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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芍心中的忧虑越积越多:

小挚过去,到底经历过什么?

两人心思不一,一时无话,头顶的阴云便在此时缓缓浮散而开,泄下薄雾似的轻柔月光,笼在菩萨像的面容上,仿佛也为它戴了一层朦胧面纱。

在这月光之中,她们同时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和着无尽的哀愁悲伤。

一滴血泪从菩萨像脸颊上淌下。

第256章 楚王

——但菩萨像怎会流泪?

即便是残魂附身,也断断不能如此。

谢挚悚然一惊,拔出黑雾作刀,一面拉着白芍后退,一面防备地道:“休要作怪!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菩萨像却不答了,那滴血泪长长地滴下来,在它瓷白色的脸庞上留下一道血痕。

谢挚等了片刻,见它毫无反应,又试探着上前了几步,便瞧见菩萨像脸颊上似乎剥落了一块瓷片,露出底下一点粉粉的红。

极鲜嫩,竟有些像被剥了皮的人的肌肤。

……那里面,是装了个人么?

因为这个猜想,谢挚浑身都冷了冷。

她稍定定神,又离菩萨像靠近了一些,用大观照瞳术去看,却不见什么异常,并不是如她所想,在菩萨像里藏了一具血淋淋的死尸。

谢挚这才长松一口气,心下笑自己多心:

想来也是,若真是如此,她在慧通寺时扫一眼,便能发觉不对劲,又怎会一直等到现在?

直到她听到碎裂的脆音。

那菩萨像脸庞上、肩膀上、手臂上俱扑簌簌掉下大片瓷片,像长蛇蜕皮,动作机械缓慢,似是极为痛苦,但还是剧烈颤抖着,一点点用手指抓紧了谢挚的衣襟。

“求你……”

血一下子从菩萨像的七窍里涌出来。

“……救救我。”。

阳凡镇,慧通寺。

蒙面女子奄奄一息地倒在正殿地上,身下洇着一大滩暗红的鲜血,金锏早已被打得分崩四散,胸口不断起伏,但那起伏的幅度已经渐小。

她头顶飞舞着一把金刚杵,遍放璀璨金光,将她如大山一般严严实实地笼罩住,丝毫不得逃脱。

在那金光最盛大处,隐隐约约可见一个闭目端坐的金身罗汉,将那蒙面女子牢牢镇压,每一息过去,女子的气息都更微弱几分。

一旁的明空漠然地看着她一点一点丧失生机,手中一颗颗捻着佛珠,神色丝毫不动。

金身罗汉们个个都是仙人,他们手持的金刚杵名不虚传,果然极厉害,任这女子再神通广大,也必不能逃出。

方才他一问她,为何夜闯慧通寺,那女子意识到不对,便猛地攻过来,她修为倒也不错,手中的一柄金锏更是神异,只是仍敌不过罗汉的金刚杵,缠斗了半晌,被打得吐血不止,倒地再难坐起。

那蒙面的面罩仍罩在女子的脸上,明空冷冷一笑,对身后的僧人吩咐道:“你且去摘了她的面罩。”

哪怕这女子已无再起之力,他仍自警惕,不肯亲自上前,只是支使手底下人去。

僧人答应一声,走到金光下面去,那金刚杵竟也识得敌我,对他并不攻击。

那女子就在近前,流了满地的血,僧人略犹豫一下,低低念声“阿弥陀佛”,单手揭了她的面罩,不*禁看得有些呆了。

底下是雪白秀丽的一张脸,双眼紧紧闭着,看起来颇年轻,大约只有二十余岁。

明空后退了几步,直到众僧人将自己完全掩住,方道:“将她扶起来,让我看看。”

僧人依言而行,将女子扶起,令她的脸毫无遮拦地面向明空。

明空一怔,却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而是因为心头隐隐浮起的一缕熟悉。

这脸庞,他竟仿佛在哪曾经见过似的。

“住持!”

两旁的僧人忽然露出极惊恐神色,像见了鬼似的跳起来,伸着双手,想要上前,却又不敢,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怎么?”

明空想高声责骂他们,如此不镇定,简直一点没有体统!

他张口欲言,这才觉得喉咙发紧,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顺着僧人惶惧的视线向下看去,明空这才愣愣看到,有一条蛇尾巴正在自己的下颌下方轻轻扭动。

那蛇尾却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泛着钢铁的寒光——竟是条铁铸的小蛇。

蛇尾末端,赫然刻着两个篆体小字。

公输。

“嗬!嗬!……”

明空的眼睛一瞬间瞪到极大,几乎暴突出来,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朝两旁的弟子乞求地伸出手,但却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因为那铁蛇已经咬碎了他的喉咙。

鲜血淋淋漓漓地流出来,沾满了僧袍的前襟,世界在明空眼里骤然暗下去。

钢铁小蛇无声无息地游走下来,水一样钻进了女子的衣领。

失去了明空的加持,悬在女子头顶的金刚杵猛地光芒一黯,那尊罗汉法身也随之轰然碎裂。

女子喘着气,口中仍在溢血,将身后满脸惊恐的僧人喉咙捏断,抬手一挥,周围断成无数截的金锏便飞速地组合了起来,重又恢复原样,好好地飞到她手中。

她勉力使锏,震碎了笼罩自己的金光,走向倒在地上的明空。

每走一步,都有数个惊恐万分的僧人倒下。

面上无波无澜,没有丝毫表情,只有漆黑的一双眼沉沉地望着他。

由这一双眼,明空陡然记起了少年时的经历——

他那时还不过是一个小沙弥,因为虔诚与精通佛经被选入大佛光寺学习佛法,却终日不见佛陀本尊,终于有一日听说佛陀待客,忍不住好奇之心,悄悄前去偷看,渴望能一睹佛陀风采。

在菩提树下,他只看见了佛陀的背影,与那坐在佛陀对面的纤弱女人。

女人面上含着一抹仿佛永远不会淡去的温柔笑意,好像身有腿疾,因而坐着轮椅,但却丝毫不显得卑微,哪怕与佛陀对坐也不失气势。

似是远远地瞧见了这个探头探脑的小沙弥,女人朝他投过来一眼,很从容地慢慢偏头笑了笑。

明空以为她要向佛陀告状,心脏急跳起来,吓得慌忙逃走。

一路奔出好远,明空才止住步伐,擦着汗大口喘气。

那女人的面容深深印刻在了他心里,明空恍然想起来,她的瞳孔与常人不同,竟然是透明的。

——就像水晶一样。

菩提树下,公输良药收回目光,轻笑一声:“你养的小和尚在偷看,不去管管么?”

佛陀微笑摇头:“不必管。”

后来过了许久,明空才知道,佛陀那天亲会的贵客,便是公输家新上任的凡人家主,公输良药。

而现在,蒙面女子冷冷地自上而下地看着她,除过瞳仁漆黑之外,露出来的面容竟与公输良药有六七分相似。

女子俯下身,给明空口中塞了一丸流光溢彩的丹药,强使他吃下去。

这并不是什么救命之药,只是能激发将死之人剩余的生机,令他回光返照,猛地精神抖擞。

“我问你,是谁派你埋伏在此?是佛陀么?还是另有他人?是哪个罗汉借给你的金刚杵?那些死了的和尚尸体在哪里?”

女子急急逼问道:“快说!你若说实话,便还有的活!”

