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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斩己

“小挚?小挚?”

小毛驴一边试探着往前走,一边小声叫:“你在哪儿啊?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周围还是那样,极黑暗,也极寂静,连洞壁上仿佛永不止息的滴水声也消失不见了。

……怎么回事啊。

小毛驴重重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按理来说,既然不见黑雾踪影,那么想必便是谢挚制服它了;但倘若谢挚醒着,又怎么会不答应它……?

它心中浮现出一个糟糕的猜想,谢挚,谢挚她不会是……

是不幸与黑雾一道同归于尽了,还是只是晕过去了,所以才不能答声?

小毛驴的心很乱,它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自己期望的结果到底是哪个,只是撇下人参娃娃,头顶亮起符文辉光,向前撒腿奔跑,急叫道:“小挚!小挚!你在哪儿啊!?”

符文的光芒如月光般柔和地洒满了大半个矿洞,借着光亮,它终于看清,不远处有一个身影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那可不就是谢挚!

小毛驴连忙奔上前去,先听了听谢挚有无心跳,再试了试她的鼻息,确定她还活着之后,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几乎瘫软下来。

……在这一刻,它才终于能够肯定,它是希望谢挚活下来的。

但谢挚此时的状态……看起来却并不太妙。

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眉头微蹙,呼吸却很急促,手指攥紧,似乎陷入了一场难以清醒的噩梦。

是魇住了吗?小毛驴定了定神,半跪下来用头顶谢挚的脸,试图唤醒她:“快醒来!别怕……”

这样顶了几下,谢挚忽然猛地睁开眼,把小毛驴吓了一大跳,往后趔趄了几步,才高兴地重新靠近她;“你醒啦!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

谢挚不答它关心的问话,自顾自盯了小毛驴一会儿,但目光却是涣散的,仿佛并没有真正看着它,而是透过它看到了无穷的远方。

小毛驴看到,女人乌黑的发丝被汗打湿,粘在白瓷一般的脸颊上,胸口还在微微地起伏着。

她好像十分疲惫,又像惊惧,被吓到了似的,最终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什么别的话都没再说。

“……带我出去。”

小毛驴生怕谢挚是受到了什么暗伤,这才如此虚弱疲倦,闻言不敢怠慢,忙将她小心翼翼地负到背上,又将凑上前来的人参娃娃叼起来甩到头顶,便准备动用术法,直接跃到矿洞之外,与阿赤玫汇合。

在临走时,小毛驴好奇地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咦?

奇怪,那个发着光的圆环呢?被黑雾吞噬了吗?小毛驴是头很节俭的驴,下意识在周围找了找,却没寻到它的影子。

“……不必再找,圆环在我身上。快走。”

谢挚猜出来小毛驴正在找寻什么,有气无力地低声说。

圆环正在她的右手腕上好好地戴着,正是她先前被黑雾触及过的那只手,只是颜色却变了,从之前的黑底金纹变成了完全的金色,如同最纯净的黄金一般,在女人纤细的腕间闪着微光,倒有些像只精美绝伦的镯子。

伏在小毛驴背上,谢挚忆起了方才发生的事——

在黑雾朝她袭来的最后一刹那,圆环骤然脱离她的手掌,自行悬空而起,爆发出万丈金光!

黑雾在一瞬间被圆环完全吸入,与此同时,圆环也发生了奇异的蜕变,褪去了墨黑的颜色,彻底化为璀璨亮金,最终缓缓回到谢挚身边,套入她的手腕上。

在朦胧之间,谢挚看到自己的右手也在不停地变幻形状,如之前的黑雾一般,忽而化作一只兽爪,忽而满布羽毛鳞甲,忽而甚至完全看不出生灵模样,只有一团无形无色的清气。

伴随着圆环套入她手腕,这一刻不停的变幻才终于停止。

她勉强凝神去看,精神力却完全承受不住这种观测的恐怖消耗,顷刻之间便丧失了意识,晕了过去。

哀风怒号,悲云长卷。

深而高的天穹中心缓缓凝聚酝酿着一团巨大的飓风,如同天眼,正冷冷地凝视着地面。

谢挚在恍惚中看到这幅可怖景象,她感觉自己浑身发冷,几乎站立不住。

软软地半跪到地上,她这才发觉,自己手中拄着一柄黯淡的断剑,金色的神血在剑锋上淌下,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滩血洼。她手上和衣服上也全是血。

