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试解
说完最后如警告一般的宣言,凤凰神王的神识便缓缓消散不见,只留下还在独自沉思的谢挚立在原地。
神王的话她听得很明白,如果不能解开真凰的谜题,那么她便会困死在这神话屋中,永远也走不出去……
而她被封禁了修为,现在的实力只与凡人相当,甚至还不知道这题目到底是什么。
如神王所说,这是一道只与智力相关的考验。
唯一掌握的信息,便只有……四条似是而非的模糊提示。
太难了。
这简直如同考试只给学生发一张白纸,上面空空如也,而她不仅要答题,甚至还要率先推理出题目,之后才能作答。
最令谢挚哭笑不得的是,她能感觉到,凤凰神王,也即神话屋的创造者,对进入者并没有什么恶意坏心——
换而言之,神王根本没觉得自己的设置有什么问题,抑或有什么困难之处,对她的智力来说,想必这一定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益智游戏而已。
但对谢挚而言,真凰的神话屋,却堪称可能会在此葬送余生的凶险之地。
说不定,这会是她长这么大以来,遇到的最难通过的关卡……
谢挚反复回忆方才与神王的问答,思索着她的每一个字眼、每一个神情乃至语气,试图从中找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
“……解开谜题之后,我便能分开三个神话,让它们恢复自己原本应有的样子,修复神话屋了吗?”
这是她当时提出的问题。
“神话并没有什么原本应有的样子,它们本来就是很混乱的。”
而神王如此回答。
并且女人答得颇不情愿,犹豫了一下,才终于讲出这句话。
谢挚推测,这句回答应该相当重要,以至于让凤凰神王不甚愿意说出来——她认为,如果再讲下去,自己的题目就毫无难度了。
而细究神王的这句回答,再联系谢挚的提问,其中隐含的意思也不难推出——
神话没有原本应有的样子,不必强行分开,让它们顺其自然便好。
——是这个意思吗?
可是如果任由混乱的神话们争斗下去,什么也不做,难道就是最终答案吗?谢挚不相信真凰的谜题会这么简单。
但为了保险起见,谢挚还是决定先尝试一下。
“回到之前,神王出现前的场景。”她谨慎地轻声命令。
在凤凰神王离开时,她给予了谢挚一缕对神话屋的控制权。
随着谢挚话音落下,面前的景象便一阵扭曲,回到了精卫、夸父、后羿互相争斗的场面。
来了。
谢挚聚精会神地开始观看。她记得神王让她“留心细节”。
“精卫!精卫!”
精卫鸟仿佛发了狂,虽然它在这三个生灵之中明显最小也最弱,但却最舍生忘死,对夸父发起了疯狂的攻击,不断抓挠夸父的皮肤,试图啄瞎他的眼睛。
这对夸父来说当然并无大碍,连蚊虫叮咬也比不上,甚至在他坚如磐石的身体上留不下丝毫痕迹,但精卫鸟的凄厉鸣叫颇能乱人心神,又频频在他眼前乱晃,让夸父不禁心烦意乱,一时之间竟也步伐有些踉跄。
后羿趁此机会,连连射出手中神箭,他的神箭乃是至宝,非凡物所能比,在夸父的躯体上也能留下伤口。
“哧——”
数支神箭闪耀着炽烈光芒,射中了夸父的小腿,在巨人之躯上渺小如若细针,虽然只刺破了一层表皮,可是仍旧极为疼痛。
“你们是同伙,一同害我!”
夸父发出了怒吼,他以为精卫是后羿的帮凶。
他原本对这精卫鸟心存怜悯,不愿轻易伤它,因此才一直忍让,但此刻,后羿的箭矢真的惹怒了他!
精卫鸟又悍不畏死地朝夸父正面俯冲而去,夸父这次却不再留情,直接挥动手臂,一掌便将精卫打飞了出去。
谢挚眉梢一动,下意识便想上前去救它,念及这不是真实,只是一个神话,何况自己还有任务在身,又克制自己安静下来。
在被打得倒飞出去的同时,精卫也无力再维持鸟身,恢复了人族女孩的外貌,狼狈滚落在地,自口中涌出大股鲜血,无力地喘息。
她被这一击打断了数根肋骨,内脏受损许多*,濒临在死亡的边缘。
“真讨厌……”
绿发像海藻一样在女孩身下散开,她脸颊上沾染着鲜血,神色却看不出愤恨,反而有些释然。
“死了之后,居然还要再死一次……”
“东海没能被我填平,反倒被一个巨人一口喝干了……但是……我也努力与他做了抗争,应当也算一样的吧?”
精卫满足地笑了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只有胸口还在轻微地起伏;过了一会儿,这轻微的起伏也停止了。
她死了。
谢挚垂下眼,操纵着神话屋,给女孩的尸体上轻轻盖上一片宽大的树叶。
精卫已死,但夸父与后羿的战斗还在继续。
没了精卫鸟打扰,夸父顿时轻松了许多,能够集中注意力,只对付后羿一个人。
他与后羿之间的体型差距太大,占据着绝对优势,后羿的神箭固然强横,却对他不能造成实质性伤害,夸父只消随意挥下几掌,后羿就不得不狼狈地四处躲避,有好几次差点被巨人如蚂蚁一般直接踩死。
“哈……!”
后羿又一次险之又险地在巨人的脚掌下勉强滚开,夸父还没受什么伤,可他自己的体力,却已经先一步要被耗尽了。
若是再熬片刻,愈发疲倦,后羿不确定,下一次巨人的脚掌踏下时,自己还是不是能够逃出生天。
最可怕的是——他摸了摸腰间的箭囊,咬紧牙关,汗珠自他额上大滴滚下。
他的箭也快被射光了!
这身躯无边的巨人,简直就是无敌!
人族要打败夸父,真如蚂蚁试图杀死大象一般困难!
“轰——”
夸父再一次踏下脚来,飞溅起无数土石。
这些土石比刀刃还锋利,割破了后羿的面颊与身体,他心一横,不再躲避,反而如灵猴一般攀上了巨人的脚踝,飞速向上攀爬,仿若在登一座真正的大山。
夸父没料到他竟敢爬上自己的身体,大惊又大怒,躬身弯腰,意欲将后羿抓取,或者直接碾碎在指腹之下。
但后羿体型太小,又太过灵巧,巨人的皮肤根本感觉不到他到底在哪;即便能察觉到,也很难一把抓住!
“我在这里,大个头!”
后羿的声音忽然在夸父的胸口处响了起来。
他将箭囊中装着的金乌尸体朝夸父当面扔去,取出最后一支箭矢,搭在弦上。
“你要太阳,那就给你!”
箭矢射穿了金乌尸体,那死去的太阳在夸父眼前轰然爆炸,极昼淹没了这片天地。
——他想与夸父同归于尽!
谢挚也没料到后羿竟然如此决绝,连忙用手挡住眼睛,免得被这极亮刺到眼盲。
许久过后,她才终于感觉光亮褪去,周围恢复了静寂与黑暗,犹豫着缓缓移开了手掌。
……映入眼帘的是倒伏在地的夸父,他的身体已经丧失了生机,好像一座山岭崩塌。
至于后羿,则是尸骨无存,在太阳的爆炸中直接被冲击得粉身碎骨了。
三败俱伤。
在这场神话的争斗中,没有人胜利,没有人活下来。
这就是“顺其自然”,不插手不干预,最终会产生的结局么?
