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先生到底运用了何种秘法,而能够不费一兵一卒、不出一刀一剑,如此轻而易举地接连压制她们两人?
公输良言眼见梅先生的注意力在谢挚身上,似是无暇顾及自己,心思悄然一动。
经过慧通寺的交手,她判断出,白芍谢挚的修为在己之上;
即便如此,她二人面对梅先生时尚且没有一战之力,公输良言便知,倘若自己贸然行事,也绝讨不到分毫好处。
……可是若让她此时趁乱逃走,那也绝办不到。
——那样的话,不仅会失去来之不易的查案线索,且她素来行事刚正,自觉乃是大楚官吏,心中自有一番坚持,见这两个女子如此重伤,若她一人独逃,为懦夫之举,也是断断不能。
思虑一瞬转完,公输良言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指间黑芒一闪,放出怀中的钢铁小蛇,如一条铁线一般悄然游向了软轿。
这条小蛇是她姐姐亲手设计打造,游走之间悄无声息,如同鬼魅,最适暗杀,一路顺腿而上、伏于肩颈,人尤未察异状;
牙齿上又淬有剧毒,凡人遇之,即沾即死;修士遇之,道花衰尽——明空和尚即是死于它口。
公输良言暗想,即便梅先生修为精深,百毒不侵,这铁蛇也必可牵绊住他*片刻,叫他道宫滞涩,得到些许救人之机。
她却不知,梅先生身上的诡异之处。
那铁蛇眨眼间便游走至于软轿近旁,正要潜入轿中,不知为何,蛇身上的机关却忽地卡顿了一下,发出尖利的一声响——
“吱呀……”
这声音尖细刺耳,如同推动废旧的门闸,在空荡荡的沉烟阁中格外回响悠长。
听在公输良言的耳中,正如催命之音一般令她胆寒心惊。
怎么回事?!
公输良言脸色煞白,一时之间脑中什么也不能思考。
机关突然出了故障么?这不可能!她姐姐制作的东西,最是精妙绝伦,从未、从未发生过如此……
“哼!真是自作聪明。”
梅先生冷笑一声,自云雾中分出一小股来,一瞬便探至那条僵硬的铁蛇之前,将它轻轻捏了起来。
乌光闪烁,蛇尾扭曲挣扎,末端正刻着两个小字:
公输。
梅先生当即大惊:“……你是公输家的人?!”
因公输良言修为稍弱,又一直没有反抗之举,故而他方才其实对她并未怎么留心;
此时发觉这铁蛇是公输家所造,再细看这女子面庞,眉宇间竟与那令他胆战心惊的疯子公输良药有六七成相似,立即便确定了她的身份。
“你是她的妹妹?”
云雾陡增,缠握住公输良言的身体,将她缓缓举起,梅先生的神识从软轿中探出,刀子一般细细刮她的面容。
“是她派你来的?说,是不是!”
梅先生厉声发问,可并不需要公输良言回答——因为他心中已经十分笃定答案。
他近乎咬牙切齿地喃喃说:“啊……她终于还是不肯放过我……就因为我拒绝与她合作……”
握住公输良言的云雾猛地收紧,令她发出痛苦的呻。吟,几乎昏厥过去。
“好,好!既然如此,那我今日便毁掉她的亲人,让她追悔莫及!我倒要看看,她的心肝是什么心肝!”
梅先生大怒,可是谢挚敏锐地发觉,在他猛然爆发的怒火背后,藏着一种难以遏制的深深恐惧,故而才需要以震怒掩饰。
他在害怕。
直觉在谢挚心头微亮。
他在害怕……公输良药。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大能者需要害怕一个双腿残疾的凡人?
谢挚被按在墙上动弹不得,喘。息着打开了大观照瞳术,朝梅先生所乘的软轿望去。
只要是生灵,就不可能没有弱点,她想观出梅先生的破绽,为白芍争得些许取胜之机,至少……至少能知道他的真身到底是什么。
虽然初入会光市时,白芍曾告诫过她,切勿在此动用任何瞳术,因为这会激怒蜃,但现在她们连性命都快不保,谢挚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几乎在谢挚瞳孔化为乳白色的下一瞬,软轿中便传来了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
“梅哥!梅哥!有人看到我们了!她动用了瞳术!”
这道嗓音却并不属于梅先生,分明是另外一个生灵。
轿子里还有第二个人!
但仅仅是这一瞬,也足够谢挚看清轿中情况了。
谢挚震惊不已,连忙发声叫:“白芍!梅先生是——”
“大胆!”
听到谢挚即将说出自己的身份,梅先生勃然大怒,暂时放过公输良言,云雾化为的大手捏掌为拳,再次重重击向谢挚,将她的话语捏碎在掌间。
谢挚竭力运起符文抵挡,但符文也莫名失灵,在她指尖刚一亮起,便又纷纷扬扬地碎裂开来。
——无论是兵器还是术法,只要遇到梅先生,便全失灵了!
她只得硬生生地受了这一击,再次吐血。
教训完谢挚之后,梅先生丝毫不停顿,转向公输良言,低声喝道:“厄运缠身!”
顿时一股黑气便从轿中涌出,这黑气非烟非雾,携带着一股浓厚的不详气息,直奔公输良言而去。
公输良言被云雾缠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丝毫不能躲避,而白芍正在她近旁。
黑气一瞬便袭至二人面前。
“小心!”
白芍以为梅先生释放出了瘴气抑或毒雾,忍着手臂脱臼的剧痛,挡在公输良言身前,勉强结出防护阵法,笼罩住自己与公输良言的躯体,要保全她的性命。
这捕快是个好人,且有一种奇特的正直固执,从慧通寺时的初交手,与她不顾危险、一路追她们至泽都,白芍便能看出来;
何况此时,她与她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即便谈不上同心敌忾,但也可算命运相连。
仅凭公输良言方才放出小蛇,抵御梅先生,她便不能看着她去死。
谁知这黑气却并非实体,它如不存在一般,径直穿透了一切防御,直直扑上白芍身体,透胸而过。
“嗯……!”
白芍闷哼了一声,碰触黑气的一瞬间感到浑身极寒,如坠冰窟之中,仿佛有千万只手拉着她往下陷落,紧接着又恢复了原样,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下意识低头看向胸口,她原以为那里已被黑气贯穿,必是鲜血淋漓,却也是好端端的,没有半分痛楚,甚至连衣物都没有破损一丝。
白芍讶异,立即内视己身,将自己从里到外扫视了一遍,仍然找寻不到任何一处伤痕。
——被那诡异的黑气穿胸而过,她竟毫发无伤。
……这是怎么了?
白芍几乎有些迷糊了:
难不成,那黑气只是她的幻觉?实则它并没有伤害到她?
