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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朝堂

长夜已尽,从今以后,北海的草原之上,没有生灵再会受到半分欺凌压迫。

谢挚最后深深凝望了一眼面前的凰血王府,如同注视北海过去的屈辱历史,转身离开。

黑雾与夜色在她身后散开,像是羽翼。

胸中内伤再次发难,唇边溢出血来,又被她低下脸,尽力压住咳嗽声,不动声色地抬袖拭去。

周围的北海生灵执着武器,分离在道路两旁,沉默尊敬地望着谢挚,这个脆弱纤细、身受重伤的年轻女人。

他们清楚地感到,在她身上,在有一股与外表不相称的精神力量在始终流淌,虽然无声,却有巨响,心间奔涌着坚不可拔的意志,与随时献身牺牲的觉悟决心。

磅礴浩瀚,势不可挡。

被一种肃穆的莫名情绪震慑,北海生灵一时之间都有些恍惚,心神震荡,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屏住了。

直到被一声清脆的鸣叫打破宁静——

“扑棱”一声,一只英挺的游隼蓦然沉下,稳稳地落在谢挚肩头,流线型的身躯好似铁铸,眼眸锐利,铁钩似的尖喙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已经送到了么?”

谢挚用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游隼的前胸羽毛,这素来凶悍的神禽在她手下乖巧极了,竟然眯眼缩肩,一副极为舒适享受的样子,主动用头来蹭谢挚面颊,显然对谢挚非常喜欢亲昵。

这正是之前,英招王与霜狼首领将谢挚带到八骏的领地,要为她拣选坐骑,神禽之中格外出色的优胜者,虽然最终并未中选,但还是跟谢挚建立了亲密的关系。

“送到了!”

游隼享受着谢挚的抚摸,抖抖羽毛,快活地说。

它喜欢能为她做事。

“那边怎么说?”

谢挚的神情依然宁静自然,腰身笔直,若不是她此时脸色过于苍白,且又浑身血迹,谁都看不出来,她其实身有重伤。

眼睛婆婆捕捉到了“那边”这个字眼,神色微微一变。

……什么那边。

北海之南是中州,之北则是……

老人捏着拐杖,颤颤地上前来:“哎,姜微,你——”

“狐君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她已派人赴往中州歧都,告知人皇,北海已被狐族接管。”

游隼合拢翅膀:“想必,今明两天之内,人皇的案前,就会收到消息。”

眼睛婆婆一下子愣在原地,未尽的话忘在舌尖喉头,将手里的拐杖攥得极紧。

“条件是什么?”

谢挚并不动容,没有流露出来什么喜色。

她知道,狐族虽然在神圣种族之中较为弱小,可也绝不是易与之辈,不可小视。

他们不会做赔本生意。

此番狐君应许,本就在她意料之内,但听游隼言语,答应得如此痛快,恐怕要求的酬劳同样高昂。

“狐君说,要北海如今储存量的八成仙金。”

太多了,她最多只能接受给出六七成仙金……

狐君这是看准北海生灵处境艰难,料定他们不敢不答应,所以才狮子大开口吗?

神圣种族不都是富可敌国么,怎么如此贪财?

之前她见到的神圣种族,不论是那位傲慢自负的摇光大帝,还是……金龙姐姐,不论性情怎样,在财物上,总都还是慷慨而不在意的。

贪心的狐狸。

谢挚皱了皱眉,没有立刻表达不满,只是问:“还有呢?”

“狐君还要凰血王姜垂的一半私产。”

这个倒不是不能考虑,但也还是要的太多……

谢挚垂眸片刻,在心中反复估量思索,随口问:“还有没有?”

倘若狐族还要东西,大概是要丹凤城的积蓄吧?北海的土地与生灵,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任何用处。

“不是……”

“嗯?”

猜测被否认,谢挚不禁一愣,侧目看向游隼。

“那么他们要什么?”

“他们说,想要……呃……这个……”

游隼今晚头一次面露难色,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被周围人再三催促,它磕绊了一下,终于才下定决心了似的,闭上眼睛,艰难地嗫嚅道:

“他们说……想要……”

“想要您。”

“……?”

谢挚茫然地抬眼:“什么?”

她怀疑自己受伤过重,方才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游隼的回答。

“是真的……!我没骗您……”

感觉自己的忠诚可靠受到了质疑,游隼顿时有些发急,连话也利索了很多:

“狐君说,听闻巨人们的巴克撒姝色动人,才貌双绝,举世无双——”

回忆着狐族的华丽宫殿,游隼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那个妩媚美丽的狐族女人。

雪一样的长发垂落颈间,又被纤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着捻起。

狐君懒散地斜倚在上方的主座,赤裸的长腿伸出白袍,衣领敞开,足尖点地,仅仅是随意地睨下一眼,都令人一阵面红心跳,不能不神思翻飞,心生绮旎。

她将游隼呈上来的卷轴拎起来看了看,支着头笑了一声,又放下。

“写这个东西的人,字一般,笔力倒是尚可。”

她在品评谢挚写的内容。

谢挚来到中州之后,才人生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学书法,在红山书院的时候,她的字写得很是惨不忍睹,连夫子看到也会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寻个什么方向夸奖鼓励。

直到来到北海之后,她足有五年不能修行,甚至比凡人还更加脆弱,才终于能够静下心来练字;

此外,加上还要教导北海生灵学习,她在写字自然上面投入了更多精力,比起之前进步颇大,简直有如云泥。

至少谢挚如今的字俨然颇具风骨,已得些许妙意。

想必夫子知道之后,必定会非常高兴,欣慰得多喝几盅酒……

至于宗主,则是被谢挚刻意忽略了。

其实当年,与宗主初通心意之后,她有许许多多次坐在天峰之顶,怀着悸动与爱慕,认认真真地看过宗主写字,用目光反复描摹过女人的侧脸。

也有许多次被宗主含笑唤去,圈在怀中,手把手地亲自教她写字。

她那时年少,初涉情场,一门心思挂在身后的恋人身上,被这样对待,哪里还能分出心来学书法呢?

背后是宗主柔软的身体,女人气息微凉,若有若无地洒在她敏感的颈后,激起阵阵战栗,独属于宗主的清淡冷香完全包裹着谢挚,让她心如擂鼓,坐立不安。

更何况,宗主低首讲解时,有意无意之间,唇瓣还会擦过谢挚的耳廓,青涩的少女顿时浑身僵硬,面上蒸起薄红。

往往她只写了几个字,就已经被勾得发晕,再也忍耐不住,扔下笔投入宗主怀里,仰起脸来向宗主求吻。

但任她怎样请求,怎样引诱,宗主却始终不肯吻她的唇,最多只肯抬起她的下巴,将她垂眸深深地注视半晌,再揽住她,轻轻地吻在她额上,动作温柔而又克制。

谢挚当年也曾忍着不好意思,困惑询问过,宗主只是说,是她年纪太小了,要她再等几年,再长大一点,再行亲密,谢挚感念于她对自己的珍重疼惜,也接受了这个说法。

现在想来,恐怕宗主,根本就对她毫无感觉吧。

在北海的深夜,谢挚难以入眠,无数次自嘲地这样想过。

叫一个修无情道的人吻她、爱她,倒也真是为难宗主了。

虽然谢挚如今的字比起她从前已算大有进步,但这比起那些从小浸淫在书斋里的中州人,自然还是不够看,在眼光挑剔的神圣种族眼中,更是稚嫩如同稚子初初握笔。

狐君勾唇轻笑,蓝眸潋滟。

她有一双生来多情的狐狸眼,稍微弯起,便叫周围一切都失色大半。

“说实话,北海的东西,我都看不太上……”

女人声音柔软似春风,尾音上扬婉转,仿佛带着钩子。

“可我狐族向来不做赔本生意,怎么办呢?”

她状若苦恼,随即“哎呀”一声,如梦初醒。

“没什么珍宝,便拿别的东西来换吧。”

“把你们的巴克撒送过来,陪我们的族人玩一玩,怎么样?”

狐君轻佻地笑道,好似谢挚在她眼里只是一个玩具。

但她容貌过于美丽,眉眼之间流淌着一股妩媚之意,风流无比,竟然也不招人反感厌恶,只让人觉得她是天生如此。

“……”

游隼将狐君的音色语气学得很像,谢挚听完之后陷入沉默,久久不语。

不是说,狐族早已抛弃了五州,如今的注意力全放在星星海中吗?为什么狐君甚至还会知道她的存在,一个最近五年才声名鹊起的年轻人族?

