。
无数棵诛天魔莲在光幕中缓缓开花,无数个她诞生,无数个她成长,无数个她死去。
海一般的信息涌入谢挚脑中,她看到了万千世界、万千结局、万千可能:
没能逃出谢家,十岁时受云清池第二次剖心,失血过多而死;
在元素锦的帮助下逃出谢家,于大荒长大,十四岁追击抢孩子的金狼氏族时,被他们的首领、也即后来那个独臂女人杀死;
闯入万兽山脉救族长等人时,肥遗与碧尾狮大战,未能及时躲避开来,受冲击波及而死;
与王煜战斗时,失手被他杀死;
踏入太古战场,被持着神兵的尸体们刺死;
在金乌梦里,被独臂女人持昊天塔镇压而死;
来到中州,在圣花秘境中被玫瑰菌人催熟杀死;
发现不对劲试图逃跑,被失去神智的宋念瓷用杀字言灵镇杀;
陷入花山的幻境,无知无觉地死去;
不能承受饕餮宝术,气血逆流而死;
走出圣花秘境之后,未能识破人皇急召下的杀机,被金吾卫斩杀在宫门之内;
竭力逃出歧大都,被人皇派出追杀的金吾卫统领杀死;
未能夺得昆仑山宝,万念俱灰之下跃下潜渊,粉身碎骨而死;
来到北海,在攻城之战中战死;
与姜垂决战,未能阻止他最后咬碎菩提子自爆,同归于尽而死;
踏入真凰的神话屋,不能解开徐凰的谜题,于混乱的神话中老困而死;
进入东夷,跌入赤森林的黑水之中,修为被禁而淹死;
和白芍一起来到会光市,身中梅先生的厄运,倒霉至死;
在佛陀的试炼中,被沉思罗汉用想象杀死;
在菩提园里,不敌佛陀的心魔,自爆识海而死;
……
……
……
如此种种,不断诞生,不断死亡,不见尽头。
谢挚努力消化着自己看到的一切。
原来如此……
她明白了,她全明白了……
为什么自己能引来无穷符文,为什么徐凰曾说“你好像既存在于现在,又存在于无数个过去与无数个未来;既在活着,也在不停地死去”,为什么心魔在观测她的未来之后会识海开裂,忽然败亡——因为他的念力根本无法支撑如此庞大的观测量……
过去与未来相互纠缠,她的身上,原来叠加有数不清的世界线、数不清的走向与可能。
现在,这片空间早已不再漆黑虚无,它被无数光幕映得亮如白昼。
谢挚走过一个个光幕,扫视过光幕里或老或少、或生或死的自己,感觉如同越过一颗颗星星,正在星海中穿行。
“这就是我的小世界……”
一颗小树在谢挚掌心悄然闪现。
它几近透明,轮廓模糊,处于存与不存之间,仿佛下一刻就要凝实,又仿佛下一刻就要飘散。
在它那伸展的枝桠上,挂着无数闪闪发光的小小果实,每一颗果实都是一面光幕、一个世界与一种发展的可能。
寂静的星辉闪烁不定,树身上下缠绕着一股极其神秘的气息,竟仿佛触动了大道的本源。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引得大道如此紧张,她的小世界还未完全形成,便迫不及待地挥下锁链来镇杀她了吧?大道也察觉到了这小世界中蕴含的无穷潜力与可怕力量。
——可能之树。
这四个字悄然跃入谢挚的脑海。
这就是……她的小世界的名字。
这棵小树还十分稚嫩,只是一株脆弱的树苗而已,对谢挚亲密而又依赖,如渴望母亲的稚子一般,用叶片来缠她的手指。
谢挚轻叹一声,满足它的心愿,轻轻抚摸树叶。
——只可惜,这株小树苗是绝不可以长成的,她只能让它一直维持在这种状态上。
它成熟之日,神火将会完全点燃,也就到了谢挚的必死之期。
成神就意味着死亡,她不能成神,只能借由这不断增加的世界线来分担神力,从而堪堪停留在这将要成神、而尚未成神的危险边缘上,以此保全性命。
这样极其费力,每时每刻过去,都有海量信息涌入谢挚脑海,若不是她意志坚定,且又心性澄澈,或许早就会被冲击得发疯;
但比起直接湮灭,也已经算很好了。
本以为这次必死无疑,没想到,竟然还能于死地中觅得一丝渺茫生机……
小世界里仿佛没有时间的存在,更感觉不到时间流逝,谢挚在光幕中百无聊赖地穿梭,将那些看不完的结局一个个看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有许多年,又或许只有一刻,直到谢挚怀疑是不是大道将自己遗忘了时,她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身体不再突然消失了。
——这代表,危机暂时解除,在大道的评估中,她目前不会再成神了。
终于……
逃过一劫。
她或许是过去未来的所有世界、所有时间里,唯一一个能在大道征伐下活下来的生灵……谢挚还有心情这样调侃自己。
现在要做的,就是试着醒来,如此才算是彻底复苏。
——这不会很容易,但也不是特别难,有点像一个昏迷已久的病人渐渐恢复意识。
不知外界过去了多久……这里的时间流速,不会和外面不一样吧?
等等——
谢挚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的意识在小世界里待了这么久,就她的身体而言,生命体征应当是完全消失了;
而按照常理来说,一个人被大道锁链贯穿胸膛,也绝无活下来的可能,所以她在世人眼里看来,早已是一个死人。
她在丧失意识前曾听到姬宴雪的低呼,姬宴雪那时已经赶到了太古战场,却只能看到死去的云重紫、昏迷的谢灼,与被大道镇杀的谢挚;
而在决战前一晚,她又才与姬宴雪互通心意,还……缠绵了一整夜。
于情于理,都应该是姬宴雪把她的“尸体”带走了,姬宴雪应该也不会允许其他人碰她……
……姬宴雪不会把她给埋了吧?
不知道神族的埋葬风俗是什么,嗯……她记得是葬在昆仑神山上?那么神帝的皇后应该也——哎不对,她现在好像还不是姬宴雪的道侣吧……?
按照姬宴雪的风格,谢挚十分怀疑,她可能会给自己打具水晶棺什么的。
什么呀!真要是那样的话,也太傻了……等她出去之后,非得好好地笑话姬宴雪一通才行。
想到这里,谢挚就忍不住无奈地苦笑,同时心中泛开一阵微甜酸涩的情绪。
不知阿宴等了她多久……
她“死去”的这些时日,她一定很辛苦。
谢挚又想:
不会好不容易“复活”了,她还要苦哈哈地打碎棺材再挖土吧?说实话,她很怀疑自己的身体在地下放了那么久,一时半会还能不能动得起来……
不管怎么说,先试试看吧。
要是她真的从地底下破棺而出,也不知会不会吓晕几个巡逻的神族战士……
敛去诸多胡思乱想,按下因为马上要见到姬宴雪而十分激动的心情,谢挚闭上眼睛,沉心凝神,开始试着一点点感应自己的身体。
最先恢复的是对温度的感知——
谢挚只觉得冷,好像躺在冰块上一般,不由得一阵咬牙:
姬宴雪不会真把她放进什么水晶棺里了吧!那样的话,她刚活过来,就感觉又要被重新气死了……
其次恢复的是听觉,谢挚听到模模糊糊的窸窣声与衣料摩擦声。
似乎……有人来了?
谢挚心头一紧。
——是谁?
第356章 阿宴
不会是有人盗她的墓吧?
要是那样,可真不好。
谢挚有点啼笑皆非之感——大能者陨落后,坟墓往往藏有至宝,被修士当做探险宝藏的例子也不在少数,不过她倒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也会面对这种情况。
来人的脚步很平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似乎对这里很是熟悉,慢慢地走近了她。
微凉的触感落下来,谢挚感到,来人用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眉眼。
动作极轻柔,眷恋而又克制,如在触摸一张心爱至极的名画。
“最近很忙,好久没来看你了……”
女人坐下来,叹息一般地轻声说。
……是阿宴。
谢挚立即认出了这熟悉的声线,心脏重重一跳。
在小世界里观看无数光幕的时候,她不知道想起了姬宴雪多少次,若非那股想要再见到姬宴雪的强烈渴望支撑着她,很有可能,她早已在无边无际的孤寂中失去了神智。
而现在,她渴盼不知多久的人就坐在她身边。
这样亲密,这样近,伸手就能触及。
谢挚努力试着动一动嘴唇,发出一点声音来;
但重新掌控身体是一个漫长艰难的过程,她这具身体久不经使用,不知静置了多久,如同河冰消融,需要一点点慢慢消解,即便她心急,也没有用处。
谢挚只能耐下性子,一面反复尝试,一面仔细听姬宴雪要说什么。
姬宴雪的声音依然好听醇厚,只是比谢挚记忆里多了一份深深的疲倦。
说话的语气仿佛谢挚还活着一般,像聊天一样自然随意,向她慢慢讲述了自己近来做了什么事。
“……前些日子,小狮子终于突破了仙人境。她天赋颇佳,再加上有我为她护法,倒也十分稳当,没有出什么岔子。这些年来,修行之路越来越难了……之前那种不过百岁便登仙证道的天才早已成为了历史,我想,或许很多年之后,即便是最出色的修士们,也得用千年才能成仙。”
“有几个年轻神族,到了该下山寻觅道侣的时候,我不放心,亲自送了她们下去。也不知她们能不能找到心爱的人呢?”