画面就此中断,谢挚听到小毛驴的焦急呼唤。

她头痛欲裂,茫然地睁开眼,灵魂和心神还留在方才看到的景象中没能拔出。

……那是谁的剑,又是谁的血?

她不知道。

“姜微!”

正在矿洞外面焦急等待的阿赤玫看到下方的空气一阵扭动,下一刻,*那头瘦弱小灰驴便如它出现时一般,无声无息地载着谢挚跃了出来。

她连忙蹲下去,将谢挚捧在手心,感觉人族身上的体温极低,如同冰雪。

“……她受伤了吗?”这话是问大板牙的。

“我也不知道……”

大板牙讪讪地说,它觉得好像是自己没有照顾好谢挚,“但……她很虚弱,状态不怎么好。”

这一点谁都能看出来……阿赤玫看了看毛驴,“黑雾呢?”

“不见了……”大板牙更惭愧了,“我也不知道它在哪。”

“阿赤玫,”谢挚窝在巨人掌心,轻轻地捏了捏她手指,阿赤玫发觉,谢挚的心跳非常微弱,“带我去矿脉中心。”

她感到自己的道宫宇宙似乎受到了什么东西影响,十分反常紊乱,正在躁动爆发,若再不调整压制,她或许会被体内的道宫宇宙耗尽,从而丧命。

这无疑亟需大量能量,而在这深深的地下,唯一能被利用吸收的,只有仙金矿脉。

“好。”

没有多问一句为什么,阿赤玫便答应下来。

她相信谢挚,她不会做没有缘由的事。

一路疾驰至矿脉中心,阿赤玫才将谢挚小心地放下,周围的巨人们全都关切地围过来,担忧不已:“巴克撒!这是怎么了……”

阿赤玫不答,半跪在地上,仔细倾听谢挚的声音:“把你放在这里,就可以么?还需要我做什么?”

谢挚冲她苍白地笑了笑,“没有了。阿赤玫,你带着巨人们离我远一点。”

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并不安全。

阿赤玫依言而行,小毛驴也叼着人参娃娃犹豫地退后,惴惴不安地凝望着人族纤细的身影。

直到所有人都离她足够远,谢挚才勉强撑起身体,轻轻将手掌按在地上。

她最后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是生是死,是成是败,就在此一搏了。

灭绝气还尚未彻底炼化,她的道宫宇宙却在此时发生了暴动。

她必须得尽快将其压制平复,否则被反噬的就会是她。

伴随着谢挚将手掌贴上地面,一股散发着奇异光彩的五色精气如雾气一般渗将出来,包裹了谢挚的身体,将她衬得神圣而又非凡,又被她牵引着缓缓纳入体内,那是埋藏在地底的仙金精粹。

她叠加动用了数种符文,将仙金直接提纯炼化,引入了身体,为自己接下来压制道宫宇宙提供能量。

阿赤玫看出了谢挚正在做什么,她眼睛仍然盯在谢挚身上,举起拳头,示意巨人们看向她。

“告诉我们的同胞们,不必再挖矿了。”

仙金精气仍然在源源不断涌出,但却没有外泄分毫,全部被谢挚巧妙地引入了身体,一丝一毫也没有浪费。

这仙金精气至纯至净,效力非同小可,寻常修士,只吸收几缕便会道宫饱胀,身体几欲裂开,难以再继续吸纳,但谢挚却好像全无不适之感,躯体上曦光闪烁,以一种平缓但不慢的速度稳定纳入,好像永远也不会止息一般。