除非——

谢挚看了眼睛婆婆一眼,一向脾气火爆的老人竟似不敢跟她对视,不声不响,捏着拐杖垂下头去。

眼睛婆婆有事情瞒着她。

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狐族一直在暗中留意北海的形势。

这会跟眼睛婆婆有关系吗?

说起来,她还一直不知道,眼睛婆婆过去在狐族里,到底是什么地位身份……想必至少也是个长老什么的吧?

至于狐君最后说的话,谢挚倒不甚在意。

狐族是想折辱她,以此试探她,看看她的反应,还是真的对她有奇怪的兴趣?

或许两者兼有之,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谢挚揉揉游隼的头,放它飞走离开。

“告诉狐君,前两个条件尚须商榷,我不能应许。”

“但最后一个,可以。”

“待北海事毕,挚自会前去,与狐君商议此事。”

她忍着伤痛,走到眼睛婆婆身旁,握起老人的手,如往常一样贴在脸上,目光明亮而又诚挚。

“婆婆,多谢您救我……”

“您是我的恩人,五年前慷慨地收留了我,五年之后,又救了我的性命……”

在回丹凤城的路上,谢挚醒过来一回,从小毛驴和眼睛婆婆的谈话声中,知道了姜垂被斩下头颅后居然还没死,甚至还试图咬碎佛陀的菩提子,以此来杀死自己与饕餮,也不由得暗自心惊,自此牢牢长了记性。

是眼睛婆婆收到小毛驴报信,匆匆从小木屋赶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谢挚,要不然,她现在也早已与姜垂一道粉身碎骨,长眠北海之地了。

眼睛婆婆面冷心热,言语刻薄,其实很关心在意自己,谢挚知道这一点,也懂得感恩。

她对眼睛婆婆,一直都极为感激,老人便是她在北海最大的慰藉之一。

在谢挚心里,其实早已将眼睛婆婆和小阿狸看做了自己的亲人。

眼睛婆婆这才好像回过神来,有些不自然地“哼”了一声,嘟囔着想抽回手:

“真是……自以为是的人族!我老婆子可没想救你!只是阿狸喜欢你,见你久去不归便日夜担忧,我受不住她缠,这才过来看看你怎么样,是活着还是死了……就这样,而已……!”

谢挚笑笑,也不揭穿她,只是将老人粗糙的手掌握得更紧了一些。

“怎么了?”

眼睛婆婆警惕地问,她对谢挚可了解得很,一般来说,谢挚这么乖,不是她的大白狗闯了祸,就是她又有什么事要求她了。

果不其然,面前的女人偏过头来,眼中笑意扬起,倒真比真正的狐族更像是一只狡黠的狐狸。

“婆婆,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您。”

“……”

眼睛婆婆愤愤地收回手来,在衣襟上狠狠擦拭。

她就知道!。

中州,歧大都。

高贵的朝堂之上,大周的官员们正在激愤地议论着政事。

今日正是大年初一,按例应在休沐之日,但由于昨夜突发一件极为恶劣的事件,大周历史上第一次中止年宴,群臣不得不再聚于人皇的大殿。

就在除夕当天,北海生灵突然反叛,丹凤城被陷,凰血王姜垂陨落,歧大都为之悲怒摇憾!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大周对北海已经够宽容了,他们还要怎样?!”有人愤怒。

“叛军谋弑凰血王上,致使我中州又损失了一位功勋卓绝的仙人!”

也有人痛心疾首:

“北海关系重大,为我中州供养良多,倘若失去北海,无疑是一极大损失!——更遑论在丹凤城中,还有数十万大周百姓被叛军所俘,日夜泣涕,以盼王师啊!”

“不必担忧潜渊难渡,我们可以请大阵法师再设一座传送大阵,重新沟通中州与北海——荀家的老祖,前日感应到阵法毁坏,不是已经出关了么?”一位文官如此建议。

“禀陛下,若发兵讨逆,臣愿为先锋,必不辱命。”

一个英武的武将扬声肃立,简短有力地道。她眼眸深邃,气息沉稳,道宫之中髓树无花无枝,显然是斩己境的大能者,已经逼近仙人。

所有意见得到了惊人的统一,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终于缓步奉笏出列,庄重地跪下,深深叩首。他是一位长生世家的仙人,已经活了数千岁有余了。

“请陛下发兵平叛,以镇国将军姜朔作统帅,调集十三郡屯兵驰往北海,以我大周百万精锐之师临于丹凤,讨松散集结之贼,必无不胜之理!”

人皇端坐在上方,自冕冠的珠玉旒后俯视着一切,神色不动丝毫波澜,叫人看不出情绪悲喜。

她是天生的帝王之才,城府深沉,手腕老练,冷静而又果敢,在执政的这么多年里,积累了极高的威望。

“请陛下发兵平叛!!”

见上方的人皇不应声,伏在殿中的臣子又低喊了一遍。

人皇终于说话了。

“诸位之心,朕都知晓了。”

大殿之上寂静无声,群臣都在等待自己的君主接下来的话。

“但是这兵,不能发。”

第202章 殿中

人皇此话一出,所有臣子都为之一怔。

如同骤雨初歇,争论声戛然而止,大周的朝堂之上,陷入一片疑惑不解。

……为什么,不能发兵?

朱红的大柱上缠绕的蛟龙缓缓收缩,竖瞳细如针尖;制成凤凰模样的香炉展翅欲飞,自口中吐出淡紫色的馥郁香气,将殿中染得一片氤氲,仿似云天仙境。

这燃烧的香料是千年灵木所制,极为珍贵,嗅得一口,凡人顿觉神清气朗;闻得半日,修士无不道宫净透。

五州之中,只有人皇宫中,才浸透着这样的香气。

疑心自己听错,臣子们下意识举目向上望去,只见人皇的面容隐在玉旒背后,不能看清女人此时的神色,只能看见一双深沉莫测的冷静紫眸。

跪在殿中进言的老臣没料到自己的提议竟会被驳,愣道:“陛下……”

“朕说,这兵,不能发。”

人皇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老臣终于回过神来,扶了扶自己的发冠,拱手再拜:“却不知陛下缘何做此决定?”

“呵……”

人皇尚未答话,一声娇笑先突兀地在后方响起,令殿中群臣都一惊,诧异地扭头看去——

只见一只雪白的狐狸踩着碎步,每一根毛发上都结着霜雪般的灿烂曦光,足下神妙有符文大朵绽放,形若繁丽牡丹。

她脚步之间神音作响,竟然隐隐暗合大道之意!

白狐慢悠悠地走进大殿,头颅微抬,极为高傲,宫殿内外守卫的金吾卫却像死了一般,只是面色僵硬地紧握腰间长刀,不敢对这只耀威扬威的狐狸作何动作。

怎么让一只狐狸跑进来了??金吾卫都是干什么吃的?!!

先前请战的女武将为之变色,下意识往背后拔去,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进殿拜见人皇需要解除武器,自己的双锏自然也在上交之列。

没有武器在旁,她未停顿片刻,顺势便运转起道宫血精,周身玄奇符文流淌,仿佛为自己铸造了一副神圣甲胄,如利箭一般朝那只狐狸奔去,要将它毙于掌下!

虽然皇宫中有阵法压制修士境界,但这武将乃是斩己境的大能者,也是少见的体修,肉身格外强大,如同至坚磐石,哪怕她不动用丝毫血精符文之力,仅凭纯粹一掌劈下,也可穿石裂地!

若被她打中,这狐狸必定头骨碎裂,血溅于人皇大殿之上!

人皇皱眉,于皇座上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喝止,武将便已飞身接近了白狐,手掌离白狐鼻尖仅剩几寸!

白狐却并不惧怕,蓝瞳饶有兴致地微微眯起,偏头盯着朝自己袭来的人族。

“体修?有意思……”

一股危机感突然袭来,虽然莫名,但极为强烈,在神经上突突尖啸,武将呼吸一窒,手掌翻转,不惜攻击落空,竟硬生生地收住攻势,往后急急倒撤——

她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强大战士,对危险的敏锐预感,曾救过好几次她的性命。

“锵”“锵”数声,大殿的金玉地板上显出几道细缝,一路延伸连绵至武将脚下,在下一刻砰然碎裂,碎块迸溅出来,擦伤了女人的面颊。

这些骤然破碎的砖石,正是方才武将落足所踩的地方!