明空却不言,只是一眨不眨地地盯着她的面庞。

“说话!”

那铁蛇的尖牙上附有剧毒,明空嘴角不断流出黑血,只有眼睛出奇地亮,“你是……你是……她的妹妹……”

女子一顿:“……是或不是,与你无关。”这话却其实已算变相的承认了。

明空忽然反倒从容起来,笑一笑,问:

“公输姑娘,敢问你,你是为你姐姐做事,还是为楚王做事?”

“都不是。我是为天下公义做事,非为一人一家之利。”

仿佛感觉受到侮辱,女子硬硬地答。

“既是为天下公义,那贫僧劝你一句话,你肯不肯听呢?”

“……”

见女子不答,明空笑得更温和,口中黑血涌得更多,低声道:

“你不要再将这案子查下去了……这样不好。无论是对你姐姐,还是对天下。”

女子听出他意有所指,急急扶住明空的肩,还要再问,明空的头却软软地歪了下去,已经含笑死去了。

女子极懊恼地皱紧眉:怎么会这样!明明那丹药,还可为他再延至少三刻的性命的……

她若有所感,伸手去掰明空脸颊,看见他口腔里一片血肉模糊。

竟是咬断了舌头,自尽而死。

在明空生机断绝的一瞬间,女子忽觉身后猛然大亮,下意识便要回身去看。

正当此时,那条姐姐赠给她的铁蛇却猛地弓起身子,将她急扯出去。

女子被扯得一路滚出殿门,刚惊诧地翻身爬将起来,便听得身后传来极大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寺庙的建筑都颤抖着扑簌簌落下灰尘。

“轰隆隆……”

整座大雄宝殿在呆立的女子面前缓缓崩塌,巨大的烟雾腾然一团升起。

鸡犬不安地乱叫,阳凡镇陆陆续续亮起许多灯盏,人们惊忙披衣出门,遥遥望向慧通寺的方向。

“寺里这是怎么啦?”

“地动了吗?还是……”

“快去救明师父他们!”

“……”

那失去了主人的金刚杵如若有灵,初一感知到明空死去,便自行爆炸开来,精准地将正殿炸得粉碎。

若是她未被小蛇及时扯离,以这一副重伤之体,在金刚杵的爆炸冲击之下,也必不得活。

女子回望了一眼寺门,接下来,镇民很快就要赶来了,她得马上离开才行。

疲倦充满了她的胸膛,叫她泄气。

一路追查至此,案情的线索又全中断了。

女子烦躁地踢开脚边一块佛像碎片,服下一枚丹药草草疗伤,拉上面罩,眨眼消失在此地。

接下来,她要去找那两个隐身不出、又提前离去的神秘女子,看看她们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

却没有注意到,那佛像的内胎断面处,隐约带着淋漓血色……

泽都,王宫。

大殿的王座之上,一个小少年正在按膝端坐。

他穿着王袍,生得白皙清秀,面孔十分稚嫩,至多只有十三四岁,举止之间已有君王的威严。

这小少年,正是当今楚王,即位才不过三年。

只是不知为何,楚王此刻却汗湿夹背,冷汗一滴滴往下淌,仍独自强装镇定。

“……公输家主,”望向下方从容不迫的女人,他喉头重重吞咽了一下,才敢开口,一说话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克制不住地发抖。

“不知你进宫觐见寡人,所为何事啊?”

轮椅上的女人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自顾自垂着眉眼,捧着茶盏漫不经心地抿。

楚王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她坐在下方,可在气势上,两人实则是反了过来。

见女人不理会自己,楚王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怒气,攥紧了拳头:

他才是大楚的王,她算什么东西,竟敢如此轻视于他!

如此大辱,叫他怎能容忍!

怒火将楚王的心烧了起来,但他却没有表露在面上,反而勉强松开紧握的双手,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公输家主?”

少年乖顺非常,一步步走下王座,来到公输良药面前,神色愈恭,跽身诚恳道:

“不知寡人何处犯了大错,竟使家主深夜赴宫,还望家主指点。”

他不能发怒,他需要忍耐。

眼前的女人看似病弱,其实比任何一个修士大能都更加狠毒强大,他清楚得很。

三年前,便是她,也是这样孱弱地倚在轮椅上,微笑着令侍女为当时的楚王奉上了一杯毒酒,他那肠满肚肥的昏庸父王竭力挣扎,不顾颜面,大哭哀求,仍然不能使那女人心软,也不能逃脱自己死亡的命运。

富丽堂皇的大楚宫室里寂静无声。

公输良药仍然没有看他。

随着时间流逝,殿内的燃香又断了一大截,正如年少的楚王额边滚落的汗珠。

直到跽跪得膝盖毫无知觉,女人抿完一杯茶,温温地笑了笑,仿佛才瞧见他拜在自己面前,惊讶道:“王上怎么在这里?您瞧我,身子太差,竟没留心到。”转头令侍女前去搀扶,“快扶王上起来。”

“无妨,无妨……”

楚王撑着酸疼的膝盖,勉强站起来,垂着头和双手,不敢直视女人透明的奇特瞳孔。

落了座,他方听到公输良药的问话。

她语气极温柔,仿佛只是在亲切地询问小辈功课怎样,却一瞬间令楚王骇得毛骨悚然,几乎恐惧得跌到座下。

“此番良药前来,是想问一问王上,上月四日丑时三刻,为何深夜急召舍妹自地道入宫,令她去查近来泽都的僧人连丧之案。”

他终于还是与她透明的眼睛对视在了一起。

“大楚的捕快这样多,为什么您偏偏挑中我的妹妹呢?”

第257章 鸟笼

大楚王宫死一般的寂静。

楚王喉头不自觉地重重吞咽,听到自己心脏急跳的声音。

公输良药……她是怎么知道他深夜传唤的事情……?说出的时间还如此精准?

恐惧的同时,他也难以自制地愤怒。

——有内鬼?谁出卖了他?或者就是……公输良药,她监视他!她怎么敢!

环顾四周,偌大的王宫里,他竟无人可信。

本该守护他的卫士像死人一样,对公输良药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垂首默立;

明珠的华光慷慨地倾泻在公输良药带着病容的面孔上,分明是再清丽不过的柔和外貌,却让楚王心头大骇,仿佛看见厉鬼。

她连笑容的弧度也完美无缺,却不见丝毫真心。

过了好久,楚王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在极度的惊恐下,已经软倒在了座位之下。

“寡人……寡人……”

公输良药微微垂眼,目光随意地扫过少年惊恐至极却还要强装镇定的青涩脸庞,唇角慢慢勾出一抹笑:“嗯?”

