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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宴可真是从宝物堆里长大的……倒也难怪她眼光高。

若是她一生出来就是如此,她一定也什么都看不上。

谢挚偷笑了一下:不过,阿宴眼光再高,却还是喜欢上了她这个西荒蛮女。

——在小世界的无数世界线里,谢挚早已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不过她没有分毫认祖归宗的打算,她永远还是白象氏族的女儿,是大荒的孩子。

听惯了别人叫她“西荒来的小蛮子”,她也习惯管自己叫蛮女了,甚至还有点骄傲。

姬宴雪倒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好像那价值连城的晶石与一块土石无异。

“其实这并算不上什么,只是万年来神族一直住在昆仑山上,也没有地方能用得上它们,这才显得多。”

“神圣种族里,最富有的还数真龙和狐族。狐族富有,是因为喜欢做生意,他们最为弱小,所以总是缺乏安全感,时时刻刻都在为自己留后路;

而龙族则是因为生性喜好囤积,他们喜欢亮闪闪的一切,是神圣种族里真正的收藏家。”

“至于真凰,就清贫多了。我听说他们喜欢收集书画和奇花异草的种子——你知道,鸟儿都是这样,不论什么时候,永远和草木分不开。”

姬宴雪一边说着,一边挽起长发。

她平时在昆仑山上习惯散着头发,或者用一段绿锦将头发松松地束在脑后,而炼器时需要干练,便不能如平时那样随意,连袖口都束紧了。

谢挚从未见她如此打扮,有些新奇,不由得盯着她看。

姬宴雪刚好抬起眼,对上谢挚的视线,笑意便浮出来。

“在看什么这么认真?”

被抓住了……

谢挚一窘:“在看……当然是什么好看看什么了。”她有了底气,连声音都扬起来一些,很为自己的灵机一动得意。

姬宴雪笑容更盛,她终于挽好了长发,轮廓鲜明,碧眸璀璨,愈发显得姝艳,自语般地道:“我一直知道我很好看,却不知道还有这一层妙用,能让你一直看着我,实在很好。”

“小挚,你去旁边坐着休息吧,那里有些小玩意,都是我小时候做的,若是觉得无聊,可以拿着把玩解闷,也可以随时出去,不必管我。”

姬宴雪都给谢挚安排好了,她怕谢挚看自己铸剑看得无聊,还特意找出了自己小时候制作的玩具。

不过,她只是单纯享受这个制作的过程,做完就丧失了兴致,会将它们随手撇到一边去,没想到今日却能发挥余热,给谢挚玩。

谢挚听她语气简直像在嘱咐小孩子,有点想抱怨,话到嘴边又想起来,在姬宴雪面前,她可不就是小孩子?

姬宴雪都活了三千多岁了,真要论起来,她是和……夫子一个时代的生灵呢。

谢挚扫了一眼那些小玩意,有版画,有印章,有晶莹剔透的玉壶,有一只木麻雀,一拨它的尾巴,它就像活过来一般四处蹦跳,口中还啾啾有声;

还有一副工艺特别精致的小棋盘,棋子只有米粒大小,也不知道姬宴雪那样一个缺乏耐心的人,是怎么耐住性子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光是想着小时候的姬宴雪认认真真地拿着刻刀,整天跟一堆木块石头较劲,谢挚就感觉自己整颗心都化了,连带着声音也不自觉软下来。

“知道啦。你不用担心我,好好铸剑就行,平日里怎样,今天还怎样,我陪着你。”

姬宴雪笑着看了她一眼,将魔莲剑和龙骨剑的断剑拿出来摆在面前。

她往日习惯了一个人炼器,本以为谢挚今天在旁多少会有些不习惯,没想到竟觉得很适应,仿佛她天生就应该在那里似的,非常自然而然。

“龙骨剑的残刃不成问题,龙气我也可以驯服,只不过还需要将它再打磨薄一些。”

姬宴雪仔细地比对了一番,宽度和长度都要做些调整,不过这都是小节,无须在意。

她抚上龙骨剑刃,其上缠绕的龙气化作一条小龙,凶猛地飞出来咬她手指,又被姬宴雪随手弹散。

“至于如何令它们融合,我想,关键还在这枚种子上。”

第366章 雪洞

“你准备怎么做?是要在火焰中锻炼它么?”

谢挚还在这里发现了许多神族储藏的火焰,有的冰蓝,像一簇簇的冰晶,有的像纸一样苍白,有的盛开如莲,焰层似重叠花瓣。

火焰自然也分等级,最为珍贵的便是天火和地火,分别来自天穹与地底,一般会被修士当成自己压箱底的攻击手段——当年谢挚与姜垂对战时,他便曾从口中喷出一道天火,险些烧尽草原。

不过在神族的仓库里,这些珍贵的天火简直遍地都是,无足为奇。

谢挚不了解炼器,更不了解铸剑,她只知道,炼器最为关键的便是火焰,据说有的名匠对淬火的水质要求也很高。

她也见过铁匠打铁,那么类比到修士铸剑之中,大概就是把一段金属放在天火中捶打……?

她在周围找了找,果然在姬宴雪手边发现了许多大小不一的亮银锤子,忍不住瞧了一眼姬宴雪的衣服。

铸剑时相当炎热,为了方便,铁匠们往往会穿得十分清凉,男子裸上身,女子也只会穿件小褂,至少要把手臂露出来。

阿宴她……待会也会如此吗?

谢挚在脑子里幻想出姬宴雪挽起衣袖,全神贯注地举锤锻剑,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来,那手臂也像是冰玉所铸,骨肉匀亭,肌肉时而舒展,时而收缩,每一下动作都是美与力的结合,不像在锻剑,倒更像一种圆融的舞蹈,击铁声便是应和的乐音;

精致的面庞被火光映得发红,金发被汗水打湿粘在脖颈上,却顾不上擦拭,在下巴上坠成将要滚落的汗珠……

她正沉浸在自己想象的画面中不能自拔,脸颊和心一起渐渐发烫,一时连姬宴雪唤她也没听见。

直到女人走过来,诧异地抚她额头:“脸怎么这么红?这里也不热啊。”

谢挚回过神来,脸腾地一下更烧:“没,没什么,我没事,不用担心。”

若是被姬宴雪知道,她方才在幻想她的身体……那就太丢人了。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她,主要还是因为……姬宴雪太好看了。

五百年前的惊艳印象至今还在她心里根深蒂固,不能忘怀,时不时便晃出来兀自摇曳一番,扰得她心头发痒。

若是能再吻一吻那肩膀就好了……

偏偏这几天姬宴雪顾念她初醒不久,身体滞涩,夜间总是渡入仙力为她认真调养,神色专注,举止端正,没有半分绮念;

倒是她,每次被女人按着手腕时,总会莫名其妙地……想一些奇怪的东西。

姬宴雪挂心于如何铸剑,倒没发现谢挚的细微异样,探了一下她身体,确定她无事之后,便放下心来。

她解答谢挚的疑问,指尖挑起一团冰蓝天火,道:“通常来说,铸剑都要用到火焰,不过这一次却不需要,这是因为,魔莲剑和龙骨剑的材质都很特殊。”

“特殊?”

那团天火调皮地舔舐女人指尖,却伤不到姬宴雪半分,谢挚答应着,其实大半心神倒随着这*团天火去了,目光落在姬宴雪的手上,情不自禁地跟着它的跃动而跃动。

阿宴的手也很好看……

天火性情暴烈,难以驾驭,在姬宴雪手间倒是分外乖巧,如同朝见自己的君主,不敢有丝毫放肆。

“是。寻常兵器,大都是金属材质,所以才要经火焰锻制,但是魔莲剑本是一团星火,而龙骨剑则是一段骨骼,自然不能以常法锻炼。”

——那么就是说,阿宴不用换衣服了?