若是她没有察觉到不妙,及时后撤,现在炸开飞溅的,就是她的双腿!

所有人都露出惊色——大周宫殿之时候,每一块砖石都是珍稀材料而制,且都有繁妙阵法层层覆盖缠绕,这白狐不知使用了什么术法,竟然在境界受制的情况下,还击破了大殿的地面!它的实力该多强大啊!?

震鸣声嗡嗡,在白狐面前的空气中,缓缓显现出一朵繁复华美的火红花朵,每一枚花瓣都是一片极锋利的刀刃——

狐族最叫人心惊胆寒的精神力攻击,归元魂刃!

之前眼睛婆婆曾由强到弱列出四种狐族术法,供谢挚挑选,归元魂刃也在其列,位排第二,仅次于大溯回术,可见在眼睛婆婆心中,狐族的无数术法里,第二强大的便是归元魂刃。

这种术法可以将精神力凝聚成百般模样,于识海中时时刻刻祭炼不休,锤炼为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一柄神兵,与自身无比契合,其威力自不必说。

而此刻,这白狐祭出的俨然正是归元魂刃!

眉间发凉,似有水滴滚落,武将抬手在脸上一抹,才发觉,白狐的魂刃刀光割破了她的面庞。

因为魂刃太过锋利,出刀又太过迅捷,直到现在,她才感觉到疼痛传来。

这白狐竟是一位神圣种族!

“啧啧,又是一个空有蛮勇的莽夫……你们人族肉身天生脆弱,再怎么后天修练,也追不上神兽的;宝血种之类嘛,倒还能勉强比较一番。”

翘着毛茸茸的蓬松大尾巴,白狐轻蔑地瞥了面颊淌血的武将一眼。

狐族不重炼体,开辟了精神力的世界,而走向了与之完全相反的另一条修行之路,因此他们都有些看不上体修,觉得体修过于野蛮,且又不懂计谋。

“神使大人。”

像是不能再看下去一般,上方的人皇终于发了话,女人面色冷沉,在皇座上缓缓坐下。

“即便神圣种族尊贵,又为远客,但在主人家中如此放肆,先是毁坏大殿,又是击伤一位大周的将军,竟至见血,恐怕也不是狐族之礼仪吧。”

白狐一点也不在意人皇的敲打,反而只是轻笑一声,继续举步向前。

在惊怒无措的群臣目光注视之中,它踏出一步,自脚爪处开始发光变化,再迈出步伐时,已然变成了赤。裸的女人小腿,肌肤白腻,如上好的羊脂玉。

一个美丽妩媚的女人自狐狸的身体里走出来,雪白长发在脑后松松一挽,垂落在肩背,顾盼之间眉目生辉,蓝眸似流动烟波。

“陛下息怒——”

她继续上前,拖长声调,嗓子里丝丝渗着甜意,走过那受伤的女武将身旁时,才驻足停下。

大胆轻佻地贴近了武将的胸膛,狐族深情款款地跟将军对视,纤细的手指一点,划到护心镜上。

直到女人原本警惕坚毅的神情破裂,眼中出现恍惚痴迷之色,手掌不自觉放到狐族的腰间,禁锢着她低头欲吻,狐族使者这才得意地娇笑一声,从将军怀中轻而易举地翻身出来。

“陛下恕罪……!臣……臣……是臣心智不坚,竟受诱惑!请陛下责罚!”

直到被狐族推开,武将才恍然清醒,意识到自己方才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着了这狐狸的道,这下面颊一下子全涨红,面向人皇垂首下跪,极为懊恼羞愧。

“人皇陛下,您也看到了,是您的将军先招惹奴的,不是吗?奴惶恐,实在无辜得很。”

狐族使者幸灾乐祸,在旁笑吟吟的,分明一脸狡黠,显然一点也不“惶恐”。

说完,不待人皇开口,她便先自顾自地面向群臣,讲起话来。

“为什么不能发兵北海呢?原因很简单——”

她一摊手,理直气壮道:“因为北海已经被我狐族占领了,现在是狐族的地盘。”

“你们若要发兵,便是与狐族为敌,与神圣种族作对。”

使者语气轻飘飘,但说出的话却似重锤,击打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

神圣种族!

为什么狐族会突然插手北海,他们不是早已淡出五州了吗?!难道他们也觊觎北海的仙金?还是说,狐族想借此重临人间?……

有人面露不甘之色,嘴唇动了动,似有话要说,但碍于狐族使者在场,到底还是没能开口。

狐族使者瞧了那人一眼,嘲讽之意在面上闪过,并未多言,只是冷冷一笑。

她有听心术,只消一眼,便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他竟然在想,神圣种族业已衰落,早非万年前的鼎盛时期可比,何况狐族是神圣种族之中最弱,我人族今日如斯辉煌,也不必再怕狐族,而可与之平分秋色。

看来,太平了一万年,人族已*经忘却了神圣种族的光辉,甚至日益傲慢膨胀,竟然认为,自己可与狐族一战。

即便神圣种族早如西颓的残日一般,正在不断衰落,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但那未尽的余晖也照样耀眼夺目,仍然笼罩于五州的大地上。

连正音之战这种如小儿玩闹般的战争,都能被称作“二次神战”,简直荒唐可笑。

如今的五州万族,早已不知道,真正的神战该是何等惨烈了。

不过——

狐族使者摇摇头,转过身去,不再看殿中各异的神情,各异的心声。

那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清醒过来的。

第三次神战很快将会再次降临,这次神战,会让整个五州都遍流鲜血,将所有种族、所有生灵都卷入其中,不论贵贱、不论富贫,一万里之内,只能留下萋萋荒草在血雨腥风中哀立摇曳。

当时,在接到北海游隼前来的消息之后,狐君并未立刻决定接见它,而是沉吟了半晌,才让它进入。

为自己那个叛逆的妹妹,她一直紧密关注着北海的一切,知道谢挚在过去五年中的动作,也猜得出,游隼此来,大概是为了什么。

“真是……荒唐。”

倚在王座上,仿佛觉得可笑一般,白发女人忽而莫名哼笑。

“竟然求到我狐族的头上,她就不怕,我们不仅不庇护北海,反而还比人族掠夺盘剥得更狠吗?驱走虎豹,反而引来龙蛇?”

“不过……看在她帮助我妹妹不少的份上,准了。”

“反正只是举手之劳而已,”狐君坐直了一些身体,蓝眸之中似有波澜涌动,“不过几年,五州都会覆灭,在意这些,又有什么用?唤那游隼进来。”

而狐君派到中州的使者,正是当时侍立在她座旁的卫士,颇为年轻强干,仅有百岁,而达斩己。

“陛下。”

狐族使者收回思绪,朝上方的人皇柔柔弱弱地施礼:“不能发兵的缘由,奴方才已经解释过了,还请您下旨吧。至于丹凤城的人族居民,不必担忧,我们日后自会设法送回。”

人皇面色不变,不见丝毫恼怒,只是微微眯起眼睛,自上而下地俯视着狐族使者,有大星在她眼中沉浮不定,如同沐浴着神圣光河。

被这玄妙光芒所慑,狐族使者原本坦然自若的神情开始发僵,身侧的手掌紧紧攥起,识海轰然运转,试图以精神力抵抗人皇散发出的可怖威压。

但却没有效果!

群臣见这狐族使者原本顾盼神飞,言笑晏晏,忽然却猛地变色,僵立在原地,都有些惊奇,纷纷朝她投注目光。

——不像别的大能者,一旦释放威压,周围众人全都会感受到那股力量,被骇得匍匐在地,不能站立,人皇似乎竟可以只针对一人施压,面上仍然云淡风轻,一派沉静淡然,令人丝毫察觉不到,此时的狐族使者正经历着怎样的风暴。

大滴汗珠在狐族使者的脸庞滚下,在人皇垂目凝视之下,她感到自己仿佛头顶亿万斤大山,浑身发软,心脏猛跳,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难。

……这是什么,是瞳术,还是天赋神通?

膝盖在重压之下不自觉地弯曲,狐族使者虽然极力抵抗,但终于还是不能敌,马上就要跪倒在地——

在她扑倒的前一刻,狐族识海深处,一尊三寸长的小人忽然发光,通体大亮,与她本人的面容形貌一般无二,但眼神却极为沉稳威严。

凝神法!

