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230(1 / 2)

第221章 云海天梯

狐族的领地位于北海最北,小毛驴身怀空间术法,一息可越千里;狐族使者又持有珍稀法宝,比之小毛驴竟也毫不逊色,因此谢挚一行人只用了一天时间,便已跨越无数距离,抵达了北海的尽头。

一路上狐族使者很少现身,她那法宝颇奇怪,形如飞梭,状似银鱼,坐上之后可以隐去形体。

使者犹在记恨前仇,不愿和谢挚交谈,整日只在法宝中藏身,谢挚也便由着她去,不去管她。

因此,明面上,还是谢挚、阿狸、小毛驴几人偕行。

神族居住在昆仑神山之上,真凰于海外仙岛飞舞,真龙先是居住于西海水晶宫,之后又远走南沼,遁出五州……

只是不知道,狐族会居住在哪里。

骑在小毛驴背上,怀中护着阿狸,谢挚一路思绪万千。

上一次去昆仑神山,还是牧首大人带她去的,丹朱鹤拉着飞辇越过重重山脉,一振翅就是无数里,那时,她不过才十六岁;

一转眼,她又要前往狐族的领地,和神圣种族之中最神秘的族类接触了……

真不知道,在那里,她会遇见什么。

“他们说……想要……”

谢挚想起来之前游隼转达的话。

“想要您。”

她无意识地抚了一圈脖颈上的金印,低下眼帘。

想要她么……

谢挚当然不觉得,狐君会对自己有什么别样的兴趣,更有可能,狐君仅仅是想以此来折辱激怒她而已,但她还是不能不为此感到疲倦。

之后或许会遇到麻烦。

前方已近北海边缘,荒草渐疏,最后甚至到了寸草不生的地步,只有土石裸露在眼前,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了,谢挚举目望去,却并没有看见什么想象中精巧绝伦的建筑群落。

……奇怪。

再往前走,就要走出五州了,怎么还是什么东西都没有?难不成狐族并不是居住在北海最北么?

谢挚心生诧异,又用神族的大观照瞳术看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前面没路了!”

正想着,小毛驴刹住蹄子,大叫了一声。

它甩着长耳朵,低头垂颈,显得格外慌张不安,不知是因为陌生的环境,还是即将要与狐族见面。

“没事的……不用怕……”

狐族使者毫无动静,并没有出面解说的意思,谢挚知道她应该是想看笑话,也不在意。

刚好她也想自己亲身查探一番,便低声安抚了阿狸几句,让她就好好呆在小毛驴背上,不要下去,自己则翻身跃下,缓缓向前走了几步。

如小毛驴所说,前方果然没有路了。

但并不是悬崖,倒更像是……

谢挚蹙眉,再往前走了一步。

她面前的空间,竟仿佛与天穹接到了一起,让人有一种奇妙的错乱感,头脑发晕,心生恍惚,不知道自己此刻是身在草原,还是飞在天边,下一步踏出,又将会落足于何处。

周围的灵气都在被前方的天穹吸引而去,如泄洪一般源源不断地流失,以至于方圆千里的灵气都极为稀薄,甚至还不如最荒芜的禁忌之地。

这让身为修士的谢挚也有些许不适,她试探着朝前方伸出手去,立刻便惊奇地发现,自己体内的血精也如滚动的丝线一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离了身体,像水流一样股股汇入天穹,消失得无影无迹。

不对……

看着飞速离体的血精,谢挚恍然记起了古籍中的记载。

前面并不是什么天穹,而是……

她急转身,对小毛驴大喊:“趴下!”

“什么?……”

小毛驴还在莫名其妙,但身体却很听谢挚的命令,下意识地俯下去——

下一刻,一艘极为庞大的飞舟便从眼前的天穹中凭空驶出,舟底如同鲸鱼的肚腹,紧擦着小毛驴的头顶,无声无息地缓缓滑过。

“啊……!”

察觉到头顶的寒意,小毛驴被骇得肝胆俱裂,瘫软着身体,四条腿一齐软下去。

若是它方才没有听谢挚的话,或者稍稍犹豫一瞬,被这忽然驶出的遮天巨舟只消轻轻一擦,它今天也必得小命不保!

前面是星星海!

星星海会与五州竞争,抢夺五州的资源,五州的灵气早在万年前便在不断流入其中,至今仍未停止。

狐族擅幻术,他们用幻术将星星海伪装成了天穹,而方才驶出的,正是一艘狐族的巨舟。

这巨舟极大,如一座山峰正在头顶悬浮,仅仅只是露出一个船头便已经遮天蔽日,通体银白晶莹,遍饰精美纹路,间有冰蓝宝石闪烁,无比华贵美丽。

巨舟在谢挚等人头顶停下,投下无边的阴影,犹如黑夜忽然降临。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道平静的动听女音,竟仿佛是直接从谢挚的识海中响起,带着一股莫大的威严:

“将她们带上来。”

“是!”

狐族使者终于舍得从她的隐形法宝里现身,翘着尾巴跃下飞舟,一边瞧谢挚一边冷哼。

但她对阿狸却很恭敬,将女孩小心地扶下驴背,方柔声道:“殿下,请跟我来。”

她往上方的飞舟一指,便缓缓浮现一道水晶般的剔透阶梯,四周笼着茫茫雾气,似是冰与云砌成堆就一般,尽头消失在云雾里。

这阶梯不像是通往飞舟,倒更像是什么天梯。

“这……连我也要上吗?我恐高呀……!”

小毛驴使劲抻长脖子,试图望到阶梯的尽头,却怎么也看不到,当下腿肚子便已在打颤,缩着脑袋开始打退堂鼓。

“你自然也要上。”

谢挚解下一块布条,蒙在小毛驴眼睛上,让它挨着自己的身体:“这样就好。”

这是她自中州农人学到的窍门,驴性直倔,好尥蹶子,但只要蒙上眼睛,却会老实很多。

“……微姐姐!”

狐族使者要护着阿狸上梯,阿狸却不肯,使劲挣脱了她的手,跑回谢挚身边,要和她呆在一起。

“我想……跟你一起去。”

女孩拉住谢挚,蓝眸似一汪柔软的水晶,恳求地说。

这孩子很依赖人,如今没有眼睛婆婆在旁,便只能攀住谢挚,谢挚也愿在相处的短暂时间里尽可能地多宠宠她。

她揉揉阿狸发丝,将女孩抱起来:“好。”

“你……!谢挚!你会后悔的!”

狐族使者气得半死,鼓着脸拂袖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阶梯上的云雾里。

这样,谢挚便是一手抱着阿狸,一手牵着小毛驴,一步一步慢慢地往阶梯上攀登。

这阶梯不宽,正好能容她们二人一驴通过,而且长得似乎没有尽头,还十分奇异,谢挚刚登上几步,应该离地面一丈也没有时,周围便骤然寒冷下去。

不应该是这样……

谢挚察觉到不对劲,转头往身后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正立在茫茫云海之中。

而下方的阶梯,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但上方的台阶,却还好好地存在着。

她又往上登了一步,留心注意脚下,在她脚尖刚离开阶面的刹那,那一阶阶梯便忽然消散在空气里。

这是一条只能上不能下的天梯。

阿狸也转头来要看发生了什么,又被谢挚捂住眼睛,温柔道:“没什么,我们继续走吧。”

她解开衣襟盖在女孩身上,将阿狸完全拥在怀里,想以此遮挡阿狸的视线。

大板牙蒙着眼睛只顾走,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感到谢挚停下脚步还颇为诧异:“走呀,怎么忽然停下了?”

说着精神一振,试探道:“要不,不上了,咱们下去?”

“多嘴。你只管走你的路。”谢挚轻轻一弹毛驴脑袋。

还好她提前捂住了小毛驴的眼睛,要不然,若是走到半路,它往下一看,发现此等异状,还不知道该怎样惊慌失措……

想到这里,谢挚不由得心生庆幸。

她怀里的阿狸果然再也没了往下面看的心思,悄悄红了脸颊,抓着女人的衣服,心脏怦怦跳,不知道自己该将手放在哪里。

微姐姐身上可真好闻……是天生便这样香吗?

