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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下山

吻了又吻,白芍尤不知足,她食髓知味,两人的唇刚才分开,垂眸注视谢挚几息,便又喘息着追吻上来;

谢挚也沉沦于这种新鲜的亲近之中,何况白芍本就是她心悦之人,此时二人初通心意,正是满心依恋之际,也不舍拒绝,只是顺从迎合。

“好了……不要再亲了……”

不知吻了多久,谢挚终于再也受不住,绯红着脸颊,眼里晃着盈盈水光,轻轻推白芍肩膀,“好累……”

她连舌尖都麻了,白芍这个人,怎么好像不知疲倦似的……

她们刚来湖边时,夜还未深;而现在,明月已经升到了夜空正中,可想而知,她和白芍到底在这里……亲近了多长时间。

白芍依言停下,将谢挚扣紧在怀中,反复蹭吻她的耳朵发丝,极为喜欢爱恋。

“谢姑娘是答应嫁给我了么?”她柔声问。

“哼……”

谢挚不好意思直接答应,决定再矜持一下:“还得看你表现……”

婚姻大事,自然应当谨慎万分。

谢姑娘说的,再对不过了。

想了想,白芍稍稍松开谢挚,握着她的肩膀跟她对视。

“那谢姑娘以后想嫁人的时候,多考虑一些我好么?”

女人郑重道:“我一定会对你好。”

谢挚受不住被白芍这样盯着,更觉心跳脸烧,半为躲避,半为撒娇,重新投到白芍怀里去,“我知道……”

白芍是正直可靠之人,她的话,她的承诺,她自然全都信的。

自从谢挚与白芍于月夜湖畔亲吻定情之后,两人愈发亲密无间,同进同出,连修行调息也呆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

寿山派中人自然也能看出,她们二人关系与之前的不同——年轻恋人初涉情海,举手投足间尽是爱慕,往往都极难掩饰爱意。

谢挚脸薄,只在两人独处时才向白芍撒娇,若有人在旁,她就放不大开,规规矩矩地不和白芍亲近;

白芍却不懂这些,她本就是做事一心一意之人,如今和谢挚定情,更是将整颗心都放在了谢挚身上,满眼都是她,待谢挚无微不至。

白龟老祖看在眼里,只是慈爱微笑;

鹈鹕师叔很为白芍高兴,连捉鱼都乐呵了许多;

双涟本就盼望能有人帮忙处理宗中事务,看见师姐如此,倒比自己有恋人还开心,整日都蹦蹦跳跳,恨不得立刻就把白芍与谢挚绑去成亲,早日定下来才好;

段追鹤见她二人亲密情状,便知她们已经定情,以白芍的性子,自己断然再拆不得她与谢挚分开,心中不由半喜半忧——

喜的是傻徒弟终于开窍,忧的是谢挚的身份仍然朦胧神秘。

但谢挚来寿山也有了月余,这些时日,她暗中观察谢挚,发现她对白芍也并非虚情假意,而是真心喜欢白芍,便又暂且按下那些疑虑。

谢挚与白芍又在寿山停留了几日,终于再留不得,纵然不舍寿山上的安宁温馨,也不得不动身离开了。

她与白芍商议之后,将离开的计划告知寿山众人,选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下山。

白龟老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了她们几句,对白芍和谢挚,它很放心。

“芍儿,谢姑娘,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什么时候想回来了,随时都可以回来。”

老祖温和地注视着她们,目光满含长辈的关心。

“近年东夷不大太平,频有大能丧生,虽说你们都是无双天骄,但也不要大意啊。”

七年前,便是为此,它才特地陪着白芍入了赤森林,生怕白芍遇到危险。

只不过现在,芍儿身边有了谢挚,也并不需要它再担忧了。

白芍躬身行礼,正色道:“多谢老祖教诲,芍儿谨记于心。”

“也不要欺负谢姑娘,要好好待她,谢姑娘是个好孩子,记住了吗?”

老祖这话,听起来好像自己已经嫁给了白芍、成了她的妻子似的……

一句话说得谢挚红了脸,还想再狡辩解释几句,白芍已经认真地答应下来:“记住了,白芍绝不敢忘。”

她看一眼谢挚,神色柔软专注,轻声道:“谢姑娘的确是世上最好之人。”

段追鹤听得直翻白眼,只觉得小情侣真烦人。

她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谈过恋爱,但也没像白芍这样啊!

白芍还要上前行礼,被段追鹤不耐烦地挥手赶走:“行了行了,赶紧走吧,走走走!”留在这整天气她,碍她的眼!

背过身去,又声音小小地补了一句:“你们俩……咳……好好的啊,别让我操心。”

鹈鹕师叔给谢挚和白芍装了好多自己晾的鱼干,只有双涟一个人不高兴。

双涟自幼生长在寿山,少见生人,最是依赖白芍,白芍既喜欢谢挚,她爱屋及乌,便也跟着喜欢;

见谢挚容貌美丽,待自己温柔有礼,人聪明,修为也好,双涟便更觉称心满意,觉得大师姐的眼光实在很好。

她满以为,师姐此次带谢挚回来是要长留久住,谁曾想才刚和谢挚熟识,却又要分开了,又留她一个人和师父斗智斗勇,扳着算盘整天苦算账目。

直到一路送白芍谢挚下山,小姑娘还是垂着眉毛嘟着嘴,满脸不高兴。

谢挚回身一看,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稍稍走慢几步,捏少女脸颊,哄道:“双涟,不要难过,待我做完自己应做之事,很快就会回来的。”

双涟眉毛一动,还有些怀疑:“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时候……谢姐姐,你是不是已经是大师姐的妻子了?”双涟思索着问。

“这……”

谢挚脸一烫,看一眼前面的白芍,悄声答:“我不知道……或许吧。”

“世事易变,我也保证不了什么,但只要你师姐答应,等那时一切都妥当了,我自然……也是愿意嫁的。”女人长睫里笼着柔光。

跟白芍长归寿山,光是想一想,都令谢挚的心发软又发烫。

双涟闻言,终于高兴起来,拍手笑道:“大师姐怎会不答应?她这么喜欢你!”

谢挚只是抿唇笑。

将谢挚白芍一直送到寿山脚下,直到送无可送,双涟才停住脚。

“大师姐,谢姐姐,一路顺风,注意安全呀!”

她使劲朝她们挥手,分外依依不舍。

“早点回来!我在寿山上等你们!”

阳凡已近大楚国都,*实是在东夷的中部,由此地一路东行,渡海而去,即是真凰的海外仙岛,若是骑小毛驴一路疾行,也用不了几日;

但小毛驴只可载一个人在背,再加一人便觉吃力,要是骑上它,谢挚就不能与白芍并行了。

在这之外,谢挚也觉得,若是唤出小毛驴,它知道了自己和白芍之事,在她们身边整天叫唤,伸着脖子偷听偷看,这样颇不自在,干脆也没有放它出来,仍旧任由小毛驴呆在小鼎里休息,决定不靠外力,自行前往真凰所在之地。

这无疑是一段漫长路程,虽称不上艰险,可也不能说轻松。

为此,谢挚与白芍下山之后,先在阳凡停留了几日,计划稍作修整,再一心赶路。

谢挚决定留在阳凡,主要是为自己买了些衣物——她来时穿的衣服是中州式样,和东夷略有不同,她自己看不出来,白芍不在意,也并未问询,可她一上寿山,就立刻被段追鹤察觉到了细微的不对劲。

为了更好地融入东夷,也为了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谢挚觉得,还是先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东夷人比较好。

