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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并没有灰心放弃,而是继续努力修行,人皇夺去了她皇女的荣耀,她便以普通修士的身份加入了金吾卫,现在也已升到了一位小统领。

谢挚听到这些消息时,也由衷为姜契欣慰骄傲。

其实去东夷并不一定要经过歧都,此次谢挚冒险来到歧大都,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也就是——

她想再见一面姜契。

姜契现在也是守城的金吾卫的一员,谢挚打听到了她的轮值时间,在她那一队金吾卫换岗时,骑着小毛驴经过姜契身旁,与她擦肩而过。

皇女身披金甲,率领着一队金吾卫,在街道上匆匆走过。

她仍然挺拔美貌,额间生着天眼金纹,只是比起之前,少了一分温文,多了许多沉稳。

不知阿契这几年来受了多少苦……

谢挚看得眼眶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隔着面纱,她才敢放肆地注视皇女,但也不敢多看,更不敢回头,怕引起旁人注意,只看了几眼,在经过皇女身侧之后,便强令自己继续向前。

走出十余步,小毛驴感到,有冰凉的水滴落在自己的脖颈上。

是泪水。

“哎……”

小毛驴有些不自在了:“既然如此想念,为什么不将她约出来,好好地见上一面呢?这样她能得知你还活着,不也很好么?……”

“不。”谢挚摇头:“我再见她……只会给她招致祸事。”

她已经害过阿契一次了,不想再害她一次。

默然片刻,谢挚又轻轻道:

“其实对她来说,我死了也好。”

“走吧,大板牙。”

在相反的方向,姜契走出数十步,忽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大人?”

她身后的军士都诧异地问。

姜契不让下属叫她“殿下”,只许称她的军衔。

姜契不答,她回过头,额上天眼睁开,金光弥漫,深深地凝望着身后的街道。

一角青衣和一头小毛驴慢悠悠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很快便闪出她的视野,再也看不到了。

“没什么……”

压下心头的莫名惘然,姜契摇摇头。

“只是方才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个女人,让我觉得有些熟悉罢了。”

似乎是一个头戴笠帽、面覆白纱的青衣女子,骑着一头貌不惊人的瘦小灰毛驴。

这青衣女子在经过她身旁时,拂来的微风也曾掀起一点女人的面纱……

但在那面纱下面,却不是姜契记得的任何一张脸,仅仅是一张勉强称得上清秀端庄的普通面庞。

她并不认识。

但那女人给她的感觉……却……

莫名有些熟悉。

算了。

或许只是错觉吧。

姜契转过身,不再多想。

“不是什么大事,接着走吧。”

看过姜契之后,谢挚又悄悄去了一趟红山书院。

但她并没有进去,只是在书院外义河里的大鹅身上系了一段白锦。

为了保险起见,上面没有任何落款,只写着一首她十六岁时写的诗:

红山书院雨霏霏,藏书阁内林高立。大青蛙举荷叶伞,小浣熊擎草拖把。

红山书院的学生们很爱喂院门口这些大鹅,看到这锦书,必定会带给夫子;而夫子展开一看内容,便会知道,这是她写的。

——谢挚还平安活着,您不必担忧。

这就是谢挚想传达给夫子的话。

做完这些事之后,谢挚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在离开歧大都之前,去一趟天衍宗的入门典礼。

她想再看一眼宗主。

远远的……一眼便好。

天衍宗的入门典礼极为盛大,因为今年是在宗外举行,来客更是众多,歧都的凡人也来了上万,处处摩肩接踵,纷纷翘首企盼,想要一睹宗主风采与仙宗盛景。

只不过,他们大都要失望了——天衍宗在内部设下了一圈保护阵法,没受邀请之人和普通民众,都只能聚集在很远的外围观看,只能遥遥地看见天空上浮着几点若隐若现的朦胧光团。

谢挚自然也不在受邀之列,只能和众人挤在外面。

但,如果真要她站到宗主近前……她反而不愿意。

就这样,便很好了。

谢挚放出一丝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入阵法之中,便看到上首浮着八方高台,分别对应着天衍宗的八大主峰,其上各自端坐着一峰之主,而宗主的天峰,便被拱卫于各个高台正中,居于首位。

女人仍旧一袭白衣胜雪,像是冰堆玉砌出来的美人,只有眉心朱砂与唇瓣嫣红,是她浑身上下唯一的一点鲜艳颜色,但这却反而比那刻意妖娆之人更加清艳殊绝。

仙人之姿,当如是。

她好像总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在仰视宗主……谢挚想。

宗主修为高深,又极其敏锐,谢挚不敢多看,只远远望了一眼便移开神识,去看别的地方。

各峰主身侧都侍立着自己的关门弟子,宙峰峰主身旁伴着小剑仙吕射月,背负大红酒葫芦,怀抱惊芒剑而立。

谢挚看出来,她的修为比之五年前已经大为精进,应当已至脉种巅峰,整个人的气势都别有不同,凌厉锋锐,似要与剑化二为一。

她还在玄峰峰主身边看到了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蒲存敏。

玄峰主修符文,正是蒲存敏所擅长。

她一身仙宗弟子服饰,在峰主身侧垂目肃立,看起来,已经完全像个中州人了。

蒲存敏,或许就是普通大荒人在天衍宗里能做到的极致。

谢挚为她欣慰的同时,心中也不能不升起些许怅然——

不知道,小葡萄如今还记得她少年时许下的心愿,知道在那遥远贫瘠的大荒最西方,雍部定西城内,还有一株葡萄藤师父在等着她的归来么?

她试图搜寻象英、鸾吟芝、骆燃霄、钱熊哥俩等人的身影,神识扫了一整圈,却一个也没能找见,这才知道入门典礼主要是为新弟子举办,除过各峰主的关门弟子能够陪同侍立之外,其他弟子都没有参与的资格。

谢挚只能惋惜着收回神识。

她不再逗留,按了按笠帽,转身离开,将熙熙攘攘热闹纷杂的人群留在身后。

“哎呀!”

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少女原本正在回首笑闹,一不留神撞到了她怀里,谢挚一惊,下意识揽住她:“小心……”

“抱歉抱歉!姐姐,撞到你了,真不好意思……”

少女仰起脸来,朝谢挚明亮地笑。

她扎着满头小辫子,一身崭新的兽皮衣,腰间挎着骨刀,脚上穿着的也是尖尖的小皮靴,显然是个大荒人。

谢挚还在愣神,不远处又奔来一个少女,同样也是大荒打扮,只是较之前这个小少女年纪稍长几岁,看起来也稳重许多。

她先看了小少女可有受伤之后,才向谢挚像模像样地抱拳行礼:“我妹妹初至中州,此番鲁莽冲撞了您,多有得罪,还望您宽恕。”

“……无碍。”

得到谢挚表示没事之后,两个大荒少女又恢复了快乐,重新欢笑着跑走了。

“……阿彩!你信不信,我一定会在天衍宗出人头地,当上一峰首徒!然后……然后这还不够,我还要……封拜王侯!回到大荒当城主,当牧首!”

谢挚听到那活泼的小少女大声说*。

稳重少女也笑了起来:“我信,我怎么不信?……”

“啊,坏阿彩,你每次一这样笑,就是不信我的意思!”

“……”

她们挤开人群,跑到了内部的阵法之内——原来她们也是此次拜入天衍宗的新弟子。

大概,她们在大荒也是了不起的少年天才,历尽艰辛在英才大比中取得了上好名次,才取得了拜入天衍宗的资格。

谢挚一直站在原地,目送两人消失在人群当中。

这两个少女,让她想起当年的她与阿英。

只不过,她们的愿望与憧憬,又真的能实现吗?