谢挚又在原地耐心地等待了半个时辰,神话屋并没有打开,凤凰神王的神识也没有出现。
她将神话屋的时间调到了未来一千年,看到先前夸父死去的地方已经化为了一座真正的大山,山上遍披着柔粉桃雾,在初春的细雨中格外朦胧。
而在夸父化身的大山脚下,立着一座小小的庙宇,虽然比起后世的祠堂之类显得太过简陋,但仍然不难看出建造者的用心。
小庙中供奉着一把古朴的长弓,庙外的石碑已生苍翠青苔,铭刻着后羿的功绩:
“……初,大旱,羿射十日,与巨人争,相持久不胜,与之共死。”
这是后来的人族,为纪念射日的英雄后羿,而建造的庙宇。
至于那精卫欲填的东海,此时已经变为了一片大湖。
转眼千年,沧海桑田。
干涸的海洋成了湖沼,而当年的巨人化为了大山。
谢挚收回目光,心中轻叹。
至今神话屋还没有丝毫反应动静,这就说明,这条路行不通。
什么也不做,任由夸父等人争斗至死,是错误的选择。
但神王却又说,“神话并没有什么原本应有的样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必刻意将神话分开,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而要适时地做一些调整,使之能够合情合理地运转。
这是谢挚的第二次尝试。
“倒回去。回到……”
她斟酌着说:“回到十日作乱,后羿还没有射日的时候。”她要试着验证自己的想法。
夸父喝干了精卫欲填的海水,而后羿射下了夸父欲逐的太阳,所以追其源流,要先解决后羿的问题,再谈其他。
不远处的大山消失不见,神话屋回到了一千年前,后羿和夸父都还没死去的时候,夸父还没喝干东海的海水,而十轮太阳还在天穹上燃烧似火。
谢挚坚定地向前迈出一步,走入前方的平原。
这次,她要参与到神话之中,去改写神话的结局与进程。
第212章 进入
谢挚踏进神话。
刚一进入其中,“轰”的一声,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
脚下的土地片片开裂,寸草不生,空气里悬浮的尘土扭曲滚动,天地仿似蒸炉,要烤干立在其中的一切生灵,而头顶的天穹耀眼刺目,仿佛有无尽天火正在滚滚燃烧,根本不能抬头去看。
按现在的时间线,天上正悬着十个太阳,别说直视,恐怕肉眼刚一触及,便会直接变成瞎子的……
周围亮得晃眼,谢挚不适应地蹙起了眉,抬起衣袖,挡在脸上。
好热。
刚勉强走出几步,谢挚的头发便已经被汗水湿透,她感到每过去一息,自己体内的水分都在飞速流失。
……北海极寒,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流过汗了。
抹掉滚至下巴的汗水,谢挚有些恍惚地想。
她看了一眼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背,被晒红了一大片,火辣辣的疼。
这是晒伤,而且不轻。
被神王封禁修为之后,谢挚便与凡人无异,甚至身体还比普通人更加孱弱,甚至才进入神话一刻,便已经感到不适。
她低估了十日凌空的威力。
早在谢挚少年时,她在金乌梦中便已见过一遭十日同出的奇景,虽然过程艰险,但最终还是打败了敌人,解除了异象。
那十日凌空虽然可怖,一瞬间便点燃了大地,如同烈焰地狱降临人世,但毕竟是谢挚的手下败将。
因此她下意识便以为,任凭神话里的十日凌空再怎样可怕,但想必,就算其威力再强,应该也与金乌梦中相差不远。
其实,先前金乌梦中的太阳只是粗劣的复制品,再加上那持有昊天塔的女人修为低微,并不能发挥其真正神威百一,本就先天不足,与金乌化日,这十只躯体裹着天火的神鸟更是天差地远,丝毫不能相比。
而且金乌梦乃是金乌神的一方小世界残余——金乌神甚至还不是一位真正的神祇,而是在成神途中遗憾陨落;严格来说,只能称她为半神。
而神话屋却是出自真正的上古神王之手,其创造者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神圣种族——
神话屋比金乌梦要完美精妙得多,在神话屋中显现的景象,远比金乌梦更加接近真实。
也更危险。
谢挚割下一截衣袖挡住面容,勉强举目四处张望,想找寻到一处阴凉地暂时躲避片刻,等十轮太阳落下,入夜之后再活动,想必那时将会凉快一些。
但是却一无所获。
周围似乎是一片平原,平坦开阔,不见一棵树木,也没有生灵活动的痕迹,并无地方能让谢挚躲避歇息。
“……找一个,”直到说话时,谢挚才发觉,自己的嗓子涩得厉害。
她已经有了中暑的症状,浑身疲倦无力,而且头痛欲裂。
谢挚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试图稍微润润喉咙,才终于发出声音:“有人的地方。”
现在她所在之地,离人族聚居地太远了;即便目的地近在眼前,以她如今这副身体,也根本走不过去,恐怕半路就会中暑昏迷,径直倒在地上。
面前的场景应声变幻,谢挚慢慢弯下腰,她已经没力气再站直身体了。
汗水砸在干渴的土地上,立刻便渗入其中,被急切地吞噬,地面完全看不出湿润的痕迹。
“……天呐!”
谢挚听到有人惊呼。
一阵脚步声嘈杂响起,人声由远及近。
“快看!那里有一个人!……”
“她看起来马上要晕过去了!别再看了,快来救人!”不知是谁简短地命令。
有人来了……
这个认知涌进谢挚业已模糊的脑海里,她心中绷紧的弦缓缓放松,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栽倒在地,软软地晕了过去。
在意识彻底沉入混沌的最后一刻,她忽然想起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之前居然没有来得及问凤凰神王。
——在神话屋中死掉的话,她真的会死吗?
谢挚在心里苦笑,其实她已经猜到答案了。
按照那位神王一丝不苟的性格,很有可能。
意识浮沉,迷乱纷杂。
这一晕过去,倒仿似做了一场过于漫长的梦,再醒来时谢挚几乎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自己此时又身在何处,是在无忧无虑的大荒,还是在北海的草原之上,亦或是在书声琅琅的红山书院,或者宗主的怀中。
“……喂,快醒醒呀。”
“你再不醒的话,我就要去取……草了。”
模糊的人声。
谢挚试图去听清,却如同隔着一层波纹荡漾的水镜,总是朦朦胧胧。
她竭力推开水镜,却见一个窈窕清美的背影正在独自静立,一身白衣,风姿出尘。
谢挚一怔,停住脚步。
……是宗主?
还在梦里。
谢挚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并没有醒。
女人正在抬首凝望面前一尊精致华美的金龙雕像,似是听到身后有人,淡淡转身回视。
……不。
她不是宗主。
谢挚的心脏一下子缩紧,面色变得苍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看到她金色的瞳仁,略有些尖竖,带着真龙的威严。
龙族黑发金瞳,他们的金眸色彩辉耀,如同红日初盛,染在白云边的璀璨金芒。
而且眉心处,也没有宗主标志性的一点朱砂。
她给她的感觉,和宗主完全不同。
奇怪,明明是一样的白衣胜雪,一样的身段面容,却偏能穿出不一样的风采。
不论何时何地,也不论宗主心里到底怎样想,至少在谢挚面前,宗主总是耐心克制的,与少女从容调情,温柔神色不改。
而眼前的女人却不同,她更加接近于人们想象中的神圣种族,散发着一股难言的贵气,晲过来的眼神冷而沉静,锋锐如刃。
这不仅是一位君王的眼神,也是一位将领的眼神。
龙皇。
在她手中,一定曾有无数生灵殒命。
“金龙姐姐……”
谢挚喃喃地叫了一声,紧接着又清醒过来,眸中的脆弱迷惘之色消散殆尽。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经重新变得冷静坚定:“不对,你不是金龙姐姐……”
真正的金龙姐姐,或早在她当年决心将自己分为两人时,或许便已经不存在了。
“……姑母说我太重情心软,还总念着你,不能完成龙族复兴的大业。”
“所以,我想了一个法子……但那样做之后,我还是不是原来的我,我便不知道了。”
通过当年水晶宫里留下的一道传音,以及龙族著名的秘法第二法身,谢挚早已在身处北海的这几年间,将往事和真相推测出了七八成。
如今活在世上的,只有宗主,和——
“紫帝。”
“你是紫帝。”
谢挚用的是陈述语气。
青皇紫帝,青皇,应该指的是宗主云清池。
清池,也即是青池,正应了青皇中的青字。
而紫帝,自然则就是眼前人。
如她所料不错,金龙姐姐当年,应该正是用了龙族的禁忌之法,抽出自己的血肉骨骼,硬生生再造了一具第二法身,并将情感也一并注入其中,留在五州继续等待谢挚;
而第一法身则带领剩余的龙族前往了星星海,一面休养生息,壮大自身,一面伺机复仇,打回五州。
这安排原本很是妥当,既不误情,也不误事,只是却出了差池。
创造的第二法身在漫长的岁月中,竟然渐渐诞生了自己的意识。
谢挚也不知道宗主为什么一定要她胸中的涅槃种,但她敏锐地猜到,这应该与紫帝有关。
往事繁乱,千头万绪,在北海无数个难眠的深夜,谢挚都在反复地回忆自己的过往,试图从中理出一条路,拼凑出真相。
只是她掌握的消息太少,至今谢挚心中虽有隐约论断,但大多也只是猜测而已,并不能切实证明。
宗主瞒她的太多了。
而这正是谢挚潜意识深处,自己所造的梦境。
她日夜思索青皇紫帝其人,竟然让她出现在了梦里。
知道女人并不是真实,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人物之后,谢挚便镇定了许多。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与其说谢挚在问她,倒更像是在问自己。
屠灭神族,报夺运神战之仇?