因此,在阳凡落脚的第二日,一大早谢挚便拉着白芍去买衣服,顺便也看看东夷的风土人情。

阳凡虽只是一个小镇,但因距离国都甚近,又有鱼米之利、交通之便,也毫不困苦贫瘠,人人安居乐业,打鱼砍樵,宁和自在。

晨间的集市上十分热闹,处处都是吆喝叫卖之声,小摊上挂满了银闪闪的大鱼,还在张嘴鼓腮,鳞片上沾着水珠,显然才是新鲜捕捞而出;

此外,还有买卖禽蛋肉菜的摊铺、修补器物的工匠、背着土布的农人……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大荒尚猎,中州又重农轻商,歧都尤其管制森严,摊贩受限良多,谢挚也只在宗主的陪伴之下,游过一次歧都西市而已,此刻见到这东夷小镇清晨的热闹景象,不由倍感新奇,脚步放慢,好奇地四处观望。

谢挚与白芍俱是美人,又是大能者,打扮气质与普通人不同,哪怕气机内敛亦不掩光华,阳凡本地人一眼即可看出她二人不是凡人;

也有些年长之人认得白芍,白芍小时候也曾下山过几次,知道她乃是寿山派的修士,见到她们,纷纷让开一条路来,低首行礼,白芍亦颔首回礼。

阳凡人对她们态度尊敬,却也不至于诚惶诚恐,敬畏万分。

这又是东夷的一个不同之处……谢挚默默地想。

东夷的宗派多如繁星,几乎每地都有宗门坐镇,受凡人供养,守护一方平安,与凡世关系很深,因此并不至于高高在上、超然物外。

或许,修士与凡人之间,本就该是这样的,像天衍宗那样,反而不好……

“小挚,有人过来了。”

谢挚正在沉思,忽然被白芍揽住腰,往旁边带了带。

她回过神来,便见身旁一队僧人口念佛号趋步走过,穿着式样一致的黄色僧衣,面孔看起来还非常年轻,最多只有十五六岁。

是一群小沙弥。

领头的和尚则要年长许多,生着一张中年男子的瘦长脸庞,披着袈裟,僧衣深黑,眉间似有焦灼不安之色,但被掩饰得很好,偶尔才隐约浮动一瞬。

“明师父好,您这是上哪去?”有人行礼之后热情地问询。

“阿弥陀佛,我等是要去镇东的张夫人家——”

被称作明师父的领头僧人双手合十,缓缓回礼。

抬眼看到人群中的谢挚白芍,目光微微一顿,很快又恢复正常。

她们二人立在人群之中,有如明珠立沙砾,确实让人一眼即可看见,极为醒目。

他朝谢挚白芍点头微笑,笑容亲切和煦。

“好久不见了,白施主。”

第252章 张夫人

白芍还礼道:“明师父好。”

谢挚见白芍神情从容,似与这僧人颇为相熟,忍不住拉拉白芍衣角,用神识悄悄问:“哎,你认识他?”

“小时候下山来采买物品,偶尔会见到,几次下来,便认识了。”

白芍也以神识答:“这是阳凡镇慧通寺的住持,法号明空,在阳凡已经生活了许多年了。”

“我们都叫他明师父,小挚,你也可以这样叫他。”

东夷佛教盛行,哪怕如阳凡这样一个小镇,也莫不有寺庙香火,僧人往往都很受尊敬。

谢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谢挚对佛教了解甚浅,至今与佛弟子唯一的接触,也只不过是在少年时于昆仑山上,将那西渡的佛子觉知一头撞了个眼冒金星而已。

若不是依靠白芍讲解,否则,她对东夷简直是一无所知。

明空的目光在谢挚与白芍之间略一扫过,便已将她们二人的关系猜到了七八分,又料想谢挚应是白芍自它处带回来的生人——

阳凡镇人,他大抵都识得,何况这年轻女人容貌如此美丽,若是之前见过,他绝不可能没印象。

明空主动开口,向白芍含笑问道:

“七年前白施主为求修为精进,独往赤森林历练,如今平安归来,当是修为大进了罢?贫僧虽是凡人,未能修行,也观出白施主与过往大有不同,目光莹澈,生气勃勃,大约修为已破数境。”

白芍也不隐瞒他,点头道:“明师父果然慧眼如炬,白芍如今已至斩己境界。”

“祝贺白施主。”

明空神情感慨:“你能平安归来,真是不易。”

哪怕是白芍也能听出他似乎话里有话,稍一怔,茫然不解道:“您这是何意?”

明空看起来倒比白芍还更加惊讶:“白施主刚从赤森林回来,竟然不知么?”

白芍蹙眉:“确实不知,明师父,您请讲。”

“赤森林不久前出了一只重伤的真凰,又有佛陀与公输家族共同发令,言称取得真凰翎者,可得佛陀传承,因此引得无数修士蜂拥而至……”

谢挚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在旁凝神细听。

她想知道徐凰最终的结局——明空描述的这景象,正是她与白芍离开赤森林时所见到的。

明空叹息一声,捻动指间念珠,神情悲悯,接着道:

“却不料,这只真凰虽然重伤,却绝非俗物,乃是有名有姓的一方凤凰神王。”

“它引得修士入赤森林后,设下了一场无边幻境,一旦陷入其中,便会被种种考验读取心声,凡是怀有奸诈不轨之心的修士,不论修为强弱,统统丧命于此,只有寥寥几人通过了凤凰神王的考验,勉强逃了回来,将自己的经历讲述给东夷众人……”

“这一番大劫,不知使我东夷损失了多少少年天骄与大能者,有些宗派甚至为之一空,无人得以幸存。”

明空叹道:

“到底是神圣种族,即便已然垂死,仍旧凛然不可侵犯,哪怕真凰气力不如真龙,天资不如神族,在神圣种族之中仅排第三,我人族面临真凰时,仍然不能不觉己之渺小无力。”

“现下,外界可是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阳凡偏安一隅,因而才显得风平浪静,白施主不知此事,也是理所应当。”

明空再施一礼,真诚道:“因此我才要祝贺白施主,死里逃生,日后必有无量后福。”

“……”

谢挚听白芍与那法师一问一答,心中却颇不以为然——她知道徐凰绝不是滥杀无辜之人,那些修士听闻真凰现世,不心生尊敬也就罢了,却想着趁其重伤谋取利益,这是贪婪;不顾安危进入赤森林,则是愚蠢。

那时赶赴赤森林的修士,十有八九都不是什么好人。

既是坏蛋,死了也活该,不值得惋惜。

只是——

不知为何,谢挚又想起了公输家主,那个坐在轮椅上、唇边总是含着微笑的孱弱女人。

她有一双仿佛对一切都成竹在胸的剔透双瞳,稍一对视,都觉透心发凉,似被完全看穿。

“那还真是……可惜了。”

临走时,听到白芍没有遇到真凰,公输家主曾满含惋惜地如此轻叹。

现在回忆起来,那高耸入云的驮峰宝船,驶向的正是……赤森林的方向。

谢挚皱紧眉,不安在心头一闪而过。

那个女人……

她到底在可惜什么……?

“……明师父,您知道那只真凰现在怎么样了吗?”

谢挚听到白芍的提问,思绪被打断,一时也顾不得再思索公输家主在暗指何意,只顾聆听徐凰的下落。

“听闻,它早已陨落了。”

明空道:“那真凰年老力竭,魂魄分离,依靠燃烧精血才布下了一场精妙幻境,及至幻境结束,它的一切也都被燃烧殆尽了。由骨及肉、由血及魂,略无剩余。”

“……”

谢挚闻言心中猛地一痛,下意识倒退一步,又被白芍扶住。

徐凰……已死。

早在离开赤森林时,她就知道,徐凰必死无疑,她为自己择定了死亡的道路,谁也无法挽回改变;

但当这个结果真的血淋淋地被摆在她眼前,被一个陌生的僧人若无其事地讲出来时,谢挚还是不能不眼眶发酸、心中剧痛。

白芍见谢挚脸色苍白,似极悲痛,当下已无再和明空攀谈的心思,揽住谢挚,将她担忧地看了又看,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抚摸谢挚肩膀脸颊,轻声叫她名字:“小挚……”

“明师父!”