她叹一口气,加快步伐,离开了这里。

慢慢地走出入门典礼所在,谢挚漫步目的地在城中缓行,不知怎的,竟走到了一处清幽宁静的静湖旁边,黛青色的矮山横在湖边一圈,愈衬得湖水明净如镜。

谢挚认得这里。

这是当年……在上元节的夜晚,宗主携她避开人群,走出皇宫大宴与观灯盛会,来到了这里。

然后宗主在湖边吻了她,在无数烟花灯盏升起在夜空之时。

谢挚寻了个地方在湖边坐下,看着湖水漾起波纹。

她那时以为这是定情,她和宗主从此永远也不会分开,会一直好好地在一起……

但那都是宗主骗她的。

她修的是无情道,根本就没有情,更没有爱。

她从一开始就别有目的,就在对她刻意接触引诱。

谢挚在湖边静静地独坐了大半天,才直起身子。

自怀中摸出一枚光洁莹润的玉牌,其上刻着一个端正秀雅的“云”字。

谢挚用指腹无意识地抚过这个“云”字。

这是宗主当年赠给她,让她能在天衍宗内通行无阻的贴身令牌……

不过现在,再也用不上了。

她将玉牌拿在手里把玩再三,如打水漂一般,轻轻地掷在湖心,很快便沉下去了。

那些前尘往事,就这样了结吧。

骑着小毛驴往城外走,此时正是初春,天朗气清,歧都城门外种满了柳树,取其折柳送别之意,更添满目柔软碧色。

走过一株柳树时,谢挚感到,一条柳枝轻柔地拂下来,正巧擦过她的脖颈。

她下意识抬头望向头顶,便见这株柳树缓缓化作人形,乃是一个身着浅碧长袍的清俊青年,正对着她温柔微笑。

“小师妹,好久不见。”

……是柳真师兄。

“……柳师兄!”谢挚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你怎么来了……?”

柳真仍然那样温朗谦润,他自袖中取出一截白锦,含笑道:

“你系在大鹅身上的锦书,夫子已经收到了。”

“他一看到上面的字便落下泪来,紧接着又欣慰地捋须大笑,高呼指猴为他倒酒。”

“喝了一杯酒,夫子便要为你回信,写了片刻又停住笔,连说‘不成,不成’,这不安全,又改作为你写了一本字帖,里面还有一些写作诗文的评论心得。”

“因为怕被人察觉,而我又恰好是植物之身,可以掩人耳目,夫子便让我来为你送信,也替他送别。”

柳真自怀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交给谢挚,谢挚接过来翻开看,字字珠玑,语重心长,纸上的墨痕还很新鲜。

翻到末页,是一句诗。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谢挚将字帖紧紧按到怀里,哽咽道:“谢谢夫子……”

过去了这么多年,夫子还记挂着她的字和诗文。

当年她想向夫子学诗,夫子不许,可是今天,他却亲自为她写了一整本册子……

柳真候谢挚情绪稍复之后,又递给她一个大包裹,里面装满了红山书院的师兄师姐送给她的礼物。

还格外提到,秦无疾在里面塞上了一张坐垫,正是她当年,因为谢挚说坐在她背上硌屁股,连夜赶制的那一张。

谢挚破涕为笑,将包裹仔细收好:“秦师姐真是……”

两人许久未见,想说的话格外多,谢挚牵着小毛驴和柳真一面攀谈,一面慢慢地往城外走。

她心里还惦念着姜既望,不忘嘱咐柳真:“师兄,请你转告渊止王上,就说谢挚平安无事,一切都好,请她不要担忧,更不要自责……这不是她的错。”

她知道姜既望重情,必然会因为自己之死而悲伤痛楚,愧疚难安。

柳真正色允诺:“这是自然。我一定将你的话带给王上。”

前方已要出城,送无可送,谢挚驻足停下,心中生出无限感慨,抚摸着小毛驴的鬃毛,回首轻声慨叹:“柳师兄,我将要去东夷了。今日一别,不知他日相见是何年月。”

柳真一路都在温和微笑,此刻却因为她这一句话而猛地红了眼眶:“小师妹,你受苦了……”

“兄长何须如此。”

谢挚改口,唤他“兄长”。

“小挚,万望你珍重自身,一路奔进,切莫回头。”

柳真长长地揖下去,热泪滚落在衣襟上,说话间已经带上了哽咽,“中州……是贵人忘归之乡,不是我们的家园。”

谢挚也眼眶发酸,又强忍泪水,扶起长揖不起的柳真,轻声叹道:

“念天地之大,并无挚一点容身之处;可正因如此,却也无处不可为家……”

“不必自怜自哀,人生何处不青山。”

她压下笠帽,骑上小毛驴,在驴背上朝柳真挥手,并不回头。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柳真听到,谢挚在低低地念一首陌生的诗,他之前从未听过。

“兄长,再会。”

第227章 赤森林

离开歧大都,再穿过几大郡,便到了与东夷相邻的澄湖郡。

澄湖郡的气候与东夷已经很接近,人们不走陆路,而是以水道通行,谢挚在这里买了些实用物品,又购得一条小舟,借由小毛驴的空间术法,穿越了中州军士的森严守卫,便来到了已千年未被中州人踏足的东夷。

“东夷这边,乍一看,似乎与中州也没什么不同……”

长篙一撑,小舟便缓缓地在水面滑出好几丈。

站在舟尾,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撑着船,谢挚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色,一时半会并没有想象中的耳目一新之感,只觉得东夷与临近的澄湖郡一般,除过格外温暖湿润之外,倒也没有很特别。

“这是因为这里又没什么人嘛!”

立在舟头的小毛驴立刻为故乡分辩。

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土,它格外兴高采烈,耳朵竖起来之后便一直没放下:

“等出了赤森林,就好了!我们东夷是好地方!”

赤森林,即是与中州接壤的一片广袤森林,但这片森林却不是长在土地上,而是长在深深的水里——枝干血色浓郁,叶子却漆黑如墨,这也是赤森林得名的缘由。

赤森林又叫红佛森林,这片森林在上古年间也是神战的战场之一,在那深不见底的水下,不知埋葬了多少修为通天的强大神祇。

据说,直到今天,赤森林水下还悄然竖立着许多栩栩如生的神尸,鲜活得仿佛从来没有死去……

谢挚头一次听大板牙说这件事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后背都阵阵发凉。

她自认不是什么胆小之人,但水下竖着一群远古尸体的场面还是……太恐怖了一些……

以至于现在谢挚撑篙划船都有些小心翼翼,不敢伸得太深,戳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甚至常有修士冒险来到赤森林,潜入水下,为的就是在神尸上寻找神祇的遗物,以此获利。

这项生意风险极大,可一旦成功,也会获取无上的暴利,因此,虽然惨死的先例数不胜数,整个东夷的投机者与亡命之徒还是源源不断地投向此处,用自己的血将这片森林染得更加鲜红。

此外,赤森林还居住着许多凶猛强大的灵兽,其中不乏高阶宝血种,甚至还有继承着神兽血脉的半血神兽,无数修士都觊觎着这些灵兽的肉身与宝术,常常组成小队,前来猎杀。

这些猎杀小队,往往死伤惨重,十个人也不见得能活着走出赤森林一两个。

赤森林,实是危机四伏、杀机丛生的大凶之地,稍有不慎,进入其中的人们便也会变为水下的一具浮尸。

不过,谢挚对此,倒不是很担心。

她如今是斩己境界,又身蕴道宫宇宙,兼掌灭绝气,已辟出了一条与世上所有修士都不同的旁路,不能以普通斩己境修士视之。

换而言之,仙人境之下,谢挚大概很难再遇到对手了。

而不论在五州何地,一位斩己境界的修士,也绝对可以称得上一位大能者。

二十岁出头的斩己境,如人皇所说,堪称一个荒诞神话。

“总之,赤森林不太安全,我们还是先划出这片森林再说……”

谢挚总觉得,待在赤森林不太舒服,后背缠绕着一股森森寒气。

她们需要划船一段路程,之后才能用大板牙的空间术法离开这里——盖因大板牙虽然可以在空间之间直接跳跃,但这是有限度的,一次最多只能跨越千里。

而这片赤森林,却远远不止千里。

如果贸然使用大板牙的空间术法,它一纵身,再现身时,便会直接跳进水里——水里却是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进去之后,还能不能再出来。

周围寂静得可怕,并且了无生机,凄清寒冷,气温极低,连树叶哗哗摆动的声音也听不见,仿佛一切声响都会被头顶的森林尽数吞噬吸取。

谢挚望了一眼船下的水面,这水竟也与赤森林的叶子一样,是一种不祥的浓稠黑色。

俗话说,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这水黑到了这种地步,也不知到底有多么深……

如果有什么东西正潜藏在这黑水之下,即便是离水面只有几寸,仅凭肉眼,也根本不可能发觉。

没有反光,粘腻滞重,仿佛也不会流动,比起水,倒更像是油。

是……尸油……?