真是可惜,谢挚遗憾地想。看来她暂时只能在脑海里幻想一下姬宴雪锻剑的样子了……

就像小剑仙吕射月的惊芒剑,也不是金属,而是一截天然形成的雷击木,自然也无需火焰锻造了。

“星火难以控制,没有形状,容易逃脱逸散,据我观察,太一神似乎是在用这枚种子镇压它,这才使得它凝固成了剑刃。”

“我有一个初步想法,或许可以将这种子取出来,之后我用生命符文重新将星火活化,它便又会燃烧喷涌,这时立即将龙骨插入其中,再封以莲种定型,应当可成。”

“只是也有风险——若是我稍微控制不当,龙骨就会被星火焚烧殆尽,这个度和时机很难把握,但是机会却只有一次。”

谢挚细一思索,也觉可行,她也相信姬宴雪炼器的经验和判断。

“没事,我可在旁助你,那枚种子便由我来取放,它很害怕我呢。”

谢挚面带笑容,说得轻松,毫无芥蒂,姬宴雪倒是忍不住心间一痛——她也知道,谢挚因为这颗莲种吃过多少苦。

她温声道:“好,我们商量一下步骤吧,免得之后出错。”

两人商量了许久,终于定下来一个计划。

姬宴雪很放松,而谢挚是第一次参加炼器,虽然只是助手,但也颇为紧张,拉着姬宴雪天南海北聊了不少。

谢挚问及姬宴雪为什么喜欢炼器,姬宴雪笑了笑,道:

“其实也是意外。当初,连母皇都没想到,我会对炼器感兴趣。毕竟在世人的眼光里,炼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不怎么高贵体面,不符合神族的身份。”

炼器师在五州从来算不上什么好职业,不仅环境恶劣,劳神耗力,还整日与火炉作伴,总是灰头土脸,只有技艺最高超的炼器大师,才能得到尊重。

比如以炼器出名的北海巨人,他们粗糙的双手能打造出最锋锐的兵器,却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小时候,我总是一个人,没有人陪我,只好自己陪自己玩。我那时候常常想,要是能有人陪我说说话,一起看日出就好了。我想要一个朋友……但是朋友,好像是只有书本上才能出现的字眼。”

姬宴雪垂下眼,淡金色的睫毛长而柔软,并看不出什么落寞抑或怨恨,平静得倒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母皇对我期望很高,她让我的生活只剩下读书和修行,我理解她的忧虑,也明白她为什么对我要求严格,但我……还是很孤独。”

“所以我想到了炼器。我想,是不是可以造出一个木人或者石人,然后用生命符文来使它活转呢?这样,它就可以陪着我了。”

姬宴雪转过头,对谢挚笑道:“至于铸剑,倒并非我本意,只是顺带为之而已。”

“铸剑只是属于炼器下的一个小分类,我顺便学习了一番,用我降生时相伴的陨铁练手,锻出了破军剑;破军剑,就是我的第一个作品。”

“之后我大受鼓舞,又刻出了石人——就是你曾见过的那一个。我将它造得很巨大,因为我想坐在它的肩膀上看日出。”

“生命符文果然强大,我看着那石人在我面前睁开眼睛,当时真是开心极了。我想,从今以后,终于有人可以陪着我,再也不寂寞了。”

“不过可惜,最后,还是被母皇发现了。”

“我从未见母皇发过那么大的火。她是一个……很严肃的人,生气时也很吓人,她一生气,所有神族连一句话也不敢说,但是我小时候,却敢跟她对着干。”姬宴雪说着,竟还有些骄傲。

“母皇令我将石人扔下昆仑山去,我们神族有祖训,生命符文不可以随便动用——尤其是我这种小孩子的理由,便更显得荒唐了。”

姬宴雪笑着摇摇头:“但我不听,和她大吵了一架,周围的神族战战兢兢,想拦也拦不住。”

谢挚摸上神帝的手背:“然后呢?你母皇她……惩罚你了吗?”

“当然,犯了错就要受罚,不如此怎能为神帝?”

“见我不听话,母皇更加生气,喝问我道,‘你忘记太一神和祖训了吗!’之后罚我禁闭三年,我的石人终究也没保住,也被丢下昆仑山了。”

神族禁闭的地方在昆仑山坳处的一个雪洞里,这是非常严厉的惩罚,通常只有对犯错最严重的神族才会使用;再严重,便是要被逐下神山了。

谢挚心疼起来:“你那时很小吧?”

那么小,阿宴的母亲居然舍得如此重罚……

像她小时候,族长一直都很宠她,她完全想象不到姬宴雪幼时的生活会是这样。

姬宴雪宽慰地道:“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吧,我也记不清了。”

“当时,有好多姐姐都为我求情,给我递了台阶下,让我只要认错求饶,便能免去禁闭,改成别的惩罚,母皇似乎也有些动摇;但我自始至终绝不认错,自己站起来走进了雪洞里。”

“后来听说,母皇那次真是被我气坏了。我们母女俩关系一直不怎么样,总是针尖对麦芒,她对我严厉挑剔,我心里鼓着劲,便要样样做到最好,让她无话可说才好。”

“我年纪小的时候锋芒毕露,也很叛逆,总是不听她的话,惹她生了不少气,直到她最后去世,也没能完成她的心愿,给她带回来一位道侣瞧瞧。”

姬宴雪温柔地看着谢挚,道:“若是她见了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她也一定会很喜欢你,我们俩看人的眼光其实很相像。”

“之后有空,我们一起去拜祭母皇吧?我也很想……见见她。”谢挚轻声道。

听到谢挚和她一样叫“母皇”,姬宴雪目光更柔软了几分。

“好。”

“在雪洞里禁闭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吧?”

姬宴雪犹豫了一下,才道:“也还好,就是冷极了,又一片漆黑,无法视物。里面设有阵法,可以封锁修为,进入之后与凡人无异,据说很多神族被禁闭三年后,出来甚至会眼盲,有的还会神智不清。”

“大概这也是我母皇最后似乎面有悔意的原因吧,她却没想到,我谁的情也不领,竟直接自己走进去了。”

“禁闭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我在里面一直诵记之前读过的书籍,竟然也不是很无聊,只是心里憋着一股气,要叫母皇后悔不可。”

“终于忍过三年,母皇和许多神族都在外面忧心忡忡地候着,怕我废掉了,但我没有。”

“我像三年之前一样走出来,故意和所有人打过招呼,唯独不理会母皇,母皇站在一旁,我看见她神色复杂,又惊喜又后悔,又惭愧又愠怒,却无法说什么。我当时心里真是得意极了,心想我总算也没有输。”

这听起来确实会是姬宴雪的想法,谢挚忍俊不禁道:“当你的母皇,一定很头疼……”

姬宴雪挑眉道:“不是该骄傲吗?毕竟我这样厉害。”

谢挚笑得更止不住,伏在她肩上道:“一半一半吧。”

如此聊了许久天,谢挚紧张全无,直到姬宴雪取出两把残剑时,心才缓缓上升。

“别担心,有我在,不会出问题的。”

姬宴雪敏锐地察觉了谢挚心中的不安,抬眸笑道;“一切按我们之前的计划来就行,难道你不信我?”

“怎么会?自然是信的……”

她只是有些担心自己不熟练,不但帮不上什么忙,还给姬宴雪平添麻烦。

“那么,好好看着,不要多想,到时候听我指令即可。”

姬宴雪将魔莲剑握在手中,生命符文缓缓渡入剑身。

凝固了万年的星火开始一点点活化,变得躁动难安。

“可以取了。”神帝提醒。

盯准时机,谢挚眼疾手快地从逐渐流动的金剑中捏出莲种。

她手刚缩回来,魔莲剑便完全活化,整个儿燃烧起来,如它刚坠落地面一般汹涌。

姬宴雪蹙眉:“得再等等,它现在太亢奋了。”

若是这时插入龙骨剑,即便龙骨坚韧无双,也有被焚毁的可能。

一个出色的炼器大师必定也精通控制火焰,如同受到安抚,那暴烈的星火在姬宴雪手中渐渐变得平静柔顺,终于稳定下来,只有外层的火焰还在不住颤动。

谢挚心中惊叹:姬宴雪对星火的控制力,甚至比太一神还要强……

她记得太一神握着这把剑的时候,这团星火可远比现在躁动,看来强大如太一神,也有她不擅长的领域。

是时候了……

姬宴雪操控着龙骨剑,将它一点一点,缓缓放入流动的星火当中。

这是本次铸剑的关键环节,也是最难的一部分,姬宴雪必须控制得极其精微,观察也须极仔细,任何一点走神、一点判断失误,都会功亏一篑。

星火稍强一些,便会将龙骨烧得开裂;但是若是稍弱一些,龙骨如此坚固,也无法融入剑柄之中。

总而言之,一切都只能依靠姬宴雪的判断与经验。

第367章 祖庙

姬宴雪一手持魔莲剑,一手持龙骨残刃,全神贯注地控制着暴烈的星火,屏息凝神,动作极轻极缓,牵引着它分成两股,避开龙骨。

龙气察觉到星火在旁,想要凝聚成小龙瞠目威慑,但在神帝的镇压下,竟无法动弹,龙气也只能蛰伏。

更困难的是驾驭这无比活跃的星火,让它既要活泼,不能凝固,又要静默,不能损伤龙骨,这是两个完全矛盾的要求,对炼器师来说更是极大的挑战。

谢挚看到,姬宴雪甚至打开了大观照瞳术,神色凝重,浑身都有碎星闪烁,她也是空前重视。

龙骨一点点地向下送去,星火好奇地想去舔舐,却又在神帝的命令下不情不愿地勉强保持静止。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扁长,近乎静止,只有姬宴雪瞳孔上的星火倒影还在微微颤动,谢挚连一丝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只怕影响到她。

随着细微的一声响,龙骨终于被完全送入剑柄,没有受一点损伤,星火如同脱缰之马,几乎在同时便迫不及待地喷涌而上,窜起有几丈高。

姬宴雪急声叫了一声:“小挚!”

