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误朕……姜晦之在心中长叹。
“你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但却跟她很像……”
人皇在皇座上沉默良久,倾斜了身子,缓缓倒向座位一边,珠玉旒与凤钗上的金珠一齐摇晃,红唇微启,呢喃着说。
其实论外貌,姜既望与谢挚完全不像,姜既望固然是美人,但更多美在气质与意韵,清雅端方,而谢挚则是容貌极漂亮,娇艳明媚,令人心折。
这西荒蛮女别的地方都不足为道,唯独一张脸与一具身体,却是哪怕别人再厌恶她,都不能否认的漂亮。
人皇也曾想过,若不是谢挚是姑母的女儿,她在别的地方见到谢挚,或许她也会动些心思,不介意谢挚是个西荒人,而将她大度地纳入宫中——毕竟人皇如今还正值壮年,仙人的寿命十分悠久。
但人皇如今却感到,谢挚的确继承了姑母身上一些特别的东西。
愚蠢的理想,无望的坚持。
不是亲女,胜似亲女。
谢挚一怔,一时没明白她在说谁:“什么?”
人皇不答,只是道:“想必,北海此次动乱,也是你从中挑拨教唆的了。”
“比起动乱,我更愿意称之为起义。”
谢挚浅浅地笑了笑,“至于挑唆……大火想要烧起来,固然有风的推动,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有干草与火星存在吧。陛下觉得呢?”
“……”
人皇不再说话,她坐直了身体,日月星辰在眼中升起,当年的淡紫色眼眸如今已经化为了一种深沉的浓紫,一如许多年前的少年天子登基般威严。
她没输给姑母,反而输给了姑母的女儿,这是否是一种命运?
“谢挚,你的请求,朕准了。”
“朕放弃北海,从此也不再追杀于你,”女人顿了顿,眼中星辰璀璨,肃声道:“但你须得保证,不再以谢挚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谢贼已死,你当知晓。”
“这是自然。”
谢挚满意地笑起来,拱手行礼:“多谢陛下。”
大道誓言的辉光亮起又暗下,谢挚与摇着尾巴的白狐转身离去,消失在北海的茫茫原野之中。
人皇抬手唤回水晶球,嫣红的指甲扣紧在晶莹透明的传讯法宝上。
良久过后,人皇调整过来心情与神色,解开挡在面前的屏风。
“陛下!”
她听到朝堂臣子们的惊呼。
“您的手……流血了!”
垂眸去看,人皇才发现,在不知不觉之中,水晶球已被她捏碎在掌心。
第206章 拥抱
冬日的天空似乎格外高远匀净,像素胎的灰蓝瓷面,带着一股不可接近的漠然寒意,北海之上,更是尤其如此。
此时的草原没有春夏之际的勃勃生机,也无秋日的爽朗开阔与斑斓颜色,只有无边白雪盖着枯败荒草,而无穷青天覆着苍茫大地,耳朵与胸腔如帆一般滚满呼啸的风声。
行走在一片巨大的空旷之中,寒意遍体,所望所感无不苍凉,只能愈发觉得自己的渺小与孤独。
远空有鹰隼翱翔,久久地保持一个姿势,连翅膀也不动弹分毫,正当人疑心,它是否已经凝固成为天穹中永恒的一点墨色时,鹰隼便会猛地一抖翅膀,无声无息地突兀折向另一个方向。
眼下正是深冬,除夕刚过,雪白的九尾狐狸踩在晶莹的雪面上,脚步仍然优雅轻盈。
将一切景色都看得厌倦了似的,它终于舍得自天边的鹰隼上收回目光,转向身旁的年轻女人。
那女人穿得朴素,只一身最简单的黑衣,除过容貌生得过于漂亮之外,看起来与一个最普通的凡人并无任何区别,既不飘然若仙,也不威严清贵,更没有什么气机外放,血精轰鸣如雷的异象随身。
不过,她走得却颇为安静平稳,在白雪上没有留下半点脚印,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漆黑的眼眸中映着远处的原野。
偶尔有风将她颈间的发丝吹起,浅淡的金色便在她纤弱的脖颈上一闪——原是一枚中州刻在罪人身上的侮辱印记。
“姜微。”
自与人皇在潜渊边缘对峙谈判过之后,谢挚便没再说过话,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沉默。
耐不住这样的奇怪气氛,白狐终于忍不住开口叫她。
这狐狸看起来极为美丽神圣,飘渺不似凡间生灵,但嗓音却并不空灵动听,反而如被烈火烧灼过声带一般,粗哑干涩,十分苍老。
“嗯?”
被白狐突然一叫,谢挚呆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面上还有些茫然之色,显然方才正在胡乱思索着什么,心思并没有放在原地:
“婆婆,您叫我?”
直到现在眼睛婆婆还是没习惯叫谢挚的本名,仍旧管她叫姜微,谢挚倒也不在意,由着北海生灵们随便叫;
只是她方才陷于沉思,突然被叫姜微这个名字,竟也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你在想什么?我叫你好半天才答应。”眼睛婆婆侧头打量了谢挚好几眼,看不出来什么深浅。
“没什么……”
迎着眼睛婆婆不相信的目光,谢挚笑叹一声,摇摇头:“只是在想些之前在中州时的过往罢了,倒也无甚特异之处。”
想起五年前她初至歧都,在牧首大人的带领下走进辉煌华贵的大周皇宫,跪伏在人皇的大殿中恭敬听封,心中充满不安,但还要撑着自己的尊严与骨气,化解人皇的刻意折辱,竭力不坠西荒人的脸面。
谁成想,五年后,她竟然也能与人皇以平等的地位相对而立,分坐于棋局的两端,坦然执子对弈,并赢得最终的胜利。
眼睛婆婆懂了谢挚的意思,也不禁默然。
谢挚说得轻松随意,但她又怎能不懂得,这背后掩着多少心酸辛苦。
之前,谢挚从潜渊下勉强活着上来时,最先见到的生灵,便是阿狸与眼睛婆婆。
可以说,这两年来,她是亲眼看着谢挚愈发成熟,行事愈发老练铁血,也愈发孤独沉默的。
老人虽然嘴上刻薄,可其实早已在日日夜夜的相处中,消解了对谢挚的讨厌与偏见,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小辈看待。
谢挚察觉到气氛忽然变化,扬起笑容,正要说些玩笑话来调节一番时,便被白狐用尾巴揽住腰,轻轻地卷在白狐怀里。
贴着温暖柔软的狐族绒毛,谢挚愕然,下意识要挣扎起来——
“好孩子,这一路走来,真是苦了你了。”
用尾巴当做手掌,温柔地抚摸谢挚后背,眼睛婆婆垂下头,吻部亲昵地蹭贴谢挚脸庞,极为爱怜地低声说。
“……啊。”
推拒的动作止住,谢挚僵在原地,小小地叫了一声。
不知所措地被白狐慈爱地揽在怀中安慰,谢挚露出了少见的茫然懵懂神情,一如她青涩少年时。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令人恍然记起,她其实还很年轻,不过只有二十一岁而已。
许久之后,谢挚才试探着回拥住白狐,眼睫颤动,小心翼翼地将头轻轻枕靠在老人怀里。
在一片空旷的雪白原野之上,万籁都静寂,只能听到积雪消融的微响,鹰隼在清空中默默盘旋,一人一狐静静地依偎拥抱。
不知拥抱了多久,直到有风卷起谢挚的衣角,她这才倏然回过神来,赶忙将眼睛婆婆放开。
谢挚不自然地按下衣袍,趁机悄悄擦掉眼角的眼泪,脸上浮起一片羞窘的红云。
……都多大的人了,还哭。
这也太丢脸了。
还是在眼睛婆婆面前……谢挚懊恼地想。
要是被眼睛婆婆发现了,她会被取笑一辈子的。
好在老人似乎并未察觉到什么异常,只是眸光温柔地注视着年轻的人族,如同看着一个笨拙的孩子。
“……谢谢您,婆婆。”
谢挚再次抱了抱白狐,目光如微漾的湖面,满含着真诚的感激。
过多的情感在心中激荡,反而堵塞在喉间口中,使她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完尽自己的感动与谢意。
她的确已经太久没有像方才这样,卸下全部伪装防备,全身心地依靠一个人了。
在一切都暂时结束后的现在,眼睛婆婆的拥抱,对心神俱疲的谢挚来说,真的很必要。
接下来的路,谢挚走得明显轻快了许多,甚至有了一点之前在白象氏族时的样子,跟化为人形的眼睛婆婆不停说话谈笑,讲自己之前经历过的趣事。
“吵死了!”