谢挚想起了水下的神尸,不禁打了个寒颤,又是一阵不舒服,默默加快了撑船的速度。

水道两旁都是高大粗壮的赤树树干,如同无数沉默的血红卫士,漆黑的叶子密匝匝地交织在头顶,遮蔽了外界的所有阳光,因而十分昏暗,在赤森林稍待得久一些,便会分不清白天黑夜,甚至感不到时间的流逝。

“那是什么……?”

前方似有什么巨物挡道,谢挚一惊,却并未察觉什么生命气息。

凝神望去,才认出来,那是一尊巨大无比的石佛雕像。

这佛像残破而又陈旧,断了一条手臂,还遍布划痕,似乎沉在水里已经有了很长年月,即便如此,依然不难看出当年的精美雕工与细腻质地。

面庞与躯体上满积着深绿青苔,不掩慈悲神情,斜斜地倾倚在水里,只露出半个肩膀,另一半身体则沉在水下,微闭的双眼正好露在水面的交界线上。

那黑水在佛像眼睛上如呼吸般微微起伏,闪着亮光,远远望去,竟仿佛这石佛偶尔会睁一睁眼,用乌黑的瞳仁淡然地观看四周。

这是一尊造型经典的卧佛。

石佛正横亘在水道前方,仅是一个头颅,也长有近十丈,其余大半部分都掩在水里,看不清楚。

谢挚一抬眼就能看到石佛的眼睛,她是不信教的人,虽然不忌讳这些东西,但心中也颇不自在。

她正想问来过赤森林一趟的小毛驴,看能不能换条路走,绕开这尊石佛,便见小毛驴已在船头扑通一声跪下,五体投地,开始虔诚地祝祷。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保佑我小驴平安无事……哦对对,还有谢挚……我们俩一起保佑哈……”

谢挚听到大板牙娴熟地背完一长串佶屈聱牙的经文,念念有词地说。

祈祷完毕,一睁眼,看到谢挚还直直地站在舟尾,大板牙大惊,又大急,连忙张口来扯谢挚:

“哎呀,你怎么还站着呢!也跪下跟我一起拜佛呀!见佛像不拜,不好……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

谢挚仍旧站得很直,并不依言下跪。

“这是你们东夷人的规矩,却不是我们大荒人的。”

“你这人真是……这时候还分什么东夷西荒……”

大板牙拿她没办法,只得愤愤跺脚:“出门在外,有时候还是讲究点好!这些佛像可邪门得很!你个外乡人,什么都不知道!……”

“哦?”

听大板牙吓唬自己,谢挚反而轻松了起来:“这些佛像也不过只是死物,想他真正的佛陀,不也是摇光大帝一员手下败将么?”

“有我在,不用怕。”

船再往前划,谢挚看到了更多的佛门造物,有经幢,有金刚杵,有造像碑,有舍利函,如此等等……

但最多的还是佛像,各种各样的佛像,其刻工都精美绝伦,神情生动鲜活,连石刻的衣摆也飘逸若飞,或坐或卧,或端立或闲散,或拈花微笑,或金刚怒目,有单体造像,也有组合造像……

唯一的共同点是,这些佛像都很古旧残破了。

“你看,这些佛门物件,大都是千年前的正音战争之中,佛陀率众罗汉西渡中州,后又被摇光大帝大败,伤亡惨重,逃亡回东夷、经过赤森林时,在慌乱之中散落下来的……”

大板牙一面唏嘘感叹,一面为谢挚介绍。

“是么?”

谢挚的视线扫过不远处一个金刚杵,其上剑痕尤在,几乎一剑将这金刚杵从当中斩断,不难想象出,当年的战争如何惨烈。

想象中的寒彻剑光,与摇光大帝之前一剑为她斩断花山的模样重叠在一起,让谢挚也为之失神了一瞬。

神族,确实都是很强大的……

她又想:

其实姬宴雪人挺不错,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她确实帮了她不少忙,也没有真正为难过她。

要是,姬宴雪再温柔一点就好了……

要不是姬宴雪太傲慢自大,人又不会说话,她说不定,也没这么不喜欢她。

“前面看起来好难通过……我们真不能换条路走吗?”

谢挚拔出竹篙,往水中一撑,朝赤森林深处划去。

前方俨然是愈发密集的残破佛像,如同驶入了一片布满暗礁的险滩,谢挚需要倍加小心,才能不擦到这些裸露在水面上的佛像,使得小舟翻倒倾覆。

她在大荒长大,水性颇差,更遑论划船——甚至这这撑船的本领,谢挚还是来东夷之前,在澄湖郡临时向当地人紧急学来的。

“啊啊……谢挚!你慢点划!慢点,慢点呀!!”

一艘轻便的小舟愣是被谢挚划得歪歪扭扭,好像随时都要翻船似的,大板牙被谢挚生疏的撑船技术吓得不停大叫,生怕她一个不小心,自己和小舟一起船毁驴亡。

“大板牙!别吵我,”谢挚嗔它,要它安心:“马上就要划出这片区域了……”

“你划个船可真够吓人的……我以后再也不要坐你们西荒人划的船了……”

大板牙嘟嘟囔囔地说。

的确,前方水面的佛像已经渐渐稀疏,很快就要驶出这片危险地带了。

大板牙怕翻下船去,于是便贴在船边上,紧紧地用蹄子抓住舟沿,脑袋有气无力地垂下。

它放松下来,无意识地盯着水面瞧。

几息过后,毛发尽数立起。

“小挚……”

四蹄战战,上下牙齿磕碰出恐惧的声响。

大板牙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敲在耳边,震耳欲聋。

“水在动……”

“水面……在动……”

漆黑的水面上倒映出大板牙放大的瞳孔。

它扭过头,对谢挚大叫:

“我们的船下面,有东西在——”

第228章 神眼

小毛驴的警告还没来得及说完,异变已经陡然发生!

那水下的东西似能听懂人言,察觉小毛驴发现了自己,便不再躲藏,它猛地弓背,水面上霎时便立起了一弯漆黑的巨大拱桥!

“轰——”

碰撞带来的巨响在耳边炸开来,小舟受下方的巨力冲击,直接如小儿玩具一般朝半空飞起。

如果不是谢挚之前在舟上提前刻施了保护阵法,它必定已被打得粉碎成千万片!

“啊啊啊……小挚救我!”

舟中的谢挚与大板牙也被抛得腾空而起,离开了舟内。

谢挚手疾眼快,一手掐诀召唤鲲鹏宝术,在背后化出羽翼,令自己悬浮于空中,一手早已取出小鼎,将惊慌失措不断惨叫的小毛驴收在鼎内保护。

她如今对宝术的领悟已臻化境,不再局限拘泥于常见的宝术用法,即召唤出一头宝术化形,而是能随心所欲,任意截裁取用。

譬如此刻,谢挚召出的便是一对缩小了千倍不止的鲲鹏双翼,其余部分却并没有动用——那样不甚快捷,且又太费力气。

“这是什么……!”