这是她们开始前约定好的指令,谢挚需要在听到时立即将魔莲种子送入星火镇压,但姬宴雪低喝出声之时,已经伸手抓住谢挚手腕,手掌完全覆盖住谢挚的手,带着她将种子按入了喷发的星火。

谢挚还没回过神来,种子便已经融入星火,躁动的星火重新有了“心”,逐渐平息冷却,在龙骨之外凝结出金色的剑锋。

而她的手被姬宴雪紧紧包包着,一点也没有接触到那炽烈的星火。

“阿宴!”

但姬宴雪的手却被星火烧伤了大半,手背上灼出了大片红斑,她却还若无其事,神色都没有改变丁点,甚至还用另一只手检查了一下谢挚有没有被烧伤。

“你刚才为什么那样!说好了要我放的……”

谢挚又急又气,又是心疼难抑,小心翼翼托起姬宴雪被烧伤的手,为她疗治。

看清之后,谢挚倒吸了一口气,手臂都有些颤,倒好像被烧伤的人是自己一般。

这样好看的手,此刻却被烧出了如此狰狞的伤口……

烧伤最是难捱,这星火不是凡物,姬宴雪从前顺风顺水惯了,自降生起未逢一败,也不知道有没有受过这种伤……

“……疼吗?有没有感觉好点?”

想到这里,谢挚愈发心疼,连声音都轻而又轻。

姬宴雪的目光一直专注地落在谢挚脸上,直到享受够了谢挚的温柔对待,才浅浅一笑,道:“还好,我感觉好多了。”

“那星火难驭,喷涌而上的火势超出了我的想象,你身体脆弱,又初醒不久,不可再受伤,我没多想,便这样做了。”

姬宴雪看了看自己的手,又不甚在意地垂下。

“只是没想到,这星火如此暴烈,竟然连我都能灼伤,倒也不愧是太一神的剑。”

姬宴雪的肉身并不逊于龙皇,其实这已经算是非常好的结果了,若是旁人,稍触到星火一星半点,连骨头都会烧成灰烬,她手掌在星火中进出一个来回,也只是被烧伤了一些而已。

神族掌有生命符文,最擅疗伤,一息之间即可令伤口自愈,但见谢挚如此,神帝却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就放着这烧伤不管,好叫谢挚多心疼心疼自己,也算是自己铸剑的报酬了。

这样的话,以后小挚再想起这把剑,要更多的联想到她,而不是白芍。

被人心疼,对姬宴雪来说是个非常新奇的体验——她太过强大,地位太高,性子又傲慢,旁人看她总是仰望,或许敬畏,或许恐惧,但却与亲近绝无半点关系,更遑论心疼这样柔软私密的情绪。

被人心疼怜惜,意味着要流露出痛楚与脆弱,姬宴雪当然不觉得自己脆弱,她一直认为自己没有任何叫人可心疼的地方,世上也没有生灵敢于心疼摇光大帝。

但偏偏她总能在谢挚眼中,辨别出心疼的情绪。

在她讲述自己为什么铸造石人的时候,在她说自己之前很孤独的时候,在她提起母皇的时候,在她说自己没有未来的时候,这个明明比绝大多数生灵都更加艰难不幸的的人族,总会长睫颤动,默默不语,眸中流露出叫姬宴雪倍感陌生,而又倍感温暖的心疼。

对她肩负的一切,姬宴雪自并不以为是负担与不幸,她认为这是自己应负的责任,并没有任何怨言;

母皇待她严厉,她更多的是想要与母皇较劲,让母皇无话可说,但也不觉得自己可怜。

姬宴雪不是会自怜自哀之人,但是奇怪,明明连她自己都不在意这些小事,谢挚,这个在她眼里比她弱小得多、苦难得多的小姑娘,却会在意,会为她心疼。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但是姬宴雪很喜欢。

姬宴雪看向融为一体的新剑,它与之前比起来已经有了很大不同,可谓是焕然一新,华光灿灿,耀眼夺目。

以龙骨作为主体,其外流动着一层璀璨星火,虽与龙骨距离极近,但并未真正接触到它,而是巧妙地飘浮于龙骨之上。

而最关键的魔莲种子,正沉在星火的中心,这正是姬宴雪的巧思与手笔。

“看起来不错,不过还需要再修改一些细节。”

姬宴雪仔细端详着剑身,心中已有计划:“这里要磨短一些,还有这里也要改改……龙骨中心或许还可以凿出来一个孔洞,让魔莲种子嵌入,如此就完美无瑕了。”

最难的部分已经完成,这都是一些细枝末节,姬宴雪自己即可完成,不需要谢挚再帮忙了。

“对了,你记得那个白芍有多高?”

剑就像衣物,其实也是需要量身打造的,个子高的人手臂长,自然所持的剑也比较长,反之则短一些;根据修士的战斗风格与体型不同,剑的宽厚薄厚也会做出相应的调整,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

谢挚却不知道这层原因,懵懵地应:“你问这个做什么?她……”想了想,在自己头顶比出一个高度,“比我高一点,大概七尺多吧。”

五州之中,属大荒人身量最为高大,东夷人普遍纤细,个子也较矮,白芍在东夷已算高挑了。

——没有她高,姬宴雪在心里悄悄骄傲了一下,旋即又觉得,她堂堂神族,比一个东夷人族高也是理所当然。

“那我就放心了,磨短之后,应该正适合她。”

她指腹抚了一下剑柄:“通常,铸剑师都会为自己铸出的剑起名刻字,但是这把剑不同,给它起什么名字,到时候就交给白芍考虑吧,我不会落款。”

举凡炼器大师,都会给自己的作品留下标识,姬宴雪惯用的标识就是刻一枚星星,这把剑却不打算刻。

其一是因为这剑并非由她完全铸造,她只是融合加修复而已,自然不算她的作品;

其二是白芍若见她留下标识,恐怕心中不大爽快,她本来也懒得刻,就原样给她好了。

此番去东夷,完成昔日之诺,了了小挚的心愿,小挚就也就与那白芍再无牵连了,一想到这里,姬宴雪就十分愉悦,这也是她愿意答应铸剑的原因之一。

“待我彻底完成之后,我们就动身如何?”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谢挚没想到姬宴雪看起来比自己还心急,略想一想,也明白她的缘由,无奈地笑道:“好。”

其实,对于再见白芍,她心里十分发愁,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有些怕再见到她。

她预感到自己此行必定要伤白芍的心,她本意并不愿如此,可是她和姬宴雪在一起这件事,本身就会令白芍伤心,也是无可奈何。

第二日,在谢挚的请求下,姬宴雪带着她去了神族墓地,拜祭她的母皇。

神族们死去之后,都会葬在冰层之下,姓名则会被供奉在祖庙当中,历任神帝也不例外。

祖庙高大肃穆,通体用冰髓筑成,乃是神族的圣地,一踏入其中,谢挚便感到一股冰寒庄严的气息扑面而来。

姬宴雪牵着她,朝前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祖庙中响起,每踏出一步,地面都会闪现星辰的轨迹,应当设有特别的阵法。

在殿宇两旁,谢挚看到许多排列整齐的牌位,粗略扫去,竟有大半都是战死。

神族的祖庙里不设香火,也没有祭品,雪山顶的日光透过精心设计的冰髓层层折射进来,如同天然的灯盏,将整座殿宇照得明亮而又透彻,行走在其间,不觉得有分毫阴森可怖,反而内心充满光明与平静。

“这是神族的光辉殿堂,神族相信,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只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而已,死去的英灵会化作风雨,指引我们继续前行。”

姬宴雪转过头来望着谢挚,“我死去之后,也会葬入这里。”

谢挚悄悄拉紧神帝的手。

修士的确拥有漫长的寿命,但世间没有不死的生灵,她并不怕死,姬宴雪对自己的生死也分外豁达,但是听姬宴雪如此说,她心里还是漫开一片酸涩,竟是连想象都不能。

姬宴雪引着谢挚来到一处牌位前,取了一些净瓶中的水,轻弹三次,弹出去的水滴划出明灭不定的金色弧线,如烟花一般在半空中绽放开来,悄然消失不见,而后深鞠一躬。

“我母皇名叫元昭,号凌岳大帝,另一位母亲,在我幼时便过世了。”

她没有看谢挚,只是看着上方的牌位,语气平静。

“我对她的记忆很模糊,只听别的神族说,我母亲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她还在时,母皇并不如后来严肃,道侣去世之后,才威严日重,变得不可接近。”

“方才那个,是你们神族的礼仪吗?”谢挚轻声问。

姬宴雪一怔,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个,温和地道:“是,名叫弹水礼。拜祭先人时如此弹水三次,在水中灌注仙力,水滴会自己绽开,就像烟花一样金光闪闪,神族认为这样可以与先祖沟通。你想不想试一试?”