她之前、她之前还从未离微姐姐这样近。

再往前走,阶梯骤然宽敞,云雾也随之猛地一浓,翻滚着在阶梯上奔涌。

谢挚眼前也被云雾所阻,即便动用大观照瞳术,竟也仍是一片模糊。

她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阿狸,往身侧的小毛驴身上摸去,想确认它有没有牢牢跟上自己——

谢挚的心一沉。

小毛驴不见了。

它走失在了这片云海阶梯里。

在她不知不觉之中。

谢挚心头突突急跳——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为什么她竟毫无察觉……?是在这云海涌入的瞬间?还是在更早之前?

明明,明明就在前一刻,小毛驴还好好地跟在她身边……

这是狐族给她的下马威吗?

催动眼睛婆婆佩在小毛驴耳朵上的随身法宝,谢挚又能隐约感觉到,小毛驴就在她附近,并没有走远,生命体征也无异常。

谢挚这才心下稍安。

这就说明,小毛驴并没有生命危险,至少目前,还是安全的……

“微姐姐,你怎么啦?”女孩在她胸前问,“你心跳好快……”

“没事……”

她隔着衣服摸了摸阿狸的头,声音仍旧柔和,只是神色早已冷了下去。

“微姐姐只是……有点怕高。”

望着前方的云雾,她低声道。

她已经隐约地明白过来,登上飞舟,与这怪象频出的云海阶梯,本身就是一项狐族对她的考验。

或者说,为难。

谢挚将怀中的女孩抱得更紧了一些。

小毛驴已经走丢了,阿狸,绝对不能再在她眼皮子底下失踪。

接下来的路程,谢挚将道宫宇宙运转到了极致,小莲花在识海中捧着光球正色端坐,指尖更是随时都能涌出灭绝气。

她面上看上去依然如常,但其实暗地里已经拿出了战斗的状态,警惕地扫视过面前的每一寸空间,预备随时都可能出现的意外与不测。

但奇怪的是,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发生过异常。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谢挚已经习惯了眼前无边无际的乳白云雾,怀中的阿狸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才忽然又有异变——

在那深深的云海中,似有女人光洁的皮肤一闪而过。

但这里怎么会有什么女人?

谢挚疑心是自己看错,或者是处于长期的白色环境之中,以致心神有些恍惚,朝那个地方凝神又望了一眼。

一个女人倏然从那片洁白的云朵中含笑走出。

她生得极为美丽,红唇雪肤,腰纤腿长,肌骨比冰雪更加莹洁。

偏偏身无寸缕,大胆袒露着美好的身体,只有几抹薄薄的云雾被她围在胸前腰间,但这也遮挡不了多少,只能让她窈窕的曲线更加若隐若现,倒仿佛比完全赤裸更加勾人,更加动人心弦。

“来呀,小挚。”

女人朝谢挚笑盈盈地招手,语气亲昵,好像跟谢挚十分熟悉。

“来呀……来呀……来呀……”

她的声音甜如蜂蜜,如在对爱人窃窃低语,回荡在云海阶梯之上,尾音化成细小的钩子,融在云与风里,让人身上与心间都开始发痒。

但这却对谢挚没有作用。

谢挚像没听见一样,神色依旧冷静淡然,对那女人视若无睹,将她抛在身后,抱着怀中的阿狸,只是继续登梯。

女人却不依不挠,转瞬接近了谢挚身边。

脊背上感到柔软的东西压下来,那女人自后面握住谢挚的肩,贴身过来,暧昧地舔吻她的耳廓。

“为什么不留下来?嗯?前面有什么好的?我这样美,你一点也不心动么?”

“留下来,姐姐会好好疼你……”

她呵气如兰,嗓音里含着致命的蛊惑。

一条雪白的尾巴从女人身后无声探出,轻轻缠上谢挚的身体,若有若无地抚过谢挚的脸庞,像在抚摸爱侣。

“你很漂亮……姐姐很喜欢你……”

这话说得并非全是假话,还掺杂着一些真心——她的确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人族。

狐族生性风流多情,就这样顺势与谢挚春风一度也无不可……

说不定还算她赚到了,毕竟谢挚年纪尚还年轻……女人心中暗自思量。

谢挚身形一顿,终于停住了步伐。

终于勾住她了?看来所谓北海的人族老师,也不过如此。

女人心中一喜,脸上笑容更柔,便见谢挚转了过来,眼中却清明,不见半点痴迷沉沦之色。

下一刻,那早已被她遗忘的凝神法忽然自行运转,识海中的三寸小人“哎哟”一声痛叫,捂着脑袋弯下腰去。

幕后功臣小莲花骄傲不已,挺胸抬头,满脸自豪。

“谢挚很忙,但我很闲。”

“所以,你不要来吵她,就让她好好地爬梯子吧!”

小莲花认真地警告。

第222章 幻术

“你……!你敢这样对我!你从哪里学来的凝神法!”

女人受小莲花这一击,吃亏不小,心中那股轻佻亵玩之意褪去,连带着面上艳色也消减许多,只是咬牙捂额,怒视谢挚。

其实小莲花下手并不重,只是对她警告一番罢了,只是这狐族原本正在意荡之时,又料定在她幻术所惑之下,哪怕谢挚圣人心性,也必不可挡,不曾怎么提防。

何况狐族内部素视凝神法为鸡肋,是以她修炼凝神法并不上心,只是在识海里塑了一个小人,平日自己玩耍,却不知完整的凝神法竟有如此威力,这才被小莲花一击得中。

此番下来,不仅没能得到一番缠绵,反而连自己的术法也被破开,她不禁更添几分恼怒。

谢挚却不惧怕,笑着瞧她:“怎么忽然不自称姐姐了?”

在神话屋中有一个嫘姐姐,便已叫她够不知所措的了,她却又哪来别的姐姐?

说完,谢挚也不再理会女人如何发作,朝她点头一笑,仍旧只是静静地抱着阿狸往天梯上走。

再往前走半个时辰,忽闻阶梯上叮当作响,谢挚抬头望去,只见数不尽的珍宝灵髓、仙药神金都如海水一样自阶上涌下,从中随意捻出一件都是无上至宝,倘若流落入世,不知又将要掀起怎样一番风云。

但此刻,这些珍宝却像无穷无尽一般从上而下喷涌而出,若自下方望去,真仿佛一座黄金瀑布正在当空而挂,奔淌不止,顷刻便堆满了整座阶梯,甚至盖过了谢挚的小腿,将这云海天梯氤氲得异光回绕,霞彩蒸腾,几乎睁不开眼。

这景象极奇,恐怕人皇的财富也不如其中十一,即便是世家贵子身处其中,也不能不为之目眩神迷。

谢挚却并不动容,平静地举步在珍宝之中,仍旧只是继续向前,涉之如入无物。

伴随着她向上攀登,那些珍宝也随之缓缓消失不见。

谢挚人极聪明,已经渐渐悟出来一些规律:

登上这天梯之后,屡出异象,先是小毛驴失踪,这之后又遇到一个美貌女人,百般挑逗引诱;

第二个遇到的,则是无数珍宝……

或许,小毛驴之所以忽然不知去向,也正是被这幻术所迷……

它是被什么引走了呢?很多水灵灵的大甜萝卜?

一想到这里,谢挚便颇有一股啼笑皆非之感。

财与色,这两者,她都未取,却不知接下来,还有什么在上面等着她?

像是为了解答她心中疑惑似的,一柄金光璀璨的大钺在天梯上空无声显现,仿似黄金铸就,又如上好的玉石,在半空中放着莹莹的光辉。

“这是……?”

谢挚注意到,在那巨钺表面,还有无数符文缠绕流淌,神异古朴,极为威严不凡,隐隐竟有王者之气,她素来爱好符文,不由得将*其凝神细看了几眼。

符文尚还未看清楚,那巨钺却忽而沉了下来,长柄正好落入谢挚手中。

“嗡”的一声,谢挚脑中一响。

一幅生动的画面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

在高高的玉阶之下,数人正在跪伏。

低头一看,往身上望去,却是从未穿过的华服。

一抚袖口的精美纹绣,谢挚这才发觉,自己身上所着的,竟是帝王的冕服。

……那下面跪的是谁?