姬宴雪笑了一声,“不过,只要不要像我一样就好。”
“母皇还在的时候,总是对我的婚事十分忧虑,她说我眼光太高,太挑剔,这样下去如何寻得到道侣。我听了不以为意,并不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我少年时也曾遍游五州,见过许多各族英杰,有的温柔可人,有的潇洒落拓,但他们都不能使我感到一点动心。”
“……直到,我遇见了你。”
不知想到了什么,姬宴雪忽然又沉默下去。
她再开口时,谢挚闻到了一股清新芬芳的花香,像是刚刚才自茎杆上摘下。
姬宴雪从衣前取下自己摘的花,小心翼翼地佩在谢挚的发间,“差点把它给忘了……”
“春天已经到了,小挚。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昆仑山上并非只有严冰寒雪,亦有鲜花佳草,开放的时候香气扑鼻,如同锦绣铺地,美丽非常;小狮子之前就是被我安排住在那里。”
“还在秘境的时候,我时常想,以后一定要把你带去神族的花园里看看,你一定会很喜欢,还要摘来一朵最美的花朵为你佩上,如此才足与你相配。”
“——就像五百年前,我们在越人的部族时,我为你佩花一般。”
“我有对你说过吗?你抬眼看我的时候真是漂亮极了……仿佛整间屋室都为你亮了亮;我的心室,也是一样。”
“那时尚未察觉,现在想来,那或许就是我第一次为你心动吧。”
“在那之前,我总是下意识地把你当一个需要照顾保护的孩子看待,那次我才终于意识到,当年那个莽莽撞撞的小少女长大了,她变成了一个……明艳照人的姑娘,你记得吗?在傍晚的宴会上,有那么多越人男女盯着你瞧。”
听着姬宴雪的话,谢挚心中五味杂陈,又是心疼难过,又间杂着惊喜与甜蜜——她从未听过姬宴雪如此直白地讲述自己是如何对她动心的。
说起来,她们二人其实极少说过什么剖白之语,之前在秘境当中相处了十余年之久,期间也不是没有一些叫人怦然心动的暧昧时刻,但在难以自制、将要挑破的时候,两人又会默契地各自退回,至少保持明面上的平静。
谢挚是觉得,在秘境里毕竟不大合适,又心系外界,时刻担忧龙族入侵,一切等出去之后再说不迟;
姬宴雪则是知道自己必定要战死的命运,并不愿谢挚涉情太深,免得她之后伤心。
直到决战前一晚的缠绵,之前压抑许久的所有情感都尽数迸发出来,融入在激烈的情。事之中,不论谢挚还是姬宴雪都格外难以自持,不愿停止,倒如水到渠成一般,自然而又理所应当。
欢喜之余,也觉极难过:
姬宴雪看似平静,实则那些平淡字句下潜藏着深深的思念与情意,反而比直截抒情更加动人,谢挚能感受到她掩饰得极好的哀凉悲伤。
她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太过骄傲,什么都压在心里,自己不声不响地担负,心中有十分,行动上表现出来的只有七八分;等到说出口时,便只剩下三四分了。
从这流露出的三四分里,也可推知她的内心是多么痛楚。
已经过去了五百年吗……
捕捉到了姬宴雪话中的关键,谢挚也是一阵恍惚。
五百年,足够发生多少事啊……
她受大道征伐的时候也不过是二十几岁罢了,转眼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小世界里没有时间与空间的存在,以至于谢挚几乎有些丧失对时间的感知了,她原本猜想过,自己至多只是“死去”了几年,却没想到,外界已是沧海桑田,五百年忽忽而过。
从姬宴雪的话来判断,她在这五百年间应该常常来看她,这样与她静静地坐上片刻,说一会话。
姬宴雪的话十分随意,且没有逻辑,应该是想起来什么,便慢慢地说些什么,时而还会陷入一段久久的沉默。
凭借着之前对姬宴雪的了解,谢挚在心里一点点想象出她的模样:
姬宴雪现在,应该是在……垂着眼睛,指节轻轻地抵着太阳穴,仿佛是在看她,又仿佛只是沉浸在了过往的回忆之中。
每当这个时候,她的金发若是没有束,便会柔软地倾泻在肩旁,平日的那些傲慢与高不可攀全都消散,流露出少见的沉静柔和,浅睫下碧眸如宝石一般微微地闪,格外叫人想要亲近。
之前在秘境里,谢挚曾见过几次姬宴雪如此,每次看见都觉心动,心中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悄悄走上前去,摸一摸她绸缎似的长发,看姬宴雪微微侧头,扬起眉毛,露出平日里常见的那种带一点漫不经心的笑,问她“怎么了?”
但最终,谢挚也只是远远地、默默地看着她而已,并不向前走一步。
现在……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想再等一等,等到离开秘境再说;
何况现今五州危急如此,不论怎样,她也不该再耽溺于情爱之中——至少在未解五州之难前,不应该。
除过这些顾虑之外,她心底也对情爱有种难以言说的畏惧。
虽然……虽然她知道,姬宴雪和宗主、白芍两个人,完全不一样……
“……近来,中州那边有人邀请我下昆仑山,但我统统都回拒了。”
“之前不下山,是因为太一神的祖训;现在,则是因为你还在这里。”
“我怕我离开后,你会孤单。”
“每次我这样想的时候,总会十分难过……”
姬宴雪顿了顿,笑道:“这想法是不是很傻?大概你知道之后,又要笑话我、和我斗嘴吧?”
不知怎的,她又突兀地沉默下去。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久。
若不是还能听到女人浅浅的呼吸声,谢挚都几乎以为她已经离开了。
……阿宴怎么了?
谢挚有些心急,竭力动了动指尖。
但眼皮却沉重,四肢还很僵硬。
还得,还得再等些时候才能……
“……小挚。”
姬宴雪的声音在近前重新响起来。
谢挚听到,女人的声音在微微地颤抖,像是忍耐到了极致。
一滴压抑已久的泪,终于落在谢挚平静苍白的面容上。
分明冰凉,谢挚却觉得仿佛被火星烫了一下。
她终于感受到了想象中金发的触感。
姬宴雪慢慢低下身子,捧着她的脸,抵住她的额头,长发散下,一声一声,痛楚低诉。
“我很想你。我很想你……我想你……小挚……”
她是摇光大帝,她是神族的君主、五州的守护神,她活过三千岁,自幼接受最好的教育,时时刻刻以继承太一神的志向为目标,她看过无数生灵由生到死、无数世事变迁沉浮,她的心应当和意志一样坚定而又无坚可摧,这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早已决心要为五州付出一切了,上天不杀死她,反而要将谢挚从她身边带走呢?苍天岂有眼,苍天……岂有眼。
明明决战前一晚,谢挚还曾软软地唤她阿宴,要她抱她紧一点,再紧一点,结束了也仍然不愿分开,现在想起来,谢挚眼中分明满是留恋,而她那时,竟然愚蠢到没有分辨出来分毫……
五百年前,龙皇云重紫约她决战,她知道自己必不能活,谢挚又来夜扣宫门,姬宴雪在情感激荡中默许了她的引诱。
那是她度过的……最美好的一晚,姬宴雪至今还记得谢挚绯红的脸颊与湿润的眼眸,主动而又大胆。
但她却绝没想到,谢挚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成神的真相,也猜出了她的打算,趁着她最放松的时候,将她困在了神殿之中,而选择自己独自前去迎战。
醒来之后,姬宴雪惊怒万分,而又心急如焚,只恨不能立即赶到谢挚身边;
但这狡猾的人族早知她的性情,特地将阵法与自己的识海相连,逼得她不能强破,只能一点点解阵推演。
解开之后,姬宴雪动用极速,赶至太古战场——
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太晚。
她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那神圣的大道锁链,轻柔而又无情地贯穿谢挚的胸膛。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叫了谢挚的名字,等她终于从巨大的悲伤中回过神来时,她正跪在地上,怀里抱着谢挚的尸体,谢挚的血淌了她满怀满身,已经凝固冰凉。
生命符文还在她指尖闪着光,姬宴雪近乎执拗地将这能化死为生的符文不断渡进谢挚身体,但却没有任何用处。
——大道征伐之下,没有生灵能够活下来,即便是太一神也不能;谢挚,自然也不能。
生命的一切迹象都已从谢挚身上褪去,姬宴雪怔怔地抱着她,久久不动。
昆仑山素来号称五州最寒,她却觉得,这太古战场好像比昆仑山上更冷,冷得她浑身发颤。
姬宴雪用手指轻轻抚过谢挚的五官。
这唇,她昨晚分明才吻过的,那样柔软甘芳,可是现在,它再也不会轻声唤她“阿宴”了;
这眼眸,今天凌晨还在满怀爱意地凝视她,可是现在,它再也不会睁开来看着她了。
茫然若失地放眼望去,大荒的戈壁空旷无际,好像世上的一切都是她的仇人,又好像遍寻五州也寻不出害得谢挚死去的真正罪魁祸首。
……她应该恨什么?恨云重紫?恨龙族?恨大道?还是恨命运?
但思绪转过一圈,姬宴雪只觉最应该恨的还是自己。
恨自己太过迟钝,赶来得又太晚太晚。
破军星的大道图景又在五州缓缓显现,但是这一次,象征着生机与毁灭的无边星火,却是对准了天穹喷薄。
若是此刻太古战场里还有他人在场,必定会震惊地发现,姬宴雪对着大道举起了剑锋——多么狂悖的举动!
姬宴雪身上的气势节节攀升,破军星如棋子一般排列,黯淡的神火火苗点燃,一个银甲武士的朦胧雏形在她身后缓缓显现。
——牺牲的神女!
察觉到成神的波动,大道的锁链重新开始凝聚。
迎着那金色的锁链,姬宴雪不仅不闪避,反而还主动朝上方挥剑斩去。
就是它,刚刚才夺去了谢挚的生命……她岂能容它?
大道锁链并无具体的实体,破军剑锋与它相击,并无金属碰撞之声,但在姬宴雪的凌厉攻势与满心悲怒之下,竟也被硬生生地一剑斩去了一截锁链。
她是五州诞生以来,第一个斩断大道锁链的生灵。
但姬宴雪知道原因——她还没有成神,小世界也没有完全形成,只是在将成未成之际,大道对她很重视,但却不如对谢挚那般重视,因此凝聚出的锁链也不如镇杀谢挚时威力巨大,所以她才能强行斩断一截锁链。
像是为了警告她,大道锁链的速度猛然一快,刺穿了姬宴雪的肩胛,溅出一片血花。
姬宴雪擒住那截锁链,眼底通红,低喊出声。
“……我才是那个应该死的人,你把她还给我。你……难道不应该是世间最公平的存在吗?”
她从未如此失态过。
“……所以,我要求你,把她还给我。”
牺牲的神女身穿银甲,手握金剑,周身散发一股圣洁超然的气息,头盔下却是一片无物,没有面容;即便如此,任何人也能感到祂九死不悔的决心。
祂也挥剑朝大道锁链斩去。
“来啊,杀了我!——或者我击碎你!”