装得倒是挺好的。

三年前,她之所以在上一任楚王遗留下的众多子嗣中选中他,扶持他上位,正是因为这少年长了这样一张怯懦如羔羊的脸。

却没想到,在羔羊的伪装下,藏着幼狼的野心。

他大胆至此,竟敢将主意打到她妹妹身上。

这是她的逆鳞。

所以今天,她准备让他得到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楚王攥了攥手掌,慢慢放松下来身体,膝行上前,刻意拿出自己最软弱柔顺的模样,以畏服的姿态,一步步挪到女人的脚边。

“寡人……之所以召公输良言入宫,乃是看中了她的才干。”

觑着公输良药的神色,楚王小心翼翼道:“她虽然年纪尚轻,却能屡破大案,寡人闻之,也不禁深为叹服。”

他素来听闻,对这个小自己许多的妹妹,公输良药是极宠爱的,因此话语之间便有些刻意夸赞,盼望以此能得到公输良药些许宽容。

公输良药少年时逢得家族内斗,所有的亲长都丧命于那场巨变中,所属的支脉几乎为之断绝。

为了活命,公输良药被迫携妹逃亡,自此踏上流亡之路,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那时,她才不过十三岁而已。

便是在那场灾难中,公输良药为保护妹妹,被砸断了双腿,自此落下病根,再也不能站立,而只能依靠轮椅移动。

后来公输家族安定下来,亲迎公输良药回府,曾提出为她洗骨伐髓,以仙药重塑双腿,不知为何,却被她委婉地拒绝了。

公输良药将妹妹一手教养长大,两人年龄差距甚大;

某种意义上,比起姐妹,她倒更像是公输良言的母亲。

公输良药原本在静静地听着,听到楚王这样说,立即便察觉了他的小心思,但也没有拆穿,反而笑容更温柔了一些。

“是么?良言竟能得王上如此激赏?”

楚王心中惴惴,不知道公输良药是否满意,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近来泽都僧人连丧,佛教乃我大楚之国教,自然不可损伤。此案事关重大,故此,寡人想将其亲自托付于有能之士……”

飞快地一抬眼,“……而泽都中最有才能的捕快,无疑便是令妹,公输良言。”

“即便如此,王上有何命令,直接传达即可,又何必深夜传召,刻意避人耳目。”

女人的声音仍然轻柔舒缓,却一针见血。

楚王的身子抖了抖:“寡人……不敢说。”

公输良药面露讶异,温声道:“王上乃是大楚国君,东夷之内,莫非王土,有何不敢说。”

这国君之位,如非公输良药,他如何坐得稳?便是他父王,做得楚王数十载,不也是因为不听公输良药的话,便被她随便寻了个借口以毒酒鸩杀?

大楚王权式微已久,接连几代国君俱是昏庸无能之徒,及至公输良药成为家主之后,公输家的势力更是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时至今日,控制楚国的人,明面上是楚王,实是公输家,他只是公输良药的傀儡而已。

楚王鼓起勇气道:“家主有所不知,其实这案子,是良言姐姐自己想查的,她不想被家主知道,故此寡人才深夜宣召,并不是寡人……”

说着,声音又弱下去,显得极为委屈。

近年来,随着公输良言长大,她与姐姐之间渐生龃龉——

公输良药希望妹妹能接她的班,潜心学习家族的机关术;

但公输良言却意不在此,反倒跑去当了一名捕快,从最低的等级做起,一路摸爬滚打,吃了许多苦,极使已为妹妹安排好前路的公输良言不快。

听说,公输良言现在吃住都在官府之中,已经许久没有回家了。

女人透明的瞳孔定定地凝视着楚王,看不出来什么情绪,直到少年畏惧地深深埋下头,她才忽而一笑。

“原来如此。多谢王上为良药解惑。”

坐在轮椅上,她朝楚王艰难地欠一欠身,语带愧疚道:“良言太过任性,给王上添麻烦了,之后,我定会好好教训她。”

吓得楚王慌忙回礼:“不敢,不敢……”

公输良药话锋一转,笑道:“为表歉意,良药此来,特为王上备了一点薄礼,还请王上上前一观。”

言毕看向身边的侍女,侍女立即会意,将背上的木箱放在地上。

这木箱约有半人高,刚一触地,立刻便吱呀作响,变戏法般飞速站起一个庞大的木人来。

面上镶着曜石作眼,胸膛的缝隙处还能看到咬合的齿轮与流转的符文,恰如这木人的心脏与血液,驱动它如活人一般灵敏动作。

若是谢挚白芍在此,定能惊讶地认出,这正是之前守护在公输良药身旁、朝她们递送宝药的木人。

楚王震撼地仰起脸来,“这是……”

如此近的距离,自然压迫感更重,他几乎觉得这木人是位顶天立地的巨人,被吓得连连倒退。

公输家族素以符文阵法与机关术闻名东夷,而它们在公输良药的手上焕发了新的光彩。

她将符文与阵法融入了机关术之中,使机关术为之跃然一变,堪称赋予机巧以新的生命。

而这尊木人,便是公输良药的成名之作,在东夷赫赫有名,她二十岁时便将它设计制造了出来,从此木人便成为了公输良药最忠诚的护卫,时刻不离她身旁。

听说,这木人在体型上参照了北海的巨人一族,看起来别具一种粗犷的威慑力;

更有传闻声称,公输良药已经可以依靠机关术,批量造出实力堪比大能者的人偶,令东夷的修士为之忧愁战栗。

木人的阴影笼罩了公输良药,令她显得更加病弱纤细,也愈发令人捉摸不定了。

女人含笑鼓励道:“王上不必惧怕,请上前来。”

“好……”

楚王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公输良药忽然翻脸,令这木人将自己拍死在掌下的可能,终于还是心一横,强撑着抖抖索索的身体,勉强上前去,立在木人跟前。

木人缓缓弯下腰,将手掌摊开在他面前。

楚王愕然地看到,木人掌心放着一个制作得很精巧的盒子。

似乎还熏有名贵的香料,刚一拿出来,便嗅到扑鼻香气。

“公输家主,这是……?”

“这就是良药备下的礼物,王上请打开。”

楚王犹疑不定了半晌,下定决心,慢慢揭开盒盖——

里面盛着的,赫然是一颗死不瞑目的血淋淋头颅。

“啊!!!”

如同白日撞鬼,楚王脸色“唰”的一下煞白下去。

手在极度恐惧下难以自制地松开,木盒随之掉落在地,那颗头颅便骨碌碌滚出盒中,亲密地依在少年脚边,眼睛仍如一个活人一般,仿佛在恭顺地注视他,又被已经吓破胆的楚王手脚并用地乱踢出去,颠出一路鲜红血迹。

“啊……啊……他是……他是……!”

他眼泪已经淌了满脸,指着那颗头颅,大张着口,仿佛难以呼吸,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认得这张面孔,正是他最信任的一个近侍。

当日便是他,替楚王将公输良言传唤到了宫中。

“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在混乱之中,楚王甚至忘记了“寡人”的自称,伏倒在地,狼狈地痛哭起来。

他自作聪明,自以为可以靠公输良言拿捏她的姐姐,谁知却给自己的身边人召来大难。

轮椅转动的声音靠近,楚王听到女人轻柔的叹息声。

“王上认得他么?”

楚王只是恸哭,既为朋友之死,也为自己的命运。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也无法逃脱公输良药的掌控了。

不过公输良药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此人生前是王上的近侍,欺君罔上,似忠实奸,良药在他房中搜到了诅咒王上的证据,为免王上伤心,已提前命人将他斩首示众了。”

“良药这番处置,不知王上可否满意?”

楚王垂着头,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气,断断续续地哽咽道:

“……满意……再满意不过了……”

他立起身子,深深下拜行礼,肩膀哭得一耸一耸,不断颤动:“多谢家主……为寡人扫除奸人……”

公输良药欣赏似的看了一会悲痛欲绝的少年,弯下腰,作势欲扶,楚王自然不敢让她扶,慌忙爬起来。

“臣子为君分忧,本属分内之事,王上又何须多礼。”

出了大楚王宫,公输良药似是觉得疲倦,一路闭着眼,时不时蹙眉咳嗽。

她的身体相当差,稍一动作,便觉发困。

直到回到房中,歇息了片刻,公输良药这才感觉好了一些,便驱动轮椅驶到自己养的灵鸟笼边,专心致志地喂食。

公输良药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只是一直都很喜欢养鸟,自刚出壳的幼鸟养起,并且坚持亲力亲为。

“家主,小姐那边……怎么办?”