谢挚定睛一看,却见那几个身影颇为熟悉。

抬起头来,确是熟面孔。

“谢挚!”

姜晦之恨怒交加,之前的雍容华贵不再,发丝散乱,衣衫破烂,只有一片狼狈。

“要杀便杀,何必如此辱朕!”

谢挚还没来得及答话,女人身后持刀而立的力士立刻便上前一步,将姜晦之一脚踏倒在地,咳血不止。

“大胆!一介前朝废君,如今还敢称朕!”力士威严地说。

言毕,向谢挚尊敬行礼:“禀陛下,姜贼已擒,磔杀弃市,只须您一声令下!”

“……”

谢挚扫过姜晦之旁边跪着的数人,不出所料,果然看到了王家家主的面孔。

还有王昶等人……

他们之前都曾欺凌侮辱过她,此刻面上却只有畏惧惶然。

“陛下!求您赎罪!奴知错了!求您放过我!”

王昶膝行而前,重重叩首,面前砖石已染斑斑血迹,他却仍像不知疼痛一般,一下比一下磕得更狠。

“求您!求您……求您了……!”

头颅与地面相击,闷响回荡,他不断颤抖,全无往日贵公子的文雅风流。

身后碎步走出一个女官,附耳过来,对谢挚低声道:“陛下,快些理完事,皇后殿下还在宫中等着您呢。”

“……皇后?”

谢挚喃喃地念。她此生从未想过,这两个字会和自己产生关系。

她怎么会有什么皇后?

“不错。”

女官颔首:“皇后殿下,正是上任天衍宗宗主,云清池云大人。”

“殿下之前对您多有触怒得罪,但您宽宏大量,仍不计较,只是要她辞去宗主之位,归于宫中侍候而已。”

女官的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足够恭敬,也不过分谄媚。

“……唔。”

宗主。

真没想到,这个皇后,居然是宗主……

谢挚往后倒去,靠在皇座里,久久默然不语。

在这个幻术里,她灭亡了姜周,成为了新的人皇?

“陛下?”

见她不说话,女官试探道:“您不杀了这些罪人吗?虽然陛下圣明,举世皆知,但也犹恐夜长梦多,不得不防……”

谢挚却不答她话,只是若有所思,手掌轻轻抚摸过皇座的扶手。

“这座子坐着,实在并不舒服。”

真不知道,为什么世上会有那么多生灵,穷尽一生,对它汲汲以求……

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便什么都办得成,一声令下,可以抬得一人入天,也可以按得一人万劫不复。

只要她想。

这就是权力的魅力所在。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人莫不敢从。

这便是平日,人皇坐在皇座上,俯视众生的感觉么?

在女官惊诧莫名的眼神注视里,谢挚直起身体,离开皇座。

圆环在腕间闪烁,谢挚在手中凝聚出一柄长刀,一刀斩碎了那华美的皇座。

一如她十六岁时初至歧都,在人皇的大殿上抽刀,斩破阵法环。

——但若是她不想呢?

“我不需要别人惧我怕我,更不需要……一个强逼来的皇后。”

“别人或许会因此感到畅快,可我不会。”

金玉粉尘在谢挚面前纷纷扬扬地落下,碎光闪烁,如同雪屑。

“你们看错了我。”

在她合刀的同时,幻象也倏然而逝,面前的场景又恢复了云海天梯,而阿狸仍然好好地在她怀中熟睡。

谢挚面色如常,抚掉肩头的金粉,重新迈步向上。

第三个考验,是权力。

确实是个令人上瘾的东西,只是她不喜欢。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谢挚面前又接连浮现了数幅异象,有的是长生不死,有的是博大才学,有的是与爱侣相伴一生,有的是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亲长父老流泪感叹,有的是声名显赫,百世流芳……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唯一相同的便是,它们个个都是常人渴求一生也不能得到的东西。

但她走了过去。

谢挚一一从中平静穿过,走过长寿,走过才学,走过爱侣,走过功名,走过利禄,走过富贵,不驻足停顿丝毫。

目不斜视,毫不留恋。

路到尽头,不再有新的台阶出现。

所有异象都忽然消失不见,如出现时一样毫无征兆。

这仿佛没有尽头的漫长天梯,终于登尽了。

最终抵达的,是一处云雾组成的平坦高台。

到了这里,谢挚终于舍得小心地放下怀中的阿狸,牵着她在原地耐心地静候了片刻。

高台之上还是一片静寂,无人无声,只有高空特有的深蓝颜色在周围晕开,仿佛要将她们包围。

谢挚叹了一口气,倒也并不心急,只是笑道:

“既然花这么大心思,先是派遣使者催我快行,又设下这样庞大精妙的一个幻术,以权财色名相诱与我,为什么现在又不现身呢?”

“您不愿见我,我可已是等不及想见您了。”

她抬眼望向一个方向,神色舒展,微微笑。

“君上。”

第223章 尾巴

周围还是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微姐姐……”

阿狸已经醒转过来,伏在谢挚怀里不安地动了动,又被她镇静地轻抚后背,重新安抚下去。

狐君会出来的。

她有的是耐心。

果然,几息过后,在云雾深处,终于传来一声冷冷的笑。

分明是动听的声音,语气却带着嘲讽。

“不错,你倒是有些眼力。”

知道自己既已被谢挚发现,狐君便也不再隐藏,转而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女人雪发晶莹,以红绳挽起,一直垂至腰间,竟好似比周围的云气更加洁白。

她容貌明艳美丽,只是没有寻常狐族身上的轻佻媚意,走出来后第一眼并没有看谢挚,而是先深深地盯了她怀里的阿狸一眼。

谢挚察觉到狐君的视线,不动声色地用衣袖护住了阿狸的脸。

她知道狐族素憎混血,虽然来时,眼睛婆婆曾宽慰她,狐君看在她的面子上,大概不会对阿狸做什么,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对这素未谋面的狐君,谢挚仍然不放心。

还是防着点好。

狐君也发现了谢挚的小动作,再次冷笑了一声。

这人族竟在防备她?真是可笑。

她看也不看,径直向后坐去,身下的云雾如同通灵,早已忙不迭地化成宝座模样,供女人坐下。

再一挥手,云台周围的雾气便猛地一消,变得敞亮了许多,仿佛一个天然的大殿。

狐君在王座上懒洋洋地翘起腿,薄如蝉翼的衣袍由于她的动作而轻轻滑下,露出底下一截赤。裸的小腿,肌肤莹润,雪白细腻。

……她只穿了一件衣服?狐族真是……

谢挚心头一跳,连忙低下眼去,避免自己失礼,抱着阿狸浅浅鞠躬:“白象氏族谢挚,见过君上。”

狐君却并不理会她,只是伸手,隔空点了点阿狸,问道:“那就是我妹妹的女儿?她叫什么名字?”

“阿狸。”

谢挚谨慎地答。

她知道,眼睛婆婆也曾叫这个名字;而她并不清楚,狐君对自己这个妹妹,如今抱有什么样的态度。

果不其然,狐君闻声立刻变了颜色。

“阿狸……”

她手指收紧,反复念着这两个字,神情一下子极厉,整座云台都在因为女人的怒火而战栗。

“这是那个卑贱的人族给她起的名字……我就知道,她心里还念着她!”

谢挚也愣了愣——原来,阿狸这名字不是眼睛婆婆的本名,而是帝子铭为她起的爱称么?

“她总是叛逆,不听我的话,凡事都要跟我作对,被所谓的情爱迷晕了头脑,以至于不大清醒,放着好好的狐族公主不做,要跑去一个人族皇帝的妃子……为了她,甚至不惜违反狐族的规矩,离家去乡,与亲姐决裂……她伤透了我的心,我此生永远都不愿再见她。”

狐君的身体倾在王座上,情绪渐渐平静,面上甚至带上了些许笑容,只是笑意却不及眼,反而带着嘲讽。

“如今五州将乱,她倒是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姐姐了。”

“即便如此,她也还是不肯来见我,而是托你——”

狐君轻蔑地瞥了谢挚一眼,“来把那和人族生下来的孽种送过来,求我保全她女儿的性命。我早说过,她终有一天会后悔,今日果然应验了。”

谢挚听到她呼阿狸为“孽种”,脸色一变,低低道:“君上慎言。孩子还在这里。阿狸毕竟……还是您的侄女。”

“哦?侄女?可若是我连这个妹妹都不肯认呢?这孽种又该如何称呼?”