飞在半空中朝下望去,谢挚这才得以看清,下方的水面不复之前的平静死寂,反而翻起了滚滚波澜;

而在那波涛最猛烈处,俨然有一条漆黑乌亮的巨蟒正在起浮沉潜!

方才将她们连人带船击飞出去的,不是什么突然出现的拱桥,而是一头巨蟒弓起的蛇背!

这是一条水下生活的巨蟒,躯体庞大得可怕,粗有十余丈,几乎要挤满整条河道,方才不知一路跟在她们船下游了有多么久!

它在悄无声息地跟踪她们,仅仅隔了一层浅浅的水面!

说不定,就在她刚刚撑篙划船的时候,竹篙便曾在这巨蟒的颊边擦过;

大板牙蔫蔫地趴在舟沿上望着水面发呆之时,在那漆黑的水下,便正有一双森寒的眼睛在冷冷地注视着它……

一想到这里,谢挚就不由得毛骨悚然。

但是,为什么,舟下潜藏随行着如此庞大的一头生灵,以她如今斩己境之修为,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呢?明明谢挚自觉已经十分警惕……

被击飞的小舟向下落去,水面上拱起的蛇背却忽而一沉,继而露出了一张大大张开的血盆大口,连其中闪着寒光的森白毒牙也清晰可见。

小舟与这张巨口比起来,简直小得可怜,仿佛雀鸟落入巨虎之口。

巨蟒蓄势待发,终于将落下来的小舟一口吞下,连嚼也没嚼,便径直吞入腹中。

才刚咽下,它的身躯却又僵硬地呆住了——

“破。”

谢挚在上方掐指,低声念。

她在小舟上设置过阵法,此刻在这巨蟒的腹中爆发了。

“你这是自取灭亡。”

“轰隆”一声巨响,巨蟒的肚腹直接爆裂开来,从当中炸成两半!

“吼……”

血水自断裂处滚滚涌出,将水面染成一片浑浊的黑红,腥气扑鼻。

巨蟒即便已经断成两截,但生机依然旺盛,并没有立即死去,而是依旧在黑水里不断翻滚怒吼。

临死前的挣扎最是可怖,巨蟒的两截身躯疯狂扭动拍击,掀起数丈狂澜,甚至连水道两旁的赤森林也如麦草般被压折了许多,无数冰冷的水滴飞溅在谢挚身上。

它张开巨口,躯体的上半部分猛地收缩用力,竭力向上弹动,比飞鱼还更加敏捷,眼里闪烁着凶狠厉光,竟是要将谢挚吞下,与它一道赴死!

在巨蟒朝谢挚闪电般袭来的一刹那,它额上还悄然睁开了第三只眼——

却不是蟒蛇的竖瞳,而是如人族一般,是一颗黑白分明的浑圆眼球!

巨蟒的第三只眼甫一睁开,一股奇异古老的秘力扑面而来,谢挚立时感到识海一震,神圣庄严的先民颂唱在耳边轰然响起,连道宫宇宙也为之滞涩了一瞬。

这不是巨蟒的原生眼睛,而是一颗神之眼!

这颗神之眼,应该正是巨蟒在水下的神尸身上得到的……

“大胆蛇兽,你竟敢取走神祇之眼……”

谢挚并不畏惧神眼名号,她眸中乳白光芒一闪而过,将神族的大观照瞳术运转到极致,与这巨蟒的怪眼硬碰硬,同时手中聚起黑雾长刀,灌注灭绝气,朝巨蟒的头颅正中劈斩而下:

“侮辱神尸,亵渎神明,还不快快受死!”

大观照瞳术可以勘破虚实邪妄,压倒世间一切法!

乳白光芒大盛,将谢挚与蟒身完全吞没在内,大观照瞳术遇到了蟒蛇额上镶嵌的神之眼,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威力!

它遇强则强,之前竟一直都只是发挥出了几成之威而已!

片刻过后,大观照瞳术的璀璨光辉终于消散了。

连空气也仿佛凝固,正在紧张地等待战果如何。

“……”

一道细细的裂缝在巨蟒头颅上缓缓延展开来,渗出一串红玛瑙似的血滴。

紧接着,这细缝又穿过了它额头上的神眼,继而显现在它的下颌。

谢挚平静地将刀刃收回袖中圆环。

在巨蟒不甘怨毒的眼神中,它的头颅从中裂为两半,在空中洒下一场磅礴血雨,重重地砸入水中,溅起水花无数。

“没关系……”

巨蟒头颅沉入水下的前一刻,它仍然在嘶吼着咆哮。

“你也会死……!你会为我陪葬……你……”

到了这时候,它还在诅咒她……

谢挚没将巨蟒的话放在心上,她抬起袖子看了看,这才发觉,自己身上已经大半被巨蟒溅起的水滴给打湿了。

下一刻,谢挚后背展开的鲲鹏羽翼凭空消失,她径直栽入了下方的黑水当中。

在沉入刺骨寒冷的水下之时,谢挚才猛然意识到,巨蟒的复仇,并不是临死前弹跳起来的那凌厉一击,而是……这些水滴!

这片水域的水有问题!

皮肤接触到这里的水之后,修为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强行封禁!

……这水竟然是一片禁制!

也是……修士天然的坟地葬场。

怪不得那条巨蟒能够潜行在船下这么久而不被她察觉,原来是被这些水隔绝了谢挚的探查!

谢挚心惊不已——那巨蟒临死前的挣扎,溅了不少水在她身上,在顷刻之间便完全封锁住了她的修为,让她退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身为一个凡人,她的身体很脆弱;而身为一个大荒人……她并不怎么会游泳。

一闪念间,谢挚已灌了好几口水,耳朵里响起嗡鸣。

赤森林的黑水极寒,比冰石还更冷,一坠入其中,立刻四肢僵硬不能动,连极擅凫水的水上健儿,猛地跃入其中都会本能发懵,只能任由水流裹挟着自己不断下沉,更遑论谢挚这样不通水性的大荒人。

谢挚勉强催动被冻得僵直的肢体,努力向上游,但这反而让她下沉得更快了。

这水好深……

根本……触不到底……

大概得有百丈了吧?还是千丈?就像水下的断崖一样……

她会沉到哪里去?她会死吗?在这东夷赤森林的一片黑水里?不,她还不想死,至少不是在这里……

意识渐渐模糊,五感也在消失褪去,谢挚睁了睁眼,才发现自己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谢挚朝怀中摸去。

……她不想大板牙和自己一起死,想将小鼎掷出去。

却没有摸到小鼎,只抓到了一双温暖的……手。

谢挚感到自己被人拥入怀中,那人低低地在她耳边道了一句“别怕”,随即柔软的唇瓣贴上来,为她渡入一口珍贵的真气,暂时护住了她的性命。

……是谁?

心脏又缓缓地跳动起来,在迷惘晕眩之中,谢挚被带上了水面,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一片干燥的平面上。

那救了她的人又俯下身,似有犹豫,稍停顿了一瞬,最终还是为她渡了气。

谢挚缺氧太过严重,此刻如同久旱之人遇到甘霖,本能地仰起脸来,张口索求,还似乎在昏昏沉沉之中勾住了那人的脖颈,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她的嘴唇。

“唔……”

她听到了一声女人的闷哼,心便有些放下来。

还好是个女孩子……

还好,还好……

接着还听到身下的……平面……好像也慈祥地笑了起来?

但是船怎么会笑?