手里捧着药碗,侍女小心翼翼地问:“铁蛇方才传回来消息,小姐一路追查到了阳凡,在那里遇到了大麻烦,受伤……不轻。”

公输良药逗弄灵鸟的手指顿了顿。

阳凡,她知道,不过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镇,只因近年来,出了一个白芍,才在东夷有了些许名气。

她不喜欢白芍,白芍很不聪明,而她不喜欢同一切不聪明的人打交道,那样让她觉得浪费了自己珍贵的精力。

阳凡吗……

不知良言在那里,会不会遇上白芍。

小灵鸟顶开未上锁的笼门,灵巧地攀上了公输良药的手指,叽啾乱鸣,她停止出神,好脾气地没有制止,只是抬手,温柔地抚摸它细暖的绒毛,感受这小生灵无比依赖地轻蹭她的手心。

每当这时候,都是她一日里最放松的时刻之一。

“都处理干净了么?”

“回家主,佛陀那边已派人传话过来,说很干净,无须担忧。”

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小鸟,公输良药随意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忽然,她若无其事地温声道:“帮我问问佛陀,他觉不觉得,自己座下那个借出金刚杵的罗汉,该坐化了?”

虽然那个罗汉办事不错,但他的法器伤了良言,还是不好再留吧。

“……”

侍女悚然,将头垂得更低:“奴婢会禀与佛陀知道的。”

“至于良言……”

公输良药慢慢地思索着,对于这个妹妹,她一直都很头疼。

打,舍不得;骂么,她没有力气骂,也并不是会骂人的人。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绑起来关在家里合适,才能让她安心。

但那是下下策,良言性子很烈,想来不会肯的。

“她从来都不听我的话,我想,让她出去受受苦也好,好让她知道,姐姐并没有害她之心。”

手中的小鸟不知为何忽然挣扎起来,啄了一口公输良药的手指,虽然下口并不重,但血一下子便从她指间流了出来。

“家主!”

侍女大惊,连忙扑上来为她擦拭止血,几乎恨不得将这不知好歹的鸟儿掐死。

家主从小养着它,对它这样好,它还敢……

公输良药却笑着摇了摇头:“没事的,并不疼。”

“只是一只……没长成的小鸟而已,不懂事,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用带血的手将那受惊的鸟儿捧起来,小心地放入精巧的牢笼。

“都怪我,把你惯坏啦。”

公输良药锁上鸟笼。

第258章 瓷面

阳凡镇数百里开外,一处平平无奇的浅滩之上,回荡在此处的本应只有哗哗水声与唧唧虫鸣,今夜却有不同。

若有人忽然兴起,来到河边闲坐,随手掀开一丛水草,便能惊骇欲绝地看到,在朦胧月光之下,赫然正立着一个鲜血淋漓的“菩萨像”——正是谢挚从慧通寺携出的那一尊。

“求你……”

菩萨像喃喃说着话,几乎要栽倒在谢挚怀中。

“……救救我。”

谢挚被它抓住衣襟,近距离看到这菩萨像表面皮肤剥落的骇人惨状,以及它面上的痛苦凄楚神情,如此真实鲜活,仿佛一具真人,不由齿间发冷,一瞬间竟忘却了动作。

“小挚!”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白芍见那菩萨像竟似活物,抓住谢挚低语,心中又急又惊,当即挺剑上前,要保护她。

谁料谢挚拦住了她。

“别急!白芍。”

连忙将菩萨像护在怀中,谢挚回首,示意白芍到自己身边来。

她之所以不让白芍将它斩碎,非是她忽然心软,而是——

“你来听,她在说话。”谢挚小声道。

白芍不知所以,但很听谢挚的话,顺从地凑过去,果然看到那菩萨像靠在谢挚肩头双眼紧闭,似已昏迷了过去,仍在无意识地喃喃细语。

“佛要杀我……佛要杀我……”

它似乎受过极大的刺激,精神仍陷于深深的混沌恐惧之中,口中没什么条理,只是不断地重复这句话,身体间或猛地一抖。

白芍闻言一凛,却并未多么惊讶——经过之前许多事情铺垫,对这菩萨像口中吐出的惊天之语,此刻她竟也没有多么觉得意外。

“白芍,你说,它……是人么?当真是佛陀害它至此?”

谢挚脸色苍白得厉害,没有半点血色,在月光下竟与瓷面不分上下,只有一双眼睛仍如星子一般亮,求证似的望着白芍。

——或许并不是它,而是……“她”。

如果是真的,这样残忍毒辣的手段,真是她生平闻所未闻。

但凡一个人还有一丝人性,面对此情此景,在胆寒之余,都不能不生出一股本能的憎恶。

白芍正要说话,便听得那意识模糊的菩萨像忽然又低低地呢喃了一个名字。

“……芸柔。”

陌生的名姓。

这又是谁?难不成,是佛陀的帮凶?

谢挚一呆,以为这是哪个修士,下意识看向白芍,期望她或许知道此人;

白芍却也是一样的茫然,见谢挚望向自己,忙摇头否认,“这名字,我也从未听说过。”

白芍在赤森林里磨练了足足七年,她对如今的东夷世事不大了解,也是理所当然的。

谢挚思索片刻,决定道:“不论真相这样,还是先将这……”

她有点拿不准,该将这菩萨像叫做雕像还是女子,顿了顿,方道:“我们先留住她的性命,看她能不能说出更多。”

菩萨像气息奄奄,仿佛随时都会死去,当务之急,是为她续命。

这菩萨像的形容太过触目惊心,思及她或许乃是活人,被奸人硬生生折磨至此,谢挚便愈发不忍,不能见她在自己面前如此痛苦。

遍寻小鼎,之前在神墓中得到的圣花花蜜救治完碧尾狮之后,竟然还有几滴遗存。

谢挚原本都快遗忘了它的存在,不意此刻却忽然寻见,连忙欣喜地将花蜜取出来,揽着菩萨像坐下,一面将花蜜小心地喂到她口中,一面抬头对白芍一笑,开心道:

“这是圣药花蜜,可以活死人而肉白骨,服下之后,她定能很快恢复,再无性命之忧。”

身为修士,白芍自然也知道圣药无比珍贵。

圣药早已在东夷绝迹,听说如今,似乎只在中州才有。

数年前,五州最西方的昆仑山疑有圣药降世,佛子觉知是时风头正盛,他是佛陀的亲传子弟,人们都传言说,他将会得到佛陀的全部传承;

觉知不惜远渡数万里,原本对圣药志在必得,不料最后却铩羽而归,被中州的少年天骄大败,足足沉寂了三年有余。

旁人为了得到圣药,甚至可以亲友反目,小挚却为了救一具不知是不是人的雕像,却如此轻易地将它取了出来。

白芍在谢挚身边蹲下,柔而专注地看她动作,轻声道:“小挚,你真好。”

“我哪里好?”