谢挚的话没能唤起狐君的温情,反而似乎使得她怒火更盛,只是冷笑。

谢挚不作声,抱着阿狸转身便走,又被身后的狐君厉声喝住:“站住!我的话还没说完,你要上哪去?”

谢挚应声止步,并不回头。

“我来此,是为了完成婆婆嘱托,将阿狸交给她的姑母照看;但我如今,并没有见到阿狸的姑母在哪里,只见到了一个咄咄逼人的狐族君上,任务既然不能完成,那我便也只好原路返回了。”

她站得笔直,纤弱的身体像绷紧的弓弦:“君上赎罪,我要走了。”

又稍稍侧脸:“临走之前,还望您将我的毛驴还我。它虽然其貌不扬,但却是货真价实的真凰座下弟子,出了差池,谢挚也担待不起。”

“原来你也知道我是狐族的君主……”

被谢挚如此顶撞威胁,狐君竟也没有勃然大怒,反而笑得更柔软了。

紧接着她猛地变色,眉心发光,沉声冷道:

“既见神圣种族之君,尔一人族,为何不跪?!”

伴随着狐君话音落下,一股极为可怖的压迫力便倏然降临,如同亿万斤大山压顶,压得谢挚承受不住,立即弯下了腰,口里咯出血液。

寻常人受这当面一击,必然会本能地松开手,但她却仍然紧紧地抱着阿狸,手背上指骨凸起,将女孩扣在自己怀里。

小莲花大急,试图用老法子攻击狐君,狐君诧异地轻咦一声,却并未怎样受伤:“凝神法?”

随即意识到谢挚的凝神法是从何而来,她脸色沉下,连声道:“……好,好,真是我的好妹妹,竟连我狐族的术法,也这样轻易地传给了你。”

狐君修为高深,乃是一位功参造化的强大仙人,即便谢挚领悟了完整的凝神法,也无法对她造成太大伤害。

之前谢挚之所以能轻易伤到那狐族使者,一是因为她初出茅庐,缺乏经验,二则是因为谢挚与使者同是斩己境,修为差距不大,因此才能一击得中。

归根结底,术法只是助力而已,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凝神法也没有用处。

“微姐姐……!别管我了,求你……”

血腥气被阿狸清晰地嗅到,她感觉谢挚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便知道谢挚定然受了伤,又心疼又慌乱,求谢挚将她放下。

“别担心,微姐姐没事……”

谢挚不接阿狸的话,只是摸摸女孩的头以作安慰。

“跟她一样不知好歹。”

上方的狐君见她如此倔强,眉心光芒愈盛,冷笑着加大了压迫谢挚的力量。

“便让我看看,你的膝盖能有多硬。”

骨骼断裂的声音响起,谢挚再次呕出一口血来,却是垂着头咬牙忍受,连一声呻。吟闷哼都不发出来。

……肋骨被压断了。

她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但眼睛却很明亮。

这是要服软了么?狐君心头一动,稍稍减轻了压迫。

旋即看清谢挚的神情,没有一丝软弱谄媚之色,狐君又不禁微怔。

她敏锐地察觉到,谢挚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痛哭求饶,而是——

“我十四岁曾去过昆仑神山,见神族的摇光大帝时,也并未下跪。”

谢挚静静地说。

言下之意分明——她少年时见天底下最尊贵的摇光大帝,尚且没有跪,难道狐君自认为自己要比姬宴雪,那位当世最接近神祇的半神,还更尊贵吗?

狐族在神圣种族之中,乃是末位。

早在她死过一次之后,谢挚便在心中暗暗许诺,自己此生,永远也不要再对他人下跪。

不论走到哪里,都要堂堂正正。

听到谢挚这话,狐君的脸色一时之间变化百端,似立刻就要发作,但最后也只能按下恼怒,冷冷道:“……哼,大胆人族!你竟敢搬出摇光大帝压我。你真以为我怕她们吗?她神族固然强大不错,可如今,恐怕也活不长久了。”

一边说,她到底一边还是收了神通。

她终究还是畏惧摇光大帝之名的。

谢挚顿时感到身体一阵轻快,但她暗中运转道宫宇宙,准备修复身体的伤势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肋骨并没有断,浑身上下都是好好的。

她一下子僵在原地,头一次失去了方才的镇定自若。

……这是怎么回事?

看到谢挚迷惑神情,狐君终于感到自己扳回一城,稍露得色。

她扬起下巴,骄傲道:“且看看你怀里抱着什么?”

……阿狸?

阿狸!

谢挚大惊,此时忽然感觉怀里的触感不对,伸手摸去,拉出来的却是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谢挚的心沉了下去。

阿狸呢?

她什么时候不见了,又是什么被替换成了一条狐狸尾巴?狐君捉走了她?她现在哪里,又可否安全?

“交出阿狸!”

腕间金环发光,谢挚心急如焚,在手中凝聚出一杆长刀的模样,周身气势凌厉,准备和狐君搏命。

就在这时,狐族使者牵着粉发女孩从狐君身侧走了出来,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尾巴还在身后甩来甩去,显然开心极了。

“你看,我就说你会后悔的吧,你还不信。”

使者幸灾乐祸,她还在记阿狸之前上天梯时跟谢挚不跟她的仇。

“微姐姐……”

阿狸腼腆地叫了一声,脸颊发红,捏着衣摆惭愧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她带走的……我……”

“嗨,用不着道歉,我们都是中了狐族的幻术,别说你,你看你被带走,连谢挚不也没有察觉么?”

阿狸身边伸出来一只熟悉的驴头,可不正是走丢了的大板牙。

“或许早在我们初登天梯时,你就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调包啦!”

“……”

此刻,谢挚终于明白过来,她登天梯时遇到的那些纷杂幻境,并不仅仅是狐君的考验,更多是为了引开她的注意力,让她不能发觉,怀里的阿狸早已变成了一条——

谢挚咬牙。

狐狸尾巴。

狐族的幻术,远比她想象得要更加精妙玄奇。

她以为自己走出了一个幻境,终于放下警惕,其实正是走进了一个更大的、真正的幻境里。

甚至连刚刚和狐君的对峙,也是半真半假、虚实掺杂的。

肋骨被压断,受伤咯血,这也是幻术之一。

狐君看了身侧的使者一眼,使者便心领神会,放开阿狸,阿狸立刻头也不回地跑向谢挚,大板牙也哼哧哼哧地跟着跑了过来。

“微姐姐!”

谢挚攥紧女孩的手,将她仔细地看了几遍,直到确认阿狸没有受一点伤之后,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蹲下来,轻轻将女孩揽到怀里,歉疚道:“阿狸,对不起,是微姐姐没有保护好你。”

谁料狐君却因为谢挚这句话不高兴了,女人哼了一声,道:“巴克撒说的这是什么话,好像阿狸在我这里竟会受欺负似的。”

她显露出君主的自负与威严:

“你放心,我是阿狸的姑母,自然不会伤她,更不会允许世上其他人伤害阿狸。”

“有我保护她就够了,并不必你担忧。”

原来,方才那些言行举止,都是狐君刻意装出来的。

她精心设下一场局,既是要看谢挚的品行心性如何,能否拒绝各种诱惑,更是要看谢挚究竟待眼睛婆婆和阿狸怎样,在她打压之下,又能否仍然坚定地保护阿狸。

而谢挚做得很好,颇使狐君满意,连带着对谢挚的态度也好了不少。

她专心致志地盯着阿狸粉扑扑的脸蛋瞧,越看越觉得阿狸像小时候的妹妹,心中便愈发喜欢。

那时候,妹妹还远没有日后那样不听话,总是乖乖甜甜地唤她“姐姐”,整天跟在她后面跑……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样的妹妹,就再也不见了。

是她做错了么?但她,也只是想为妹妹好……

狐君怅惘了一瞬,压下心间的叹息。

……其实她方才说的一些话,也并不全是伪装,而是发自真心。

狐君正在暗自感伤之时,下方的谢挚忽然说话了。

“敢问君上,”谢挚定定地望着狐君,目光清亮。

“您方才为什么说,神族活不长久了?”

