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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你或许会吃些苦头,我很抱歉……你最好熄灭神火,提前将神力存到神话屋里。”

“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

她背着剑走出几步,忽而脚步一顿。

“你把真凰的祖器埋到地里了?”

姬太一招手,那尊碧绿的小鼎便已浮在女人手中,被她感兴趣地反复观看。

“真漂亮……这颜色,倒有点像我养的一头小狮子……”

她手指抚过鼎面:“似乎损坏了许多……但修一修,也不是不能用。”

徐凰看出她的喜爱,忆起小鼎正是被潜渊内的灭绝气所毁,当今之世,除过姬太一之外,恐怕也无人能再将它修复了。

“你想要的话,那就拿去吧。”

她疲倦地说。

“多谢。”

姬太一倒也不和她客气,爽快地收下了小鼎,“不瞒你说,我正有一只坐骑,还没有给她送过礼物呢。”

“小白象,等我把它修好之后给你——记得,跟别人不要说这是真凰的祖器,只说这是你少年时无意所得便好。”

第236章 屏障

姬太一离去不久,徐凰便振作精神,按照她的指点,前往了赤森林,守护在此陨落的各族英灵尸身不被破坏。

她寄居在一颗小树之下,动用神通,给赤森林的黑水施加了一种特异术法,一旦修士沾到它,就会修为尽失,退作凡人,让这黑水变成了一道令修士们望而却步的天然屏障,自己则镇守在赤森林深处。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赤森林都是五州修士之间最著名的禁地,以危险闻名天下。

而在徐凰来到赤森林的第二年,姬太一便忽然失踪了,人们对她的最终结局众说纷纭,数千年过去仍然为之争论不休。

同时,徐凰也终于明白了,姬太一离开时说“不久之后,你或许会吃些苦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道渐隐,不仅失去了诞生新神的能力,甚至不能够再维持旧神的存活。

神从五州彻底消失了。

身为神王,哪怕提前听从了姬太一的建议,提前熄灭神火,将大半神力留存于神话屋中,徐凰还是在此过程中痛苦不堪,日夜被大道征伐,备受折磨。

到最后,徐凰甚至不得不毁去自己的小世界,令修为退到仙王境界。

但她毕竟还是躲过了一劫,勉强保住了性命。

外面的世界沧海桑田,渐渐从神战带来的灾难中恢复过来,开始重新绽放生机与活力,到处都在重建。

没有了神圣种族的阴影笼罩,各族生灵的发展空前迅速,五州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而赤森林中,却只有永恒的黑暗,与漫无尽头的寒冷孤寂。

徐凰沉默地忍受这一切。

这是她应得的。她想。

她犯了错,她应当得到惩罚。

只是……一念之差,一个侥幸的念头,但却酿成大错,完全击垮了她。

为这错误,她将用余生来忏悔。

哪怕长辈曾对徐凰说过不怪她,哪怕她接到呼救时也身受重伤,即便没有耽搁立即前往东夷助战,也有极大可能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只会让真凰多陨落一位神王,但她还是无法释怀。

谁都可以原谅她,唯独她自己,不能原谅她。

她放不过自己。

不知过了多少年,徐凰当初栖身的小树已经长成了一株高近天边的巨树,她在无尽的自责与苦痛之中昏昏欲睡,感官渐渐麻痹,敏锐的思维也变得混沌笨拙,甚至忘却了自我的存在,浑身灿如阳光的羽毛也因为久久不见天日而褪为雪色。

她已经很老了。

便在这时,从外面闯进来了一只年轻的真凰,他是现今的凰主。

“老祖!”

英俊的男人跪倒在她脚下,声音哽咽,满含着痛恨与心碎:

“姜氏女背叛我!她说她爱我,要与我成婚,其实她心里只有自己的王朝与权力……”

他不停地流泪。

“唔……”

徐凰茫然地听着年轻的后辈朝自己倾倒苦水。

太久没有走出赤森林,她如今对外界的形势一无所知,几乎听不懂凰主诉说的“殷商”“姜周”到底是什么意思。

“……现在,姜周用殷商的珍宝买通了狐族,狐族陈兵中州与东夷的边境,我们已经对峙三十天了。”

“老祖,我真不敢相信,她居然真的想与我为敌。过往的情分,她一点也不念,都是她装出来骗我的……”

徐凰终于听懂了一些他的意思。

她睁开苍老的双眼,定定地望了一会下方失魂落魄的男人,问:

“你想要我怎么做?帮你杀掉这个欺骗你的姜氏女吗?”

凰主一惊,本能地慌乱摇头:“不!不是……我不杀她……我不想杀她……”

他声音微弱,埋下头去,肩膀颤抖,心中极乱:

“……她可以负我,但我却……不可以负她的。我……”

“那么你想怎么做?”

像是被这句话难住,凰主一言不发,跌坐在地上,乌发散乱,呆呆地望着手掌。

许久之后,他才说:

“我想……退兵。”

“老祖,我不懂人族,我想离开了。”

真凰不理解人族的狡诈善变,他们被伤透了心,决心远远地避开一切俗世的纷扰与争端,但又不舍得离开五州,最终决定举族迁徙到五州最东的海外仙岛之上。

“老祖,请您……在中州与东夷的边境上,用神力设置一道屏障,我们永远永远都不想回去,再和人族接触了。”

“便让东夷和中州隔绝开来吧。”

临走前,凰主恳求徐凰。

他知道,姜周野心勃勃,倘若不在东夷与中州之间设置一道屏障,周王——那时候,姜周的君主尚还没有被称为人皇——总有一天会攻进东夷,将这片富饶的水乡也并入大周的版图的。

徐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在这后辈的脸庞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好。”

她没有多说什么,简单答应下来。

应凰主所请,徐凰调取出之前存在神话屋中的神力,在中州与东夷之间设立屏障,从此两州隔绝,没有生灵可以通过。

神话屋也因此受损良多,徐凰将它赠给了当时的狐君,要她不要再插手商周换代之事。

“年轻的狐族,你是很聪明,但要记得,光有小聪明,可走不长久。”徐凰威严地警告。

“我承认,我是动了些手脚……”

通过一面神镜,狐君与徐凰交流。

雪发女人那时也还年轻,她刚即位不久,眉宇之间自有一股骄傲风采。

如果换做任何一个旁人这样教训狐君,她都必定会勃然大怒;但是对于徐凰,这位经历过夺运之战的老人与前辈,她还是尊敬的。

“不过您放心,如今帝子铭已死,人族这些事情,我也就懒得管了。”

狐君语气轻快,笑着说。

她那单纯得可怜的妹妹一心爱慕殷商末君,不论劝告还是逼迫,都不能使她回转心意,狐君为此气急败坏,私下给予了姜氏女不少助力,帮她翦商。

现在好了,听说在城破之时帝子铭自焚而死,殷商的宫殿也吞没于大火之中,狐族使者早已派去,也是时候将她的妹妹安全地带回来了。

狐族不仅得到了众多殷商珍宝,甚至还有意外之喜——一座由凤凰神王亲自打造的空间法器。

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想到这里,狐君便愈发得意愉快。

妹妹快回来了,她应该不怎么开心,将这神话屋送给她作礼物,哄一哄她,安慰一番,正好合适。

她妹妹是最听她的话的——哪个妹妹会和自己的姐姐一直赌气呢?