……一定是她溺水太严重,所以出现幻觉了吧。

这是浮现在谢挚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念头。

想完之后,她便彻底晕了过去,以至于连那为她渡气的女人对她说,“我再下去一趟找神之眼”,都没有听见……

漆黑的树叶扭曲着交织在头顶,还在不断向后走去。

谢挚头还有些晕,她又闭了会眼睛,再睁开,这才感到神智一点一点地回笼。

……不是树叶在走,是她人在走。

不,也不对,她没有在走,是她正躺在一个什么地方上——

“你醒了。”

身边立刻靠过来一个人,见谢挚挣扎着想坐起,便贴心地将她轻轻扶了起来。

谢挚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气,像一种润泽宜人的淡淡花香。

她不想倚在一个陌生人怀里,但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又实在是没有力气,尝试了好几次也挣扎不起来,最终只能无奈作罢。

“……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

肺里还有积水,谢挚不适地接连咳嗽了好半天,又吐出来许多咽下去的水,那女人一直温柔地轻拍她的后背,等终于不再咳嗽时,谢挚虚弱地问。

她感应了一番身体,修为还是不对劲,仅停在……道宫境。

是因为她掉下水时,喝了不少那有禁制的黑水吗……?

但比起之前那样,一瞬之间在半空中被猛地掐成凡人,也算好得多了。

一些零碎模糊的画面陆续涌入脑海:

拥抱,救助,带她出水,反复耐心的渡气……

谢挚微微一顿,语气不自觉放缓,还有些莫名的心虚:“便是你救了我吗?谢谢你……”

“不用谢。只是……举手之劳。”

她听到抱着自己的人这么答。

声音倒是……挺好听的……

像乐器一样。

琴声?

谢挚下意识地联想。

她还注意到,这人并没有将自己抱实,甚至也没有切实触摸到自己的身体,只是虚虚地拢着肩膀而已。

这个微小的举动立刻增加了谢挚的好感,让她安心了许多。

谢挚在她怀里又靠着休息了片刻,感到自己精神稍好一些后,便勉力撑起身体,向救了自己一命的人郑重行礼道谢:“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行礼完毕,她这才抬眼,第一次看清眼前人的面容——

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

大约比她大几岁,高且纤细,肤色如玉似瓷,嘴唇粉润,气质婉约,睫毛长而直,看起来如同一幅清淡秀美的水墨画,藕荷色衣裙半干不干地贴在身上,却又为她增添了几分女人独有的风姿。

这就是东夷姑娘么?

看起来,确实与她之前见到的女子全然不同,格外标致秀丽似的……

小毛驴果真没骗她,东夷,究竟还是与中州不一样。

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她为她渡过气,谢挚不由得多注意了她的嘴唇几分,等回过神来时,却难免为自己的失礼而羞恼。

她脸上发烫,试图以自我介绍来转移注意力:“我……名叫谢挚,感谢的谢,诚挚的挚,来赤森林是为了冒险寻宝……”

这次没有说她习惯的“白象氏族”,但却报了真名姓。

谢挚不愿让一个不熟悉的东夷人知道自己的来历,但东夷素来与中州不相交通,应该也没听过她谢挚,一个叛国贼的名字。

果不其然,那藕衣女子听到她的名字之后,并未露出什么异样神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认真道:“我叫白芍,是寿山派的大师姐。”

“寿山派?”

谢挚来时虽然尽力了解了东夷的势力分布,却也对这个门派闻所未闻。

这是一个近年来才立宗的新门派吗?

白芍只是笑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门派而已,东夷门派如此众多,谢姑娘没听说过,也属正常。”

“比起这个,谢姑娘,我还与你有要事相商。”

“请讲。”

见白芍忽然露出郑重之色,谢挚也心中一凛,连忙端坐,不知她将要说什么。

“……谢姑娘。”

白芍拜下一礼,神色凝重,合袖正色道:

“恕我唐突,但我已与你……有了肌肤之亲。如今看来,除你我二人结为道侣之外,毫无其他办法。”

“敢问你生辰几何,可还有亲长在附近?等出赤森林之后,我们便成亲吧。”

第229章 白芍

“……?”

……什么?

成亲……?结为道侣?在见第一面的时候?

谢挚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或者就是白芍在逗她玩,可她看白芍神色认真严肃,竟也不像是在与她玩笑。

“……你是……认真的吗?”

此事真是十分离奇,谢挚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白芍。

白芍闻言愈发认真,道:“谢姑娘什么话,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再诚恳道:“更何况,你我已*有肌肤之亲,事情既已发生,我便必须负责。”

谢挚听她这样标致正经的一个人物,看模样,分明如同雨后池塘里一盏素丽的净荷,竟一口一个“肌肤之亲”,半点也不害羞,倒好像自己……真跟她有些什么似的,困惑之余,也难免心头涌上些羞恼,连脖颈都晕开一片粉意:

“你在胡说什么……我哪里与你有什么……有什么肌肤之亲!”

白芍愕然:“可是你都……亲过我了,还舔了我的嘴唇,这难道不是只有妻子才能做的事么?”

说着声音渐小,垂下长睫,抿唇不语,脸颊浮上红晕,显然也颇不好意思。

“我哪里有——!”

美人含羞,恰如春叶沾露,自然十分好看,谢挚却顾不得欣赏,当即扬起声音,想为自己分辨,说到一半,却硬生生地卡住了。

……好吧,她是模模糊糊地记得,在方才溺水的时候,白芍为她渡气,她表现得……有那么些许渴求迎合……

但那也不是……亲吻,只是人的本能反应罢了!

还什么……舔……说得这么暧昧……

这人怎么什么都往外说的!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害羞!

谢挚暗暗咬牙——明明看着这么聪明,原来竟是个傻子……

她有了底气,不顾发烫的脸颊,反驳强调道:

“……那并不是……吻,只是我不慎溺水,你为我渡气,仅此而已!难不成你随便救一个人,便都要娶吗?”

白芍茫然不解,想了片刻,才道:“可我也……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救的……”

“在水中为你渡气,那是救人的必然之举,我并不会以此便说这是亲吻,在你醒来后向你求亲……”

她无意识地轻抚嘴唇,似在回忆当时的情形,睫毛颤了颤,复又抬起。

她有一双极清透的眼睛,像水洗过的琥珀一般,偏偏眼神又分外认真,定定地落在人身上时,便仿佛世间只能看见一个人,连谢挚触及白芍的目光,也不由得心间一烫。

“但是,在我带你出水之后,你已不必我再渡气,我还是渡与你了……”

“为什么?”

“因为……你当时看起来很难受,我想,这或许能让你舒服一些,所以我还是这样做了。”

白芍一面回忆着轻声诉说,一面也像是借此理清了自己的思绪,神色缓缓舒展开来,柔和道:

“但这举动,却已经超出了救人的范畴,是不必要之举。”

“我……从心而动,冒昧亲近了你。”

她望向谢挚:“在我第二次为你渡气时,我当时便下定决心,要娶你了。”

这话若是换任何一个旁人来说,必定都会显得轻浮浪荡,毫无诚意,只像调戏,恰是谢挚最讨厌的那种类型,招得人反感厌恶,但却偏偏是……白芍说出口的。

用这样漂亮秀气的一张脸,这样坦诚认真的眼神,这样诚恳剖白的口吻。

谢挚暗暗运转听心术,要辨别白芍话中的真假,得到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纯粹反馈——

她说的,是真心话,没有半句谎言。

白芍的心,澄澈得像明镜一般。

这是一个根本不会说谎的人。

“……你我只是第一次见面,你便要求娶,不觉得这太草率了么?更何况,成亲此事,不是你一人欢喜便好,还得要我同意才行。”

真要说一见钟情,谢挚觉得,白芍对她也不算是多么喜欢。

事实上她很怀疑,白芍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动心,什么又是喜欢,可能现在她对自己,更多只是一种混杂着好感与责任心的情感……

再加上这人有点——傻,所以才敢如此莽撞,初次见面便向人直接求亲。

谢挚无意识地拿白芍和金龙姐姐作比较:

连直截如金龙姐姐……当年都是先下聘礼,特意留下神识,询问她的意见,让她倘若答应,便取走珍宝……

求娶妻子,没有像白芍这样的……

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颇重,定然能叫白芍大受打击,继而死心,断绝了那什么成亲的荒唐念头,然而白芍却没有丝毫不快,反而认真点头,深以为然道:

“这是自然,成亲也须你同意的,我不会强人所难。”

谢挚听她口气终于对了点,也略颔首,表示认可。

谁料白芍接着话锋一转,得出的结论却是完全出乎谢挚意料之外,打了她一个猝不及防:

“所以,我定会努力待你好,叫你喜欢我,早日答应做我的妻子。”

……所以这人是根本没把她说的话听进去是吗!