“不……白芍……”
被云雾化成的大手按在墙壁上,谢挚无力地摇头。她已经全明白了。
她用神识告诉白芍:“梅先生是……”
“你竟然替她挡?真是不知死活。”
似乎觉得自己的身份已被谢挚发现,不必再躲藏,轿帘一动,一个影子缓缓地从被白芍剑气斩破的轿子中立了起来。
公输良言本能地屏住呼吸。
会光市的幕后主人,整个泽都最神秘富有的生灵,头一次将真容展露在外人面前。
他到底长什么样?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人还是异族?没人知道。
但现在,梅先生一步步走了出来。
先露出的是短而小的脑袋,接着是浑圆结实的身躯,以及……芦花白色的蓬松羽毛,两只有力的爪子。
梅先生张开嘴巴——更准确地来说,是张开喙,一张短短的奶黄色尖喙。
豆子大的乌溜溜小眼睛锁在白芍身上,梅先生冷哼道:
“恭喜你,要倒霉了。”
谢挚同时续道:“……霉头锦鸡。”
根本就不是梅先生,而是一个被人们叫错的同音字——霉先生。
霉头锦鸡,上古的遗落种,这支种族极为奇异,谢挚以前在红山书院的藏书阁中胡乱翻书时,曾经看到过关于它的记载,对其印象格外深刻。
“……霉头锦鸡,遗落种也。短颈圆身,羽色芦白,喜食奇虫。……”
“……见之大凶,厄运缠身,诸事不顺,神祇亦憎。”
这是一支能给人无差别带来厄运的种族,哪怕是远古神祇也不能幸免,因而会对它们远远退避。
而梅先生,正是这样的一只霉头锦鸡。
故此它才喜欢人们向他送虫子作为礼物——那是它的食谱。
所以谢挚与白芍,才会经历那么多离奇的事情:莫名摔倒,黑雾长刀失灵,挥剑时手臂脱臼……
这全都是因为梅先生接近了她们,使得她们陷入了无穷的厄运,不停地倒霉。
梅先生说得不错,只要在它近旁,即便是仙人,也战胜不了它,而只会陷于一连串的不幸之中,东碰西撞,不能爬起。
这也是为什么,会光市天亮之后便会关闭。
因为霉头锦鸡夜伏昼出。
天亮了,梅先生也醒了。
乘着轿子,它雄赳赳气昂昂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与此同时,将厄运传播得遍地都是。
在遇到倒霉事的时候,人们常常会抱怨着说一声“倒霉死了”;但若是留在天亮之后的会光市中,这句话就会真的变为现实。
——倒霉至死。
一个人倒霉的时候,连喝口水也或许会窒息而死,摔一跤或许后脑也会正中尖石。
这就是每个滞留在会光市中、没能及时出去的人,真正的死因。
而现在,梅先生将厄运凝聚为“黑气”,原本想将其施加于公输良言身上,却不料被白芍挡住,厄运尽数遁入了白芍的身体。
梅先生低下头,一口将地上扭动的铁蛇啄得粉碎。
“厄运缠身,乃是我至强一击,你很快就要倒大霉了。”
圆胖矮小的一只鸡,昂首阔步地踱着步子,悠哉悠哉地走向白芍,这场景本应十分滑稽,此刻却无人一人能笑得出来。
它说的是真话。
厄运缠身之下,白芍真的会死的——以一种十分离奇的方式。
在霉头锦鸡的脖颈上,还紧紧地缠绕着一条青色的生灵,定睛一看才能看清,那是一条似蛇非蛇、似蛟非蛟的灵兽。
蜃。
方才便是它发觉谢挚在使用瞳术,连声尖叫“梅哥”。
蜃原来如此之小,一点也不威风凛凛,身躯只有手指粗细,周身包裹着一团朦胧蜃气,睁着一双敏感多疑的大眼睛,胆怯地打量着周围,生怕自己从霉头锦鸡的脖子上掉下来。
只要与霉头锦鸡有肢体接触,便不会被它带来的厄运所侵袭,所以它与霉头锦鸡必须片刻不离。
蜃与霉头锦鸡,在会光市中,实则是一种互利共生的关系。
蜃用蜃气造出一座美轮美奂的海市蜃楼,而霉头锦鸡以厄运作盾,守护这片奇幻之地。
“轰隆隆……”
沉烟阁顶部忽而破碎,坠下无数大石——方才白芍挥出的剑气斩破了沉烟阁的天花板,此刻才猛地崩塌下来。
白芍大惊,当即要跃离此地,可是不知怎的脚踝一崴,不仅没能离开,反而狼狈地扑倒在地。
再也躲避不及,巨石径直砸在白芍身上。
仿佛自己的心脏也同时受到重创,谢挚眼眶一涩,她根本受不了看到这种画面,“白芍!”
即便知道自己的攻击在霉头锦鸡带来的厄运下,根本发挥不出任何效力,谢挚还是不顾伤势,催动精神力,要救起白芍。
不出意外,她的精神力刚一动用,也陷入了陌生的紊乱之中。
“好疼!”小莲花在识海中捂着脑袋痛叫出声。
“白芍……白芍……”
被识海中针刺般的反噬冲击得险些昏迷,谢挚咬紧舌尖,逼迫自己清醒,惶然地望着那片废墟。
白芍是斩己境界的强大修士,若在平常受这巨石砸击,稍一运转道宫,必定毫发无损;
可如今在厄运缠身之下,就连她也不敢确信,白芍是否真的会平安无事。
所幸,白芍慢慢推开巨石,站了起来。
往常素净整洁的衣裙上沾满鲜血与灰尘,白芍咳嗽着轻轻抚胸,唇间渗出一抹血迹。
方才巨石压下的一刹那,她的道宫突兀地停止了运转,她不得不以肉身硬抗,因此受了些内伤。
“看,这才只是倒霉的开始,她就受了不轻的伤。”
梅先生一点也不怕白芍,直接走到她近前,方转过身来面向谢挚。
它举起翅膀,朝她得意地示意。
“再继续下去呢?你想想会怎么样?嗯?”
“我知道你很喜欢你的道侣,你也不想亲眼看着她死吧?”
梅先生循循善诱道:“只要你老实告诉我神族的消息,我就送给她一片羽毛,让她贴身佩戴,即可化解厄运,如何?”
它的翅膀上忽而展现出一颗华光璀璨的宝石。
是和神族眼眸一致的碧绿色彩,深邃动人。
“这是神族剑身上镶嵌的宝石,也就是你们想找的神族遗物,只要你告诉我,我也可以一并赠给你。”
被云雾缠绕着举起在谢挚面前的讹兽尾,突然轻轻颤抖了两下
鉴定谎言的讹兽之尾做出了判断。
——是谎话。
梅先生在说谎。
在这短短几句话中,他足足说了两次谎。
“我……”
谢挚的目光从讹兽尾上收回来。
她仰起脸,闭上眼睛,再次咬住舌尖,直到感到血腥气在口中蔓延开来。
她之前在红山书院的藏书阁里看到过的,霉头锦鸡的能力虽然奇特,但也并非无敌。
它的天敌是……
是……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
“想好了吗?”
梅先生的耐心正在被快速消磨,它的尾巴开始不耐烦地上下晃动。
“……霉头锦鸡,遗落种也。短颈圆身,羽色芦白,喜食奇虫。……”
数年前读过的书页与字句在谢挚脑海飞速划过。
“……见之大凶,厄运缠身,诸事不顺,神祇亦憎。”
“……”
梅先生摇晃的尾巴忽然停住了。
因为它嗅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让它的羽毛因为本能的恐惧而一根根立起,一瞬间甚至身形都膨大了许多。
“……然,霉头锦鸡最惧黄鼬,倘闻其臭,则僵不能动。”
……想起来了。
霉头锦鸡的天敌是黄鼠狼。
而白芍身上,正带有一张刚买来的黄鼬皮。
第267章 克星
“白芍!”
书页上的字句终于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谢挚大喜,简短地急声指点:
“梅先生怕黄鼬!”
白芍闻言,虽不解其意,但她对谢挚极为信任,想也不想便取出怀中的黄鼬皮,兜头罩在梅先生身上。
黄鼬皮携带着那股浓郁异香袭来,梅先生大惧,极想躲避,却僵立在原地,如一尊雕塑般动弹不得。
黄鼠狼是它的天敌!
“呀!梅哥!”
蜃惊惧不已,“嘭”的一声,自口鼻中吐出无量蜃气,裹住梅先生向上飞去,意欲带它遁逃。
梅先生被黄鼬皮蒙住的同时,按住谢挚的云雾大手也失去了效力,倏然消散在原地,谢挚跌落在地上,咳嗽着掐诀。
如鸟儿舒张羽翼,一个灿金色的阵法在她身下一瞬展开,那些明灭不定的符文布满了谢挚全身,如晴日树冠之下散落的点点光斑,甚至包括她的面庞。
金乌大阵。
先前围攻老鼠面具的那群人,在皮肤上刻有这残缺阵法,谢挚改写时记住了它的构造,并将其信手完善了些许。
虽只是简单的复现,并不如真正的金乌大阵一般,是将阵法自幼铭刻于肌骨之上,但在此时此刻,用来对付逃亡的蜃,却再合适不过了。
蜃逃得极快,携着滚滚云雾,已经奔出了沉烟阁外。
“海市蜃楼再怎样美丽,终究也只是梦幻泡影……”
谢挚朝白芍笑了一下,轻声道:“白芍,闭上眼睛。”
血自谢挚口中溢出来,她没去管,只是盯着蜃逃离的背影,轻轻念:
“……破。”
身后似有辉光亮起,蜃惊诧地在云雾中回过头去——会光市里的花灯不是都已经关闭了么?