“想。”

姬宴雪走到谢挚背后,“那么,我教你。”

学着她方才的样子,谢挚手指蘸了一点净瓶的水,姬宴雪近乎是从后面半拥着她,垂下头,贴近着她的耳朵,有些发痒。

她能感受到女人美好的曲线与唇边呼出的热气,声音更是又低又柔。

谢挚有点不自然地抿了下唇,注意力有一瞬的转移。

她早知道姬宴雪声音好听,但不知道这么近距离听的时候,简直更有杀伤力……

仿佛在与她胸腔共鸣似的,她甚至好像能触摸到她嗓音的质地。

姬宴雪完全是故意的吧?她那样的人,应该是最清楚自己多么有魅力的……

“看,就像这样,”神帝轻轻握住谢挚的手腕,引导她如何控制仙力,“想象你的仙力是一条丝线,而水珠便是被丝线穿着的珍珠……”

“……然后弹出去。”

哗啦一声,水滴在空中抛出一道美丽的曲线,如同金珠逸散。

“很好看吧?”姬宴雪温声问。

“好看!真的就像烟花一样呀。”谢挚转过头,眼睛亮亮的。

看谢挚喜欢,姬宴雪静静欣赏了片刻她开心的模样,神情不自觉愈发温柔。

是很好看,但并不如眼前人美丽。

“你做得很好,这个窍门很难掌握,需要对仙力控制非常精微才能有这个效果,许多神族要练习好久才能掌握,没想到你第一次就成功了。”

“真的吗?”

姬宴雪笑,学着谢挚的语气回她:“真的呀。”

谢挚敛住笑,整一整神色,认认真真地行了三次神族的弹水礼,对着面前的牌位长拜下去,这次行的是人族拜见至亲的大礼。

姬宴雪下意识弯腰便想扶她,顿了顿,却又没有扶,也缓缓在谢挚身旁跪下。

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下跪了……

好像上次还是几千年前,母皇因为石人大怒的时候。

姬宴雪看向身边的人族,谢挚闭上眼睛,像是在虔诚地许愿。

这样好像她和小挚在拜堂成亲一般——姬宴雪恍惚了一下。

她之前为了了解人族,读了不少相关的典籍,对人族的成婚礼仪如今也有了一些了解。

神帝落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目光在谢挚脸上流连,又望向头顶的牌位。

母皇与母亲的名字紧紧地挨着,就像生前一样相依,姬宴雪一时竟生出一种错觉,觉得好像她们真的在温柔欣慰地注视着她和谢挚一样。

姬宴雪低下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三千多年过去了,叛逆孤独的少年时代早已远去,昔日仿佛山岳般不可超越的母皇也离世已久,满足地去往母亲身边,五州沧海桑田,她终于带回了自己的心上人,来到了昆仑山巅。

也不知谢挚在心里默祷了些什么,几刻之后,谢挚便睁开眼,又叩首一次,拉着还有点晃神的姬宴雪站起来。

“好啦。阿宴,我们走吧。”

直到并肩走出祖庙好久,姬宴雪才停住步伐。

“谢谢你愿意来拜祭我的母亲,小挚。”

胸中诸多情感交杂,难以用言语表达,姬宴雪想说很多话,但到口中时,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最终只是定定地望着谢挚,碧眸温柔,郑重地道:“从今以后,我也会是你的亲人。”

谢挚笑了,柔声道:“你的母亲,自然也是我的母亲,没有什么不同。”

两人走在静谧的昆仑山上,天空灰青,积雪接天,风声轻轻,只有一片晶莹纯粹的白,不一会儿就在她们的睫毛上结了一层白霜。

雪山清晨的空气洁净微冷,仿佛有侧柏清香,间或有一只青鸟扑棱飞走,抖下翅膀上的一层薄雪。

明明只是在昆仑山生活了几日而已,谢挚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在这里许久许久了。

姬宴雪好像格外适合行走在这种冰天雪地的环境里,金发浅睫上落着洁白雪花,特别衬她。

谢挚玩心忽起,故意落后姬宴雪几步,像她小时候和象英玩闹一样,背着手一下一下去踩神帝的脚印。

姬宴雪察觉到了,唇角微弯,只作不知,继续向前走,就那样任她去。

谢挚低着头,玩得专心致志。

脚印忽然在前方停止了。

她疑惑地抬头去看,便撞进一双满含笑意的碧眸里,被转过身来的神帝张开双手,笑着抱在怀里。

“抓住你了。”

女人倾身吻她,谢挚尝到她唇上的丝丝凉气。

像是一朵雪花,悄悄地、悄悄地融化在她的心上。

第368章 愿望

这个吻非常温柔舒缓,没有什么姬宴雪平时惯有的侵略性,谢挚喜欢姬宴雪强势的进攻,也喜欢她温柔的对待。

来自她的一切,都叫她沉沦留恋。

姬宴雪吻她的时候总是很投入,会掌住她的腰不许她退后躲避,或者干脆便掌在她脑后,控制着一切节奏,不满的时候还会轻轻咬她,让谢挚得到疼痛的愉悦。

终于吻完,两人唇边散开团团白气,谢挚听到自己急促散乱的喘息。

抬眼去看姬宴雪,姬宴雪的眼神也有些朦胧,不复往日的傲慢清明,眼眸柔得仿佛将要融化。

她容貌本就偏秾艳,冷着脸时也难掩华光,接完吻后唇色愈红,眉目间俱是柔情,整个人都舒展开来,竟又为她增色几分,比平日还美得更加动人心魄。

抵着谢挚的额头,神帝又啄吻了一下她的唇瓣,这才心满意足,舍得放开谢挚。

女人声音里带着笑意,调笑道:“怎么样,这样是不是感觉暖和多了?”

是暖和多了,谢挚用手背在脸上贴了贴——不如说,整个人都烫起来了,“哪有人会用这个取暖啊……”

“但是效果很明显不是吗?”

每次吻完,谢挚总会不好意思,姬宴雪不像她,可没有分毫羞涩。

她格外喜欢趁此机会逗谢挚玩,听她软绵绵地说一些口是心非的责怪。

“说起来你怎么这么熟练,明明你应该是才学会不久吧?”

谢挚说着又有点愤愤不平,她才是有经验的那个好不好,但是每次总会莫名其妙被姬宴雪夺去掌控权,被吻得晕头转向,难以招架。

姬宴雪闻言颇为骄傲,一脸理所当然地道:“自然是无师自通了,从小到大,我学什么都很快,这没什么难的,也无非便是——”

她望向谢挚的唇,忽然又笑了,谢挚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感觉她一定想到了什么糟糕的东西。

神帝“唔”了一声,若有所思道:“其实和战斗颇有几分相似呢,也是一种角力,不过要比战斗有趣得多。”

她含笑的眼波瞥了过来:“至少,我没办法一直保持战斗状态,但我却时时刻刻都想吻你。”

谢挚毫无防备地被她撩动心弦,呆了好几息才慢慢反应过来,但姬宴雪已经笑着拉起她的手,心情愉快地继续往前走了,没有再逗她,只留谢挚一个人兀自消化了好半天心跳。

祖庙建在昆仑山巅的最高处,神族的防卫主要分布在山脚处,这里没有神族战士,也极少有生灵前来,连青鸟飞到此处也觉费力,只修筑了一条窄窄的小路,刚好够谢挚与姬宴雪并肩而下。

姬宴雪看起来对这条路非常熟悉,她拨开路边一块石头上覆盖的积雪,上面刻着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指给谢挚看。

“这条路也是我建的,有没有很厉害?”

“神族其实并用不上道路,但我还是建造了一条,一是为了打发时间——我实在是太无聊了;二是为了看日出更方便一些。”

姬宴雪脸上浮现了混合着骄傲与怀念的神色,“五州风景众多,名胜无数,但全天下最美的日出,只有在昆仑山巅能够看到。而我最喜欢看日出,小时候每天都要来看。”

“建这条路,其实也有我的一点私心,我那时想,建好路之后,去山巅更加方便,会不会有谁想要和我一道看日出呢?”