第224章 狐君

狐君没料到谢挚如此敏锐,自己方才只是无心一言,便已被她抓住了话语中泄露出的关键。

她收起那些轻视小看之心,终于深深地看了谢挚一眼。

再朝身侧的使者挥手示意,使者会意立刻将迷茫的阿狸和小毛驴引了下去,自己也随之恭恭敬敬地退下离开。

接下来的话事关重大,并不适宜其他人在场。

“我妹妹没有同你说么?五州将乱,第一个要亡的,便必是她神族。”

她打量着谢挚的神情:“万年前的夺运之战之中,龙族大败,几近覆灭,之后举族离开五州,远走星星海,这些事情,你都知道吧?”

谢挚默默点头。

她已经在各个地方,听到这往事很多遍了。

“现任龙皇云青紫,乃是初代龙皇的长女,号为青皇紫帝。她深恨神族,神族于她有杀父灭族之大仇,在星星海的万年间,云青紫率领着龙族,一直励精图治,征战四方……”

“现在,龙族已经征服了大半个星星海,无数星辰小世界都已被纳入龙族治下,其势力甚至远胜往日在五州之时。”

“而这些,都是我们狐族在观测探索星星海时,无意间发现的。”

狐君声音渐低,隐约露出忌惮的神情,“如今龙族如日中天,恐怕连身为神圣种族之首的神族也奈何不得。”

“我们不是还有摇光大帝吗?”谢挚不由得问。

虽然她并不喜欢姬宴雪,可是谁也不能否认,姬宴雪是当之无愧的五州第一人。

她之前也一直听眼睛婆婆和祭司说过什么“大乱”,但她一直潜意识觉得那并不足为虑,并没有真正为之忧虑发愁过——只要有摇光大帝在,五州即便会有些动荡,但也乱不到哪里去。

她相信姬宴雪会解决所有问题。

“摇光大帝?”

狐君哼道:“她固然强大无匹,天资无双,这我也认,但只要生在世间,就没有完全无敌之人……就连太一真神,也不能说自己每战必胜。再说,将希望全寄托于外力,岂不十分危险么?”

“摇光大帝是五州的不周山,若我是云青紫,想攻打五州,第一件事就是先除掉她。”

不周山是传说中支撑起天穹的传奇之山,以它来比喻摇光大帝,再合适不过。

狐君忽然注意到,不知为何,谢挚看起来有些恍惚,不快道:“喂,你在听吗?”

“在听,在听……”

谢挚被她一叫才回过神来,顺着狐君的话问:“那这样的话,摇光大帝岂不是很危险吗?您有提醒过她要她小心吗?”

她对摇光大帝并没有什么好感,可不管怎么说,姬宴雪毕竟都曾经帮助过她,于情于理……她都不想她出事。

又出神地想:青皇紫帝,云青紫……

那就是金龙姐姐的名字……

她终于知道金龙姐姐叫什么了,可是却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说过,我怎么没说过?”

狐君叹了一口气,“早在很久之前,第一次发现龙族在星星海的踪迹时,我就特地向神族发出了示警,希望她们能早做打算,但摇光大帝只是跟我说她知道此事,让我不必再管……”

“我拿不准她的意思,只好专心为我狐族图谋,放弃了北海原本的领地,转而建造可以在星星海中航行穿梭的飞舟,常年居住在这飞舟之上,为的就是万一哪天龙族攻来,我们狐族可以随时避祸而去,逃往星星海。”

“——不过其实,我向姬宴雪示警的时候,也已经来不及了。”

狐君感叹道:“等我们察觉龙族的踪迹时,他们已经发展了起来,十分兴旺壮大,远非昔日逃离五州时可比……倘若贸然进攻,只会让战争来临得更快,也更为暴烈。”

谢挚心乱如麻,一时想起那个傲慢美貌的金发天神,一时想起水晶宫里的金龙剪影,一时想起宗主莹玉般的面容,和她怎样逼自己跃下潜渊,百般矛盾思绪积于心头,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茫然若失道:

“……为什么就不能大家都好好的呢?为什么一定要发动战争?我不明白……”

这句话并不是在问狐君,更像是她发自内心的困惑。

又想起了什么,谢挚心中燃起希望,试探着问:“敢问君上,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云青紫在五州有一个旧相识,她和她……有些许前缘,她去请求云青紫,您觉得有用吗?您觉得她能不能……说服她?”

“旧相识?”

仿佛谢挚这话很可笑似的,狐君先是一怔,随即笑出了声,慢慢重复道:“好一个旧相识……”

“谢挚,你很聪明,天资心性品行,都是五州第一等,在北海做的事也不错,我很欣赏,但你还是不明白,这世间万物的道理。”

女人忽然收起笑容,正色道:“我问你,倘若你是人皇的至交好友——甚或不是好友,而是人皇爱慕的心上人,去劝说人皇不要压榨北海,她会怎么办?人皇会听你的么?”

“……不会。”

谢挚怔怔地答。

她已经明白狐君的意思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战争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就像人皇不能放弃压榨北海,因为北海会给姜周和中州带去无量财富一般,龙族也不能放弃攻打五州。”

“五州,乃是天地初生第一个世界,在它周围孕育演化出了星星海,星星海中又有无数新的小世界,星星海正是五州之树上结出的果实,无时无刻都在吸吮母体的力量,星星海必然兴起,五州也必然灭亡,这是既定的事实,谁也不能改变。”

说到这里,狐君微微冷笑,讥诮之意显而易见:

“但万年前,居住在九重天上的神王天尊们还是丝毫不知节制,动辄毁灭一个种族,杀生以千百万计……”

“要知道,一位神祇从诞生到陨落,会消耗海量资源,如果不是太一神发起夺运之战,结束了神圣种族和神祇的时代,五州,早在数千年前就彻底灭亡了。——从这方面来说,太一神也是生生为五州延续了万年的寿命。”

“归根结底,五州和星星海,在本质上就是天然对立的——年幼的儿子已经成长起来,不满足母亲给予自己的东西太少,要以武力加速母亲的死亡……”

狐君看向谢挚,“至于……仇恨的因素,或许反而占得很小。”

“一切的根源还是利益。为了利益,爱人可以反目成仇,死敌也可以握手言和。”

狐族于红尘中历练,冷眼观世情百态,将这些事情,已经见得太多太多。

“而现在,你却问我,一个旧相识的请求和劝告,能不能拦住一位英明的君主,一支蓄势待发的龙族大军,乃至整个星星海的意志?”

剩下的话狐君没有说出口——

这未免太天真,也太荒唐。

谢挚从没听过这种言论,她心神恍惚,喃喃道:“可是,可是龙族不也是五州的一分子吗?他们……”

“你说错了。”

这次狐君的回答很简短。

“早在龙族踏出五州之时,他们就已经不是五州的生灵了。”

“谢挚,你要记住这一点。”

女人神情平静,说出来的话却冷静理性得残忍,如重锤一般敲击在谢挚心上。

“这场战争,不是什么龙族与神族的私仇恩怨,而将是……五州旧土与星海新地之争。”

“哈啊……”

谢挚面色苍白,向后跌了一步。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眼睛婆婆一直强调的是“五州大乱”而不是“神族大乱”,祭司又为什么会预言“人族将有大难”……

因为这场战争不是一族一家之战,而是会席卷整个五州,所有种族都不能幸免。

她终于还是站在了金龙姐姐的对立面。

至于宗主,倘若她之前的猜测不错,应该是……金龙姐姐用龙族秘法分出来的第二法身……

宗主是龙族潜伏在人族之中的奸细么?