如同初生的旭日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在蜃不可思议的注视中,一个金光灿烂的小太阳猛地跃出了沉烟阁。
在那轮金日中心,隐约有一只漆黑的神鸟振翅。
那象征着太阳的神鸟,此刻却在蜃的心中投下了无边阴影。
——三足金乌!
蜃吞云吐雾,造出种种逼真景观;
但无论怎样浓稠的雾气,在炽烈日光的照耀之下,都会尽数消散。
这是它的克星!
无量光与热以不可抵挡之势席卷了会光市的每一寸土地,在其照射之下,那些华丽的街道、精巧的花灯、昂贵的店面纷纷失去了原本的形状,显现出云雾的原形,扭曲着升入空中,又被蒸发殆尽,继而缓缓消失黯淡。
金乌飞,灿日出,云雾散,大光明照破世间一切虚幻。
会光市中,头一次被不是人造的亮光洒满。
金乌大阵形成的小太阳久久不灭,直到许久之后,才终于一点点暗淡下去。
在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三足金乌展翅长鸣,清音彻天。
金日落幕,沉烟阁内陷入一片黑暗。
白芍掌心亮起一团朦胧辉光,以此作为照明,一路跌跌撞撞,摸索着来到谢挚近前,担忧地轻唤:“小挚……你怎么样了?”
她想捧起谢挚的脸察看,但双臂全都脱臼,完全使不上力气,只能作罢。
谢挚方才已在小鼎里找出了人参娃娃的根须服下,受伤的身体正在飞速复原。
那是谢挚还未离开北海时,一日午后,人参娃娃独自爬上她的桌案,期期艾艾送给她几根最丰润的根须,以此作为礼物,要求谢挚收下。
人参娃娃已经隐隐有向圣药演化的倾向,它亲自拔下的根须效力最是惊人,甚至可以使服用者断肢再生——谢挚当初与姜垂对战之后,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正是靠它的根须重塑了断臂。
“我没事……”
服下人参娃娃的根须不过几刻,谢挚的伤已经好了大半。
触及白芍关切的目光,谢挚挣扎着跪坐起来,手掌在白芍肩上一捏一顶,便为她接好了手臂。
又取出人参娃娃剩余的根须,送在白芍唇边,示意她吃,轻声责怪:“只顾着问我,真是傻子……你看你,不也是受了这么多伤?”她看着好心疼。
在谢挚连连催促之下,白芍就着她的手,低头咬了一小口根须,又抬起头来,深深地凝望她。
“我确实是傻子……”
白芍满是疼惜地轻轻抚摸谢挚脸庞,指腹擦过未干的血迹,声音颤动。
晶亮的泪水落了下来。
“白芍无用,没能保护好你。”
她自幼一心修行,极少遇到阻碍,如今天这般凶险的困境,也是头次陷入,并且还中了梅先生的厄运缠身尚未解除,但白芍都不在意;
这一切都比不上,看到谢挚沾血的脸庞带给她的自责与痛楚。
“我也没能保护好你呀……”
谢挚抱住落泪的女人,将下巴抵在白芍肩上蹭了蹭,“就算我们俩扯平了,好不好?别哭,别哭啦……”
安慰着白芍,她自己眼眶也红了。
在看到大石朝白芍砸下的那一刻,心中猛地腾起的痛楚与慌乱,一瞬间几乎让谢挚呼吸不过来。
经过这番磨难,谢挚愈发确定了自己对白芍的感情。
——她是真的喜欢白芍,很喜欢很喜欢,不能看到她受到任何伤害。
公输良言也慢慢地走过来,手中的夜明珠光辉融融,映照出她脸上略显复杂的神情。
金乌大阵会带来刺目极明,方才谢挚催动之前,曾提醒白芍闭上双眼,以免陷入光盲;
她当时听到之后,也赶忙闭上了双眼,只是还是稍迟了几息,不小心看见了几缕金乌身上的璀璨日光,使得她现在眼前还有些朦胧的黑影浮动。
而即便如此,她也看见了不远处的谢挚白芍正在亲密相拥。
公输良言不禁心生尴尬,不知自己该背过身去,留给她们空间,还是应该咳嗽一声,打断这两人的轻柔低语。
她们果然是道侣……
“……那个,你们俩好了吗?还是我再等等?”
捕快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句自以为委婉的催促,僵硬地问。
她不出声倒还好,一说话,谢挚的脸腾地一下便红了,触电一般松开环着白芍腰身的手臂。
这人说话怎么……倒好像她在和白芍做些什么见不到人的事一样……分明,分明她们只是抱了抱而已……
白芍扶着谢挚站起身来,看向公输良言:“……是你。你跟踪我们?”
公输良言否认不得,点头道:“……是。”
她方才惹怒梅先生,原本那厄运缠身是朝着她来的,却被白芍挡下,故此,谢挚白芍实则是不计前嫌,救下了她的性命。
无论如何,公输良言此时无法再对她们厉声厉色。
她抱拳一礼,自我介绍道:“我乃是大楚捕快,名叫公输良言,也是……现今公输家主之妹。”
公输良药的妹妹?
谢挚看她容貌,确与公输良药颇为相似,只是她更多几分英气,而公输良药身上更多是病态的孱弱。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于慧通寺初见她时,她觉得公输良言眼熟了。
见谢挚白芍沉默不语,没有回应自己的意思,公输良言知道,自己需要展露更多诚意。
她只得硬着头皮讲下去:
“……数月之前,泽都出了数桩奇案,许多僧人接连莫名丧命,国都为之震动,王上深夜急宣我入宫,亲发号令,命我侦破此案。”
公输良言面色渐渐严肃:
“我一路查探,刚有头绪,不是被人恶意损毁线索,便是被神秘之人追杀,偏偏又不取我性命,仿佛只是为了警告于我。”
“我不得法,泽都是他们的地盘,想着别处或许能稍好一些,便勉强逃出都城,追着一批外送的佛像,来到了阳凡镇。”
公输良言再次行礼,抱歉道:“当夜我潜入慧通寺,不意遇见二位,以为是敌人埋伏,冒昧动手,还望见谅。”
她接着讲述自己之后的经历道:
“你们离开之后,我被僧人围攻,最终慧通寺坍塌,什么都没剩下……”
“查案至此,线索再次中断,我以为你们或许知道些许内情,不得已之下,只得从此处着手继续调查,以公输家族的追魂器一路追踪,跟到了泽都会光市之中。”
“之后的事,你们也知道了。”
“但请放心,我秉公执法,绝不会错拿无辜之人,何况二位于梅先生手下救我一命,我也理应报答,不必担心我会对你们做出不义之举。”
郑重其事地承诺完,公输良言又苦笑了一下:
“……何况两位修为高深,我也并赢不过你们。”
这一点在慧通寺时,便已经验证过了。
“原来如此。”
见她态度诚恳,言中友好之意分明,谢挚这才缓和了脸色,道:
“这不怪你,我们当时深夜隐形潜入寺中,确有可疑之处,说来倒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趁着谢挚语气软化,公输良言趁热打铁,忙拱手问:“不曾请教二位姓名?”
白芍看了一眼谢挚,得到她肯定的微微颔首之后,方简短道:“我名白芍,阳凡本地人,寿山派修士。”
原来是寿山白芍!