狐君充满信心地想。

狐君在心底,总是还将妹妹当做孩童,以为失去帝子铭对妹妹来说,至多只是失去了一件心爱的玩具。

作为姐姐,她送给妹妹一个更加珍贵有趣的礼物,以此来弥补哄慰她,便可让她忘记前尘往事,抚平她的不愉快。

徐凰自然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道:“狐君自己看着办罢。”

真凰迁徙走了,徐凰的生活重新恢复死寂。

或许是在神战中受伤太重,她渐渐发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力量还在不断流失。

不得已之下,徐凰只好将自己的魂魄分为两半,将魄留在真凰原身之内,沉入黑水之中保存身体;魂则化为一位老妪模样,在赤森林中长久地停驻,仍旧为保护英灵尸身而尽心尽力。

她想,她可能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很快就要死了。

没能完成姬太一的托付,徐凰觉得愧疚。

但同时,她也感到了一种陌生的轻松与宽慰。

——死是她最后的赎罪,她马上就要彻底解脱了。

伴随着徐凰的虚弱,她设置在中州与东夷之间的屏障飞速变得脆弱,而她下于黑水中的禁制也在削减力量,规模不断缩小,从能笼罩整个赤森林,到最后,只能覆盖她真凰身体所沉的那一片水域。

终于有一天,在一千年前,趁着徐凰魂魄动摇之际,佛陀打破了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率罗汉东渡中州,号称自己是为传法弘道。

正音之战爆发,但徐凰已经无力阻止了。

这场战争又称“二次神战”,最终以中州惨胜告终——摇光大帝姬宴雪亲下昆仑神山,一剑大败佛陀。

在回昆仑山时,姬宴雪加固了中州与东夷之间的屏障,还特意进入赤森林,见了年老体衰的徐凰一面。

“宴雪见过前辈。”

神帝是出了名的傲慢,但在面对徐凰时却分外谦逊温和。

什么,原来这个人竟也会放低姿态,好好跟人说话吗?……

看到这一幕的谢挚先是惊讶,再是腹诽。

姬宴雪好讨厌,居然还区别对待……为什么她对她就不这样呢?

“啊……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第一次见到姬宴雪时,徐凰恍惚了一瞬,几乎以为自己又见到了那失踪万年的姬太一。

她很快地清醒过来:

不……

姬宴雪不是姬太一。

虽然都是一样的金发碧眼,一样的高挑美貌,但是姬太一就是姬太一,她和世间所有人,都不一样。

徐凰有一种隐约却清晰的预感:姬太一,大概早已经死了,在她进入赤森林的第二年时。

“宴雪此次冒昧前来,是想问前辈一件事情,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的安宁。”

“没有……”

追思着故人,徐凰轻轻摇头:“问吧,没关系的。只要我知道,我一定都告诉你。”这是她最后能做的一点事情了。

“敢问前辈,您听说过太一神的《五言经》吗?”

《五言经》?

谢挚心中一动。

姬宴雪也在找《五言经》吗?

她想成神?

“听说过。”徐凰点头,“它很著名。”

金发女人并不隐藏自己的意图,直接道:

“《五言经》记载了太一神一生的修行心得,按理来说,应是我神族最珍贵的传世文献,但却一直流落在外,不知所踪。”

“我想找到它,纳入我神族收藏的文献宝库之中。”

“……”

徐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宴雪。”

她叫,以一种长辈唤孩子的口气,耐心和气地缓缓问:

“告诉我,你到底是想收藏《五言经》,还是想成神呢?”

姬宴雪挑眉。

“您在试探我?您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

徐凰笑而不答,眼角散开皱纹,温声重复:“回答我。”

“这关系到,我到底会不会告知你《五言经》的地点。”

“如果你是想成神,那很抱歉,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现在再强行成神,会让姬宴雪直接陨落的。

“这是威胁吗?”

“并不是。这只是一个……来自长辈的忠告。”

“……”

姬宴雪不再言语,抱臂沉吟,似在思索。

徐凰耐心地等待着。在过去的一万年里,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前辈。”

姬宴雪终于开口了。

“成不成神,这不是由我的意志来决定的。”

女人直视着徐凰的眼睛,态度光明正大,坦荡道:

“我承认,我对您有所隐瞒,但是我寻找《五言经》,绝不是为了一己私利。”

“如果我想成神,随时都可以,根本无须借由太一神的《五言经》。”

姬宴雪微微抬起下巴,嗓音缓而肯定。

“我一个人,即可成神。”

“这就是我的回答。您满意吗?”

徐凰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满意。宴雪,我很满意。”

姬宴雪真是一个典型的神族,令她想起了许多往事。

“太一神的《五言经》总共分为上下两部,上半部,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下半部,则应该是被龙族所得,带到了南大沼。”

“你要小心,宴雪。”

徐凰温和地提点:“得到《五言经》的龙族,正是那初代龙皇之女,与你神族有血海深仇的龙女,云青紫。”

“她不会放过神族,更不会放过你。”

“总有一天,她会回来,向你,向整个五州复仇的。”

第237章 家室

姬宴雪沉默片刻,道:“多谢前辈告诫,宴雪铭记在心。”

云青紫这个名字,她不仅听过,而且是熟知。

在姬宴雪刚晓事时,她的母皇便对她提起过云青紫。

“宴雪,你要记住她。”

母皇抚过她的肩膀,神情郑重。

“龙女云青紫,会是你一生之敌。”

她和那远遁星星海的龙皇云青紫,是天生的死敌,注定有一天会刀刃相见,不死不休。

万年时间仿佛也只是弹指一挥,随着场景一个个变换,谢挚很快便浏览完了徐凰的大半生。

她还沉浸在方才所看到的一切中难以自拔,百感交集,又兼思绪万千,眼前的景象忽然一改,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秀美山谷中的一处小亭之中。

侧耳听,潺潺流水声依旧;低首望,面前石几上仍然摆着未下完的棋局。

而眼前人,也仍旧是那空灵美丽的白泽圣女,正坐在她对面,以手支颐,笑眼弯弯。

怎么……又回来了?

谢挚真有些恍惚了。

过去万年,好似只是南柯一梦;梦醒过来时,还停留在一开始最美好的时光。

“怎么不下了,徐凰?”

圣女说着凑近过来,眼中满是顽皮,拉长声音,调侃道:“哦——我明白了,一定是你下不过我,要认输了……我说得对不对?嗯?”

谢挚没料到她会忽然靠近自己,下意识后仰,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又能控制这具身体了。

“……”

圣女头一次见徐凰躲避自己的接近,且神色似有异样,与往常不同,自己此前从未见过,也是一愣。

她笑容淡去,放下指间捏着的棋子,试探着叫:“……徐凰?”

“无事。”

谢挚也明白自己表现得不好,让圣女看出了不对劲,只是她……并不习惯一个陌生女人,突然离自己这样近。

至于白芍……那是意外,她也没办法。

“我方才是在思索该如何建造神话屋,并不是抗拒你……”

谢挚用神话屋当借口搪塞。

她捻起棋子,装作若无其事模样,柔声道:“我们接着下棋吧。”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幻境到底需要她做什么,但过早暴露自己自然不好,她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先继续维持“徐凰”这个身份吧。

圣女打量了她一会,直到看得谢挚心里七上八下之时,才似是接受了这个解释,默默应下:

“好。”

对弈开始。

圣女与徐凰原身俱是博学多才之人,又极聪慧,棋艺高超无比,谢挚代替徐凰本就已属勉强,更遑论还是在中途接管,下这一盘残棋,便愈发觉得吃力。

她在大荒根本没有接触过下棋,来到中州之后,夫子倒曾试着教过谢挚,但她那时年纪小,坐不住,缺乏耐心,学了几把就偷偷跑掉,去藏书阁翻书玩了;

所以细究起来,谢挚根本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对下棋至多只能算是粗通皮毛,明白了一些基本规则而已。

如今,却要她一上来,就是和白泽圣女这种水平的人对弈……

这简直如同刚学会握剑就要和太一神对打,也太难为人了……

不多时,谢挚已经走到穷途末路境地,被逼得冷汗涟涟,眼睛看着棋局发愣,分明已经举起棋子,却不知下一步该落在何处。

死局。

圣女却还很从容,甚至还温柔地笑了笑,关心道:“怎么不走了,徐凰?”