破军剑的剑光与大道锁链交织碰撞,失去了爱人的神帝痛苦万分,而大道的震怒甚至让大地都为之开裂。
最终,牺牲的神女碎裂,欲燃的神火熄灭,伤痕累累的姬宴雪重重跌到地面上。
随着成神可能的消失,大道锁链也悄然消散,像一条金色的小蛇游走在天边。
姬宴雪筋疲力尽地跪在地上,方才那狂妄的战斗消耗尽了她的所有法力,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呕出血来,悲恸欲绝的眼泪也终于涌了出来。
她向来认为流泪是软弱的表现,除过表露出自己的无能与脆弱之外,没有任何用处,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她决定要收敛起自己的所有软弱,再没有流过一次泪;
可是现在,她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仿佛不这样就不能发泄心中的痛苦,甚至打湿了身下的砂石。*
在与大道锁链战斗的最后一刻,她终止了小世界的成形,究竟……也没有成神。
她想要殉情而死,可她不能;归根结底,她本身并不只属于自己,除过是谢挚的恋人之外,她还是摇光大帝。
战后的五州无比需要一个稳定人心的支柱,而被血洗的昆仑山,也不能在惨重的伤亡后,再失去她们的君主。
最悲哀的地方就在这里——想活下来的人满怀眷恋地死去了,想死去的人却不得不满心悲楚地活下来。
她必须忍耐。
自生下来起,她的肩上,就担着沉重的责任,不能摆脱。
“真是……好狠心的小姑娘。”
姬宴雪慢慢挪到谢挚的尸体边,和泪叹出自己初见谢挚时开玩笑说的那句话。
之后,姬宴雪收起了谢挚的尸身,又救治了昏迷不醒的谢灼,将她送回中州,这个和谢挚外貌颇为相似的年轻女子,总是能引动她的刻骨悲伤。
姜契也已苏醒,姜周皇室似乎正在商议向东迁都的事宜,姜停云邀请她留下一叙,但被姬宴雪平淡地拒绝了。
人族是一支恢复能力很强的种族,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五州重归安定,她不应该再于五州游荡,而应该遵循太一神的祖训,回到昆仑山上去;
而且,之前那些侥幸逃出去的神族战士们,此时也应该已经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她要回去为她们安抚疗伤。
最重要的是,她要将谢挚的尸身好好安葬。
神族的殡葬风俗,历来是葬在昆仑山的冰层之下,姬宴雪想要用皇后的礼仪安葬谢挚,可是临到关头,又改变了主意。
那冰层下太冷、又太寂寞了,她怕谢挚会孤单。
谢挚不会喜欢的吧?姬宴雪这样猜想。之前在亳丘的时候,她见过好多次谢挚自然亲密地融入在人群之中,和她完全不同。
斟酌良久之后,姬宴雪终于决定,在自己的寝殿里另辟出一间小室,谢挚的尸体,便安置在其内的冰髓床上。
大能者的身体通常死去万年之后也仍然能鲜活如生时,但谢挚是受大道征伐而死,与其他人不同,身体几有消散之象,姬宴雪硬生生用生命符文为她留住了身体不坏,不仅如此,还每日用心血滋养。
姬宴雪心底压着一个幻想,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因为她知道说出去之后,只能引得他们露出同情而又欲言又止的目光。
——她盼望如此坚持下去,或许哪一天,谢挚还会再活转过来。
就像真龙精血是值得万族争抢的宝物一般,神族的心血同样也是无上至宝,甚至还比前者更珍贵一些。
但是,她的期望注定只能是幻想。
谢挚早已死去了,她活转不过来。
这都是无用功——就像她劝说谢挚不要再救治那只垂死的火鸦一样;
她向来自认为理性,但是现在,她也开始沉迷于做这些无用功了。
五州沉默地舔舐着伤口,一日日从战争带来的创痛中恢复休整,中州终于又变得繁荣,十室九空的大荒也有了人声;
就连昆仑山上,神族也勉强增长了一些数量——她们自山下带来了道侣,也孕育了子嗣。
五百年过去了,五州已经看不出曾经战乱的痕迹;
但她的小挚,却是永远地逝去了。
神族稀少且又品德高尚,作为神帝,真正算起来,姬宴雪其实每日要做的事情并不多,她之前终日用来消磨时间的事是阅读神族收藏宏富的书籍文献,但是现在,姬宴雪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
那便是走进寝殿的小室里,和谢挚呆在一起。
有时,她会絮絮地向谢挚讲一些自己最近经历的事,那些事大都很琐碎,但她还是十分耐心认真地一件件讲下去;
有时,她会握着一卷书坐在谢挚旁边读,读到有趣处忍不住击节赞叹,便也会为她轻声念一段;
而更多时候,她只是什么都不做,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再等等我吧,小挚……
姬宴雪在心里说。
等到五州完全走上正轨,我培养出一位新的神帝之材,便来陪你。我曾以为我可以担负得起一切伤痛,但是现在看来,我并不如太一神那般强大。我实在是太累了……
又是一年春来,昆仑山上的花园开得如锦绣一般,姬宴雪望了片刻,挑选出最美的一朵,别在衣前,轻车熟路地走进小室。
满室冰寒,这冰髓床也可以帮助保持谢挚的身体形态——姬宴雪不愿叫尸体,一直这样叫。
她像往常一般独自说了一会话,说到不能说下去时,便沉默。
但细密的悲楚还是一点点漫上了心头,终于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
眼泪落下,姬宴雪忍不住轻声叫着“小挚”,颤抖着捧起谢挚的脸,抵住她的额头。
她多么希望,小挚还能再叫她一声阿宴,多么希望她还能再回拥住她。
可是这一切,都注定只能是奢想。
在这巨大得能将一切生灵压垮的哀恸中,姬宴雪勉强收拾了一下心情,准备起身离开。
她已经不能再待下去,她怕自己失态。
姬宴雪忽然僵住了。
因为一双她等待了五百年之久的手臂,慢慢地环上了她的腰身。
“……好久不见,阿宴。”
第357章 复生
这一声“阿宴”,这样清澈的声线,柔软的语气,姬宴雪太久没有听到,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与日渐模糊的回忆中时时闪现,如今却忽然轻轻自耳畔响起;
姬宴雪几乎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又陷入了一个过于真实的梦境,或者便是她太过思念谢挚,以至于竟然出现了幻觉。
难道说,她生出了心魔么?
但腰身上慢慢收紧的手臂,传来的触感再真切不过,却让姬宴雪彻底清醒过来。
这不是梦……
姬宴雪猛然盯向那近在咫尺的面庞。
魂牵梦绕的人就在眼前,在过去的五百年间,她已不知看望过谢挚多少次,只要她在昆仑山上,便必每夜都来陪伴,早已记住了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节;
但是现在,那原本应该早已死去的人却活转了过来,正柔柔地凝视着她,眼眶发红,双眸湿润,目光中似含着千言万语,但最终都只化为了万千柔情。
没错,毫无疑问,这就是谢挚的眼神……
姬宴雪脑中嗡嗡作响:全天下,也只有谢挚,会傻乎乎地对着神帝露出这样心疼的目光。
她的泪几乎瞬间就要流下来,克制不住地便要将谢挚紧紧拥进怀里,但到底是仍存了一点神智,深深呼吸了一下,一手擒住谢挚肩膀,神识一动,直接探入了谢挚的识海。
无人能在大道征伐下活下来,谢挚死去,这是事实,她五百年前曾不甘心地亲自反复检查过的;
而死去不能复活,这也是众所周知的常识。
谢挚今日突兀醒来,她却不能被狂喜冲昏头脑。
虽然有她日夜守护,昆仑山更是守卫森严,应当再安全不过,但也未必不可能是他人残魂夺舍。
姬宴雪眼眸一厉——假如有谁竟敢夺舍谢挚,她必叫这人魂湮魄灭!
五州岂有生灵能抵挡住神帝强入识海,更何况谢挚早与姬宴雪决战前缠绵的那一晚识海相连,没有任何阻力,姬宴雪便轻而易举地进入了谢挚识海——无他,夺舍之后,即便能够继承残存的记忆,从而伪装得与原身一般无二,但识海却无法改变。
到底是不是夺舍,一看便知。
广袤的识海中,太一神的金字经文仍然超然神圣,但与姬宴雪记忆中的朦胧星海比起来,却已截然不同,而是一片虚无中沉浮着无数雪白光幕,乍一看,竟如宇宙一般。
姬宴雪神识扫去,想要大致估算出这些光幕的数量;
但让她惊讶的是,以她半神的浩瀚精神力,竟也算不出。
这些光幕,似乎数量还在不断增长……
但是这金字经文已经足够姬宴雪确定谢挚的身份了,至于那光幕并不重要,留待之后再问谢挚即可。
姬宴雪心潮激荡,退出谢挚识海,便见谢挚含笑望着她,姿态放松,眼中调侃之意分明:“怎么样,这下确定我不是被夺舍了?”
姬宴雪有此举动十分理所应当,人死不能复生,她都死去了五百年,如今乍然“复活”,怎能不让人惊疑。
若是姬宴雪不先查明身份,确定醒来的人是她无疑,便不是她了,她担当神帝的重任数千年,又怎会被一时情绪所惑,哪怕再激动,也能理性行事。
谢挚这一笑,姬宴雪只觉仿佛被带回了五百年前,时间竟好像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痕迹。
“小挚……”
仿佛仍然不敢相信,姬宴雪怔怔地抚上谢挚脸颊,动作极轻极柔,还带着些许犹豫。
短时间内大悲大喜最是冲击,谢挚知道,姬宴雪现在必定正在心神恍惚之中。
她微微侧脸,贴上女人的掌心,小猫似的蹭了蹭。
姬宴雪心头一软——这又是一个只有谢挚才有的小习惯。
掌心所触的皮肤温暖柔软,再不复之前的冰冷而毫无生气;往下抚去,心跳舒缓,脉搏有力。
人族女子因为她的抚摸而耳尖愈来愈红,面上浮现羞窘之色——怎么她刚醒过来,姬宴雪就、就到处摸来摸去的……
但知道姬宴雪心中不安,谢挚竟也没有任何阻拦,只是努力挺起身子,顺从地任由她一点点探察确定。
一切都告诉她,虽然不知原因,但是谢挚……确实是活了过来。
姬宴雪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她一点一点收紧手臂,将怀中人抱紧。
谢挚对她说“好久不见”……是啊,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五百年。她也没有想到,谢挚死去之后,自己居然能苦苦支撑那么久。
神族最是忠贞重情,姬宴雪也不例外,在外界的人看来,姬宴雪仍然平静自若,每日照常处理政事,手腕沉稳老练,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只有她知道,自己内心压抑的深深思念与苦痛。
她是神帝,而神帝是不能流泪的,更不能表露出任何脆弱,她应当没有弱点、不可战胜、完美无瑕。
她很清楚,自己的心理状况正在无可避免地越来越差、越来越混乱,如此下去,或许有一日,她会生出心魔也说不定;她知道,只要稍有放松,心中的苦痛就会海啸般地吞没她,让她再也不能站起。
但是,但是——她是五州的不周山,她绝不能倒下,更不能堕落。
每夜看着谢挚无知无觉地躺在冰床上的时候,姬宴雪都有一种疯狂的冲动;她状若平静地翻阅着书页,心中却在反复地转着一个念头。
想要……再召唤出牺牲的神女,想要再斩碎那大道锁链,被那大道锁链刺穿胸膛,想要和谢挚合葬在昆仑山上,她的血注定该为五州而流,神族光辉的史书上,会以帝后来称呼她们……
……这是不是,她最好的结局?姬宴雪下定决心,必须要在自己彻底发疯之前死去。
但是现在,谢挚竟然又神奇地死而复生了。
那一切疯狂的幻想,一切流血的渴望,一切焦躁痛苦,一切哀恸悲伤,在她明亮的眼眸注视下,都尽数烟消云散。
姬宴雪将谢挚抱得愈紧,仿佛不如此,便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这被大道夺去五百年之久的人,像是一个神迹,又像一个过于美好的梦境,现在终于又回到了她身边。
从今以后,她不会再让任何生灵从她身边夺走她,哪怕是大道,也不能。
“阿宴……”
从姬宴雪拥抱自己的力度中,能轻易地感受到她的思念之深之痛,不难想象,她之前的五百年是如何度过的。
她分明是世间最骄傲的人啊,就连当年她们回到昆仑山上,目睹神族战士被真龙屠杀的惨象,姬宴雪那样悲伤,但也是沉默而又隐忍的,一直挺直脊背,没有掉半滴泪。
但她今日却屡屡失控,那滴压抑至极的、冰凉的泪,仿佛将谢挚的心也刺穿了一个小洞。
谢挚眼眶慢慢也酸了,同样努力地回拥回去,让她切实地感知到自己还活着,这正是姬宴雪眼下最需要的东西。
“别难过,没事了,现在没事了,我在这里,阿宴。现在战事已了,没有任何事能让我们分开……”
谢挚轻轻去吻姬宴雪的眉眼,吻去她的泪水,亲吻她的鼻尖,想要以此安慰。
到那饱满的红唇时,才微妙地顿了顿。
——要不要亲呢?