星星海不能满足龙族如今扩张征服的欲望,占领星星海仍觉不够,还要占领五州?
她举步向前走去,直到接近紫帝身前方止。
仰头去看那清冷美丽的白衣女人,谢挚不禁有些失神。
……太像了。
实在是太像了。
紫帝和宗主,除了气质之外,外貌完全就是一模一样。
红唇柔软,脖颈如玉,连下巴的弧度也优美好看。
这唇,之前在中州时,曾许多次印在谢挚的额上,在那绚烂盛大的上元灯节,万千灯盏一齐缓缓升起之时,也曾隔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吻在谢挚的唇上,她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它的温度和触感。
谢挚掐紧掌心,迫使自己回神清醒。
……她不是宗主,不是那个她曾全身心依恋爱慕、最终又伤她至深的阿清,甚至也不是真人,只是她所做的一个繁乱梦境。
凝望着那双晦暗不明的云金龙瞳,谢挚再次上前了一步。
这次,她们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呼吸相闻了。
谢挚犹豫了良久,肩膀微松,屏住呼吸,慢慢将头抵在女人肩上。
在北海这几年,她很累。
肩上始终担着重任,心里也压着事,短短的几年,谢挚成长了太多太多。
既然是梦,那么是否稍微流露出一丝软弱,也可以得到宽容?
不敢完全投入女人怀中,谢挚只敢轻轻靠在她的肩上,以便自己随时退后逃离。
“阿清……”
她梦呓一般低唤:“你爱过我吗?”
这问题曾时时盘旋在谢挚心中,折磨得她迷茫又痛苦。
幻想出的紫帝却忽而有了动作。
她握住谢挚的腰,不容拒绝地按向自己,谢挚没料到她会忽然有此举动,“呃”了一声,便已被她箍紧在怀中。
女人垂首在她耳畔,谢挚感受到她的唇瓣蹭过自己的耳廓,像一个不经意之间的吻,一下子便浑身僵硬。
一如七年前在“海的精魂”,那年少的金龙好奇地凑近陌生的人族少女。
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你该记住我的名字,”女人道:“不是什么阿清,而是……”
“而是……?”
谢挚受蛊惑般重复,她太想知道金龙姐姐的姓名了。
鼻尖突然涌来一股极辛凉的气息,谢挚一顿,捂着胸口咳嗽起身,连眼泪都咳了出来。
“啊!她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秀的少女面庞,穿着粗糙简单的兽皮衣物,一手拿着一株黄绿草植,站在她面前,满脸雀跃惊喜。
梦醒了。
她正躺在一张……谢挚摸了摸身下——黑黢黢的草席上。
周围的光线很暗,一时并看不太清陈设,只觉屋顶颇为低矮。
谢挚注意到,自己在梦里最后闻到的那股辛凉气味,便正是从这少女手里捏的草枝中传出来的。
这应当是一株清凉醒神的草药。
是她唤醒的她?
对,之前就有模模糊糊听到,有人要去取什么草……
“……”
谢挚张了张口,想问她这是哪里,却没能发出声音。
再尝试了一下,还是没声音。
“……?”
正当她困惑地抚摸自己喉咙,疑心自己忽然变成了哑巴时,那少女的眼却很尖,立刻发觉谢挚说不出话来,风一样地冲出去,再小心翼翼地捧过来了一个陶罐,神情好似正在捧着一顶价值连城的金冠。
她将陶罐凑到谢挚唇边,友好地一笑:
“这是水,我们部落珍藏下来的,请喝吧。你太久没喝水,有些失声。”
尽管嗓子灼痛涩哑,正亟需清水的滋润,但谢挚并没有立刻接过水喝,只是沉默地看了少女一眼。
……她的嘴唇也很干,开裂起皮,不知多久没有沾过水了。
但看她的架势,恐怕谢挚不喝,她是不会将陶罐收回去的。
谢挚心里叹一口气,并未推拒,接过水罐,罐沿在唇上一沾,濡湿嘴唇之后,便将陶罐递给少女,示意自己已经喝完了。
少女单纯,即便谢挚装作喝水的时候她便在旁眼巴巴地看着,也没有察觉她动了手脚,高高兴兴地接过水罐,对谢挚打包票道:“好了!这下喝了水,你一会就能说话了!你嗓子还干不干?”
谢挚摇摇头,表示自己好多了。
心悸的感觉犹未消散,她还有些沉浸在方才那个梦里走不出来。
真遗憾。
七年前,她就没能知道金龙姐姐叫什么;七年后,明明只差一线,还是在最后关头被外力打断,仍旧是不能得知。
或许,终究还是她们有缘无分吧。
第213章 负责
闭目静待了一会,谢挚清了清嗓子,终于能够发出来一点微弱的声音了。
只是喉咙还是干涩灼痛,像含了一块粗糙的炭。
毕竟那少女捧给她的水,她其实并没有饮下去。
谢挚四下里望了一圈:“这是哪里?”
她支着身子想站起来,只是刚站直身体,头便撞上了天花板。
她似乎正处于一个低矮昏暗的地穴之中。
谢挚猜测,这是因为十日齐出,外界过于炎热,且又光线太亮,人族不得法,这才不得不将住所建在了地下,借此稍微觅得一丝清凉。
她猜得不错,少女果然应道:“我们现在正在地底下!外面实在是太热啦……”
少女模样看起来十四五岁,只是个子却发育得远远比不上她的年龄,这大概是因为常年穴居地下,营养不良和光照不足的影响。
下巴有些尖,瞳仁却又黑又大,在昏暗的地穴里亮闪闪的,谢挚觉得她真像只瘦弱灵巧的猫儿,心中已生几分爱怜。
她显然是个活泼话多的性子,不停询问谢挚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哇?哪个部落的人?南方,还是东方?你的衣服我从来没见过!那是什么做的呀?不是兽皮,又很致密,我摸了摸,又薄又轻便……”
“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中了暑,在外面晕过去了,那可正是白天!太阳还没落下!连我们最勇敢的族人,都绝不敢那时候上到地面上去的……你部落的长辈没教过你,只有晚上才能出门吗?”
“还好我哥哥发现了你,要不然,你就危险啦。”她认真地说。
说起兄长时,少女的眼睛格外明亮,显然对她哥哥十分崇拜。
“多谢你们救我,是我太莽撞了。”
谢挚朝她点头微笑,简短地道谢。
她现在嗓子还是不舒服,不大想说话。
之前被晒伤的手背上凉丝丝的,谢挚抬起手臂看了一眼,发现上面仔细地敷着草药,要不然,她此刻一定会更不适。
见她道谢,少女却一下子红了脸,低下头不说话了。
……黄天在上,这个被救回来的女人,真是她长这么大以来,见过最好看的人。
原本昏迷不醒的时候,躺在那里便像是一幅绮丽画卷,即便尚未展开,但已经足够动人心魄;没想到她醒来之后,才是真正的漂亮之至。
她一睁开眼,好像连这幽暗的地穴也随之亮了一下。
“你、你先在这等等,我去找我哥哥来!”