谢挚自己却不觉得,她向来只觉这些珍宝只是些物件,如能派上用场,方算物尽其用;否则即使再珍贵,也不过是些死物而已。

又起了些逗弄白芍的心思,笑着瞧她,“怎么了,觉得我败家么?”

“我怎会这样想?”

白芍连忙为自己申辩:“世上只有最无能之人,才会嫌弃妻子败家的……倘若谢姑娘嫁给我还要担忧这些琐事,才真是我无用了。”

谢挚忍不住笑,正要笑话她傻,圣花花蜜便起了作用,怀中的菩萨像挣扎着呻。吟起来。

两人一凛,齐齐正色,密切关注菩萨像的动静。

光洁的“瓷面”缓缓生长,重新覆盖了菩萨像开裂的躯体。

谢挚原本正在紧张地盯着她,期待她在圣花花蜜的滋养之下恢复正常,过了几息之后,却忽然脸色大变,失声叫:“不好!”

身体被修复完整的同时,菩萨像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了!

这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完全说不通……

在惊讶不解之中,谢挚猛地想到了一个可能:

圣花花蜜可以修复生灵的身体,可这尊菩萨像似乎已经不算生灵,而是介于雕像与活人之间,这时喂它服下圣花花蜜,的确能够修复它的身体不错,但却是不是……令它更接近了雕像的状态?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可真是好心办了坏事……!

谢挚大感后悔,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忙击出一掌,轻轻打在菩萨像身上——这一掌用的力度极巧,仅震表面,却丝毫不会伤及内部。

被谢挚打中,菩萨像表面的“瓷面”顿时又开裂了许多,沾着血扑簌簌掉落,看起来极为骇人,但菩萨像却反倒精神一振,原本已经声音渐绝,此时口中却又溢出呻吟:“呃……”

这菩萨像的身躯,竟有些像个封印。

好狠毒而又精妙的手段!

谢挚一瞬间便领悟了其中关节,当即心惊不已。

——如果出手救这菩萨像,它就会变成一具真的雕像,再不能发出人言;而如果不救,它也会重伤死去。

这是两相矛盾的无解之题。

眼见在圣花花蜜的作用之下,被击碎的瓷面重又覆上雕像身躯,谢挚急声叫:

“快!白芍!和我一起打碎这些瓷面,否则她就会变成真的雕像了!——但要小心,不要伤到她!”

“好!”

白芍也加入了她,但圣花花蜜的效力太过强大,两人刚一击碎,那瓷面便如灭不尽的野草一般,重又生生不息地漫上来。

这感觉如同凌迟,如此不过几刻,在极度的疼痛之下,菩萨像几乎陷入昏迷。

因为焦急,谢挚额上渗出密密的汗。

不好!这样下去,等圣花花蜜的效力被消耗完全,她恐怕也早已疼痛而死了!

谢挚忽然生出急智,心下一横,不再继续击碎那些瓷面,转而一把抱住菩萨像,按着她的肩膀,在她耳旁急声道:“想想*芸柔!你难道不想再见到她了吗!”

这其实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谢挚也不知这芸柔到底是谁,但落到这种境地,尤能被菩萨像喃喃呼唤,想必此人定然对她极为重要,不是至亲,就是死敌。

谢挚原本预备,倘若这样不能仍然激励菩萨像,便转而以佛陀唤起她的仇恨,心中对此举实则并没有多少底气,谁料竟然真的对菩萨像起了作用。

“……芸柔?”她恍惚地叫了一声。

见菩萨像对这个名字有反应,谢挚心中大喜,“对,芸柔!”

“你之前是谁,是谁让你变成这样,我如何能救你?”

这是谢挚现下最关心的问题。

菩萨像一言不发,躺在谢挚怀里,瓷制的双睛无神地望着阴晦的夜空。

瓷面如鳞片般又飞速漫了上来,被白芍一指击退,谢挚捧起菩萨像的脸,要她看着自己,急道:“快说呀!不要睡!”

仿佛被谢挚唤醒,菩萨像慢慢转过脸,辨认着她的面孔——不是她想见的那个人。

顿了片刻,她才气若游丝道:

“我乃是……佛陀座下的比丘尼。”

“佛陀抽取了我的念力,让我们都……变成了……雕像……”

幕后黑手竟然真是佛陀!

谢挚顾不上惊讶,追问道:“我怎么才能让你恢复正常?”

那菩萨像却转过脸,不再答了。

“施主已经帮我甚多,不必再为我身涉险境,你们……也不要再追查此事,实在太过危险。”

她似已经恢复了神智,说起话来条理清晰,而又自制冷静,竟还能忍着剧痛,默默忍受,不发一声呻。吟。

菩萨像放弃了抵抗,身上的瓷面顿时便蔓延得更快,一瞬间已经接近了她的脖颈。

“小挚!我的速度赶不上圣花修复的速度!”

白芍必须将力度控制得极为精微,否则便会将菩萨像整个击为齑粉,因而束手束脚,至多只能使出一成功力。

形势不妙。

“好,好……你竟然这样说!”

谢挚怎么也没想到,这菩萨像清醒过来之后,反倒没了求生的念头!

她气极反笑,嗤笑一声,站起身来,俯视着她道:

“你难道就不想再见一面你的芸柔?你和她的事,我可全都知道了。”

菩萨像本能一怔。

趁她失神的这一刹那,谢挚骤然逼问:“如何才能救你?”

——佛陀法力无边,我如今已成雕像之身,即便还侥幸保有一丝神智,也断无恢复之理,只有死路而已。

或许,能叫我重归人身的,也便只有昆仑神族的生命符文了……

谢挚停止听心术,叫:“白芍退后!”

白芍立即收手后退。

她刚离开菩萨像,瓷面便汹涌而至,径直冲向了雕像的面孔。

翠光一闪,在瓷面将要把整尊菩萨像全部覆盖的前一瞬,谢挚险之又险地将它收进了小鼎之中。

“呼……”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挚才陡然放松下来,长出一口气。

浑身脱力似的发软,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

在方才的紧要关头,她先提起芸柔,使得菩萨像一瞬失神,趁这时突然逼问如何才能救她,菩萨像心头下意识浮现的念头无可逃避,尽数被听心术捕入囊中。

白芍走过来,轻轻拥住谢挚的肩。

精神高度紧张之后,恋人的怀抱应是最叫人心安的良药,谢挚放松地倚靠在女人怀里,抱住她笑着摇头:“真没想到,我还有审问的才能……”

这菩萨像性子好倔,真是将她逼得不轻,差点无计可施。

“神族的生命符文……”

听了谢挚的如实讲述,白芍也不禁微微蹙起眉。

她自然也知道,神族主掌的生命符文极为神异,可以自由转换生灵的生命形态。

现如今,能救那菩萨像,使她回到人身的,恐怕也就只有神族了。

但是,她和谢挚只是人族,东夷又距昆仑山不知多少万里,要她们如何取得神族的符文呢?

谢挚同样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唉,要是之前遇见摇光大帝的时候,朝她讨要个什么法宝就好了,神族那么富裕……

若是她去求姬宴雪帮忙救人,不知她会帮么?

大概会的吧,只是免不了被笑话几句……谢挚胡思乱想着。

末了又想:

她好像还欠姬宴雪一个承诺没有还,这桩债尚未还清,难道还要再欠她第二次?

“小挚,不若我们去泽都的会光市看看,那里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神族的东西。”白芍建议道。

“会光市?”

那是什么地方?