想和明空说话的人还有许多,一个小贩热情地叫了一声,搭话道:

“我方才见您步履匆匆,是有什么急事吗?”

“这……”

明空法师面露难色,当着这么多人之面,并不太愿意讲;但他人既已询问,他也不好不答。

他犹豫一瞬,念声佛号,方低声道:“不瞒施主,贫僧此去,是为张夫人之……”

话音未落,前方街道突然传来一阵尖利哭喊与器皿破碎声,惊得众人一颤,纷纷回头看去。

“海儿!我的海儿!”

一个妇人满面泪痕,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她大约四十余岁,衣饰整净,分明是一个端庄有教养的女人,此刻却状若疯癫,又哭又笑,一路朝明空这边直直冲撞过来,不知打翻多少物件,旁边数人连忙伸手去拉去抱,竟拖不住。

谢挚虽不知这妇人为何如此,但听她声音悲凄苦楚,大约是猛地听到了什么惊人噩耗,一时极悲,以至于心智混沌,陷入半疯;又见她打扮体面,便知她之前定也是位自尊之人。

“夫人莫要悲伤。”

谢挚不忍再看,上前去拦住她,将一缕神识轻柔地渡入妇人体内,转瞬已游转数圈,助妇人恢复理智,勉强冷静下来。

受了谢挚的一缕神识,妇人霎时浑身一软,倒在谢挚怀中,几乎瘫倒在地。

但她的眼神却清澈了许多,不再如方才浑浊迷惘。

她的神智回来了。

“……海儿!我的海儿!我可怜的海儿……”

靠在谢挚肩头,妇人不停地流泪,顷刻间眼泪已经打湿了谢挚肩膀,却还在一声声喃喃念。

“海儿……?”

白芍微微蹙眉,上前去扶住谢挚,回身看向明空。

“若我没有记错,海儿……好像是张夫人的独子吧?明师父可知,他出了什么事?”

那孩子名叫海晏,很是灵秀,品性纯良,且又身怀道骨;家中也殷实,父亲早亡,仅有寡母,家教甚是严格。

段追鹤之前还曾想收他为徒,顺便再向他家顺些钱财,但被他母亲——也就是张夫人婉拒了,段追鹤为此念叨了许久,因此白芍也对他有些印象。

张夫人只有这一个儿子,舍不得他上寿山,还想将他在身边再留几年。

“阿弥陀佛。”

明空一叹,塌下双肩,垂目道:

“海晏前些年拜入我佛门,因他悟性奇佳,素有佛缘,被选入大佛光寺侍奉佛陀,倘若有幸,他日或能晋为罗汉。”话音一顿,“只是……”

转折之后往往都是坏消息,谢挚的心一沉:“只是什么?”

“只是,海晏痴心佛法,不眠不休,日夜钻研,佛法修炼不成,竟落入旁门左道,心力耗竭而死,连佛陀也十分叹惋。”

一面说,明空一面看了一眼身后的小沙弥们,立刻有沙弥会意,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一张檀木盘,其上以白布盖着一尊陶罐。

谢挚立即明白了那是什么:

海晏火葬后剩下的骨灰。

明空接过木盘,缓步上前,目光慈悲柔和,朝张夫人低声道:

“阿弥陀佛,这是海晏命中注定的劫难,逃避不开,唯愿施主不要悲伤。贫僧已为海晏亲抄《心经》数遍,又率众弟子日夜诵经,愿他得超解脱之津,永拔轮回之地,在三千大千世界证得大道。”

“海儿……”

张夫人似乎接受了明空的说法,不再发狂,只是默默流泪,一眨不眨地凝望着那装着儿子骨灰的陶罐,颤抖着手,伸手去接。

她接过陶罐,紧紧地抱在怀中,低下头将它牢牢贴在面颊上,怀着无限的悲痛与爱,一寸寸摩挲陶身,如在抚摸儿子再也见不到的面庞。

“我可怜的海儿,娘当初,真不应该让你去出家的……早知如此,哪怕是拼了我这条命,我也绝不……”

喃喃地说到这里,张夫人忽然又目光呆滞下去。

谢挚知道她受儿子骨灰刺激,又有些神智不清,恐她做出什么傻事,正欲拦下,却已来不及——

“啪!”

一声脆响,张夫人高高举起陶罐,重重摔在地上,将它摔得粉碎,满地碎屑乱溅。

骨灰撒了一地,其间还混着几块未烧尽的碎骨,灰色中掩着几点森白,哪怕是在青天白日之下,仍显得渗人。

“啊呀!这可如何是好?张夫人真的疯了!”

众人觉得晦气,生怕张夫人又来寻自己麻烦,都被骇得四散而去。

明空师父脸色灰白,捏着佛珠一动不动,一滴冷汗自脸边滚过。

立在儿子的骨灰之中,张夫人拍手大笑。

“佛杀了我的儿!”

第253章 起疑

过了许久,明空才自滴汗的脸庞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张夫人太过思念独子,不幸竟然失智,说出胡话,贫僧也极为惋惜心痛。”

“送张夫人去医馆看病,将这些……骨灰收拢起来,尽快送归张府。”他转身对沙弥们低声吩咐。

“是。”

小沙弥应声,纷纷躬身,去收拢洒落一地的骨灰。

张夫人也被热心的镇民与僧人们一齐架走了,她被众人拥着还在极力挣扎,发髻也被挣开,不断高声叫骂:

“……佛杀我儿!佛杀我儿!还我儿来,还我的海儿来!……”

声音到最后已至嘶哑,听在耳中竟有些凄厉,叫人不寒而栗。

街道上很快又重归宁静,好似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一般,嘈杂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与闲谈声重新又响起来。

明空回转过身子,灰白的脸色此时已转红润,仍旧镇定自若,一派高僧风度。

他微笑着看向白芍谢挚,颔首道:

“数年不见白施主,今日幸得相逢,本应请施主去寺内一聚,但又思及白施主轻易不下寿山,一旦下山来,定然是有要事在身,既如此,贫僧也不便打扰,便先行告退了。”

“明师父慢走。”

这时,沙弥们也已将地上的骨灰清扫干净,重装入陶罐之中,分出数个小沙弥将其送往张府,剩余僧人则跟在明空身后,垂首快步离去。

他们离开之后,才陆续有人窃窃私语。

“张夫人真的疯了!你听她说的那话!”

他甚至不敢重复张夫人的原话,仿佛连那也是对佛陀的大不敬,而只敢以“那话”来代替:“连佛陀她也敢编造!真是……”

“八成是一时无法接受儿子已死,得了癔症!”有人很肯定地说。

另一个人撇嘴道:“她还怪起佛陀了,咱们每家每户都有孩子入佛门,都好好的,就光她儿子死了……”

“……”

他们的声音刻意压得很小,但在谢挚与白芍听来,却是清晰得如同耳语。

“白芍……”

谢挚望着僧人们离去的方向,诧异地轻声问:“为什么他们说,每家每户都有孩子入佛门?”