“我……”

不会下了……

谢挚深吸一口气,放下棋子,干脆利索地认输:“我技不如人,是我输了。”

水平相差太大,就算圣女让她八十步,她也下不赢圣女。

圣女倒是没怎么意外,轻轻颔首道:“那我们便不下了。”

说完,圣女便沉默下去。

谢挚为从圣女口中多获取一些线索与有用的信息,努力与她攀谈了几句,试图引她多言,但圣女始终兴致寥寥,反应平淡,只是淡淡地随口敷衍。

谢挚察觉到圣女似乎心情不佳,好像心中压着什么沉重之事,便也不再搭话,由着她一个人安静片刻。

天色渐晚,风声吹透小亭,山夜清寒,竟有些许凉意。

“徐凰。”

圣女忽然叫了谢挚一声。

“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她眼眸染有湿意,含着隐约的哀求。

谢挚呆住。

……与第一次时,一模一样的问句。

但是,圣女问出这话的神情与时间,却与之前不同了。

第一次圣女这么问时,明明是羞涩而又期待的,哪怕谢挚不是徐凰,也能感受到那股绵绵情意;但这一次却……

“徐凰?”

圣女又叫了一声,像是催促。

声音紧张,竟似有了些哭腔。

“……”

白泽圣女在纷飞战火中哀愁而又坚定的面庞于心中一闪而过,谢挚想起徐凰怎样绕着族人尸体飞翔哀鸣,之后又是怎样远离繁华尘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独守赤森林。

修为丧失,魂魄分离,肌骨老去,羽毛褪落,接连失去所珍爱的一切,连眼睛也变得浑浊,终生在痛苦之中度过。

到最后,世人已经遗忘了她,徐凰只是一缕孤独的游魂。

她的生命还在苟延残喘,但她的心早已在万年之前死去。

人们常常期望人生能够重来,这样就能够弥补遗憾,改正错误,不再悲伤悔恨。

那么如果重来一次,徐凰当初,还会选择帮助白泽圣女吗?

谢挚一瞬之间想过许多,但当她真的将这个问题摆在自己面前,仔细思量之时,发觉她竟答不出来。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徐凰会怎么选。

归根结底,她毕竟,不是徐凰本身。

但如果让她选的话……

“……有的。”

谢挚轻声开口。

“我有话对你说。”

她选择将真心话说出口。

似被安抚到,圣女眼中的哀伤散去一些,仍然在紧紧地盯着谢挚。

将所有思绪敛去,谢挚与圣女对视,握住她的手,用自己最柔软的语气,说:

“我喜欢你。”

这是一句万年前未完成的告白,而现在,她替徐凰,终于将它说了出来。

谢挚之前虽然也同宗主表达过心意,但这样简单直截的四个字,“我喜欢你”,反而还没有说过。

因此,谢挚说时颇为笨拙,说完之后看着白泽圣女愣在原地的模样,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惭愧,觉得自己是在欺骗圣女。

她耳朵发烫,不自觉稍低首,不敢与圣女对视,但这反而让她的告白显得更加真实了。

“……”

被蛊惑一般,圣女轻轻靠近,手掌抚上谢挚侧脸,自唇间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徐凰顺从地抬眼望她,眼睛清极了,有一种惹人心动的懵懂赤忱,每一字都说得温柔轻缓,而又郑重万分。

明明是她期待了不知多少年的告白,真正听到耳中时,却令她心痛。

她不是徐凰,她知道。

徐凰不会躲避开她的靠近,棋艺也没有这样差,更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这个伪装成徐凰的人,确实很笨。她一点也不了解徐凰。

但圣女还是陪谢挚将戏演了下去。

就算是假的,是不是也可以短暂沉沦?

哪怕只有一瞬……

她回握住谢挚,眸光如水,看着心上人熟悉的面容,神情变得极温柔。

“我也喜欢你的,徐凰。”

“待神话屋完成之后,你就娶我,好不好?”

谢挚应好。

“带我走……藏起来。”

圣女慢慢攀住谢挚的肩,将头埋在她颈侧,声音轻得像一阵烟:“别放我走,也不要管我说什么……”

“好不好?”

她恳求。

谢挚心中大震。

……圣女说什么?

她求徐凰留住她,带走她?

难道当年,圣女决然离去的背后,在她心底最深处,其实是希望徐凰挽留她的吗?

徐凰留过圣女,但不够坚决。

她尊重圣女的意愿,圣女毕竟有她不能不负的责任。

圣女希望徐凰能强留住自己,但徐凰,却偏偏不是一个会强留他人的人。

她尊重她。

泪水打湿了谢挚的肩膀,她听到圣女在压抑地哭泣。

“我错了……”

“原来她当年……是这样想的……”

在谢挚惊讶的注视中,圣女慢慢离开谢挚怀里,神色怆然,面容一点点变化,化为了徐凰的模样。

“神王大人……?”

谢挚若有所感,抬手招出一面水镜,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恢复了原本的外貌。

面前的徐凰与神话屋中的凤凰神王,面容虽然一模一样,只是气质却全然不同了。

她的眼里满是疲倦与沧桑。

徐凰举起手来,朝谢挚摇了摇,指间捏着一根流淌着金光的火红羽毛。

这羽毛好生熟悉……

谢挚一惊,猛地想起了它的来历。

往怀中小鼎摸去,被她放在其中精心保存的那根真凰羽毛,却消失不见了。

真凰尾羽,乃是她解开神话屋的谜题之后,徐凰神识送给她的奖品,此刻却被眼前的徐凰握在手中。

徐凰好像只是想和谢挚开一个玩笑,见她惊讶模样,便温和一笑,将真凰翎重新还给了谢挚。

谢挚接过羽毛,下意识问:“您是什么时候……”

徐凰从小鼎里轻而易举地取走了羽毛,她甚至都没有丝毫察觉。

“你将我的羽毛放在了我真凰一族的祖器之中,对我来说,想取走你存放在内的物品,正犹如……”

徐凰眼里的笑意更浓了些:“探囊取物。”

谢挚窘道:“原来如此……”

“你得到了我最华美的一根尾羽,看来,你曾进入过神话屋,并解开过我年轻时设置的谜题。”

徐凰笑问:“神话屋好玩吗?感觉如何?我的题目还算简单吧?”