青皇紫帝。

谢挚再次在心里默念这个称号。

但她的心情,与十四岁第一次在太古战场,于宋念瓷的口中听到这四个字时,却是天差地别。

她们一体两面。

她不可能看着自己的亲长好友死在战争的倾轧之下,必定会为保卫五州的和平竭力死战。

而金龙姐姐,也绝不会放弃征服五州的计划。

……所以,金龙姐姐将会是她日后最大的敌人。

她们谁也说服不了谁的。

怎么会走到这种地步……

谢挚闭了闭眼睛,压下心中的怅然闷痛,收拾好繁乱心情,重新恢复冷静。

“敢问君上,”她一理衣袍,正容肃色:“我能为五州做些什么?”

谢挚拱手行礼,深深弯下腰去,声音虽轻,却含着无限的决心与坚定。

“只要对五州有利,能够保全我五州生民,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希望,挚也万死莫辞。”

“所以,君上,请您教我。”

哪怕狐君此刻要她下跪,她也甘愿。

狐君的蓝眸定定地看了谢挚片刻,谢挚察觉到,她正在用听心术辨别自己说话的真假。

是真话。

狐君莫名叹息了一声,伸手将谢挚扶起来。

“我算是知道,我妹妹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谢挚听到女人低低地说:“真是傻子爱傻子,傻到一块去了。”

“我狐族素来自诩聪明绝伦,能以最弱之身列于神圣种族之属,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周旋于尘世之间,而能全身而退,一直以此为豪;我族又素来不喜真凰,真凰一族,于我狐族生性不合,他们愚蠢固执,且又不知变通……”

狐君话锋一转,用力一握谢挚的手,低声道:

“但我想,真正危难之际,有用的不是我们这些擅长保全自身的聪明人,反倒依靠的是你们这些人。”

“君上……”

谢挚深受触动,抿唇望狐君,想说些什么,却又被狐君止住。

女人已经恢复之前的模样,笑道:“煽情的话,就不必说了,我们狐族见得太多,已经听厌了。你只需要认真听我的建议便好。”

“虽说我们狐族绝不可能战胜龙族,可若是你想保护五州,我倒也的确可以指点一二。”

狐君背过手去,有条不紊地道:

“其一,你可以去请真凰发兵,一同为五州奋战。”

“其二,太一神曾有一部无上功法,记载了她的所有心得传承,共分为上下两部,上半部主讲的是修士如何从炼体境到仙人,下半部则传授的是成神之法。”

“这部功法遗失已久,上半部据说曾为一位金乌神祇而得,又随着她的陨落而彻底失去了消息;

至于下半部,则曾于南大沼现身,你可将它寻到,进献给摇光大帝,助她登临神境,那时世上将没有人会是她的对手。”

“——但这太难,且又风险太大,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摇光大帝成神这条路上。”

狐君最后怅然地作结:

“当今之世,或许早就已经无人再能成神了……”

谢挚听得心潮起伏。

想必狐君所说的太一神功法,就是《五言经》了……

识海中的金字经文仍旧静静悬浮,无悲无喜地观看着世间一切,谢挚将它默默内视良久,再次庄重认真地深深行礼:

“多谢君上赐教,我记住了。”

原本,帮助北海独立之后,谢挚在欣喜之余也不能不心生迷惘,心头一片混沌,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北海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自己日后要去往哪里,又要以什么作为追求。

此时,狐君的这两条建议一出,谢挚眼前终于豁然而开一条明路。

她有了新的目标。

先去东夷,寻访真凰的海外仙岛,后至南沼,为摇光大帝……查找下半部《五言经》的踪迹。

等办完这些事情,大概十年之期已*到,龙族的大军也就快攻来了。

深谈一番过后,谢挚隐隐觉得自己更成长了几分,肩上又有了新的责任与重担,驱使着她不断前进。

心境一变,她看待狐君的目光也格外感激干净,自觉自己与她已是朋友,以至于女人竟然有些不自然起来。

“别这么看我,好像我是你的什么大恩人似的……你以为是我多么好心肠吗?也只不过是你在北海帮助我妹妹许多,又将阿狸好好地送了过来,我才肯帮你的。”

狐君嘟囔着抱怨。

谢挚听这话耳熟,一时还有些茫然,回忆了一下,顿时忍俊不禁。

这话可不就是眼睛婆婆常说的吗?

狐君可真是眼睛婆婆的亲姐姐,两姐妹虽然性情不同,可在一些东西上,真是一模一样。

第225章 星海

之后,谢挚又在狐君的带领下,在狐族的飞舟上停留参观了几日。

这飞舟极庞大,百万人也住得下,平时停泊在五州和星星海的交界处,整个狐族居住在飞舟里还绰绰有余;因此,比起交通工具,这飞舟倒更像是一座在星海中航行的飞行巨城。

狐族虽然不比龙族喜好搜集珍宝,但他们这一族乃是天生的商人,长于筹谋,绝不吃亏,千万年积攒下来,亦有无算奇珍,其中还有不少来自星星海的宝物,谢挚此前从未见过,颇开了一番眼界。

狐君与谢挚一路并肩而行,一面为她低声介绍。

“看,”指着一块弥漫青气的奇石,其间隐有碧芒闪烁,狐君道:“这也是我们从星星海里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世界里得到的,比之最上等的仙金也不差。”

“星星海的小世界里,到处都有我狐族的传说。”狐君自豪地道。

谢挚用大观照瞳术仔细地看了那石头一会儿,发觉狐君所言非虚,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确实如此……”

五州早已不复往日巅峰,还在不断衰落,而星星海还远未真正成长起来……

看来,五州之衰落,与星星海之兴起,已成定局了。

即便谢挚素来意志坚定,此刻也不由得生出一丝迷惘:

她是旧世界之人,而要与新世界斗争,真的能赢得过么?

最引起谢挚注意的乃是一面神镜,这神镜是狐族大能者精心打造的珍宝,可以充当飞舟在星星海中航行的罗盘,透过它,可以看到星星海中的无穷景象。

经过狐君的允许,谢挚也得以借神镜一窥星星海的真面目。

她可能是第一个看到星星海真实景象的五州人……

按捺住紧张期待的心,谢挚轻轻闭上眼,将神识沉入面前手掌大的莹润玉镜当中——

先是深深的虚无与黑暗,过了片刻,才渐渐在这黑暗的底色上透出无数若有若无的细碎光亮。

这就是星星海了……谢挚想。

她操控着神识向其中一点光亮飞去,到近处一看,这才发觉那点比萤火更黯淡的微光,原来竟是无数星辰组成的一个庞大星群,正在以一种独特的规律静静运转。

这些星辰也有大有小,外观各异,有的大而炽亮,颇类太阳,表面喷涌着万丈光焰;有的极小,坚密无比,像一颗熄灭的铁球,死白而冷寂;有的其上只有沙土,有的流淌着红黑交织的炙热岩浆,有的却在下着一场奇大的暴雨,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止。

谢挚一闪念间,已经粗略扫过数不尽的星辰。

她试图找到一些自己熟悉的生灵,但她巡视过千万万星辰,其中绝大多数星辰上都毫无生命气息,只有极少的几颗才有些许生机。

“你所观看的这个星群才诞生不久,尚未演化出生命。不过,生命本身就极难诞生,因此才数量很少……”

狐君伸手在神镜上一抚,“去别的地方看看罢,那里或许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神镜上涌起细微波澜,狐君似乎是传给了谢挚一个位置,谢挚眼前一花,神识已经去往了另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兴盛的小世界,已经发展得初具规模,有城池货币、器具贸易,繁荣而又热闹。

只是其中居住的生灵模样颇为奇怪,并不是血肉生灵,而像是一堆亮闪闪的钢铁——他们使用的货币却是土块。

真有意思呀……

谢挚看得兴致勃勃,正要再仔细看看他们如何生活时,庞大无边的阴影缓缓地滑下天穹,令下方那些行动缓慢的钢铁生灵全都惊骇莫名地止步观望。

“……这是?”