犹豫很快划过谢挚心间。
说实话,她其实是想亲的,毕竟好久没见,她是渴望姬宴雪的……而且心中情绪鼓荡难休,仿佛不用更热烈一些的身体接触,便不能传递消减。
但是这才刚醒,是不是再说会话会更好些?也没有刚见面就这样的吧?
现在的氛围好像更适合拥抱,她还是不要——
姬宴雪擒住谢挚的下巴,一言不发,直接吻了上来。
这个吻极其热烈,很有姬宴雪的个人风格,带着强烈的占有欲与侵略性,即便是她们之前缠绵,也没有过这样的吻。
殿中的那一晚两人各怀心思,加上都是第一次,姬宴雪其实开始时称得上颇为温柔,直到后面,两人才越来越控制不住。
谢挚被姬宴雪吻得头脑发晕,大脑一片空白,除了更热烈地回应之外,什么顾忌也忘了。
她身子被吻得后仰,唇齿之间溢出细细的呜咽,但姬宴雪却不放过她,手掌托住她后背,将她不容拒绝地按向自己,更深更重地吻她。
好像对她的逃避不满,甚至还惩罚般的咬了一下谢挚的舌尖。
“唔……!”
谢挚吃痛,本能缩了一下。
但紧接着女人又来安抚她,放缓了攻势,手指不断摩挲谢挚脸侧到脖颈边的皮肤,在小小的惩戒之后,又将蜜糖滴在她的口间。
这难道……难道就是……神帝的驭人之术吗?谢挚晕晕乎乎地想。
果然如此软硬皆施,最能消弭人的反抗之心,便如她现在,就完全……完全晕头转向了……
姬宴雪愈来愈动情,几乎不能自制,低首去吻谢挚脖颈。
整间小室都溢满了两人的喘息声,久远陌生的热气又在小腹蒸起,谢挚本就很难对姬宴雪说不,如今更加无法拒绝,顺势便想要默许。
直到姬宴雪解开她的衣袍,她赤。裸的肩胛被压在冰床之上。
身前是恋人滚烫的热吻,身后是寒冷的冰床,在这完全矛盾的冰火两重之间,谢挚才终于短暂地清醒了一刻,艰难地推了推姬宴雪的肩膀,叫了声“别……”
“好冰……”
她才刚掌握身体不久,修为没有完全恢复,还需要适应调整,这具身体更是十分脆弱,并经不起如此。
虽然、虽然其实感觉挺刺激的……不过现在还不行,以后倒不是不能试试……
被谢挚这样一唤,姬宴雪终于也回过神来。
她也知道谢挚初初醒来,应该细心调理照顾,她其实本意并无这种想法,但吻着谢挚的时候竟仿佛失去了理智。
此时心中情绪稍解,理性回潮,清醒了不少,心中又是愧疚又是自责,十分懊恼,当即轻轻为谢挚拢上衣服,抱她在自己怀中,不让她再接触到冰床。
“抱歉,是我没能控制住……”
谢挚满面红晕,心跳如擂鼓,久久还不能平复,抵着姬宴雪重重喘息。
调整了片刻呼吸,她才答:“没事……也有我的问题,我也……我也没能控制住……”
声音越说越小,羞惭难当,到后面,几乎整个人都埋进了姬宴雪怀里。
这种事必定还是要两厢情愿,若只是姬宴雪一个人起意,也必定不成,归根到底,也有她迎合、从而挑得姬宴雪愈发难以自制的问题。
谢挚这样,倒叫姬宴雪心中愧疚稍减,起了些逗弄之意,恢复了一些之前一贯的从容不迫,手仍旧掌在谢挚后背,低低地笑着说:“你倒是很喜欢反思。”
女人话语间的调侃之意太浓,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满是愉快的笑意,谢挚又羞又恼,仰起脸瞪她,她就知道,她刚好一点姬宴雪就又要气她了:“姬宴雪!我才醒过来,不许惹我生气!”
谢挚气鼓鼓的样子还是那么可爱,姬宴雪看着便觉心情好,胸中积攒了五百年的郁气,竟仿佛一瞬间都散光了。
指间捏着谢挚一绺长发,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柔声道:“好,遵命。昆仑卿上发话,宴雪岂敢不从。”
姬宴雪的回答让谢挚更恼了——什么啊,这个人完全就是在逗她!她的态度一点也不认真,还满眼是笑呢!她还叫她“卿上”,真是……
她气得想要姬宴雪一口,刚好女人纤长优美的脖颈就在眼前,但临到真下口时又舍不得,最终也只是贴过去,轻轻轻轻地咬了一下。
真好啊……过去了五百年,她仍然能这样依在姬宴雪的怀抱里。
这样温暖,这样安定。
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姬宴雪了呢。
在被大道锁链贯穿胸膛的那一刻,生机飞速消退,她发现自己到底还是……想见姬宴雪的。
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勇敢,她心底里也是害怕死亡的……
因为死亡便代表着姬宴雪会痛楚难过,她也会再也无法见到她。
还能如现在这样相互依偎,再听到姬宴雪的声音,与她生气斗嘴,看似平常,其实正是最难得、最珍贵的事情。
“为什么咬我?”
姬宴雪抚着谢挚的后背,懒懒地问。
“当然是因为你讨厌。”谢挚答得飞快,言之凿凿。
“讨厌?”
女人哼笑了一声,意有所指地道:“刚才可没看出来。”谢挚对她热情得要命呢。
她向来是羞涩而又大胆主动的,不论是接吻还是更亲近的接触时都是如此,骨子里并不是真正羞怯拘束之人。
姬宴雪格外喜欢她这样,每次总觉胸腔伴着头脑都阵阵发热,但她也分不清到底自己是喜欢主动类型的,还是因为谢挚是这样才喜欢。
“对了——”
谢挚感觉姬宴雪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忽然紧了紧。
一抬脸,女人碧绿色的眼眸便捕捉了她的全部心神。
姬宴雪唇边含笑,微微挑眉,露出了她发现疑点时的惯常神情。
“——你刚才说,‘刚醒过来’,而不是‘刚活过来’?”
第358章 神族
谢挚呆了一呆,旋即笑出声。
不愧是阿宴,她们久别重逢,又加上热吻才毕,也仍然能如此敏锐,一句话就抓住关键所在。
她离开姬宴雪的怀抱,坐直了身体,正色道:
“是的,其实我并没有真正死去。……”
……
……
……
花了几刻钟,谢挚才将这五百年在小世界里的挣扎与自己的破局之法讲完。
“……大概就是如此了。”
“说实话,我方才还真的担心了一下,怕你将我早已下葬,否则我出来还得费一番功夫。”
自从她开始讲自己的经历,姬宴雪便沉默下去,只是专注地听着,现在她讲完了也一时没有说话,手掌攥紧衣裙,碧眸如湖水一般微微颤动。
察觉到姬宴雪的心神波动,谢挚安抚性地握住她的手,刻意语气轻松,开了个小玩笑活跃气氛。
她也知道,此番极是凶险,不过她之前经历的险境太多,哪次不是与天相搏、与命运相斗,在小世界里各个世界线里更是不知死去过多少次,也不甚在意了,只是感慨实在不易,倘若稍微行差踏错,也必不得活。
谢挚抬眼,看向姬宴雪,心中缓缓漫上热气。
而且,真的被大道镇杀的话……也就再也见不到阿宴了。
还好,她竭尽全力,抓住机会活了下来。
此外,也要多亏姬宴雪这五百年间不断用生命符文为她温养身体,否则即便醒来,恐怕也只得再换一具新身体了。
但倘若要夺舍他人,又是谢挚绝不愿意的,大概很长一段时间只能以魂体行走,就像曾经的玉牙白象那样。
——谢挚却不知道姬宴雪以心血为她养护身体之事,如此消耗极大,非常伤身,姬宴雪刻意隐了过去,并没有告诉她。
总而言之,她的“复生”,是她与姬宴雪共同努力的结果,若她没有竭力求生,必定早已在大道征伐之下灰飞烟灭;
而若姬宴雪没有维持她的身体,也很麻烦,或许她只能困在未成形的小世界中,永远在那些蕴含无数结局的光幕里孤独徘徊。
她们身处异地,消息堵塞,却心有灵犀,如此默契。
姬宴雪叹息了一声,轻轻将谢挚拥住,吻了吻她的额头:“辛苦你了。”
“我很高兴你能醒来,小挚。这是五百年来……唯一令我欢愉之事。”
受大道征伐仍能活着归来,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绝非人力所能为;
姬宴雪是知道那大道锁链的厉害的,它攻击谢挚时,威力甚至更加强大数倍。
但是现在,谢挚却做到了。
在听着谢挚神色轻松地讲述自己在小世界里的经历时,姬宴雪只觉自己的心如布料一般被拧成了一团。
即便她听出来为了不让她担心难受,谢挚刻意模糊了一些细节,语调并不沉重,甚至可以称得上轻快,有些像在讲一个与自己不相关的故事,但她何其敏锐,仍能捕捉到那些字句间残存的痕迹,拼接出被谢挚隐藏的真相。
——就像她不愿让小挚知道她为她滴了五百年的心血一样,小挚,也并不愿让她知道自己受了多少苦痛。
在这方面上,她们两个倒是十分相似。
心中情绪复杂难明,胸间闷痛,叫人喘不过气,她头一次知道,原来心疼竟也能让人痛到如此地步。
这世间竟有感同身受之法么?还是说,情能沟通两人之心呢?姬宴雪想不明白。
在心疼与自责之外,还有一股淡淡的骄傲涌上来。
作为修士,她当然再清楚不过在大道征伐下活下来的意义。
这是在必死之地中求生机,更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奇迹。
光这一项,都足以使五州的历史永远将谢挚铭记。
不……
姬宴雪将谢挚抱得更紧了些。
她就是奇迹本身。
她相信,她能够做到任何事。
“也就是说,你现在的修为应该无限接近于神祇,但又永远不会真正成神了?”姬宴雪精准地理解了谢挚的解释。
“是这样。”谢挚很享受姬宴雪的拥抱,毕竟又香又软又暖和,格外叫人安心。
她闭上眼睛,下巴靠在女人的肩上,“除非我不再让光幕增加,那么‘池子’顷刻之间就会满溢,大道锁链,也会重出于世了。”
谢挚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高兴起来:“我现在修为可是比你高了,你得听我的话。”
她想象了一下姬宴雪对她言听计从的模样,顿时埋在姬宴雪肩上笑出了声。
“哼,修为的确是高一些,战力可不一定。”
姬宴雪如此说着,神色却柔软温存。
谢挚不服气:“要不要与我较量一番?我实战也不差好吗?”