慌乱地丢下这句话,少女便落荒而逃,连谢挚叫她也没听见。
“哎……”
谢挚无奈地笑了笑,她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这孩子真有点像以前的她,只是她少年时,还比她还更热情大胆一些,见到合眼缘的姐姐,哪怕羞涩,也敢径直表达自己的喜欢。
少女离开之后,地穴里便只剩下了谢挚一个人,她感应了一下身体,一丝修为也无,连小鼎也无法催动,对她的呼唤置若罔闻。
凤凰神王真是……
谢挚坐在草席上,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怕她作弊吗?
她把她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连一点外物都没给她留。
现在已经证实,放任不管这条路走不通,谢挚便亲身进入了神话之中,开始新的尝试。
只是没想到,她低估了十日齐出的威力,又高估了自己如今的体质,第一步就遇到了困难,在烈日下只待了一刻钟不到,便中暑晕倒了。
所幸在失去意识之前,谢挚令神话屋将自己送到了人族的聚居地,被一支人族部落救起,这才保住了性命。
等那少女带着她哥哥回来之后,便向他打听打听,知不知道后羿在哪好了……谢挚在心里思索。
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能留在这里修养。
“……快来快来!跟我来!你昨天救的姐姐醒过来啦!”少女的声音遥遥地传了过来。
她将兄长一路引进来,推到谢挚面前,欢快介绍道:“这就是我哥哥!”
头一抬,谢挚也愣住了。
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青年,肩膀宽阔,背负长弓,神采焕发,穿着兽皮缝制的衣服,像一匹健壮英武的马驹。
但这并不是谢挚怔神的原因,而是,他——
“你好,我叫羿,是有穷氏人。”
青年朝谢挚腼腆地笑了笑。
他还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面上看起来镇定开朗,其实心中颇为紧张。
后羿。
他是后羿。
青年尚且青涩的面容与那个弯弓射日的人影渐渐重合在一起,谢挚不禁恍然。
她不露痕迹地盯了一眼他身后背着的弓箭,样式和材质都很普通,和那射日的神箭完全不是一把。
……来得有点早了。
神话屋将时间倒退到了过去,后羿还没得到他日后赖以成名的神箭——不,现在他甚至也还不是后羿,只是“羿”而已。
后是首领在名字前加的头衔,比方说,倘若谢挚是一支部族的首领,她的族人,便会尊敬地称她为“后挚”。
又如帝朝阳,她也不是姓帝,只是名字叫朝阳而已,帝是她的尊号。
“谢挚,”羿和少女还在看着她,等待她介绍自己,谢挚敛去诸多思绪,温和道:“我叫谢挚。感谢的谢,诚挚的挚。”
羿又等了一会,见她不再说话,疑问道:“……你没有氏吗?”
氏?
对了,在神话里的这时候,姓和氏还是分开的……谢挚略作思量,答道:“白象氏。我是白象氏人。”
白象氏?这是个什么氏?连见多识广的羿,也从没听过。
但转念一想,世界广大,有自己所不知道的部落,也属正常,羿笑着将身后的少女拉出来:“这是我的妹妹,名叫辛。别看她虽然年少,但很精通草药,你晕过去的时候,就是辛一直在照顾你。”
“我来的路上,她还一直在夸你漂亮呢……啊!”
说到一半,羿痛呼了一声,疼得呲牙咧嘴。
辛红着脸,收回踩在哥哥脚尖的脚,不敢看谢挚:“我……我并没有那样说……”
谢挚见她兄妹二人亲密,目光柔软了下去,也不由得浅浅微笑。
羿辛兄妹现在也不过十几岁,谢挚自己的年岁虽然也并不算长,但她经历过的事情太多,心境远比同龄人成熟,看着他们时,更多像长辈看待孩童。
羿和辛,让她想起了她和阿英。
当年在白象氏族,她最擅长的便是闯祸和恃宠而骄,阿英便也是这样惯着她的,常常在族长面前默默回护于她。
现在算来,她也不知多久没见阿英了。
之前谢挚在天衍宗去寻大荒的朋友,其他人都见过了,只有象英和骆燃霄没在宗中,未能相见,当时她虽然遗憾,但也并没有太多在意,想着日后时间还很多,并不必急于一时。
但之后,谢挚便进入了神墓。
再往后,就是她被举国追杀,身死潜渊,来到北海了。
或许神话屋将她送来的时间也不算早,而是刚刚好。谢挚忽然想。
首先要取信于羿,让他之后得到神箭、射下九日时,避开夸父所追逐的那颗太阳,这样便不会引得夸父大怒,也不会让羿在与夸父的战斗中死去,两人一道同归于尽了。
而她此刻,不是正有令人相信的天然条件么?
即便没有修为,但预知未来,不论在何时何地,也是足够唬人的神迹。
简单思索了一刻,谢挚便开了口。
“羿,辛,”她拿出自己平日讲课的语气,脸不红心不跳地从容道:
“其实,我乃是一位先知。”
在神话里的这个时期,国家还尚未诞生,先民还处于蒙昧无知之中,人族笃信鬼神,而谢挚正是想利用这一点。
“……”
闻言,羿辛二人都意外地睁大了眼睛,显然没想到谢挚会这样说。
先知,他们也听说过,可那只有在很大的部落里才有,而且打扮得都很有特色,蓬头乱发,戴着狰狞可怖的面具,浑身挂满配饰,号称自己可以沟通天地神明,与死去之人的灵魂对话。
而谢挚看起来……和他们印象中的巫祝先知,完全不像。
但再仔细看看谢挚,原本笃定的羿和辛,却又有些迷糊了——这样的容貌风姿,确实不像凡间生灵。
而且谢挚身上穿的衣服,不论是材质还是形制,他们也从来没见过。
啊,嫘姐姐最近倒是在养一些会吐丝的虫子,说是想试着用这丝来做衣服……可是谢挚身上穿的衣物,和那似乎也并不一样。
羿辛兄妹二人还在将信将疑,谢挚先笑着摇了摇头。
她并不是想一次性便叫他们相信自己,事实上,那也办不到。
“我知道你们不信我……不过,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
她望向年轻的羿,语气笃定:“你会成为本部落的首领,号称后羿。”
羿变了脸色。
他的确素有雄心,但他此刻还过于年少,没人会相信他的狂言,因此他也一直只是将自己的志向默默压在心底,连妹妹都没有告诉过。
谁料谢挚却一口说中了他心中所想,口气还如此肯定。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是十分相信,自己日后会成为首领呢。
谢挚头一次见到他,怎么便敢这样说?难不成她真的是什么先知吗?