谢挚要被她气死了,在离开潜渊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的情绪起伏了:

“……我都说了我不成亲!我不喜欢你,现在不喜欢,以后也不会喜欢!你这人怎么听不懂我说话呢?我要忙的事情有许多,没空想什么情情爱爱!”

末了就要起身,径直拂袖而去,不再跟这大傻子拉拉扯扯,偏偏此刻脚下的平面忽而一斜,白芍叫了声“小心!”,但还是来不及——

受惯性影响,谢挚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已倾向白芍,重又倒在了她怀里。

两人霎时间又贴得极近,四目相对,谢挚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白芍的心跳。

白芍身上的衣裙还未全干,靠在她怀里的触感格外鲜明,独属于女人的气息柔软芬芳,惹人流连。

白芍张了张口,还没说话,谢挚已如触电般推开了她,猛地拉开和白芍之间的距离,咬唇瞪她。

“你……快把身上弄干!不许碰我!”

但她满脸红晕,分明不像真正动怒。

谢挚的容貌其实本就和清冷出尘牵不上什么关系,她自幼模样便偏精致娇艳,性子也开朗活泼,只是之后受宗主背叛,兼历潜渊之变,这才改变磨砺了性情,整个人渐渐沉静下去。

但那毕竟,是不适宜她的。

此刻被白芍种种举动弄得谢挚羞恼交加,反倒让她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原本的情态,为她增添了一分生动的艳色。

白芍看得一呆。

她此前一直一心修行,心无旁骛,修士中最多俊男美女,也并不是没见过美貌之人,但却始终对此无波无澜,视若无睹,只觉天下人都是一样四肢五官,并无什么本质不同,也不能确切辨别出他们的美丑与否。

但今日一见谢挚,她却也人生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人间绝色了。

“眼睛也不许看!”

谢挚又凶巴巴地道。

白芍便依言而行,听话地闭上眼睛,当真没有再看。

谢挚确定她闭上眼后,才轻轻地以手碰触身下的平面,这才发觉,自己并不是在什么船上,而是在——

“小友,不要生气!”

下方的乌龟扭过头,慢慢地笑着说。

这乌龟体型极大,其上坐着谢挚白芍两人也丝毫不显逼仄,甚至还能再坐下几个人,而仍然宽敞。

背甲宽阔平坦,且又不似寻常乌龟那样呈青黑色,而是雪白莹润,敲击起来锵然有声,仿若玉石,眼睛也乌亮有神,透露着温和与慈爱。

它的背壳上细细叠着数不清的同心环纹,一圈一圈,密密麻麻,足以昭示出它的漫长寿数。

这是一只活了千年有余的乌龟,连壳都变成了雪白色。

想必,之前她在溺水晕眩当中听到的慈祥笑声,便是这白龟发出来的……

而方才她起身欲走时,也是它适时倾斜了身躯,让谢挚倒向了白芍怀中,不能离开。

啊……这白龟,和白芍就是一伙的!

它是她豢养的灵兽坐骑么?

“白芍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她心思纯粹,不通世事,怎样想,便怎样说了,还望谢姑娘不要怪罪。”

一边向前缓缓凫游,白龟一边侧头,和声对谢挚道:

“可是,若你肯教她,芍儿也并非不能做个好妻子。”

“谢姑娘,她定会待你好。”

……又来一个劝婚的。

谢挚对这年老的白龟兴不起什么怒火,只好再狠狠地瞪白芍好几眼。

白芍对此一无所知,仍旧正襟危坐,端正地坐在原地。

“白芍,我问你,”谢挚觉得,她这样倒有几分顺眼,“你知道,为什么我沾上这里的水,就会失去修为吗?”

“知道。”

白芍点头,为她娓娓道来:“赤森林是一方太古战场,其中颇多古怪,而这片水域,便是最特殊的地方之一。”

“这里的黑水中,似有无形禁制,一旦沾上分毫,立刻便会修为尽失,待水滴干后,修为才能复原。”

“因此,这里对修士来说极为凶险,一旦坠入其中,便极难活着出来。”

“又因为这片水域附近颇多佛门遗物,我东夷人素来信教礼佛,见这里诸多残破佛像,以为不祥,便为此处命名为‘佛首道’。”

“佛首道……?”

若是大板牙在这里,听到白芍这么说,肯定也会跳脚大叫,说全都是因为她之前见佛像不拜,这才引来这么大的祸事了……

东夷人确实普遍笃信佛陀……

谢挚沉思片刻,倍觉自己方才凶险,若非白芍及时相救,只差一点,便要在水中溺水丧命;

又觉得这凭空禁制他人修为,但并不产生真正伤害的做法分外熟悉,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得暂且将迷惑按下。

“那既然这佛首道如此凶险,为什么你还要来?”她接着问。

人皆避险而走,白芍却偏向险地而行,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佛首道确是大凶之地。”

白芍供认不讳,坦诚道:“可正是因为它凶险,才恰适于磨练自身。”

“只有天下最奇险之地,方能诞生最强大的修士;以人胜天,与运抗争,这正是修行本义。”

白芍认真地说。

“我来赤森林历练已有七年余,正巧近日在佛首道历练,忽闻此处巨响震天,便寻声而来,发现了落水的你。”

……她原来竟不是被迫来此,而是为了历练自己,才主动来到佛首道的么?

世上竟还有人会自己跃入龙潭虎穴……

谢挚听到白芍说这话的心情,恰如十四岁在水晶宫,听宋念瓷说自己来太古战场是为磨练自己时,一般惊讶震撼,而又无话可说。

不论年岁几何,她总也是不懂这些修行痴人……

“还什么大师姐呢,我看,你就是个大傻子……”谢挚小声说。

白芍懵然。

她想了良久,才犹豫着道:“但我确实是寿山派这一代辈分最大的弟子……我是大师姐,这应该是不错的。”

谢挚这下彻底不想跟她说话了。

她不出声,白芍倒也不出言打扰,只是静静地陪着她沉默。

直到眼前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东夷女人的手腕,也像藕一样细白。

白芍摊开掌心,手中赫然是枚被一分为二的眼球——正是之前镶嵌在巨蟒额上,又被谢挚用刀斩断的那枚神之眼。

“……你给我这个干什么?”谢挚不接。

“这是神祇的眼睛,那头被你杀死的夜蚺在水下的神尸身上偷取了这枚神之眼,乃是无价至宝。”

白芍却很耐心,拉住谢挚的手,将那枚眼睛好好地放在她手中。

“现在夜蚺已死,神之眼理应归属于你。”

“……”

……这样珍贵的东西,她竟这样毫不留恋地给她了么?