狐族历史上,最伟大君主元长青所创立的至高妙法!

在小人发光的同时,人皇也眼眸一痛,眸中一颗璀璨星辰骤然碎裂,停止了对狐族使者的施压。

“……哈啊……啊……”

如同扼住喉咙的手掌猛地松开,狐族使者顿觉浑身一轻,这才来得及喘出一口气,两眼泛泪,咳嗽不止,双手撑住地面,才勉强得以稳定身形,虽然并未直接跪倒,也相当失礼狼狈。

见她未能依己心意,在殿中跪倒,人皇心中略有遗憾,但做到这里,也已经杀了狐族使者的威风,叫她在自己面前不能再耀威扬威,知道中州不是无人,目的也已达到了。

人皇见好就收,她也不愿真正惹怒一位狐族,只是看这狐族使者实在过分,想替她长长记性而已。

女人在指尖化出一股力量,将狐族使者稳稳托起,和煦笑道:“神使怎么了?莫不是初至中州,水土不服么?”

人皇其实外貌很好,凤眸上挑,光艳照人,只是往往被她的深沉威严所掩,再加上寻常人不敢直视君容,这才使得她美貌之名并未传出。

实则姜周皇室之中,男子俊美非常,女子更是艳冠时世,否则怎能曾让真凰为之动心?

渊止王姜既望、三皇女姜契,莫不清雅美丽,人皇姜晦之,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她的美却与姜既望的素净淡雅不同,是另一种雍容华贵,甚至还因为权势的威隆,更增添了几分动人魅力。

……可恶!她竟在中州吃了大亏!原本以为,中州没人敢对一位尊贵的狐族不敬的……

这个人皇不是好对付之辈……她远比一般仙人要强大……

倒是她轻敌了,她也犯了傲慢的错。

狐族使者咬着牙爬起来,心中愤恨不平,她自然知道,方才是人皇刻意施压于她,现在这不要脸的女人又在她面前装好人,若无其事地问她“怎么了”。

果不其然,人族都不是好东西!

人皇见狐族使者咬牙切齿模样,心中快意,不禁摇首微笑。

小狐狸到底年轻,在想什么,一眼便可看出。

正如几年前,那殿中跪伏听封的西荒蛮女,少年谢挚一样。

人皇正欲开口安抚炸毛狐狸一二,便听得殿外金钟接二连三地被敲响,原本镇定的神色终于头一次起了波澜。

这传递消息的金钟在大周皇宫中,从宫门处到大殿外,并立长长一排,连绵不绝,有如龙脊,不是重大变故,绝不会轻易敲响。

今次一连响起这么多钟声,是发生了什么?

“报——!!!”

一队金吾卫带刀匆匆进殿,毕恭毕敬地捧上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球,请人皇观看。

这是一枚非常珍贵的传讯法宝,隔着无数距离,不仅可以传递声音,还可以忠实地传递画面,让人如至实境。

“禀陛下,北郡边城城主燃烧寿元,点亮传讯法宝,万请您一观!”

北郡边城,即是坐落在潜渊边缘的小城,是连接北海与歧大都的中转站。

人皇心感不安,微微皱眉,接过水晶球浮在掌间,在其上轻轻一抚,水晶球表面便如湖面一般颤动了起来——

北郡边城之外,所有人都涌出城池,十余万人聚集在一起,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潜渊的对面。

在那潜渊的对面,北海的荒原之上,一只九尾的白狐正在傲然站立,尾巴在身后延伸万丈神光,有如灿烂仙虹接地,映透半边天穹。

而在这白狐的身旁,站着一个纤细单薄的年轻女人。

看清这女人面容的同时,人皇倏然变色,下意识站立起来,手掌收紧,珠玉旒乱晃——

女人浑身上下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只一身朴素黑衣,面色苍白,脖颈上刻有罪字金印,胸口处还缠着渗血的厚厚白布,显然才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斗不久,但这却仍然不能掩盖半分她的明艳妩美,甚至还为她平添了一份脆弱的美感。

——叛贼谢挚!

一个本该粉身碎骨、在五年前便死在潜渊的已死之人!

人皇面色大变,心中涌起惊涛骇浪——怎么可能,谢挚怎么可能还活着??!

是当初没能杀死她,让她侥幸逃脱,还是死人竟然复生不成?

但是,红山书院的谢挚魂牌,五年前的确是清清楚楚地碎裂了!她曾亲眼查验过的,绝不会有假!

可如果谢挚已经死了,如今这个在北海的谢挚,又到底是谁???

她与五年前相比,明显长大了许多,当初的青涩懵懂尽褪,眼眸冷清沉静,已显女人的风姿。

“人皇陛下。”

似能感觉到,人皇此时正在透过水晶球盯着自己,谢挚面朝向万里之外的女人浅浅一笑,眼中却没什么笑意,反而愈发平静。

人皇心中巨震:她能感知到自己的注视??

这说明,谢挚的精神力无比强大,甚至能够探察到传讯法宝对自身的凝注……

紧接着,人皇又想到了什么,面色愈沉。

……能将精神力运用到这种地步,说明谢挚已无限趋近了仙人,至少在神识方面,是如此。

谢挚不仅活了下来,如今还至少是斩己境界,甚至更高,这令她恼怒之余,也不能不为之心惊。

……仅仅五年时间,便从道宫境跃至斩己境,一连跨越三个大境界,这已经不是天才二字可以形容了,任何人听到,都会觉得这是一个荒诞可笑的神话。

而此刻,这神话就活生生地站在潜渊对面,大周最尊贵的人皇眼前。

第203章 往事

潜渊并不太宽,只有数十丈,但极深极长,在上空中望去,如五州额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太一神当年的惊世一剑,几乎将北海斩得分离出去。

神祇间的战斗都是在自己开辟出的小世界之中进行,否则强大神王的全力一击落下,足以令一颗星辰陨落,但万年前的夺运之战,对五州的地形还是造成了深刻影响。

而潜渊,无疑就是一个最著名的例子。

如一条大河,潜渊分割开了北海与中州两大州,看似无害,却是一道跨不过的天堑。

灭绝气时时刻刻在潜渊中喷涌,它是太一神生前的无上剑气所化,并无意识,尤擅攻伐,拥有摧枯拉朽的强横力量,号称可以斩碎磨灭世间一切。

除过渊底与灭绝气相克相生的玄冰,与被太一神施加术法、令其不毁的渊壁之外,灭绝气几乎无敌。

如海水浪潮一般,灭绝气有喷发起落的周期,最盛烈时比火山爆发还更加可怖,丝绸般的光焰直卷天际,甚至能够舐到高浮的流云;