“不仅如此,你还会得到一把神箭。”
谢挚看穿了羿的心神波动,微笑着续道:“那是一把火红的神弓,箭矢则是青绿……”这是她亲眼看到的。
“你将会用这神箭射下九轮太阳,成为人族的大英雄,为万世所崇拜敬仰——”
说到这里,谢挚故意顿了顿,直到羿脸上浮现不自知的急切之色,这才满意地接着往下说。
“但是,在射下最后一颗太阳的时候,你触怒了逐日的巨人,与他力战而不能取胜,最终只能同归于尽,一道赴死。”
羿还没有说话,辛先着急了。
她已经不自觉相信了谢挚几分,好像看到了日后兄长死去的惨状,咬唇问:“有什么办法可以……可以让我哥哥活下来吗?我不想哥哥死……”
说着已有几分哽咽,眼泪要落下来。
羿揽住妹妹的肩,轻轻地拍了拍,安慰伤心落泪的少女,目光则投向谢挚,沉默地等待着她的话语。
“很简单。”谢挚笑了笑,“只要避开巨人追逐的那颗太阳,换一个射就好了。”
“后羿,你要记住我说的话,不要忘记。”
她站起身来,在心中对神话屋发出命令,要它将自己送到后羿射日的时间段。
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
在被神话屋传送走的最后一刻,谢挚微微偏头,忽而嫣然一笑。
“要不然,你死掉的话,辛会很伤心的。”
她就此消失在羿与辛的面前。
羿揽着辛,下意识朝前急走了一步,又愣愣停住。
地穴里失去了第三个人的气息。
“她走了。”
望着怀中满眼含泪的妹妹,羿轻声告知。
走得无声*无息,一个活人就这样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
神话屋将谢挚带到了将来,后羿射日的时间。
她正立于一片疏林之中。
周围仍旧是炎热难当,但比之从前,还可以忍耐,已算凉爽。
谢挚抬头望了望天穹,不再是漫天刺眼日光,而是静静地悬着两颗太阳,一东一西,分挂两旁。
看来现在,后羿已经射下了八轮太阳了……
只要再射下一颗太阳,他的工作就可以彻底结束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呢?
一面这样想着,谢挚一面慢慢向前随意走去。
环境也有了不小的变化,大地不再干裂如龟甲,也不再了无生机,一片死寂;远远望去,竟有葱郁绿意在地面上流淌,应该是多余的太阳被射下之后,气温下降,绿植终于可以在地上生长了。
前方隐有人声嘈杂,似乎不少人正在聚集,谢挚侧耳倾听片刻,心中便是一动。
会是羿和辛吗?
她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方,不过,如果神话屋只是改变了时间的话,那她如今,应该也与后羿的部落所处不远。
谢挚加快了步伐,想看看他们到底是谁。
刚走出林地,她便被一声断喝止住。
“站住!”
闪着寒光的箭矢对准了她:“你是什么人,竟敢闯入有穷氏的领地!”
是个纤瘦而不失有力的女人,大约三十岁出头,穿着豹裙,一双乌眸格外明亮。
一看清谢挚的面容,这持弓箭的女人也愣住了。
“……”
……猫儿似的小姑娘。
虽然时光变迁,岁月在她的面容上留下了不少痕迹,但谢挚还是一眼认出了眼前人。
是辛。
那个曾经活泼开朗,在地穴里照顾医治过她的小少女。
谢挚心中微叹,并拢双手放在身前,让他们看到自己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直到众人警惕之色稍稍消减,才凝望着辛,温声道:“我叫谢挚,来自白象氏。”
“你还记得我吗?”
谢挚抬起手臂,让辛看到自己手背上的草药,那是前不久辛才亲手为她敷上去的——当然,对辛来说,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辛的实际年龄,比谢挚还长一些。
“……记得。”
辛沉默良久,似乎并不想答谢挚的话,但最终还是别开眼,忿忿地答。
本来想说,完全不记得了,但是她终究还是不会说假话,也骗不了自己。
怎么会忘呢?
在最没见识、最单纯青涩的少年时,见到那样一位惊艳的美丽女人,对她兄长的命运做出预言后便自顾自离去,怎么会忘记呢?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谢挚。
谢挚消失后,她和羿便一直在暗中寻找谢挚的踪迹,只是却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谢挚这个人一般,什么都探听不到。
至于那什么奇怪的白象氏,更是闻所未闻。
辛认定,这一定不是谢挚的真话,而是她随便编出来,哄他们兄妹二人的。
但谢挚的预言,却真的一件件应验了。
羿果然成为了部落的首领,变成了后羿,也得到了彤色神弓与青色神箭,射下了八颗太阳。
而有穷氏,在后羿的带领和族人的辛勤劳作之下,也成了一支繁荣鼎盛的大部族,当年那个猫儿似瘦弱的活泼少女,也长成了稳重干练的成熟女人。
现在,便只差最后一颗太阳还未射下了。
因为谢挚的预言,后羿一直在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在辛的劝说下,放弃了射下最后一颗太阳的计划。
但他等待了足足五年,谢挚所说的巨人还是没有出现,他便渐渐动摇,终于决定自己要背弓出发,射下多余的圆日。
想到这里,辛不由得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挚一眼。
她原本以为,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谢挚了,没想到,在她彻底绝望的今天,居然又再次见到了她。
她的外貌与衣服都没有丝毫变化,还是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简直令人疑心她是否不会受到时间的影响。
谢挚见辛盯着自己一语不发,有些困惑,便温柔地笑了笑,想以此表达自己的友好。
辛如被烫到一般,连忙收回目光。
该死。
……也还是那样好看,笑起来还是那样蛊惑人心。
她怨恨谢挚当年不告而别,一声不吭便直接消失不见,一直耿耿于怀,反复在心中咀嚼往事。
但当谢挚此刻真正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近乎恼怒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是对她怨不起来。
果然长得太漂亮总还是有特权么?
“你跟我来。”
被一股无名的烦躁所驱使,辛径直走上前去,不由分说便拉住谢挚的手腕,即便听到那女人本能的痛嘶,也只当自己没听见。
“我哥哥等了五年,还是没等到你预言的巨人,现在他等不下去,要去射第九颗太阳了。”
“谢挚,我不管你到底是谁,这些年去了哪里,又有什么目的……”
女人乌亮的眼睛扫了谢挚一眼,如她少年时一样直接:
“但是你得负责。”
第214章 辛
“你想要我……怎么负责?”谢挚问。
“跟上来就知道了。”
辛握着谢挚的手腕,转身开始奔跑。
“我带你去见我哥哥。”
“你得帮我拦住他……要不然,若你当年所说的预言应验,射下第九颗太阳之后,他就没命了。”辛的脸上划过一丝忧虑。
“我劝过后羿,可他不听我的话。但我想——”
说到这里,辛特地咬重了字句:“先知的话,他多少还是会听一点的。你说对吗?”
谢挚听出她话语间一点若有若无的怨怼,只觉尴尬又羞愧——毕竟,当初的确是她不告而别,也没对羿辛兄妹说真话……
归根结底,她并没有拿神话屋当做现实,只把自己当做一个外来者与旁观者而已。
辛身形颀长,兼之正值盛年,又久在山林,飞奔起来分外灵巧敏捷,谢挚被她牵着一路奔跑,面色已经白了几分,感到渐渐支撑不住。
但她素来要强,即便腿都在发颤,也不告诉辛,只是默默忍受。
直到辛不经意间回头看了谢挚一眼,才发现女人正在脱力的边缘,乌黑的发丝被汗水打湿,粘在脸庞和脖颈上,愈发衬得她肤白如玉,却还咬着嘴唇一语不发。
“……你身体怎么这样差?”
辛脚步一顿,诧异地问。
她本以为谢挚不是凡人,既然谢挚能够预言未来,还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她与辛面前,最次也应当是个身怀神通的巫祝之类,因此方才并未顾忌太多。
虽然听到谢挚被她一捏手腕,便疼得低吟一声,也只当这狡猾的女人在装娇弱,骗她同情心软而已。
但她却没想到,只是这种程度的奔跑而已,便能让谢挚气喘吁吁。
……原来她竟不是装的么?
