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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驮峰宝船

从来都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白芍,是第一个。

她说她哪里都很好,都很喜欢……

这句话在心间念了几遍,谢挚只觉自己愈发耳热心跳,又仿佛害怕似的,强压住心中悸动,兀自沉默不言,不敢答白芍这句话。

她觉得心慌意乱。

一旦动情,便要交出自己的心,就会有软肋与弱点,难免会有受伤的风险——而她不想那样。

她如今……不想再喜欢上别人了。

她已经被宗主欺骗过一次,焉知白芍不是她的第二片泥沼?

情海一旦陷入,便再难脱身。

尤其是……她这样的人。

谢挚知道自己没出息,容易沉溺于情爱,又素来没有什么大志向。

小时候,她与象英说悄悄话,象英说的都是好好修行,赴中州,拜仙宗,修为大成之后镇守一方,护佑大荒;而她那时却只是自顾自幻想,日后如何嫁给一个温柔美丽的姐姐而已。

如果不是当初宗主骗她,说不定,她早就满心欢喜地嫁给了宗主了……

“白芍,我跟你回去。”

运转佛陀心法数圈,谢挚这才渐渐感到自己血液变凉,心思重归宁和镇静。

她想了又想,百般徘徊犹豫,反复思虑计算,终于还是做了决定,尽量若无其事地说。

瞧白芍这样呆傻,依谢挚对她的了解,哪怕谢挚不允她跟在自己身旁,她也必定不会放心,而会暗中跟随保护。

而白芍的修为不逊于她,同样也是斩己境界,她既不能对她下死手,倘若白芍一意跟随,便也奈何不了她……

那样还不如答应她,和她一同游历呢。

谢挚在心里为自己开脱:

反正白芍的修为这样高,在东夷更有天生至尊之名,旁人闻之无不尊敬畏惧;

她又对东夷初来乍到一无所知,难免四处碰壁,有白芍在自己身旁,不是累赘,反而添了一大助力,带着她,也没什么关系的。

而若要与白芍一道同行,那么,不让她回宗门知会一声、见师长一面,未免也太不通人情。

她就……勉强陪着白芍速回寿山派一趟,快去快回,并不久留,如此也无不可,并不会耽误时机的……

白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原本以为,谢挚肯让步,答允与她一道同行已是大幸,此刻却又被更大的欢喜击中。

她疑心自己是在梦里,还想再确认一番:“当真吗?谢姑娘不是在与我玩笑吧?”

谢挚见白芍因为自己一句话便高兴得手足无措,心中暗叹傻子,唇角却不由自主地翘起。

“你不信就算了。”

“我信,我自然信。”

白芍忙点头,“谢姑娘的话,我自无不信之理。”

“我只是不敢相信,我能如此幸运,让谢姑娘你一再为我让步……”

她低下眼,小声道:

“原本,你能允我陪着你,我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谢挚见不得她这样言语神情,轻推白芍一下:“可我这不是已经答应了么?”

堂堂一个天之骄子,在她这里总是温柔沉默,全无傲气,是什么道理?

“不必再谢我,我原本也不是什么好人。”

见白芍朝她望来,目光如水,又要讲什么“谢姑娘你真好”,谢挚连忙轻咳一声,与白芍离远一些。

这人动不动就说她好,她可真受不住。

“快走吧。你那寿山派在什么地方?”

“在阳凡寿山之上,距此处约八千四百里,一直往东即可抵达——我寿山派正是居于灵山,以山为名。”

白芍指向前方,“等出了这条河,我师叔自会来接引我们回宗。”

阳凡大概是个东夷地名,谢挚没听过,装作熟识模样,点一点头。

白芍的师叔吗?……

谢挚暗暗思索。

却不知道,这师叔是男是女,年岁几何;等去了寿山派之后,宗内弟子同辈又性情怎样,好不好相处。

末了又笑话自己多虑——白芍的同门,与她有什么干系,她提前操心什么?

寿山派也只不过是她一个短暂落脚的驿站而已,在那里呆不了多长时间的。

乘着白龟一路疾行,河道弯弯绕绕,曲折回环,谢挚从未在水上呆过这么长时间,还颇不适应,不断在心中计算距离,总觉得不踏到实地便不心安。

白芍倒看起来习以为常,坐在白龟上如同坐在车辇之中。

她一面畅想自己带谢挚回宗门之后要如何,一面时时留心谢挚神色,见她虽未作声,眉宇间却隐有焦躁之色。

白芍心细如发,又对谢挚极为在意上心,便轻唤白龟,悄声令它再游快一些。

前方隐隐约约显现出建筑的轮廓,应当是一个码头,谢挚远远便看到无数大船停泊。

此时已近傍晚,船多返航回港,水面上雾气迷蒙,烟波浩渺,只能看到水雾弥漫之间片片白帆如旗,丛丛桅杆高耸;

不知从何处传来悠扬渔歌,又兼禽鸟高鸣、橹拍水响,俨然一派清新水乡景象。

谢挚不禁看呆了片刻。

她现在才明白过来,刚到赤森林时,大板牙言之凿凿,对她说“我们东夷是好地方”是什么意思了。

人说东夷好风光,风俗人情另与其他四州不同,自成宜人气象,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谢挚是在黄土风沙里长大的大荒孩子,初至东夷,难免处处都觉新奇。

但白芍在旁,为免叫她看出端倪,谢挚也不敢多看,只是心中赞叹,面上倒无波澜。

“谢姑娘,前面就是……”

白芍正要为谢挚介绍,忽然面色一变,低喝道:“下潜!”

喝声出口时,已揽住谢挚腰身,飞身跃离白龟,再唤“剑来”,一把纤长剑刃便悬于空中,被她稳稳地踩至脚下——正是白芍的佩剑。

白龟闻得白芍命令,不问原因,立即飞速下潜,头颅扎下,整只龟突然没入水中。

下一刻,便凭空落下一只巨锚,锚爪上闪着锋利寒光,重重落在她们方才所处之地。

“嘭”的一声闷响,犹如水中投入一道滚雷,击出十余丈激烈水花。

“这是……?”

谢挚顾不得自己被白芍抱在怀里,惊魂还尚未安定,便皱起眉头。

虽然只是一瞬,但她分明看到,在那落下的巨锚表面,有奇异符文闪烁,其精妙连她也一时破解不得,显然极为精深强大。

这绝不是一只普通的锚,而是被人提前施加了古老术法,其落下的位置也是精准无比,正中方才白龟所处之水面。

倘若不是白芍机警敏锐,在前一刻察觉到危机来临,或许这巨锚落下,足以砸碎她们的胸膛或者白龟的背甲!

谢挚心中生出一股深重忌惮:

这显然不是无意之举,而是有人故意加害。

却不知是谁手段如此毒辣?

她对东夷初来乍到,还是一介无名之辈,自然没有仇家,那想必——

谢挚看了一眼身边的白芍。

定然是朝白芍而来的。

有人要杀她。

是因为白芍天资太盛,遭人嫉恨吗?还是白芍为人处事太过正直,惹得奸人加害?

“谢姑娘可有受伤?”

谢挚是极聪明之人,转瞬之间心思已转百千,白芍却全然没想这些。

她察觉到自己此刻还抱着谢挚不太妥当,脸上一红,连声道歉,轻轻松开谢挚,看她在飞剑上站立而身形平稳,不摇不晃,猜想谢挚应当也是剑修,便放心下来,但仍旧以手臂虚虚地护在她近旁。

“我没事……你怎么样?”

谢挚倒没发现白芍正在暗自羞涩——她其实已经有些习惯与白芍这样接触了。

白芍摇头:“我也无事,谢姑娘不必担忧。”

方才她躲避得很及时,若再迟一刻,必会受伤。

自浓白水雾中传来一声悠悠号鸣,她们二人闻声都身体一震,齐齐朝那处看去——

一艘庞大无比的巨船悄无声息地缓缓驶了出来,仅仅是露出一角船头而已,已经像是一座冰川浮动。

“这是……公输家的驮峰宝船!”