她的道宫到底有多广阔啊,简直仿佛无边无际……

阿赤玫不由得心中惊讶,为之瞠目,心道姜微将她瞒得好苦,认识姜微这么久,她竟不知道姜微原来并不是凡人,一直在韬光养晦,隐藏修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能伪装得如此之好,竟然骗过了这么多人……

再看一眼身旁的小毛驴,它也同样震惊,阿赤玫这才稍感满意:

看来,谢挚并不是只针对她一人,对自己的坐骑,她也一样的隐瞒。

分布在各个小矿洞的巨人们听到阿赤玫的传令,纷纷放下沉重的工具,朝矿脉中心聚集而来。

他们安静地伫立在离谢挚数十丈远的地方,凝望着自己的巴克撒,在心中默默为她祈祷。

谢挚在仙金精气之中端然打坐,如同坐在流水与云霄之上,觉得轻快如若登仙,身体几乎悬浮而起。

而与此同时,她体内的道宫宇宙也在发生一场大变化!

道宫宇宙不断膨胀,如同心脏,每鼓动一声,规模便扩大一次,变得愈发稀薄,可也愈发浩瀚——谢挚渐渐觉出来,这宇宙竟然如同一个鲜活的生灵一般,正在演化生长。

这等伟力,如果不是谢挚正坐在矿脉之上,有海量仙金精气加持,她必然会被直接掏空,反被道宫宇宙吞噬。

谢挚眉心间亮起蔚蓝光芒,凝神法正在她识海之中运转如飞,顷刻之间便已推演计算出数百种可能、数百种后果。

“我选这条。”

谢挚与小莲花同时出声,语气是一样的坚定。

在这几百种可能之中,谢挚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最危险、最难实现的一条路。

“哪怕身死魂灭,也心甘情愿……。”

她以大毅力大觉悟观照自身,引仙金精气作后盾与储备,放手一博,没有选择去将道宫宇宙压制,反而试图将它引导。

譬如洪水,堵不如疏,还是因势利导为妙。

只是这一步棋走得极险,倘若稍有不慎,谢挚就会弄巧成拙,不仅不能引导成功,还会直接陨落。

但她还是选了这条路。

谢挚岁数并不算长,想她二十余年间一路走来,每一步都在豪赌,都在以命相搏,都踏在生死边缘。

能活到今天,她自认幸运与机缘有之,但自己的选择与努力,同样也没有负过这些幸运。

七日后。

谢挚仍然在仙金精气之中静坐,仙金精气已经愈来愈见稀薄,她却还是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

阿赤玫令人去洞壁上采集仙金原石,凿下来的原石已经被抽干了精华,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石头。

这也代表,谢挚已经将整座仙金矿脉,都差不多吸收完全了。

“阿赤玫,”终于有巨人焦躁起来,“这已经过去了七天了,巴克撒还是毫无动静!”

她很为谢挚担忧,想过去察看一下她的生命体征。

“不要急。”

阿赤玫虽然心中也是一样的焦急不安,但面上却没有流露丝毫,还是镇静自若的。

她知道,倘若自己作为一支部族的首领,却率先表露出来慌张,别的巨人一定会更加慌乱无措。

“再等等。”

“要相信我们的巴克撒。”

小毛驴正在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时不时喷喷鼻子,用蹄子到处刨一刨。

这里的巨人们,它一个都不认识,长得又那么巨大,站在它面前如同一座座小山,投下道道阴影,它胆子颇小,心底其实有些惧怕巨人,于是也不敢往他们身边凑,刻意离巨人们远远的。

这七天里,它确实过得无聊至极。

担忧着谢挚,连往常最喜欢的休闲活动——睡觉,也睡不太好,小毛驴只能跟人参娃娃玩,人参娃娃还嫌弃它。

又一次被人参娃娃用根须甩了一脸,小毛驴终于放弃了跟它尝试玩耍,祈祷着谢挚赶快醒来,好好管教一下这株不听话的宝药。

它伸长脖子,尽力朝远处的那团仙金精气踮脚望去——

只见五彩精气仍然包裹着谢挚周身,如同云雾缭绕的山巅,仍旧是茫茫一片,教人什么也看不分明。

忽然,小毛驴听到了一声熟悉的轻叱,那团精气便彻底消散开来,露出底下的真容。

“破。”