饶是白芍知道谢挚对东夷世事多不了解,此时也不禁呆了一呆,方道:

“东夷的习俗是,只要家中的孩子不是独生,便必要将其中一子送入佛门,以表对佛陀的虔诚。”

这风俗早已成为惯例,在东夷延续了千余年,如过年一般,凡是东夷莫不知晓,谢挚却连这也不知道,因此白芍才颇为惊讶。

修士再怎样避世不出,也总不会全然不染凡尘的,谢挚这样,简直不像是东夷人。

世上竟有这样奇怪的风俗……

“可是海晏不是张夫人的独子么?”谢挚又问。

既是独子,不也不必再受这条风俗拘束吗?

白芍回忆了片刻,答道:

“是这样不错,但张夫人笃信佛教,极为疼爱自己这个儿子……因此我猜想,或许是她自愿将海晏送入佛门,将儿子保给佛陀,期盼佛陀保佑他平安康健,这样的例子也有许多。”

“是么?”

谢挚的声音仍然很轻:“那要是张夫人知道,或许她儿子的死另有隐情呢?”

白芍愣住。

“小挚,你说什么?”

“白芍,明空说了谎。”

谢挚不再打哑谜,转向白芍,直视她。

“即便没有说谎,那也有所隐瞒。”

白芍点点头,认真再问:“他隐瞒了什么?”

这次,倒是谢挚呆了一下,忍不住问:“……我空口无凭,说他说谎,你竟不问我何出此言、可有证据么?”

分明,白芍认识明空的时间,要比认识她早得多,也长得多……

她原本以为,自己一说这话,必会引来白芍许多质疑,说服这个木头还须费一番口舌,谁知白芍却眼睛眨也不眨,便点头相信了。

“你说的话,我都信的。”

白芍拉住谢挚的手,柔声道:“谢姑娘比我聪明敏锐,有什么我没察觉到的发现,也属理所应当。”

“更何况,你绝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一旦说出,心中必是确信无疑,这才肯对他人言,我只管听你的话便好,又何须多问?”

“哎呀,你这人真是……”

谢挚原本还满脸严肃,准备要说正事,此刻被白芍拉着手,听女人这一番认真解释,脸已先红了三分。

她知道,白芍并没有刻意言语撩人的意思,可她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用最简单直白的方式说出来,便已经惹得谢挚心动万分了。

都说白芍单纯笨拙,身上有些痴气,她有时候却真觉得,这人实在是个大智若愚、顶顶聪明狡猾的人物,总能在谢挚最意料不到之处,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心中又是羞涩又是甜蜜。

都骗走了她的心和人,这难道还不算狡猾可恶吗?

“我问你,你听过狐族的听心术么?”谢挚道。

白芍点头:“略有耳闻。”

“既听说过,那便好了。”

谢挚没有讲自己是从何学到的这狐族术法,只是将其一句带过,含混道:

“我正好……略通此术。”

“方才,张夫人打碎那装有海晏骨灰的陶罐,我正好瞧见明空一瞬间神色极难看,还下意识往前扑了一步,便起了疑心,动用了听心术,想听听他心中所想。”

“谢姑娘听到了什么?”白芍问。

“我听到……”

谢挚回忆着方才的经历——

明空双眼紧紧盯在地上的骨灰上,似是紧张;

待看清后,又有一瞬难以掩饰的轻松之色。

“明空在想……”

“‘还好,还好。’”

“‘还好,他们没有敷衍我,真的烧了只什么。’”

“‘真的烧了只什么’……?”

白芍喃喃重复一遍,蹙眉道:“这是何意?莫非那骨灰并不是海晏的尸身所烧,而是什么别的?”

“或许吧。”

谢挚不置可否,道:“具体我也不能确定,只是那明空,绝不是什么好人,他应该知道些什么别的东西。”顿了一顿,“海晏的死……也应当不像明空说的那么简单。”

“我怀疑海晏的尸身并未火化,那罐骨灰也不是他本人的,而是那群和尚在明空的吩咐下伪造的。”

谢挚在方才洒了骨灰的地方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沾了沾,放在眼前仔细观看。

没有什么尘土,干净得过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沙弥们将骨灰打扫得极干净,连一点也没剩下,甚至连这一截街道也顺带清扫了一番,几乎一尘不染。

真是做贼心虚。

谢挚拍拍手,又站起来。

“方才我见那骨灰里也有未烧尽的骨块,可见并非什么草木灰,或许是寻了只什么猫狗尸体之类焚烧而成的。”

——“佛杀我儿!”

白芍想起了张夫人的呼喊,神色一凝,眉间涌上些许迷惘与难以置信,低声道:“难不成真的是佛陀……杀了海晏么?”

倘若此事为真,对一个东夷人来说,其心理冲击之感,真不亚于一尊至高至明的神祇崩塌。

张夫人知道了爱子为自己笃信不疑的佛陀所杀,承受不住此等打击,极度悲痛矛盾之下,才发了疯?

谢挚并不知道佛陀在东夷人心中的地位,更没有这些心理负担,过往的经历又令她素来对这些佛子没什么好感,还有些许讨厌,直截道:

“我也不知道,但总之,海晏一定不是像明空说的那样,沉迷佛法,走了旁门歪道而死;他既然是死在了大佛光寺里,那与佛陀,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喽。”

“——就算不是佛陀杀了他,但观过去未来现在佛是当今五州最强大的三人之一,在东夷更是说一不二的至强者,却护不住自己地盘里的一个小沙弥,依我看,这也真够没用的了。”

白芍惊道:“小挚慎言!”

她连忙上前捂住谢挚嘴唇,面上浮现焦急忧虑之色,警戒地四处一扫,见无人注意她们,这才面色稍缓。

忽然被捂住嘴巴,谢挚还在茫然,眨眨眼睛,呜呜问道:“怎么了?”

“小挚,”白芍放下手,替她理了理鬓边发丝,温柔但又郑重地委婉告诫道:

“方才这话,在我面前可以讲,但对别人——尤其是在外面,还是不要说的好。”

“为什么不可以?”谢挚讶然道:“难道我骂佛陀,会被抓走不成?”

在中州的时候,他们红山书院的学生还常常凑在一起批评人皇呢,难不成佛陀比人皇还更尊贵?

“这……”

白芍头一次露出了不知该如何解释的神情,让她对这件事情阐明缘由,确也十分困难。

不诟佛陀,在东夷,完全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但谢挚却不明白。

“并不会被抓走……只是也……会遇到许多麻烦。”

白芍努力解释道:“东夷人普遍非常尊敬佛陀,几乎人人都信佛教,我也不知该如何向你阐明佛陀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但是,若你方才那些话被镇民听见,绝对会惹得众怒,被团团围住的。”

“竟然会这样么?”

谢挚睁大眼睛,愈发感到不能理解。

“千真万确。”

白芍忽而轻声一叹:“小挚,我有时候真觉得,你不像个东夷人,甚至也不像世间人似的。”

谢挚没注意到白芍的后半句话,只是被她的前半句话吸引了整副心神,心脏一下子缩紧。

踌躇不安着,她小声道:“说不定,我真不是东夷人呢?”

谢挚并不想骗白芍,她也相信白芍会接受她的过往,可是有些事情在一开始没说,之后随着与白芍感情愈深,便愈来愈难以开口。

刚开始是因为不信任白芍,到了后来,则是怕白芍会因为自己瞒她而伤心难过,又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将过去和盘托出,因此只好暂且拖着不告诉,能瞒一时是一时。

在与白芍甜蜜的同时,谢挚也常常觉得不安,仿佛头顶悬着将落未落的利剑。

白芍太好了,她是真心想和白芍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嫁给她,做她的妻子,永远不分开;可愈喜欢白芍,她就愈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愈感到惶恐,也因此更怕知道一切后白芍不要她。

白芍却柔软地笑了起来,望着谢挚,道:

“谢姑娘又在哄我了,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乃是摇光大帝亲自所设,千年间只开过一次,还是数年前昆仑山宝出世,佛子觉知得到摇光大帝的默许,动用了真凰翎上的空间术法,这才打开的,你不是东夷人,又能是哪里人?”