白芍认出了巨船船身上铭刻的标识。

朦胧水雾散去,渔歌不知何时也停止了歌唱,甚至连鸟鸣也止息,周围陷入一片静寂。

巨船终于彻底地暴露在谢挚眼前。

驮峰宝船足有数百丈高,因号称可以驮起一座山峰而得名,极具压迫感。

若有人自下方望去,一定仰得脖颈发酸也望不到顶,其上叠着数十层精巧楼阁,每一层上都有身着同样服饰的壮年男女正在奔跑做事。

只是短暂一瞥,也能看到船上的设施器物一应俱全,一层船楼的规模便如同一个五脏俱全的小镇,好像自成一个小世界,井然有序,忙而不乱。

自最底层船舱中伸出无数橹棹、无数风帆,由一种奇特而又复杂的装置串连在一起,时有符文闪烁,齿轮之间缓缓互相推动,分明无人操纵,竟也能自行运转。

比起一艘船,它看起来更像是一座移动的水上堡垒。

坚不可摧。

这艘突然现身的庞大宝船,竟然只靠符文和机关便能在水面上行驶……

当年在红山书院,谢挚最出名的是肉身,杀伤力最强的是剑法,但她最喜爱的,其实是符文与阵法。

而此刻她观这宝船上铭刻的符文,却与她之前所见的任何一种符文都不一样,隐约竟似是全新。

谢挚不由心惊:

将它设计创造出来的人,真不知身怀何种大才!

——这人于符文阵法一道之上的造诣,绝不低于谢挚,甚至还略高于她,成熟冷静,散发着一股过于理性带来的冰冷气息。

再看这宝船上笼罩的阵法,也是极为精深玄妙。

正是有这阵法,才使得宝船几乎隐形,借着雾气掩盖,悄然来到谢挚白芍近前,而不被她们察觉。

谢挚感应了一下身体,她之前喝下的黑水太多,导致她至今修为还是没有完全恢复。

这也蒙塞了她的感官,让她没能如往常一般立即发现异常,直到被白芍飞身抱起时才察觉到不对劲。

谢挚心中不甘——瞧这缓慢的恢复速度,大概等她回到全盛时期,至少还需要……大半个月。

也就是说,在这大半月中,她岂不是只能依靠白芍保护?

之前她倒一时忘记了这一点……

看来此次,这寿山派,也是不去不行了。

面对着眼前如大山般巍峨的宝船,白芍冷冷道:

“公输家诚然在东夷一手遮天,但恐怕也不能当着众人之面,便随意杀人吧。”

以指作剑,她在半空一笔一划,缓缓写出一个“白”字,凌厉的剑气甚至割破了空气,发出刺耳嘶鸣。

“尤其是我,寿山白芍。”

女人仰起脸来,完全露出自己的面容。

她很生气。

少见的怒意席卷了她,在白芍身上凝聚出近乎实质的杀气。

若是只有自己,她并不至如此动怒;可她身旁还有谢姑娘,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谢挚惊讶地发现,脚下的飞剑在一瞬间结出一层严冰。

这是白芍生气导致的吗?

而白芍,据她观察,似乎并没有学习过上古十大剑法之类的神异剑法。

仅凭她自己最纯粹的剑气,她也强得可怕。

宝船上静默无声。

船上之人仍然忙忙碌碌地穿行奔跑,对白芍的问询视若未闻。

白芍眉间的寒霜更凝重了几分。

她稍偏过头,对谢挚说话时仍旧很温柔:

“谢姑娘,劳烦你暂且闭上眼睛。”

“……?”

谢挚不解其意,但出于对白芍莫名的信任,还是闭上双眼,仅以神识观物。

白芍默不作声,在指间凝结出一道剑气。

这剑气极细极细,雪白莹洁,但却亮得灼人。

在它最亮的一刹那,水面上所有人都眼前猛地一暗,仿若失明。

东夷所有修士都知道,寿山派有一位大师姐,名叫白芍。

东夷所有修士还知道,白芍有三剑,极为著名。

她当年,便是以这惊世三剑打败了东夷一切同辈修士。

第一剑,破五感。

第二剑,斩道宫。

第三剑,灭神魂。

白芍的前两剑常常被人津津乐道,但第三剑,通常来讲,无人得见。

因为见到白芍第三剑的修士,都没能活着回来。

而现在,寿山白芍,斩下了她那东夷闻名的第一剑。

破五感!

第二剑已经在白芍指间凝聚,这一剑却不是雪白,而是赤色,像凝固的火焰。

宝船最顶端传来了一声隐约的轻笑。

紧接着,一串清扬悠远的笛声便缓缓地飘了过来。

白芍身形一顿。

因为那笛声的主人开口了。

“恭喜你,白芍。”

是一道很轻的、温柔的、近乎细弱的声音。

来自一个坐着轮椅的秀丽女人。

这女人的肤色不似常人红润,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瘦削的身体拢在素服当中,只露出一截突出的腕骨。

容貌清丽,气质娴雅,一副弱不禁风之态,仿佛多吹一刻风便会颤抖着咳血。

她看起来不像是修士,倒更像什么足不出户的名门闺秀。

不……

谢挚皱眉。

她好像确实不是修士。

她在这个女人身上,没有感受到丝毫修为的波动。

她连炼体境都没有突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但是,什么凡人,能仅凭一句话止住白芍的剑锋?

苍白病弱的女人微笑着取下抵在唇边的玉笛,轻轻咳嗽几声,口中便溢出来一缕血迹,又被她司空见惯地用手绢拭去,抬手止住身侧一脸担忧的侍女。

“你走出了赤森林,看来,你已经成功突破斩己境界了。”

她目光移动,轻点在白芍身旁的谢挚身上。

谢挚看到她瞳孔透明,仿佛水晶。

“这是你……为自己寻的道侣么?”

“漂亮至极,与你很是般配。”

第242章 师叔

这人是谁?

白芍认识她?

谢挚看白芍一眼,微蹙眉:“……你误会了,我并不是白芍的道侣。”

“谢姑娘说得不错,我二人并非道侣。”

白芍接过谢挚的话,认真坦然道:“我只是在追求她而已。”

她仍未熄灭剑气,并不放松警惕,肃色道:

“方才公输家的驮峰宝船悄然接近于我,抛下锚来,几乎杀我,是何道理?”

“公输家主,还请您给我一个解释。”

白芍不卑不亢,但谁都不难听出她压抑的怒气。

公输家主?

谢挚闻言心中微讶,不禁又将那宝船上坐轮椅的女人多看了几眼。

公输家的家主,竟然这样年轻吗?

她原本以为,能做家主的人,都年龄辈分很长,至少也得有好几百岁呢。

而眼前这位公输家主看起来,却比谢挚大不了多少,至多只有二十几岁模样。

她甚至还是一个……凡人。

公输家主神色安然,浅浅笑道:

“雾重船高,下人眼拙,未能看清船下,一时不小心抛下锚去,不意白姑娘正在近旁,实在并非有意为之,万望白姑娘恕罪。”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态度也无可挑剔,只是她话里话外却毫无愧疚之意,甚至还面上含笑,只是笑不及眼,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周到。

女人笑着取出一棵宝药,其上光华流转,瑞彩蒸腾,连一个凡人也能看出它的价值连城。

“一点俗物,便拿来给白姑娘赔罪如何?”

她分明在轮椅上闲坐,仰脸看空中的谢挚白芍,气势却丝毫不落,如同看着两只将死的飞鸟。

微笑时瞳孔晶莹,好似在淡淡地看着一切,又好像无论什么都入不了她的心。

见白芍不接,公输家主身侧走出来一个庞大的木人,身高数丈,面上镶嵌着曜石作为双眼。

它毕恭毕敬地俯下身体,接过宝药,伴随着机关运转的吱呀声,手臂缓缓伸长,一直探到半空之中。

“给你。”

粗重浑浊的声音隆隆响起,木人口中喷出一股白气,将手掌摊开在白芍面前。

它漆黑的曜石双眼微微闪烁:“我主人请你收下。”

“……”

好一个恩威并施……

白芍熄灭剑气,冷淡摇首道:“家主还是将宝药拿回去吧。”

“此物,我不会要。”

“不愧是天生至尊,白姑娘好气度。”

公输家主并不意外,也不觉被拂了面子,颔首浅笑一下,唤回木人。

“既如此,我也不便强人所难。”

“我们走。”

符文的辉光重新在驮峰宝船之上流转,浓郁的雾气缓缓涌出,将山峰般的宝船掩于其中。

船开了。

它前进的方向正是赤森林。

“对了,白姑娘——”

宝船驶出已有数十丈,公输家主的声音忽然悠悠荡荡地飘了过来。

她的话也仿佛沾染了雾气一般,有些朦胧不清。

“听说赤森林里出了一只垂死的真凰,白姑娘在赤森林历练七年,竟没有遇见吗?”