其实说实话,真要打起来,她还真不一定能赢过姬宴雪。
若要胜,大概只能同归于尽,或者一上来便展开小世界——那样却也不是赢,而是平手了。
她知道,姬宴雪在修行上几乎可称完美无瑕,剑道符文、神通术法无不精通,就连本不是神族专长的肉身也强得可怕,与龙皇云重紫不分上下,她当年与囚牛战斗时,甚至根本没有动用全力,顶多也就使了三四成力量罢了。
摇光大帝姬宴雪,确实是自太一神之后,神族诞生的最强大的神帝、最完美的战士。
“哦?较量一番?”
姬宴雪扬起唇角,目光划过谢挚吻后仍带红晕的脸颊,曼声道:“你想如何较量?”
“可以比符文推演啊……”
这个她最擅长了,但又有点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的嫌疑……
谢挚犹在思索,忽然触及到女人含着笑意的碧绿双眸,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她说的“较量”到底是什么意思,脸又一下子烧起来:“你……!姬宴雪!不许……不许逗我!”
“……”
两人又聊了许久,姬宴雪向谢挚简单地讲了讲现今五州局势,与这五百年间发生了什么,又亲近了片刻,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往外走。
“神族战士们只以为你故去了,现在忽然见你醒来,还不知要怎样惊讶呢。”
她已经等不及骄傲而假装不在意地跟族人们介绍谢挚了,光是想到神族们震惊后真诚祝福的模样,姬宴雪便忍不住得意。
等一会儿,她要如何说谢挚的身份呢?恋人?未婚妻子?还是……皇后?
姬宴雪的心动了动,又努力按下——不行,婚姻乃是大事,还须小挚答允才行。
对了,人族求亲的礼仪是什么?她竟不大了解,今晚回去应当好好查阅一番文献才行……不,也不能操之过急,小挚如今才刚醒来,她要更耐心、更温柔一些——小挚其实一直都是喜欢温柔之人的吧?就像那个该死的云清池一样。不过既然云清池能装,她也不是不可以……
心中一下一下跳着种种想法,竟如不经事的少年般欢喜雀跃,姬宴雪心情极好,唇边的笑容一直没有落下,牵着谢挚的手,连步速都比平常快上些许。
姬宴雪眉宇之间分外舒展,沉郁之气一扫而空,竟有一些谢挚十六岁时初见她的模样,仍是那样傲慢自矜,锋利秾丽,华光四射,谁也不放在眼里,好看得叫人不敢直视,又叫人移不开眼。
有些人的美丽是柔和可亲的,就如白芍;有些人的美丽是冷清若天外仙子的,就如宗主;而有些人的美丽则如炽阳,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风华,光艳动天下。
姬宴雪……便是这样。
察觉到谢挚的失神,姬宴雪脚步一停:“怎么了?是我走得太快了么?”
神族的高挑是出了名的,她个子比谢挚高,方才沉浸在欢喜当中,步子不自觉迈得快了一些,何况谢挚刚醒不久,身体虚弱,确实容易赶不上。
姬宴雪心感愧疚,朝谢挚伸出手:“要不要我抱着你?”
谢挚被她吓了一跳,却也知道姬宴雪是认真的,姬宴雪失去她太久,难免有些过度保护的心理,“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走,要是抱着,成什么样子……”那她还能见人吗?
她可不好意思跟姬宴雪说,她不是因为她走得太快才落后,而是看她的脸看得失神了。
“想想也好神奇,”两人并肩而行,姬宴雪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不许她离自己稍远一些,谢挚正好也愿意如此:“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个子好像才到你胸口呢……”
现在长高了不少,终于差不到姬宴雪肩膀了。
姬宴雪侧目瞧了她一眼,眼中也带了笑意:“那是因为,你那时候还完全就是小孩子。”
“哪里小了!在我们大荒,十四岁都有成亲生子的了!”
此时正是春日,谢挚还从未见过春天的昆仑山,今日一见,倍觉惊奇,真如姬宴雪所说,褪去了严冰密封,敞开了花红草绿。
山上辟有坦路,连接各处,两旁尽是水晶树,树枝上却没有花朵,而是结满了晶莹的冰晶,有美丽的青鸟在天穹来回穿梭,它们是神族的忠诚信使。
昆仑山十分广袤,神族又分外稀少,走上好几刻,才能碰见一个神族,这时姬宴雪便会故意停下步子,牵着谢挚的手,等她来问。
而神族们都是一脸相似的震惊茫然,直到姬宴雪简短地解释过之后,才恍然明白过来,尊敬地朝谢挚行礼,又笑着祝贺她们的君主。
“……陛下,敢问这位是?”
奇怪,陛下的身边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陌生女子?她好像是个……很年轻的人族?
但是,陛下不是对那陨落已久的昆仑卿谢挚情根深种么,甚至连尸身都不许下葬,一直用生命符文强行留存,夜夜陪护,如同生时,这是神族众所周知之事,无人敢于当面提起,触动陛下的心伤所在。
这时姬宴雪便会很骄傲地一抬下巴:“这位正是昆仑卿。”
她以前其实并不喜欢这个中州人用来贬嘲西荒少年的封号,但现在却觉得着称号实在是舒心极了——昆仑卿,这不是一听便与神族、与她有关系么?这简直好极。
神族战士们更惊讶了,结巴道:“但是、但是昆仑卿上不是……”
姬宴雪一正神色:“从未陨落过。现在她已醒过来了,以后再与你们细说。”
说完便又非常愉快地携着谢挚翩然而去,留下一群神族们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
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神族们又很欣慰。
自从五百年前,陛下失魂落魄地抱回谢挚的尸体之后,虽然仍与之前一样镇定从容,除过每日都会尽量抽出时间去陪伴谢挚之*外,看起来并无什么异常,但是大家也能想象到她心中的痛苦。
虽然暂时还不知原因,但那位传闻中的昆仑卿上终于醒来,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好事。
——而且,她们看起来真的很般配啊。
一路上见了不少神族,谢挚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姬宴雪应该是故意挑了经常有神族经过的道路走,否则怎么能一个接一个地碰见?毕竟昆仑山可是大得像一座城池一般。
想通了她的心思之后,谢挚也忍不住笑。
什么啊,姬宴雪明明都已经三千多岁了,但是有的时候,还像小孩子一样幼稚……
但是又……
谢挚低下脸,悄悄抿去唇边的笑意,不让姬宴雪发现,眼睛却仍然弯着。
好可爱。
神族当年在与龙族的战斗中竭力逃出了数百,即便历经五百年,也仍然增长不多;
神圣种族都极难繁育,数量通常只保持在数千,不过仿佛是为了补偿,他们的寿命都非常悠久,突破仙人境之后,至少能活上万年——这也是姬宴雪曾经说她还正值盛年的原因,按照神族的寿命来计算,的确如此。
活下来的这批神族战士都相当年轻,巡逻时披银甲背神弓,平日则惯穿长裙,姬宴雪也是如此;
这长裙很有神族风格,与中州服饰大不相同,窄袖束腰,遍饰纹绣,华丽非常。
像大荒人一样,神族也喜欢在身上佩戴各种宝石做饰物,最喜爱的通常还是浓绿色——神族的瞳色;
但谢挚觉得,不论什么宝石,似也不如姬宴雪的眼眸美丽,比较起来,也都黯然失色了。
还遇见了几个非神族的生灵,大都是女性,容貌气质都很好,谢挚想了一想才明白,她们应该便是神族们的伴侣了。
神族的惯例是不与同族通婚,大概是除了性淫的真龙之外,在婚配上最不在意种族之别的了。
谢挚一一同她们打过招呼,她以后应该也会长住昆仑山上,和大家多熟识一些,也是好的。
以前因为对姬宴雪有意见,谢挚连带着神族都讨厌,因此对神族知之甚少;之后喜欢上了姬宴雪,却又没有时间。
现在终于有空闲了,她还得……更了解神族一些才行。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估算着神族都见得差不多了,但姬宴雪的脚步还是不见停,谢挚不由得好奇。
姬宴雪答得理所当然:“去花园啊。”
她点了点谢挚发间佩的花朵:“我说过,要带你去看花的。”
“而且,那里还有你的一位故人,你不想见见吗?”
“当年,你可是求着我将她收留下来的。”
看着姬宴雪调侃的神情,谢挚小小地“啊”了一声。
她欣喜地叫道:“——小狮子!”
第359章 师回
“对,就是她。我想,见到她,你一定会很高兴,便想带你来见她,她也一直都很想你。”
“小狮子现在变化十分大,说不定,你都会认不出呢。”姬宴雪笑道。
“女大十八变,也是自然的,你当时在南沼见到我的时候,不也没能马上认出来吗?”
——还把剑架在她的脖子上,谢挚开始翻旧账。
姬宴雪果然哑然:“那是你变化实在太大了……光看背影如何能认得出?”
她怀疑,就算姜既望见到谢挚,也得犹豫一下。
“哼,没认出来就是没认出来,陛下不要抵赖。”
“……”
小狮子早在五百年前便化了形,听姬宴雪说,前不久更是已经修到了仙人境,早已彻底长大成熟了。
谢挚心中怀着一些难言的紧张期待——不知小狮子如今是什么模样呢?是不是和她母亲一样强势美艳?她可真不想出来,小狮子会变成那般。
她记忆里的小狮子,还是那只巴掌大的小绿猫,枣红色的眼睛又圆又大,连话都说不囫囵,每天不是风卷残云地吃肉,就是叼着尾巴呼呼大睡。
她十几岁的时候特别期待小狮子化形,觉得小狮子化形之后,一定是一个顶漂亮可爱的小姑娘。
不过,她没能见到那想象中的小姑娘,只能见到她长大后的样子了。
怀着这样忐忑又期冀的心情,谢挚跟着姬宴雪来到了神族的花园。
这花园极其广阔,并不像个园子,倒像是一片原野,数不尽的奇花异草正在盛放,许多谢挚从未见过,甚至闻所未闻:
有的叶片如莹润血玉,有的枝干淬着雪亮银光;
有的散发惊人异香,香气在上空凝聚成刀剑模样,锋锐无比;
还有的竟能自行结出一片神秘阵法,以此来保护自身。
这里没有砌围墙,也没有辟药田,将花草们分门别类地分种开来,而是毫不在意地任由它们自由生长——五州也就只有神族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别人但凡得到一株,也非得把它当眼珠子似的伺候好。
即便现在还有很多花没有开,这片神族的天然花园也仍然美得极有冲击力,好像从天公处借来了虹光织就的锦缎,在面前奔涌倾泻。
“美么?”