眼睛婆婆敲着拐杖,高声抱怨,一副烦不胜烦之相,但唇角却一路都没落下。
真是的……
直到现在,才有了点孩子样……老人欣慰地想。
她喜欢看谢挚神采飞扬的样子,这让她觉得很开心。
想了想,眼睛婆婆还是谨慎地提起了一个敏感话题。
因为怕谢挚低落,她讲得十分隐晦:
“姜微,你会不甘心么?”
谢挚明白老人犹豫的未尽之言,并没有沉下脸色,只是坦然地一笑。
她与人皇之间,实有深仇大恨,是不死不休之仇敌。
笋子的死,永远是谢挚心中的一根刺,在无数个难眠的寒夜,都扎得谢挚痛楚万分。
除过笋子的性命之外,人皇于她,还有许多前仇旧怨。
但现在,为了北海的安定与独立,谢挚却要立下大道誓言,不惜与自己的仇人做交易。
她甚至在中州与西荒永久地失去了自己的姓名,也将殷墟二字亲手捏碎在潜渊边的空气里。
后人永远不能得知姜周立国时的真相了。
而谢挚,仍然背负着万恶不赦的叛贼之名。
眼睛婆婆自然知道,这是必然发生的无奈之举,已是最好的结局,可是这对谢挚,未免太不公平,赢得又太苦涩。
但谢挚用一句话抚平了老人的担忧。
她止住步伐,轻轻握住眼睛婆婆粗糙的手:“不会。”
“没有什么不甘心的,婆婆。我做出了选择,那么我就该为这选择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是世间常理,我甘之如饴。”
“我恨人皇,直到她死去才能停止,可是如果我被仇恨与愤怒冲昏了头脑,在实力不够的时候就贸然与人皇作对,这不是勇敢,也不是有情义,只是愚蠢而已。”
夫子慈爱的谆谆教诲忽然在谢挚脑海中响起,令她竟怔忪了一瞬,心神为之猛地一颤。
……直到此时,在离开中州与红山书院的五年后,谢挚才终于参透了孟颜深当年的那句话。
“……在这世上,还另有一种不仁之仁,不勇之勇,往往做的时候为常人所不能理解,但那才是真正的大仁大勇,非今人所能及。”
“……这是不仁之仁,不勇之勇。”
红山书院清澈的月光仿佛又在谢挚眼前摇晃,墨色指猴殷勤倒酒的汩汩声在耳旁重又响起,和着老人和蔼的话声,终于全都一一模糊离去了。
谢挚眼眶发酸,有些恍惚地喃喃重复:“攻破歧大都,听上去十分痛快解气,可以我如今之力,还完全办不到,只是天方夜谭罢了……”
随着慢慢说话,谢挚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说到最后,已经归于一片平静。
“空逞蛮勇,除了让情势变得一塌糊涂之外,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至于声名……”
“那种东西,我并不在意。”
谢挚微微仰起脸来,看向头顶的青天,有雄鹰的影子在女人乌润的瞳仁中掠过。
“何必史官妙笔,何必汗青留名。”
“北海的每一寸土地,都会记住我的。”
而这就够了。
甚至不记得,也没关系。
上天待她何其薄也,但上天又待她何其厚也。
丹凤城的轮廓沐浴着霞光显现在地平线上,眼睛婆婆将拐杖换到左手,另一只手则揽住谢挚的肩,让她能够依靠在自己怀里。
在与人皇的对峙中,谢挚之前的旧伤重又崩裂开来,还添了一些新伤。
血液渗透了谢挚胸口裹缠的白布,但她一直没有告诉眼睛婆婆自己的伤痛,只是默默地支撑忍受,甚至还尽力走得平稳。
直到鲜血将白布浸染完全,眼睛婆婆这才察觉到,身旁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好啦,姜微。”
日光在白雪上反射出耀眼的金束,老人轻柔地摸了摸谢挚脸庞,柔声说:
“我们回去吧。”。
金日刚刚西沉,夕晖还恋恋不舍地在丰美的北海草原上流连忘返,但一轮淡淡的月影已经被夜晚蘸抹在半空,料峭寒意随之落下,细小的花朵立刻缩紧了花瓣。
北海的月亮既不似大荒那样明亮,也不像中州那般清美,反而有一股涩意,如同生铁打成的冷白圆盘,无依无靠地挂在天际。
谢挚察觉到周围的天光缓缓暗下,但仍在专心致志地凝神写字。
案上的长卷已经飞满了端秀的字迹,墨色湿润,尚未全干。
她随手在指尖燃起一枚光符文*,掷到旁边的荷花灯盏上去,室内便重又亮起了一团柔和的光,照亮了女人认真工作的面庞。
现在已是仲春时节了,但北海的气候颇怪,天黑得特别快,一眨眼便能黑透。
昼夜温差也很大,无论白日如何温暖,一旦太阳落下,草原之上立刻还是会被寒冷笼罩。
忽然,谢挚停下了笔,凝神细听片刻,然后飞快地熄灭灯盏,屋内重归一片安静漆黑。
接着搁下笔跳上床,将被子盖至下巴处,眼睛也闭上,谢挚暗暗调息,将呼吸变得沉缓悠远,仿佛已经睡沉了。
这一系列动作,谢挚做得行云流水熟练非常,仿佛曾排练过千万次一般。
不多时,果然便有人推门而入,脚步极轻,比针落在地上的声音还要小。
两点蓝色在黑暗中亮起,如同火彩极好的宝石。
是霜狼首领。
狼的眼睛,在夜晚会亮起微光。
年长的女人似乎没料到屋内竟然是黑的,在案前微微地顿了一会儿。
……今天谢挚竟然有乖乖听话,没有再劳心劳神,而是按时好好休息,这真叫她惊讶之余,又觉欣慰。
果然之前的那些告诫,还是被她听进去了么?
霜狼首领在原地立了片刻,因为谢挚之前与她斗智斗勇的那些惨烈经验,到底还是不大放心,轻手轻脚地走到谢挚床前。
女人俯下身子,雪白的狼族耳朵探出来,将面庞贴近了谢挚的胸口,听她的心跳是否平稳。
她想以此来判断,谢挚是装睡还是真睡。
……忍住,不能笑。
谢挚咬住下唇,竭力调整呼吸,不让自己露馅。
她甚至感到霜狼首领的长发垂到了自己脸上,冰凉柔顺,带着草原上的清芳气息,拂得她浑身发痒。
之前有好几次,她都是在这里功亏一篑,结果被霜狼首领发现自己没有听话休息,被重重惩罚过。
她今天,可一定得装好才行。
第207章 货物
首领的呼吸打在谢挚脸上,携带着一股霜狼一族特有的寒气,连吐息也像霜雪一般清洁冰凉,短暂地停顿了片刻,又撤开了。
脚步声移动,霜狼首领离开了床前,走到了案边。
接着是漫长的静寂。
……这是瞒过去了吗?
谢挚心中有些紧张,仍旧闭着眼睛,只是悄悄地放出神识去探看——
一向严肃的女人此时面上竟然含着些许笑意,正微笑着望着谢挚这个方向。
“又被抓住了,姜微。”
她伸手在长卷上轻轻一压,将手掌朝谢挚举起来,掌心处俨然粘着未干的墨迹。
谢挚方才匆匆熄灭灯盏,滚到床上装睡,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然而百密一疏,她竟忘了自己写的字还没有干透,在纸卷上仍有湿意。
“啊……!”
见自己被揭穿,谢挚也不继续装睡了,一揭被子坐起来,恼道:“您太狡猾了!这不公平……”
霜狼首领可是霜狼一族近百年来最好的猎手,她如何能逃得过一位霜狼的监督与侦察?