见白芍要答,谢挚怕她实话实说,抢在她前面道:“我们并未遇见。”

“是吗……”

听到这个回答,公输家主也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只是轻轻地叹息一声,随即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剩下的话因而显得更加模糊。

她语气似饱含惋惜:

“那可真是……可惜了。”

直到驮峰宝船与水面上的雾气彻底消失在视野,谢挚还在思索公输家主临走前说的那句话。

可惜了?

什么可惜?因为白芍未见真凰而可惜吗?

白龟接到白芍的召唤,结束潜水,在水面露出一个小脑袋,谨慎地观望形势。

白芍驭剑下降,不忘叮嘱谢挚:“公输家的宝船走了。谢姑娘,你站稳些。”

谢挚正有话问她:“这个什么公输家主,你之前认识吗?你与她可有仇怨?她怎么如此针对于你?”

白芍认真回忆一番,摇摇头:“并没有。我之前一直痴心修炼,鲜少入世,只是听说过她的名声,也从未见过她。”

“或许,真如公输家主所说,只是驭船人不小心?”

“怎么可能!你相信?这话也就能骗骗你了……”

那巨锚抛下时精准无比,狠辣无情,且又施有秘法,她可不觉得这真是一场意外或者“不小心”。

那女人分明就是有备而来,要置白芍于死地。

说完又觉得白芍这样傻,连渡气也觉得是什么肌肤之亲,满心以为亲一下就能怀孕,实在让人很不放心。

谢挚自觉自己已经经历过人心险恶,面对白芍时难免以前辈自居,絮絮告诫道:

“你名声如此之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极易引人嫉恨,哪怕你没有得罪别人,可别人却不会轻易地放过了你,连你活着都是错处……

你又不通世事,出门在外,务必要多加小心,切勿轻信旁人,护好自己性命无忧,才是最紧要之事……”

她说得真心实意,字字句句都是自己过往的经验之谈,却忽然发现白芍一面听,一面却在浅浅微笑,以为她走神,或者心中笑话自己唠叨,不禁嗔道:“喂!你有没有在认真听啊?”

“我在听的。”

飞剑已至水面,白芍跃上白龟背甲,转身又来接谢挚下剑。

她朝谢挚伸出手,眉眼弯弯,软声道:

“谢姑娘担心我,我好开心。”

“……谁担心你了。”

谢挚面上一热,嘟囔着拨开白芍的手,自己跳下来。

“我自己会下,不用你接。”

前方已近码头,出了方才这一遭事,谢挚无心再观赏东夷水乡景色,转而拉着白芍询问,让她为自己讲讲这个公输家。

公输家在东夷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谢挚对公输家全无了解,白芍竟也不在意,只当她也与自己一般,此前只顾修行,因而才对外界诸事好奇陌生。

“公输家族历史悠久,是东夷最为著名的一个家族,它与大楚王廷素来关系密切,尤擅符文阵法与机关之术,所造之物无不精美绝伦,不靠人力也可自行运转,仿若被灌注精魂。”

谢挚想起来方才侍立在公输家主身边的巨大木人,它便不是一个活着的生灵,而更近似于一种复杂精巧的机器。

“这么说起来,这个公输家,不是和中州的长生世家很像吗?”谢挚问。

白芍一愣,想了片刻,才应:“听起来,两者好像是有些相似,但其实并不同的……”

长生世家,原本专指的是中州谢家,只有有万年历史的谢家才能真正堪称“长生”之名;

后来随着商亡周兴,才陆续兴起王荀崔其余三家,它们却与谢家不同,已经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姜周皇室,王家甚至是由历代人皇一手扶植而起,并不具备谢家的超然地位与隐隐的独立。

虽然人皇向来尊重长生世家,但归根结底,长生世家还是要听从人皇的号令的。

而东夷的公输家族,与之完全不同。

“中州皇权兴盛,人皇最尊,但在东夷,却并不是如此……”

白芍道:

“东夷有句民谚,说是‘天下三分,楚王一份,公输一份,佛陀一份’。这话虽然不好听,可也对东夷的形势说得颇为精准。”

“尤其近些年来,公输良药继承家主之位后,公输家的势力就更加强盛了,几乎到了公输家与佛*陀共分东夷的地步。”

“许多人甚至私下议论,楚王也是公输家的傀儡,只要公输家主一句话,随时都可以将他废黜。”

“公输良药……”

谢挚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方才那个病弱苍白的凡人女子,便是公输良药吗?

想不到,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控制着东夷的半边天穹。

“谢姑娘不知道她吗?”

白芍见谢挚似乎感兴趣,便多讲了几句:

“公输良药生来体弱多病,还患有腿疾,不能行走,因而需要以轮椅代步。”

“但她人却极聪明,是个多智近妖的人物,虽然不能修行,只是一介凡人,但却比任何一个修士都更加精通符文阵法。”

“著名的驮峰宝船,便是由她亲手设计出来的。”

“原来如此……”

谢挚之前才惊叹过,不知设计创造出宝船阵法的人,该是有何种大才;此刻听白芍一说,便知道,这人应该便是这公输良药无误了。

谢挚虽然不怎么喜欢她,但也不得不佩服:

“能以凡人之身统领一支家族,做到这种地步,真是不易……”

要是她能修行,或者身体再好一些,说不定,整个东夷都会归于公输家之手了。

“前面便是码头了。”

白芍的话打断了谢挚的思索,她站起身,立在龟甲上遥望了一眼前方,温柔道:

“谢姑娘,小心些,我们要上岸了。”

码头上人声鼎沸,极为热闹,不断有船回港停靠,白龟在船只之间灵巧地穿行躲闪,靠至一处清静些的岸边,方便谢挚白芍上岸。

立到地面上,谢挚才终于稍感心安:

来到东夷之后,她已经在起起伏伏的水面上待了太久,此刻踏上陆地,方觉真正活了过来。

往四周望去,只见人密如织,有许多牵着驴马骡牛的商队,亦能看见骑着灵兽的修士傲然负剑而过,却并不见什么接引之人。

谢挚疑惑地问:“白芍,你师叔呢?”

寿山派离此处路途遥远,并不算近,白芍之前说过,等离河上岸之后,她师叔便会特地来迎接她们的。

师叔现在人呢?是还没来吗?

白芍望向天空,展眉一笑。

“谢姑娘莫急,我师叔已经到了。”

从天上来的么?

谢挚料想白芍的师叔要么就是踏剑而来,要么就是乘坐灵禽飘然而至,不由也期待地仰脸去看。

只见天穹晴朗澄净,没有一片云彩。

此时新月将升未升,星星也未来得及闪烁,朦胧夜色之间,一只巨大的鸟儿挥舞着翅膀扑棱棱而来,施施然停在谢挚与白芍面前,用长喙梳理羽毛。

它足有一人多高,身躯投下一大片阴影,脖颈细长弯曲,羽毛雪白,只有翅尖与尾巴是墨一样的黑。

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其他,而是它奇大无比的嘴巴。

大鸟偏过头,盯着谢挚瞧。

谢挚茫然不解,不知它为何关注自己。

这是一只……大鹈鹕?

白芍的师叔呢?她怎么没见到?

谢挚又在天上搜寻了一圈,这次甚至打开了神识,仍旧一无所获。

“你师叔来了吗?还是在路上?”

却听白芍认真道:

“我师叔已经到了呀。”

白芍走上前去,朝那大鹈鹕拜下一礼,恭敬道:

“七年历练已毕,多谢师叔前来接我回宗。”

第243章 鹈鹕

“……”

谢挚望着眼前的大鸟,好长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你的师叔……?”

她难以置信地小声问。

说起来,其实谢挚在红山书院的师兄师姐也不乏异族,柳树师兄、白虎师姐等等,她都见怪不怪;

但红山书院与他处不同,自然也不应以常理论之。

寻常宗门,大都全是人族的。

天知道,谢挚之前在心里想象出了怎样一个形象。

她想过白芍的师叔会是一个像她一样正经的严肃女修,也想过会是一个风度潇洒的男子,但她怎么也没想到,白芍的师叔竟然是……

一只鸟。

准确地来说,是一只大鹈鹕。

大鹈鹕老神在在地接受了白芍的行礼,将她仔细端详了一圈,略一点头,口吐人言,欣慰道:

“能从赤森林平安归来便好,历练倒还是其次,不要紧的。”

它偏过头,用嘴巴指指谢挚:“这就是你请我一同带回宗门的女孩子吗?她可真漂亮!”