谢挚点头,看得目不转睛:“美极了……”
姬宴雪笑了笑:“还有更美的。”
她牵着谢挚的手向前方奔跑而去,仿佛春与风的神祇,裙摆如波飘动,凡是她踏足之处,无数花朵一瞬间尽数开放,两人身后曳开一条长长的花的走廊,又像是一叶小舟乍然驶入海洋当中,那些花朵便是船尾漾开的美丽波纹。
一口气奔出好远才止步,站在盛放的花海之中,姬宴雪抬起手,让谢挚看自己指尖闪烁的生命符文,眼中满是明亮的笑,想让谢挚夸一夸自己,骄傲道:“看,我催长了它们,是不是——”
“很厉害”三个字还没说出口,谢挚已勾住她的脖颈,吻上了她的唇。
一吻毕,谢挚笑着点头,小声道:“谢谢你,阿宴,我很喜欢。”
她当然知道,姬宴雪是为了谁催花早开,她也是真的很喜欢这神迹般的美景,挥手间百花齐齐盛放,全天下也只有神族才能做到,叫人心动极了。
这个吻却是姬宴雪没想到的——真是意外之喜,望着谢挚,她也禁不住笑起来。
“我母皇一直不许我轻易动用生命符文,今日不知为何,我却有一股莫名的冲动,这样想,便这样做了。”
缓缓望了一圈四周的花团锦簇,目光最后又回到谢挚身上。
她是这烂漫花海之中,最美、最珍贵的一朵。
“这样与你奔跑一番,仿佛连心胸都开阔畅快了。”
“我也是。”
想必之前,在南沼的时候,姬宴雪拉她去参加越人的跳舞,也有此用心在吧?
她看着漫不经心,其实心细如发,观察更是敏锐无比。
“前面就是小狮子的住所了——碧尾狮一族喜欢穴居,所以她特地为自己开辟了一间洞府。”
前方的花海尽头,果然耸立着一间灰黑色的洞府,不似神族建筑的华丽,竟是十分简朴,谢挚瞧着倒有些像白象氏族的风格。
一点碧色从那洞府间闪了出来,疑虑地蹙着眉,正是感受到陌生气息接近的小狮子。
神帝陛下的味道她当然再熟悉不过,可是这次,陛下身边似乎还带着一个生人。
但最奇怪的是,细细嗅去,这生人的气息又有点……
“小狮子!”
谢挚已望见了她,激动地叫了一声。
那碧衣女人乍看几乎与她母亲一模一样,一样的火红长发,碧绿长袍,容貌美丽,发间佩着鸟类的乌羽,只是比她母亲少了几分野性强势,多了一些娴静温和。
真没想到,小狮子如今已经长成了这样一个大人。
小狮子只见摇光大帝携着一个人族女子朝自己走来,神色是少见的轻快愉悦。
那女子容貌极美,立在姬宴雪身边,竟也没有被她的耀眼与艳色所压,反倒有些相映成辉之感,朝她投来的目光中满是得见故人的欢喜。
——但是,故人?她哪里还有什么故人?
她的故人,挚姐姐,火鸦,牧首大人,早已在裂州之战中都死去了……
……等等,挚姐姐?
小狮子忽然猛地抬起头来——那女子的确与她记忆中的谢挚有些相似,但是挚姐姐不是在五百年前便已经去世了么?神帝陛下甚至是亲自将她的尸身带了回来。
神帝笑道:“怎么,不认识了么?这是你的挚姐姐啊。”
谢挚上前,想要摸一摸小狮子的红发,半路觉得不大合适,又停住,轻声道:“小狮子,你如今变化好大,我都有些不敢认了……”
“挚姐姐……”
小狮子眼中一点点聚起神采,虽然谢挚与她少年时几乎完全不一样了,但依稀可以分辨出之前的影子。
这就是她的挚姐姐,那个曾抱着她整日玩耍奔跑、无忧无虑的大荒少女。
酸涩的泪意渗出来,小狮子将谢挚整个抱住,胸口重重起伏,激动道:“真的是你吗?我以为你……我以为你……”
昔日只有巴掌大的小绿猫现在长得比她还要高,谢挚轻轻回拥住她,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我并没有死,今日才醒过来,阿宴特地带我来见你。”
被这一声亲密自然的“阿宴”惊醒,小狮子这才想起来神帝还在旁边,连忙将谢挚放开。
“对不起,陛下,是我失态了。”
碧尾狮一族乃是神族的坐骑,它母亲之前不慎打碎了神族珍藏的留音壁,被摇光大帝逐出了神山,只能在万兽山脉游荡,只愿有一日能够回归。
多年前,谢挚将它托付给姬宴雪,它终于完成了母亲的愿望,得以留在昆仑山上,但却心头终日惴惴,颇为不安。
昆仑山对它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它更想留在大荒,留在白象氏族或者定西城,和挚姐姐、火鸦呆在一起,它对摇光大帝更是有种莫名的畏惧。
刚开始,神帝命人将它放到了花园,像把它遗忘了似的,许久也不管,也无神族来看。
明明遍地都是珍贵仙药,啃一口便能好久精力充沛,小狮子却不敢吃,生怕触怒了神帝,像母亲一般又被赶出去,最后硬是饿昏了过去。
直到姬宴雪终于来看它时,小狮子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
神帝诧异地拎起瘦了一圈的小狮子,一边为它疗治,一边还颇感莫名其妙——她把这小家伙安排在这里,就是为了让它吃灵药方便啊,怎么它宁肯饿晕过去也不吃东西呢?
难道说,谢挚那小孩带出来的灵兽也是一样傻?这简直犹如在粮仓里饿晕一般不能理解。
她怕这小狮子再做出什么傻事,不得不把它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了一段时间。
小狮子渐渐明白过来,虽然摇光大帝和温柔耐心沾不上关系,但她其实并不像它想象的那么严厉可怕。
大多时候,她都只是将它放在案边,交给它一枚玉简,让它学习其中记载的神通术法,自己则握着一卷书读。
那些术法大都非常艰深晦涩,小狮子读不大明白,但又不敢去问姬宴雪。
终于有一天,它勉强鼓起勇气请教神帝,本以为一定要受一番责骂,但姬宴雪只是挑了挑眉,放下书卷,问它具体哪里不懂。
它硬着头皮说出来,神帝讶异地说了一句:“哦?这么简单也不会?”便开始教它。
说实话,姬宴雪并算不上是一个好老师,因为她天赋太高,修行对她来说易如反掌,犹如坦途通路,几乎毫无障碍,所以她反而不能理解世间修士遇到的疑难,但能得她点拨一句也属珍贵不易,小狮子也心怀感激。
“你要好好修行,不要放松。”
神帝曾淡淡地说:“虽说我们会尽力保护你,但若是遇到不能解决的问题,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而且,神族也并非是不可战胜的。神圣种族自夺运神战之后,便一直在削弱,并且还将继续衰弱下去,这是大势所趋,无法抵挡。”
“您是说……?”
姬宴雪似乎意有所指,小狮子有些迷茫地道:“可是,我觉得您就是不可战胜的……”
这世上,还有谁能比摇光大帝更强大呢?
“不,小家伙。”
听到这句真心实意的赞美,神帝笑了一声,却并不见多么愉快。
她放下手中的书,正色道:“我的确很强,但世上没有生灵是不可战胜的,就算是太一神,也不是。”
女人摸了摸小狮子毛茸茸的绿脑袋:“当所有人都认为有我在便万无一失,那么五州,恰恰就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所以,我才要你好好修行,不要以为回来了便可高枕无忧。”
想起了谢挚临走时塞给她的一堆灵髓,神帝又心情颇好地翘起唇角。
哼,给她钱,也不知道那个小孩是怎么想出来的。她会缺钱吗?
“而且,你不是一直都想见谢挚吗?那孩子天赋颇佳,你是我亲自教养的,又有花园里的宝药加持,更应努力,可不要被她甩得太远,给我丢脸。”
那人族少女离开的时候满脸依依不舍,想必有朝一日必定还会为了见小狮子再回来,倒也不用着急。
姬宴雪从未见过这样好玩的小孩,这些天一想起她便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乐上好久。
不过,谢挚看着实在是太傻了一点,满脸都写着会上当受骗,去的又是与大荒不同的中州,虽然知道她义母是姜既望,但姬宴雪还是有些不放心,便随手在谢挚身上施了一道神识保护。
她知道,姜既望固然位高权重,但却太端方君子了一些,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是……我明白了。”
神帝说的其他话,小狮子听得似懂非懂,但“想见到挚姐姐就要好好修行”,却是牢牢地印在了脑子里,一日也不敢松懈。
她努力修行,修为日高,终于可以化形了,但是她的挚姐姐,却一直没有回来找她。
小狮子有点沮丧,害怕谢挚去了中州之后见到繁华世界,交了许多新朋友,便把她给忘到脑后了。
但她又立刻反驳自己:
挚姐姐不是那样的人!她应该只是……太忙了而已……
或许,是她的修为还不够呢?
小狮子开始更刻苦地修行。
但是挚姐姐还未回昆仑山看她,神帝陛下倒是要先离开一段时间了。
“我要去南沼,寻找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大概一月,很快回来。”
姬宴雪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行程,神族战士们也早已习惯了神帝每隔百年便要去南沼寻觅一番。
“你们要好好守卫昆仑山,不要放松警惕。”
“是,陛下!”
“至于你,小狮子——”
那宝石般的碧绿眼眸投了过来,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但小狮子已经不再像初来昆仑山时那样畏惧了。
红发小姑娘已经长到了她腰间的高度,姬宴雪笑道:“嗯,你长大了不少,也是时候该给你起个名字了。”
这是谢挚拜托给她的事,她曾答应过的,自然要办。
“‘明月升兮,照我冰雪;青鸟鸣兮,佑我归来。’”
女人慢慢敲击着手臂,“这是神族诗歌中的《归人》篇。动乱将起,碧尾狮一族归来神山,实非我所愿,但已经如此,也无法改变。”
“大概,终究还是命运吧……”她轻轻叹息。
神族与龙族之间必有一战,这一战,大概会很惨烈……
只是不知道,小狮子能否在大战中活下来?
“碧尾狮一族以师为姓,你母亲名叫师平,本尊今日便为你起名,叫做师回。”
神帝为座下宠兽起名乃是传统,这也代表,神族终于彻底接纳了她,小狮子连忙受宠若惊地跪下:
“师回,谢陛下赐名。”
神帝陛下离开了,但昆仑神山并不因为君主的离开而混乱,仍旧井然有序地运行着。
直到数日之后,一行不速之客踏入昆仑山。
——龙族入侵!
战士们声嘶力竭地高喊。
趁着陛下不在,他们来了七位仙王!
列阵迎敌,保护孩子们和小狮子离开!
激烈的战斗在昆仑山上展开,凌厉的剑光甚至击碎了万年未融的冰壁。
真龙咆哮,神族怒吼,生命符文与力之符文交锋碰撞,带血的龙鳞如雨散落,真龙仙王无力地坠落,神族战士们也有不少被撕得粉碎。
“快走!”
小狮子也想要战斗,但却被一个年轻的神族揽着肩膀强行带走,“敌人来了足足七位真龙仙王,我们没有丝毫战胜的可能,只能等陛下归来才有希望!”
“那为什么大家不能一起离开呢?!”
看着无数熟识的神族们浴血而死,小狮子也红了眼睛。
既然根本没有胜利的可能,那直接逃亡就可以了啊!
神族本就数量稀少而又难以繁衍,这样……这样至少还能保留下珍贵的有生力量。
“怎能如此!”