谢挚也勉强跟着她笑,语气轻松道:“你为什么不猜我是大荒人?”

“西荒么?”

白芍还真的将谢挚认真打量了几眼,继而忍俊不禁。

分明就一点儿也不像。

女人眉眼弯弯地笑道:

“我也曾读过古籍,其上记载说西荒人身材高大健壮,人皆身高六尺,民风刚健,质朴尚武,着中州服饰甚或显得滑稽。”

“依我看,谢姑娘与其毫不沾边,反而身有清贵之气,若你说自己是中州的世家女,我倒或许会信的。”

看来,白芍是真的对她没有丝毫怀疑……

谢挚稍感放心,同时也感到一种莫名的惘然若失。

若是白芍不这样信她,她在此顺势将过往全部告诉白芍,是不是也能终于解下心上一块大石呢?

至于那什么清贵之气,谢挚一向觉得这个形容和自己全无关系;若真说要有那么一点,也完全是牧首大人和丹朱鹤将她一点一点教导过来的。

当年姜既望将谢挚收作义女,她又素来以重礼闻名,谢挚被她教出来,倒也很能唬住人。

“既然海晏之死另有隐情,我们可要去查探一番么?”白芍问谢挚。

此事事关佛陀,自然非比寻常,但若谢挚想去,她也会不假思索地应下来。

“……”

被白芍这样一问,谢挚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短暂一怔,继而久久地沉默下去。

若是少年时的她,早在发现事有蹊跷之时,为张夫人的失智半疯、海晏的不明之死,便会义愤填膺地跳出来,将其揽在身上,誓将此事追查到底;

但现在,她到底还是与从前不一样了,不能再如那时一般无畏无惧。

她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在东夷耽搁太久,五州大难在即,她应当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甚至也不应该和白芍谈情说爱,而应该尽快完成狐君为自己指明的两项任务才好。

何况,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在东夷的势力如日中天,他又是仙王境界的大能者,她与白芍加在一起,也绝赢不过佛陀压下来的一指。

若是贸然牵涉进佛门秘事,说不定,不仅查不到真相,她与白芍,还会有性命之忧。

“……这件事,我们还是……不要管了吧。”

谢挚垂下眼,艰涩地低声说。

话一出口,她便感到面上羞愧得发烫,手脚却因为对自己的鄙夷厌弃而变得冰凉,甚至不敢抬眼去看白芍,怕见她谴责的目光。

所幸白芍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颔首答应。

“好。”

“那么,我们去给你买衣服吧。”

之后谢挚完全没了四处观赏的兴致,心事重重地跟白芍去店铺里草草选了几件衣物换上,又买了些东夷配饰,一一穿戴完毕,终于看起来与东夷本地人一致了。

路过小摊时,白芍给谢挚买了份糕点,晶莹甜糯,谢挚捧在手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时不时给白芍喂一块。

和心上人相携而行,本应十分欢欣甜蜜,她面上却没有多少笑容,只有喂白芍的时候才会下意识笑一笑,转过脸后,笑容便又淡下去。

愈走气氛愈沉闷,白芍也将谢挚的沉默看在眼里,心中着急,却不知道该怎么哄。

两人落脚的客栈在镇东,走了片刻,是一堵很高的白墙,有隐约的哭声从墙内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再往前走,便是乌黑的门与高悬的匾额,有仆人无声地忙进忙出,俱神色悲凄,正登在梯子上,将白幔与大串的白灯笼挂在门边。

是张府。

他们正在准备海晏的丧事。

谢挚在张府门前驻足,抬头凝望雪白的丧幡。

张夫人的哭声在门外也依然清晰可闻,路过的人都脸色一变,纷纷加快脚步,从张府门前快步走过,像在逃跑一般。

“佛杀我儿!佛杀我儿!还我的海儿来!还我海儿!……”

接下来是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不一会儿,门内急匆匆地奔出一个侍女,迎面望见门口立着的谢挚与白芍,被她们二人容貌气质所震,微微一呆,才想起来行礼:“见过两位仙君。”这两个人,一看就不是凡人的。

谢挚扶起她,问道:“张夫人还好么?”

侍女忧道:“仙君有所不知,我家夫人今日才得知小公子……当时便大放悲声,一路恸哭着冲出府去,要去慧通寺寻明师父,正巧碰上了明师父来送骨灰,夫人当时便发了疯,说了胡话,还……摔碎了小公子的骨灰罐。”

“方才,明师父派僧人将我家夫人送了回来,请医师喂了夫人些镇静之药,*谁知等药效过去,夫人还是在不停地说胡话,拦也拦不住。”

“如此哭了许久,夫人过于悲痛,竟然咳出血来,接着便晕了过去,奴婢正要去请医生来看呢。”

谢挚在小鼎里取出一枚异香扑鼻的药丹,递给侍女。

药丹上泛着瑰丽紫光,在修士之间并不足为奇,但医治凡人则绰绰有余。

“这个给你,拿去给张夫人吃,不必再去求医问药。”

侍女得之大喜,激动得落下泪来,哽咽道:“多谢仙君!多谢仙君!”

说完行了跪拜大礼,便举着药丹急冲入府中,“夫人有救了!门前有仙人赐药,快拿给夫人服下!……”

府中一阵喜悦的喧哗声,都为主人得救振奋不已。张夫人为人极好,温柔和善,很受府上众人爱戴。

有好奇的仆人悄悄溜出府来,探头观看,却不见那侍女所说的“两位仙姿佚貌的仙人”。

“奇怪,人呢?”

谢挚与白芍已经走出了很远。

糕点吃完了最后一口,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谢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白芍看到,自己身边人的眼睛重新变得明亮,步子轻快,神情也不再低落。

谢挚转过头,望着白芍,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但还是张口欲言。

白芍心领神会,忍不住轻轻地笑起来,叫了一声:“小挚。”

她喜欢这样的小挚,再喜欢不过了。

“晚上我们去慧通寺一探,好么?”

白芍将谢挚想说的话抢先说出口。

第254章 夜探

“白芍……”

谢挚没料到自己的心思被白芍说中,禁不住目光微亮,动容地凝望白芍面孔。

是谁说白芍傻的?她分明,一点儿也不傻……

她能看出她为什么生畏犹豫,为什么失落彷徨,又如何因为方才在张府外的见闻重新下定决心,却并不点破,自始至终都只是默默包容,尊重听从谢挚的决定;

在谢挚回心转意,准备向她告知自己想法的时候,又抢先将谢挚的心里话说出口,省去谢挚一番挣扎尴尬。

与心上人心有灵犀的感觉实在很好,谢挚心潮起伏,望着白芍,感觉自己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也只是笑着轻轻摇头。

白芍明白她的心,所以,不必说。

她勾住白芍尾指,撒娇似的摇了摇。

“那便定在今晚子时,夜深人静之时,我们夜探慧通寺,如何?”

白芍亦反握住谢挚的手,温柔专注地注视她。

“好。”

两人相视一笑。

虽然仅是这样拉拉手,似乎反倒比亲吻拥抱更加亲密似的……

谢挚心里甜滋滋地想。

可能跟心意相通的人在一起,便是如此吧?