“没事……”
谢挚平复着呼吸,朝辛勉强笑了笑。
她并不打算回答辛的问题,在原地休息了片刻,感觉疲倦稍褪之后,便打起精神,道:“我们继续走吧,不碍事。”
若是她十几岁的时候,自然不会因为奔跑一会儿就狼狈至此,那时她肉身强大,在大荒整日逃跑也不觉困倦,甚至还有余力背上偷懒的火鸦……
但她如今,毕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无畏无惧的少女了。
“……”
辛没作声。
她沉默地看了谢挚半晌,直到谢挚开始不自在时,忽然干脆利索地在她面前蹲下:“我背你去。”
“快点,”见谢挚站在原地愣神,没有动作,辛催促她道:“你这样太慢了,我还得照顾你,跑不快,等我们到了,就算有一百个太阳我哥哥都射完了。”
这理由倒的确很充分……
谢挚无奈,也知道在神话屋里,自己便是一个孱弱的凡人,便不再犹豫,依言轻轻趴上辛的脊背:“好。”
这样果然快了许多,谢挚侧头去看辛,心情略有些复杂。
……原来方才,她牵着她疾奔的时候还并不是全速,已经克制了不少了。
不多时,直到夕色于前方渐浓,西方天际血红一片时,辛才住了脚。
谢挚刚进入神话屋,后羿与夸父同归于尽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
天地间弥漫着一股悲凉的奇异气氛。
“到了。”辛望着前方,神色凝重:“我哥哥就在前面。”
谢挚跃下她的背,顺着辛的目光望去,果然便见一个人影正在慢慢行走,背上一把火红的长弓格外显眼。
是成年的羿。
“后羿!”
辛叫他,“回来!不要再去射日了!你会死的!”她大喊着说。
后羿应声停住脚步,只是却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辛又呼唤了一遍哥哥。
后羿终于说话了。
“辛,”背对着妹妹,他平静而决绝地说:“回去吧。我一定要射下这最后一颗太阳,哪怕我浑身碎骨,也没关系。你劝不动我,你知道。”
“辛劝不动,我可以么?”谢挚插话笑问。
动听的女音在身后响起,分明陌生,却又透着一丝莫名的熟悉。
后羿愣在原地,仔细地分辨这是谁的声音。
记忆如潮水一般回袭,后羿心中滚过一道惊雷,不可思议地豁然回身:“是你!”
那个十几年前被他救回来,号称自己是先知,对他的命运做出数个精准的预言,最终又消失在他面前的神秘女人!
趁这机会,谢挚对辛急喝:“拦住他!”
辛反应极快,立刻明白谢挚在为她引开后羿的注意,疾奔出去,将哥哥按倒在地。
后羿虽然强大,可他不愿伤害妹妹,又因为谢挚的突然出现而心神剧颤,一时竟也没能占据上风。
辛将后羿的头牢牢地按在地上,另一只手则将男人的双臂交叉,反剪在身后,再用绳索缚住;谢挚从辛熟练的动作中看出来,她之前一定也这样绑过后羿许多次。
“辛!你干什么!”
在谢挚面前被妹妹打倒绑缚,后羿顿觉失了脸面,恼羞成怒地低吼。
谢挚步过来,弯下腰,轻快地抽走了后羿腰间挎的箭囊。
“你的神箭,我就先收缴了。”
她抽出一柄青绿箭矢,检验般地在面前懒懒一晃,确认无误之后,眉眼含笑。
“免得你再闯祸。”
谢挚将箭囊挂在自己身上,神弓没有了箭矢相配,也毫无用处,变成了一件死物。
这一次,她可不能再让后羿射下夸父追逐的太阳,要不然,第二次尝试就前功尽弃了。
回忆着那片浩瀚的海水,她并不清楚它的位置,谢挚转而问辛:“辛,你们部落周围可有什么海洋大泽么?”
“海洋?”
因为谢挚帮助她拦住了后羿,辛的态度终于好了一点,她略一思索;“有。”
“是在哪里?”
“就在附近,”辛随意地抬臂一指,“东方。”
“过一道山崖,便是海。那山崖上飞着一只小鸟,总是日夜不停地鸣叫,我们都叫它精卫。”
谢挚猛然变色。
……精卫!
辛没发觉她的异样,还在继续说:“原本东方并没有海的,数百年前十日齐出,冰山融化,这才在那里汇聚成了一片大海……”
原来竟然是因为十日凌空,这才造就了日后令精卫溺死其中的海洋么?
紧接着,谢挚又否决了自己的猜测。
不,不对。
神话故事混在了一起,而神话是没有细节的,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它们被融合在一起之后,只要保持基本情节不变,其余部分就会自行演化发展,补全不合理的逻辑……
换而言之,神话是活的,它不是死物,而会于叙述者的口里更新迭代。
它会自己完善自己。
但是这一次,足足三个各具特色的神话相互缠搅,错乱的程度太大,连富有包容性的神话也无法自洽,这才陷入了混乱之中。
所以,她的任务,并不是分开神话,让它们恢复“原本应有的样子”,而是……
谢挚定了定神,望向东方。
无边的碧波在胸中翻涌,她好像又嗅到了海洋的咸腥气息。
——让神话变得合理。
她之前的思路是对的。
总算有了一点解开谜题的头绪,谢挚不由得精神大振。
她用心声命令神话屋道:“将我带去夸父逐日的时间段。”
后羿已经被暂时稳住,她要去干预夸父,让他不能饮干精卫欲填的东海。
奇怪的是,命令发出之后,面前的景物一动不动,还是原样。
……怎么回事?
神话屋坏掉了吗?它怎么不听她的指挥?还是凤凰神王将她的权力收回了?
谢挚一愣,又屏息等待了片刻,周围还是没有变化。
看向一旁,被五花大绑的后羿还在呜呜挣扎,辛也还立在原地。
她在原地呆了一息,极快地反应过来——
如雷的轰鸣声在遥远的东方天际响起,熟悉得令谢挚战栗。
就在前不久,她才听过这声音,印象还很深刻。
不是神话屋没有执行她的命令,而是这就是夸父逐日的时间段!
夸父已经来了!
眼看着夸父的身体再次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马上就要弯下腰去,将东海一饮而尽,谢挚大急,径直反身,将神弓在后羿的身上一把摘下。
“你干什么?!”
她抢走了神弓!
后羿与辛一齐惊讶,他们都没料到谢挚忽然会有此举动。
谢挚不答,她来不及向他们阐明缘由,只是一言不发地自箭囊中摸出箭矢搭在弓弦上,因为过于急切,她的手甚至都有些发颤。
快来不及了!夸父马上就要将东海的水喝干了!
但不论她怎样拉动弓弦,力量如泥牛入海一般,神弓都纹丝不动。
谢挚抿唇,额上渗出汗来。
她已经猜到了自己为什么拉不开这神弓,但却仍然不放弃,仍旧在沉默地拉弓。
弓弦割破了她的手指,在巨大的压力下,细韧的弓弦比刀锋还更加锋利,鲜血在谢挚指缝淅沥淌下,她仿若未觉。
“哼!”
后羿冷笑了一声,他以为谢挚居心不良,骗取他妹妹的信任,想趁他不备,偷走神弓。
“没用的,你放弃吧!你拉不开的,我这弓足有千石,凡人岂能驾驭?”
“……”
谢挚再次尝试了一次,还是完全拉不开弓弦。
如后羿所言,神弓不是供给凡人使用的,想要拉开它,臂力需要足够拉动千石之重。
谢挚虽然天性豁达,可在此时此刻,心中还是不禁有一瞬的怅然闪过——
若是她还是以前的她,即便被凤凰神王禁锢了修为,可还有肉身在,拉开一把区区千石的长弓,完全是易如反掌,没有任何难度。
但对现在的她来说,却是难如登天。
和之前的进程一样,夸父发现了面前的水源,巨人心头一喜,缓缓俯身,将嘴唇凑近了海面。
……来不及了。
谢挚认清了现实,心中陡然涌上一股颓然无力,终于慢慢地松开弓弦,手臂垂落下来。
她的手掌已经被割得鲜血淋漓。
就在这时,辛忽然上前几步,立到了谢挚身后。
谢挚没有动弹,也没有躲闪。
她猜测,她突然夺走了后羿的神弓,辛应该是来向她问罪的,她自觉有愧于她兄妹,觉得受辛责骂一二,也无妨。
出乎谢挚意料,辛的神情很平静,不像是要发怒。
“你拿我哥哥的神弓,是要做什么?”