谢挚自仙金精气中踏出来,双眼仍然微闭,神圣而又超然,浑身曦光流转,如同上好的莹润美玉。圆环在她腕间闪烁着璀璨的金光。

“呼……”

人族缓缓吐纳了数个来回,躯体上的气势节节攀升,终于攀升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极点。

阿赤玫震撼地看到,在谢挚身后,倏然伸展开一株顶天立地的巨树虚影,表面叠加铭刻万千符文,既无枝桠也无花朵,只有树干直直地冲向天际,无穷的根须延伸出去,末端仿佛扎根于混沌与虚空之中,遍布无数个世界。

五条枝桠与三朵道花已经尽数斩除,这是斩己境大圆满,离登仙之境只差最后一丝契机与顿悟!

“夸父神在上,那是传说中的世界树吗……?”布鲁爷爷心神大震,胡须抖颤,佝偻着身躯,踉踉跄跄地拜倒在地。

“这到底是什么……”

“那是巴克撒吗?”

“她原来竟是斩己境界……?”

其余的巨人也被眼前壮观无比的奇景攫取了整副心神,无不目瞪口呆,灵魂剧颤,几乎不敢与谢挚相认了。

巨树的虚影只显现了一瞬便缓缓淡去,那股可怖的气势攀升到极致之后这才飞速下落,完全敛于谢挚体内,重归于平静,一派无波无澜。

她的身形还是那样纤细单薄,如同孱弱凡人,但巨人已经不敢再如之前那般对待她了。

谢挚睁开眼睛,蔚蓝光芒在她眉心静静地闪烁。

她抬起右手,垂眸看了圆环片刻,左手向前,右手撤后,做出了一个弯弓搭箭的姿势。黑雾在她手中散开。

“箭来。”

一把黑雾凝聚而成的弓箭凭空出现在谢挚手中,通体漆黑无光,更无纹饰,朴素无华,极不起眼。

下一瞬,那张弯弓又在谢挚手中变幻了模样,化为一柄长锏、一条鞭子、一把戈、一杆矛、一尊鼎……等等等等。

眨眼之间,谢挚手中已经出现了数十种各不相同的兵器,看得巨人们眼花缭乱。

终于,像是实验结束,感到疲倦厌烦了似的,谢挚在腕间圆环上轻轻一抚,方才变幻出来的所有兵器便都倏然消散,完全消失不见。

那团黑雾并不是什么别的东西,也是混沌母气的一部分。

它与混沌母气同源共生,相生相克,自诞生以来一直深藏地底石缝之间,今日被阿赤玫突然挖凿出来,才头一次现形与世人眼前。

它是无穷,是无限,是可能,是永恒的变幻,而圆环可以帮助她驾驭黑雾,在变中抓取不变,将其暂时凝结抽取出来,成为一柄神异的兵器——或者别的什么物体。

只要谢挚能在心中观想出这个物体的形状与性质,再加上精神力足够强大,便可以将它在黑雾里直接“拔”出来。

道宫宇宙也是受到了黑雾影响,这才丧失了之前的稳定,陷入了紊乱。

但好在,谢挚当机立断,立刻采取了措施,以整座仙金矿脉为自己做资源后盾,这才勉强成功,让道宫宇宙因祸得福,得到了彻底的蜕变。

她终于彻底炼化了灭绝气,让它可以化为己用,完全地掌握了斩己境界的实力,达到了巅峰。

倘若没有圆环,她必然不能完成此等壮举。

而圆环,正是当年宗主在歧都西市赠给她的礼物。

“又是她帮了我……”