看出了谢挚的茫然,白芍温声解释道:

“会光市乃是东夷最大的黑市,乃是天然形成,位于泽都地下,没有官府抑或他人插手。”

“那里鱼龙混杂,是各族散修聚集之地,常常能淘到一些极珍稀的宝贝。”

“我想,如果会光市也不能寻到神族之物,找遍东夷,也就再没有其他的地方了。”

听起来,倒有些像歧大都的西市……

谢挚心中一动,起了些去看看的心思,却又有些犹豫,没有立即答应。

——此事牵涉到了佛陀,这样不停追查下去,真的好吗?

要知道,救下那尊菩萨像,可不像夜探慧通寺那样简单。

更何况,仅仅是一个慧通寺,她与白芍今夜便已经遇到不少意外了。

她若是自己独身一人,死了伤了,倒不要紧;可要是累及白芍,却是她绝不愿看到的。

第259章 泽都

白芍看出了谢挚的犹豫,温言宽慰她道:

“小挚,你不知道,会光市乃是全东夷唯一一处没有佛寺僧人的地方,凡进入者皆佩戴面具,天黑时进入,天亮即散,无人可以得知买卖之人的身份,只要守规矩,便并不危险。”

顿了顿,又柔声道:“而且,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的,所以不必如此担忧,好么?”

“白芍虽然修为不算很好,但在会光市中护下一个人,也并不太难。”

其实白芍还是说得谦虚了,以她的修为,只要不与仙人正面冲撞,在东夷,她如今几乎碰不到可以一战的对手。

换而言之,她实则是仙人境以下,近乎无敌。

“哎呀,我不是担心这个……”

谢挚真喜欢看白芍这样——并不自夸自负,可在谦逊中也含着一点青年人独有的傲气。

她脸有些红,低了眉眼,小声道:“我是怕这样下去……连累到你……”

白芍神色更柔:

“你怎会连累我呢?须知道侣乃是一体,你的心愿,即是我的心愿;你的意志,即是我的意志,都是我自己甘愿的,何来连累之说?倘若你受苦受难,比我自己受伤,倒要更叫我难受。”

“更何况,追查此事,救助那菩萨像,也正是我心中所想。”

谢挚抬头,眼睛湿润地瞧她,声音软软的:“……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每当谢挚这样自下而上地抬眼看人,都有一种懵懂不自知的可爱,明明外貌已是一个极明艳的年轻女人,但眼底晃动的还是少女的清润光彩。

白芍忍住自己捏一捏谢挚脸颊的欲。望,正色道:

“海晏死得不明不白,张夫人为他肝肠寸断,如那菩萨像所说不假,长久以来,佛陀必定已经如此暗害了不少佛弟子,其手段之残忍,凡是心中稍存善念之人,都不能不为之不忍痛恨——”

女人柔美的脸庞上,终于还是忍不住露出一点厌恶的神色。

她品性纯粹正直,闻得佛陀的腌臜事,其实心中憎厌已极,只是谢挚在旁,怕吓到她,才没有表露得太明显。

“可惜白芍无能,佛陀法力无边,我如今,还远不是他的对手。”

佛陀乃是仙王境界,与云清池同境,而她如今,连仙人都还不是,甚至不能破出金身罗汉的包围。

“这有什么,你天资这样好,以后必定也能修至仙王之境的。”

谢挚认真道:“总有一天,你会比谁都更厉害。”

她喜欢的人,不论怎样,在她心里,总都是最好的。

白芍闻言心中温暖,拉住谢挚的手,微微笑道:“非是白芍天资高,实是谢姑娘偏心我。”

“以我们如今的力量,对抗不了佛陀,便只好竭尽全力救那菩萨像了。只要力所能及,能多救一个人,我以为,总是好的。”

“小挚,你怎样想?”

白芍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温和耐心地阐述自己的想法,谢挚不禁为之触动,良久无言,直视白芍的眼睛,轻声道:

“……我的心,也和你一样。”

那菩萨像的遭遇实在极惨,既然遇上了,让她将她抛开,眼睁睁看着她死掉,平心而论,谢挚很难做到。

而最让她感动也宽心的,便是白芍的理解与支持了。

“那就先这样,我们先去一趟会光市,看看能否找到神族遗物,若能找到,自然是极好;若找不到,也算了了一桩心愿,不至于日后深夜忆起此事,而胸中含愧。”谢挚沉吟着慢慢道。

白芍自然是全依她的,“好。”

她终于顺从自己的心意,轻轻地捏了一把谢挚脸颊,谢挚正在沉思,被白芍这一捏,茫然地抬眼看她,半嗔半撒娇道:“干嘛呀……突然这样……”

“没什么,”白芍收回手,眉梢眼角俱是温存愉快的笑意,“我只是忽然觉得……”

说到这里,不论谢挚怎么追问,却只是摇头微笑,不再讲了。

白芍向来自觉愚钝,小挚比她聪明许多,可在一些事情上,有时候也会犯傻。

而这时候,她就该开解小挚,帮助她,叫她不再忧虑难安。

她渐渐明白人们常说的话了:道侣之间,合该如此相互扶持。

翘不开白芍的口,气得谢挚连连抱怨,“好烦呀你,话说一半不说了,专吊人胃口!”

“……”

二人低声说笑着离开了此地,连夜朝泽都奔去。

白芍谢挚离开后不过半个时辰,这处平日寂寂无闻的浅水滩上,忽地又闪现一个人影。

来人背负金锏,作男子打扮,却身段窈窕,面罩上方有一双锐利明亮的眼,四下里扫视了一圈,却不见自己想找的人。

跟错了?

不,没跟错,应当是她们在她赶来之前,便提前离开了……

公输良言皱皱眉,从怀里取出一件造型奇特的物件。

是一把可以持握在手中的罗盘,罗盘上端立着一个直直伸着独臂的木人。

这是公输良药的创设之物,名叫追魂器,顾名思义,它可以记录生灵灵魂的信息,并以此追踪千里,任此人做了什么伪装掩藏自己,也绝瞒不过。

“嗅。”

公输良言命令。

追魂器表面符文流转,浅水滩上顿时随之弥漫开了一股似有似无的雾气,如同许多野马奔跃,其中可见人形隐约。

公输良言神色不动,将它们看也不看。

她知道,这些东西只是一些失去了自我意识的残魂,更近似于灵体,追魂器正是要从它们其中,分辨出那两个女人的灵魂气息。

追魂器缓缓黯淡下去,膨散的灵体倏然而逝,消失得无影无踪。

“找到了么?”

罗盘上的木人沉默点头,独臂“唰”地一下指向东方。

“东边……”

公输良言喃喃念着,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阳凡距泽都很近,再往东去,正是大楚的国都,泽城。

而她刚刚才从那里逃出来,并且付出了极大代价。

从姐姐温柔却又令人窒息的、无孔不入的控制之下,从僧人浑不畏死的、但不知为何却又隐有克制的轮番追击之中,勉强逃了出来。

为了追踪那两个女子,她难道又要回去那里吗?

这次倘若回去,她可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逃出来了。

脑海中划过姐姐永远含笑的清丽面孔,公输良言倏地打了个寒颤。

她暗暗咬紧牙齿。

不,她不能……不能再……

那是个疯子、疯子,她要……她得摆脱她……!

手中的追魂器忽然又叫起来,报告道:“……不止、不止两个人……”

什么?