上次,她是败于用了火符文照明,霜狼首领进屋察看时,发现灯盏犹温;
上上次,则是霜狼首领俯身过来时,她本能地心跳过速,满脸通红,被首领当场抓获……
谢挚当时恼羞成怒,控诉首领竟然用美人计,首领只是笑话她,若不是她心里有鬼,又岂会如此?
“我狡猾么?”
霜狼首领将手心墨迹随意拭去,一弹指,令灯盏重又亮起,屋室内便随之大亮,充盈柔和光明。
“分明是猎物太笨了。”首领笑道。
女人走过来,替谢挚掖了掖被子,眉心舒展开来,神色柔和道:“听话,好好养伤,别的都不用想,有我和英招王他们在,不必担心。”
“……”
谢挚用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脸,声音闷闷的:
“狡猾……”
霜狼首领明明知道她喜欢……温柔耐心的年长女性,还故意这样……
太狡猾了。
之前可只有她引诱别人的份,没有别人利用她的喜好的机会……
几月前,于除夕前夜,北海生灵结成起义联军,以迅猛之势攻下丹凤城,谢挚与饕餮斩杀姜垂,之后谢挚又借眼睛婆婆之威,于潜渊边缘与人皇谈判对峙,为北海博得了和平与独立。
在此过程中,谢挚受了极重的伤,且又耗尽了精神力,心力交瘁,几近死亡,若不是幸得眼睛婆婆和人参娃娃所救,必定会为姜垂一道陪葬。
回城之后,谢挚便被霜狼首领严正勒令休息,不许她多思虑,更不许她劳神费力,只是安心静养,什么时候等小莲花从昏睡中醒来,什么时候才能工作。
——在攻城之战里,为了打破传送大阵,谢挚将精神力消耗殆尽,小莲花也因此陷入了沉眠,需要慢慢修养才能逐渐恢复。
为了让谢挚得到最好的修养环境,各族首领们经过商议,还直接让她住进了姜垂的凰血王府里——整个丹凤城,就属姜垂的王府最华贵舒适。
谢挚对此颇为不满,她讨厌姜垂,觉得住在他的房子里怪膈应的。
不过,姜垂虽然性情乖僻暴虐,但眼光与品味倒很好,是姜周皇室里教养出的贵气风雅,谢挚在王府中转了一圈,发觉其中陈设布置,竟与姜既望的牧首府颇有相似之处,牵动了她怀念故乡之思,也就勉强答应了众首领的提议。
这个姜垂,固然可恨至极,但也有可怜之处……
立在庭院中一株枝繁叶茂的桃树下,谢挚轻轻踮脚,摘下一片桃叶。
他一生都在渴求母皇与夫子的爱,盼望能够证明自己,但想要的最终也没能得到,于是憎恶妒忌长姐姜既望,却又暗中处处学她,近乎一种无意识的效仿。
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仅得皮相而已。
谢挚最后看了手中的桃叶一眼,将它掷在风里。
牧首大人之所以要种桃树,是为了悼念亡妻崔桃,姜垂不解其意,只晓得将它当做景物,倒一并搬来自己的府邸。
她的风骨,她的情意,又岂是别人靠模仿便能学到的?
在谢挚闲居王府养伤的时候,北海生灵庆祝完大战的胜利,也在热火朝天地开展下一步工作。
这些安排原本是谢挚的计划,她当初与饕餮离开丹凤城,对战姜垂,所抱的是必死之心,倘若最终不敌,便打算以自爆来使姜垂殒命,因此她在离去之前为北海的日后做了很多筹谋,交给霜狼首领保存,如果她遇到不测,没能归来,便以此行事即可,有她没她,也无不同之处。
因为谢挚需要养伤,这些计划便由各族首领们操持落实了,她倒也乐得轻松,愿意看他们得到历练,最多只是偶尔检验一下成果。
北海生灵结为联盟,立下大道誓言,永不相互攻战,永是亲密伙伴,既不称王建国,更不立帝号,族类共分八道,各自享有原本的领地。
巨人、霜狼、大熊、八骏,为灵兽四道,英招、诸犍、望月吼,为宝血三道,他们都是在攻城之战中立下大功的功臣们;剩下的北海生灵,亦合并为一道。
每道各有长官,遇事共同议事。
譬如英招道的长官,仍是英招王;霜狼道的长官,则是霜狼首领,她在攻城之战中取得了全族的尊敬。
所举的旗帜,则是深绿布面上一条银带蜿蜒而过,象征流经北海草原全境的白浪河。
这旗帜飘扬在北海天穹上的当天,北海联盟将投靠姜垂的叛徒全都斩首示众,同时为攻城之战中战死的英灵们举行了隆重的祭礼,纪念他们的英勇与付出。
经此一役,北海焕然一新,蠹患尽扫,生机顿发。
又值春来,雪消草长,河水淌涌,无论何处,俱是一派欣欣向荣。
传送大阵在丹凤城中心重被修复,恢复了正常运转,经过谢挚的改良,大阵的传送效率更胜以往,只是这次,操作阵法的权力却握在北海的手里。
北海联盟向丹凤城中的民众发出通告,愿留的则留,一切仍然保留原样,可以按照之前生活,但须遵守北海的法律与规则;愿走的则走,经由传送大阵分批送回中州。
北海联盟给了丹凤城民众一月时间考虑,一月过后,民众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四成,仍有六成愿意留在丹凤城。
这无疑仍然是个不小的数目,谢挚刚知道的时候还颇感意外。
虽然并不信任北海生灵,也对未来怀着不安恐惧,但中州人安土重迁,再加上家业亲属在城中扎根,早已习惯了在丹凤城的生活,如果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不会轻易选择离开家园。
而且,这些来到北海的民众,之前在中州的生活并算不上好,大多只是游民而已,被人皇以优厚待遇劝迁北海,城内的老人还记着中州的风物,但从小在丹凤城长大的新一代年轻人,已经只知凰血王上,不知大周人皇了。
中州对他们来说,更多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符号,与长辈口中梦幻的回忆憧憬。
因为这种种原因,最后选择离开丹凤城、回到中州的民众,竟然没有超过半数。
从今以后,留在丹凤城的人们将不再是中州人,也不再是姜周的子民,而是北海生灵中的一支普通种族了。
至于滞留在丹凤城的修士们,他们大都出身不凡,自然是一定要回中州的。
北海对于他们,只是一处探险寻宝的异乡,可以经年累月地在这里消磨时间,但绝不可能在此度过一生。
修士们都抓心挠肝地想回到中州,甚至不惜献出宝物,意欲贿赂北海生灵,好让自己尽早归家。
北海生灵单纯质朴,听到他们想回,也没多想,便真的要放修士们与民众一道走,又被谢挚拦下。
“不着急。”
坐在昔日凰血王的座位上,谢挚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书,抬头轻笑。
那是王府珍藏的古籍,她近来养伤无聊,便随意翻出来自己读了。
北海初春的和煦阳光透过层层桃叶,轻晃着洒至堂前,如同碎金洒落,愈发衬得谢挚像一个雪堆出来的人物,连腕骨都精致,不似凡间生灵。
下方的英招王等人一齐看得失神,直到谢挚合拢书卷,放到案上,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心头涌上一股窘迫。
“再等等,他们会吐出来更多东西的,也不能总是北海吃亏,是不是?”
谢挚笑吟吟地支着下巴,神情懒倦。
“来了北海这么多年,也该掏点利息了。”
“这么有钱,不让他们好好出出血,怎么行?”
有了谢挚的命令,北海联盟便沉下心来,对修士们不闻不问了好一段时间,也不与他们交流,最多只派守卫对他们说些半真半假的话。
修士们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在一天天的等待中越发焦躁惶恐,吐出了更多宝物。
直到估计已经把修士们逼到了极限,谢挚这才松口,放他们离开,只是这也不是无偿,要靠他们的家族与门派以相应的物品来做交换。
“便要这些东西。”
谢挚早已拟好了一张卷清单,上面写的名称,都是眼下北海最紧缺稀少之物,交给中州使者,让他带回。
“只要交清货物,我保证,修士们立即就能归家。”谢挚微笑着颔首。
她对中州与北海都很熟悉,因此拟定的条目十分合宜,中州富有,自然完全拿得出,顶多只是肉疼一些而已。
这是在用扣留的人质们敲竹杠,明晃晃的敲诈勒索,中州的世家贵人们气得咬牙切齿,但也无可奈何——总不能放着这些修士不管吧!