分明,这眼睛随着夜蚺死去而沉入了黑水之中,是白芍不顾危险,潜下水将它取出来的……

谢挚捧着那枚珍珠似的眼睛发怔。

可现在,她却对她说,神之眼理应归属于她。

历经万年时光,神之眼早已脱离了血肉的形态,看起来更像是一枚光洁的玉珠,拿在手里冰冰凉凉,透着一股逼人寒气。

谢挚将一半神之眼收到小鼎里,另外一半还给白芍,重新放到她掌心。

“为什么要还给我?”白芍问。

“我不习惯欠人人情。你救了我一命,我也理应报答。”

顿了顿,谢挚又别开眼,小声补充:

“……而且,这眼睛本身也是你潜下水捡起来的,于情于理,你都应该拿一半。”

并不是她想给白芍分东西,只是她不想亏欠白芍,和她再有牵扯……

仅此而已。

白芍握着半枚神眼,想了片刻,抿唇一笑。

“原来如此。多谢谢姑娘为我解惑,你真好。”

又道:“不过我救你,并不图什么报答,这是我应该做的,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我知道。”

这人真是……傻子。

谢挚终于看她顺眼了些许,便在此时,白芍忽而问:“谢姑娘,我现在能睁开眼了么?”

谢挚方才凶她,不许她看自己,她便真的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一直都没有睁开,直到刚刚,也在闭着眼睛和谢挚说话。

“可以了。”谢挚小声嘟囔:“我又没让你不睁……”倒显得她多凶似的……

白芍睁开眼,专注地盯着谢挚瞧。

谢挚被她看得一阵心慌:“干嘛!”

若不是白芍目光澄澈,不带丝毫杂念,她非得戳瞎她眼睛不可……

“谢姑娘,还有一事,我想请教于你。”

“说。”

谢挚心中警惕,她已经敏感地预感到,白芍接下来要问的,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你怀了我的孩子么?”

白芍期待地问,又郑重保证道:“不必担忧,我会负责。”

“我今年二十七岁,无父无母,是一孤儿,师父将我教养长大,现如今是寿山派修士,主修符文与剑道,也略通旁道;至于钱财,总共有三块上等灵髓,钱钞千余——”

像是怕谢挚嫌弃,白芍又忙补充道:“我知道这钱不多,养你与孩子或有困难,但是我今后一定会努力挣钱,多为你母女二人筹谋打算,不让你吃一点苦……”

“……”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什么孩子!只是亲一下怎么会有孩子!不对,她们根本就没有亲……!

谢挚又羞又怒,让白芍闭嘴,刚才升起的一些好感又全都烟消云散了。

她若是再不拦住白芍,恐怕这人连自己小时候喝过几碗水都要给她全交代了!

第230章 通臂猿猴

白芍见谢挚羞恼模样,愈发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她是为何生气,自己又是怎么惹怒了她,只得斟酌着言语,在旁小心翼翼道:

“其实……有没有孩子,我并不在意,只要谢姑娘你开心便好,我怎样都可以的……等我们结为道侣之后,我……”

谢挚听她已经开始畅想许诺,不由气急,恼道:“你……闭嘴!谁要与你结成道侣!”

“可是我都……亲过你了……”

“只是亲一下嘴唇而已,算什么亲!没见识!”

谢挚已经完全放弃了跟她解释,只是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根本不会有……什么孩子。

五州之中,不拘种族性别,皆能孕育子嗣,修士的生育方式还更加多样,如碧尾狮一族,根本不需道侣,自己就能诞生后代。

还有修士用秘法将自身精血寄于宝药之中,也可如结种一般,在这植物中生出婴孩,以期培养出一位血脉纯净强大的先天道子。

在五州历史上,也曾有过以植物作母亲的先例——有位大能者一生未觅道侣,在临死之前将精血寄于一株仙兰体内,仙兰怜悯,允诺为其代为生育抚养,之后这仙兰果然孕育出了一位天资卓绝的天骄,成为赫赫有名的一方神王,号为“紫兰儿”。

她随着自己的兰花母亲姓兰,尊仙兰为神王之母,倍享尊荣。

只不过,这门寄精血于植物的秘法早已失传了。

有传言说,它流落到了中州谢家之手,更有人声称谢家的小红莲,谢家主独女谢灼,便是用这秘法在一株神异非常的红莲中诞生的,只是谢家一直并不承认。

现如今,绝大多数修士还是用普通的方式生育,即交合之后,融二人精血生子,既可孕于体内,也可孕于体外。

平心而论,谢挚并不讨厌孩子,甚至还一直颇为喜欢。

她在十几岁时,也曾怀着羞涩与期冀幻想过……日后和宗主结为道侣,生养一个可爱的女儿,那时谢挚情窦初开,她又本就是重情之人,难免将情爱看得极重,甚至超过自身,满心满意都是云清池一人。

而如今,她早已对宗主死心,不是不可以再觅新的恋人,这几年在北海,爱慕她的各族男女也不少,但她一直都没有真正动过心,连在神话屋中听到嫘姐姐的告白时,更多的也只是震动和意外。

她被宗主伤得太深了。

初次涉情,全心交付,得到的却是剖心跃渊、欺骗背叛。

有时候,谢挚真会怀疑,自己此生,还能不能再全心全意地喜欢上谁。

她在潜意识甚至有些害怕情爱,更怕自己再动心,得到的还是与宗主一样的结果。

而白芍,跟她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真诚纯粹,如稚子一般直接而又毫无保留,虽然只是初次见面,但却能打破谢挚的伪装,让她露出几分少年时的模样。

长得倒是很漂亮,但是她这也……

谢挚咬唇,看了身旁想哄自己、又不知道该怎么哄的笨拙女人一眼。

——太傻了一点。

大傻子。

她算是看出来了,那白龟说得不错,这个白芍,在有些方面确实是一窍不通,不解世事,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满以为一个吻就是……肌肤之亲,亲一下就能怀孕……

她师父到底是怎么教她的?谢挚真想不明白。

危机感忽然降临,一瞬间让谢挚寒彻全身,她意识到有敌人在暗中窥伺,正要上前一步拔出黑雾长刀,却已被白芍挡在了身前。

“锵——!”

兵器相撞的脆响震天,爆发出一阵耀眼光芒。

白芍收回横握手中的长剑,丝毫不顾来敌,回身急问谢挚:“谢姑娘,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没事。”

这人真傻……

她刚要动手,就被白芍护到身后了,怎么可能会受伤?

但迎着白芍焦急关切的目光,谢挚还是不能不感到心中划过一丝异样——

从前,一直都是她保护同伴,挡在别人面前,这种被保护的感觉,对她来说,还颇为陌生。

仔细感受了一下,她又觉得……

这种感觉,她并不讨厌。

“速速交出神眼,饶你等不死!”

来人是一群凶神恶煞的修士,男女老少都有,大约二十来人,立在一艘晶莹透明的琉璃船上,各个手持法宝,身涌霞光,朝这边齐声呐喊。

这是一支典型的赤森林寻宝小队,通常驾宝船,来自各个地方,为利益而结为一个团体。

船头竖着一根高高的桅杆,其上攀着一只皮毛灰白的老猿猴,除过神情太过机警聪敏之外,看起来与一只普通的猿猴并无二致。

它垂下来的两条手臂格外长,浑浊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谢挚白芍二人。

谢挚看到,在猿猴的脊背上,缓缓拱出数个肉包,一瞬便伸展成数条完整的手臂,手中持着各异兵器,鞭锏枪叉,一应俱全。

它竟然有六条手臂!

而在它最前面的一双手臂中,赫然握着一根平平无奇的木质长棍——正是方才与白芍剑锋碰撞相击的那一把!

“这是只有赤森林才有的通臂猿猴!”

龟鼋之属最是博学长寿,白龟一眼便认出了这猿猴的来历与种族:

“通臂猿猴乃是吞天猿猴之后,看它竟能生出六条手臂,大约是诞生了返祖之相,继承了吞天猿猴的三头六臂神通!”