姬宴雪笑着摇摇头,倒不见什么惋惜遗憾之色:“只可惜没有。哼,她们都不懂欣赏,简直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么美的景色……”

“以后我陪你看,好不好?”谢挚勾住神帝的手。

“好。”姬宴雪凝视她良久,柔声应许。

其实,她也好久都没有再看日出了。

谢挚没醒来的这五百年间,看日出只能使她痛苦;那火红的跃动不再让她叹赏,只让她想到,这样美丽的景色,小挚却再也不能见到,那么再美,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她没有想到,谢挚还能踏上这条她少年时一点点认真开凿出的小路,和她一起拜祭亲人。

谢挚又忍不住道:“你到底修建了多少东西啊,我本以为,你顶多就是闲暇时间炼炼器,没*想到你还凿了一条路出来。”

这和她小时候想象的摇光大帝简直差距太大了。

白象氏族离万兽山脉很近,族人一抬头,便能望见昆仑山戴着白雪的圣洁山巅,像所有大荒孩子一样,谢挚也曾有许多关于神族与摇光大帝的联翩浮想,但不论哪个幻想,都与开凿道路丝毫沾不上边。

同时,谢挚也想到:

她小时候无知无觉地远望那巍峨的昆仑神山时,姬宴雪会不会就在山巅默然独立,静静地听着寒风呼啸呢?感觉好神奇……

“人无聊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我可是活了三千多年,神族的藏书号称无穷,也在第一个一千年到来时被我全读完了。”

“我没有事情可做,只好给自己安排些别的工作,也不知道你们人族怎么传出来我那么多谣言。”

一说起这个姬宴雪还是很不满,她一直觉得,谢挚之前对她印象不好就是因为这个。

可是别说风流了,她分明连昆仑山都很少下呢。

作为那些谣言曾经的笃信者之一,谢挚心虚地笑了笑,不敢说话。

她觉得,主要还是因为姬宴雪长了一张看起来很会叫女孩子伤心的脸,任谁也想不到她竟然会甘于寂寞,硬是独身了三千年……

谢挚又笑着说:“我现在倒有点明白你当年打败佛陀之后,为什么还要顺便统一语言和文字了,看来每个工匠都喜欢整齐划一的尺度和工具。”

比起神帝,谢挚觉得姬宴雪更适合当一个四海为家的剑客,专理人间不平事,事了之后就高傲潇洒地拂衣而去,或者名扬五州的炼器宗师什么的。

姬宴雪呆了一下,她当时其实没有想那么多,听谢挚这样一讲,好像也不无道理。

她摇摇头,笑道:“那时五州语言文字繁多至极,不同种族语言不通倒也罢了,人族之间也诞生了许多种语言,尤其是东夷,因为地形破碎,各地隔离,有时竟然十里不同音。”

“我觉得这种情况十分恼人,于是采中州人的语言作蓝本,又加入了一些神族的音调,以此统一了语言和文字,也就是所谓的正音雅言,现今五州的通用语。”

“五州融合,究竟是大势所趋,我也只是顺手为之而已。”

“只不过,以前五州的中心在中州,以后,看来要在东夷了。”

姬宴雪有些感慨地道:“中州那个新人皇,我记得好像是叫姜契?她是既望的侄孙,行事也颇有既望之风,兼继了既望和她母皇的长处,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帝王之材,只可惜,她生错了时候,恐怕这些年日子也不大好过。”

“怎么说?”谢挚关心地问。

姜契是她的朋友,对她有很大的恩情,谢挚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最善筹谋的皇女为了救她如何前途尽毁,一朝之内被震怒的人皇废除了一切尊荣。

姬宴雪道:“裂州之战中,受创最大的便是大荒与中州,裂州之战对中州来说是纯粹的灾难,但对大荒来说也不失为一种机遇,因为战后的中州已无力再控制大荒,大荒终于拥有了本土人牧首。”

“中州长生世家败落,人才凋零,而东夷未经创痛,发展得应该是现今五州最好的,西荒这些年也隐有独立之兆,南沼奉你的那只霉头锦鸡为神鸟,也终于不用再畏惧南沼的狼虫虎豹了。”

四周都在崛起,作为中州人皇,姜契当然不能不焦虑,甚至近些年来东夷有一种观点渐有声势,要求废除人皇称号,回归周王的时代。

梅先生?

谢挚想起来那只惜财如命的大公鸡,也忍不住一笑:“说实话,我都快把它给忘记了,看来它如今混得很不错,若能与南沼生灵互利共生,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仔细一想,南沼最多奇虫,还真是最适合它的地方,梅先生恐怕颇有点乐不思乡的感觉呢。

姬宴雪忽而停下脚步:“小挚,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若是既望还在,我是不是也要跟你一起叫她母亲了?”

——但是姜既望比她还小,她们俩还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不论哪方面,她都绝不会同意的。

最多,最多不过对她再客气一些,姬宴雪在心里补充。

谢挚想了想,轻声道:“若是牧首大人还在,她知道之后想必会很惊讶,或许还会很头痛,但她最后也会答应我,任我们去的。”

“……毕竟她那么好,那么温柔。”

姜既望希望能为谢挚寻到一个温柔体贴的同龄人,这人要心思纯正,天资和修为也要好,出身要不错,但也不要太高贵,否则容易卷入一些恩怨是非中去,如此正和谢挚相配,可以平稳安定地度过一生。

——本来,她是这样打算的。

姜既望其实觉得姜契不错,但是姜契是皇女,又有夺嫡的野心,此外也思虑过重了一些。

她试探过谢挚,知道谢挚对姜契无意之后,也就暂时熄了撮合的心思,想着等谢挚自己在红山书院里再找也不迟,毕竟红山书院里,最不缺的就是修为人品俱佳的天之骄女。

但是,还没等她看到谢挚带回喜欢的心上人,谢挚被诛杀的死讯已经先传了过来。

和死讯一起来到雍部的,还有一头伤痕累累的碧尾狮。

它将一挚珍贵的真凰发簪交给她,只说这是谢挚送给她的礼物,之后便又拖着伤体朝昆仑山去了。

发簪上的血沾到了手上,还是温热的,姜既望恍惚中竟觉得,这仿佛是小挚的血。

那个傻孩子,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还在想着她,给她送礼物,要她不要为自己难过……

姜既望手臂颤抖,渊止王的仪态风度全然不顾,再也承受不住似的,喘息着深深弯下腰去。

大悲之下,比眼泪更先落下的,是她唇边呕出的血液。

提到姜既望,谢挚也是一阵低落。

她到底也没能见到牧首大人最后一面……

她还没来得及让她看看自己长大后是什么样子,也没来得及安慰开解她……

谢挚知道,以姜既望的性格,她当年死在潜渊之后,一定会长年累月生活在痛苦与自责之中,所以她从北海来到歧都后,拜托柳真师兄传给姜既望的话,便是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

但是,这句话,她永远也无法亲口向牧首大人说了。

姬宴雪看出谢挚难过,沉默片刻,温柔地道:“等剑彻底修好之后,我们可以先去雍部,看望你的亲长故交,拜祭既望。我知道她的墓地在哪,我每年……都会去看望她,为她燃一支香。”

谢挚抬起头,眼眶有点红:“谢谢你还记得她,牧首大人真的……很辛苦。”

“除过是你的义母之外,既望也是我的朋友,不论何时,神族也不会忘记自己的朋友。”神族是很重情的。

谢挚与姬宴雪商议了一番,最终决定,下昆仑山之后先寻到白象氏族,再去拜祭姜既望与战死的英灵,之后去东夷给白芍送剑,一路前往东夷最东的海岸,吊唁英勇的真凰,返程路上最后去中州,与姜契见一面。

“至于梅先生就不用管了,我想,它一定过得正滋润呢。”

前面终于能看到神族战士巡逻的身影了,方才的疑问忽然浮上心头,姬宴雪道:“对了——”

“方才在祖庙里我见你叩首跪拜,似乎在默默祈祷些什么,你对我的母皇和母亲说了些什么?”

“不告诉你。”

姬宴雪很纵容地笑起来:“不说就不说,随你。”

她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有特别想知道答案。

她不怎么在乎母亲们的意见,她和小挚在一起是她的事,母皇若还活着,就算不同意,也管不了她。

她不问,谢挚倒忍不住了:“哎,你都不猜猜看吗?你一点都不感兴趣?”

神帝摊手道:“我是感兴趣,可你不说呀。”

她学着谢挚的语气,一本正经地道:“我猜,你一定是对她们说,阿宴真是好极了,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你好喜欢我,要和我永远永远在一起,多谢你们培养出这么好的女儿……”

越说越不像样,谢挚有种被戳破的恼羞成怒:“自恋!我才没有这么说呢……”

其实她说的,还真跟姬宴雪所说的差不离……

在谢挚郑重地跪下的时候,她只是满心满意地想着一件事:

我真的很喜欢阿宴……

谢谢你们,带她来到这世上。不论是作为神帝,还是作为我的恋人,她都做得十分好。她……再好不过了。

请你们放心,从前,阿宴或许多有孤独;但以后,阿宴会有我陪伴。

第369章 出发

剑终于打好的那一日,姬宴雪与谢挚下了昆仑山,往雍部去。

姬宴雪将打好的剑拿给谢挚看,女人手臂一挥,雪白的剑身上便涌出星火,再一抚,星火又尽数敛去,只余剑身中心上的莲种还在闪闪地发着光。

“这真是一把很漂亮的剑……”谢挚接过剑来仔细端详,不禁感叹。

姬宴雪作为铸剑师的手艺不可说不好,在她的精心磨制之下,这把剑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曾经是由两把残刃融接而成,比之前短了一些,也更加纤薄,剑身如玉石一般光洁温润。

谢挚笑问道:“它和你的破军剑比起来,哪个更厉害一些?”