一点儿也不……

谢挚想起了自己在神话屋里不断尝试、不断失败的困窘十年,现在见到徐凰本人,还有些未消怨气,小声道:“您的神话屋很有意思,不过谜题,可并不简单……”

徐凰宽容地听着谢挚抱怨,笑着隔空虚点她胸口,谢挚立时便感到胸口一烫,小鼎碧光大盛,悬浮而起,竟仿佛要挣脱谢挚衣襟而去。

徐凰停手,小鼎也随之黯淡下去,重归死寂。

“看来你我之间的缘分,不止是一片羽毛。”

谢挚方才才感受过徐凰的一生,自然也知道小鼎原是真凰祖器,由徐凰所持,后遭损坏,被徐凰赠给了姬太一;太一神修复小鼎之后,又将其送给了自己的坐骑玉牙白象,从此归于玉牙白象所有。

直到万年之后,在大荒雍部,十四岁的谢挚无意间唤醒了宝骨中沉睡的象神残魂,玉牙白象将小鼎作为礼物,转赠给了她。

徐凰才是小鼎的原主。

谢挚取出小鼎,犹豫一下,还是将小鼎递向徐凰:“给您,神王大人。”

“我来自大荒的白象氏族,名叫谢挚,这小鼎,正是我族神祇玉牙白象送给我的——”

怕徐凰忘记,谢挚还特意提醒:“玉牙白象,也即是太一神的坐骑。”

“小鼎伴我七年有余,帮了我许多忙,我对它也十分珍爱,但我天资愚钝,发挥不出它的全部力量,至今也只是将它当做一个普通空间法器使用而已……”

谢挚爱惜地抚摸过小鼎鼎身。

这坎坷一路走来,一直陪着她的,似乎也就只有这尊不会说话的小鼎了。

当初,笋子第一眼见到小鼎时,还吵着闹着要吃掉它呢,结果被小鼎给狠狠地电成了金黄色……

谢挚收起所有不舍,举起小鼎,认真道:

“今天,将它物归原主,正正合适。”

小鼎本来就该属于徐凰,她能得它几年,已经是幸运之至了。

徐凰闻言一愣。

空间法器是公认的珍贵无比,何况小鼎还是真凰祖器。

谢挚却……这样毫不留恋地要将它还给她。

她甚至还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不……你误会我了,我并不是向你索要小鼎。”

徐凰的*神情变得柔软:“你得到小鼎,是你的机缘,好好留着它即可,不必再还给我。放心,我不会干涉。”

“更何况,我也并……用不上它。”

“将它好好收回去罢。”

谢挚犹豫着依言收好小鼎,问:“我们……之前在黑水下看到的那只真凰,是您吗?”

她在徐凰的记忆中看到,徐凰将身体留在了万丈黑水之下,魂在水上,体内只余魄——也就是说,只剩下了基本的本能,而没有意志与思想。

而她与白芍、通臂猿猴乘明腹鲸潜入水下,通臂猿猴打破明腹鲸之后,直奔凰尸而去,试图取它翎羽,这才引得那只真凰震怒追击……

再然后,她就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里。

像是幻境,但又不完全一样。

想起白芍,谢挚心中又是一紧,不知徐凰将她弄去了哪里,担忧道:

“敢问,您知不知道,与我在一起的那个女子……现在何处?她安全吗?”

又解释道:“神王大人,我和她并不是想亵渎于您……我以为您已经故去,想将您的尸身带上水面好好收殓,那只猿猴才是真的包藏祸心……”

“我知道。”徐凰宽慰她:“放心,那个人族很安全。”

谢挚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

她并没有担心白芍,只是白芍曾救过她,她不想亏欠,这才有此一问的……

徐凰闭目感应了片刻,忽而一笑:“她还停留在幻境中没有走出来,你看——”

神王展袖一挥,谢挚面前的空气便如水波一般开始晃动,缓缓显现出一副画面:

还是一样的山谷,一样的小亭。

圣女含羞试探心意,而她对面的“徐凰”,却只是正色不语。

谢挚一眼便认出来,那是白芍才有的神情。

“她始终一言不发,因此停滞于此,不能前进。”

“你想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吗?”

徐凰再一抬指,自画面中便清晰地传出了白芍的心声——

“……圣女问我可有话对她说,这是什么意思?她要我说什么?”

“她好像,是喜欢这个徐凰的……但我却不能对她回应——我已经有了谢姑娘了。”

“哪怕谢姑娘现下不在此处,我用的也不是自己身体,但也应当注意言行举止。须知我如今是有家有室之人,焉能不与旁人拉开距离?”

“……”

徐凰微笑着看向谢挚,眼中促狭之意分明。

那意思也很明显,就是在调侃她找了一个好道侣。

啊……白芍她怎么……她怎么……

原来在幻境里,徐凰可以听到她们的心声……

谢挚从脸一路红到了脖颈,又羞又恼,恨不得咬白芍一口解气,偏偏白芍此刻还在幻境里,自己又教训她不得。

她怎么能这样!

什么有家有室……她怎么就成了她的家室了……!

神王大人还在这里呢!

第238章 凤凰

看完白芍之后,徐凰又为谢挚展示了通臂猿猴的结局——

它却没有化成徐凰,与圣女交谈,而是面朝下倒在一处血泊之中,四肢已经僵硬了。

“在我创造的幻境里,我可以感受到外来者的所思所想,”说到通臂猿猴时,徐凰的神色淡了下去,显然对它颇为厌恶,“这只猿猴贪婪残暴,已毙命于我手下。”

徐凰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斩杀所有潜入水下的外来者,而是选择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在幻境中再辨明他们善恶与否——否则,她一击之下,谢挚和白芍也必会无辜丧命。

神王大人毕竟是心软的人……谢挚想。

至于谢挚误打误撞之下,引得幻境中的白泽圣女说出万年前未说出口的真心话,反而在徐凰意料之外。

连她也没想到,原来圣女当年,内心深处竟然是渴盼和她遁世而去的。

但如今再知道此事,也已经迟了……

她们早已经错过了,在万年之前。

真不知道,神王大人此刻是何种心情。

是悲欣交集还是意外震动,亦或是遗憾悔恨更多?

恐怕都有吧?……

谢挚正在为徐凰圣女二人心绪难平,便听得徐凰问:

“你认识神族如今的君主,摇光大帝姬宴雪吗?”

谢挚本不愿承认自己与姬宴雪相识,但思及在幻境中徐凰可以听到她心中所想,方才借徐凰之回忆,看到姬宴雪时,她还偷偷骂了她几句,想必也全被徐凰听见了,因此也伪装不得。

“……是见过几面。”

又忍不住强调道:“我与姬宴雪……其实并不太熟,只是因缘际会之下才……”

徐凰自然能看出她没说实话,方才在幻境中,听谢挚见姬宴雪时所想,哪里像是不相熟的样子?

旁人大都对摇光大帝畏若神明,她想起姬宴雪时,倒是一点都不畏惧。

不仅不怕,还满心怨气。

但徐凰也并不揭穿,只是微笑颔首,问:

“她是哪里得罪了你么?”