须知,将一位修士培养起来,不知要耗费多少钱财,使用多少天材地宝……
世家们原本打算与谢挚再磨一磨,希望她能减少一些索要的数目,但天衍宗宗主云清池不知怎的,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谢挚的要求,给她飞速送去了货物,甚至还额外加了几成,令世家贵族们目瞪口呆。
云清池在中州修士界威望极高,被她这样率先一搅,长生世家们骑虎难下,不想答应也得答应了。
他们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不敢耽搁,紧随云清池其后,按照原有的数目,给北海老老实实送去了货物。
北海由是大获丰收。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谢挚一时并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她只是无意识地轻轻捂住了胸口,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
当年剖心取种的狰狞伤痕,至今仍在她身躯上盘伏,大概永生也不能消除。
奇珍异宝堆如小山,散发着柔和的霞光瑞彩,如长龙一般源源不断地驶出传送大阵,饕餮原本正看得兴高采烈,想要呼唤谢挚一同观看,却见身边的女人仿佛极痛苦模样,忽然弯下腰去,深深喘息。
“小挚!”
饕餮当即大急,扑过来要看她神色,它以为她旧伤又发作了:“你怎么了?哪里疼吗?我给你叫眼睛婆婆去!”言罢已经扭身要走。
“不用……”谢挚摆摆手,制止了饕餮的动作。
她捂着胸口,慢慢抬起脸来,饕餮这才讶异地发现,谢挚的眼眶已经全红了。
满眼含着泪水,神色似是哀楚,又似是痛恨。
它从没见过谢挚露出这样的神情,哪怕是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过。
这个送来货物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小挚听到她的名号之后便心神恍惚?饕餮困惑不解。
“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明白……为什么在那样之后,她还能若无其事地对我示好?她以为……用这些东西就能补偿我了吗?”
“她还是这样……看似温柔,实则强势,替我决断,为我助力,根本不问我半分……可我其实……并不想要这些……”
谢挚哽咽着说。
她只想要她心中有她,爱她,护她,不骗她就好,可这,偏偏云清池给不了她。
泪水自谢挚眼眶大颗滚落,她仰起脸忍耐了片刻,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算了……”
“这些东西没有错……北海还需要它们。”
谢挚挥了挥手,走进房屋之中。
她声音微弱,似乎极为疲倦。
“饕餮,把货物带给霜狼首领,她知道该怎么做。”
第208章 沼泽
直到今天,宗主仍然能轻易搅动她的思绪……
谢挚勉强忽略掉胸间传来的阵阵涩痛,扶着门柱呼出口气。
当初,她年少赤忱,不知保留,初涉情海便完全交出了自己的真心,更何况遇到的还是宗主……这样绝情,却又这样充满魅力的人物,便愈叫谢挚伤得深刻。
铭心刻骨,不能忘怀。
早在当初攻城之战,拿出宗主令牌威慑中州众修士时,谢挚便知道,这令牌一旦取出使用,宗主便会有所感应,察觉到她仍然活着。
她自然并不愿意宗主知道这个消息,可那时情况危急,谢挚没有别的选择,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一想起宗主,便让谢挚心痛难受,她不愿再陷于回忆,被往事牵绊不能自拔,正好此时她伤势也已大好,不必每日再于王府静养,于是谢挚便刻意给自己找来许多事做,要以事务的繁忙来逼迫自己暂时忘记宗主。
谢挚将姜垂的王府改造成了学堂,为北海的各族少年孩童开设课程,大都是之前红山书院的课目,比如经典的符文推演、五州历史、兵器使用、神通法诀……等等。
只不过,她根据北海的实际情况,对授课内容还格外作了调整与改良,使之能够更加适合于北海的生灵,相对来说更重效率。
红山书院虽然不重弟子的出身门第,但其实更接近于贵族教育,其最高理想是将学生培养成温正仁勇、博学多才的君子,注重陶冶性情,讲究以情化人,六艺都在必修之列。
这对目前的北海生灵来说,显然太过奢侈,谢挚将其一并省去,只是教给他们一些最实用的东西。
至于学问,则不苛求,只要他们认得字就好,最多也仅教授北海本土的诗歌与历史而已。
王府的改造工作,谢挚交给了世上最勤劳灵巧的一群杰出工匠——巨人们。
巨人一族立刻慷慨地答应了谢挚的请求。
他们非常爱戴谢挚,本族的巴克撒,只要是她的要求,巨人们即便是散尽家财,也会竭力为她办成。
更何况,谢挚之所以要改造王府,不是为了自己享受,而是为了给北海的孩子们讲课呀!
布鲁爷爷亲自带领一帮干活的好手来到王府,按照谢挚画的图纸开始动工,在此期间里,谢挚通常在霜狼的领地里休息。
为了这项工程,巨人们用尽了心血与巧思,恨不得将自己的一切都投入进去,最终改造好的学堂果然好极了,省去了之前的浮华与威严,只留下了简朴与端重,是中州与北海建筑风格的结合体。
竣工的那天谢挚兴冲冲地来看,对此非常满意,连连赞叹,被她夸奖的巨人一个个都红了脸,摸着头讷讷不语。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巴克撒!真正辛苦的是您才对!”
一个年轻的巨人这样不好意思而又满怀热忱地对谢挚说。
如果不是谢挚,他们今天哪能还在青天下站立呢?准保还得在矿洞里挖矿呐!
“不要这样说。”
谢挚温柔地反驳了他,“为你们赢得自由的是你们自己……不要过于夸大我的作用,这并不好。”
春光将尽,河水大盛,北海即将进入它最丰茂的时期。
神马在草原上尽情飞驰,清脆悦耳的马蹄声终日不绝,脖颈上流下的汗水如同星迸珠溅;
巨人们开始割下长草,在夜晚的满天星斗下团团坐着编篮子,享受亲人的陪伴;
英招王带领着小辈练习射箭,大熊下到白浪河去捉鱼吃——那是一种浑身银鳞闪闪的飞鱼,据说食之可以变得耳聪目明、聪明有力;
霜狼们也褪下了冬日的雪白皮毛,身躯变为斑驳的黄褐色,这是为了能在草原上更好地隐蔽。
趁着初夏到来,谢挚宣布学堂正式开课,于桃树下列席讲道。
各族的少年孩童都来听课,他们热情高涨,并不因为物质条件的匮乏就灰心丧气,没有纸笔,便用晾干的泥板和削尖的木棍来书写字句,小脸上满溢着认真,不放过谢挚说的每一个字。
大家都非常踊跃,第一天便足足来了数千人,坐满了学堂的庭院,甚至连外面的街道都挤满了慕名而来的各族生灵,他们虽然早已不再年少,但也渴盼能够学习。
对于来旁听的人,谢挚十分宽容,并不去驱赶,只是任由他们来听。
她端坐在一片光洁的浅绿草席上,面前浮着一枚莹润的玉牌,声音温柔而清晰,用术法传入每一个学生的耳朵里。
偶尔提出问题,引得众人思考,倘若学生答对,赞许的笑意便在女人眼里晃漾盛起。
时而有一阵清风拂来,谢挚头顶的桃叶便鼓动而起,簌簌作响,在她乌黑的发上落下粉白的残缺花瓣,又被她轻轻抬手捻去。
谢挚的课讲得很好,常作比喻,深入浅出,简单易懂,像故事一般引人入胜,待学生温和而又不失距离,考核也很严格,学生们对她又是喜欢又是敬畏。
谢挚脚下还卧着一条雪白巨犬,正是凶兽饕餮。
它原本想为谢挚作伴,但总是听着听着就眼皮子开始上下打架,并精准地在谢挚讲课第一刻钟时陷入沉眠,呼呼大睡,将下巴枕在爪子上,头一歪一歪地点。
学生们看得好笑,都忍俊不禁,又怕饕餮听见,便把泥板竖起来挡住脸,捂着嘴巴偷偷地笑。