谢挚闭了闭眼睛,按住胸口,呼吸有些发颤。

虽然只是无意之举,但那也不能忽略,梗在她心间,时不时就要令她记起当年那些往事。

大板牙耳朵长,修为高,听力极佳,即便离得很远,也听见了谢挚的这句低语。

却不知道她说的“她”指的是谁,但看谢挚的神情,似乎是一位对她意义与众不同的故人。

难不成,这百般纠葛,命运相连,到头来竟不能断吗?谢挚恍惚地想。

“我到底还是欠着她,不能两清。”

第192章 前夜

谢挚只是恍惚了一瞬,面上少见流露出的一丝脆弱便消失不见,重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自若,迈步朝巨人们微笑走来。

……奇怪,方才是它听错了吗?小毛驴困惑地甩了甩长耳朵。

“阿赤玫,”谢挚向巨人们致意,亲切道:“布鲁爷爷,还有其他的巨人同胞们,多谢你们守护我。”

“……”

阿赤玫像是第一次认识谢挚那般,将她仔仔细细地凝视良久,终于吐出一口闷气:“……你不是凡人,你是斩己境的大能者。”她陈述道。

放在中州,斩己境的修士,足可以做金吾卫的最高统领之一。

恐怕,就连姜微这名字,也是假的。

她此时的心情颇为复杂:在理性上,她知道谢挚隐瞒身份并无过错,甚至还极有必要,她毫无指责她的资格;但在感性上……谢挚到底也是没同她说真话。

“你到底是谁?”

阿赤玫问出了此时所有巨人们心中的疑问。

“我是姜微,”谢挚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并不意外,只是微微一笑。

“是北海生灵和伙伴与朋友,巨人的巴克撒。”

她抬起头来,目光一一扫视过巨人们熟悉的面庞。

“也是大周叛贼,西荒蛮女,前昆仑卿上,谢挚。”

谢挚!

此话一出,所有巨人都瞪大了双眼,周围变得极为安静,只能听到因为过于震惊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谢挚,他们知道的,并且还是熟知——这个名字在巨人的族群中,曾带来过深切的震撼。

五年前,监督巨人的兵士们,曾义愤填膺地咒骂过这个背君叛国、诱骗皇女的西荒少女,也为她的伏法受诛而欢欣鼓舞过,饮酒欢歌以表庆祝,短暂地放松了对巨人们的盘剥和监管。

听说谢挚叛逃那年不过十六,虽然是西荒人,可却不比任何一位中州的少年天骄弱,为追杀她,竟然足足陨落了三位金吾卫统领和一位长生世家的仙人。

最终天衍宗云宗主亲临,才终于将她制服。

然而谢挚性子颇烈,不肯受死于仙人之手,反跃于潜渊自绝。

她跃下潜渊之后,有一段时日,灭绝气喷涌得格外旺盛,即便是巨人们,也能远远地望到南方天际的辉光涌动。

他们为谢挚的事迹震动之余,也良多叹惋,因为这样一位天资绝伦的少年修士骤然陨落而十分可惜。

而且……谢挚是反叛中州人而死的,这就足够使她成为许多巨人心中的英雄;他们渴盼着自己也能像她一样,为反抗中州而死,而不是白白死在阴暗潮湿的矿洞里。

但现在,谢挚却告诉他们,这个少女当年并没有死。

不仅如此,她还涅槃重生,活了下来,攀上了潜渊,来到了北海,当起了巨人的巴克撒!

波浪自每个巨人的心中翻滚起来,最终连成一线惊涛。

“啊……巴克撒!”许多巨人的眼眶已经湿润,轻轻地哭泣起来,“你受苦了!”

心中种种复杂感情激荡之下,反而说不出什么动人的话来,良久才笨口拙舌地叹出这几个字。

他们知道,谢挚这一路走来,一定受了极大的苦楚,为旁人所不能想象。重感情的巨人们,为自己的朋友真心实意地落了泪!