那得罪的地方可就多了去了,她数都数不完……

姬宴雪第一次见谢挚的时候,就令手下放箭射伤了她的脖颈,之后更是因为她身上怀有玉牙白象宝骨,便毫不客气地将她直接拎到了神族的宫殿,甚至都没问一声她情不情愿。

还突然解开光团,害得她摔倒……

姬宴雪后来在花山是保护过她没错,谢挚当然感念她的恩情,可这,也没有挽回太多她之前对姬宴雪的坏印象。

反正她之后也要去南大沼为姬宴雪寻《五言经》的,就当是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了……

她们两清,今后最好再别有什么牵连。

不过对着徐凰,谢挚也不至于将这些前事全数告知,只是抿抿唇,道:“没有。”

要不是姬宴雪太过分太讨厌,她也不是那么记仇小气的人。

像是将一切都了然于心,徐凰轻笑道:“就算没有得罪,恐怕也曾招惹过你吧?不必瞒我。”

见谢挚沉默不答,徐凰便知道,被自己说中了。

“宴雪……”

徐凰轻轻感叹一声,论起来,姬宴雪与谢挚都是她的后辈,她颇为喜爱这两个孩子,有心为姬宴雪解释,道:

“她是有些神族的通病不假,但她其实很好,心性品行更是无可挑剔。”

“倘若她喜欢你,也会对你有独一份的温柔耐心。”

徐凰识人,向来很准。

其实有一件事她瞒了谢挚,并未告知,那就是进入幻境的生灵在得以阅览她一生的同时,也会被她看到过往生平。

在谢挚观看她的过去之时,她一面留心谢挚这边的动静,一面也在默默扫视谢挚的记忆。

几刻之间,她已经看完了谢挚全部生平过往。

可以说,如今的五州之中,除过谢挚本人之外,徐凰便是最了解她的人。

谢挚这一路走来极跌宕起伏,几度濒临死境,又勉强幸运活转,且记忆有被狐族后天损伤的痕迹,连见多识广如徐凰也不能不为之惊叹:

……这的确是一个天资品性无一不佳的孩子,其天赋甚至可以与上古时最出众的神圣种族少年天骄比肩;

而谢挚所遭遇的磨砺与苦难,却比她的天赋更加使人心惊。

徐凰喜欢谢挚,怜爱谢挚,也欣赏谢挚,将她当做自己一个可爱的后辈看待,最喜欢的还是她善良坚强,历经磨难,而赤子之心不改。

谢挚与姬宴雪的几次见面,也格外引起了徐凰的注意。

以徐凰的敏锐,自然可以发现,姬宴雪对谢挚从一开始就抱有一股独特的兴趣与包容心,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这对姬宴雪来说相当少见,倘有可能,徐凰也不介意帮动心而不自知的后辈一把。

毕竟那个白芍,现在还尚未正式与谢挚确定关系。

徐凰委婉地暗示提点:“神族极忠贞重情,一生只会爱一人。嫁给姬宴雪,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温柔耐心?姬宴雪么?

谢挚有点不相信徐凰的话——天知道,她可从没见过姬宴雪温柔的样子。

“就算您说的是真的,但她才不会喜欢我呢……”

谢挚嘟囔着反驳。

姬宴雪骄傲自负,眼高于顶,找了那么久还是没找到道侣,至今仍然孑身一人,五州那么多美丽女子都没能叫姬宴雪动心,她自然不觉得,自己能有那么大魅力,让姬宴雪喜欢上她。

姬宴雪的温柔是对她妻子的,但她可不会做她妻子,所以徐凰的开脱也没什么用。

她该讨厌姬宴雪,还是照样讨厌。

徐凰倒也并不指望自己几句话便能让谢挚对姬宴雪改观,摇头一笑道:“好吧。那么,我们便先离开幻境罢。”

又故意笑问谢挚:“与你同行的那个人族,是你的妻子吗?你不喜欢姬宴雪,那可喜欢她么?”

“……不是……也不喜欢!”

神王大人怎么还有给人当红娘的爱好!

离开幻境之后,谢挚适应了片刻,才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株高耸入云的巨树,枝干血红如玉,而叶片却漆黑如墨,严丝合缝地遮蔽住了上方天穹,连一丝光亮都不能透入,正是赤森林才生长的怪树。

总算是回来了……

谢挚舒一口气,终于离开黑暗水下,她这才觉得踏实不少。

水上虽然还是比不上陆地,但也总比水下要好点。

白芍躺在她身边不远处,此刻也醒转过来,第一件事便是寻她:“谢姑娘?”

谢挚忙挪过去握住她的手,让白芍得以感知到自己:“我在这里……”

“你没事吧?有受伤吗?”

虽然神王大人说她没有伤及白芍,可是之前在水下时,白芍为她挡住了大半明腹鲸的爆炸冲击,当时谢挚便听到白芍闷哼,猜测她恐怕也受了些内伤。

白芍一握到谢挚的手便安静下来,好似只要她安全无事,哪怕天塌下来也无甚可以忧虑一般。

女人一眨不眨地望着谢挚,眼睛黑白分明,清润澄澈,乌顺发丝略有些散乱,她全然不管,只是温柔一笑,欣慰而又放松地缓缓道:

“谢姑娘平安就好。”

谢挚耳朵一烫,慌忙松开握着白芍的手。

她嘴上还在逞强,其实心已经怦怦跳起来:“……我平不平安,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人怎么能……用这样的眼神看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太狡猾了。

原来大傻子也知道得寸进尺,她不过是随口问了白芍一句而已,并不是……在关心她。

“诶,神王大人呢?她没有一起出来吗?……”

扶起白芍之后,去寻徐凰,却并没有立刻寻见,谢挚正感诧异,巨树脚下便传来一声笑,继而,一个头发雪白如银的老妪便慢慢地走了出来。

“你们好。”

老妪微欠身,宽大的衣袍也随之晃荡。

她很清瘦,衣着朴素,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但气质极好,从苍老的面容上依稀可辨盛年风华,躬身的姿态如同一棵凋零的乔木。

老人的目光如同冬日的阳光,并不热烈,却含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淡淡暖意,扫过面前的白芍与谢挚。

“我很高兴在生命的尽头见到你们,好孩子。”

“您是……”

谢挚认出了她的身份,喃喃叫。

老人轻轻颔首,并不否认。

“我是旧世界的守墓人。”

“……同时也是曾经的凤凰神王,夺运之战幸存下来的游魂,以及神话屋的创造者与主人。”

“徐凰。”

她报出自己的姓名。

山间小亭的风声好像又吹透她胸膛,谢挚恍惚之余百感交集:是的,已经过去一万年了啊……

才浏览体验过一生过往的人,此刻便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

神王大人已经很老了。

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徐凰。

徐凰的原身还在水下,现在立于谢挚与白芍眼前的老妪,乃是她的魂身。

白芍在幻境中也曾“变成”过徐凰,听得眼前老妪自我介绍,再联系之前水下见到的那只震怒真凰,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但也能轻易将事情原委猜中大半——

想来,大约是通臂猿猴想取翎的那只真凰,不知为何竟还活着,大怒之下将她与谢挚攫入幻境,却并未伤害,又放了她们。

白芍只是性情太过纯粹而已,再加上此前一心只顾修行,不晓世事,因而显得有些呆气,实则并不愚笨,躬身行礼道:“白芍见过神王。”

“不必多礼。”

老妪对白芍点头微笑,态度也颇为温和。

她蛮喜欢这孩子的痴气。

“既然走出了幻境,那你们就快走吧,速速离开,不要耽搁。”老人和声道。

“……您要做什么?”

谢挚敏感地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如同暴雨来临的前夜,一切都平静到死寂,沉闷的空气却先透露不祥的前兆。

“也不做什么。”老人合拢衣袖,淡淡道:“只是……履行我的职责而已。”

谢挚愈发觉得不安,追问道:“您的什么职责?”