小毛驴也在旁边寻了个地方,卧在阴凉处听谢挚讲课,长耳朵认真地竖起来,尾巴有节奏地一甩一甩,无意识地驱赶蚊虫。
它底子不好,能有今天的修为全凭运气,稀里糊涂地活了几百年,其实于修行上很多关节要领都完全不懂,本来也对修行不甚上心,只是之前在攻城之战里受了一些刺激,这才终于下定决心,要好好地学习。
人参娃娃趴在小毛驴的脑门上,舒展着自己的萝卜缨子,头上戴着谢挚给它编的草环,快活又惬意。
自从之前在矿洞中相处过一回之后,人参娃娃倒是莫名其妙地跟小毛驴成了好朋友,两个家伙整天呆在一起,倒也十分和谐。
谢挚待人参娃娃本来就很好,甚至还有些不自觉的宠溺,再加上之前她与姜垂对战,身受重伤,甚至断了一条手臂,人参娃娃拔过叶子救过她,她又是重情之人,于是便更加纵容人参娃娃了。
她又犯了老毛病,想给人参娃娃起个名字,这次斟酌良久,终于拟定了一个佳名,让人参娃娃跟自己姓,号称谢大白,结果被眼睛婆婆大大地嘲笑了一通,最终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作罢。
至于茶树,八骏把它自愿奉献出来,栽种在丹凤城的中心,也即学堂的门口,让茶树重新恢复了生机与碧绿。
每逢清晨,这株茶树便蒸腾出乳白色的仙霞瑞雾,带着股股清凉的茶香,分外沁人心脾,令人精神大振。
学堂的学生们,每日便是嗅着这股甘润的茶香听课学习。
除过白日为北海的孩子授课之外,谢挚还给自己找了别的活干,她夜间不休息,而是废寝忘食地撰写律文法条,以及为学堂编写教材。
不论在哪里,法都不可以废除,不过北海之前并没有成文法条,只有一些约定俗成的风俗与规矩,现在却不能再延续这种传统了。
“所以说,贫弱之地,真难自处也……”
举起写满一卷的长页纸,谢挚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肩颈,喃喃自语。
为了不更多地触怒人皇,冒犯中州的威严,北海不能立国,仅能建联盟,在中州和狐族之间勉强周旋,于夹缝中求生存。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这已经是她能为北海谋求到的最好结局了。
谢挚将自己逼得很紧,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连霜狼首领想来找她说句话,也约了好几次,这才见到她的人。
“姜微。”
夕色淡薄,行走在学堂里的木藤下,大朵的洁白花朵于她们头顶重叠开放,首领欣慰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人族,感叹道:“你如今,真是越来越有巴克撒的样子。”
她刚认识谢挚的时候,她还故意晕倒在她面前,之后更是不惜以美貌相诱,只为了获得她的一句许可;
一转眼,那个昔日曾狡黠地舔舐她的掌心、眼睛亮晶晶地仰视她的人族,已经变得成熟稳重了这么多。
霜狼首领在心里微笑着叹息。
“我现在觉得,当老师仿佛也很好。”
慢慢地散着步,谢挚也笑着叹一口气,伸手拨开木藤垂落在面前的花枝,“教书育人,比勾心斗角打打杀杀要好得多……您觉得呢?”
她好像更加懂得了一些孟夫子。
当年稚嫩懵懂的学生,如今竟然也成为了别人的老师了。
首领含笑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姜微,英招王的妹妹,你觉得怎么样呢?你与她相处过吗?”
之前,中州人抓捕了许多北海各族生灵,豢养在城中做奴隶,英招王的妹妹也被捕走,与兄长族群分别了很多年,直到今年除夕,北海联军攻克丹凤城之后,才得到释放。
那时一位明艳的英招公主,性情也如火一般热烈直接,她刚被解开铁锁,便看到了杀死姜垂归城而来的谢挚。
浑身浴血,面色苍白,却坚定平稳地一箭射下了凰血王府的门匾。
这一箭,也仿佛射在了英招公主的心里。
她对谢挚一见钟情,近日常常缠着谢挚,按英招一族求爱的习俗,给她采来草原各地最美、最芳香的鲜花,希望能得到谢挚注目。
前几日,更是直接找到学堂里来,带着礼物上门求娶。
饕餮、小毛驴和人参娃娃一齐扒在门边偷看,他们比谢挚还兴奋,被谢挚乜了一眼也不退缩,仍旧勇敢地留在原地,要听谢挚到底答不答应。
让他们失望的是,谢挚温柔地婉拒了英招小公主。
“为什么?”
英招公主化为人形,被谢挚拒绝也没有沮丧,只是眸光楚楚地注视着她:“是因为我们不是一个种族么?我平日会化作人身的……当然要是你喜欢——”
说到这里,公主顿了顿,声音渐小,脸却红了,“我也可以用人马之身和你……
英招一族,乃是北海闻名的能征善战,这不仅是在战场上,也是在床榻之间。
谢挚听出她话语间的一点暗示意味,脸也不禁开始发烫,连忙否认:“不是因为这个!种族……我并不介意……”
“那是因为什么?你不信我么?白浪河作见证,只要你嫁给我,我必会对你好的,绝不让你吃一点苦。”
明眸善睐的北海女子似有不解,径直偏头询问。
这话说得真诚恳挚,谢挚听出来她的真心,也不能不动容。
对认真的人,她自然也该认真,不能再敷衍对待。
谢挚沉默良久,整理了片刻思绪,方慢慢道:“公主,你之前有陷入过泥坑之中么?”
英招公主思索一番:“有的……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出去奔跑,不慎失足踩进了一片沼泽,多亏我阿兄发现得早,把我救了出来,否则我一定活不下来……”
“我之前,也曾踏入过这样的一处沼泽。”
谢挚接过公主的话,温声说。
那是一处美丽的陷阱,致命的诱惑。而青涩的她踏了进去。
“一朝踏入泥沼,往后余生,便每一步都是犹疑胆怯,不敢踏出实步,生怕下一刻就是陷落……”
谢挚讲得很慢,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声音像在叹息,只是神情却很平静。
“我很害怕,公主。而且我至今未能忘怀从前。”
见英招公主面露急色,要反驳什么,谢挚摇头制止了她的话:“我知道你会说自己不介意,可是我介意;而且这对你而言,并不公平。”
她弯下腰去,深深一礼:“请回去吧,谢挚并不是公主的良配。”
英招公主这样好的人,想必她是配不上的。
只是被她这样拒绝,英招公主还是不气馁不放弃,竟然托了霜狼首领来为自己说情。
霜狼首领见谢挚态度坚决,也只得无奈离去。
夏日将尽的时候,狐族使者终于结束了中州的出使,来到了北海,前来督促谢挚完成之前的约定,要她与自己一道前往狐族的家园,将谢挚进献给狐君。
谢挚始终用无可挑剔的态度敷衍着她,这狐族使者颇年轻,不懂人族的诡计,被晕晕乎乎地奉承了好长时间,终于回过神来自省一番,这才猛地发现谢挚跟她扯了半个月的皮,正经事是一点没提。
“谢挚!”
狐族使者怒气冲冲地冲进前凰血王府、现北海学堂,发誓自己今天一定要把谢挚拉走。
然后使者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连尾巴都炸了起来。
在那朴素的房室内,正坐着一位拄着拐杖的丑陋老人;而那可恶的谢挚,正乖巧地跪坐在老人面前,两人正在谈话,时不时点点头作为应和。
眼睛婆婆轻飘飘地朝使者睨去一眼,将拐杖在地面上敲了敲:
“我来找我的房客说会话,不知使者准许吗?”
狐族使者的眼泪都快被吓出来了,她忙不迭地点头,一叠声道:“可以可以,您说吧!我不打扰,不打扰……”
天知道狐君多疼她这个妹妹,她怎么敢得罪这位大人呀!
第209章 神话屋
赶走了狐族使者之后,眼睛婆婆这才开始跟谢挚商议正事。
“姜微,”老人开门见山,神情严肃,“有一事我要请你相助。”
她将双手叠在拐杖上:“姜垂临死之前,曾试图咬碎菩提子,拉你与饕餮一同赴死,我当时用小木屋镇住了他的头颅,没能叫他阴谋得逞,可我的小木屋遭其冲击,也受了一些损坏……”
小木屋?