姬宴雪瞥了那把剑一眼,傲慢地抬起下巴。

“比起剑,或许是它更厉害一些;但剑只是外物,实战当中,终究还是要看握剑的主人。”

言下之意分明,就差把我更强写在了脸上。

谢挚忍俊不禁,将剑收好,笑着亲亲她:“好啦,我知道,你总是最厉害的。”

她早就发现姬宴雪特别喜欢被她夸厉害,她就是那种需要顺毛摸的人——

神帝看着难以接近,实则相当好哄,每次只要她软着声音夸夸她或者亲亲她,不管姬宴雪前一刻是什么状态,下一刻总会整个人都柔和下去,眉梢眼角抑不住流出笑意。

她们去叫小毛驴,小毛驴其时正在花园美滋滋地吃灵药,因为连日大吃灵药,它浑身皮毛都像缎子一样柔滑,听到谢挚竟然要带它回东夷,先是惊讶,而后大喜。

大板牙腾地一下跳起来,精神抖擞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去呐?”

“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这么突然?”小毛驴高兴得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好,好,这真是……”

虽然昆仑山上宝药极丰,灵气更是浓郁,是五州上最适合修行的地方,但小毛驴还是不习惯呆在这里——昆仑山太寒冷,到处都是冰雪,它是一头来自东夷的毛驴,东夷温暖滋润,它对一切寒冷之地都天然地待不惯。

虽然这些日子,它和那个红头发的狮子女人是混得了一点,但心底里也还是很怕她,也怕那些天神似的神族,最怕的就是摇光大帝。

但是小挚既然留在这里,它也不好离开。

小毛驴以为,自己这辈子也要永远住在昆仑山,这几天本来都已经在心里开导好自己了,但没想到,小挚竟然说要带它回东夷去!

唯一舍不得的就是这些宝药,大板牙留恋地又啃了一嘴,眼睛还挂在花园上不肯挪。

谢挚见它那没出息的馋模样,忍不住笑道:“这么舍不得的话,那要不然,我们走,你留下?”

“哎别,别!别呀,”吓得大板牙连忙跳起来,“我要走,要走的。”

姬宴雪哼笑了一声,懒洋洋地道:“是神族把你招待得不好么?你这样,倒好像昆仑山是什么龙潭虎穴一般。”

大板牙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向菩萨发誓,没有,那当然没有!神族的大人们都待我好极了……”

谢挚推推姬宴雪,“好啦,你就别吓唬它了,它只是一头小毛驴,胆子很小的。”

真凰的小鼎在五百年前受云重紫一掌,裂损了不少,现在不大稳定,还须修复,谢挚用姬宴雪送给它的空间法器将大板牙装好,惊奇地发现,那法器里还放了许多珍宝。

她粗略地看了一眼,发现宝药神兵、神通心法样样都有,十分齐全,即便是对神族来说,这些东西也算珍贵了。

“你装这些东西做什么?”

谢挚抚着手上的法器,这法器乃是一枚亮银戒指,正中镶有一颗碧绿宝石,是很经典的神族器物风格。

姬宴雪听说白芍曾赠与她玉戒,像是要把白芍比过去,也特意挑了一枚戒指状的空间法器送给她;除此之外,空间法器本身也是越小、越方便携带,便越珍贵。

“你离家许久,今日终于回家乡,不带点礼物怎么行?像族里的小孩子,还有长辈……这些都要准备。”

姬宴雪说得十分理所当然,仿佛这就是自己应做之事,谢挚听着却是心中触动万分。

她没想到姬宴雪这样的人,竟然也会为她细致周到至此,考虑到方方面面。

她原以为姬宴雪根本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毕竟她是神帝,只有旁人讨好她的道理,她何时需要为别人耐心准备礼物?

谢挚既觉温暖,又觉不妥——实在是太贵重了:“这个我知道,自是应当给他们送的,可是我自己也不是没有宝物,你不用……”

姬宴雪截住她,温柔道:“不要紧,这都是我的私藏,并不是从神族的公库里取出来的,我可不是因私废公之人。”

“我极少下山,修为已至顶峰,无可再进,那些东西放在我这里本来也是无用之物,与其明珠蒙尘,倒不如拿出去送给别人使用的好,这样才是物尽其用,免得浪费。”

“而且,你还不知道吧?过去五百年,白象氏族已经发展得十分兴旺,族中足有数千人,成为了雍部最强大鼎盛的氏族,你的宝物,恐怕不够给他们分。”

姬宴雪合住谢挚想褪戒指的手:“所以,收下就好,不必有负担。”

“大不了以后再还,好吗?就当是我借给你的。”

谢挚感到女人含笑的视线轻快地落到她的唇上:“利息是每日一吻,怎么样?”

心脏满得像要涨破,谢挚垂下眼,躲避开姬宴雪的目光。

阿宴待她,实在太好……

“……摇光陛下能言善辩,说了这么多,我哪有不应的道理。”

“说不过我也要怪我?”

这些话,其实是姬宴雪提前准备好的,她就知道谢挚不会愿意收,必定要婉拒。

若有可能,她简直想把自己攒的所有珍宝统统送给谢挚才好,还要给她戴上自己的饰物,总之就是要谢挚浑身上下都充满她的气息、被她打上印记才好,最好谢挚走出去,旁人一看,便都知道这是她的人,这样姬宴雪才满意。

“就怪你……”

说完,谢挚又郑重道:“阿宴,谢谢你。”

姬宴雪仍是笑吟吟地望着她:“昆仑卿上不用谢我,多爱我一些就好。”

谢挚嘟囔着抱怨:“已经很爱了,再爱的话,还要爱到什么地步才好……”

又疑惑道:“白象氏族现今人数多少,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她记忆里,白象氏族还是一个只有百来号人的小氏族而已,没想到现在也已经有数千人了,这不论在大荒那里,都算得上是一个繁荣的大氏族了。

若无特殊缘由,神族极少下昆仑山,姬宴雪怎会对雍部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族氏族知道得如此清楚呢?

难道说,她——

一直从容的神帝终于露出了一点不自然的神色,犹豫一下,才缓缓道:“我……这五百年来,也偶尔会去看看他们。”

“他们都是你的族人,我总不好不管不顾,你不在,替你多照拂他们一些,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这件事,她原本不打算对谢挚说的,但看来还是瞒不住。

其实不是偶尔,每年过年的时候,姬宴雪都会尽量抽时间去一趟雍部,给白象氏族带一些礼物,走过谢挚走过的地方,静静地坐一会儿,想象小时候的谢挚是什么模样。

氏族的人刚开始时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后来渐渐与神帝熟悉起来,已经不怎么怕她了,大家会尊敬而又亲近地叫她“陛下”,小孩子们甚至敢于跑过去给她塞一朵自己摘的小花。

谢挚贴过来吻她,她唇瓣发烫,呼吸也烫,莽莽撞撞地凑过来吻了一下姬宴雪的唇,还想再深入,姬宴雪将她揽向自己,笑从声音里泄出来:“怎么这么热情?”

喘着稍稍退开一点,谢挚轻轻蹭她面颊,“你不让我谢你,我只好这样子了……”说着又有点不好意思:“你觉得好不好?”