公输良言眼睛一亮,重新将白芍细细看了一遍。
与传闻一致的藕衣带剑,浅瞳清亮,且又容貌柔美,风姿秀丽如荷。
“足下高姓大名,良言耳闻已久,心中仰慕非常,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她素来听闻,白芍的剑道与心性品行乃是当世第一,冠绝东夷时辈,一直心向往之,颇想与白芍切磋较量,只是白芍之前一直在赤森林历练,这才未能得见。
却不曾想,在会光市里见到了这位在东夷赫赫有名的少年至尊,直到现在才知道白芍的真实身份。
白芍身边的这位姑娘,容貌气质也极好,一看便出身不凡,她却没有一丝印象。
是被哪家老祖藏起来的亲传弟子么?
得知白芍的身份之后,公输良言变得真诚了许多,真正起了结交之心:“敢问这位姑娘是?”
“我叫谢挚,是白芍的……”
白芍望向谢挚,眼眸微亮,神色间有些许隐秘的期待。
她想听谢挚说自己是她的道侣。
被她这一望,谢挚顿时停了一下。
本来想说师妹随便搪塞过去,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改成了烧得脸烫的:
“……未婚妻子。”
公输良言一听到白芍的名字,态度顿时热情了不少,看来白芍在东夷比她想象得还要有名,她或多或少也得……宣示一下主权才行……
“原来是谢姑娘,幸会。”
公输良言早已料到她们的关系,真心实意地笑道:“你们二人很是相配。”
原来传闻中一心向道的寿山白芍,在心上人面前,也会露出这样羞涩期盼的神色,真令她心中感叹。
“我们先去看看梅先生和蜃吧,不知他们逃跑了没有?”公输良言仍有忧虑。
“跑不掉的。”
谢挚笃定地一笑,“梅先生被黄鼬皮蒙住,动弹不得,而蜃方才被蒸干了所有云雾,也伤势颇重;何况会光市正在关闭之中,正是一个天然的牢笼,即便它们想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说起此事,公输良言也不禁叹道:“谢姑娘方才那个阵法是取自三足金乌么?真是威力惊人。”
“确与金乌有关,公输大人好眼力,真是谬赞了。”
嘴上客气着,其实连谢挚自己也没想到,她画出的这金乌大阵,竟会有如此大的动静。
这阵法的创造借鉴了金乌之道,因此,与金乌联系愈深者,使用该阵法时便愈得心应手;
只是令谢挚想不通的一点是,她分明和金乌一族并不怎样熟悉,只不过少年时进入过一趟金乌梦,与金乌梦灵交过朋友而已。
或许,是小金的魂灵在暗中助她吧?谢挚只能归因于此了。
公输良言举起手中的明珠,柔润的光圈随之扩大,照亮了远处,震惊出声:“啊……”
之前富丽堂皇的沉烟阁,此刻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条昏暗潮湿的狭窄街道而已,而外面的各色店铺,更是早已在金乌的照射下灰飞烟灭。
这才是真正的会光市。
海市蜃楼蒸发之后,真正的会光市对她们露出了真容。
谢挚一眼便望到了前方的一点黄色,“梅先生在那里!”
她率先跑上前去,将黄鼬皮在梅先生身上三两下缠紧,确保它被完全包裹之后,这才抓着它的爪子,将它毫不客气地倒拎起来,随意甩了几甩,之前耀武扬威的梅先生只能瞪着眼睛咯咯惨叫。
“这下老实了吗?梅先生?”
谢挚将方才梅先生问自己的话还了回去。
对这只装模作样的大公鸡,谢挚心中怨气很重,亏她还真的以为梅先生是位什么手眼通天的神秘高人,原来都只是唬人的。
梅先生根本就不是超越仙人境的大能者,霉头锦鸡的修行天赋普遍颇差,只是天赋神通实在奇异,如果敌人没有压倒性的实力,的确无法在厄运中战胜它。
何况梅先生还有一条蜃为它吞云吐雾、制造幻象,它又颇有一些高人风范,躲在软轿中隐藏不出,故此关于梅先生的传闻才越传越离奇神秘,外人越来越敬畏于它,其实这一切都是它的精心设计谋划。
如果不是今日被一张平平无奇的黄鼬皮蒙住,恐怕谁也无法拆穿梅先生的假面,谢挚白芍也奈何不得它。
而且它还将白芍伤得那么重……
一想到这里,谢挚就更生气了。
第268章 审问
“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谢挚笑吟吟的,语气温柔,听在梅先生耳朵里却是不寒而栗:“做成烧鸡呢还是炖汤喝?嗯,烤着也不错,酱鸡爪风味妙极,鸡肉小炒也佳……”
她一口气列出来许多种鸡的做法,笑问梅先生道:“你以为如何?”
梅先生吓得浑身羽毛耸立,连鲜红如血的鸡冠都好像白了些许,却尤在强撑:“……哼,你威胁我?这等恐吓,岂能让我屈服!”
想起了白芍,又忽然振作起来,倨傲地昂首道:“别忘了,你道侣中了我的厄运缠身,如今还尚未解除!若想让我帮忙,便得对我恭敬一些!”
“噢——说起这个,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谢挚抓着梅先生,举起另一只手中的讹兽尾,在它眼前晃了晃,笃定道:“你方才没对我说实话。”
讹兽尾足足摇动了两次,这说明梅先生说了两个谎言。
灭绝气凝聚,轻飘飘地抵在梅先生喉间,稍往下一压,立时便有数根羽毛被割断,缓缓落在地面。
这次没了梅先生的厄运作祟,谢挚对灭绝气操纵自如。
“梅先生,你骗了我什么?”
与此同时,谢挚悄悄打开了听心术。
梅先生的心声顿时一股脑涌入她脑海——
“该死的,她拿了我的讹兽尾!”
“我是骗了她……不,不!我不能告诉她!她会杀了我的!——可若是我不说,她便能放过我么?”
“啊……对,不说,不说,这样或许还能活……”
“……”
如闻一百只麻雀在耳边焦虑地叽喳乱鸣,谢挚皱眉——梅先生都在想什么?
思绪瞬息万端,变换极快,且又常带省略跳跃,实则极不好被清晰捕捉;
梅先生此刻心中被种种繁乱思虑充满,而听心术通常只可听到一种单一的心声,用在此处并不大合用。
算了……
谢挚收起听心术。
看来还是得靠她自己审问。
不过,比起马上解决,谢挚也愿意叫梅先生多吃一些苦头。
“梅先生,你知道鸡应该怎么杀吗?”
谢挚懒洋洋地问着,轻轻在它的喉咙处比划。
“首先是将此处的羽毛全部拔光,再割开血管放血,一刻钟不到,鸡便会不再挣扎……”
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吸引力,催使着梅先生的想象在脑海中飞驰,展开一幕幕*令它心惊胆战的画面。
“……之后则是要热水浸泡,以此褪毛。”
“……咯。”梅先生恐惧地缩紧了尾巴。
“喂,梅先生——”
谢挚忽而将声音压得极低,贴近梅先生,只有它才能听见:
“其实我远比你想象得来头要大,我的确认识神族,而且你也并不是我遇见的第一只遗落种,连前朝凶兽饕餮,在我面前也须摇头摆尾;
甚至于昆仑神族的君主,摇光大帝,我也曾拂过她的面子,她也拿我没有任何办法……”
这是一个真实的谎言,也是一个语言的陷阱,因而并不会被讹兽尾觉察——她之前可不就是忤逆了姬宴雪好几次么?不知为何,姬宴雪好像对她格外宽容似的。
梅先生圆溜溜的瞳孔一下子缩小。
讹兽尾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这个人,说的居然全都是真的。
她没骗它。
谢挚松开手,将梅先生随意地扔到地上。
大公鸡的身躯被黄鼬皮缠得紧紧,只有头颈、尾巴与一双爪子露在外面,好半天之后才挣扎着勉强站起来,看起来颇为滑稽。
俯视着它,谢挚道:“所以,你好好考虑一下,到底要不要听我的话。”
她深谙人心,自然也能看出来,梅先生聪明多疑,其实相当自矜自傲。
以武力恐吓它,或许能叫它恐惧,但恐怕并不能令它屈服。
但若是换个逼问的方向,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梅先生闭上了眼睛,眼珠在薄薄的眼皮底下快速地颤动;看得出,它内心正在经历一番艰难的挣扎。
终于,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梅先生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愿意说实话。”
它昂起头,极认真地盯着她们。
“但是你们得先立大道誓言,保证我说了之后绝不伤我。”
看出谢挚扬眉,隐有拒绝自己的倾向,梅先生又快速地续道:
“倘若你们不肯,我是绝不会说的,你道侣就只能倒霉至死了。”
说着眼睛一闭,认命了似的:“你们杀了我吧!”