“神眼给我,你能活。”

通臂猿猴听到白龟认出了自己,便也不再伪装。

它跃下甲板,将手中木棍“锵”地一声磕在船上。

周围的人族修士都面露畏惧之意,下意识地后退,露出一块空地,竟是隐隐以这猿猴为尊。

通臂猿猴将木棍指向白芍,目光冰冷:

“不给,便死。”

它根本没有多看白芍身后的谢挚一眼,显然,它认为谢挚不值得自己的关注,白芍才是能与自己一战的敌手。

谢挚方才灌了太多黑水,修为还停在道宫境界,一时半会恢复不得;在北海的几年中,她又素来习惯气机内敛,低调行事,之前为自中州赴东夷,打扮得更是简单,此刻看起来只如一个模样过于好看的凡人,除过外貌之外,并不起眼。

“被黑水沾湿,修为倒退,还能接住我的一棍之力……人族,你很不错。你是来自七十二洞天福地哪个宗门的?”

通臂猿猴用棍尖遥遥地指着白芍,少见地夸奖了一句。

“谢谢夸奖。”

白芍点头,运转道宫,将身上的衣物烘干。

她的眼睛干净安静,真诚道:

“但是我觉得,你的修为,却有些差。”

通臂猿猴没料到这年轻的人族竟敢如此狂傲,一脸认真诚恳地挑衅自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听,哪里有潮声?!”

惊恐的喊声打断了它。

“但赤森林的水不是死水么,怎么会有浪!难不成是佛祖显灵了吗?”

直到他们辨清潮声的来源——

自白芍身后,升起了一片波涛澎湃的血精海!

将血精海以实体真正显现在世间,是只有上古时的绝世天骄才能做到的壮举!

谢挚少年时,也曾拥有过一片血精海,她那时便期望自己能日后将血精海显现于世,只是还没来得及办到,她便已身死潜渊,修为全消,又需要从头修起。

所幸之后,她又另辟新路,开辟了道宫宇宙,得以演化孕育无穷符文,铸就与任何一个前人都不同的崭新道途。

粼粼波光映照在谢挚脸上,她震撼地后退了一步,仰脸观看这美得惊心动魄的血精海洋。

白芍的血精海纯净洁白,白浪翻涌之间,如一汪流动的月亮。

“原来,将血精海显现出来,是这样子的……”

谢挚喃喃自语,既由衷佩服白芍,也有些难以察觉的失落。

她还不知道,自己当年的血精海显现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白芍在胸前掐指捏诀,伴随着她气势一截截缓缓攀升,对面的修士们也一声比一声惊讶绝望:

“脉种境!”

“髓树境!!”

“斩己境!!!”

血精海中扎根的无边髓树终于停止了生长,其上已无枝桠花朵,状似枯萎,却在这死寂中蕴含着一股磅礴生机。

“斩己大圆满境!!!”

对面的船上已经陷入一片恐慌嘈杂,有修士高高抛出法宝,踩着飞剑纵身离去,要逃离这片是非之地。

“血精海!她是那个号称天生至尊的寿山派大师姐白芍!二十岁便修至髓树大圆满的怪物!”

“七年前,她打败了七十二洞天福地所有的同龄修士,之后便进入赤森林历练,自此销声匿迹,……”

“外界许多人都以为白芍已死,如今看来,在这七年间,她再次突破了境界,现在已是斩己境大圆满了!”

“我们打不过她,快跑!”

数道流光朝赤森林的天穹激射而逃,通臂猿猴手中木棍一挥,一道褐光扫过,却又同时闷哼,齐齐砰然坠入下方的黑水。

黑水霎时便封锁了他们的修为,变成了凡人。

虽然这些修士是普遍擅水的东夷人,竭力泅水挣扎,但在这沉重冰冷的黑水侵蚀之下,还是很快被吞噬了生机,如石块一般沉入水面。

一个修士拼尽全力,游到了船只的附近,心头一喜,刚抓住船舷,想要翻上甲板,便感到上方落下一片阴影。

在一连串的哀求声中,通臂猿猴神色漠然,将这差一点就能活下来的修士重新踢回黑水,看着水面没过他头顶,只余下几个泡泡漂浮。

“乱我心神,该死。”

转眼之间,方才还有二十余人的队伍便只剩下了四五个人,纷纷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触怒通臂猿猴,缩在角落里,不敢多言。

谢挚不喜欢它这样的行事作风:“你竟然连自己的同伴也杀……”

“他们不是我的同伴。”

通臂猿猴收回木棍,抱臂冷冷道:“白芍,管好你的道侣,让她不要多嘴。”

猿猴耳力极佳,方才隔得很远,它便听到谢挚白芍两人似在争论什么“孩子”“成亲”和“亲吻”,又见白芍想也不想地保护谢挚,便已将她们二人看做一对恋人。

白芍脸红了,却也没有分辨解释,只是细声道:

“不……即便是道侣,我也没有权力管她的。她想说什么,随心便好。”

“……”

似是没想到谢挚在白芍心里如此重要,通臂猿猴讶异地挑了挑眉,目光在谢挚与白芍之间巡视了一圈,便露出了然于心模样,道:“毕竟是年轻人……我懂。”

只有谢挚一个人兀自生气——

白芍在脸红什么啊!这老猴子又懂了什么啊!她本人怎么都不懂?

“白芍……?我听过你的名字……”

通臂猿猴眯起眼,审视着白芍。

“他们都说,你是少年至尊,强大无比,这是真的吗?还是只是传言?”

白芍思仿佛没有听出来它隐隐的挑衅之意,思索了一下,竟然真的回答了它:

“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厉害,但我如今,确实还未逢一败。”

这话说得颇狂,谢挚不禁看了白芍一眼,却见她还是那认认真真的样子,眼里没有任何自负骄狂,显然是怎样想,便怎样说了。

思及刚刚所见所闻,谢挚又下意识想:

白芍……在东夷很有名么?

方才那些人,好像都听过她的名字似的……

天生至尊……

谢挚在心里默念这四个字。

二十七岁的斩己大圆满,的确当得至尊之名。

哪怕比之她,也不遑多让,甚至还要隐隐更胜过她几分——

她是一路侥幸,死中求生,屡逢大机缘、大造化,这才得以修为进阶迅速,甚至能以二十岁出头修至斩己境界,可那大部分,并不是她苦修得来的……

谢挚不是骄傲自大之人,相反,她很清醒,她一直都觉得,自己能有如今修为,更多只是幸运罢了。

而白芍,却是踏踏实实地好好修行,为突破境界,甚至主动来到危机重重的赤森林,一历练就是七年……

对比之下,高下立见。

一来东夷便遇见如此人物,谢挚真有些自惭形秽:

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东夷的天骄,比中州也丝毫不差,白芍甚至还比当年的宋念瓷天资更盛许多……

看着白芍笨笨傻傻的,满脑袋都是亲一下就会怀孕,张口闭口就是“我会负责”,她原本还以为,她并不是特别厉害呢……

“很好,很好!”

听白芍如此回答,通臂猿猴先是一愣,随即大笑了起来。

它收回多余的手臂,笑声戛然而止。

“你知道,在这黑水之下有什么吗?”

白芍摇头,诚实道:“不知道。”

“告诉你,佛首道的黑水之下,沉着一具……凤凰神王的尸体。”

通臂猿猴指向船下的水面,面上划过一丝忌惮之意:

“也正是因为她的存在,才使得此处的水滴发生了异变,沾之即会失去片刻修为。”

“凤凰神王……?”

谢挚蹙眉。她想起了神话屋里的徐凰。

“不错,凤凰神王!”

通臂猿猴朗声对白芍发出邀请:“你在赤森林历练了太久,大概还不知道,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和公输家联手,共同向全东夷发出了征集令——”

“‘取得真凰翎者,可入大佛光寺,得佛陀传承!’”

它目光灼灼,苍老的躯体因为憧憬而焕发光彩:

“佛首道的黑水只有你手中的神眼才能看穿,而我恰好有明腹鲸残骸一具,可以载着我们潜入万丈深水之下。”

“白芍!我们可以组成一支新的队伍,共取真凰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