禽鸟之类最重外貌,之前火鸦便是如此,鹈鹕师叔也不例外,看人喜欢先看脸。

白芍脸颊微红,也看了谢挚一眼,细声应:“师叔说得不错,谢姑娘是很漂亮……”

谢挚见白芍脸红,心中顿觉不妙,拉拉白芍,逼问道:“我问你,你到底是怎么给宗门里说我的?”

“我……”

白芍还未答话,便被鹈鹕师叔打断,它昂起脖颈,展一展翅膀:

“芍儿,师叔这就接你们回去!”

……它要如何接她们回宗门呢?骑着它在天空飞翔吗?

好吧,倒也不是不行……

谢挚打量这鹈鹕体型,倒也勉强可以坐她与白芍两个人,至于白龟,放到她的小鼎里便可……

她正在思索如何若无其事地取出小鼎,便见那大鹈鹕浑身曦光闪耀,竟是又缓缓变大了数倍——这下却不再是大鸟,而是只巨鸟了。

巨鸟朝她们张开嘴巴,谢挚看到,在它宽大得仿佛一间小室的嘴巴里,竟然还摆着桌椅板凳,桌上一壶茶正冒着袅袅白气。

这嘴巴里怎么还别有洞天呢……

谢挚目瞪口呆。

“快进来吧!”

鹈鹕师叔碍于张着嘴巴不能说话,因此是以腹语催促,“要飞的路还多得很!”

谢挚从未钻进一只鸟的嘴巴里,尤其这鸟还是白芍的师叔,一时还有些犹豫,尚在外面踌躇不前,白芍已经熟门熟路地跃了进去。

女人在椅子上坐好,回头一看,谢挚还在外面,惊奇道:“谢姑娘不进来吗?”

“……”

谢挚知道这下躲不过去了,不得不提着衣服也跟进去:“我来了……”

刚一坐定,鹈鹕师叔的嘴巴便也缓缓合拢,其内陷入一片黑暗,继而又亮起一团柔光——一颗夜明珠正在白芍手中发着洁白的光芒。

脚下地砖整齐,倒也十分平坦,谢挚朝四下里望去,还可见白墙俨然,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鸟口之象。

进来一看,方发现,鹈鹕师叔口中竟然有一整座布置清雅的小房间。

古有袖里乾坤之术,鹈鹕师叔在口中设了一间静室,谢挚估计,其原理大致也与袖里乾坤类似,可以叫做“口中乾坤”。

谢挚悄悄想:

怪不得,寿山派要派这位鹈鹕师叔前来接引,若是踏飞剑或者乘灵禽,还不一定能有这么舒服呢……

白芍将夜明珠在桌边安置好,鹈鹕师叔的嘴巴也彻底闭拢,一丝缝隙也无,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亮与声响,分外静谧。

“坐稳了!我要起飞了!”

传来鹈鹕师叔闷闷的一句腹语,紧接着便是模糊的翅膀拍打声,谢挚有一瞬的滞空感,之后又归于正常。

鹈鹕师叔飞到了空中。

飞起来之后,谢挚才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哎,那只白乌龟还在水里呢!它没跟着进来……”

“谢姑娘不必担忧。

那只白龟并非凡物,实则是我梦寿山派的老祖,它修为精深,更掌有神兽玄武的龟息之法,在平日可以压低境界,以此延长寿命——听说,中州的九轮圣人孟颜深,便也是借助龟息法益寿延年的。”

“要不然,一只普通的白龟,怎么能随意游入赤森林的黑水之中呢?”

白芍解释道:“老祖不放心我独自历练,特地跟在我身旁随行保护。”

……什么?原来那只白龟竟然是寿山派的老祖……!

怎么还有人拿宗内老祖当船坐啊!

片刻之中,谢挚接连受到两次惊吓。

她这次长进了许多,震惊之余还有空腹诽:

好,一只雪白的大乌龟是门内老祖,大鹈鹕是接引师叔,白芍的师父该是什么,一朵爱喝酒的大牡丹?

“我小时候是一孤女,被放在盆内随河漂游,正是老祖外出时救下了我,并带回寿山派允我入门修行。

老祖于我,实有再造之恩,是以我跟着老祖姓白;又因当时芍药花开,师父便为我起了单名一个芍字。”

“白芍之名,正是由此而来。”

一面讲述过往,白芍一面提起茶壶,在釉色莹润的瓷杯中为谢挚倒好一杯茶,含笑递过来,眼神期待:

“这是寿山上新采的春茶,谢姑娘尝尝可喜欢?”

早就听说东夷人惯喝茶,连走卒贩夫也每日爱饮几杯,谢挚见白芍挽袖分杯之间动作熟练,堪称行云流水,便知她也应是自幼喝茶之人,怕自己不慎露出破绽,犹豫一下,方接过茶杯,浅抿一口。

入口微涩,几息之后却又满口回甘,两腋习习风生,连浑身肌骨都清灵了一截。

她少年时不解事,只爱喝甜丝丝的果酒,牧首大人倒是很爱喝茶,只是谢挚一直喝不惯,觉得喝茶太苦,又太麻烦;

时隔数年,心境大改,谢挚较之前成熟了许多,今日一尝,她才终于稍解其中风味。

“谢姑娘觉得如何?”

鹈鹕口中昏暗,只有身边一颗明珠放着柔和光彩,映照着白芍的面容,愈发显得她肤白胜雪,眸子清透。

古人说的灯下看美人,更胜白日十倍,原是这般意思……

白芍人虽然傻了点,可是确实生得很好看,是东夷女儿独有的柔美婉约。

谢挚不自然地低下脸,放下茶杯:

“……很好喝。”

她不懂茶,品不出什么滋味,也发不了什么感想,只知道尝在嘴里好不好喝。

白芍闻言欢喜:“谢姑娘喜欢便好。等我们到了寿山之后,还有许多好茶,若你喜欢,都可拿去。”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寿山?”

为压下心中那股莫名悸动,谢挚胡乱寻了个话题。

“师叔全力飞行之下,大概得要……一天一夜。”

“顺着涌斯江一直往东飞,便能到阳凡了。”

大荒有天恩河,中州有胜昔河,北海有白浪河,贯穿一州全境,都很出名;

而灌溉养育了东夷的温柔河流,便是涌斯江。

它在东夷大地上一路蜿蜒,汇聚许多叶脉般的细小支流,愈来愈壮大,最终声势浩大地流入真凰的海外仙岛。

谢挚与白芍出赤森林的那一段水路,便也是涌斯江的支流之一。

白芍又道:“这一路还有很远,谢姑娘若受不住,可以与我闲谈解闷。”

“不必。”

谢挚现在不大想看她。

她闭目静坐,内视自身,修为仍受禁锢,经脉滞涩不通,暗叹口气,略觉懊恼。

白芍见谢挚闭上双眼,不欲交谈,便也屏息不语,不打扰她。

又伸手轻轻取下夜明珠,鹈鹕师叔口中的小室顿时更加黑暗了,仿佛被黑夜蒙住。

外界愈暗愈静,谢挚的心反而静不下来。

这还是她二十余年来人生头一次。

耳朵因为看不见而更加敏锐,她甚至能听到白芍轻缓悠长的呼吸,以及她衣袖摆动的声音。

布料摩擦之声,比风拂柳枝更轻,却也被她精准地捕捉到,在脑海中想象勾勒出白芍此刻的动作。

好讨厌……

谢挚难耐地抓住衣角,心中腾起一股莫名其妙的薄恼——她也不知道是在恼白芍,还是在恼自己。

明明已经闭上眼睛不看她了,白芍却还是在扰她的心,让她不得安宁。

白芍那边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其实小得几乎听不见,但在此刻的谢挚听来却是震耳之声。

“你……!”

不知道为什么,谢挚在白芍这里脾气就格外大,好像她知道不论自己怎样无理取闹,白芍都不会生气,更不会厌她弃她一般。

她气得一下子站起来,怒视白芍:“不要吵!”

白芍被吓一跳,动作凝固住。

在黑暗的小室中,谢挚仔细一看,才发现白芍方才是在抚摸手上的戒指。

下意识蜷起手指,白芍送给她的莲花戒指也还被她戴在手上,发着淡淡的碧光。

“……”

怒气似忽然被抽空,心间不知名之地软软塌陷去一片,再开口时,谢挚的声音已经不自觉柔下去:

“你不好好打坐休息,摸戒指干什么……”

“我就是……”

白芍怕又惹谢挚生气,欲言又止。

“就是什么?”