而最沉寂的时候,则深隐渊底,只如一簇被人捧在掌心的微淡火苗,正在颤抖摇曳。

许久之前,当时的白泽主上,便是趁着灭绝气缩入渊内的周期,冒极大风险,持真凰空间法器,以亲身潜入渊底,这才得些许采渊底玄冰。

谢挚五年前跃入潜渊时,灭绝气虽然未在全盛时期,但也并不微弱,而是充斥渊内,无处不在。

她当时,并不是因为落在渊底,摔得粉身碎骨而死,而是甫一跃下,便直接被灭绝气绞碎了身体。

但即便是在灭绝气缩入渊底的微弱周期,潜渊之上,仍旧不能通过任何活物——杀气已经彻底浸染了潜渊,让它变成了一片诅咒中才会出现的禁地。

曾有中州的大能者试图御剑飞过潜渊,照旧还是在中途被杀气所侵,连尸体也没能剩下。

但潜渊难渡,对中州来说是麻烦,对北海来说,却是一大幸事。

正是因为潜渊的存在,北海才得以独悬五州之外,如世外桃源一般,安享了近万年的和平宁静。

但这一脆弱的平衡,终于在百年前被打破了。

是时,正是人皇登基践祚的四百年大宴,人皇依制,为中州少年天骄赐下秘境,供其探险寻宝,兼以历练自身。

如今的白泽主上当年还尚且年少,只是圣女而已,但其天资容貌已动歧都,理所当然也在进入秘境探险之列。

与她同入秘境的,还有正值少年的宗室女姜朔,即后来威震天下的镇国将军。

这种特赐给少年天骄历练的秘境,都是姜周皇室的珍贵收藏,其用意颇深,不仅是为了显示皇室的底蕴与财富,更是为了笼络这些中州未来的中流砥柱,教他们感沐浩荡皇恩。

当年赐下的秘境,便是一片神异的古书残页,疑似上古神祇的珍爱法宝。

进入秘境后,虽然其余少年天骄也极为出色,有如群星闪耀,但白泽圣女却风头最盛,独得星空光辉大半。

白泽一族生性好奇,喜好阅读与学习,她不在意珍宝,却想解开残页谜题,孤身一人潜入古书深处,竟然不慎放出上古凶兽的一缕精魂,神通用遍,法宝尽出,终究还是不敌。

不论在什么样的秘境里,总还是不能完全安全,频有天骄丧命——至于谢挚等人进入的圣花秘境,连人皇也没料到会如此惨烈,竟然死伤大半。

就在白泽圣女绝望心死之时,姜朔在兽口之下舍命将她救了出来。

但为了救圣女,姜朔受了那凶兽正面一爪,半张脸血肉模糊,极为骇人可怖,哪怕涂抹灵药也不能消除伤痕。

姜朔自此毁容,倍受众人冷嘲,今后只能佩戴面具见人。

她本就只是姜周宗室一支没落旁支的庶女而已,身份并不尊贵,在遍地贵人的歧大都只能算得上普通,连父亲的爵位也很难袭得,只不过在修行上天资过人,这才被送到歧大都,拜入九轮圣人孟颜深门下,和红山书院的各族学生们一起学习。

眼看一条光明坦途终于似要展开,但在这残书秘境进出一遭,姜朔不仅没能取得珍宝,反而还毁了面容。

其父大为震怒,觉得姜朔在外丢了自己的脸面,要将她从歧都强行带回本郡,被孟颜深出面拦下,这才悻悻而归。

那无疑是姜朔人生中最为灰暗困顿的一段时日,白泽圣女感念她的救命之恩,每日特地前来红山书院,亲自照顾陪伴姜朔,两人也是在此时情愫渐生,结下了后来的姻缘。

白泽一族世代单传,同一个时代之中,只能有两只白泽,老白泽陨落时,会将毕生学识传与圣女,心脏中则诞生出一只白泽幼崽,即是新的圣女,而之前的圣女转而成为主上,自此承担起教导新圣女的责任,直到自己死去。

因此,白泽一族的传承极为脆弱,一旦有任何一只白泽死亡,白泽都会自此灭族。

当时的白泽主上对姜朔救下圣女非常感激,为报答她,于是答应将真凰的空间法器借给姜周皇室使用。

贫瘠的西荒早就不能满足中州愈来愈大的胃口,而众所周知,北海乃是一片未经开发的广袤沃土,万年来从未被外人踏足进入过。

人皇姜晦之雄心壮志,力图征服五州,苦于潜渊不能跨越已久,白泽主上此时送上这空间法器,正如大旱降甘霖,正中人皇之心。

人皇得法器大喜,当即派出一支先遣队伍,乘坐真凰法器渡过潜渊,既暗中勘探北海之种族风俗、地形特产,同时也挑选合适的地点,设置传送大阵。

北海与中州的通道就此被打通,人皇由是对姜朔青眼有加,特赐封号,使她免于出身的困扰,一跃得以享受皇女的资源。

而姜朔同样也没有辜负人皇的期望,百年修至仙人,不仅沉稳干练,而且战功赫赫,受领镇国将军,常年镇守西荒与中州的边界——鼓龙瀑布。

至于她受损的面容,则不再是缺陷,反而成了她的标志,因为姜朔常年戴着黄金面具,民众们都亲切地称她为“半面金”。

五年前,十六岁的谢挚初至中州,在人皇的宴会上曾见过她们二人一面,谢挚对她们还印象颇深。

镇国将军姜朔身着黄金重铠,高挑矫健,眉目温和,白泽主上则一身雪衣霓裳,时时含情凝望未婚妻子,虽然气质飘渺空灵,但却颇为温柔可亲。

在一众看不起谢挚、不愿与她沾染上关系的中州贵人之中,独有姜朔与白泽主上不在意谢挚是西荒人,特地上前来,共同敬了谢挚一杯酒,祝贺她取得封号,还邀请她参加她们的婚宴。

但可惜,没能等到婚宴开始,谢挚就被逼逃亡,离开歧大都,最终身死于潜渊之下。

将这过往百年种种前因后果在脑海中一瞬转完,立在潜渊边缘,望着对面震惊的人群,谢挚眼中有复杂之色一闪而过。

她眼睫微颤,极轻极淡地叹了一口气,叫人难以察觉她的恍神。

只是不知道,现在再见到镇国将军时,等待着她的,是美酒还是刀刃呢?

这婚宴,最终她也去不得。

风卷起了白狐的晶莹毛发,它仍然在兢兢业业地散发瑞彩霞光,看起来极为神圣威严,其实正在不耐烦地以神识向谢挚传音抱怨。

“姜微,我还要这样傻站多久?”

谢挚这才回过神来,朝身边的白狐抱歉一笑;“可能还得……再等片刻?”

她望向潜渊对面的人们,已经黑压压地铺满了整个视野,还在不断自城内涌出。

现在大概已经聚集了……近二十万人……谢挚在心里默默计算。

很好的数目。

要是能再多点,就更好了。

“婆婆,真是麻烦您了……没有您,我什么都做不成。”谢挚柔声夸奖白狐,以此作为安抚。

“……哼!”

白狐甩尾撇嘴,愤愤不平:“你就只会这一套!”

最可恨的是,她还就吃这一套!

眼睛婆婆吃软不吃硬,谢挚将她的性子摸得很清。

——只要放低姿态,装乖撒娇,就能让看似心坚如铁的老人,无奈地摆手答应自己的请求。

在她身旁的这只九尾白狐,正是化为原形的眼睛婆婆。

谢挚请求老人与自己同至潜渊边缘,造出盛大异象,引得城内民众纷纷出城观看,又以神识告知小城城主,要他立即联系人皇,否则狐族便要重新降临,屠戮中州。

城主闻之大震怖,不惜燃烧寿元,取出最珍贵的传讯法宝水晶球,要求即刻与人皇对话。

忽然,谢挚若有所觉,笑容敛去,神色缓缓变得平淡冷静。

“有人在盯着你啦,”小莲花在识海里软乎乎地示警,“是一位很——强大的仙人!非常厉害!”

“我知道。”

谢挚同样以神识答小莲花。她极其敏锐,在人皇擦亮水晶球的那一刹那,便已感受到了有人正在注视着自己。

谢挚神色不改,朝潜渊对面投去深深的一眼,仿佛能够透过无数景物,看到繁荣的歧大都。

歧都皇宫之中,教训完放肆的狐族使者,连绵钟声突兀响起,人皇在座上接过水晶球,在其上抬手一抚——

隔着千万里距离,重伤未愈的谢挚与人皇对视。

“人皇陛下。”

谢挚原本以为,再见到人皇之时,她会咬牙切齿,会刻骨痛恨,会恨不得将这镇杀自己与笋子的人拆吞入腹,但她却没想到,等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充斥心间的不是愤恨,反而只有一片近乎冰冷的平静。

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

在北海的这五年里,她已经淌干了血,流尽了泪,甚至能静静地唤姜晦之一声“人皇陛下”。

但这并不是说,谢挚忘记了笋子的深仇大恨,只是她如今已经远较之前沉静成熟,可以不将情绪流于面上了。

切实地听到了谢挚的声音,听到她口呼“人皇陛下”,人皇面色变化数次,抬袖一挥,一面闪烁霞光的屏风便在面前凭空落下,遮挡了狐族使者探究的目光。

这张屏风可以隔绝外界的声音与修士的神识,周围霎时安静下来,堪称落针可闻。

背对着屏风与朝堂而立,人皇冷冷地注视着水晶球中的谢挚景象。

她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了过来,恢复了一贯的镇定自若。

“落入潜渊之中,竟还能活着出来?可见你果然是一灾星祸种。”

没了旁人在此,女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朕第一次见你,便望你隐有反骨,觉得不称意顺心,姑母真是识人不清,与契儿一般,受你蛊惑。”

“早知如此,哪怕姑母从此憎朕,也该早除你于受封之日。”

第204章 谈判

“不过……也无妨。”

说完,人皇忽然又微笑了起来,面上显出君王独有的自负。

谢挚神识极为敏锐,人皇透过水晶球凝视于她,她虽然看不到对面的画面,却能感受到人皇的视线。

而现在,发现谢挚能够察觉到自己的窥视之后,人皇便不再掩饰自己的气息。

以水晶球为介质,神识传音在谢挚耳边轰然响起,如同女人离她极近,正在贴身低语。

“朕当年既然能杀你一次,便能杀你第二次!”