谢挚略略睁大了一些眼睛,心中惊讶——是她想的那个小木屋吗?眼睛婆婆与阿狸的住所,她借住了两年的地方?
看出了谢挚的讶异,眼睛婆婆不欲多说,只是简单解释道:
“不错。我那小木屋并非凡物,原本是一尊真凰精心炼制的空间法器,原主乃是一位在上古年间叱咤风云的凤凰神王。”
“小木屋于无尽岁月之中*几易其主,最终辗转流落至我狐族之手,妙用良多,珍贵非常……”
说到这里,老人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才接着往下讲:
“……后来,小木屋被狐君作为礼物……送给了我,我是它现在的主人。”
谢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小木屋原来竟有如此来头,虽然惊人,但也在她意料之中。
早在之前,谢挚的小鼎便与小木屋共鸣过,且这坐落在潜渊边的小木屋,自外面看起来极小,走进去一探,内部却别有洞天,相当开阔,似乎有数不清的房间,只不过眼睛婆婆从来不让人进去。
谢挚从一开始便猜测过,小木屋或许与真凰一族有关,应该是个珍贵的空间法器,只是一直没向眼睛婆婆求证而已。
今天,婆婆的话终于证实了她的猜想。
“您要我帮的忙,便是修复小木屋么?我能为您做什么?”
明白了老人的来意,谢挚便主动开口询问。
眼睛婆婆待她有恩,之前在谢挚最困窘的时候,收留她在小木屋里居住容身,不久前又在姜垂手下救了她一命,她的请求,谢挚自然绝无不应的道理。
更何况,小木屋正是因为救她,这才受到损坏的。
于情于理,谢挚自觉都应出手帮助眼睛婆婆,将小木屋修复完全。
“是的……”
眼睛婆婆垂下眼睛,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拐杖。
其实,她并不愿来请谢挚帮忙,她骨子里相当倔强骄傲,请求一个后辈的帮助,对她来说,需要跟自己做很长时间的心理斗争,这才能够艰难地开口。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她不会来寻求别人的帮助。
“按理说,这应该我这个主人去修复,但我已经老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把它修好……”
眼睛婆婆的声音低下去,她觉得将这样的话说出来,仿佛是在承认自己的衰老与无能似的。
而且,让谢挚踏入险境,也让她感到愧疚难安。
谢挚离开坐席,往前膝行了两步,握住老人的手,轻声道:“别担心,婆婆。我会帮您的。小木屋的损坏本来就是因我而起,我应当负责。”
说完,谢挚又笑了笑。
她仰起脸来,语气轻松:
“我觉得,有时候,稍微依靠一下别人也没关系……人生在世,不一直都是这样么?”
“互相帮助,互相扶持。”
“您之前帮过我那么多,甚至还曾救过我的性命,并不索取分毫回报,我一直都感念在心。”
谢挚将眼睛婆婆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求您给我一个报答您的机会,否则我不能心安。”
“……”
眼睛婆婆长久无声,终于轻轻地掐了一下谢挚脸颊,叹道:“起来吧……我听你的话。”
她一直都说不过这孩子,她知道。
眼睛婆婆做出了决定,便不再纠结,开始直接为谢挚解说此行:
“小木屋历史悠久,及到我手里时,已经经过了许多任主人——”
“其实,”眼睛婆婆有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我对真凰的空间法器也不太了解……我只知道,小木屋的本名,叫做‘神话屋’。”
“神话屋……”
谢挚重复着这个奇特的名称。
真凰的神话屋?
这让她想起自己少年时在太古战场的经历,那座执拗等待万年的瑰美宫殿,真龙的水晶宫。
“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呢?”她问。
“具体原因,我也不大清楚,”眼睛婆婆摇了摇头,“似乎是因为,神话屋的原主人和制造者,凤凰神王遍访五州,收集了许多远古神话,但她别出心裁,并没有采用寻常的方法记录,而是将这些神话载入了一个空间法器之中——也就是小木屋。”
“小木屋里的每一个房间,都是一个神话故事,只有很少几个房间才可以住人。”
“这就是为什么,您从不让他人进入那些空房间,明明空房室有那么多……”
谢挚立刻便回忆起了之前老人的再三警告,“因为您也不知道,进入记载着神话的房间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但这一次,我却不能不请你帮忙进去一探了。”
眼睛婆婆轻叹道:“姜垂的菩提子足足损坏了三个房间,使房间里的神话都混合在了一起,小木屋现在很不稳定,几有毁坏之象……”
她也曾想过亲身进入神话屋修复,可是阿狸离不开她,她也绝不能容许自己离开阿狸的身边——那样的话,谁来保护照顾阿狸呢?
她冒不起这个险。
而此时的北海,修为最高、也最有胆识的人,无疑便是谢挚,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这个口颇难开,眼睛婆婆也是挣扎了许久,这才终于决定来找谢挚帮忙的。
虽然能得知的信息如此之少,对神话屋的内部世界更是一无所知,但谢挚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婆婆,交给我吧,我会将小木屋修复好的。”
眼睛婆婆目光颤动,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抬手抚上谢挚发顶,“我知道……”
她素来说不出那些柔软动人的话,这已经是她最直接的感情表达了。
接下来,眼睛婆婆又断断续续给谢挚讲述了一些关于真凰的事情,希望这能对谢挚修复神话屋有所帮助。
“真凰一族,其实颇为独特,即便是在神圣种族之中,也与我们其他三族并不一样……”
“他们孤高耿介,不喜与神圣种族交游,爱好的不是奇珍异宝,抑或强大的修为,而是学识与美好的品行,尤其喜欢著书立说——像那本著名的奇书《五州游记三百年》,便是出自真凰之手。”
《五州游记三百年》,谢挚记得,这部书在五州名气很大,作者刻意隐去了姓名,在书中记载了自己游历五州的种种见闻经历,包罗万有,气象宏大,原卷在红山书院的藏书阁中珍藏,她当年也曾借出来读过,览之不忍释卷。
还在里面偷偷夹带了一本《良妻十诫》,气得浣熊长老吹胡子瞪眼……
“如果说神族是天生的战士,真龙是天生的君王,狐族是天生的商人,那么真凰便是天生的学者。”
眼睛婆婆有点忿忿不平:“真凰都是怪胎,我们狐族最是与他们相处不来……他们看不上我们,觉得我们轻浮,我们,哼,也懒得理他们!真凰什么都看不上!不仅如此,真凰还爱嘲讽神族骄狂,笑话龙族淫。乱……”
听老人这样说,谢挚倒忽地想起了摇光大帝。
那金发天神的美貌的确如骄阳般灿烂,极晃人眼,谢挚不禁忍笑道:“嗯……神族骄狂,这倒不假。”
“总之,真凰一族虽然古怪刁钻,心却不坏,想必这凤凰神王留下的神话屋,或许会蕴有奇特的考验,但也不会是什么害人性命的大凶之地。”
眼睛婆婆以此作为对真凰的最后评语。
小木屋之行,谢挚并没有告知旁人,只是对北海众生灵言称自己要出去游玩几日,作为散心休息,北海众人素来觉得她太过辛苦忙碌,闻之都欣慰应下,要谢挚不必担忧,诸事皆有他们照应,还鼓励她再多游玩几天。
北海如今已经颇为宁静稳定,一切都已步上了正轨,是以谢挚才能放心离去。
她择定了日期,悄然离开丹凤城,骑小毛驴前往潜渊边缘,小木屋伫立的地方。
走进小木屋,这次却不是要回到谢挚之前常住的地方,而是去木屋深处。
那里有无数房间,在小木屋借住的两年时间里,由于眼睛婆婆的三令五申,谢挚至多只曾匆匆地撇过一眼,更遑论接近。
站在从未被开启的房间前,谢挚抬手在门框上一抚,触手满是灰尘。
不知已经多少年,没有活物进入这些记载着神话的房间了……
眼睛婆婆始终默默不语,一步不离地跟在谢挚身后,直到她要推门进去,才低声嘱咐了一句:
“……多加小心。”
“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立即出来便可,不必强求。”
“你比神话屋更重要……姜微。”
“婆婆……”
谢挚动容,转身去看眼睛婆婆,老人却已掩饰般地低下头去,装作方才那话并不是自己所说。
谢挚失笑,也不去揭穿她,弯下腰轻轻一揽老人的肩:“您也好好保重,我很快就回来。”
言罢,谢挚便推开了面前的房门,步入其中……
刚一推开房门,一股极其耀眼的白便充斥视野,令人不能视物,几乎要流下泪来。
谢挚本能地抬手捂住了眼睛,来到这里,她还什么都没看见,便已经率先闻到了一种淡淡的腥咸气息,空气潮湿,扑在脸上仿佛足以结出盐粒。
“这是……”
她慢慢地松开手,一抹澄澈的蓝色在谢挚指缝摇晃满溢,如同动人心魄的蓝宝石,终于渐渐清晰——
是海。
一片极为广阔的海。
将这大海看清楚的同时,浪拍崖壁的巨大轰鸣声也在谢挚耳边响起。
莹绿巨浪打来,重重撞击在高有百丈的崖壁上,如同翡翠摔碎,迸溅出万千晶莹珠末,打湿了谢挚的衣襟。
有几滴甚至溅到了谢挚唇边,咸而苦涩的味道在她舌尖蔓延散开。
是海水……
谢挚抹掉脸上的水迹,转身去看,身后本应存在的房门却早已消失了踪迹,只余一片空荡。
她正立在一处无遮无拦的山崖边缘,山崖极陡峭,崖壁坚直,如同刀削,而崖下即是一望无垠的海洋。
海风吹得谢挚长发四飞,狰狞的海水重又扑上崖壁,试图舔舐山石,好像要卷走一切生灵,饶是谢挚,也不由得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她从小在大荒长大,看惯了山脉与原野,乍遇大海,还颇不习惯,几乎有些东夷人第一次看见雪花的惊诧。
“精卫!”