谢挚忽然觉得白芍躲躲闪闪的样子好玩,将声音放甜,循循善诱一般,前倾身体,故意靠近她。

继而满意地感受到,在她接近白芍的一瞬间,女人一下子发紧的呼吸。

她引诱她。

白芍毕竟纯情,此前从未涉过情爱,抵抗不住谢挚刻意引导,终于还是在她漆黑的眼睛注视下,忍着发烫的脸颊与怦怦的心跳,小声说了实话:

“……一想到这戒指是我与谢姑娘一人一个,便觉欢喜非常。”

这下轮到谢挚脸烧了。

她退回来坐好,轻抚戒指,好半天才在心跳声中找到自己的声音:

“哼……再乱动,我就把它还给你,叫你难过得掉眼泪。”

白芍忙摇头保证:“不要还!我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不要再还给我……”

“谢姑娘放心,我之后绝不发出来丝毫声响。”

“……嗯。”

之后果然白芍一丝声音也无,甚至连呼吸声也消失不见;

谢挚悄悄看她,便见白芍封住了自己的呼吸,坐得仿佛一尊雕塑。

真是……傻子……

那样一句更近似于……调情的嗔语,白芍竟也当真。

白芍总是会把她的每一句话都当真。

想到这里,谢挚又一怔,缓缓吐出一口气,情绪倏地低落下去。

当年宗主看待她,便与如今她看待白芍一样么?宗主也会觉得她傻?

可她与宗主,总还是不同。

白芍对她好,她知道,一件件事记在心里,绝不会伤她、负她。

路仍漫长,但谢挚这次却静下了心,不再心绪杂乱,思索它事。

打坐调息时时间流逝最快,一年过去也不觉漫长,谢挚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初初闭上眼,便又被白芍轻轻唤醒。

“……谢姑娘?谢姑娘?”

白芍耐心地低唤。

“我们到阳凡了。”

鹈鹕师叔拍打着翅膀,缓缓落到地面,张开嘴巴。

“寿山已到——出来吧!”

第244章 阳凡

阳凡其实距离大楚国都已经颇近,乃是一个山明水秀的小镇,寿山便坐落于阳凡之南。

此地气候宜人,常年四季如春,既无酷暑,也无严寒,水道连接四方,交通倒也便利,更兼有鱼米之利,民众自给自足,和乐畅快,实是一处人间小天堂。

“这就是寿山吗……”

谢挚跃出鹈鹕师叔的嘴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山峰脚下。

仰头望去,这山不似中州山峰,并不险峻雄伟,也不如谢挚想象的仙山一般飘渺出尘,仿佛远离了一切尘世之物,遍被绿植,莹绿润翠,倒像座被白云围绕的美玉。

仅仅是立在山下,也能感受到一股清新的草木之气,显然是处宝地。

“谢姑娘,请随我来。”

白芍站到谢挚身旁,引她一起上山,“我们宗门便在寿山之上。”

为让谢挚更熟悉环境,谢挚与白芍没有动用法术,仅是以步力上山,山路是以青石砌成的小道,仿若叠贝,一路蜿蜒着通往山巅。

鹈鹕师叔也陪在她们身旁,恢复了原来的体型,合拢翅膀,一步一步登山。

一面走,谢挚一面观望山中景色。

入眼皆碧,清幽宁静,有獐子麂獾在林间时隐时现,见到人也不晓得躲避,反而好奇地驻足观看,足见寿山平日绝无猎户,甚至连人迹也很罕见。

“白芍,”谢挚想多了解一下寿山派,随口问道:“你们宗门大概有几千人?我看这寿山也不大,大约再多也容不下了。

“——或者你们是有什么神异阵法吗?从外界看起来平常,进入之后,却有广大空间。”

便如眼睛婆婆的小木屋一般。

这话谢挚问得理所当然,她从前在中州时,天衍宗足有八大主峰,占地更是方圆万里不止,门下弟子数不胜数,外门弟子还比内门更多,更不必说那伙夫童子、侍候僮仆,还没被算入宗内。

她习惯了天衍宗的庞大,思及东夷不比中州,宗门小而繁多,但料想寿山派既然能出白芍这样一位天生至尊,必然也是东夷一大门派,门下有几千之众,正是理所应当。

谁料白芍一呆,停住脚步:“……几千?”

“怎么了?”

谢挚不明白她为什么一脸震惊,只当自己说多了,便又将这数目试探着往下减了减,“那便是……几百?”

白芍摇头。

谢挚倒吸一口凉气:“……总不会连一百人都没有吧。”那这宗门该多小啊!

“一百也多,一百也多!”

鹈鹕师叔凑近来,笑道:“我们寿山派呀,连十个人也没呐!”

连十个人也没有?那还算宗门吗?

看出谢挚震撼模样,白芍窘得脸红,小声道:“寿山派只是一个小宗门,人少宗穷,还望谢姑娘不要嫌弃。”

她边走边说:“我们宗门之内,只有一位白龟老祖,也是寿山派的开山祖师,它收了两个弟子,一个是我师父,一个便是鹈鹕师叔。”

“我师父又收了两个弟子,一个,便是我;另一个,则是我的小师妹,今年也不过十六岁。至于鹈鹕师叔,它还没有弟子。”

谢挚难以置信:“……所以满打满算下来,你们寿山派,便只有五个人?”

不对,连五个人也凑不够——白龟老祖和鹈鹕师叔还不是人呢!

“正是。”

“……”

好吧,白芍真没骗她,寿山派果真是一个……小宗门。

谢挚还从没见过五个人的宗门。

寿山派能够捡到白芍当弟子,真是不知道走得哪门子运……

“至于护宗阵法,我们也没有。不过其实也不必设——白龟老祖常常下山去帮助民众,很得阳凡人尊敬爱戴,他们知道我们在寿山上,故此从来不来打扰,连樵夫也不来此处砍柴,是以山上也很清静,并不须特意与外界隔离。”

白芍温柔笑道:“在东夷,像我们这样的小宗门,大概还有成百上千个。”

谢挚若有所思,默默记在心里:“原来如此……”

东夷与中州,真是处处都不同。

再登片刻,已至山腰,山上只是清爽,倒也并不寒冷,白芍引谢挚过一处狭道,来到一个山谷之中,只见依山开凿着几间石洞,谷间一处浅浅小湖清澈见底,仿似水晶。

“谢姑娘,这便是我们寿山派所在了。”

听见人声,小湖中一阵水声涌动,自湖边伸出一颗小脑袋,脚爪扶着岸——正是白龟老祖。

“芍儿,谢姑娘,你们回来啦?”

它朝白芍与谢挚慢慢点头,和蔼地笑道:“你看,我可比你们俩回来得还快呢。”

鹈鹕师叔恭维道:“师父修为精深,自然是我两只翅膀所不能及。”

“得啦,嘴巴大原来也嘴巴甜吗?”

白龟老祖笑骂它一句,“接芍儿回来,路程不短,你也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芍儿,你知道,咱们宗门之中也没什么规矩,只是如一个小家一般,你与谢姑娘自便吧,带她去房里坐坐,吃些吃食,要好生招待,不要怠慢。”白龟老祖嘱咐道。

白芍拱手:“谨遵老祖教诲。”

“谢姑娘也一样,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在这千万不要拘束,只当是在自己家里,啊?”

“倘若有事,你找白芍即可,她会为你解决的。”

白龟老祖又望向谢挚,它很喜欢谢挚,对她说话时格外慈爱温和。

它也见过白芍在赤森林时与谢挚的种种接触,知道自己这正直得近乎有些呆气的小徒孙属意谢挚,头一次动了凡心,一心要跟了她去保护照顾她,因此也有意撮合。

之前它便曾故意倾斜身体,令谢挚倒入白芍怀中,此时见白芍将谢挚带回宗门,也觉欣慰欢喜,觉得自己将要多一孙媳。

“芍儿虽然傻了些,可却是顶可靠的人,很会照顾人,谢姑娘聪明,在芍儿身边时,还望你多多教导帮衬。”

“你的话,她一定全都听。”白龟老祖意有所指地说。

谢挚听出白龟老祖对她与白芍隐有撮合之意,却也只当不知,模糊应承下来:

“老祖哪里话,白芍屡次帮我,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应该尽心尽力帮扶于她,这是应有之义。”

白龟老祖的眼神更加满意慈爱了:“那便好,那便好。”它觉得寿山派很快将要变成六个人了。

终于了却一桩心事,替白芍牵线搭桥,白龟老祖心满意足,缓缓游入湖中。

“那么,芍儿,你便带谢姑娘先到处走走,参观参观,我先休息片刻……”

鹈鹕师叔也扑棱棱飞入山洞之中:“芍儿,谢姑娘就交给你啦!”