是夜,草草用过饭,挨到了约定之时,谢挚与白芍便悄然潜入了慧通寺之中。

好似连天公也来襄助她们,今夜分外阴沉,皎月失辉,方自松枝上初露一角,便又被重重乌云掩去,竹林沙沙作响,在寺院的青砖上摇动着投下无数朦胧叶影。

阳凡不过是一个小镇,唯一的修行门派即是寿山派,寿山派在东夷中本也无名无姓,乃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渺小门派,只因出了白芍,这才名声大盛,为众修士所熟知。

七年前,白芍以一人一剑横扫东夷,少年天骄落败如雨,竟无一人能胜。

在东夷,单提阳凡抑或寿山,大多修士都会面露茫然之色;但若是提到寿山白芍,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白芍当年去各处挑战之时,所报的便是这个名号。

因此,白芍与谢挚,此刻便应是阳凡镇中修为最高的两人,连白龟老祖也大概不及。

凭她们的实力,其实大可直接掀翻慧通寺,之所以要深夜悄悄潜入,一则是夜晚僧人不如白日警惕,容易探得机密;

二则是东夷佛教兴盛,逞一时之快固也可以,但若因此开罪佛陀,却是大大不妙,哪怕是白芍谢挚,仍须不露行踪、小心行事。

谢挚之前二十余载人生,多的是搏命死战,甚至连那两军交战的恢宏场面也曾见过,一句命令下去,便可调动数万北海生灵,却没有这种潜入一地小心探寻的经历;

又因为陪伴自己身边之人乃是白芍,便愈发觉得新奇。

她也知道自己与白芍在阳凡堪称无敌,是以心情并不紧张,反而颇为轻松。

慧通寺的僧人并无修为,都是凡人,此时夜已甚深,哪怕守门僧人强打精神,也禁不住来袭的困意。

他试图念佛经醒神,不知不觉中早已合上眼睛,下巴挨着前胸,忽然头猛地向下一栽,这才将自己一激灵震醒。

守门僧人连忙拍拍脸庞,抬头四望,只见夜空乌云蔽月,庭前竹叶簌簌作响。

周围静悄悄的,并无一丝人迹。

僧人却不敢放松,重新捻起佛珠来。

明空住持这几日格外严厉焦躁,屡次责罚手下的僧人,要他们日夜不休地加倍用心看守寺门,他自然不敢不从。

谢挚与白芍早已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寺院当中,一路畅通无阻,没有惊动一个僧人。

海晏的尸身既未被火化,便应当是被掩埋地下,或者分尸而藏,白芍本想就此查起,将慧通寺寸寸翻寻过去,以此寻觅海晏的尸体踪迹,却被谢挚拦住,告诉她不须如此麻烦,她有更快捷方便的方法。

随即,谢挚便运起神族的大观照瞳术,将慧通寺方圆数里都扫视了一遍。

神族的术法自非常人所能了解,白芍虽不知道这瞳术的来历,也能感到谢挚甫一运转起这术法,周身的气息一瞬便变得极为超然圣洁,心中不由暗叹:

小挚拿出的东西,她总是闻所未闻,可又极神秘、极厉害的,可见小挚的出身师门定然不俗至极。

她也不知道,日后与小挚成亲之时,小挚的师父看不看得上她,又肯不肯许她娶小挚。

“小挚,你可有看出什么吗?”

谢挚已经运转瞳术许久许久,仍在原地默立,不见她回答,白芍担忧她出了什么差池,便轻声催问。

“唔……”

谢挚的瞳孔缓缓自乳白恢复正常,却并未立即作答,而是面露犹疑困惑之色。

“没有。”

“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海晏的尸身,更没一丝踪迹。”

神族的大观照瞳术号称可观破世间一切邪妄,在谢挚少年时曾帮了她许多忙,极少有不灵验的时候;

但在今天,她将慧通寺每一处连带着附近方圆数里细细观过数遍,甚至连可以埋尸的地下也没放过,竟看不出来什么问题。

什么异状都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更遑论海晏的尸身了。

难不成,海晏的尸体已被火化、撒入土地了么?谢挚沉思。

这样的话,大观照瞳术倒的确看不出来。

“不要紧,”白芍安慰她道:“我们再四处探探,说不定能有什么意外收获呢?”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谢挚点头应,“好。”

话虽如此说,谢挚对意外收获却并不抱什么希望——如果什么东西连大观照瞳术都找不到,实地去找,便更找不到了。

但为免得泄气,这话她并没有告诉白芍。

她们正欲前往寺院后的竹林去察看一番,谢挚忽然脚步一顿。

“有人来了。”

她五感极灵敏,行事又向来谨慎,潜入寺院时,便时时开着神识,蛛网似的包围了此地,是以刚察觉到一缕陌生的气息,还未进寺门,便立刻有所感应。

“不是凡人,是个修士。”

谢挚一面仔细感应,一面低声道:“而且还……修为颇佳,不是泛泛之辈。”

来人刻意隐藏了气息,但谢挚修为高于他——或者她,因此仍可察觉。

白芍愣了愣,面色转向凝重。

——阳凡只有寿山派一个门派,而寿山派之人,谢挚全都认识。

按理来说,此刻的阳凡,根本就不应该有她们二人不认识的修士,但却……

是个忽然外来的散修么?

但什么散修,会在如此深夜,刻意避开他人耳目,悄悄潜入慧通寺?

莫非此人也是为海晏之死而来,还是另有他图?

不论是什么,都绝不是为了正大光明之事。

“我们先躲起来,看看他要做什么。”

身后正是大雄宝殿,白芍低声说完,便与谢挚敛去周身气息,旋身隐入其中。

慧通寺虽比不得那些有名的大寺庙,正殿并不金碧辉煌,可也十分宽敞,能容下全寺僧人一同盘坐,即便已是深夜,其内依然静静燃着巨烛与佛香,供献有各色新鲜瓜果。

正殿中央奉有一尊高大佛像,正是观过去未来现在佛。

谢挚借着烛火去看,只见佛像双目微垂,神情端静,唇边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指掐法印,正在庄严地结跏趺坐。

跳跃的烛火映在佛像镀金的脸庞上,几有光彩流动之感,也让佛像点漆的眼睛闪着微光,猛地抬头一看,倒真有些像活过来了一般,叫人心中发怵。

两边侍立的则是比丘与金身罗汉,罗汉们手持各式法器,瞪眼张口,满脸怒容,好似天神降临,要降罚世间,若是凡人在此,必定被吓得两股战战、心生畏惧。

这就是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吗?

谢挚不信佛,大胆地仰头去直视这佛陀造像,想看看他与常人有什么不同。

不知道,这佛像是不是按照佛陀的真容塑的……

在殿内还停着许多别的佛像,大约有百十来尊,似乎只是暂时摆放在此。

来人还有一段路程才能进寺,谢挚也是头一次踏入一座寺庙的正殿,看什么都觉新奇,便忍不住凑上前去多打量了几眼。

这批佛像雕刻得极为精美,应当是出于大师之手,鲜活生动,栩栩如生,衣角飘逸若飞,体型大小与真人一般无二,连眉毛都根根分明。

谢挚来到一尊菩萨立像前,好奇地伸手敲了敲。

“笃、笃。”

材质很奇异,似木非木,似瓷非瓷,似玉非玉,摸上去冰冰凉凉;

依敲击的声音来说,应当不是中空,而是实心的。

她又看了一眼,发觉这尊菩萨像还刻得颇为美貌,清丽秀雅,低垂的眉梢眼角之间透露着温婉。

“白芍,你说,这人为什么此时来慧通寺,又是友是敌?”