“……”
谢挚觉得似有蹊跷,但也无法,冷着脸盯了梅先生半晌,方应允下来。
“你最好不要跟我耍花招。”她不忘警告。
梅先生一言不发,直到谢挚三人全都立下大道誓言,确定无误之后,才慢吞吞地说:
“那颗宝石确是神族遗物不错,这个我并没有骗你们,只不过,我并不会将它送给你们……”
就知道这只老奸巨猾的鸡在哄她们……谢挚点头:
“还有呢?”
还有一个谎言。会是什么?
“这个嘛……”
梅先生的眼睛四处乱飘,就是不敢看谢挚。
谢挚觉察到不妙:“快说!”
见实在无法躲避,梅先生才小声道:
“我当时说,只要你告诉我神族的消息,便赠给你道侣一片羽毛,让她贴身佩戴,即可解除厄运……”
“……这是假的?”
谢挚如遭雷击,不敢相信地喃喃问。
倘若是假的,白芍该怎么办才好?
“……也不是,就……半真半假吧。”
梅先生几乎将脖子缩到了胸脯里:“我身边会形成一个厄运之场,只有与我肢体接触的生灵,方可免于倒霉——所以蜃才要缠在我的脖子上。”
“只要将羽毛贴身而藏,便也算是与我有接触,因而可以破除厄运,这是没错的。”
可白芍中的是那团切实的厄运黑气,却与厄运之场不同……
“可你当时……”
谢挚已经隐约猜到梅先生到底说了什么谎,但仍抱有最后一丝希望,面色苍白,手不自觉将它抓紧,使得梅先生发出“咯咯”的痛呼。
“如何能解白芍的厄运?快说呀!”
“……解不了的!”
梅先生知道瞒无可瞒,只能视死如归般一口气说出来:
“我这厄运缠身无法可解!它直接影响的不是一时之运势,而是一生之气运!”
“……啊。”
身体一下子冷得发颤,又热得眼前发黑,浑身抖索战栗,谢挚心中一片茫茫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回过神来时,已被白芍紧紧抱在怀里,不能动弹。
“小挚,冷静一点!”白芍焦急地低喝,“你想毁了自己吗?!”
谢挚怔怔将她瞧了半晌,才将白芍认出来,目光又慢慢移到手上,发觉手中竟有点滴血迹。
“咳咳……”
梅先生不知何时已被公输良言夺去抱在怀里,此刻狼狈至极,不住地咳嗽,喙边还沾着鲜血。
“谢姑娘……”
公输良言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谢挚的神色,将梅先生抱远了一点。
“你方才听到梅先生的话之后,手中用力,几乎将它掐死,我们不得已,才将它抢过来,否则梅先生现在……必定已经死在了你手里。”
她们才立过大道誓言,发誓知道真相后绝不杀死梅先生,若是这誓言初立即破,谢挚几乎同时便会被心魔魇住,修为尽废。
故而白芍与公输良言才要拦住她,免得她一时惊怒之下失手将梅先生杀死,反而反噬自身。
“白芍,松开我……!不要拦我,修为算什么,我要杀了它!我不在乎!哪怕是……哪怕是……”
谢挚想挣开白芍的束缚,然而她们修为接近,几乎持平,若非下死手,谢挚也奈何不了白芍——而她当然绝不可能对白芍如此,故而即便竭力推拒,仍然被女人紧紧抱在怀里,不得逃出。
悲哀、自责、痛恨、后悔一齐涌上心头,谢挚心中惨然酸楚,不再挣扎,无力地埋首在白芍肩上,默默流下泪来,“我真是……”
这厄运缠身竟然解无可解。
气运玄之又玄,神秘非常,世间举凡留名于史、功勋卓著的生灵,往往也身负大气运,乃是大道的宠儿。
而梅先生的厄运缠身非同小可,是厄运的集结,一旦中之,一生的气运都会受其影响。
如若是凡人,则诸事不顺,求学则名落孙山,经商则倾家荡产,姻缘则妻离子散……总之即是落拓一生,处处碰壁,不论求什么都不得圆满。
而如果是修士,与大道的联系更加紧密,受气运的影响只会更大。
如果谢挚所料不错,白芍恐怕今后都修为无法寸进了。
——这还是最好的境况,真实的生活,只会比这更差更惨。
“不要紧的……”
白芍自然也听到了梅先生的回答,她没有心如死灰,反倒抚摸着谢挚的头发,安慰起了落泪的恋人:
“气运固然重要,可也不是必要之物,即便没有气运,又能怎么样呢?修行还是一样的修行,并没什么关系。”
“——而且我如今的修为已算不错,即便日后再不得进益,也不打紧,斩己境界也已颇厉害了。我说得是不是?”
举凡修士,无论修到何种境界,总也没有一个不渴望修为继续提高的——这譬如攒钱,即便是家财万贯的豪商巨贾,明明已经攒得金银无数,可是也绝不会嫌弃钱多。
而修行正与此类。
甚至许多时候,修为越高、天赋越好者,反而越忍受不了境界停滞,因而才有许多名震一方的大能者因为久久不得突破,生出心魔而死。
尤其是斩己境的修士,他们只差一步便可登仙,成仙之后,寿命与力量方能得到第二次爆发式的增长,往往都充满焦虑与愤懑,挖空心思也要抓住这个机会。
而白芍此刻,却如此平静、如此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自己极有可能修行之路至此中断的现实。
“……你不在乎,可我在乎。”
谢挚含着泪抬起头来,“都是因为我,否则你根本不会……”
如果不是遇见她,白芍此刻一定还在寿山上安稳地修行练剑,根本不会牵扯进这桩事中。
白芍明明是东夷最夺目的至尊之材,难不成,却要就此熄灭了么?和宋念瓷宋师姐一样?
她不甘心,也绝不能接受。
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定要为白芍找出破解厄运之法,否则她岂能安宁?
公输良言也在一旁肃色,坚定地低声道:“白姑娘正是为救我,才中了这厄运缠身,如此大恩,良言没齿难忘。”
她深深垂首:“请允我与二位一道寻求破解之法,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差遣,绝不推辞。”
谢挚心中很乱,暂时答不出话,如果是她自己中了厄运缠身,她一定不会如此慌乱无措,而是会镇定得多——可是偏偏是白芍。偏偏是白芍……
哪怕一个平日里再冷静不过的人,在涉及自己所爱之人时,都无法再保持全然的理性,她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谢挚本就重情,将白芍看待得比自己重要许多。
白芍便拥着她,朝公输良言颔首致谢,“既如此,那便多谢公输大人相助了。”
旁人修行,或许是为了权力,为了长寿,或者体验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快意,白芍却不同,她只是单纯地喜欢剑,也习惯于做同一件事情;
倘若当初捡到她的不是白龟老祖,而是一个木匠,那么她现在便会是一个出色的木匠,沉浸于榫卯切割的精妙之中。
故而,白芍对于破境,其实并没有什么执念与太大的追求,一直以来对境界增长只是顺其自然而已,只不过实在是天资卓绝,这才进阶如此之速。
当听到梅先生回答的那一刻,白芍立即便意识到了自己的修行之路或许已到尽头,但涌上心头的情绪并谈不上激烈,只不过有些淡淡的遗憾而已。
紧接着又下意识想:倘若我以后真的只能如此,还能配得上小挚么?