那和她一样年轻的神族却眼神陡然一厉,正色喝道:“龙族此次归来绝不只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征服五州,倘若我们不竭力消耗他们的力量,不知要死多少五州生灵!”
“为五州而战死,是神族最大的光荣,你不必管,跟我尽快离开便是——陛下吩咐过了,我们要尽量保护你。”
最终,只有数百年轻的神族在其余神族的掩护下逃了出去。
她们也受伤颇重,带着小狮子隐匿起来,静待神帝陛下自南沼归来。
半月之后,神帝携雷霆之怒奔赴歧都,斩尽龙族大军;
但谁也没想到,最终与龙皇决战之人却不是摇光大帝,而是……早已伏法受诛的昆仑卿谢挚。
小狮子终于见到了她日夜思念的挚姐姐,只是,却是在神帝的怀中。
姬宴雪将谢挚的尸体稳稳地抱着,没有动用任何法力,沉默地一步步地登上昆仑山。
她拼命冲过去,想要再见挚姐姐最后一面,但却只能看一条沾满血液的手臂,毫无生机,一动不动地垂下来。
昆仑卿的名号再次在人们口中与心间响起,这一次,甚至是五州震动,听说谢挚的名声甚至远扬到了东夷,但是小狮子只觉得茫然悲痛。
——人已经死了,要这些赫赫威名与敬仰尊崇,还有什么用?
她这时也才知道,为什么挚姐姐没能回来看望她。
原来,她十六岁的时候,已经被逼死过一次了。
裂州之战中,西荒备受屠戮,最先陷落的,便是位于大荒最西的定西城。
她之前认识的大荒朋友们,几乎全部战死,包括温柔可亲的牧首大人,爱教人礼仪的丹朱鹤,和吵吵嚷嚷的火鸦。
为谢挚之死,神帝陛下极其哀恸,沉寂了许久许久,甚至在寝殿中亲自辟了一间小室,用来安放谢挚的尸身,师回对此却不大明白。
她明明记得,挚姐姐之前一直都挺不喜欢摇光大帝,两人在神山初遇时,挚姐姐更是差点被陛下气得哭出来;
陛下倒是一直对挚姐姐有种莫名的关注和感兴趣……但是,她们俩的关系,怎么也没有好到这种地步吧?
对神帝的异常,神族们自然也察觉了,颇为忧心忡忡——五州残破至此,神族遭受大难,亟需振作,并经受不起神帝陛下再一蹶不振。
众人商议之后,决定派小狮子前去探探口风,如有可能,再婉言劝慰一番,毕竟谁也能看出来,其实陛下对小狮子相当宠溺。
或许她的话,能使陛下从悲痛中好转些许。
小心翼翼地敲响神殿的大门,没有人应。
又等了片刻,踌躇的小狮子终于下定决心,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陛下……?”
却没有看见想象中的满地狼藉与颓唐神帝,神族们忧虑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朝前方望去,姬宴雪正在案边端坐,自书卷中抬起眼,仍旧那样平静高贵。
“什么事?”
“没什么……”
姬宴雪这样子,倒叫小狮子恍惚觉得回到了自己刚来昆仑山的时候,“就是……就是大家都很担心您,想让我看看……”
女人“嗯”了一声,书页翻动的声音重新响起:“现在已经看过了,可以安心了?回去吧。”
“是……”
口上答应着,小狮子却并没有迈步离开。
“陛下,我可以见见挚姐姐么?您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问出心中的问题。
“关于前者,不可以。”
“并非是我不想让你见她,而是小挚的身体受大道征伐,隐有消散之象,我动用生命符文才能勉强保持,若是乍见外人,恐又生变。”
神帝连头也没抬,拒绝得毫无转圜。
“而关于后者……”
碧绿的眸子再次抬了起来,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似乎在思索这个问题到底是出于小狮子,还是来自其他神族授意——不过更有可能,是两者皆有。
毕竟她待谢挚的态度,众人也都看在眼里,难免心中会有些议论猜测。名正言顺,她需要这个名。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她也是时候该昭告天下了——
“昆仑卿谢挚,乃是我的妻子。”
摇光大帝平缓地说出这句话。
对小狮子震惊的神情视若无睹,姬宴雪再次催道:
“出去吧,师回。告诉她们,不必为我的状态担忧,但也不要再胡乱猜测。”
在小狮子就要掩门离开的时候,女人的声音终于透露出一点疲倦,似有若无地飘了出来。
姬宴雪轻轻抵住眉心,语气低得像一阵烟。
“……我想,神帝还是有为妻子悲痛的权力的。”
小狮子将这个消息和自己看到的景象带给了神族们,果然,所有忧虑与议论顿时都烟消云散——
神族重情,都清楚“妻子”二字的重量,而知道陛下没有被悲伤压垮,更是值得欣喜。
五百年倏忽而过,现在,挚姐姐居然又活生生地站在了她面前。
这世上竟有死而复生之事么?小狮子恍惚地想,不过挚姐姐说,她并没有死……
她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松开谢挚,有点不安地向姬宴雪道歉——她怕陛下吃醋。
神帝却没有丝毫不快,但笑道:“道什么歉?你又没有错。见到以为早已去世的故人,再激动也是常情,不必如此。更何况,我方才,也与你是一样的。”
“小挚,我给小狮子起了名字,名叫师回。”
“师回……”
谢挚念了一遍,觉得好听:“小狮子原来姓师么?这个名字果然很好,比我起的要好多了。要是我起,恐怕只能起谢小绿什么的。”
她起名字一直不好,偏偏又乐此不疲地很爱起,至今也仍是如此。
谢挚瞧见,师回颈间似乎还戴着一块水滴状饰物,师回发现她的目光,立即便捧出来给她看。
谢挚辨认了片刻才认出来:“这是……我们当年从万兽山脉得来的水精,你还留着啊。”
小狮子小的时候,老将这枚水精含在嘴巴里磨牙,她还以为,小狮子早将它给炼化吸收掉了。
“是……”
师回低声道,重新将水精收好:“这是你送给我的,我自然要好好保存才是。”
“只是可惜,你当年送给我的紫兔皮帽子,却早已遗失了。”
“不要紧的,我还可以给你再捉一只……不,多少只都可以。”
谢挚笑笑,没有作答。
“那是火鸦的羽毛吗?”她虚虚地点向师回红发间的乌黑翎羽。
“正是。”师回面露怅惘之色:“我知道,火鸦它也……”
“它正是死在了我的怀里。”谢挚道。
第360章 遗物
待谢挚与姬宴雪走出花园时,已是黄昏,她们来时天还大亮,足见消磨了多长时间。
两人默默走了几刻,姬宴雪仍紧紧握着谢挚的手,忽而低声道:“早知来见小狮子会叫你难过,便不见了,稍迟几日也不急。”
她语中隐有懊恼之意,谢挚眼圈还有点红,闻言却笑了,反握住女人,道:“迟早也要见的,没关系,不必担心我。”
师回听谢挚说火鸦受姜既望所托,逃出定西城去,日夜飞翔,四处寻她,最终耗尽精血,力竭而死。
“火鸦……”
她呆了半晌,咬唇垂下头去,眼泪珠子似的落下来,发出压抑至极的细细哭声。
她与火鸦感情很好,常在一起玩耍,也了解它的作风,之前只知火鸦死讯,却不知详细内情,今日听谢挚一说,方知它竟是生生累死的,自心中涌出一股极痛极哀的情绪来,搅得她心痛难当。
——那样贪财懒惰的鸟,哪怕换一种旁的不那么痛苦的死法都可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竟要叫它累死呢?它死去的时候,该有多么痛苦……
谢挚讲述的时候字句简单,语调平稳,仿佛对火鸦之死早已不甚在意,只有微微颤抖的身体和略哑的嗓音,才透露出一点她内心的不平静。
姬宴雪低叹一声,并未多言,只是轻轻揽住谢挚肩膀,让她得以依靠自己。
不论怎样,她总会陪着她。
待师回哭声渐止,心中难受终于倾尽,谢挚才沉默地为她递过去手帕,叫她拭泪。
又问道:“我当年在圣花秘境中得来了花蜜,救了你母亲,她可曾回来?”
师回接过手帕擦了擦脸,已不如方才那般狼狈,恢复了几分镇定,闻言感激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中却有些苦涩:“多谢你,挚姐姐,我娘亲当年威逼于你,给你下血咒,你还不计前嫌,愿意救她……”
她知道,挚姐姐的心,总是世上最好的——这句话顾念着神帝在此,却并没有说出来。
师回低下眼睫:“她是回来了,只是却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似乎是与中州人打了一场,吊着一口气与我见了最后一面,便死去了。”
“她死时心无挂碍,很是安详,嘴角还带着笑。蒙陛下恩典,允许我将娘亲葬在了花园当中,这也是我娘亲的心愿,她说死去之后,若能叫花草开得更加繁茂一些,也算功劳一件了。”
“是么……”
谢挚怔怔地应,她还记得,自己当年正是骑着饕餮一路朝中州北郡亡命奔去,后有兵士紧紧追杀,恐怕自己要死,连累了他人,在逃亡路上将碧尾狮放了出来,让她快走,还可再与小狮子团聚。
现在想来,她原来并没有听她的话,更没有离去,而是停下来,与追兵缠斗了起来,这才受了重伤,至于死去。
怪不得,怪不得她那时觉得好像忽然轻松了许多,兵士们许久也没追来……
她当时只当是自己运气好,未做它想,却没料到,竟是碧尾狮为她挡住追兵,拖延出了一些宝贵的逃命之机。
“这又是何苦呢?刚救活了她,她却又……”
谢挚闭上眼睛,喉咙上下动了动,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不知该作何言语。
眼前好像又浮现出了那红发女人张扬骄傲的笑,是啊,这确实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又攀谈了许久,终于天色渐暗。
临走时,师回将她们二人依依不舍地送出很远,谢挚再三保证自己之后会常来见她,师回微笑着应了,仿佛全然相信,只是眉宇间有一丝不安怅惘之色。
怎么会呢?挚姐姐现如今与神帝陛下在一起了,她应该要与陛下经常待在一处,怎会常来见她?