一声尖锐的叫喊在谢挚后方突然爆发,谢挚悚然一惊,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绿发小女孩神情决然,看起来只有八九岁模样,身披一件棕草斗篷,正赤着双脚朝崖边急奔而来!
这是要跳海自尽么?
谢挚心中大骇,伸手欲挡住她,却没能拦住,那女孩仍旧不管不顾地冲将过来,径直跃下山崖——
久久听不到身体与水面相撞的闷响,海面上却飞起了一只青色的鸟儿,外貌略似乌鸦,只是体型不如乌鸦,其大小更接近于翠鸟。
白喙赤爪,口中还在不停鸣叫,其声清亮凄厉,即便离得很远,也清晰可闻。
“精卫!精卫!”它不停地重复。
仔细望去,这鸟儿口中还衔着石块,飞至海面上盘旋凄鸣良久,这才将口中石块掷下,重新飞回山崖。
「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天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它刚一落到地面,便又变成了之前那个绿发的小女孩,奔到谢挚身后,那里有一堆与她腰部一般平齐的小土堆,自土堆上抓了一把土石,又叫着“精卫、精卫”,飞奔跃下山崖,化为鸟身,将土石抛入海里。
如是几个来回,谢挚终于明白了这个女孩到底在做什么,但她仍然颇为困惑不解,想不通女孩的目的。
“她为什么要这样……?”
这是在玩耍取乐,还是被迫的劳役?谢挚猜不出来。
这女孩对一旁的谢挚视若无睹,好似她不存在一般,仍旧只是专心致志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仿佛对此有无穷的热情。
“奇怪,她看不见我么……?”谢挚诧异。
她曾试图挡在女孩面前,但女孩直接穿过了她的身体;也曾试着与女孩对话,但她竟好像完全听不到谢挚的声音。
第210章 真凰的谜题
积累在谢挚心头的疑问越来越多,她正打算再观察片刻,弄明白这女孩化为的鸟儿为何衔石填海时,忽而听到了天边传来了一阵沉闷的滚滚雷鸣。
……不,这不是雷鸣!
谢挚侧耳倾听了几息,脸色大变。
自海的尽头缓缓升起了一颗巨大的头颅,披散着杂乱的黑发,面庞粗糙坚毅,黧黑而发红,嘴唇抿得很紧,目光如炬,蕴含着一股厚重的力量,仿佛能够看穿世间一切苦难。
继而是脖颈,如磐石坚硬般的古铜色胸膛,上面满布着疤痕,几乎严严实实地占满了谢挚整个视野,宽厚的肩膀与海平面一样等长。
这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不知有多么高!
方才谢挚听到的“雷鸣”声,便是这巨人重重喘息的声音!
他的外貌看起来很像北海巨人,可是体型之庞大,却是谢挚生平仅见,就连使出法天象地神通的饕餮,站在这巨人面前也会显得渺小如蚁。
或许,也就只有神话里,才能诞生这样奇特不凡的生灵……
谢挚为之震撼的同时,也在认真仔细地打量着这巨人,即便不能修复神话屋,此次木屋之行,能看见这些奇景,对她来说也是珍贵的经历。
巨人十分疲惫,似乎正在经历一场漫长的劳作,满脸都淌着汗水,还在不停地喘粗气,嘴唇更是皲裂苍白,如同干旱已久的大地,谢挚看出来,他已在脱水昏厥的边缘。
看见眼前忽然出现的茫茫大海,巨人的眼睛便是一亮。
谢挚心中升起了一点不妙的预感——他这是要……?
下一刻,那巨人便俯下身去,开始大口大口地喝海水。
伴随着他喉头不断吞咽,每一息过去都有无数海水被巨人吞入腹中,海水也在缓缓下降,山崖上露出结着盐粒的湿痕。
没一会儿,万年未见过阳光的海床裸露而出,数不尽的鱼虾在其上搁浅挣扎。
海水被喝干饮尽,巨人心满意足地直起身,擦了擦嘴,恢复了体力,重新变得神采奕奕。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这样大的一片海……就这么……三两口喝完了……?
谢挚与精卫鸟一起看得目瞪口呆。
那绿发女孩手里还攥着土石,见到自己要填的海忽然被一个巨人喝干,在原地呆愣了好半晌,这才反应过来他到底做了什么,当即勃然大怒,化为鸟儿模样,连连尖声啾鸣,任谁也能听出它的愤怒,如箭梭一般振翅朝巨人疾冲而去,要啄瞎他的眼睛,以此解恨。
但它体型太小,任凭精卫鸟怎样尖叫,巨人也全然听不见分毫。
巨人喝够了水,干渴稍解,便不再于此处逗留,缓缓活动了一下身体,拔足继续朝西方奔跑而去。
西方正是谢挚所立的山崖这个方向,她眼见那巨人朝自己疾驰过来,如一座不见尽头的大山在极速移动,对她来说广阔无垠的大海,对巨人却只是一片水洼而已,一步便跨了过去。
谢挚追着巨人的背影转头去看,只见西方天际一轮残日将颓未颓,巨人正是追逐那夕阳而去,在金日的背景上留下一个永不停止奔跑的剪影。
追太阳的巨人……
莫名的熟悉感愈发强烈,谢挚心中一跳——这个神话故事她听过,是夸父逐日!
活在传说中的伟大神灵,北海巨人一族的上古神祇!
终于,夸父接近了太阳,即便谢挚离得如此远,也能感到他心中此刻奔涌的狂喜与激动。
“追上你了……”
朝着那轮光辉灿烂的太阳,夸父压抑着喜悦,着迷地将太阳看了又看,颤栗着伸出手,指尖已经要触及到日光的边缘,要将自己追逐一生的光荣摘下——
就在这扣人心弦的紧要关头,忽而不知从哪里飞出一支青铜箭矢,通体青绿,箭锋雪亮,闪耀着一股耀眼金光,一箭正中太阳的中心!
“呖——”
太阳之中似有乌鸟凄鸣,在天空中剧烈地抖动,仿佛要亡命逃脱,但最终也没能成功,光芒自中心处缓缓黯淡,最终如烛火一般熄灭,颓然落地。
太阳表面的光与火渐渐湮灭,露出了其中的真容,竟是只三足金乌!
它肚腹被箭矢完全贯穿,不断从伤口处涌出金色血液,已经气息奄奄,马上就要死去。
“射中了!这是我射下的第九个太阳!”