姬宴雪柔声道:“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我喜欢极了。”

又颇为惋惜:“下山后就不大方便亲了,还是在这里多亲一些为好。”

她语气正经得像在说什么天大的事,谁能想到,摇光大帝只是在发愁下山后,便不能太光明正大地亲吻自己的恋人。

雍部距离昆仑山并不算远,中间隔着一道叶脉般展开的广袤山脉,谢挚与姬宴雪二人论修为已是五州巅峰,并没有动用全速,只是用一个对她们来说相当缓慢的速度下山去,一路穿越万兽山脉,赴往雍部。

万兽山脉早已名不副实,不再有过往的“万兽”之名,虽仍然有许多飞禽走兽,但都是凡兽,绝大多数都未开灵智。

它们野兽的直觉仍能感到她们的强大,全都躲藏起来,不敢靠近。

谢挚忍不住道:“万兽山脉里现在变化好大……以前我记得有好多灵兽的,但是现在,我一点灵兽的气息也感觉不到。”

五州灵兽之源在西荒,西荒灵兽之源在万兽山脉,现在,灵兽的故土上,却再也看不见灵兽的身影了。

“如今的五州已经几乎没有灵兽了,绝大多数灵兽,都在五百年前的裂州之战中,被龙族驱驭着死去了,那些本就珍稀的宝血种,更是大多已经灭绝。”

“灵兽的时代已经过去,总有一天,神圣种族也会彻底成为历史。”

谈起这个,姬宴雪心中并没有什么悲凉感伤,只是有点淡淡的感慨。

不论曾经多么光辉,终究也会被历史的尘沙掩埋的。

神圣种族如此,太一神如此;她,当然也不例外。

谢挚道:“在那之前,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相伴。”

“是啊,”姬宴雪柔和地注视着她,“希望我剩余的生命,能尽可能多地花在你身上。”

走过万兽山脉,来到西荒的荒原上,此时正是繁春,也是大荒最美丽的季节,绿草长而柔软,鸟儿乱鸣,走兽发。情,空气干燥,弥漫着青草的味道。

谢挚张开手,让和暖的阳光洒在自己身上。

五州之中,大荒地势最高,也最接近天穹,属大荒的光线最为强烈,晒出了大荒人小麦色的皮肤。

这样独属于大荒的阳光,她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感受过了……

落在身上,谢挚几乎觉得有些陌生。

她走得很慢,像第一次被引到野外的孩童一般小心而又好奇,对什么都想摸摸看,姬宴雪明白她的心情,也不催她,只是默默陪在她旁边,看着她一点点生疏地习惯故乡的景物。

不知发现了什么,谢挚忽然小小地惊呼了一下。

她弯下腰去,再抬起头来时,手里已捧了一朵蓬大的花,满脸惊喜。

“这是‘猫耳朵’!小时候我和大家玩儿,就喜欢把它别在耳朵上,没想到现在还有,真不容易啊。”

过去了五百年,但这朵猫儿耳朵一般的野花,还坚强平静地开放在大荒的原野上,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是,又分明已经什么都改变了。

在心潮起伏中,神帝走过来,低头看了一眼谢挚手中的话,嗓音是出奇的温和。

“可以给我戴上吗?”

“你想试试吗?”

谢挚有点惊讶——这花只是不知名的野花,其实不是很好看,更加比不上神族花园里那些珍贵的名葩。

但姬宴雪只是点头道:“想。”

“我想经历你所经历的一切……也想知道,你小时候是多么可爱。”

“我小时候才不可爱呢,特别淘,整天闯祸,族长看见我就头疼……”

这样说着,谢挚心里却很柔软。

她抬起手为姬宴雪别花,姬宴雪也很配合地低下头让她戴。

“戴好啦。”

这也是她第一次戴花,不知到底如何,姬宴雪有点担心地问:“看起来怎么样?好看吗?”

她的长发在日光下愈发灿烂,反着淡淡的金色,整个人都似在发光,那花朵在她发间,竟不如她容色一分动人,让人几乎发现不了她戴了花,只顾着被她的脸摄去心神。

谢挚自认为已经看惯姬宴雪的美貌了,此时却也冷不丁被晃了一下眼睛,怔怔地望了她好久,才回过神来。

她故意沉吟半天,然后煞有介事地说:“花好看……”

姬宴雪“嗯?”了一声,沉下脸,假装不高兴。

谢挚一下子笑出声,见过姬宴雪融化后的万般体贴柔情,她哪还会再被神帝的威严吓住,只让她觉得姬宴雪可爱。

“……但不及你万一。”她补完后半句话。

“这是实话,还是哄我开心?”

姬宴雪此前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容貌,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美得很客观,哪怕有人厌恶她,也不能否认她好看,她也一直对自己的外表和魅力很有信心。

喜欢上谢挚之后,姬宴雪才头一次开始在意容貌,她希望,谢挚眼里只有她才好。

“当然是实话,我都移不开眼啦。”

“在我没见到你的时候,很多人同我说,摇光大帝就像太阳一样美,我当时年纪小,还不相信,现在我才知道,他们说的不对——太阳也比不过你。”谢挚真心实意地道。

姬宴雪笑了,低下头亲亲她,故作奇怪道:“明明没有吃糖,但嘴巴怎么这么甜?嗯?”

“狡猾的小人族,甜言蜜语,诱骗本尊。”

姬宴雪摸了摸耳边的“猫耳朵”,“这个花我不能戴到白象氏族去,傻乎乎的。”

太丢脸了,有失神帝的身份。

她只愿意戴给谢挚看看,才不想被别人看见,更别提白象氏族还是谢挚的家乡了。

谢挚赶忙央求她:“别摘嘛,很好看的!哪里傻了?明明就很可爱啊。”

就是因为看起来可爱才不戴的——姬宴雪最禁不住谢挚求她,心狠了又狠,最终勉强板起脸道:“……顶多再戴一刻钟。”

一刻钟也很好,谢挚心满意足地挽住神帝的手臂,因为她的让步,心中满是快乐。

一边说,谢挚一边往前走。

“前面就是白象氏族的旧村子了,不过那里现在应该没人住,自此我们遇到白银甲虫之后,便一直住在它们的背上,跟着它们四处迁徙不定……”

“……咦?”

谢挚忽然停住脚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什么?”

第370章 氏族

在谢挚的想象里,前方应当是一片空空荡荡的荒地,但却建筑着许多房屋,俨然是一座齐整的庄园,从隐约传来的人声也能听出来十分热闹。

“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姬宴雪笑着牵起她的手朝前走去。

直到走到那庄园近前,谢挚还有些茫然,几乎以为是过去太久,自己记错了白象氏族的位置。

庄园前立着一根非常古旧的石柱,上刻“白象氏族”四字,跟整座庄园颇为格格不入。

这个谢挚终于认得了,惊喜地抚了抚:“这是我们村口的石柱……”

“我小时候觉得它高极了,现在一看,原来也并不是很高。”

“白象氏族,现在是定居在这里了吗?”谢挚问姬宴雪。

“是,裂州之战后,白象氏族便不必再四处迁徙避难了,他们放走了白银甲虫,回到了故土居住。”

“五百年过去,昔日的小村落已经发展成了这样一个大庄园,你是不是都认不出来了?”

“是……”谢挚很感慨地点点头:“真的变化很大,和我记忆里完全不一样了。”

她们走进庄园去,但见其中道路整齐,屋舍俨然,石屋砌得很是精细,比她记忆中的房屋,不论工艺还是原料都好多了,足见白象氏族早已脱离了从前的贫穷。

一进去就有人发现了姬宴雪,惊喜地迎上前来:“神帝陛下!您今日怎么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哎呀,我们这都没有好好准备……”

往日,陛下都是在过年时才来的,现在是春日,没成想神帝陛下也会光临,身边还陪着一个陌生女子,这女子——定睛一看,真是十分漂亮,和神帝陛下居然手牵着手呢。

但是,陛下不是丧妻已久了么……?

大家都知道,她的妻子,正是出自他们氏族的昆仑卿谢挚,因为这层关系,白象氏族心里都觉与她亲近。

族人心里有些遗憾,而又有些欣慰地想,大概神帝陛下终于走出了丧妻的悲痛,愿意为自己觅一位新道侣了。

神帝介绍道:“这位是昆仑卿上,她并未死去,近日才苏醒,劳烦你告诉象族长一声,就说——”

她看向谢挚,谢挚接着轻声续道:“就说,小挚回来了。”

白象氏族的族长其实早已不是象翠微,她卸任已有百年,但姬宴雪还是照常叫她“象族长”。

其实最开始,姬宴雪很是犹豫了一阵到底该怎样称呼象翠微:

若是叫名字,似乎不大好,象翠微毕竟是小挚的养母;但若是要她叫尊称,她也绝叫不出口——象翠微不知小她多少岁呢。

最终姬宴雪取了个折中的叫法,跟着其他族人一道,称象翠微为族长,这也足够象翠微受惊吓了。

“……什么、什么?昆仑卿上竟然没有死吗?”

听到神帝的介绍,族人立在原地呆了一会儿,这才一点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神帝陛下是不会骗人的,她说的话,一定是真的了!他喜悦得满脸都涨红,毕恭毕敬地对谢挚鞠了一躬,说:“欢迎您回家!”便飞也似的跑去跟象翠微传信了,整座庄园里都能听到他一路快乐的喊声。

“族长,族长,昆仑卿上回来了!昆仑卿回来了!”

今日象英终于得了闲,从定西城回到氏族里来看望象翠微,她刚在屋子里与年长的女人相对坐定,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隐约嘈杂声。

“怎么这样吵?”

象英皱了皱眉,而象翠微同样茫然:“我也不知道。今天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啊?”