人皇话语之间,杀意已经尽显!

随着女人情绪起伏,她眼眸中的星辰也随之缓缓闪耀展开,有如星云在夜空中寂静旋转,深邃威严,仿佛能吸入一切生灵,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她本就积威甚重,仅仅只是冷下容色,便足以令人心惊胆颤,何况又有瞳术神通加持,威力更添百倍不止。

若此时人皇脚下跪着臣子,必然已经惶恐战栗、叩首不已了。

原来方才那番话只是掩护——在见到谢挚的一瞬间,人皇就悄无声息地动用了瞳术神通,将一缕精神力透过水晶球系于谢挚身体,既是瞄准目标,也是传递力量,要隔着千万里距离镇杀谢挚!

谢挚却不怕她,无畏地回视回去,毫不示弱,眉心处蔚蓝光芒亮起,调动磅礴识海,抵御人皇刻意释放的威压,要与人皇硬碰硬。

人皇心中微怔——这样的眼神,她此前从未见过。

身为大周最尊贵的生灵,从小到大,她只见过饱含崇敬畏惧的仰视,像谢挚这样的目光,却还是第一次看到。

她竟不怕她。

“我来帮你!”

小莲花紧握光球,亦轻轻低喝,为谢挚助阵。

人皇的瞳术神通果然不凡,哪怕是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且又不是当面直视,被她紫眸注视不出几息,谢挚便感觉一股莫大的压力降临在了全身。

如坠冰窟之中,她身体又冷又僵,五脏六腑哀鸣,骨骼咯吱作响,连手指也不能动弹,甚至血液流动也被封住。

……这样下去不行,谢挚咬牙——若是拼耐力,她必定赢不过一位功参造化的仙人,会被拖死的!

得打破这个局面,不然她必死无疑!

谢挚当机立断,咬破舌尖,在感到疼痛与口中血腥气的同时也周身一震,短暂地打破了一息人皇的瞳术压迫。

趁此机会,她立刻以神识幻化成一把极锋利的匕首,顺着人皇通过水晶球凝注在自己身上的一缕神识,径直追寻而去,单刀直入,在人皇的识海中重重刺了一刀!

狐族最凌厉强绝的攻击术法——归元魂刃!

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御!

完整版的凝神法可以在识海中凝聚一尊小人,在这尊小人的调动下,对每一缕精神力都如臂使指,运用得极为细致精微,甚至可以模拟出一切法门!

元长青所创立的凝神法,实是众妙之基本,一术蕴万法,一缕光演化万千星辰!

“唔……!”

人皇正在施展瞳术神通,一心欲将那不该存活于世的孽种直接镇杀,并未专注防御,忽感识海中如被刀刺,剧痛像刀锋一般穿透了头颅,她本能地低头按住眉心,后退了一步。

瞳术神通骤然中止,肩头如同卸下万斤重担,谢挚浑身一轻,随后膝盖发软,差点跌倒在地上。

所幸眼睛婆婆化作的白狐眼疾手快,伸过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将谢挚及时拦腰缠住,她这才稳住身形,得以不倒。

谢挚感激地朝白狐笑了笑:“谢谢婆婆……”

真是拿她没办法……

白狐叹口气,并不说话,只是抬起尾巴尖,将谢挚唇边溢出来的鲜血仔细擦拭干净。

在人皇的瞳术神通威压下,谢挚昨天与姜垂对战留下的内伤重又复发,口中溢血不止,她自己倒不知道。

歧都皇宫之中,人皇终于抬首,一道刺眼的血痕在她眼下缓缓淌落。

方才一时不察,她竟被谢挚偷袭得中,识海虽未受损多么严重,只是瞳术突然被迫中止,却受到了不轻的反噬。

血顺着眼睑淌至下颌,又被人皇以指腹拭去,静静地垂眸注视。

触目鲜红,几乎陌生。

身为一位强大的仙人,同时也身为大周与中州的君主,她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受过伤了,今天居然在谢挚,一个西荒蛮女手里吃了亏。

这场斗法极为短暂,只在瞬息之间,外人不能察觉,只有对阵的两人能知道其中的奥妙凶险。

只不过,真正令人皇在意的不是她竟然受伤,而是——

“你的术法,是从哪里来的?”

人皇冷冷问道:“狐族?”

方才谢挚以精神力刀刃刺入她识海的术法很是熟悉,甚至她才在自己的朝堂之上亲眼见到过,那放肆的狐族使者,如何用这术法割破大周武将的面颊。

被神圣种族的术法偷袭,以致不察受伤,这勉强无足耻辱,但重要的是,谢挚怎么会狐族的术法?

不论是什么种族,对本族的神妙术法总是保护得很好,绝不轻易泄于他族,而神圣种族的术法更是概不外传。

一个最不好的猜想浮现在人皇心中,使得女人面色愈沉,不能不重新掂量谢挚的轻重。

——若是谢挚与竟狐族勾结,她就不能轻易对谢挚动手了。

谢挚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人皇何出此问。

她大笑起来,道:“这自然是狐族教我的,陛下竟不知道么?我还本以为,陛下明君圣主,五州之中,莫不洞察呢。”

人皇皱眉,忍下谢挚的讽刺,再问:“狐族为什么教你?”

谢挚明白人皇的讶异,女人言下之意很简单——谢挚不过一个普通的西荒人,既不尊贵,更不富裕,狐族凭什么教她,她又能拿出什么东西与狐族做交换?

她并未立刻回答,只是微微抬脸,在人皇诧异的眼神里,伸手自唇瓣一路抚至锁骨,压低声音,暧昧而又轻佻。

“陛下猜猜,以我罪人残破之身,还有什么可以献给狐族,狐族平日里,又最喜欢什么?”

谢挚暗示得如此明显,久经情场的人皇霎时便明白了过来。

……罪人残破之身,可以献出的,自然唯有自己;而狐族最好的,自然则是美色与情爱。

人皇无话可说,低低道了一声“无耻”。

谢挚不在意她的责骂,反笑道:“我身无依仗,除了投靠狐族之外,还有什么法子保命呢?若幸得陛下不弃,我也不是不能入姜周的宫室……”她眨眨眼,“要是您不介意,娶一个比自己女儿还小的西荒人的话。”

人皇没料到谢挚在自己面前竟敢如此放肆,这西荒蛮女死去一回,竟仿似换了个人,不仅言语轻佻,而且毫无羞耻之心。

“从古至今,投靠外族之人,从未有过好下场。若是夫子知道自己竟教出了一个人族叛贼,不知会做何感想。”

人皇说出诛心之言,她知道谢挚很爱戴孟颜深,素将他看做自己的亲长。

果然,谢挚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但最终也只是垂眸扬唇,释然一笑。

不……夫子不会责怪她的……她知道。

孟夫子不是迂腐之人,知道不以言取人,也懂得她的心。

她永远站在仁义这边。

“我已是大周叛贼,再多一个人族叛贼,所谓债多不压身,又有何妨?”

“何况,”谢挚侧身抚了抚白狐的尾巴,笑道:“狐君已答应娶我做王妃了,中州人如今怎么想,我可顾不上,您大可以告诉所有中州人乃至大荒人,我不在乎。”

她指着身旁的眼睛婆婆:“陛下请看,这位就是狐族的皇室,狐君片刻离我不得,担忧我的安全,这才派它前来护卫我。”

眼睛婆婆的嘴角抽了抽,她特别想把尾巴塞到谢挚嘴巴里好让她闭嘴,但碍于人皇正在通过水晶球注视她们,她不能倒谢挚的场子,只得咬牙切齿地僵硬一点头,算作对谢挚的话的承认。

人皇自然不信堂堂狐君会娶一个人族为妻,只是即便她身为大周的君王,数百年来不知阅过多少美色,也不能不承认,谢挚的容貌的确生得……颇为蛊惑人心。

而她身旁站立的那只狐族,也确乎是九尾,狐族的皇室血脉。

这便说明,哪怕谢挚并未说真话,言语间有所夸大,但她恐怕的确与狐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还颇为亲密。

“你想要什么?”