老人没有明确回答,兀自笑了起来。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旧世界的守墓人……”

“假如,一个守墓人遇到了盗墓者,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谢挚眼睫一颤,心中下意识念出一个字眼。

“杀。”

老人平静地替谢挚将这个字说出口。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和人族的公输家,要我真凰的翎羽来做佛国的钥匙,但是,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侮辱英灵的尸体。”

她声音很轻,却含着一股不可改变的决心。

“我会不惜一切。”

即便是说着这样的话,老人眼里还是没有任何戾气抑或厉色,仍旧温和宁静,看向谢挚时,像在嘱托自己的孩子出门小心风雨。

“所以你们要快点离开,我怕我误伤到你们。”

“虽然我会尽量不伤及无辜之人,但还是走出赤森林更为稳妥一些。”

谢挚听出她隐有死志,心头一跳,试图劝她与自己一起离开:“神王大人……”

“走吧。”

老人止住谢挚,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再听任何话。

“不必劝我,更不必阻我。”

“给你们一个时辰,离开这里。赤森林会为你们打开一条通路,引领你们以最快捷的路线走出去。”

“走。”

她闭上眼睛,不再看谢挚。

“……”

谢挚望了老人半晌,确定自己不能再使她回转心意之后,这才强压下百般情绪,忍着心中疼痛伤感,深深拜下一礼。

她行的是小辈见亲长的大礼。

“那么,我就走了。”

谢挚不是纠结之人,决定之后便不会过多挣扎犹豫,事不宜迟,告别之后便准备动身离去。

“……那只大乌龟呢?”

她站起身来,问白芍。

她们下水之前没让它也跟下来,为的便是此刻方便接应。

白芍担忧地注视着谢挚,放出神识呼唤白龟。

她不知道为什么谢挚会因徐凰的生死而情绪起伏如此之大,但她素来是只要谢挚不主动说,她便不会询问探听,只会默默依照她的话而行动。

或许是谢姑娘之前与这位凤凰神王认识吧。

“不要难过,谢姑娘。”

想了又想,她还是试探着轻轻拉住谢挚冰凉的手,想以此安慰她。

“……我没有难过。”

白龟很快便飞游而至,它看着庞大笨重,其实全力游泳时速度快得可怕,简直如同一艘船在水里破浪而飞。

谢挚与白芍跃上白龟背甲。

在离开的前一刻,谢挚忽然转过头来,大声问徐凰:

“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你是怎么看待太一神的?”

她很想知道,在徐凰的眼里,太一神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会恨她吗?

“……太一?”

徐凰一怔,显然没想到谢挚在临行之前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思索了片刻,唇角慢慢地流露出一抹和煦的笑意。

“太一……唔……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她了。”

“我年轻时不明白她,对她有很多误解,现在想想,她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姬太一有大爱而无小情,故此方可成万古第一真神。”

她笑着望向谢挚,“而你,与她有些相似,但细究起来,却完全不同……”

“我?”

谢挚没料到话题会忽然转到自己身上。

“是的,你。”

老者若有所思地道:“与太一比较起来,你自然是有情人……”

“有情人,自有有情的好处,但也有有情的负累。你心里记念着过往的人与情,便如同那风筝系了线,难免总有些羁绊牵挂,放不大开。”

“有情,在未来的某一天,注定会使你很痛苦。”

“不过各人的性情不同,命运不同,你也不必强行改变……重情念旧,这诚然是你的软肋,但也未尝不是你胜于他人的法宝。”

老人转过头来,很深地盯了谢挚一眼,随即又朗笑起来:

“但是你要知道,小挚,傻孩子,不论在哪里,有心之人活起来,总是要比无心之人更为沉重艰难一些。你既已选了这条路,那便不要再多想,放心大胆地尽管走下去罢。这条路虽然艰险且又前途微茫,可这是最好、最正、最值得光荣的一条路,这是没有错的。”

她的目光温柔下去,宽和地道:

“你自前去吧,诸神的魂灵都会看着你的。”

“……谢谢您,我绝不忘记。”

谢挚忍住要掉下来的眼泪,哑声催白龟:“……快走。”

她已经不能再听下去。

白龟应声而动,黑水在它脚蹼下哗哗作响,飞速游向前方。

两侧的赤森林纷纷后退,为她们让开一条坦途,笔直地通向外界。

游出数丈余,谢挚听到,身后的徐凰在诵读诗句。

她仰起脸来,张开双臂,长笑道: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兮——凤不来!”

在即将驶出赤森林时,徐凰的神识追上了谢挚。

东夷的清透阳光洒在前方的碧绿水面上,与身后的黑水泾渭分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挚,帮我告诉大板牙,并不是我当初不肯为它起名,”徐凰轻柔道:“实是它今后,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谢挚就是那个……比她更好的人。

白龟游出赤森林。

下一刻,一只真凰从万丈黑水下昂首飞起。

它长长鸣叫。

“看啊!”

赤森林里寻宝的人都仰起脸来,望向这美丽绝伦的神鸟,神情充满惊叹与不可思议。

红彤彤的光彩映亮了他们的面庞,犹如火光。

“一只火一样的凤凰!”

第239章 心安

谢挚扭过头去,心中腾起惊讶的波浪。

漫天红光映在谢挚的瞳孔上。

出水而飞的凤凰浑身浴火,遍披神焰,如大朵赤色花朵正在躯体上灿烂舒张。

这是一场用生命浇灌,因而才极尽绚烂的盛放。

在开放至最绮丽时,便也到了它的落幕。

神王大人怎么会认识大板牙,还知道它的名字……

震惊只一瞬,谢挚想起了自己初遇大板牙时,它唠唠叨叨讲述的过往。

对,大板牙是曾说过,在数百年前,它当初还是头普通的拉货毛驴时,与主人一道落入赤森林的黑水之中,之后有幸遇见一位老奶奶相救,为它点化灵智,还授予空间术法,助它修行……

现在想来,大板牙遇见的老奶奶,大概就是徐凰之魂了。

大板牙还在小鼎里,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和神王大人见最后一面。

它甚至都不知道,它的恩人,为自己亲手选择了一个怎样惨烈的结局……

谢挚之前一直都在压抑情绪,此刻却再也克制不住,哽咽着落下泪来。

白芍手足无措,抬袖欲为谢挚拭泪,又被她摇首止住。

“快点游……不必管我。”

白龟周身符文涌动,浪花在脚爪下翻飞,默默加快了游水的速度。

赤森林被她们远远地抛在身后,龟下的水面清澈净透,仿若一块晶莹剔透的翠绿水晶。

愈往前,河道便愈宽阔,谢挚渐渐听到嘈杂人声,视野里出现了从未见过的各式船只,全都是奔往与她们相反的方向,火急火燎地驶向赤森林,几乎像是在水面上飞。

谢挚下意识往岸边望去,却只有浩荡芦苇,望之不见尽头。

东夷与中州不同,河就是东夷的路。

“快点!快点去赤森林!”

船上的修士兴奋地大嚷,他立在船头,不断翘首观望。

“赤森林里好像出现了一只重伤的真凰!”

“我们得快些前去,若是去迟了,真凰翎便都被别人抢了!”