谢挚的眼泪打消了白芍的不安,她抱着颤抖的谢挚,低声哄慰着她,发觉自己竟觉得颇为坦然。
只要小挚还在她身边,成不成仙,似也并不是很重要。
即便是当凡人,也无不可的。
谢挚终于冷静了下来,慢慢从白芍怀里退出来,重新望向了公输良言怀里的梅先生。
有着一身芦花一般绒白轻软羽毛的大公鸡,刚触及她的目光,立即被吓得一激灵——它已怕了谢挚,这女人实在是可怕得很。
在谢挚方才不管不顾扼紧它脖颈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它真觉得自己今天会死在这里。
千不该万不该,实在不应惹到这个疯子……
梅先生大感后悔,它是真没想到,有人竟然宁肯拼着破掉大道誓言,修为尽毁,也要杀掉它。
即便是道侣,可这白芍在她心里真就这么重要?这简直奇怪……
“还没结束呢,我还有话问你。”
谢挚冷冷地望着它。
“——你为什么如此关注神族的消息?”
第269章 背叛
但这次,不论谢挚再怎样逼问,梅先生都一语不发,两眼和嘴巴一同紧闭,流露出一种坚决的神气,以沉默来表示自己的态度。
——大道誓言既立,便不可违抗,确定了谢挚她们不能伤及它的性命之后,纵使被谢挚扼得吐血,但梅先生心里却很镇定,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欣喜。
它不再慌乱恐惧,重新恢复了先前高傲从容的态度——谢挚的失态,正是她已落入下风的表现。
她太爱那个白芍,以至于关心则乱。失去了冷静与理智。
而这只证明了她的无能为力,此时的形势正对它有利。
谢挚试图通过听心术来洞察梅先生的心声,但她听到的只有它平静的冷嘲。
“你会狐族的听心术,是不是?”
梅先生用心声慢条斯理地说: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何处学到的狐族术法,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听心术虽然高妙精深,在狐族历史中屡建奇功,但并不是无法可解。”
尤其是对它们这些先祖曾竞争过神圣种族之位、最终以各种原因惜败的上古遗落种而言,如何破解狐族的种种神异术法,也并不是什么埋藏得太深的秘密。
“——而最简单的一种方法便是,从源头处直接控制自己的所思所想,这样即便是九尾狐王亲临,也不能从我心中撬得一丝情报。”
梅先生难掩得意地道。
听心术对不知道这个术法的生灵具有奇效,但若是有谁早已提前了解过它,并专门练习过应对之法,那么听心术也就只能沦为鸡肋了。
“我唯一能告诉你们的一件事就是……”
大公鸡见好就收,没有再激怒谢挚。
它的目光在谢挚等人面色各异的脸庞上悄悄扫过:
谢挚咬着牙,反应最为剧烈,显然恨不得将它除之后快——梅先生心里打了个冷颤,赶忙匆匆避开她的视线。
说实话,在这三人之中,它唯一只对这个人怀有畏惧,即便是它,也看不穿她的来历。
公输良言脸上满是义愤——哼,不过是个被她姐姐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天真得有些愚蠢的无用之徒,并不足为惧。梅先生轻蔑地想。
而白芍——让梅先生感到惊讶的是,这个年轻女子受此惊人打击,竟并未多么失魂落魄,甚至也没有什么沮丧之气。
奇怪,莫非此人竟不在意自己的修为与道途?梅先生不禁头一次好好地正视了白芍。
“我多方探听收集神族的消息,已数年有余。”
说到这里,梅先生叹了一口气:
“之所以要如此,是因为我想面见摇光大帝。”
谢挚下意识皱眉:“摇光大帝?”
梅先生是东夷黑市的地下皇帝,而姬宴雪远在五州最西,轻易不下昆仑神山;
他们俩一个是眼高于顶的傲慢神帝,一个是携蜃作乱的霉头锦鸡,不论怎么看都不是一路人,又是从哪里扯到的关系?
“不错。”
梅先生点点头,庄重道:“我有要事禀报神帝知晓。”
“此事非同小可,事关五州之安危未来,只有摇光大帝亲至东夷才能解决。”
梅先生的语速稍有些快,紧紧盯着谢挚,终于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些急切与忧虑:
“你说你与摇光大帝乃是朋友,可有什么能联系到她的方法?”它最关心、最在意的便是这个。
听到梅先生的话,公输良言面露异色,白芍也不禁一呆。
……什么?
小挚竟然……认识摇光大帝吗?当今五州最强大、最尊贵的神族君王?
听梅先生口气,似乎还交情不浅。
——但是怎么会?分明东夷……与中州西荒不相交通……
谢挚此时一心都在思索有何方法为白芍化解厄运缠身之上,虽注意到她二人的异色,但一时也顾不上解释。
何况现下公输良言还在这里,也不宜多说,谢挚只得轻轻一捏白芍手指,以神识道:
“此事说来话长,我和姬……我和摇光大帝并谈不上朋友,也只不过是一些因缘际会,这才得以相识罢了……”
“等我们出去之后再说,好么?”
她声调柔软,透着小心与安抚,即使带有无法忽略的遮掩痕迹,白芍也不能拒绝她的恳求:“……好。”
但同时,她也不能不下意识地想:
小挚身上,到底藏有多少迷雾与秘密?今日若非梅先生率先说出,小挚又当真会将自己与摇光大帝相识之事告诉她么?
扪心自问,她竟不敢确信无疑。
谢挚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梅先生身上,怀疑地审视它——这只霉头锦鸡城府深沉,它说的话大都真真假假,又有几分可信?
梅先生自然也察觉到了她的防备,坦然道:“我没骗你,若你不信,以讹兽尾一探便知。”
温热蓬松的雪白尾巴了无反应。
讹兽尾没有动。
在这件事上,梅先生竟没骗她。
“……”
谢挚说了实话:“我是与摇光大帝认识不假,可我如今,也不知该如何联系到她。”
之前,姬宴雪曾在她身上留下一道神识加以保护,可那也早已在圣花秘境之中消耗掉了。
现在倘若要寻姬宴雪,便只能去大荒,到昆仑神山山巅的神宫之中。
“摇光陛下日理万机,你有何事,大可告诉我,由我日后为她转达,不也是一样的吗?”谢挚耐着性子道。
这她倒没有骗梅先生,离开狐族的飞舟时,狐君曾为她指明两条路:
一是去往东夷的海外仙岛,请求真凰在日后的大战中出兵相助;
二即是去南大沼,为摇光大帝寻找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助力姬宴雪突破成神。
不论怎样,她日后都会再与姬宴雪再见面的。
不料梅先生一口拒绝:“不行!”
“若非摇光大帝亲临,我绝不会说半句话!”
它紧张地尖声说,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叫声,漆黑的小眼睛里满是警惕。
“……”
谢挚默然片刻,忽然柔声叫:“良言。”
“嗯?我在——”
公输良言毫无防备地抬起脸,在与谢挚对视的一瞬间,便被她攻破了识海,双眼黯淡下去,陷入了浑沌之中,梅先生也随之扑通落地。
“小挚!”
白芍匆忙扶住向后倒去的公输良言,震惊地低喝:“你做什么?!”
“放心,只是让她睡一会罢了,并没有什么伤害。”
识海脆弱无比,稍一破坏便可致人痴傻,故此白芍才如此惊诧,不知为何谢挚要突然对自己人发动攻击。
只是她不知道,小莲花对精神力的控制无比精微,能够精准地令公输良言失去意识,但又不对她真正造成伤害;
再加上公输良言对谢挚并无戒心,又被她突然呼唤自己姓名引开了注意力,这才被谢挚一击得中,轻而易举地控制了识海。
望向跌到地上的梅先生,谢挚镇静地道:“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梅先生哑口无言。
在发现公输良言的身份之时,梅先生的反应尤为剧烈,惊惧交加之下竟叫出了“她终于还是不肯放过我”,显然,它以为公输良言是被人所派。
而这个幕后之人,除过公输良药之外,还能是谁?