山谷很快重归宁静,只剩下谢挚与白芍两个人,谢挚倒有些不自然。

望向四周,不见别的人影,谢挚问道:“白芍,怎么不见你师父?”

来到别人的宗门,却不拜见白芍的师父,很是无礼。

白芍倒一副习以为常模样:“我师父常常下山去喝酒游玩,现在或许不在山上。”

正说时,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隐约人声。

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怒气冲冲道:“……都说了叫你不要再喝酒赌钱,你整天就知道喝喝喝!咱们宗门本来就穷,你一花就更没钱了!”

紧跟着一个女人连连赔罪道:“对不起对不起,哎都是我这次手气不好,这才赔了……真的!小涟你别不信,我前几把赢了不少,最后不知怎的,才……”

少女毫不领情:“你回去去跟老祖说吧!”

人声愈来愈近,狭道快步走出一个人来,是一个模样秀气的女孩,身量不高,刚到谢挚肩膀,面上仍有稚气。

这少女一眼望见白芍,眼睛便是一亮,惊喜不已,下意识便要扑过来:“师姐!你回来了!”

再望到师姐身边还有一个陌生女人,步子便犹疑地慢下来:“这是……”

白芍忙为谢挚介绍:“谢姑娘,这便是我的小师妹了,她名叫杨双涟,是阳凡本地人,我们都叫她小涟。她在宗内,主要管的是钱财。”

又面向双涟,“小涟,这是谢姑娘,师姐在赤森林相识之人,在此歇息一段时日,比你略大几岁,你叫她谢姐姐便好。”

师姐长这么大,可从没往山上带过人……

双涟定定神,将谢挚仔细看了一遍,她虽然自幼生长在寿山之上,并未见过太多人,也觉这女子容貌之美是她生平仅见,衣着朴素也难掩窈窕身段。

“谢姐姐……”她依言唤。

想到自己方才一路与师父争吵,恐怕都被师姐与这谢姑娘听到了耳中,又颇有些赧然。

“你好,小涟。”

东夷人普遍不如中州人与大荒人高大,谢挚素来喜欢孩子,见她小脸雪白,声调柔软,又是白芍的师妹,心中已生几分喜欢。

她温柔道:“若你愿意,你也可以叫我挚姐姐。”

“嗯……”

双涟双手绞在一起,正在不好意思,忽然身后一股劲风袭来,趁她不留心,一只手悄无声息地取走了她腰间钱囊。

“哈!小涟!被我得手了吧!你下次可得小心点儿。”

一个女人晃晃悠悠地闪出来,手举着从双涟处偷得的钱囊,一脸得意。

双涟本能摸向腰间,却已经空了。

她气得直跺脚:“你!快还给我!这里还有客人呢……”

“就不给,怎样?”

看双涟气得脸都红了,女人还故意招惹她,笑着将钱囊高高抛起来,又在被双涟抢去的前一刻稳稳接住。

她目光移到谢挚脸上,奇道:“诶,生面孔——这位是谁?”

“你带回来的,芍儿?”女人朝白芍扬扬下巴,像是十分熟悉。

谢挚也望向女人,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红戴绿的,腕间松松戴一只玉镯,艳丽得仿佛一只花喜鹊,懒洋洋的样子又有点像一只摇着尾巴的狐狸。

容貌也漂亮,艳光四射,云鬓花颜,笑的时候眉眼几乎要斜飞而起,好看得近乎有些妖气。

腰间偏又挂了只大酒葫芦,加上满身酒气,愈发显得不伦不类。

寿山派只有五个人,白龟老祖、鹈鹕师叔与白芍的小师妹,谢挚方才都已见过,此刻见这女人,心知这必然就是白芍的师父了。

她正要上前拜见,白芍却抢先介绍道:“师父,这位是谢姑娘,我在赤森林认识的朋友。”

谢挚顺势拜下去:“谢挚见过前辈。”

“嗯,不错不错,”见谢挚礼貌,女人笑得愈开,来扶谢挚,热情道:“不用讲究这些礼仪,快起来吧。”

一边说一边打量谢挚面容:“哎呀你可真漂亮……啧啧啧,我们芍儿这是什么运气,出门遇见这么一个姑娘,还带回了宗门来!”

她拉着谢挚的手,连珠炮一样地发问:

“你是哪个宗门的,从哪儿来,家里还有什么人,今年多大了,和我们芍儿怎么认识的,你们认识多长时间了?……”

“我……”

谢挚被女人一连串问题问得无措,她也没料到白芍的师父是这样一个人,用眼神向白芍求救。

白芍还没来得及阻止,双涟的声音先到了。

“段!追!鹤!”

小丫头脾气也不小,发起火来也很显声势,一字一顿地喊女人名字。

“你别追着谢姐姐不停问了,谢姐姐才刚来!”

双涟忍无可忍,她真怕自己这不靠谱的师父直接把谢挚给吓跑了——天知道她的傻师姐好不容易才往回带来一个姑娘!还很漂亮!

段追鹤被自己徒弟吓得一激灵,讪讪一笑,松开谢挚的手,嘟嘟囔囔道:“小姑娘气真足,要我说,当初就不该教你练剑,教你狮吼功才正合适……”

“你说什么呢!谁要练狮吼功!”双涟耳尖,全听见了。

“我练!我练还不行嘛!祖宗……”

谢挚看着她们师徒二人斗嘴吵闹,面上虽然不显,其实心中颇感惊讶。

中州极重师道,不论是谁,对待师尊都极为尊敬,视若自己的第二个父母,礼仪都不敢不全,更遑论流露出不敬之意——这也是为什么她十几岁时和宗主在一起,欢喜之余也觉得忧虑的原因。

师徒相恋,在中州不亚于母女乱。伦,倘若被世人知晓,不仅她会遭到极严厉的惩罚,宗主的名声也会跟着损毁,不复之前白壁无瑕。

但谢挚那时年少无知,一心想着情爱,又出身大荒,礼教不严,轻而易举便受了宗主引诱蛊惑,甚至都没有因为她与宗主的师徒身份而踌躇犹豫过。

像双涟和她师父这般,竟然能像对同辈一样不客气,谢挚之前闻所未闻。

这要是放在中州,哪怕段追鹤有错在先,双涟现在都必会被执法司严加惩罚、直接逐出宗门了。

如此看来,这却是东夷较中州的好处……

段追鹤吵得口渴,抄起腰间酒葫芦往口中灌,模模糊糊道:

“嗨,我不跟你吵了,反正你师姐回来了,她有钱,你要钱便问她去要,这个我是不能再给你了。”

谢挚正在思索,便听白芍出声道:“师父,还有一事,我未对你说明,还容芍儿禀来。”

段追鹤还在喝酒,眼睛瞧过来:“什么事?直接说呗,还遮遮掩掩的。”

白芍道:“我很喜欢谢姑娘,她是我心悦之人,我正在追求她。”

段追鹤挑眉:“哦哟,出息了嘛。”

“师父莫急,我还没说完。”

白芍神情严肃,接着道:

“我与谢姑娘已有肌肤之亲,我恐怕,谢姑娘怀了我的孩子。现在虽未有显现,但几月之后大概就——”

“噗”的一声,段追鹤喷了一地酒,连连咳嗽。

第245章 嫌弃

“你说什么?她怀了你的孩子??”

白芍这惊人之语一出,段追鹤只觉仿佛五雷轰顶。

她惊得呛酒,咳嗽了好半天,刚缓过劲来,连嘴巴也来不及抹一把,便拉住白芍急声问。

怎么搞的!

怎么就有孩子了!!

真就这么快!??头一次见徒媳就直接升级当师奶奶???

女人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之相,目光在谢挚与白芍之间来回扫视。

她这徒弟向来最是单纯正直,从小就不吵不闹、乖巧听话,修为人品无一不佳,对那什么情情爱爱更是木头脑袋,一心修行,从不开窍,她可一直以来,对白芍是再放心不过的。

谁成想,这位原来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惹事就直接给她惹个大的——一步到位,把人家女孩子给弄怀孕带回宗门来了!

“不是,前辈,您——”

谢挚也极感震撼,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甚至都没来及恼羞成怒。

谢挚刚想解释,段追鹤便已手疾眼快地布下了一个隔音阵法,将伸着耳朵满脸激动的双涟挡在外面,双涟的愤愤不平声顿时消失不见。

女人上前一步,将白芍猛地扯到一旁,不露痕迹地偷瞧一眼谢挚,压低声音,不自然地问白芍道:

“那个……咳……你和她……双修了?”