谢挚愕然,没想到她竟然不生气,“……是要……”
想了想,谢挚还是说了实话:“我想用这神弓擦着太阳射几箭,让它惊飞而走。”
这样,夸父追逐一生的目标忽然转移,他一定会放弃饮水,被引走的。
精卫的东海,也就可以保全了。
这计划原本很合理,可是却出了意外——谢挚现在,根本就拉不开这把神弓。
听到谢挚的话,辛没有更多问询,拿过谢挚手中的神弓,干脆利落地摆开架势,将弓弦轻而易举地拉开,如同一弯满月。
她遵照谢挚的指示,接连射出光辉灿烂的几箭。
神箭闪烁着青光,如飞鸟一般,精准地紧擦太阳而过。
太阳大惊,察觉到敌人攻击的意图,内部腾起一只神鸟的轮廓,那是三足金乌正在惊慌失措。
对谢挚惊讶的目光视若无睹,辛再次挽弓搭箭,放出箭矢。
这次射出去的神箭威力可怕,甚至射灭了太阳最外部的几缕天焰!
“呖——”
三足金乌终于不再犹豫,长长鸣叫一声,瞄准了一个相反的方向,驾驭着太阳急急逃离,如同光焰坠地。
“……?”
夸父感觉到头顶的光线变化,本能地抬头望向天际,却见自己追逐的太阳正在极速逃遁。
太阳跑了!
原本只差一线,就能追上它了!
“站住!”
夸父也着了急,顾不得再饮水解渴,当即丢下海洋不管,拔足飞奔,追逐太阳而去。
巨大如山的身影不出几刻,便彻底消失在谢挚的视野里。
白喙赤爪的小鸟衔着土石,晃晃悠悠地在海面上投下木枝,其气势汹汹,好像自己在海中投入了一座山峰。
“精卫!”
它拍着翅膀,满意地尖声啼鸣。
精卫心系填海,对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全然不知,也不知道自己毕生的愿望与心血,在方才只差一步就要毁于一旦。
谢挚转过头来,呆呆地望着辛。
辛早已放下了手臂,拿着神弓,默默地盯着谢挚的脸庞,似是在等待她的夸赞。
海风拂来,卷起了女人的长发。
她那闪着光芒的眼睛,与少年时一模一样。
……猫儿似的小姑娘。
谢挚心中再次腾起这句比喻。
“你要人帮忙,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比我哥哥,要可靠得多。”
辛抬起下巴,终于流露出了一些神采飞扬。
“英雄的妹妹,也未必就不是英雄。”
第215章 有穷氏
“我知道……辛。”
听到辛的话,谢挚望着她怔愣半晌,方温柔地笑起来。
辛有时候,真的有些像过去的她。
可她与她,毕竟还是两个人。
她们的命运完全不同。
希望辛不要像她一样,被世事磨折打压,失去今日射日的心气……谢挚在心底默默地祝福。
“你本来就是英雄,这跟你哥哥后羿,没有半点关系。”
辛原来也能拉开这把神弓,不仅力量足以射日,而且丝毫不逊色于后羿,甚至胆识还隐隐更胜兄长一筹,这确是她所没想到的。
倒是她,太拘泥于神话本身了……
一心牵系在后羿身上,反倒忽略了辛。
羿的妹妹,也未必不能是神话的主角。
遥远处传来一声神禽的长鸣,那边的天际猛地爆发出万丈金光,如同极昼降临,随即又缓缓暗下去。
是那逃遁的三足金乌被捉住了。
夸父追上了太阳。
“啊……”
太阳的金光映照着巨人沧桑的脸庞,将他黝黑的眼睛映得如一捧微波荡漾的湖水,里面有一轮明月正在摇晃。
极满足地,他捧着手中缩小化的太阳,像看着一株世上最美的鲜花那般,满怀欣喜地看着它。
炽烈的光焰燎焦了夸父的头发,在他脸上灼下了道道伤痕,他都全不在意。
“终于追上你了……”夸父喃喃低叹。
在这若有若无的叹息声中,夸父的身体渐渐化为一座起伏绵延的山脉,而太阳如萤火一般静静地消散在山脉之间,犹如落下一场盛大的光雪。
点点灿光没入土壤,抽出鲜嫩的绿芽。
几个呼吸过去之后,夸父化为的山脉上已是一片葱郁,绿意尽染,焕然一新。
谢挚认出来,那遍布山脉的树木,正是桃树。
待得来年春天,这座大山将会融化飘浮在一片桃粉花雾之中。
与此同时,谢挚也感到一股无形的波动在神话屋中蔓延开来,像一缕清风,只有她能够察觉。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东海。未及饮,逐日而去,其身与日俱化邓林。」
神话改变了。
后羿射日的神话也随之产生了变化——
「昔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帝命羿射十日,中其八日,日中八乌皆死,堕其羽翼。及至第九日,射之不得,辛为羿助。辛,羿妹也,少而聪敏,素有高志。羿死,继为后辛。」
谢挚欣慰地看了身旁的辛一眼。
看来,随着神话改变,辛的命运也改变了。
在后羿死去之后,她会是新的有穷氏首领,号为后辛。
现在,三个神话已经改变了两个,就只剩精卫填海最后一个神话还没有变化了……
谢挚静待了片刻,那股清风似的波动却就此沉寂了下去,不再继续向她传递信息。
神话屋没有打开,凤凰神王的神识也没有出现,宣告谢挚成功解开了谜题。
这就说明,真凰的谜题她还并没有解开。
至少没有解完。
……怎么回事?
谢挚蹙起了眉,迷惑在她心间弥散开来。
她还有哪里没做对?难道她之前的思路是错的么?她分明已经尽力了。
让神话变得合理,莫非这是一条错误的推断?
但谢挚又隐隐地感觉到,这的确就是正确的道路。
只是……
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指尖。
还差点什么。
譬如高楼将成,地基却缺少一块砖石,明明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可就是差的这一点,正是那最关键的一点,使得高楼不能稳固,仍旧在发抖摇颤,这才功亏一篑。
差的是精卫填海。
神话屋一共损坏了三个房间,也即是三个神话,而夸父逐日和后羿射日都改变了,就剩下了精卫填海没有改变。
是的,总共有三个神话,她确实没有将精卫填海串连起来……
原本以为,只要解决了前两个神话,叫夸父不再饮干东海的海水,精卫填海这个神话不必她再单独处理,也会因为问题消失,而自行解决的……
但现在看来,却似乎不是这样。
须得将精卫填海也纳入考虑才行。
啊……凤凰神王是有什么强迫症吗,差一个都不行,就非得一个神话都不能缺漏?谢挚腹诽。
谢挚将进入神话屋之后,所有的经历从头到尾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
她这次着重回忆了凤凰神王的三条提示。
“首先,第一印象很重要。”
“其次,要留心细节。”
“最后,你最相信的前提可能并不正确。”
第一印象……指的是什么?
这个词汇吸引了谢挚的注意。
至于剩下两条提示,由于过于模糊,指意不明,连谢挚也一时半会参不透其中真意,暂时被她放在了后面。
是说来到神话屋之后,她看到的第一幅景象吗?
那不就是……精卫填海吗?