谢挚一面观察佛殿中的陈设,一面随口问白芍。

“我也不知,且看他动作。”

白芍将谢挚拉到自己身边,靠在佛像背后,掐决设下一个隐身阵法,两人便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她们早已敛去一切气息,此时除非真仙到来,否则谁也无法发觉,慧通寺里还有两个外人。

来者自然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几息过后,他便潜入了寺中。

“他进来啦。”

不知为什么,谢挚还有些难言的兴奋,她从来没有这样奇特的经历,用神识对白芍道。

白芍是剑修,但她对符文和设阵也很精通,此刻设的这个隐身阵法更是绝妙,谢挚将手伸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也是什么都看不见,动用了大观照瞳术方才得见。

她玩心大起,熄掉瞳术,去看自己的脚尖——也是一样。

“小挚,不要动,小心被他发现。”白芍以神识告诫谢挚。

她也打开了神识,正在全神贯注地锁定来人,倘若这人有何异动,便要将其当场诛杀。

来人进寺之后,先是徘徊了一阵,似是在找寻什么;最后又似确定了目标,直直地朝着大雄宝殿——也即谢挚白芍正在藏身的地方而来。

“嗯,我不动了。”

谢挚乖顺地答应了一声,果然不再动弹,又觉得白芍这正经的模样实在是可爱而又惹人心动,禁不住悄悄去握白芍的手。

手刚伸出去一点,来人便踏入了大雄宝殿,在谢挚与白芍的神识“注视”中,毫无防备地拉下了遮脸的黑布。

谢挚与白芍同时一呆:

这外来者原来不是男人,而是个……模样很漂亮的年轻女子,只是穿着男装而已。

谢挚隐约觉得,这女子竟似有些面熟,可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奇怪,她不过刚来东夷而已,并没见过几个人,怎会觉得此人面熟呢?

谢挚正在全心回忆,便觉白芍拉住了自己的手。

“怎么啦?”

谢挚顿时心感甜蜜,这傻子不让她动,还不是忍不住要来牵住她吗?

“你手怎么忽然这么冰……”

轻轻抱怨着,谢挚双手捧住那只手,想暖暖白芍。

“小挚!”

白芍却没有用神识传音,而是惊惧地叫出了声。

“谁在那里!”

来人一瞬间戴上面罩,目光如寒刀一般凌厉地急射过来,周身气机腾然大盛,足尖一点,冲向这边。

另一只手握住了谢挚的手腕。

温暖干燥,手心覆着薄茧。

是谢挚所熟悉的温度与感觉。

谢挚愕然。

她头脑一片空白。

后知后觉的恐惧感顺着尾椎爬上脊骨,如毒蛇一般盘踞了她,探头在谢挚脸侧,在她颈边嘶嘶吐着信子。

……假如说,后来握住她的这只手是白芍的,那她现下捧在手里的手,又是谁的?

“啪嗒。”

冰凉黏腻的液体滴了下来,淌了谢挚一手。

她嗅到浓重的血腥气。

“快松手!那不是我!”白芍急切地说。

第255章 捕快

听了白芍的话,谢挚如梦方醒,急忙松开双手——

却没能抛开,那只冰冷的手反过来,如扯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拉住了她。

“救……救我……”

它气若游丝地说,语气竟含着哀求。

谢挚一愣,指尖的灭绝气明明已经燃起,准备将这凭空出现的怪手斩断,却没有立即按下去。

……这声音听起来是个女人,除却过于虚弱之外,音色竟很动听。

还有谁在这里?是谁如此神通广大,竟能同时瞒过她与白芍的神识探察?

谢挚下意识已将正殿内外又扫视了一遍,除却她、白芍与那个后来者之外,分明并无第四个生命气息。

便在这一怔之间,那蒙面的年轻女子已急攻过来。

她攻势极为凌厉,又颇心细,不忘布下一个隔音阵法,隔绝内部声响,以防慧通寺僧人闻声赶来,手持的竟是一把黄金色的长锏,其上奇异符文密布,且还在不断飞旋。

这符文的排列方式谢挚从未见过,刚看了一眼,试图计算破解,便觉脑中一痛,一时竟算不出来——这却又是熟悉的感觉。

“好精妙的符文!”连小莲花也不由惊叹。

蒙面女子循声追来,虽看不见,但却找得十分精准,绕过无数佛像,如一颗小彗星坠地,与上前迎击的白芍重重碰撞在一起。

“锵——!”

剑锋与金锏相击,爆发出千道金光,一瞬间将正殿照射得亮如白昼,连佛像仿佛也为之注目。

白芍刻意收了手,并未动用全力,可此时也忍不住惊讶:“咦?”

她本以为,哪怕自己手下留情,这一击下去,这蒙面人的金锏必不能全,至少也要断为两截,却不料这金锏竟然毫发无损,表面一丝裂痕也无。

这是什么法宝,竟有如此神通?

蒙面人被震退数步,冷哼一声,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手中的金锏。

虎口酸麻,隐有开裂之象,喉头缓缓散开一片涩意。

她心中同样震惊:好强的剑!

这隐形人的修为定远高于她!

明白了这一点后,蒙面女子也不逞强,不再正面强攻,而是一转长锏,那竹节一般的金锏竟然段段脱落下来,在半空中旋转如飞,灿烂的符文随之倾泻而出,一瞬间便包围了此地。

这金锏里竟还蕴有一个庞大强横的阵法!

白芍蓄势待发,拔剑护在谢挚身前,也发觉了阵法其中的深奥神异,凝眉低声道:

“小挚,这阵法有些古怪,我一时也不能解出……”

“倘若强攻,倒也勉强可以打破——只是那样动静太大,必定会引得全镇人都察觉。”

她二人之所以深夜潜入寺中,为的便是不教人知晓,若是闹大,反而不好,是以白芍才没有在第一时间便携谢挚强破而出。

她不愿动静闹大,引来明空等人。

蒙面女子只闻人声,却不见人影,动用神识扫视,却也发现不了任何踪迹,便知她们定然使了隐身阵法;又听白芍呼唤谢挚,心道这第二个人甚至还未出手,她便已显败象,心下霎时已是冰凉一片。

虽是如此,她却并不气馁畏惧,定定神,反而上前一步,冷喝道:

“阁下既然深夜埋伏在此,何不出来一见?躲躲藏藏,恐怕不是君子所为吧?”

谢挚白芍听她虽然语气含怒,可也算克制知礼,听她说什么“埋伏”,又觉莫名其妙。

谢挚略有怒气,道:“你这人好不讲理,明明是你不分青红皂白便先动手,反倒成了我们埋伏你了。”

那藏在暗处的第二个人,终于也开口了。蒙面女子暗暗地想。

此人音色清澈,应当也是个年轻女人,似乎还与那持剑女子颇为亲密;

又听她言语,蒙面女子不由愣道:“……什么?你们难道不是泽都那边派来追杀我的人么?”

说罢,又自顾自摇头否定了这一猜测:

想来也不是,若是那些人,应当默不做声,一心只顾取她性命而已,又岂会与她搭话?

思索一下,女子犹豫不定地又问:“那你们……可是……我姐姐派来保护我的人?”

谢挚听了,愈觉好气,且又好笑:“简直是胡言乱语,我们连你见都没见过,又从哪认识你姐姐?”

此话一出,仿佛河冰开解消融,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

蒙面女子仍不肯放松警惕,按锏道:“既都不是,那你们为何藏在这里?”

“怎么,你这人真奇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这次谢挚是真的被她气笑了,“你不也是深更半夜偷偷进来了?我们察觉有生人潜入,躲起来不也是理所应当吗?”