在方才一口回绝谢挚的提议时,梅先生更是频频望向公输良言,对她的存在相当顾忌。
它之所以什么都不愿说,恐怕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公输良言在场。
——梅先生很畏惧她的姐姐。
谢挚看出了它未表明的隐虑,因此只是斟酌了片刻,便将公输良言干脆利落地弄晕了过去。
而这一切暗涌的波澜,白芍都毫无察觉。
梅先生对谢挚的忌惮不由得更深了几分——这女人对人心的敏锐体察几乎到了使它害怕的地步,仅凭一句无意之言、一个不慎流露的眼神,便能飞速做出正确的判断,并且极为果决,不顾道侣可能会误会自己,便毫不犹豫地将公输良言击晕在地。
是它败了……
梅先生终于收起了所有傲气,耷拉着羽毛与鸡冠,点头道:“……可以了。”
它打起精神,无比郑重其事地道:
“我要禀告摇光大帝的是,公输良药背叛了五州!”
顾不上留下更多的时间让谢挚白芍消化这个惊天秘闻,梅先生接着讲下去:
“数年之前,公输良药初初登上家主之位,一面整饬族风,巩固自己的地位;一面连续完善机关术数次,将符文阵法融入机关术之中,造出力量可与大能者相当的木人数具,使得原本只有木牛流马之效的公输家机关术在短时间内突破到了一种无可企及的地步,之后又与佛陀交好,渗透进入大楚王廷,控制了被酒色掏空身体的年迈楚王……”
沉浸在回忆之中,梅先生面露感慨之色。
“一时之间,公输家族的威望与势力在东夷到达了顶峰,而作为缔造了这一切的公输家主,公输良药更是拥有了不可撼动的光辉地位,连我在地下的会光市中,也对她的智慧与手段有所耳闻,并且深为叹服。”
“我对公输良药颇为好奇,费尽心思从公输家手中买来了些许木人残片,想要一睹天才的创造。
细细观之,果然精妙绝伦,超越了数个时代,简直不像当世之物,更不像五州的生灵所能发明出来的东西。”
而公输良药只是一个凡人,甚至那时还颇为年轻。
梅先生意有所指,谢挚立即明白了它的怀疑:“你是说……”
“正是如此。”
梅先生喜欢和一点即通的聪明人说话,“让我起疑的也正在于此。”
“通常来讲,一个人再怎样惊才绝艳,可她也绝不能逃脱时世的束缚,而需要学习借鉴,踏着前人的步子走出新路,不可能凭空创造出一座辉煌楼阁。”
“而公输良药所创新的机关术,却正是这样一座忽然诞生的空中楼阁,毫无凭依地突兀耸立——精确、庞大并且完善,超出了一个人的脑力所能完成的极限。”
梅先生反问道:“公输良药的木人,你们也曾见过吧?难不成你们就没有丝毫怀疑?怀疑那根本就不是一个该属于五州的东西?”
“……这……我……”
白芍只能摇头。她确实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公输良药。
她心思纯一,只顾修行,其实对外界一直都并不怎么留心在意。
东夷人人都听惯了公输良药的多智近妖之名,不论她又造出什么惊人的器物,也不会太惊讶的。
——而且,不该属于五州,那又该属于哪里?
“……星星海。”
谢挚几乎是一瞬间便喃喃说了出来。
而谁能在星星海中,将这超越时代的机关术传递给公输良药,便只有一个人了……
璀璨的金瞳在心间倏然亮起,背景是无边的深邃星空。
那是她曾借狐族的神镜窥见的画面一角。
龙族的君王,金龙姐姐的第一法身,紫帝云重紫。
第270章 沉溺
公输良药所创新的机关术,竟然不是出于她自己本人,而是紫帝云重紫为她提供的……
云重紫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刻意扶持公输良药,为的是在东夷安插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族内奸,好为日后攻打五州做准备——正如宗主一般?
谢挚忧心忡忡地想:
若真是如此,那当今五州,既有强敌在外窥伺,又有奸细在内埋伏,当真是内忧外患,危机重重……
见谢挚将“星星海”三字脱口而出,显然知道什么内情,梅先生惊异莫名道:“……什么,你也知道?”
它本以为,在东夷只有自己知晓星星海与龙族之事,可是看谢挚神情,不仅没有意外,而且竟仿佛了解的消息比它还更多一些。
“跟你没关系。”谢挚低低道:“继续讲吧。”
梅先生又歪着头看了她半晌,并看不出来什么端倪,这才接过方才的话头,慢慢回忆道:
“我对公输良药起疑后不久,她便带着她的木人,亲自来到了会光市。”
公输良药去会光市做什么?
即便是采买珍稀之物,公输家族自有人手,也绝用不着家主亲自前往黑市的。
梅先生很快便解答了谢挚的疑惑:
“她来会光市,不是为了买卖,而是为了见我。”
“……你见了么?”
“见了,自然是见了。我那时候对她很好奇……”
梅先生叹息着说:“我素来不见外客,为的是不让人得知我的真实身份,在外损伤我的威信,你知道人族总是以貌取人,他们会崇拜强有力者,可却不会对一只鸡心生尊敬——哪怕我是上古的遗落种,也不例外。”
“我本不应见公输良药,但我对她的窥探欲盖过了我的规矩,因此我破天荒接受了她的请求,在沉烟阁的内室中见了她一面——当然,是隔着特制的屏风,连神识也无法穿透,看到我的真容。”
“她与你说什么了?”
“她……”
梅先生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眼神忽而变得极古怪,像是一面沉迷,而又一面畏惧。
“她是一个……很可怕的人……我从来没见过如她一般的生灵……”
“公输良药容貌气质俱是上佳,令人见之心折,不仅如此,她还极善洞察人心,擅于运用语言的力量,能够不动声色地引导旁人落入陷阱,不自觉地跟着她的想法走。”
“她来会光市,是为了说服我与她合作。”
“她希望,我能在会光市中设下一局,声称我们寻到了一件无上珍宝,以此吸引东夷各方修士前来,再将他们如瓮中捉鳖一般尽数杀掉。”
谢挚闻言心中一动——这个做法,听起来很是熟悉。
……简直与赤森林的真凰翎之事一模一样。
——观过去未来现在佛与公输家联手,共同向全东夷发出征集令:
取得真凰翎者,可入大佛光寺,得佛陀传承。
而那些进入赤森林的修士,也大多没能活着离开。
公输良药想为龙族的降临提前扫清障碍,清除东夷的修士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为何公输良药初见白芍时便对她抱有那么大的敌意,甚至还想以巨锚取白芍性命,便也能解释了……
——白芍是东夷修士中年轻一代的第一人,未满三十便已至斩己境界,公输良药岂能容她?
谢挚又想起了驼峰宝船消失在江面的茫茫白雾中时,飘来的一句模糊话音。
那是公输良药得知白芍在赤森林里没有遇见真凰,因而发出的低叹。
“那可真是……可惜了。”
现在想来,她到底在可惜什么?
想通了之后,谢挚遍体发寒。
——无非是可惜,白芍没能死在徐凰之手罢了。
好一个借刀杀人……
公输良药甚至根本无须握住刀剑,只需立在背后,谈笑之间已经伏尸无数。
“为了教我答应,公输良药威逼利诱,一面描述在星星海集结的龙族大军如何势不可挡,一面向我慷慨许诺,他日龙族重临五州,我便不必再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龙皇大度,只求复仇,不为图利,愿将整个西荒都赠予我管辖,我可做个都督……”
梅先生声音颤动道:
“她的话语里含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奇妙力量,我昏了头,不能拒绝,竟几乎要立即答应。”
“但好在,我脖颈上一直缠着蜃。”
大公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显然至今还在后怕不已。
蜃听到梅先生提及自己,十分胆怯,将它寻求庇护似的缠得更紧了一些,像一条熠熠生辉的青金石项链。
它与梅先生一样,都是攻击力不强,然而能力十分特殊的种族,但是组合在一起却能产生意想不到的奇效。
“蜃长于造设幻景,故而亦不受他人的蛊惑影响,它看破了我的异常,在我答应公输良药的最后一刻,重重地咬了我一口,迫使我悚然大惊,骤然回过神来。”
“我意识到自己着了公输良药的道,当即释放出厄运之场,然而惊慌之下未能发挥出全力,公输良药也反应迅速,一连用废了七个木人,这才勉强逃出会光市外。”
梅先生颓然摇首,道:“然而我知道,她不会放过我,因为我知道她埋藏最深最深的秘密……”
“可公输良药一时半会也除我不得,因为我既身携厄运,又有蜃为我助力,东夷典籍收藏不如中州丰富,她即便知道我真身乃是霉头锦鸡,但也查不出我的天敌是什么;除非佛陀亲临,否则东夷便没有生灵可以将我灭除。”
所以它才会掉以轻心,根本没有料到,连公输良药都查不到,谢挚却会知道它的天敌,乃是黄鼬。
“这些年来,公输良屡次派人在会光市中宰杀活鸡,我知道,她在威胁我。”
梅先生疲倦地合上眼皮,“她想告诉我,假如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的下场,便正如它们一般。”
“故此,你才想找摇光大帝,寻求她的庇护?”