知道自己今日不能除掉谢挚之后,人皇便飞快地撇清了心中的情绪,开始冷静地谈判。

她是一位英明的君主,而英明的君主在大事上可以尽力无视自己的喜恶爱憎,甚至忘却自身的存在,而只将自己看做一股国家的意志。

大周与中州的利益高于一切,也高于她本身。

“我想要北海独立,中州放弃对我的追杀。”谢挚正色说出自己准备已久的话。

“这不可能!”

人皇断然拒绝,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她都绝不能容许*答应!

她可以因为狐使的来临暂时按兵不发,这是一位君主忍耐克制的美德与审时度势的明智,可这并不是说,她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一片流淌着仙金的宝地失掉!

至于谢挚,她进入过殷墟,知道姜周立国最不可告人的秘闻,只要有可能,哪怕是触怒狐族,她也绝不能留她!

——有很多种办法可以让谢挚悄无声息地死去,而狐族没有半分证据,但一旦答应谢挚,立下大道誓言,这些手段就不能用了,她只能放过谢挚。

“陛下,您好像还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

谢挚并没有因为人皇的坚决拒绝而恼怒,反而自在从容地轻笑了起来,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

人皇因为她这个笑容而忽感不安,她敏锐地觉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忘记了。

而那至关重要,堪称她的命门。

“……你在说什么?”

“请您稍稍将眼睛移开一些,用水晶球看看周围,回想一下,您最开始看到的是什么?”谢挚含笑指向潜渊对面。

人皇一怔,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指尖微动,水晶球的表面便变化了视角——

无数的人们映入她眼帘,黑压压地铺在地上,足有十余万之众。

被谢挚与眼睛婆婆造出的异象所吸引,整座小城的民众几乎倾巢而出,全部涌出城外,翘首观看潜渊对面的异景。

在这些摩肩接踵的民众之中,不仅有凡人,还有上千修士,他们原本准备通过传送大阵前往北海丹凤城,因为丹凤城被攻沦陷,传送大阵亦被毁,这才不得去路,暂时驻留于此。

“……”

人皇脸色大变,颓然地倒退一步,终于站立不住,勉强扶住皇座的扶手,将身子塌入座中。

她极为聪明,不用谢挚明说,便已经明白了她有何打算。

“您必须答应我的要求,不答应,也不行。”

谢挚的话证实了人皇的猜测。

“否则,我便当着整座城池民众的面,将姜周立国的秘闻说出来,让大周所有人都知道,当初姜周开国之君,是怎样背信弃义,言而无信,号称的大周承天之德,其实只是后世撰写的谎言。”

“人皇陛下,您大可以杀我一个人,杀十人,杀百人杀千人以封众口,可是万人呢?十万人呢?百万人呢?倘若是中州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件旧事,您便要杀光中州吗?又能杀光吗?就算真的能杀光,那时候您还是人皇吗?——连人都没有了,皇又安在?”

谢挚的语速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每说出来一句话,人皇的脸色都更白一分,女人将皇座扶手攥得极紧,手背显出根根分明的指骨,像玉质的扇柄。

听到人皇那边失去声息,谢挚料想,人皇此刻心中必然正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大震荡之中,不再步步紧逼,忽而放下已架到人皇脖颈上的言语刀刃,张开手臂,示弱般地撤后数步,柔软一笑。

要和人皇这样的高位者打心理战,须得张弛有度才行,不能逼得太过。

“当然,陛下,您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在难以破开的死局之中,谢挚忽然将一条光明的通路推到了人皇面前。

“放弃北海,不再杀我,我自会立下大道誓言,永远不将殷墟旧事告诉他人。”

“此外,我还能答应您,不将我的身份公之于世,叛贼谢挚仍然还是死人,不会损失中州与您的任何威信,北海不是起义独立,只是被狐族从中州购去而已。”

“该怎样选,陛下自己决定吧。”

谢挚柔软地道:“我知道,您一直都是明君。您说见我第一面便厌弃我,可我在见您的第一面时,却对您仰慕非常。”

“答应我,您只是失去了一个已被掏空八成仙金的空芜北海,却捍卫了皇室的威信尊严,乃至保全了中州的生民百姓啊。”

第205章 晦之

水晶球忠诚地将谢挚的声音与影像传递过来,虽然脆弱苍白,却仍然不减她的艳色。

人皇忽而觉得莫名熟悉。

她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被她刻意遗忘的童年记忆。

那是在一千年前,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幼童,蜷缩着身体,躲在被战火烧灼的废墟之中,瑟瑟发抖,满脸惶然。

细微的脚步声接近了她,令女童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匕首。她听到自己心脏急跳的声响。

……来者是谁?

是那些狂妄的东夷和尚吗?还是她的皇叔皇姑派来杀她的人?

不论是其中哪一个,都糟糕极了。

她父亲,并不是什么惊才绝艳之辈,在人皇的众多皇子皇女之中,显得平庸而又面目模糊,因此人皇并未将自己这个儿子放在心上,只是随便赐了一个封号,便令离开歧都,前往封地就国了。

父亲当然感恩拜谢。

他知道,自己天资平平,也没有什么争位野心,若是留在歧都不走,他那些一个比一个强大的兄弟姐妹,迟早有一天,会将自己视为得到皇位的障碍,从而生吞活剥掉的。

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自然是远离都城这个是非之地,前往地方,做一个逍遥自在的闲王为好。

而姜晦之,便是他最小的女儿,也是人皇众多孙儿中默默无闻的一个。

是时,人皇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大道图景黯淡微弱,髓树枯萎,道宫颓缩,隐隐有山陵崩的迹象,而最被人皇欣赏、也公认最有继位资格的皇长女姜既望却无心皇位,早已携王妃崔桃自请离都,前往边疆镇守。

姜既望既离都,储位便这样空悬下来,人皇一直没有立储君。

她的计划,原本是属意于姜既望,要令长女做下一任君主的,但长女不慕名利,反而向往西荒,人皇虽然不解,但也随姜既望去了,希望她在贫瘠的边境历练几年之后,能够感到歧都的好处,从而回转心意。

然而人皇没料到,她没能等到长女回都,自己的身体反而飞快地衰落下去。

不出一月,帝星陨落,人皇崩。

人皇的儿女们都是天之骄子,修行与智谋无一不是上上乘,没了长姐坐镇,暗中的竞争早已愈演愈烈,此时人皇突然登遐,心思愈发浮动。

有大胆的皇子按下了人皇陨落的消息,意欲瞒着姜既望,趁长姐尚未回都,发动政变,斩除其余兄弟姐妹,自己登基即位。

其余人自然不从,内战自此爆发。

佛陀趁机率罗汉悍然来犯,打破了中州数千年以来的宁静。

那场战争极为惨烈,兵士与修士的滚滚鲜血甚至染红了胜昔河,让河水一月不见清澈颜色,姜周皇室的年轻一辈更是几乎全灭。

在危急之中,摇光大帝终于临世。

金发女人一身璀璨银甲,碧眸深如潭水,如同天神般高贵美丽,罗汉们甚至没有一战之力。

姬宴雪仅仅随意的一剑而已,便教东夷佛陀吐血败退,自此终生不敢西进一步。

离都已久的皇长女姜既望也率兵回都,安抚民众,她一路斩杀敌人无数,在中州获得了极高的威望。

品行,能力,姜既望无疑都是天下第一等,民众的爱戴,长生世家的拥护,甚至连先帝的看重,她也全都有。

请求她登基即位的奏章与万民书比雪花还多,堆满了渊止王的案前。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姜既望便会是下一任人皇。

她登上皇位,乃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而这纷杂的一切,姜晦之全都不知道。

她那时只是一个小孩子,虽然聪颖过人,倍受双亲喜爱,但她父亲被赐封在澄湖郡,离东夷最近,在佛子们的攻击下首当其冲。

父亲身为大周的王,担负保护民众的责任,在御敌中力竭而死,王府破灭,亲属也大半全都死于战火。

在佛子们攻破澄湖郡护城阵法的时候,忠仆抱起懵懵懂懂的小郡主,将她严严实实地藏在一处暗室里,饱含爱怜地摸了摸姜晦之脸庞,便匆匆离开了。她没再能回来。

暗室外面设置着保护与隐蔽阵法,极难被外人发现。

便是靠着这暗室,姜晦之才得以活命,成了王府内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来人是奔着她来的么?在刻意寻她?