蒙面女子皱紧眉,张口欲要反驳,却觉谢挚说得有道理。

她只是摇头,固执道:“……不一样,那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我乃是大楚捕快,身有官府令牌,潜入慧通寺是为查案,自然不一样。”

谁料蒙面女子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黄铜令牌,其上俨然刻着官印。

谢挚不认识楚国的物件,正要去寻白芍辨别真假,便听白芍低声证实道:

“令牌是真的。”

“若如她所说,这令牌真是她所有之物,那这人的确是个捕快;不仅如此,还品阶甚高。”

……当真是官府中人?

却不知这捕快又是为查何案而来?可也是为了海晏之死,这才夜探慧通寺吗?

谢挚心中又是惊讶又是迷惑:今夜之事,实在是迷雾重重,透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诡异,超乎她意料之外;

更别提此刻,那只看不见的冰冷手掌,还正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腕,散发着逼人寒气呢。

谢挚一挣,那手便又小声哀求:“……不要走……求你……救我……”

“好,你放心,我不杀你。”

大约是什么冤死的残魂吧?不知为什么,竟能在寺庙里久留。谢挚叹着气,更觉头疼,一面随口答应了一声,一面悄悄打开大观照瞳术,朝自己手腕处望去——

只见一只透明的手掌正握在她手腕上,它似乎察觉到了谢挚的目光,受惊一般倏然缩了回去。

谢挚追着那只手看去,它如一阵轻烟,飞快地消失在了面前那尊菩萨像的身上。

正是谢挚方才细细打量过的那一尊。

这残魂,便是附身于菩萨像之上么?它竟能躲过她的探察?

谢挚正要仔细观察,忽然心中一跳,惊道:“有人来了!”

奇怪,为什么来人直到快进正殿,才被她发现?

但现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还是先走为妙。

说完不等那女捕快如何,谢挚拉着白芍便急遁离去,还不忘将那疑似被鬼魂附身的菩萨像塞入小鼎之中。

她们走得干脆利索、毫不留恋,蒙面女子倒是尤在茫然:

那女人说什么?什么有人来了?分明,她并未感知到任何生人的气息……

这个念头刚在心中浮起,巨响便在她耳边轰然响起。

女子大惊,连忙转身望去,一个面孔瘦长的中年和尚便映入眼帘,正是慧通寺住持明空。

明空身后立着两列衣冠整齐的僧人,正沉默地注视着她。

他们面上毫无困倦之相,丝毫不像刚从床铺上爬起来的,反倒像是早有准备,提前埋伏于此。

蒙面女子注意到,在明空的手中,赫然握着一把金光璀璨的金刚杵——那却是佛陀座下的金身罗汉才有的大法器。

在面罩下,女子脸色苍白。

……她明白了,明空正是依靠这罗汉亲赐的金刚杵,才能无声无息地接近正殿,而不被她发觉;而那隐藏在暗处的两个女人修为精深,故此才能提前察觉异常,得以于包围中脱身。

方才,明空也是用这金刚杵,强行破了她设下的隔音阵法。

她中了埋伏。

佛要杀她!

微笑着,明空面向女子,朝她缓缓鞠躬施礼。

“不知施主何故夜闯我慧通寺?”

他手中的金刚杵在烛火映照下闪烁着慑人的微光……

谢挚与白芍一气急遁出数百里,这才停住步伐。

往四下里一看,这里早已出了阳凡的地界,乃是一处荒芜无人的浅水滩,只有虫鸣与水声偶尔一响。

谢挚终于肯放下心来,“好了,就在这里歇息片刻吧。”跟白芍并肩在石滩上坐下。

白芍解开两人身上的隐身阵法,问道:“小挚,方才你拉我急急离开慧通寺,可是发觉了又有人潜入么?”

她当时并未感应到什么异常,人便已被谢挚拉起,但她素来极为信任谢挚,竟也没有一句疑问,只是一声不响地跟着她走而已,直到现在停下来,这才出言问询。

“……是,也不是。”

谢挚回忆起当时那一刻心中的警铃大作,她是在无数危难里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人,对危机的预感格外精准。

她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直到现在还在隐隐后怕:

倘若她和白芍当时不走,再留下去,说不定,真的会死在那里的。

“的确是有人接近,可是却……很奇怪。”

“我在慧通寺内外都设有神识,按理说,此时深夜静寂,僧人应当早已睡去,倘若这人是从寺外一路潜入,早在寺外数里,我便已会觉察——正如那蒙面的捕快一般。”

“可方才,那人的气息,却是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而且我一经发现,便已到了殿前。”

说到这里,谢挚停顿下来,兀自沉吟不言。

白芍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讶然道:“你是说,他是寺里的人?”

“不仅如此,而且修为还很强大,否则不会瞒过我的探察,直到最后一刻才叫我发现。”

谢挚点点头,认可道:“要么,他就是怀有什么奇强的法器,这才得以躲过我的神识。”

两人都是一阵沉默。

谢挚白芍都是极聪明的人,将今夜的经历在心中回想过一遍,自然可以明白,此事非同寻常,仿佛被卷入一个巨大的阴谋当中。

前有官府捕快潜入,言称自己是为探案而来;又有神秘人物在后,她们甚至未能见得此人的真容。

这是一个谋划精密的埋伏么?

倘若是,那么这埋伏,是针对她们二人,还是针对那后来的女捕快的?她不知道。

思绪如麻,纠结不堪,谢挚想了一会也想不明白,干脆也不再去想。

她闭上眼睛,靠在白芍肩上,去闻白芍身上的那股芍药清香,这才感到心绪稍定。

“怎么办,白芍,我好像又给你惹麻烦了……”

谢挚一下一下地捏着女人的手指,喃喃地说:“我是一个麻烦精……”

人皇曾经说她是灾星祸种,如今看来,果然不错么?

若不是她同情张夫人的遭遇,执意要调查海晏之死,今夜白芍也就不会陪着她一道潜入慧通寺,惹上这许多祸端了。

“小挚,不要这样说。”

白芍摇头,制止谢挚再说下去。

她轻轻握住谢挚的手指,“你对我而言,从不是什么麻烦。”

谢挚不看她,低声道:“胡说,你骗我,你只不过是因为在赤森林中为我渡过一遭气,以为那是肌肤之亲,这才对我好的。我却……”

她却在朝夕相处之中,对白芍难以克制地动了心。

可她凭什么叫白芍喜欢呢?

倘若白芍当时在赤森林救起的不是她,而是任何一个别的女子,大概也都会那样郑重许诺吧。

白芍心中无措,转头去寻谢挚的目光,想与她对视:“不是这样的,小挚……”

谢挚却不敢再听白芍的话,怕她真如自己心中埋藏最深的惶恐忧虑一般,说出叫她伤心的话来。

与其那样,倒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她只要和白芍长久相伴就好了,其他的,也并不重要。

谢挚话锋一转,装作若无其事模样,站起身道:

“白芍,我离开慧通寺时,还顺便带走了一尊菩萨像,它似乎是被鬼魂附身了,你来看看——”

一面说,一面将那菩萨像从小鼎里取出,稳稳地立在石滩上。

白芍也跟着起身,却没有多少心思看菩萨像,只是抿唇望着谢挚的侧脸。

小挚……

她总觉得,小挚心里有许多事瞒着她,哪怕在最开心的时候,她也并没有完全放松,而是心底时时隐约压着忧虑。

这没有关系,谁都有秘密,她并不在意;

可是,她好像永远也无法接近小挚、真正明白她似的。

她和小挚之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一旦她待要触碰,小挚便会近乎恐慌地躲藏起来。

她情愿也喜欢小挚对她发脾气,嗔她教训她,白芍心里只觉得,谢挚这样像小猫发怒似的可爱,只让她心间发软,却不想见她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她心疼极了,又不知该如何为谢挚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