混乱的思绪被打断,公输良言一下子睁大眼。

……哪里突然冒出来的第三个人?难不成,那两个女人还有别的同伙?

夜色凉寒。

在凄清的月光下,木人一面僵硬地摇头,一面卡顿着说:

“是、是三个人……不对、不对,是……两个半人……”。

谢挚与白芍赶至泽都时已至凌晨,夜晚正在从大地上空飞快褪去。

泽都并不如歧大都恢宏壮观,远远望去秩序井然,有如神明在人间创造的天城,但也占地颇广。

入了城门,处处皆是精巧的亭台楼阁,天亮之后,城内更是人极多,且又极热闹,人人脸上带着一种饱食终日的闲散神气——东夷多商贾,泽都人大都颇富裕;

街角的榕树上忽而腾起无数小鸟,拱桥下的绿水上倒映着白云,慢慢地撑过几只乌篷船,这船便仿佛在云朵中穿行,极有东夷独有之意趣。

谢挚的心思却不在这些景物上放着,进城之后随意择了家客栈住下,白日与白芍依偎在床上歇息了一整天,为今晚的正事养精蓄锐。

如此挨了一日,暮色刚才降下,谢挚便迫不及待地拉着白芍,要她带自己去会光市——她已经快等不及了。

白芍笑着摇头,与谢挚不同,她很能耐得住性子。

将进泽都时买的面具递给谢挚,为她戴好之后,白芍才戴自己的。

其实修士们本也可以自己变换容貌,但进会光市时戴面具乃是隐形的惯例,如今已成了会光市的特色之一,自然还是老实遵守较好一些。

谢挚按习惯,给自己挑了一副狐狸面具,能遮住整张面孔,还有两只大大的毛耳朵立在头顶,给白芍则故意挑了副熊面具,想以此逗逗她,白芍却完全不在意,直接戴上了。

“好了,我们走吧。”

从熊脸下面发出这样一道清柔的女子声音,实在是违和而又滑稽。

谢挚一看见白芍这模样,就忍不住要笑,偏偏白芍自己还毫无自觉,偏头柔声问她:“怎么了?很难看吗?”

熊脸上仿佛也能看见白芍的正经神情,谢挚笑得趴在女人肩上,半天抬不起头,憋笑闷声道:“不难看,就是觉得……你这样好可爱……”

当最后一缕暮光敛去时,谢挚白芍便出发了。

一路上遇见许多同样戴着面具的人,越来越多,都沉默地走着,互相并不接近,穿着宽袍,甚至分辨不出男女老少。

他们都是往会光市而去的人了……

谢挚悄眼观察了片刻,也看不出来他们是顾客还是卖家。

再往前走,人便更多,如百川归海一般汇聚在一起,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一处幽深的地洞,不知通往何处。

由三人共同把持着洞口,分别是一个武将、一个罗汉、一个面目普通的中年男子,代表着东夷的三大势力:楚王王廷、佛陀与公输家族。

他们并不会插手会光市内部的事情,也不会进入其中,会光市里自成一个小世界,有自己的规矩与准则,之所以守卫在这里,只是为了宣示主人的威严,以及维护必要的秩序。

谢挚特意观察了一下那个公输家的男子,不同于武将的气势凌厉,罗汉的威严神圣,他看起来像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凡人。

只有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箱子,分外引人注目。

“那是公输家族的机关盒子,里面装着的,大概是公输良药造出来的木人吧。”

白芍以神识对谢挚说,语气严肃。

“这木人不可小视,据说最高等级的木人,其神威足以比得上数位斩己境大能联手——只是仍比不上仙人。”

三人同声对来到此处的生灵宣读会光市的规矩,虽然来者大都知道,并且听过不知多少遍,但还是默默地听着。

“……会光市内,不准斗殴。”

“……不可赊欠、赖账。”

“……卖家不可询问买家的种族与身份。”

“……不可掀去任何生灵的面具,如若掀去,可将其斩杀而不受处罚。”

最后一句是:

“……整一夜后,次日凌晨的第一束晨曦散开之时,会光市即会关闭,在此之前,须尽快离开。”

“大人,我想问一下,”人群里一个戴着老鼠面具的人忽然探头探脑地问,她——或者他的声音经过了特殊法器加持,根本听不出来到底是谁。

“要是没及时出来,会怎么样啊?被锁里面吗?”老鼠面具怯生生地问。

人群“嗡”地一声响起来,有人在低低地笑,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

“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跑到会光市来,真是找死。”

谢挚听到身后一道女声冷冷地说。

回身去望,唯见一片面具的海洋,却辨不出是出自谁口。

“如未能及时离开,则会滞留在会光市里。”那个公输家族的人和气地道。

“而如果滞留在会光市里,哼!”

武将接过话,威严地扫视了人们一圈,被他目光扫到的地方都立刻安静下来。

“……你们,会死。”

“会光市中不仅有你们这些外来者,还有一些……原住民。”

罗汉语焉不详地说完,恭谨地低下头去。

“阿弥陀佛——各位,是时候了,打开门罢。”

第260章 会光市

言毕,三人各取出一枚造型奇异的令牌,掷于半空中拼合在一起,一瞬便涌出无数符文,如同一轮流动着光焰的透明圆日。

而在那圆日中心,渐渐旋转着浮现一面漆黑的大门,仿佛通往地底最深处。

下一刻,大门无声无息地敞开,其内隐约现出一条通路,似乎是一条热闹非凡的街道,即便是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乳白雾气,仍能望见人影幢幢,依稀听见叫卖的喊声。

一望见这敞开的大门,在外等待的人群便猛地骚动起来。

武将举起长戟,重重捶在地上,声如洪钟道:“会光市已开,速速进入!”

公输家族的人微笑着嘱咐:“各位务必记住,在天亮之前,要及早离开呀,切记切记。”

罗汉低眉顺目,“我佛慈悲,希望施主们都能平安归来。”

然而已经没有人再听他们在说什么,人们都已迫不及待地急急涌入门中,奔入那地下街道——他们也知道,天亮后,会光市即会关闭,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短暂的一夜而已。

为了交易,每个人都需要争分夺秒。

谢挚与白芍不愿引人注目,刻意隐藏自己,便尽量表现得不起眼,随着涌动的人流走进大门。

一入门中,眼前的白雾顿时便散开了许多,露出前方一条长得不见尽头的窄长街道。

脚下是生着青苔的石板路,潮湿昏暗,能嗅见地下专有的淡淡土腥气,仿佛永远也不会有任何光与热来到此地似的,稍在这里徘徊片刻,衣襟都会蒙上一层凄冷的湿意。

这就是东夷大名鼎鼎的会光市吗?