姜晦之艰涩地吞咽了一下,汗津津的手掌将匕首握得更紧,淡紫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却愈发坚定明亮,像熠熠生辉的宝石。

身为自小即被千宠万惯的小郡主,她当然没有杀过生,但今天,她预备叫自己这匕首尝血。

如果不能杀死敌人,她便用这把父亲送给她的匕首刎颈自绝。

姜家儿女,没有怯懦之徒。

脚步声停止,阵法的光芒如烛火般颤抖了一下,随即缓缓熄灭。

来人破解这精深的保护阵法,竟然只如动动手指那么简单。

姜晦之来不及多想,咬咬牙,便举起匕首扑了过去,意欲刺穿敌人的胸膛——

一只温凉的手捏住她手腕,轻轻一使力,叮当一声,便教姜晦之手里的匕首落到了地面。

晶蓝色的光芒在眼前一晃,一身素雅长袍的美丽女人蹲下身,含笑跟她温柔对视,姜晦之这才注意到,她耳朵上佩戴着一双精巧的宝石耳坠。

“……你是谁?”

眼前这女人眉纤唇薄,温文端方,气韵生动,轮廓之间竟然还隐约有些熟悉,姜晦之只愣了一瞬便清醒过来,挣脱女人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警惕地质问。

“我名既望。”

被她挣开手,姜既望也不生气,只是摇头一笑,宽容耐心的模样。

她其实一直都蛮喜欢小孩子,只是不希望孩子打扰她与崔桃的平静生活,这才没有选择孕育子嗣而已。

“和你一样,我也姓姜。”

听到这个回答,加上她给自己那股莫名的亲近熟悉感,姜晦之立刻明白了些什么,仰头看她。

她那时还不知道,面前这个女人,将改写她的命运,乃至影响她一生。

“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歧都。”

姜既望朝姜晦之伸出手。

她同辈的皇子皇女,已经战死大半,除过姜垂与姜停云之外,便只剩下她了。

她不想做人皇,但经过这一番动荡,帝位也不能空悬。

姜垂乖僻暴虐,不能担当君位,而幼妹姜停云聪颖有余,行事却太过自我,且又放荡不羁,连王都懒得当,自然更不愿意做什么人皇。

在平辈中拣选不出来合适的人选,姜既望便将目光放在了自己的侄儿侄女们身上,也即她兄弟姐妹的儿女,她母皇的孙儿们。

她遍访诸郡,外封的王侯之中,竟然只剩下了这个孩子还幸运地活着。

再一细问,小郡主还素有聪颖早慧之名,三岁即可通文达艺,更眸生异象,瞳色生下来便与常人不同,乃是一种淡淡的烟紫,其中还隐有碎星闪烁。

事不宜迟,姜既望立刻动身,骑丹朱鹤前往澄湖郡。

今日一见,小郡主果然不凡,在昏暗幽闭的暗室之中,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忍耐了数日,见到突然有人打破阵法,也不慌张,更不胆怯,反而勇敢地举刀欲刺,匕首被卸之后,还敢问询她的身份。

姜既望心中满意,看着自己失去亲长的年幼侄女,更多的是疼惜爱怜。

姜晦之看着姜既望,没有立刻拉住女人的手。

姜既望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

她本就是稳重温和的人,对待小孩子,更是一向都很有耐心。

终于,小郡主将手轻轻地放在了姜既望掌心,掷地有声,道:“我跟你走。”

姜既望笑一笑,牵着姜晦之往外面走。

踏着早已干涸的斑斑血迹,姜晦之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断退到身后的王府废墟,以及正在从中寻找尸体的兵士们。

姜既望照顾她是小孩子,步速并不快,因此她能够将这些景象认真地看了再看,深深印刻进入自己的脑海。

姜晦之别过头,不再看周围的废墟。

她心中有一种奇异的预感:

这一走,恐怕自己今生,都不会回到这里了。

“……我该叫你什么?”

她闷闷地问,像在交涉一般,尽力摆出沉稳镇定的大人姿态。

姜晦之其实隐约猜到了这女人的身份,她早已敏锐地注意到,姜既望腰间系着白色的丝绦,似是在为亲长服孝。

“叫我姑姑便可。”

姜既望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

姑姑。

姜既望。

姜晦之在脑海中,努力将这两个词联系到一起。

这不容易,但比这更不容易的是,将自己的名字,与“人皇”联系到一起。

“晦之,你会是大周新的人皇。”

去歧都的路上,姜既望这样对她说。

在登基大典上,白玉阶如同白龙脊背上的鳞片,高高地伸展到天边,仿佛永远也走不完,姜既望一身深红王服,牵着年幼的姜晦之,一步一步,沉静地将她送上最高点。

姜既望松开姜晦之,后退一步,正容肃色,深深下拜。

她要以自己的声名,增加姜晦之的威严。

冲主即位,本就不能使人信服,何况在旁还有一位功勋卓著的王候姑母,有许多人都以为,大周真正的主人是姜既望,姜晦之只是一个傀儡而已。

“臣,姜既望,拜见人皇陛下。”

伴随着渊止王的行礼,下方的臣子也如终于清醒过来一般,哗啦啦跪倒一地,众人的声音碰撞到回音壁上,再悠悠荡荡地反回来,显得空旷而又嘹亮,仿佛这里跪了无数人。

“拜见人皇陛下——”

几乎是在听到这声音的第一次,姜晦之便喜欢上了它。她享受人们的尊敬畏惧。

人们都说,姜既望是贤王,而姜晦之却是天生的帝王星,生来就要君临天下。

俯视着下方的人们,姜晦之抬起手,紫眸之中有日月沉浮,少年君主的威严已经初显,道:“众卿家免礼。”

自此之后,没有郡主姜晦之,只有人皇。

对姜既望的感情,姜晦之很复杂。

在小时候,她初至歧都,于政事上一窍不通,没有旁人可以依靠,自然亲爱敬重这位美丽的姑姑,也依赖倚仗她,可是随着她渐渐长大,城府愈发深沉,却愈来愈对姜既望感到不满。

不满她不肯放权,不满她过于隆重的威名,不满她那些保守的政策,不满她只是专注于修筑调云塔,而不去开拓疆域。

她姜晦之,不仅要做中州的人皇,还要做五州的人皇!

年轻的君王开始跃跃欲试,胸中充满激荡的热情与志向,要迫不及待地走上权力的角逐场,但姜既望却如巨大的阴影一般,始终笼罩着她,时时刻刻提醒她,自己的皇位不是光明正大所得,而是被别人送给的。

甚至直到今天,还有许多人还固执地认为,大周的正统在渊止王身上。

所幸,姑母重情,极爱妻子,一直没有后代,这才让姜晦之稍稍放下了心。

但五年前,姜既望忽然收谢挚为义女,还是让人皇的神经重新警惕地绷紧了。

这算是什么?姑母在试探她?

那西荒来的少女分明跪在殿中,心却并没有跪,接连拒绝她三道赐封,更在宴会上直接斩断了阵法环,让她折辱的心思落了空,扫了君王颜面。

偏偏这样一个轻狂小孩,竟是姑母的义女,她想处置谢挚,也不行。

按理来说,谢挚甚至还是她的表妹。

——何其可笑,何其耻辱,一个十六岁的西荒蛮女而已,也配做人皇的妹妹?

她想不通为什么姑母要做这个决定,分明,她们二人,一点也不像。

姑母素来温谦端雅,是模范式的中州人,而谢挚却全然不通礼数,无知而又放肆,令她想起少年时被自己亲手鞭死的灵马。

马是好马,只是不驯服,不能驾驭,那要这马有何用?归根到底只是一个畜牲而已,畜牲要什么真性情?她需要的是听话乖顺,而不是其他。

留着谢挚,只能是祸害。

但此刻,看着水晶球中眸光沉静的年轻女人,人皇不能不人生第一次感到一种陌生的无力与挫败:

她到底还是没能斩除她于少年时,野草未能趁着嫩芽时斩草除根,之后面临的,必然是一地纠葛藤蔓。

终究还是叫谢挚酿成了无穷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