“……”

谢挚看向他们驾驭的船只,大都是些轻便快舟,并不巨大,上面坐着十余修士,船身上刻着繁复的符文阵法,不须划桨,船只也能在水面上行驶如飞。

还有的船分外引人注目,船周围着一圈鳞片闪闪的飞鱼,犹如群马拉着车辇;

船头则套着一只奇异河兽,鼻孔生于头顶,可以露出水面呼吸,四只带蹼的脚爪则在水下不断游动,似游似刨,浪花飞溅之间竟也拥有极速,拉挽一整艘船仍然不显吃力,丝毫不逊于其他船只。

远远望去,高高竖起的各式桅杆仿佛一片疏密有致的树林,这片水域上船来船往,每个修士都急于前往赤森林,追踪那重伤的真凰,纷纷毫不吝啬地使出各种新奇法宝,催使船行更快。

四周喧哗声与击浪声震天,反倒显得在其中穿梭的白龟平平无奇,毫不显眼。

她们一路离开赤森林附近,畅通无阻,无人阻拦。

天穹上还有修士或驾神禽、或驭飞剑而来,明明已经飞至赤森林近前,却又不得进入,只能在外围徘徊不前。

神禽飞不进赤森林,若想进赤森林,便必须得用最原始的手段,亲自驾船进入。

等真正到了赤森林时,这些以河兽在前方拉船的船只,也不得不卸下船周飞鱼,否则,它们顷刻之间即会统统丧命。

在神秘诡谲的黑水之下,不知埋伏着多少强大可怖的生灵,有一些据说还继承有水下神尸的传承与遗藏,任何一个外界修士都会为之艳羡——比如,被谢挚杀死的那只夜蚺,就是挖得了一枚神眼,镶嵌在自己的额头上。

谢挚神色淡淡,看着这些激动万分的人们一窝蜂涌向赤森林,心中并无同情。

他们满心以为,这条路通往光明前途……

殊不知,这会是一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

自取灭亡,毁灭于自己的贪婪。

又有一只河兽拉船驶过,领头的河兽昂起头来,自鼻中喷出两道粗大水雾,高足有十余丈,细密的水滴洒下来,好似忽然下了一场大雨,在半空中折射出道道彩虹。

“这是很珍贵的宝血种,名叫锦鼻兽。既可上地,也可入水,气力极大,在水中尤其快速,有权有势之人常常用它们拉船,以此显示自己的财富。”

白芍见谢挚多看了几眼那只河兽,被它吸引了注意力,终于悲色稍减,心中高兴,为她出声介绍。

她专注地望着谢挚侧脸,又柔声道:

“谢姑娘若是喜欢,待我们离开此地之后,我也可以为你买一只来玩。”

“……”

谢挚本不欲说话,但白芍忽然这样一说,她也就不得不开口了。

“你不是说它很珍贵吗,怎么倒好像买一只很容易似的?”

她声音还有些闷,隐约能听出才落过泪。

“是有些贵,可若是谢姑娘喜欢,我自然也应该买。”

白芍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荷包,其上也绣着一朵芍药,递给谢挚。

“……这是什么?”

谢挚警惕地问,并不去接。

这荷包如此精巧,一看就是白芍私人之物,她和白芍本就有些不清不楚,先前已经无奈之下收了白芍的一枚戒指,现在可是真不愿再收白芍的任何东西了。

“是我的钱囊。谢姑娘拿着,可以随意取用,日后也会方便许多。”

像是怕谢挚嫌弃自己钱少,白芍又解释道:“我的积蓄虽然并不是很多,但买一只锦鼻兽,也足够了。”

她目光里满是殷殷期待,示意谢挚收下。

谢挚羞恼,又觉她如此是看轻了自己,扭过身低声道:“……给我这个干什么,我不要!”

她又不是她的什么人,拿白芍的钱囊算是怎么一回事!

又想起来在徐凰幻境中听到的白芍心声,不由更恼:

这个大傻子,好像真是一心将她当做……自己的家室了。

若是一个旁人,也就罢了,对她屡出轻薄言语,谢挚定不会手下留情;

但偏偏白芍前后救过她两次,又单纯良善,待她也……确实真心实意,毫无保留,因此谢挚倒一时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白芍见谢挚忽然生气,回思方才举动,不知自己如何惹恼了她,举着钱囊呆在原地。

她垂下眼帘,手臂一点点放下,失落地小声道:

“可是……可是我见……许多人都是这样,成亲之后,便将身家交给道侣保管的……”

谢挚真觉得跟她无话可说,可又不得不说。

真不知道,白芍的师父是怎么教她的,把她教得这么傻……

她忍无可忍:“但我又不是你的道侣,也根本没有和你成亲!”

白芍捏紧了荷包的边缘,抿唇不语。

她这是终于听懂了么?还是她的话刚刚说得太重,不高兴了?

谢挚瞧白芍几眼,看不大明白。

“可我……喜欢你花我的钱。”

过了许久,直到谢挚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白芍才低低地说。

似在委屈,又似在呢喃情语。

“……”

这下,连谢挚也呆住了。

东夷的口音与中州的正音雅言有所不同,语调偏柔偏软,声音稍低一些便格外含情缱绻,字句含在唇齿之间,听在人耳朵里如同芦花轻荡,又如春水漾澜。

她怎么……能这么说……

阵阵热气合着心跳,一下下从心间往脸上涌,谢挚忙低头,不让白芍看到自己脸红。

再开口时,谢挚仍未松口,但语气已经不自觉软化了很多。

“你不明白……白芍……有些话不可以随便说,有些事也……不可以随便做。”

她指的是之前的种种接触。

“我不能无缘无故要你的东西,更何况是你的钱财……”

白芍不通世事,可她是明白的,她甚至之前也曾有过爱慕之人,知道真正的喜欢该是什么模样,她不能由着白芍这样——

白芍头一次打断谢挚的话:“我喜欢你,想给你我所有之物,这还不能算是缘故么?”

谢挚发懵:“可你根本都不明白什么才是喜欢……”

“谢姑娘。”

白芍叫她一声,整整衣服,朝谢挚拜下一礼,郑重道:

“我知道自己愚笨,世上许多事情,我都不太明白……若我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惹恼了你,你都可以向我发火,我任你处置,绝不生气。”

“只要你喜欢,我必会改。”

“还望你教我,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我会好好学习的。”

说完一番话之后,女人终于肃色稍微退却。

她用那双清透如琥珀的眼睛注视着谢挚,每一字句都温柔郑重,似在心间反复许诺过千百遍。

“唯一想求你的一件事便是……千万别厌我,远离我,便好。”

“……”

谢挚别过脸去,用手掩住自己通红的耳朵,小声道:“那不会。只要你不骗我,我就不讨厌你……”

她就这么一个要求,这是底线。

白芍闻言愈发认真:“我绝不骗你。”

说着就要立大道誓言,“天道在上,寿山派白芍此生永不……”

“哎!”

谢挚也没想到白芍当即就要以自己的修行之路立誓,吓了一大跳,忙扑过去止住她:“大道誓言是随便立的吗!”

白芍倒不觉得自己这举动有何不妥,定定望着谢挚,只是道:“我想你心安。”

“……我很心安。”

对着白芍,她是再心安不过了。

心中阴霾终于褪去一些,谢挚看看白芍,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么笨,怎么骗得了我?”

更何况,她还有狐族的听心术。

白芍想骗她也没用,会被她发现的。

第240章 相伴

两人如此交谈过一回之后,白芍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一个人坐在龟上低首垂目,也不知想些什么。

时不时看一眼谢挚,又很甜地抿唇一笑,眉眼间俱是温软笑意,仿似掉进了蜜罐之中,掩盖不住的愉快满足。

谢姑娘好漂亮……

好奇怪,原来世上会有这样的人,仅仅是悄悄地看一眼,都觉得开心。

白芍的视线并不热烈,也没有什么侵略性,并不会叫人坐立难安,只是柔软*而又专注,落在人身上时仿佛有一片羽毛正在轻抚。

谢挚五感敏锐,自然也早已发现她在偷看自己。

她有心瞪白芍一眼,让她不要再看,不知道为什么,却又没有这样做。

白芍在看着她傻笑什么啊……真想不通。

……她脸上难道有什么脏东西吗?