谢挚惊疑不定地叫了一声,但她心中已有了猜测——

一条巨大的黑龙从那阴影中飞了下来。

它躯体如同墨玉,金瞳辉耀,盘踞在高高天际,俯视着下方的大地,如同神明降临。

神圣威严,却也冷酷漠然。

“杀。”

谢挚听到天穹上方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平静女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音色。

“……宗主!”

谢挚近乎下意识地低呼。

紧接着,她又立刻察觉到自己话语中的错误。

“不,不对,这不是宗主……”

这是……金龙姐姐。

龙族的君主一声令下,那蓄势待发的黑龙便喷出劫焰,竟也是漆黑如墨,燃烧起来缓慢而又悄无声息,无数钢铁生灵随之痛苦地缓缓化为铁水,消弭于世间。

一刻钟之后,方才那个繁华的小世界已经归于一片死一样的静寂。

黑龙完成了使命,重又飞回天穹上的队伍。

而这一切,从发生到结束,金龙姐姐都没有露过一面。

仅凭一声命令,便摧毁了一个小世界。

龙族大军并不停歇,奔往了下一个目的地。

“别太在意……谢挚。你看到的这些景象,并不是正在发生的事情,已是几千年前发生过的历史了。”

狐君见谢挚面色难看,呼吸急促,试图宽慰她。

谢挚却不领她的情,反而脸色愈发苍白,转过头来,低而急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已经是历史了?”

狐君倒也不责怪她的冒犯,安抚性地拍拍谢挚后背,要她镇静:

“不错。这是因为,星星海深处距离我们太远,等到这些景象能够被我们看见时,早已发生过很多年了。”

“有时候,空间,就是时间。”

星辉倒映在女人的蓝眸之中,让她的眼睛也看起来仿若一片星海。

原来这都已经是发生过的历史了……

她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帮不了。

谢挚咬紧牙,忍下心间的无力愤恨,勉强重新将注意力沉入神镜,追踪龙族大军而去。

这一次,龙族的目标似乎是一颗蔚蓝色的美丽星辰,其上遍布着极为高大的大叶植物,葱郁浓绿,景色宜人。

谢挚知道,倘若龙族大军降临,这颗美得像宝石一样的星辰,也会笼罩上死亡的铁锈。

她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本心,不顾被龙族发现的危险,试探着朝那颗星辰发出了一道神识:

“龙族入侵,速逃!”

至于星辰上的生灵能不能解开她的神识,她这道神识传过去时又该是什么时候,会不会那时龙族早已降临,谢挚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她只知道,如果光看着这样的事情即将发生,却不做些什么,她此生也难以心安。

出乎意料的是,谢挚的神识发出之后,龙族大军前进的速度竟减缓了。

……被发现了吗?

谢挚口干心乱,僵硬地掐紧掌心。

龙族军队的中心,一艘最庞大华丽的飞舟之上,一个气质清冷的女人正在负手凝望着外面的浩瀚星空。

她一身紫衣,身形窈窕颀长,却透露着一股难以言述的威严尊贵,墨发上束着金冠,光看背影,都能想象到女人的容貌该是怎样动人心魄。

“有一道神识奔向了我们的目的地……”

女人眯起金瞳,若有所思,“奇怪的是,这道神识,竟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是五州之人?

现在五州之中,难道还有她认识的故人?可这道神识,却也不像是来自神圣种族……

模糊的印象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但那记忆太过久远,被后来的无尽战火洗去了大半,待要抓住仔细分辨时,却又辨不分明,只记得一双清亮的眼。

……她当年见到此人时,似乎是很愉悦的。

女人垂下眼,体味着这股陌生的心情。

“那颗星星,先不急打。”

“我们暂且回去。”

谢挚看到,不知为何,龙族大军在原地停顿了片刻,竟忽然改变了方向,朝另外一个地方驶走了。

他们避开了那颗蔚蓝星辰。

“好险……”

谢挚这才喘出一口气,心跳连连。

差一点点,一个世界就又毁之一旦了。

刚庆幸不过几刻,忧虑的阴影又重新蒙上了谢挚心头——

她透过这神镜看到的景象,都是数千年前发生过的历史,龙族虽然勉强放过了一颗星星,可还有其余无数世界、无数星辰……

现在,龙族大概已经征服了大半星星海吧。

还是来不及。

识海忽然一痛,谢挚这才发觉,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的神识已经被消耗殆尽了。

她观看了神镜半个时辰。

狐君也颇为惊讶:“你能坚持观看神镜这么长时间,真令我意外,须知观测星星海每时每刻都会消耗海量神识,连我们狐族也常常吃不消呢。”

她原本以为,谢挚一介人族的神识至多只能撑得过观看几息,谁曾想她拿着镜子看得没完没了,她想催促也不知该从何开口,只好在旁耐心等待

她还不知道,谢挚竟然大胆到给龙族准备攻打的星辰传去了神识,否则狐君必定会被骇得方寸大乱。

谢挚将神镜还给狐君,她还沉浸在星星海的一切带来的大震动之中,感慨万千道:“我今日才知道,五州之外,亦有无穷未知世界……”

“倒是我之前孤陋寡闻了,总以为天下最大的地方就是中州,而五州就是整个世界……现在我才知道天地广阔浩大,远非我能想象。”谢挚出神地喃喃。

若是她日后有一天,也能去星星海的万千瑰丽世界中游历一番就好了……

狐君亦感叹道:“星星海才是未来……总有一天,我们的后代都会成为星海生灵的。”

在飞舟中参观的一路上,谢挚还见到了不少妖娆艳丽的狐族男女,他们听说舟内有远客来到,颇为新奇,纷纷跑出来观看谢挚。

狐族又生性风流,最喜美人,见谢挚容貌漂亮,便笑吟吟地在道路两旁聚集,放肆大胆地盯着她瞧,还有美貌女子甚至娇笑着解下了自己的贴身衣物,径直往谢挚身上扔,携来一股香风,要来戏她,弄得谢挚左避右闪,狼狈不堪。

狐君见谢挚与自己对峙时神色自若,此时却满脸薄红,颇为慌张无措,觉得好笑,调笑道:“我倒不知道,深受北海巨人爱戴的巴克撒竟如此纯情……”

“……并没有。”

谢挚自觉自己也算是……有过一点经验的人了,不能说全然不通情爱。

“不过,谢挚,若你在此有遇到心动之人,我倒也不介意你做我狐族的入幕之宾。”

狐君笑着对谢挚眨眨眼,“本尊准你入赘。”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谢挚还在两旁的狐族里看到了幻境里引诱自己的女人,怕她见到自己生气,连忙道:“君上说笑了,我近几年……并没有这种心思。我们还是快走吧。”

狐君为谢挚设下了大宴款待,谢挚不好拒绝,又在飞舟上逗留了几日,已是心急如焚,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经由中州前往东夷,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狐君挽留了数次不得,便也放她走。

临行的那天狐君牵着阿狸亲自来送谢挚,阿狸已经换上了狐族衣饰,粉发在纯血狐族中依旧惹眼。

“阿狸,”谢挚蹲下来跟女孩告别,捧着她脸颊细细嘱咐,“在这里听你姑母的话,好好长大,照顾好自己,记住了吗?”

女孩睁着水汪汪的蓝眼睛,半晌不答,直到谢挚再次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才轻轻牵住谢挚衣袖。

“微姐姐,你还会回来看我吗?”阿狸怯生生地问。

谢挚没想到她最在意的竟是这个问题,心头一软,声音也柔和下来:“……会,当然会。”

她抵住女孩的额头,跟她对视,郑重道:“等到一切都安顿下来,微姐姐一定回来看你。到时候,还要带着眼睛和饕餮,我们一起团聚,你说好不好?”

阿狸的眼睛亮起来,好像已经看到了那时的光景:“好!”