“要出去看看吗?刚好,您也晒晒太阳,今天天气很好呢,定西城里开了好多杏花。”

象英想搀扶象翠微起身,手刚伸出去,便被姑姑打了一下手背。

象翠微笑道:“得啦,阿英,知道你关心我,但我还没老到要人扶呢。你要扶我,还要再等个百八十年才行。”说着便在象英前面率先走了出去。

看着女人的背影,象英也笑了,摇摇头,跟了上去。

姑姑确实已经不再年轻了,可她的心并不服老,她的背仍然像她记忆里一般笔直。

走到石屋外面,叫喊声愈发清晰,也愈发近,两人这才听清楚来人在欢喜地大喊什么。

“——老族长,昆仑卿回来了!”

因为这三个字,象英与象翠微同时脸色大变。

象英连忙看向象翠微,姑姑已经垂下了脸庞,看不清楚神色。

“大概是小孩子在胡闹吧……”象英勉强笑了笑,想要安慰姑姑。

可是话说出一半,她自己喉咙也涩得厉害,只能半路止住。

那大喊的人终于跑了过来,是个很年轻的青年,流汗的脸上满带喜悦,两眼亮晶晶的,象英不认识——自从担任雍部牧首之后,她如今也很少回白象氏族了,自然不熟悉族里的小辈。

象英快步迎上去,严厉地低喝道:“你在乱讲什么!快住口,别说了!”这人竟敢拿小挚胡言乱语!

小挚是姑姑心中一块难愈的伤痛,又何尝不是她的呢?

青年却没有被她吓住,瞪大了眼睛道:“牧首大人,我没有乱讲,这是神帝陛下说的!”

“您看,”他指向身后,“她们来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便见一群族人簇拥着两个女子朝这边走来,一个金发碧眸,容光照人,当然是摇光大帝;

象英的目光移到另外一个人身上时,却是猛地怔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象英好像什么都听不清,她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动弹不得,所有的人、所有的景物在她眼里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年轻女子。

象英连思绪都转得极为艰难缓慢。

那是……

她听到姑姑发颤地叫了一声:“小挚……”

上次见到小挚时,还是在定西城里,她还只有十六岁,朝气蓬勃,满眼天真,抱着她的手臂,一叠声叫她“阿英阿英”;

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小挚在她脑中的印象甚至都模糊了,象英有时夜间回想起来,都记不起来她到底长什么模样,她又心痛,又自责,可还是阻拦不住记忆的流逝,如同无望地试图握紧流沙,却只能让这沙子流走得更快。

但是现在,当那个年轻女人含着眼泪朝她走来,过往的记忆一下子全都回来了,穿过尘封已久的遥远时光,将象英当胸击中。

她好像哪里都没有变,又好像哪里都变了。

她和摇光大帝走在一起,是那么般配,好像天造地设。

谢挚也远远地望到了她们,在看到族长和象英的第一面,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咬着唇,竭力试图走快一点,却走不快——她浑身都在发抖。

神帝的手搀住她,谢挚这才觉得力气和理智回来了一点。

姬宴雪为她温柔地擦了擦泪,松开她,道:“去吧。”

谢挚用力点了点头,深呼吸了一下,控制着步伐,朝两人径直走过去。

短短的一段距离,走得如同跨过天堑。她终于走到象翠微面前。

女人定定地盯着她,像认不出她一般,嘴唇颤抖,满眼含泪。

族长变老了许多,不再精神抖擞,不再充满活力,眼角都是皱纹,头发也灰白了,但却仍然美丽,目光也没有变得浑浊,仍如壮年时清醒睿智。

在谢挚眼里,族长与年轻时神采奕奕的模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族长……”

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谢挚回来了……”

她预想过很多象翠微的反应,她想过象翠微会失声痛哭,会紧紧抱住她,会后悔,会责骂。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

女人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好像谢挚还是依偎在她身边的小孩子。

“……已经长得这么高了啊。”

她好像错过了很多小挚的人生,一转眼,她就长大了。

谢挚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抱住象翠微哭了起来,哽咽着道:“族长,族长,我回来了,对不起,我当年不该走的,对不起……”

她哭得压抑而又无措,像一个漂泊许久、终于得已归家的孩子,闻之令人心碎,连周围的族人也忍不住纷纷拭泪。

姬宴雪安静地凝望着她,默默地感受着心间随着谢挚的哭声而一点点加深的疼痛。

听说世间曾有一种秘法,可以使得两人五感相连,分明,她并没有被施加这种秘法,但却也能感同身受谢挚的悲伤。

上次小挚哭得如此难过时,还是见到死去的火鸦……

孩子见到母亲,总是不同的。

象翠微回拥住谢挚,闭上眼睛,长叹一声,眼泪也终于落了下来,如年轻时一样笨拙地轻声哄她:“不哭了,不哭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方才直到谢挚走到她面前,她都仿佛在梦里一样恍惚,直到现在,谢挚的眼泪打湿她的肩膀,象翠微才终于有了一种具体的实感,慢慢意识到,她的小挚,是真的回来了。

她刚收养谢挚的时候,谢挚总是半夜惊醒,哭个不停,但她哭也不是孩童惯有的放声大哭,而是声音十分小,把自己蜷成一团,像猫儿一般轻轻细细地抽泣,若是睡得沉一些,甚至完全听不见。

每当这个时候,象翠微总会手足无措,她没有任何照顾孩子的经验,将谢挚揽到怀里,一下下拍女孩的背。

现在,象翠微再次感受到了这种久远的无措,她想为谢挚擦一擦泪,柔声哄慰她,伸出手,看到自己手背上的皱纹,却又怔忪起来。

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的呢……?完全想不起来了。小挚一回来,竟让她觉得自己还年轻一般。

谢挚慢慢从族长怀里起来,眼眶还红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把您肩膀都打湿了……”

她转过去,想要拉住象英的手,好好地看一看她,见象英眼中情感涌动,却缓缓地跪下去,垂首道:“……象英,见过昆仑卿上。”

谢挚一愣,连忙去扶她:“快起来,阿英,不必如此多礼。”

她扶着象英站起,象英又朝姬宴雪行了礼,这才正对她,但姿态仍旧恭谨。

她这样叫谢挚很不适应,本来想抱她,也不得不止住,改为拉住她的手,软声道:“阿英,我好想你……你都不想我吗?”

象英变化很大,她仍然有着锋利的美貌,足蹬皮靴,腰佩短刀,面庞沉稳而又坚毅,只是气质比少年时更加沉着冷静了,也有了上位者的气势与威严,看起来大约三十余岁。

谢挚感受了一下,便知道她已是髓树境。

目光触及女人空空荡荡的右袖管,谢挚才一下子变了脸色。

她捉住那条袖子,抬起脸,只觉满口发涩:“阿英,你的手……”

“在裂州之战的时候,被真龙烧毁了。”

与谢挚的心疼不同,象英对自己的残疾倒是很不在意。

她欠了欠身:“您还记得在金乌梦里,我取得的那盏神灯吗?那是金乌的第三只脚爪,若不是它,我一定连命也捡不回来,失去的就不止一条手臂了。”

在裂州之战中死去的天衍宗弟子实在太多,她能活着,实属侥幸。

谢挚听象英对自己如此恭敬有礼,再无少年时的亲密无间,心中说不出的失落难受,想要问她自己哪里让她生气了,顾及着还在外面,又不好问出口。

她慢慢松开女人的独臂,点头道:“活下来就好,别的,都不是很要紧……”

东夷公输家长于机关术,她此去东夷,或许可以去公输家那里看看,有没有阿英能佩的机关手臂之类的。

姬宴雪走过来,朝象英与象翠微略一颔首:“象族长,牧首大人。”

“见过神帝陛下。”

象翠微对摇光大帝已经算是很熟悉了,过去几乎每一年,这位曾以傲慢出名的神帝都会亲至白象氏族,与她坐一会儿,说一阵话。

她是聪明人,自然知道神帝想听什么,刚开始的几年,还能与她讲些谢挚小时候的趣事,姬宴雪总是听得专心致志,时不时还问上几句细节;

到后来,象翠微已经讲无可讲。

冒着触怒神帝的风险,她闭门谢客,不愿意再见姬宴雪。

与别人谈起小挚,让她痛苦。

两人坐着,最后总会陷入长久的静默,她在神帝的眼里,看到与自己相似的哀楚。

不过姬宴雪掩饰得很好,只有在她垂下眼眸的时候,分明是艳如桃李的容貌,却流露出荒地般的孤寂,象翠微才能稍微窥见一丝神帝的内心。

但是现在,她整个人简直都像在发光,宝石一般耀眼夺目,再不见过往的荒凉,凝注在谢挚身上的目光,更是温柔而又宁和。

神帝陛下,真的很喜欢小挚……

象翠微在心里悄悄地叹口气。

像任何一个母亲一样,她其实不想小挚和身份如此高贵的人在一起——那样压力太大;

但是方才象英的态度让她恍然意识到一件事,那便是她的小挚,也早已是名震五州的大人物了。

在外人眼里,昆仑卿上和摇光大帝,应该是再般配不过了。

“陛下,小挚,请进来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