谢挚心中一动,看向远处的山崖。
那正是她刚进入神话屋之后,所立的地方。
“将当时的情形再回放一遍。”谢挚命令神话屋。
神话屋依言而行。
一副画卷在谢挚的识海中缓缓展开——
海风呼啸不息,山崖沉默耸立,碧浪拍击在崖壁上,撞碎成万千雪白水珠。
忽然,一扇奇异的光门在山崖上悄无声息地凭空出现。
来了。
谢挚集中精神,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从这扇光门后走进神话屋了。
光门被缓缓推开,走出来一个极美丽的女人,正是谢挚本人。
正在观看的谢挚眉梢一动。
虽然已经亲身经历过了一遍,可是这种在第三视角注视自己的感觉还是十分奇妙,画卷里的人几乎有些让谢挚感到陌生。
画卷里的“谢挚”对她的观看无知无觉,仍旧在继续动作。
她还没习惯外界的刺目天光,本能抬手捂住了眼睛。
过了一会,“谢挚”才慢慢放下手,谢挚看到她脸上出现惊奇的神情。
她现在……应该是看到了前面的海。谢挚在心中揣测。
接着精卫便现身了。
绿发女孩呐喊着“精卫”,自一座小土堆上抓了一把土石,那座土堆差不多与她腰部平齐,便又朝悬崖边飞奔而去,速度丝毫不减。
“谢挚”大惊,试图拦住女孩,但女孩却径直从她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女孩跃下山崖。
几息后,一只白喙赤爪的小鸟飞了起来。
精卫鸟衔着土石,将其投入海中。
再心满意足地飞回崖上,再次抓着土石跃下,如此循环往复。
再往后,夸父就要在海的尽头处现身了。
“就在这里停住。”
之后的也不必再看了,那已经超出了“第一印象”的范畴。
谢挚蹙眉沉吟。
这就是所谓的……“第一印象”么?
可她并没有从这段记忆中看出来什么。
甚至为了防止自己错失细节,谢挚还特意令神话屋为自己回放了一遍当时的景象,以求与真实分毫不差。
是她太不细心,以至遗漏了什么吗?
谢挚不死心,又将这段记忆反复回看了四五遍,还是一无所获。
真凰的谜题还没解出来,她的头倒先开始疼了。
谢挚无奈地苦笑。
算了……
先将这个什么第一印象放一放吧。
在别的地方找找看,能不能得到什么新头绪。
“谢挚。”刚好辛叫了她一声。
“嗯?”
谢挚循声望去,便见羿辛兄妹正在并肩而立。
辛方才已经解开了后羿身上的绳索,将神弓还给了哥哥。
她见谢挚久久静立,一时垂眸,一时蹙眉,似在思索什么重要之事,不想打扰于她,此时终于看谢挚回过神来,才同她搭话。
神话屋为谢挚回放记忆是在识海之中,外界并看不出什么异常,至多只能发觉她忽而沉默下去,以为她在沉思或者走神而已。
“我哥哥的命运改变了么?”辛问谢挚。
她指向天穹,此时已是傍晚,最后一点夕晖正在收敛声息,缕缕暗金光芒沉入地平线。
那是十日中留下的唯一一颗太阳,今后,它将代替其他太阳自己的使命,将合适的光与热洒向大地。
辛盯着面前的女人,心情紧张,这是她现在最关心的事。
“改变了。”
所幸,谢挚的回答抚平了辛心头的不安。
女人朝他们兄妹温和地颔首:“九日已被射下,夸父也被引走,与第九颗太阳一起化为山脉桃林,天下得以太平。”
“羿,你的性命保全了。”她将之前摘下的箭囊掷还给后羿。
“……哼。”
后羿接过箭囊,将它别在腰间,扭过头,抱臂不答,显然还在对谢挚联合妹妹,将自己按倒在地耿耿于怀。
过了片刻,他才道:“我并不怕死。要不是辛一直拦着我,我一定早在五年前便将太阳射完了!”
谢挚忆起自己刚进入神话屋时,后羿射下九日,与夸父决绝地同归于尽的最终结局,以及那间供奉着弓箭的小小庙宇,与庙前生着青苔的残破石碑,便是一笑。
“我自然信你。”谢挚柔声道。
后羿的确并不怕死,这是她曾亲眼见过的。
那马驹一样英俊健壮的男人原本还在沉着脸色,闻言却忽然不自然地低下头,蹭了蹭鼻尖。
谢挚眼尖地看到他脖颈上腾起了一片红色,不禁失笑。
神话屋里已经过去了十余年,羿成了后羿,但他与当年那个地穴里向她问好的腼腆青年还是一模一样,并无不同。
“谢挚……”
辛露出了犹豫的神情,她轻声问:“你又要走了吗?”
就像十几年前,一句招呼也不打,便径直消失在她与后羿面前一样?
谢挚不属于这里,她好像甚至都不属于这个时代……辛能感觉到这一点。
谢挚思索了片刻,轻轻摇首。
“我是要走……但不是现在。”
现在她还没解开真凰的谜题,线索中断,即便想走,也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
“那你要不要去有穷氏?”
似是感觉自己邀请得略显突兀,辛连忙补充道:“……要是你没处可去,暂时又不离开此地的话。”
说完这句话,好像已经用完了辛所有的勇气,她低下眼,避免自己看到谢挚惊讶的神情。
直到清如玉鸣的温柔嗓音在她面前响起。
“好啊。”
谢挚走过来,自然地朝辛伸出手。
“多谢你们收留我,我的确暂时没地方去。”
女人偏头微笑,掌心被弓弦割破的伤口略显狰狞,血还未干完全。
“你能帮我包扎一下吗?辛。我好疼。”
她示弱得如此娴熟。
“我记得,你还这么高的时候——”
谢挚在腰间比了比,因为回忆起了辛的少女模样,神情愈发柔软,“就精通草药了,想必过去了十余年,你于此道的造诣一定更加深厚了吧?”
“请你治治我,好不好?”
“……”
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掐着掌心没说话。
她现在,真的有点相信谢挚是个巫祝了。
这样能蛊惑人心,不是巫女是什么?
第216章 嫘
太阳西沉,日光渐敛。
此时正是傍晚,*归山的鸟雀啾喳乱鸣,远处夸父神化成的山岭横在视野的尽头,山下暮春已至,但山上的春天还正年轻,桃花满满地开了一山,远远望去,竟仿似一片巨大的粉云,红日便是在那山岭背后每天升起落下。
现在,只有一颗太阳了,对生灵来说十分合宜。
再过几刻,等到天光愈发朦胧,有穷氏的领地上升起弯弯曲曲的道道炊烟,高而淡地消失在天际,犹如云雾叆叇,部落白日打猎的族人便也到了该打猎归来的时间。
部落里,一个容貌温婉的女人跪坐于一片草席之上,正在低头娴熟地侍弄着什么。
她穿得很朴素,身形却窈窕而又优美,连垂首的模样也好看,像天鹅曲颈饮水。
手捧一块扁而平的浅口木盘,里面爬着十余只雪白圆胖的蚕儿,正在一刻不停地啃食桑叶。
女人望着它们的目光便也愈柔,仿佛正在凝视着什么娇嫩的绿芽。
她原本的神情平静而又耐心,但随着天色渐晚,外出打猎的族人背着弓箭陆陆续续说笑着归来,却在其中总也不见她盼望见到的那个身影,女人的眉间便隐隐显出一抹忧色。
又等了片刻,还是没有回来……
终于,女人似乎再也等待不住,将手中的木盘放下,站起身朝远处踮脚张望——
“嫘姐姐。”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身后响起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嫘惊喜不已,转过头一看,心心念念的人果然正立在她身后。
“给你花,嫘姐姐。”
谢挚笑着将手中的花递给嫘,是一小束新鲜芳香的野花,搭配起来的色彩格外漂亮。
“啊,你真是……”
“身体不好,还去给我摘花……”
嫘嗔了一声,但却也止不住地笑起来,显然对这花很是喜爱。
却不知道是喜欢花,还是送花的人。
将花束看了又看,嫘方含笑看向谢挚,柔声道:“谢谢小挚。”
两人在草席上对面而坐,谢挚接过蚕盒看了片刻,观察它们有无异常。
嫘在这期间,一直目光如水地注视着她,直到谢挚放下木盘,才问:
“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不必谢挚回答,她也知道谢挚去了哪里:“是又去了东海崖那边吗?”
“是的。”谢挚并不否认。
“还是没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吗?”
“还是没有。”
“别担心,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的。”
嫘轻轻地握了握谢挚的手,目光恳挚。
女人的态度比春风更加轻柔温软,不会令人感到丝毫不适,只会让人如遇温水,整个人都不自觉地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