到底还是一点为人师长的脸面在,没能直接把“欢好”二字说出口。

白芍一愣,想了想,才恍然明白过来“双修”的意思,绯色瞬间染遍脸颊,结巴道:“不……我和谢姑娘……并没有……”

双修,在白芍的心中,便是二人一边“肌肤之亲”,一边修行。

而肌肤之亲,便是……

白芍不禁忆起,之前在赤森林中,轻轻含啜谢挚双唇、为她渡气的画面。

昏迷不醒的谢挚本能依靠她,紧紧攀住她的肩,小猫一般舔舐她的嘴唇……

她之前都从不敢回忆此事,连回忆也觉冒犯了谢挚;此时不自觉想起来之后,心间愈烫,脸也愈红。

怪不得人人都爱双修,她之前还不明白此事到底有何妙处,引得修士趋之若鹜;

但若是……谢姑娘能再如此对待她一次,她也大概会沉迷其中,拉着谢姑娘整日双修……

谢挚见段追鹤把白芍拉过去,师徒俩不知说什么悄悄话。

背过身之前,还下意识看向了自己的肚子。

这眼神隐含的意味,谢挚也很清楚。

谢挚本来就脸薄,之前与宗主在一起时她年纪小,尚且不通人事,想亲近也不得其法,最多也只不过吻额头、隔着面纱浅浅亲吻而已,更进一步便会被宗主拦住,甚至都没有真正激切地缠吻过,又何时被如此对待过。

谢挚只觉好像有人在自己身体里烧开了水一般,臊得浑身都烫起来,脸更是烧得仿佛在冒热气。

在她面前说说胡话也就算了,她大人有大量,勉强可以不计较,白芍怎么能当着师父师妹的面,在自己宗门里,便直接将……将这种话说出口!

谢挚又羞又怒,怎么也没想到白芍这个傻子竟然丝毫不知羞耻,直想把白芍的脑袋打开看看里面装着什么。

她尽量压抑着恼意,快步走到段追鹤身后。

“前辈,您误会了!”

“我和白芍……”一边说,谢挚一边狠狠瞪一眼白芍,心想着自己等段追鹤走后自己要如何教训她,“并没有什么,只是君子之交而已。”

“我也没有怀孕,您若是不信,一探便知。”她直视女人,坦坦荡荡。

段追鹤狐疑道:“那芍儿说的肌肤之亲是……?”

说到这个,真让谢挚倍感无奈,也更觉火大。

她耐着性子讲述原委:

“……我与白芍在赤森林相遇,不慎溺水,被白芍所救,她为我渡气数次,不知怎的竟以为这便是什么……肌肤之亲,之后更以为我怀了她的孩子,要与我成亲,还请您明鉴。”

这听起来,倒的确像是芍儿能说出来的话……

听见谢挚这番话,又见她目光清亮,态度坦荡,段追鹤心下已经信了七八分。

就说嘛,芍儿不是这种人……

她大感放心,长舒一口气,重又变得随意镇定,看向白芍:“谢姑娘方才说得不错么?”

“谢姑娘说得半点不假。”

白芍点头承认,又露出迷茫之色,不解道:

“……可是我亲了谢姑娘,这不就是肌肤之亲吗?一有肌肤之亲,岂不就会有孩子?”

“事情发生之后,我便私下感应过身体数次,并未有何异常;既如此,定然便是谢姑娘在受累,我也听说刚怀孕时是看不出来的,料想再过几个月,才能——”

“哎呀,你这这这……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听白芍这番话,久远的回忆涌上心头,段追鹤可一下子全明白了。

这么说来,居然还是她的错……

女人头一次露出尴尬窘迫之色,眼神闪烁,犹豫半晌,才艰难开口道:

“谢姑娘,咳,是这么回事——”

“白芍小时候是由我带的,有一次,她翻到了话本子,见上面写着‘肌肤之亲’,却没细写,只写了……两人亲吻,之后便一笔带过,含混过去了。”

“她看完却不明白,便跑来问我,到底什么才是肌肤之亲,是肌肤相贴便是肌肤之亲么?”

“我那时正在喝酒,被她问烦了,随口便告诉她,两个人亲嘴巴便是肌肤之亲;

说完又觉得这孩子傻得很,怕她什么都不懂,日后被人骗了可怎么是好,便又随口吓唬她,万万不可与人如此,一旦亲了嘴巴,就会怀上孩子——不是你怀,就是那个人怀。”

“她那时才不过七八岁,听我这样一说,被吓得满脸发白,连连保证,说自己绝不与人有肌肤之亲……”

段追鹤愈发尴尬了,越讲便越坐立难安,简直想要钻到地缝里去:

“我当时听了只觉好笑,也并未怎样在意,却不知道白芍如此……认死理,竟然真的将我当年的一句敷衍话当了真,一直老老实实记了十几年,真的以为……亲一下便会怀孕,这才造成今日这场误会……”

“谢姑娘,实在是对不住,让你也受牵连了。”

说完,段追鹤并不拘于长辈身份,直接躬身长揖一礼,倒吓得谢挚不敢轻受,匆忙相扶。

起身之后,又按着白芍给谢挚赔罪:“快给谢姑娘道歉!看你一句话吓死了多少人!”

白芍被师父强行按下去,还尤在发懵:“……您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谢姑娘……原来并没有怀我的孩子?我……”

逆徒啊逆徒!她怎么现在还在纠结这个!

段追鹤气得吐血:“你什么意思?我听你口气还挺遗憾啊?快道歉!”

白芍看了一眼谢挚,眉心微拧,抿抿唇,没有作答。

谢姑娘没有怀孕,不用为此受累辛苦,这很好,她也觉得自己如今还配不上谢姑娘,再等几年,似也应当;

唯一不好的是,明明是一件好事,但她心中却感到了一种隐秘的失落。

谢挚被白芍这一眼看得一怔——她虽然与白芍认识不久,可是已经很了解白芍了。

她不会说谎。

没有否认,便是承认。

白芍并没有沉浸在失落当中,而是调整好心绪,缓缓拢袖,深深弯下腰去,郑重其事地行礼道歉。

极认真,而又极愧疚。

“白芍无知,之前屡次冒犯谢姑娘不提,方才还在师父面前……说出那些话,谢姑娘,我实在对你不起。”

谢挚原本正专门等着白芍向自己赔礼道歉,却没想她道歉得如此郑重诚恳,想挑刺也无处可挑,反倒让谢挚自己有些不知所措了。

“……没事,我原谅你。”她故作大度地说。

其实她并没有想真的拿白芍怎样,只不过是想教训教训她,让她不要再对自己乱讲罢了。

白芍却只是摇头,低眼倔强道:“谢姑娘不该轻易原谅我,而该罚我骂我,与我生气。”

“我犯了大错,便该如此。”

谢姑娘该好好对她生气,她方能略感宽心。

……从没见过还有主动要人跟她生气的,谢挚不明白白芍这是又在钻哪门子牛角尖,真想狠狠掐她一把,段追鹤却又在这里。

毕竟是在寿山派,谢挚还想维护一下自己的脸面和形象,只得忍下去,赌气道:“……随你。”

段追鹤人精似的一个人物,自然能够感受到她们之间弥漫的奇怪气氛。

她挑起艳丽的眉眼,瞧瞧这个,瞅瞅那个,从没见过小辈之间的纠葛,还觉饶有兴致,顺手捞起酒葫芦灌一口。

这两个人可真是奇怪,一个呢,虽然惊讶羞怒,但也并没有真正憎厌白芍,甚至还对白芍颇为包容;另一个呢,别人都原谅她了,她自己反而不领情,还要上赶着领罚……

唉唉,她这徒弟真是榆木脑袋!

真是不知道,她段追鹤这么聪明活泛的一个人,怎么教出来这样一个傻呆呆的徒儿……

段追鹤在心里连连哀叹上天无眼,终究还是一点稀少的责任心发作,提点白芍道:

“芍儿,误会既已解开,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

“快带谢姑娘回你的住处歇息片刻,晚间一起出来吃饭。”

白芍这才醒过神来,觉得自己疏忽了谢挚,没能好好招待照顾她,神色愈发惭愧,再次对谢挚行礼,道:“谢姑娘,我的住所就在前面,若不嫌弃,我……”

“我不嫌弃。”

谢挚不喜欢她反复说什么嫌不嫌弃,直接拧眉走到前面去。

“比这差数倍的地方我也住过许多,我没你想得那么娇气。”

第246章 石洞

谢挚走出几步,悄悄侧耳听身后动静,白芍却没有如她想的一般追上来,心中愈发气恼。

她原本是想着,若是白芍追上来,笨拙地哄她几句,她也就顺坡下驴,与白芍和好了;

谁知这傻子却半点不懂怎样哄女孩子,被她一嗔,竟然就那样留在原地……

见师父撤下隔音阵法,双涟早已等得心焦,想追问师姐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见谢挚一个人当先朝石洞处走去,看起来似有怒气;

白芍怔怔望着谢挚的背影,目光定定,却不去追,面上失落至极,而又带着迷惘愧疚。

这是怎么了?