终究也还是……回不去了。
到底是城府不深,师回终究还是忍不住吐出心声,分离时轻轻抓住谢挚衣袖。
谢挚略有些愕然地回顾,不知她要说些什么。
“挚姐姐,你的未来那样广大,可我至今还留在那座定西城里,走不出来。”
碧衣女子目光盈盈切切,如水一般,眼眸仍是枣红色:
“我活了五百余岁,可我一直在念着人生最初始的那几年,我常常在想,要是你不去中州,我也不来昆仑山,我们仍旧在大荒,你、我,还有火鸦,一起四处冒险,听牧首大人讲课,永远快快活活地不分开……要是一直像那样,就好了。”
小狮子极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今日却是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甚至还当着神帝的面,说完之后才觉心口突突直跳。
一抬眼撞上神帝的碧眸,面上更是火辣辣地烫,慌忙垂下头去,觉得自己唐突。
她听到谢挚很轻地叹了口气,旋即就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一如她幼年时被那漂亮的人族少女塞进胸口。
她嗅到熟悉的甘芳气息,与谢挚少年时一样甜美,只是如今还多了一分女人的成熟。
“对不起,小狮子,我不该留你一个在昆仑山上。”
“我其实后来也曾后悔过,若是我当年不去中州,留在大荒,又会怎样?……”
“但是,改不*了的。这世上终究没有圆满的结局,这里得到了,别处便要失去。”
“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小狮子。你长成了这样一个出色的大人,我相信,碧尾狮一族会因为你而重新荣耀,你娘亲见到如今的你,也会觉得欣慰骄傲。”
谢挚顿了顿,终于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揉了揉她的红发,极温柔地道:“牧首大人、火鸦、丹朱鹤……还有挚姐姐,也很为你骄傲。”
松开师回,谢挚面上带了一抹自嘲的笑,自语一般轻声道:“更何况,我哪里还有什么未来。”
连活着都属侥幸之至了,每一刻都是仿佛是自命运处偷来的,稍有不慎,大道锁链便会重新将死亡降临在她的头顶。
她现在,才算是明白姬宴雪许久之前说的那句,“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是什么意思了。
但她有阿宴,阿宴也有她,这便已足够了。
“我会来看你的,小狮子。不必担忧,我说话算话。”
如此交谈一番,回去的路上自然默默无语,故此姬宴雪才有此叹——小挚刚刚醒来,她原本是想让她开心一些,却不料还是让她难过了,倒是她思虑不周。
谢挚回忆起师回对姬宴雪尊敬亲爱的模样,有意要开她玩笑:“我看小狮子对你很是敬畏呢,神帝陛下。”
说神帝陛下四字时刻意咬重了些,目光中尽是顽皮。
姬宴雪一笑,也从善如流地接她的玩笑,极顺畅道:“不错,但她的挚姐姐可是全然不同,对我很是不敬。”这次重音却压在“她的挚姐姐”上了。
谢挚听她若有所指,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笑道:“哎呀……我原来竟还不知道,你这人连小狮子的醋都要吃。她只是一只小绿猫罢了,你不也是看着她长大,对她很爱重么?”
“只是曾经是小绿猫,现在可是大人了。”
其实姬宴雪并非那等爱拈酸吃醋之人,她生来骄傲,最是自信笃定,心中几乎从未有过不安彷徨,他人又怎能入她的眼,给她带来些许危机之感?
除过那天衍宗云清池气质与她迥异,清冷脱俗,不似凡间尘客,又善于伪装,曾骗得谢挚痴恋,叫她有些在意之外,也便没有旁人了。
再者说,她也相信谢挚与谢挚待她的情意。就算谢挚真的日后不再喜欢她,喜欢上了别人,她也不会说什么二话,即使再不舍、再难受,也只会故作洒脱,干脆离去。
——但该吃的醋,还是得吃上一些,这也是情侣间必备的情趣,姬宴雪很明白其中的道理。
听摇光大帝这泛着酸气的话,谢挚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眨眨眼,唤道:“阿宴,你离我近些,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
姬宴雪不疑有它,倾身过去,便感觉谢挚在她脸侧很快地亲了亲。
“好啦。这下哄好了没,我的陛下?”
谢挚将她放开,满眼都是笑,姬宴雪倒一时愣怔。
她无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被谢挚啄吻的地方,那片皮肤似乎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心中软成一片,已完全被哄好了,口上却要道:“只亲一下么?本尊在你心里原来这样好哄。”
谢挚听她为了一个吻连“本尊”都叫出来了,忍俊不禁道:“姬宴雪,你不要得寸进尺。”
说完,谢挚又小声道:“……别的,留待之后再付给你也不迟的。”
回到殿中,姬宴雪取出一个碧玉长匣,打开放到谢挚面前,谢挚一看,其中放的正是她的“遗物”,也不过是一把太一神的断剑、一尊真凰祖器而已。
“你看看,对不对?可有少了什么?我当年赶到太古战场后…为你收了起来,除我以外,并无他人碰过。”
说起谢挚之死,姬宴雪仍是有些低沉,“这些年来,这玉匣我也甚少打开,应当保存得还算不错。”
不看是怕睹物思人,姬宴雪只有在几次极思念谢挚、痛楚难抑的深夜,才会打开玉匣,反复抚摸小鼎,落下泪来。
这件事,她却绝不会对谢挚说。
“啊……你提醒了我,我倒是忘了一件大事。”
在与云重紫决战时,小鼎曾为她挡下龙皇重重一击,跌至地面,又历经五百年时光,如今黯淡了不少,鼎身布满细密裂纹,再不复过往的晶莹剔透,看起来如同一尊凡鼎。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要命的是——大板牙还在里面装着呢!
五百年前,她与姬宴雪前去梦沼斩杀大蛇,小毛驴还贪恋不走,要留在越人的领地继续享受伺候,谢挚硬是将它装在小鼎里带走了;
之后又是被动触发太一神的秘境,出来便又奔赴歧都,并无一丝空闲,以至于谢挚竟将此事给完全忘记了,现在姬宴雪将小鼎取出来,她才恍然记起。
只愿小鼎没有损坏得太厉害,还能再平安无事地取出大板牙……
谢挚心中默念,轻触小鼎,残破的鼎身随之亮起,缓缓浮现符文。
下一刻,一头灰扑扑的肿眼泡小毛驴便凭空出现在神帝的宫殿里。
“嗨,小挚!怎么样,你们把那吃人的巨蛇杀死没有?”
大板牙稳住四蹄,朝谢挚兴高采烈地打了个招呼。
瞅见一旁的姬宴雪,声音又小下去,不敢放肆,缩着脑袋诚惶诚恐地道:“小驴……小驴见过神帝陛下。”
它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姬宴雪,可还是对她害怕得很呐!
这女人美则美矣,但身上的气势实在可怕,叫它一见就想磕头跪拜,还是小挚好一些……
小鼎中没有时间之分,对大板牙来说,自己就是一闭眼一睁眼便来到了这里,绝没料到鼎外已经过去了五百年。
大板牙探头探脑地偷偷打量四周环境,只觉宝光辉煌,直闪驴眼睛,“嚯,我们这是在哪里呀?这里好大,又好生华丽……”
细细看去,这宫殿竟似乎是仙金和神银打造的!若是平常人如此修建,必定显得浮华俗气,这座宫殿却高贵圣洁,气韵天成,叫人不敢直视。
大板牙心里直打鼓:这等手笔,简直,简直比东夷最宏伟的寺庙大佛光寺还奢侈……不,不对,是奢侈得多!这里难不成是——
“你现在正是在昆仑山上,神族的宫殿里。”
姬宴雪一见这小灰驴便觉好笑,其一是因为它长得实在很滑稽,其二则是想到谢挚居然寻了头驴做坐骑,五州之中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昆仑神山??”
大板牙被吓了一大跳,连细眯缝眼睛都瞪大了——它满以为自己还在南大沼,怎么忽然间竟被谢挚带到了昆仑神山!它只是一头东夷毛驴,没想到这辈子也会来到西荒最西,最尊贵的神族的家园……
谢挚忍笑道:“别怕,大板牙,有我们在,你只当在东夷一样。你想出去跑跑么?”
光知道自己在昆仑山上,大板牙就已经面露恍惚,不敢相信,若是再知道自己在小鼎里睡了五百年,外界还发生了无比惨烈的大战,连谢挚也死过了一次,它还不知该怎样大叫连连。
这个谢挚却暂时不打算跟它说,想之后一点点再告诉这头胆小的毛驴,免得它吓坏。
果不其然,大板牙一口拒绝,大有谢挚拽着它脖子它也绝不出去之势——开什么玩笑?它哪敢在昆仑山上遛弯啊!就算借它八百个胆子,也万万不敢如此,还是和谢挚待在一起比较安心。
但它不敢出去,也同样不敢和姬宴雪离得太近,光是共处一室都很坐立难安。
所幸谢挚抚摸了片刻它的耳朵与脊背,便开始与姬宴雪说些什么,大板牙如蒙大赦,赶紧装作若无其事地跑开,在离她们俩远远的地方踱步。
“大板牙很怕你呢。”
谢挚笑着说,只要姬宴雪在,它便会连尾巴都吓得夹起来,恨不得把头垂进地里,一声也不敢吭。
“世上怕我的生灵多了去了,看来它也是其中之一。”
姬宴雪取出一把被斩成两半的剑,这断剑雪白莹润,仿若玉石,隐隐缠绕着一层灿灿龙气,交给谢挚看,正是大名鼎鼎的龙骨剑。
“这也是我在战场上找到的,本是云清池的佩剑,被龙皇夺去了。你将它斩断了吗?”
“是——不过也是侥幸。”
那场战斗实在凶险至极,若非云重紫轻视她,还有生擒之意,一定还会更加艰难。
谢挚能感觉到,云重紫完全没有动用全力,应当还有不少神通术法没有使出,只不过,她认为对付她并用不上如此。
“我赶到时,龙皇已经死去,那个叫谢灼的人族倒还活着,只是生机很微弱,我用生命符文救活了她,将她送回了中州。”
“至于云青紫……”
姬宴雪微微皱起眉,并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我本想将她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但是那不是神族所为,我终究也没有那样做;
我也绝不想为她安葬,但若是放任她那样曝尸荒野,恐怕又会招来许多觊觎龙尸的宵小之徒,又是一番麻烦,于是斟酌之后,便将她变为石像,放进了水晶宫的废墟里,倒也算是……让她回归故里了。”
云青紫为报父仇,据说曾经开棺戮尸,姬宴雪固然心中痛极恨极,却做不出那样的事。
“至于云清池,她在裂州之战后便消失了,至今生死不知。我觉得她没那么容易死——她那种人是最愿意活下去的,应当只是找了个地方躲藏了起来。”
“我原本想找出她来杀掉,但又……”
姬宴雪忽然停住,不再说下去。
“但又心灰意冷,极其疲倦,放不下我,只想回昆仑山上陪着我的尸体。”谢挚续道。
姬宴雪凝视她良久,终究也没有否认,低低道:“不许你说尸体二字。就算是你本人,也不行。”她不能听别人这样说。
“阿宴……”
谢挚心间也是又痛又软,知道她过去五百年间承受了太多,所以才对这些词句格外敏感。
她拉住姬宴雪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自己的心跳:“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正活着,好好地在你身边。”
姬宴雪目光寸寸柔软下去,点了点头:“我知道。”
“至于这两把断剑……我倒是有个想法,只是不知能否实现。”
谢挚抚过太一神的断剑,诛天魔莲的涅槃种仍旧在剑身上完美地镶嵌着,察觉到它的触摸,顿时释放出谄媚的气息。
它倒是识时务……大概是感觉到她今时不同往日,修为大有不同了吧?
假如把龙骨剑和太一神的断剑铸造在一起,能不能造就出一把当世最强器呢?
那样的话,或许……她可以将它送给白芍。但不知道,阿宴是否会同意。
——她答应过她的,总要寻到一把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剑,送给她做兵刃。
现在虽然她们早已分开了,但这承诺毕竟是她许下的,仍要完成。
……就当是最后了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