谢挚稍稍偏过脸,将鬓边碎发勾到耳后,不自觉将衣角捏在指尖。

粉意在女人雪白的耳廓上很快晕开,像一枚桃花瓣。

都怪白芍。

要不是她一直盯着她看,她也就不会感觉难为情,浑身发烫、又心间发痒了。

“谢姑娘。”

白芍轻声叫。

“又怎么了?”

谢挚刻意表现出不耐烦,想让她不要再和自己搭话。

但白芍心思纯粹,素来看不懂人脸色,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知难而退,仍只是温柔地注视着谢挚,锲而不舍地问:

“我们离开此地之后,你打算去往哪里呢?”

“我……”

其实谢挚也并没有什么具体计划,中州对东夷的消息管控极严,她之前并不了解东夷,更多是在传闻中了解此地,至今也只对东夷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她只知道,东夷是一片泽都佛国,且有数不胜数的小门派,号称七十二洞天福地。

这七十二洞天福地的数字只是虚指,实则东夷的宗门派别真如夜空星海一般繁多,与中州天衍宗一家独大的情形完全不同。

至少白芍所属的寿山派,谢挚便闻所未闻。

谢挚原本是想自己一路独行,尽快穿过东夷,直奔更东方的真凰仙岛,不知路途也不要紧,她有本地毛驴大板牙相伴,大不了一面问路一面赶路便是,也无须忧虑。

只是,她绝没料到,自己会在赤森林遇见白芍,还……莫名其妙地和她有了些牵扯瓜葛。

为免露出破绽,被白芍发觉自己并非东夷人,谢挚并没有说什么具体地点,只是含糊其辞,用自己之前考虑好的身份骗白芍道:

“也没什么打算……”

“我无宗无派,是一散修,如今在赤森林寻宝不得,之后便想随心所欲,四处游历一番,如此而已。”

这话一出口,谢挚也恍惚了一瞬:

她少年时,最大的心愿便也就是走出白象氏族,到五州各地走一走,看一看不一样的风景人物……

但自从谢挚跃下潜渊之后,有许多事都需要她筹谋忧心,日夜不得空闲,这个愿望便在谢挚心中渐渐淡下去,被它事深埋掩盖,几乎要被她遗忘了。

直到方才,她为敷衍白芍,下意识说出这样一个借口,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与过去有了多大不同。

白芍轻轻颔首,露出若有所思神情:“原来如此。”

谢姑娘之后是想四处游历么?

这也很好,只是不知道,谢姑娘愿不愿意她陪着她,与她一路同行相伴……

“那你呢?你打算去哪里?”谢挚问她。

“我?……”

白芍沉吟片刻,“我二十岁入赤森林,至今已经外出历练七年有余。如今,我应当先回宗门,向师父等人报平安。”

“你一历练就是七年,确实应该先回宗门,让师长安心。”

明面上,谢挚倒把话说得通情达理,但在她心底,还是漫开了几分不自知的失落。

在赤森林中时,白芍分明……才说过喜欢她,一出森林,便要与她成亲,听起来多么情真意切,就连她,也被迷惑住了片刻;

现在走了出来,她却对自己毫不留恋,说回宗门,便回宗门,马上要和她分开了。

虽然她也不会真的和白芍结为道侣,但……那些话原来都只是说说而已,并不当真么?

看来,真正的大傻子,只有她一个人……

谢挚故作洒脱道:“既然你要回宗门,我又想四处游历,道路不同,也不便相陪,我们便就此别过,在前面分道扬镳吧。”

她摸摸白龟背甲,压下心中那些古怪情绪,看向白芍,已经开始说告别之语。

“这一路走来,多谢你们照顾,我……”

“谢姑娘……!”

白芍稍提高声音,止住谢挚的话。

她心中着急,愈着急却愈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能望着谢挚,笨拙而又认真地摇头。

“不分开……”

“我们不分开。”

“我已经想好了,谢姑娘。”

因为怕谢挚离开,白芍的语速稍有些快:

“若你不嫌我愚钝无用,我便陪在你身边,与你一同出去游历。我师父那边一时也不要紧——她素来只喜欢睡觉喝酒,不怎么管我,我只要给她传一道信,告知我安全无事即可,也不必再多回一趟宗门。”

“自然,若是你愿意与我一道回宗门,也很好……”

只要是谢姑娘决定的事,在她看来,都很好。

白芍看谢挚一眼,声音渐小,又解释似的补充:

“……并不是我想拦你游历,我只是……想带你见我师父一面……”

像是找到了理由与底气,她抬起头来,温柔坦然地直视谢挚。

“我想让我认识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的人,有多么好。”

由于之前被谢挚再三强调,白芍这次终于没再将谢挚视为自己的妻子,而是将她称作“喜欢的人”。

但谢挚听起来,却并没有觉得这个称呼比妻子好出多少,反而还似乎……更暧昧、更脉脉含情了。

“总之,都听谢姑娘的。一切由你心意,我全听你。”

白芍最后以这句话作结。

“……”

女人浅眸清澈,好似能倒映出谢挚的面容。

纵然谢挚再怎样铁石心肠,听到这一番动人言语,也不能按捺住心中起伏悸动,更何况她一直都并非无情之人。

白芍……她没有给自己留分毫退路,只是将一颗纯粹的心完全捧出来,小心翼翼放在她面前,任由她取拿。

既不逼迫,更不强求,只是默默相陪,一切由她。

“……那我若是说我嫌弃你,不愿你作伴,你该如何是好?”

谢挚听到自己轻声问。

白芍闻言一怔,长睫垂下,面上划过一抹失落黯然。

显然,在她听来,谢挚就是要拒绝她了。

但白芍并未沮丧,很快又重新抬起眼,神情还是与之前一样的柔软。

“那么,我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说的是真话。

倘若谢挚真的不肯要她,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亲手牵引着谢挚,任由她将刀尖抵在自己最脆弱的心口之前,不设防备,给她伤害自己的权力,哪怕清楚地看到寒光闪烁,仍然不避不闪。

只要是谢姑娘,她都甘愿。

谢挚撤回刀尖。

她已经不用再试探。

她明白过来,在白芍这里,她永远不会是输的那个人。

“……别难过,白芍。”

“刚刚我是在逗你玩的,我不嫌弃你。”

白芍原本已经在思索该如何远远地跟着谢挚,在旁保护她,而不被她发现,也不被她厌烦,此刻听到谢挚这样说,呆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她眼睛一点点亮起来:“谢姑娘,你是说——”

“嗯。”谢挚轻轻点头,不去看她,“你可以陪着我,和我一起同行。”

只是最简单的一句话而已,却叫她心情方才还在谷底,现在却在山巅。

白芍开心极了,几乎想立即将谢挚抱紧在怀中。

但她不是情绪外露之人,又有些口拙,最终也只是按下所有欢喜与紧紧拥谢挚入怀的渴盼,久久地将谢挚看了再看:

“谢姑娘,你真好。”

“……我哪里好?”

谢挚真觉得自己不懂白芍——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说她好了。

她只不过是……答应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而已,也值得白芍如此开心吗?

白芍心中甜蜜,只觉自己怎样看谢挚都看不够似的,柔声道:

“哪里都很好,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