谢挚一笑,揉揉女孩的头发。

她站起身来,朝狐君点头致意:“君上,我走了,阿狸就麻烦您了,还望您多劳心。”

“我自己的侄女自己会照顾,不用你管。”狐君傲然。

谢挚知道她的脾气,和眼睛婆婆一样嘴硬心软,也不计较,翻身坐上小毛驴的脊背。

前方即是北海的茫茫原野,她计划由北海至中州,再由中州转东夷。

“那么,君上,我就动身了。”

谢挚回首看立在飞舟舱口的女人,她的雪发在风中翻飞。

她心中隐约感觉到,这或许是她今生和狐君见的最后一面了。

“感谢您的招待。希望下次再见,是在星星海。”

说完谢挚便一夹驴腹,毫不留恋地将要离去。

“谢挚!”

狐君忽然唤住谢挚。

“你其实大可以……留在这里。”

她声音渐小,因为少见地直接展露善意而颇为不自然:“大动乱将要来临,狐族的飞舟,才是五州最安全的地方,我之后也会把妹妹借来一起同住,飞舟很大,也并不缺你一个人族的容身之处……”

她虽然给了谢挚两条建议,可那两条路都太难,也太过艰险,即便最后能够成功,在将要到来的战争中,谢挚也极难活下来。

她不想……看着谢挚白白丧命。

就当是为了阿狸不伤心。狐君想。

那年轻的人族先是一怔,随即柔软地笑起来。

眼睛亮晶晶,含着一种朋友之间特有的调侃。

“怎么?你笑什么……”

狐君有些恼了,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跟人示好,这人还笑话她!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您和您妹妹好像……”

谢挚笑得愈发明亮了。

“虽然眼睛婆婆没有说过,可我知道,其实她一直都很想念您……有时候,或许只需要一个契机,一次让步,你们就能重归于好的。”

她拍拍小毛驴的屁股,要它提前准备快跑。

“毕竟,我看您也是真的很爱您妹妹呀。”

在狐君“你在乱讲什么!我哪里爱她!我永远也原谅不了她!……”的气急声中,小毛驴昂首一扬蹄,已奔出一万里。

第226章 再会

谢挚骑着小毛驴一路急行,一日不到便已跨越无数距离,越过潜渊,穿过地方数个大郡,经由四通八达的符文光路来到了中州的心脏,歧大都的城郊之外。

去东夷,便势必要经过中州,谢挚为此特地改变了容貌,化为一个清秀的双十女子模样。

又将修为压制到道宫境界,头戴笠帽,以纱覆面,腰佩长刀,服青布衣,斜坐于小毛驴背上,作最普通散修的打扮,低调出行。

进都路上行人很多,各族生灵应有尽有,其中还有不少格外强大的修士,目光锐利如电,端坐在灵兽背上,血气比一尊喷发的火炉还更加盛烈;

有的看似平平无奇,却驾着高阶宝血种亲拉的车辇;

还有的修士周身皆放宝气,顾盼之间隐有傲然之色,显然身怀着无上至宝。

这样比较下来,倒衬得身处其中的谢挚颇不起眼。

她放出神识,在方圆百里随意扫了一圈,便已发现了十余个髓树境的大能者,他们似乎也是要赶往歧都的。

奇怪,怎么路上有这么多修士?

这是……去做什么的?

谢挚第一反应便是自己露出了破绽,被中州人发现了身份,心中一紧,下意识垂下脸,将帽沿往下压得更低了一点。

不……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紧接着,谢挚又否认了这个猜测。

她伪装得很周到,更有可能,是歧都在举办什么活动,这才吸引了如此之多的修士……

谢挚离开中州已有五年,对中州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更遑论她当年在歧都也只呆了不到一年,又只顾着求学问道,对很多事情都并不了解,因此看着这么多修士都聚集于道路之上,还颇为不解。

她令小毛驴放慢脚步,等后面一个架着骡车的农人来到近前,先微笑着递给那老者一个果子解渴,行礼寒暄了片刻之后才问:“老人家,请问您知道,这些修士去歧都是做什么的吗?”

老人有些惊讶:“啊呀,您竟不知道吗?我看您也是个仙君呀……”

凡人并不了解修士的出身贵贱与修为高低,只是统一把修士唤作“仙君”。

随即又和气地笑起来,扬起鞭子指向前方:

“明白了,您大概是外州来的吧!近日,我们歧大都的云宗主——天衍宗的云清池云宗主,这个您知道吧?”

“今年要在都内举办天衍宗的入门典礼,往年,这典礼可是在天衍宗宗内举行的,我们这些凡人都见不了,今年不知道为什么,云宗主将这典礼办在了宗外,是以此次入门呐,格外热闹!”

天衍宗的入门典礼……

谢挚恍惚了一瞬,才想起来,最近的确是到了天衍宗招纳新弟子的日子了。

离她十四岁的英才大比,也已过去了七年有余。

怪不得来了这么多修士……

想必,他们都是特地来护送族内小辈的——就像当年的骆燃霄、钱德发他们一般。

谢挚不明白为什么宗主今年要在宗外办入门礼,但也不好直接询问,便隐晦婉转地向老人打听歧大都近几年来发生了什么大事,城内有什么新变化,尤其特地问到三皇女姜契如何,以及红山书院、长生世家怎样。

老者一一答了,坐在晃晃悠悠的骡车之上,攥着手中的鞭子,沉默片刻,忽而弓起瘦削的身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隔着覆面的白纱,谢挚感到,他的目光沉重如铁。

“小仙君,我看您与旁人似乎不同,这才将接下来这些话讲与您听的……”

老人低而谦卑地说:“您若觉得我这小老儿说得有些道理呢,那就权且这么一听;您若觉得我全是胡诌,那就万万谅解我这无知村氓几分,权当听了个笑话,一笑了之,这样可好?”

“您请讲。”

谢挚将身子坐得更直了一些。

“人常说,仙凡有别,世家贵人身上流的血,都比我们这些贱民要清洁尊贵,但我却总是大逆不道地想,什么名门贵血?什么长生世家?流出来的血不是一样的红,死了之后不是一样的臭?我们与他们,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他并不看谢挚,也不像是在对谢挚说话,更像是借此机会,宣泄出长久存于自己心中的困惑愤懑,只是低着头,看着掌心粗糙的纹路:

“什么神呀仙呀的,您方才问我这些,其实我都不懂,我只知道我女儿要吃饭,地里的庄稼要收,要日日刨食吃,要好好儿活……”

说着,老人又自嘲一笑:

“您是个仙君,餐风饮露,当然不晓得我们小老百姓的难处,哪有人管我们这些小人物?我们这些人,倘若有幸逢得太平年间,倒还勉强可以过活;若是不幸竟遇见乱世,那真是性命比草还要轻贱……谁能记着我们?谁又能记得我们?”

“人生百年,真不知道活个什么趣味!倘有来生,我只愿自己做块冷似铁的石头,无知无觉,无心无肝,无牵无挂,无愁无哀。”

他低低地唱起歌来,声音沙哑,语调极悲凉哀切,在空气里像一株带着霜的细草一般,越抖越细,四散盘旋:

“东争权,西夺利,忙忙碌碌,人生实难!血流尽,命丧完,呜呼呜呼可奈何,方知全是白劳肝!罢罢罢,不如与我牵牛去,哪管他什么神与仙!”

蹄声清脆,好似天然的伴奏,谢挚坐在小毛驴上,沉默地听着。

这悲切的歌声一直在谢挚心头震荡,及到和老人分开,通过金吾卫和护城阵法的双重检查之后进入歧大都,她还久久不能回神。

歧大都仍旧繁华昌盛,和谢挚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如人皇所说,这座城市最不缺的,向来就是天才。

它已经忘记了五年前,曾有一个大胆的西荒蛮女受封昆仑,在宫殿上与人皇当面对峙;也忘记了那号称永不止息的护城阵法,曾因为一位不顾一切的皇女而停止运转一刻钟。

谢挚早已不是当年的谢挚,可歧大都,永远还是过去的歧大都。

姜契受了当年之事很大牵连,人皇震怒,夺去了她苦心筹谋才得到的护城之职,连封号和府邸也被一并收去,数年心血毁于一旦,之后更是将姜契发遣到以严苛危险著称的风暴极境,历练三年方可回都。

直到回都两年后的现在,姜契也还是没能恢复往日的尊荣。

那个曾与大皇子分庭抗礼、最有夺嫡希望的三皇女,从此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