“是。”
梅先生点头:“若当今五州,还有谁能在佛陀与公输良药手下护我平安,便也只有她了。”
它目露向往之色,对姬宴雪极为尊崇。
“摇光大帝……她是无敌的。”
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摇光大帝给东夷生灵普遍留下了不可战胜的深刻印象。
“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不该说的,你们也早就知道了,现下我只有一件事要求你,那就是告诉我摇光陛下的消息,会光市的一切珍宝,你都尽可拿去,”梅先生狠下心来,忍住不舍之心,“这颗神族遗落的宝石,若你想要,也可以……也可以一并送给你!”
这次讹兽尾没有颤动,彰显了梅先生的诚意。
“……”
谢挚蹲下来,与梅先生认真对视。
大公鸡被她吓得倒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说实话,我的确有法子送你前往昆仑神山,但那得在白芍解除厄运缠身之后。”
神族宝石早在梅先生被黄鼬皮禁锢住时便散落在地,谢挚伸手,将它随意地捻在指间,收入小鼎之中。
“这颗神族宝石,就当是你预先支付的定金了。”
“什——”
梅*先生又惊又怒,厄运缠身连它也无法解除,谢挚这样说,根本就是不想放它走!
它正要抗议,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被谢挚裹着黄鼬皮一并拎起,像包袱一般鼓鼓囊囊地缠在腰间。
谢挚又捏住蜃的脖颈,将它从梅先生的脖颈下扯了下来,三两下缠在自己手腕上,乍一看正似一圈青湛湛的手镯。
“你们俩就先呆在这里吧。”
梅先生从黄鼬皮中挣扎出一颗小脑袋,愤愤大叫:“这不公平!你根本就不想送我到摇光陛下那里去!”
谢挚毫不留情地将它按下去:“休要吵闹。厄运缠身一旦解除,我自会送你离开。”
她又信手拔了几根梅先生屁股上的羽毛,疼得它连连尖叫,捏着长翎朝白芍走去。
白芍不知在想些什么,长睫低垂,被她柔声呼唤了几声之后才回过神:“嗯?”
谢挚知道,自己此次在白芍面前一下子暴露了太多惊人的东西,她现在心中必在踌躇犹疑,不知自己到底还瞒了她什么。
此时坦白一切应是最好的选择,可是……
谢挚近乎慌乱地避开女人清亮的眼睛,踮脚将梅先生的羽毛别在白芍领口,“……给你这个。虽说,虽说厄运缠身不比普通的厄运,但戴上它,总也没有坏处……”
只要和梅先生有身体接触,就可不受厄运影响,而佩戴它的羽毛,就是其中一种良方。
这样一来,就不必怕梅先生再对她们发动厄运之场了。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向白芍讲述自己那些过往,只得暂且逃避。
尤其是面对白芍这样清的眼睛,这样纯粹无瑕、毫不保留的信任,谢挚便愈发惶恐惭愧,觉得自己的遮掩隐瞒不配白芍如此全心对待。
她对白芍的恋慕与依赖一天天增长,与此同时,也越来越怕白芍在得知一切之后离她而去,对她失望厌烦,再也不要她。
一开始没有吐露真相,越往后拖,她的心便越沉重,越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坦白。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接触白芍的厄运缠身,坦白一事,也不很急的……留待以后安定下来,找个机会朝白芍细细道明……
只是现在却不是好时机,何况她们甚至还尚未走出会光市。
谢挚安慰自己一般地想。
小挚还是什么都不愿对她说么……
白芍有些失望,但她并不是会强逼谢挚解释之人,只愿静静地等待谢挚何时对她真正敞开心扉,正要点头答应,便被谢挚紧紧地抱住了。
“白芍……”
“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我,我的确也有许多事情瞒着你,但请你相信我,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我只是……”
谢挚埋首在白芍怀中,惶惑地小声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讲……我好怕……”
好怕白芍不喜欢她,就此厌弃她。
但即便如此畏惧不安,谢挚还是鼓起勇气,抱住了白芍。她不愿看见白芍失落的神情。
她仰起脸,漆黑的瞳仁湿润颤动:“我是真的喜欢你,绝不会有丝毫害你之举……”
“我知道……”
这好像是小挚第一次如此直截坦诚地向她表达爱意……
白芍的心仿佛被绒毛未褪的小鸟轻轻撞动了一下,方才那些失落与沮丧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只有满腔欢喜与甜蜜。
她情难自禁地将谢挚拥紧在怀里,心潮起伏,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反复地低声道:“我知道的……并不必如此……”
小挚待她的心和情意,她自然是信的,从来没怀疑过。
心中的种种感情难以纾解,仿佛只有将怀中人揉入身体才能表达传递,她忍不住动情地俯下身去亲吻谢挚,得到了极热烈的回应。
谢挚勾着白芍的脖颈,不自觉地挺起身子迎合她的吻。
“白芍……哈啊……”在唇齿间,她一声声唤她的名字。
不同与她们之前在寿山湖畔那次青涩的吻,这次谢挚白芍已然较之前熟练了许多,又是情之所至,非如此不能表达,竟格外难以自制,空气都似变得滚烫稀薄。
吻了好久,直到谢挚再也抑制不住喘。息,这才红着脸稍微和白芍拉开一点距离,抵着女人的额,闷闷地抱怨:“你这人怎么……都不累的……”
她方才,简直感觉白芍都要将她亲得晕过去了……
果然修为基础坚牢就是好,在这种事上都能胜过她……
这其实才是她们的第二次深吻,定情之后,白芍虽然与谢挚日夜相处,心中也时常会兴起一些亲近恋人的想法,但她素来自制,至多只会偶尔抱一抱谢挚,在她耳畔颊上亲昵地亲一亲而已;
谢挚也是一样,虽比她大胆一些,可也常常羞涩脸薄,无法主动索求白芍怎样,今日才算是正儿八经好好又亲近了一回。
“而且,梅先生还在这里……”
谢挚刚刚都快忘记了梅先生的存在,待想起来时,但又不舍得拒绝白芍难得的吻,索性放任自己沉溺。
梅先生缩在黄鼬皮包袱里,阴阳怪气地哼哼:“咯咯,您二位还记得我呐?”
“……”
少见的情不自禁还有旁观者,而且这旁观者还是一只大公鸡……谢挚恼羞成怒,用力抓住它屁股上的羽毛:“……闭嘴!”
这个小插曲倒是驱散了两人之间的旖旎气氛,谢挚脸上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依依不舍地在白芍怀里又靠了一会。
“总之,白芍,再等等我,好不好?等我们安定下来,我一定会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的。”她认真地承诺。
白芍轻轻一吻谢挚发顶,心中满是柔情:“好,我等你。”
她其实十分好哄,只要谢挚肯许诺,便会相信,之前的那些细微失落已在方才的吻中全部消弭。
谢挚看了一眼还在昏睡之中的公输良言,心中不禁稍感抱歉。
但她确实还不够信任她,尤其她还是公输良药的妹妹。
“趁着良言还没醒,我们先用神族宝石救活那尊菩萨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