瞧白芍心不在焉,双涟便去问师父。

“师父!师姐和谢姑娘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真如师姐所说……”

小姑娘脸皮薄,还有些说不出口,脸颊微红,嗫嚅道:“谢姑娘怀了师姐的孩子么?”

但她观谢姑娘身段纤细,并无什么受孕之象。

仔细想想,师姐喜欢谢姑娘,谢姑娘也的确漂亮得没话说。

并且待她温和,人也知礼,与师姐站在一起颇为般配。

若是师姐和这样的女子结为道侣,岂不也很好?

要知道,寿山派里,老祖年岁已高,素不理事;

大师姐固然是天之骄子,修行天赋无人可比,但人有些痴气,正直单纯,双涟唯恐师姐被人骗了去,更别提让她来处理宗中细务了;

师父呢,又什么都不操心,只晓得喝酒赌钱,不挣钱就算了,还整天要花呢;

鹈鹕师叔倒很好,在修行之余,常常去涌斯江捕捉灵鱼,以此换得钱财补贴宗内……

但它算数不好,因此宗门之中,看似有五个人,实则只有双涟一个人忙前忙后,到处操心,既要管理钱财,又要采买物品,双涟累得够呛。

但若是师姐和谢姑娘在一起,谢姑娘便也算半个寿山派之人了。

双涟不禁畅想:

谢姑娘一看就很聪明,跟师姐那个大傻子完全不一样,她们二人正好互补,必定能将宗内之事管得井井有条,然后她就再也不用为宗中无钱发愁了……

“没这回事!你听你师姐胡说!她就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

段追鹤生怕双涟误会,急急否认,几句话便向小徒弟讲明了前因后果。

方才她之所以将双涟隔绝出去,不让她偷听,便是因为双涟太小,若她在场,有些话她就没办法说。

“啊?原来是这样吗……大师姐可真是……”

双涟本已认可了谢挚,开始满心满意地憧憬未来,此刻听到师父解释,方知原是一场乌龙,不由大感失望,看起来倒比白芍还要沮丧。

但转念一想,她又振作起来:

寻常女子被这样误会,必定以为白芍在轻侮自己,继而大怒,谢姑娘倒没有厌恶白芍,反而随了她千里迢迢地回到寿山派;对自己,这个白芍的师妹也颇为友好。

这便足见,谢姑娘对大师姐也并不是全然没有好感。

太好了!大师姐还有希望!

双涟开心不已,赶紧跑到白芍身旁去:“师姐!你怎么了?谢姑娘到前面去了,你不去追她吗?”

白芍不答,仍旧只是望着谢挚的背影,许久才失落万分道:“我之前如此冒犯谢姑娘,方才又惹了她生气,再无颜面面对她了。”

“哎呀!”

师姐又在犯傻气了!

连她也知道,此刻须得追上去才行,大师姐倒在这里傻站着!

双涟跺脚急道:“女孩子要哄的,你晓得吗?”

说完又觉师姐靠不住,怕她不会说话,反而惹得谢挚愈生气,双涟看一眼谢挚背影,干脆自己追上去:“算了,跟你说了也不懂!我自个儿去追谢姐姐!”

谢挚正慢慢地走着,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心中便是一喜。

白芍这傻子倒也不算太傻,还知道来追她。

她走得更慢了一些,在心里拟出几句话,既要让白芍莫慌张,又要显出自己还在生气,让她再哄哄自己,这才算解气。

“谢姐姐!”

双涟追上了谢挚。

谢挚转过身子,“双涟……”

失望顿时涌上心头:原来追来的人是双涟,不是白芍……

她就说,白芍不会如此开窍。

一看白芍,还远远地缀在后面。

于是谢挚更生气了。

木头脑袋!

连双涟也能察觉到萦绕在谢挚身旁的一股怒气,她引起话头,刻意与谢挚聊天,想逗她开心,谢挚虽然也会有来有往地回应,态度温和,并不迁怒,但双涟也能发现她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

谢挚与她每说几句话,便会不自觉地看一眼走在后面的白芍。

白芍还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谢挚走得快些,她便也顺势走快几步;谢挚走得慢些,她便也放慢脚步。

追女孩子真的不是这样追的呀……!

双涟心中连连叹气:唉,师姐笨,她这个师妹还要跟着费心费力!

眼见谢挚愈来愈不高兴,好像头顶一片乌云,师姐又没有追上来的迹象,双涟急得额头冒汗,忙又寻了个新话题:

“谢姑娘,你知道吗?我师父她平日有三大一小,你道是什么?”

这果然吸引了谢挚的注意力,让她忘记了白芍一刻。

谢挚好奇地问:“是什么?”

“睡大觉,喝大酒,赌大钱。”

双涟煞有介事地掰指头道:“再加一个小心眼儿。”

为了大师姐的姻缘,师父你就牺牲一点吧。双涟心道。

“噗……”

谢挚本不想笑,但双涟说得实在好玩,她没忍住,还是笑了出来。

段追鹤那样花枝招展,一看就很不靠谱,却教出了白芍这样一个单纯正直的弟子,倒也是难为她了。

双涟见谢挚终于笑了,忙对师姐无声招手:

快来!

白芍尚在犹豫,双涟已等不及,小跑过去,直接将她拉了过来。

她强行把白芍往谢挚身边一推:“谢姐姐,我师姐有话跟你说!”

说完便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给谢挚和白芍留下独处空间,还顺便拉走了想看热闹的段追鹤。

“……”

顿时,此处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分外安静。

“谢姑娘……”

白芍无措地叫了一声,眼神凝在谢挚身上,片刻不愿离去,却不知该怎样哄谢挚开心。

“听双涟说,你有话对我说。”

谢挚转过脸,故意不看她。

被谢挚一点,白芍才醒过来,道:“嗯……我是有话想对谢姑娘说……”

谢挚终于舍得瞧她一眼,幽幽道:“还是道歉么?我不想听。”那样只会让她更生气。

“那谢姑娘想听什么?”

除了道歉,白芍也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却不料心思已被谢挚看透。

谢挚直视白芍:“我想听你哄我。”

对白芍这种笨蛋,果然还是得用笨办法,想要什么便直接说,若要让她猜自己的心思,她是永远也猜不中的。

她还不如……直接将答案递给她好了。

白芍呆了呆,饶是她再怎样不通世事、再怎样不懂情爱,也能听出来,这话并不是她预计中的责难。

谢姑娘在对她示好……

她得好好把握才行。

白芍想了又想,只觉得此事比最艰涩难懂的心法还更让她头疼许多。

她慢慢走到谢挚面前,面向她站定。

“怎么了?”

不是答应好要哄她的吗?她都直说了,白芍还不会吗?

谢挚不解其意,仰脸看她,正撞进女人低眸的柔软目光里。

白芍伸出手,动作笨拙,用掌心轻轻抚过谢挚的头发,一路抚至脸颊。

珍惜郑重,像在哄慰自己的妹妹,又像在抚摸自己极心爱的玉器。

谢挚感到白芍手掌上温暖的温度,以及她掌心稍显粗糙的薄茧。

这是一双剑修的手,更是一双……女人的手。

白芍按照这个步骤,照原样又摸了一遍谢挚的头,浅眸如泉清透。

“我哄你。”她低而柔软地说。

“我做得对不对,谢姑娘?”

见谢挚发愣,白芍还有些忐忑,不知自己表现得怎样,有没有哄得谢姑娘开心。

末了又期待地问:“还要我接着哄么?”

谢姑娘的脸好软,像软玉一样,她还想再摸摸。

“……不用了。”

谢挚捂住滚烫的脸,匆匆往前走去,乌黑的发间露出一点通红的耳尖。

她扔下一句话,近乎落荒而逃:“你做得……挺好的。”

应该说,太好了一点。

白芍没有追上去,只是在谢挚身后几步处紧紧地跟着。

但这次,她却再无失落不安,反而心间充满了甜蜜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