不远处,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收回搭箭的手臂,兴奋地振臂高呼。
他身着兽皮衣袍,腰间挎着囊袋,袋中露出数支与青铜箭矢相似的箭羽。
射出那势不可挡的凌厉一箭的人,显然正是他!
「昔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帝命羿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堕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
后羿射日!
原本只差一线距离便能摘下太阳,却在最后一刻横生波折,太阳被射下坠地。
心血付之东流,辛苦一夕白费,被这巨大的变故所冲击,夸父头脑一片空白,直接愣在了原地,连伸出去的手指也忘记了收回。
许久之后,夸父才醒过神来,扭头看向地上的后羿。
他黝黑的眼睛中仿佛能喷出火焰,胸口重重起伏,声音如滚雷在天边炸响:
“啊……是你……是你射下了太阳!”
说完夸父便俯下身去,伸手欲抓走那射日的罪人。
后羿亦不甘坐以待毙,不断跳跃躲闪,抽出袋中箭矢挽弓射出,在空中划出道道璀璨箭光。
精卫鸟也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立即加入战局,伸颈要啄那饮干海水、使自己心愿不能达成的鲁莽巨人。
二人一鸟扭打作一团,箭矢乱飞,羽毛满天,场面混乱不堪。
第一个神话,精卫填海。
第二个神话,夸父逐日。
第三个神话,则是后羿射日。
随着房间损坏,记载在房间里的神话也被混到了一起,夸父原本该就饮大泽,却喝干了精卫欲填的海洋;后羿原本该射下作乱的九日,却射中了夸父追逐的太阳。
这就是神话屋陷入不稳定的原因吗……谢挚在心里默默思索。
她正看得目不暇接之时,这一切喧嚣吵闹忽然全都消失不见了。
一根流淌着金红瑞彩的羽毛缓缓飘落,被一只纤长的手掌捻在指间。
一个美丽的女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谢挚面前,一袭红裙曳地,明丽端庄,神情淡然,乌发间并无过多首饰,只插着一支素雅的白玉簪。
羽毛倏然在她指间散开,化成无数熠熠生辉的上古文字,谢挚凝神去看,试图分辨出那是什么意思,却是一个字也不认识。
女人轻轻一弹指,那些文字便全都消散。
她抬起眸来,与谢挚对视。
“这是真凰的神话屋,而我是制造神话屋的主人留在这里的一缕神识。”
嗓音清润,犹如击玉之声。
“欢迎你,年轻的人族,神话的阅览者。”
这是一只血统纯正的真凰,也正是眼睛婆婆口中所说的凤凰神王!
谢挚心中惊讶,没想到这残破的神话屋中,竟然还完整保留着原主的一道神识,恭敬一礼,向她问好道:“神王大人,您好。”
“晚辈名叫谢挚,来自大荒白象氏族,如今您的神话屋在一位狐族手中,遭到恶人破坏,损坏了三个房间,我受人嘱托,特地进入屋中,前来修复。”
谢挚礼貌地阐述自己的来意。
不料这凤凰神王却似乎并不在意谢挚是为何而来,反而开始耐心地纠正谢挚对自己的称呼,淡淡道:“不,不要称我为神王,更不必唤我大人。”
这些尊称,她并不喜欢。
“那我该叫您什么呢?”
“我姓徐,”神王并不欲透露自己的名字,只是道:“你叫我徐凰便可。”
这称呼好特别,简直如同管谢挚叫“谢人”一般……
谢挚觉得好笑,心中对凤凰神王的距离感顿时消弭了许多,接受道:“好。”
趁原主在的机会,谢挚询问神王道:“请问,您能指点晚辈一二,该怎么修复神话屋呢?”
凤凰神王看了谢挚一眼:“这不难。我当年创造神话屋的时候,也在其中设立了机关,为的就是应对这种情况。”
谢挚闻言一喜——若是神王能够点拨她几句,她不是很快就能修复好神话屋,得以完成眼睛婆婆的托付了么?
“敢问是什么机关呢?”
神王却摇首道:“这个,我不能说。倘若泄出题目,能够轻易解开问题,对解题人来说岂不太无趣?若你真的想修复神话屋,便得靠自己寻找玄机。”
“……”
但是连题目都不知道是什么,这要她该怎么解题呢!
谢挚被神王的回答噎得无言以对。
她现在算是有点明白,为什么狐族会这么不喜欢真凰了。
真凰有一种认真的痴气,狐族气恼地管他们叫书呆子。
“你愿意接受真凰的谜题么?”神王的目光平静地投向她。
“……愿意。”
谢挚气结,反正她也没有不接受的权力。
“很好。”凤凰神王点了点头,似是赞许:“敢于迎接挑战,方能得到进步。为了表扬你的好学,我会给你三个提示,帮助你解开谜题。”
她一板一眼地说,好像谢挚是她的一个稚嫩而不晓世事的学生。
谢挚有些无奈,但还是集中精神,注意倾听神王的提示——
“首先,第一印象很重要。”
神王竖起手指。
“其次,要留心细节。”
“最后,你最相信的前提可能并不正确。”
“我的三条提示说完了。”
凤凰神王神色依旧淡然,但却从眉梢眼角流露出一股放松的神采,谢挚看得出来,她显然认为自己已经在竭尽全力为谢挚透题了。
“……?”
谢挚再次陷入了沉默,她素来觉得自己不算蠢笨,今天却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聪明,以至于不能听出神王话语中暗藏的玄机。
她原本以为,神王会口占一绝之类的,最次也应该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谶言谜语,谁成想,神王说出来的三条提示竟然这样……模糊朦胧,毫无用处。
留心细节这种话,不是放之四海皆准吗?至于第一印象,这也是老生常谈……而且更多用于恋爱交友之中。
唯一值得深思的便是最后一条提示,谢挚一时也弄不明白它的真正含义:
——你最相信的前提可能并不正确。
但她最相信的前提是什么呢?
谢挚直觉感到,这可能是自己破局的关键。
“解开谜题之后,我便能分开三个神话,让它们恢复自己原本应有的样子,修复神话屋了吗?”谢挚追问。
神王一顿,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慢慢道:
“神话并没有什么原本应有的样子,它们本来就是很混乱的。”
“它来自先民的口口相传,有许多不同的版本,讲述神话的每个人都是传播者,同时也都是创作者,至于我,也只是在其中择取了最精彩的一个版本,整理记录下来而已。”
看谢挚神情困惑,还想再问什么,神王截住了她的话,头一次小小地表露出自己的不满,低声抱怨道:“好了……不要再问了……这已经是第四条提示了。”
什么?第四条提示?这就第四条提示了?
谢挚感觉自己心头盘旋的疑问比夸父喝的水还多,但凤凰神王留下的神识却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开口,任凭她怎样旁敲侧击,也缄口不言。
“真凰的谜题已经开始,这是一道只与智力相关的考验,并不涉及其他,为了保证公平,我会封禁你的修为。”
“在神话屋里,你只是一个阅览神话的普通人。”
神王朝谢挚隔空虚虚一点,谢挚当即便感到,自己的道宫宇宙变得滞涩不堪,但还在勉力支撑,没有立刻停止运转。
“奇怪……”
见自己一指之下,谢挚的修为竟然没能如预期一般被彻底封禁,凤凰神王微微皱起了眉,终于深深地看了谢挚一眼,仿佛是头一次正视这闯入神话屋的人族。
“你的身上,有些古怪。”
她将谢挚凝望良久,乌眸中有异彩闪烁,良久过后,方斟酌着字句,沉吟着说:
“你好像既存在于现在,又存在于无数个过去与无数个未来;既在活着,也在不停地死去。……说真的,这很奇怪。”
神王叹息一声,极为惋惜道:“若我不是一道神识,而是真身在此,我一定得留住你,好好研究一番才行……”
“但现在,还是先试着解开真凰的谜题罢。”
凤凰神王在身前掐出法诀,谢挚的道宫宇宙终于随之被彻底关闭,修为在一瞬间从斩己境退到了凡人。
“如果解不出来,你将会永远走不出神话屋,只能成为神话的一部分。”
“所以,多动动脑筋,人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