看起来,只像一个破旧的小巷子,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好奇怪,这里怎么……”

谢挚顺着拥挤的人群往前走,正奇怪为什么这里如此昏暗之时,身侧便毫无征兆地突然亮起来。

“!你……”

一个模样美艳的女人巧笑嫣然着,收回了举着花灯的手——方才她故意将灯盏一直伸到了谢挚脸边,看到她受惊地回视,仿佛觉得有趣,掩嘴笑得更加娇媚。

街道上的花灯也依次亮起,有的执在美貌男女手中,有的负在巨大灵兽脊背,有的挂在高楼之上,都制作得极华丽精致,如同一朵朵繁复娇艳的盛放牡丹,而灯芯中跳动的火焰则正似吐露的花蕊。

来时的大门缓缓合拢。

在无数七彩花灯的照耀之下,方才还阴暗窄长的小巷子陡然宽阔了十倍不止,朦胧灿烂的光点如流云一般在半空中涌淌,处处张灯结彩,热闹喧哗,流散着一种叫人沉醉迷乱的甜香气氛,变得如梦似幻。

脚下隐约闪烁着微光,谢挚往下一看,便惊讶地发现,那些青砖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层层累积在一起的纯金元宝。

而在这金路上,正流淌着一条湍急的清澈小河,可闻酒香扑鼻——竟然是一条酒作的河。

甚至有人直接跪在酒河边低头痛饮起来,饮了几口便酩酊大醉,一头栽进河里,溅出来的水花还带着几颗火彩极佳的宝石。

……

毫无疑问,只有穷尽无数人的幻想与财宝,才能堆砌起这样一座奢靡华美的梦中世界。

真正的会光市款款摘下了神秘的面纱,朝四方的客人敞开了怀抱。

仿佛世间所有璀璨的光芒都聚集在了此处,因而得名——会光市。

谢挚没有被这惊天的财富所震慑,只是默默思索道:

倘若这才是会光市的真容,那之前的小巷子,只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幻境么?

还有,身边这执灯的女人为什么能悄无声息地接近她,而不被她发现?

谢挚下意识便要打开大观照瞳术一观真相,却被白芍轻轻握住了手,摇头制止。

“小挚,会光市内,禁止使用任何瞳术。”

“为什么?”

“因为会光市里,盘踞着一条蜃。”

……蜃?

谢挚一愣,不由得止住步伐。

蜃,她知道,这是蛟的一种,算是龙族的远亲,能吐气为蜃景,但是……

“蜃不是早已在万年前的夺运之战中灭绝了么?”谢挚问出心中的疑问。

“在地面上,是已经灭绝了;”白芍摇首道:“但在地下的会光市,还活着一只——它也是会光市的建造者。”

“身为真龙的远亲,蜃也生性喜爱奢华,吐气造就会光市,将这里造设得处处珍宝,仿若梦境……”

“所以,之前的小巷子才是真实的会光市,我们现在看到的,反而才是蜃造出来的幻景?”

怪不得……

谢挚立即醒悟,喃喃道:“而我方才之所以没有察觉到那个女子的接近,也正是因为她不是真人,而是……一缕蜃吐出来的气息,如此而已。”

都是假的,不是真实。

但偏偏有人甘愿沉溺——比如那跪在酒河边痛饮大醉的人。

“正是。”

白芍颔首:“蜃允许外来者进入自己的巢穴做生意,并会抽取高昂的税金,但它很厌恶别人戳破自己创造的这场甜梦,故此,会光市不允许使用任何瞳术或与其相似的术法。”

“那若是不小心违反了呢?”谢挚好奇地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幼时我曾被师父带着来过会光市一趟,也曾如此问过师父……”

白芍回忆着当时段追鹤少有的严肃神情,道:

“但师父对此讳莫如深,只告诉我,来到会光市,便要守会光市的规矩,否则一旦发生什么,她也不能护下我。”

会被发怒的蜃杀掉么?所谓的……“原住民”?

谢挚并不想惹祸上身,当即便打消了使用大观照瞳术的念头。

道路两旁已不再昏暗,而是繁花锦簇,无数彩灯将会光市照得仿若白昼。

她们重新走起来,“所以,蜃就是会光市的主人喽?”

“不是的。”

白芍的回答再一次出乎谢挚意料之外。

“蜃只是会光市的建造者,但并不是会光市的主人。”

“会光市真正的主宰是一个叫做梅先生的生灵,他神秘至极,自会光市建立至今,都没有人亲眼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男是女、种族为何;”

“但人们都传言,他是极强大的一位大能者,力量甚至已经逼近了仙王。”

“梅先生……”

谢挚轻轻念了一遍这个称呼。

竟然这样厉害么?

如果传言为真,那这个梅先生,战力大约是和夫子相当……

“会光市中所有的店面都是梅先生所开,要想得到铺位,在这里做生意,便先要得到梅先生首肯,讨得他的欢心。”

一面状若无意地混在人群中继续往前,白芍一面以神识传音继续道:

“但梅先生的喜好颇怪,他不爱鲜衣美食,不好金银财宝,不喜刀剑法器,也不上心各族美人,偏偏喜欢各种……”

说到这里,白芍顿了顿。

能听出来,即便是她,也对梅先生的爱好也颇为不能理解:

“……奇特的虫子。”

“虫子?”

谢挚吓了一跳——她平生最害怕的便是那种胖嘟嘟的肉虫子了,当年在中州被天蚕老板量体裁衣,变作原形爬在身上时,便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梅先生偏喜欢她的天敌?这爱好,未免也太古怪了……

正在想时,街道前方忽然掀起一阵喧哗声,顺着人们的肩膀上方望去,便见方才那个怯生生地向武将询问,如果未能按时离开会光市会怎样的老鼠面具,被一堆人团团围在了中间。

“完啦,他露怯了,被人知道是第一次来会光市,可是大大不妙。”人群中不知是谁低笑着说。

谢挚闻言皱皱眉,分了几分神去看。

一群人围着老鼠面具,不知有何目的,离他越来越近,身体上燃烧着腾腾曦光,空气都被烫得嘶嘶作响。

“你们干什么!会光市是……是不允许斗殴的……!”

老鼠面具似乎被吓得不轻,几乎想要夺路而逃。

他身形瘦小,被这群人强行围住,竟逃不脱,向四面求救般地望去,唯有面目模糊的各式面具,或是冷眼望着他,或是带着嘲讽的冷笑,并无一人想要出手助他。

在这一刻,他仿佛真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耗子似的,于是便更绝望,抱着头蹲下,口中只顾着喊“会光市内不许斗殴。”

“会光市是不许斗殴不错,可这只是明面上,实际执行中,暧昧处其实有许多。”

白芍也注意到了异状,驻足观望片刻,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比方说,有许多人进会光市,实则并不为做买卖,而是专为了杀人劫货。”

“小挚,你看,他们身上燃烧着一股白光,那白光极烫,团团围拢起来,其温度甚至接近于天火,修为稍差的修士无法忍受,想要活命,便只能打破包围,强行突围奔逃。”

“——但这便犯了禁止斗殴的条例,会被会光市的原住民斩杀,而他身上的一切财物,则归于受攻击之人,也即那些强逼他先动手的刽子手们。”

“而若是强撑着,硬是不主动攻击,也会被白光生生烫死,由于并未斗殴,这些人也不会受到惩罚,他的东西,最终还是会落于他们之手。”

这是这群豺狼惯耍的老把戏,常来会光市的人都很清楚,因而会小心避开;但若是第一次来,对此事全然不了解,却极易被盯上。

这老鼠面具便是其中的不幸者,还未进会光市,便已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了自己对会光市的陌生,因而才引来那么多怀着恶意与嘲讽的哂笑。

而这,将会给他带来一个致命的教训,叫他被会光市里游荡的猎狗连骨带皮地吞吃殆尽。

怎样都是死,都逃不出困境。

谢挚立即领悟了这计谋中的阴毒之处,“他们想活生生地逼死他,好夺取他身上的财物……”

会光市迷惑人心的瑰丽表象之下,实则处处流淌着毒液与鲜血。

它本身,就是世间最庞大的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