谢挚也不禁动容,呼吸发颤。

这群受苦难最深最重的族群,反倒先同情起她来了……

她自地面上拾起一块仙金原石,由于整座仙金矿脉被她抽取了所有精粹,那原石已经完全丧失了昔日的效力,光泽黯淡,看起来只是一块普通石块。

并且还变得疏松了。

谢挚没用力气,轻轻一捻,那原石就在她指尖化为粉末,四散开来。

“这座矿已经废了。”她直起身子,做出判断。

而军士们还在矿洞上面驻扎着,等待着巨人们送上挖出来的矿石。

不能及时献上矿石,是死罪;一整座大型矿脉莫名其妙地被抽空精华,矿洞里的巨人们同样会受到牵连。

“巴克撒,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巨人们的目光纷纷投向了谢挚,在不自觉之中,他们已经将谢挚当成了自己所有人的首领,等待着她发号施令。

“……”

谢挚仰起脸来,并没有立刻作答。她望向头顶黑黢黢一片的洞壁,那里有不知名的矿物晶石正在闪烁。

微光打在她脸上,将女人的面容笼在明灭不定之间。

“已经是岁末了……”

“想必,歧大都和丹凤城,现在都正在预备过年吧。”

“外面的雪下了这么久,也该停了。”

谢挚转过身,面向巨人们,神色肃然。

“诸位!我之前与霜狼首领等人商议过,举事之期就定在年前,现在矿脉已毁,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献出矿石,换而言之,我们已立于必死之地!”

“愿与我一道举事的,请上前一步;若不愿意,我也绝不会责怪……请吧!”她朗声道。

“阔可完部族阿赤玫,愿听从您的调遣!”阿赤玫率先垂下头,半跪下来。

“多诺部族愿往!”一个满脸胡须的沉稳巨人没有多说什么,缓缓跪伏在地。

“譬如矿洞死,斩头何所伤!”

这是一个年轻的巨人首领,目光炯炯,高大健壮,她干脆利索地垂首半跪,表示尊敬与信任:“洛格赫部族愿意追随我们勇敢仁爱的巴克撒,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尽!”

“横竖都是死,即便今日不死,日后也会被中州人压榨而死,何不放手一搏,死于起事呢!”又一位巨人首领洒脱地大笑几声,弓身下拜。

“太阳神的后裔,思克鲁部族愿永远效忠您!希望您能带领巨人们劈开一道崭新天地!”

“塞温部族爱戴您到白浪河干涸的那一天!”

“草与风的儿女,迈凯部族对您的忠诚如磐石般坚定!”

“……”

一道道宣誓的声音响彻整个矿洞,巨人们一个接一个拜倒在地,将谢挚环绕在中心。

大板牙呆呆地张大了嘴巴,连人参娃娃也屏气凝神,丝毫不敢动弹。

这场景无疑极为震撼人心:在深有千丈的地底下,在幽深昏暗的矿洞里,一群高如小山的巨人们半跪在地,朝一位渺小美丽的女人表达最真诚的敬意,发誓要追随她,不死不休。

倘若此举不成,在这里的所有生灵,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疯了,真是疯了……”

大板牙不敢置信地喃喃,它当然知道谢挚他们所说的“起事”指的是什么。

连佛陀都不敢触怒中州,就凭他们,一个叛贼罪人,带领着一群满身伤残的弱小巨人,就想反抗中州的统治?这简直可以称之为荒谬!

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东夷人已经对中州生出了刻骨畏惧,大板牙也不例外。

谢挚不言语,径直走上前来,立到阿赤玫的面前。

她在黑雾里抽出一把墨一般的长刀,抬手挥出。

“锵”的一声,巨人肩胛上穿透的铁环应声而断,散落在她脚下。

“你自由了,阿赤玫。”

谢挚在黑雾凝结而成的兵器里灌入了经过炼化的灭绝气,使这兵器成为了当今世上最锋利强绝的一把利刃。

在巨人们挣脱铁环束缚的喜悦声中,大板牙看到女人朝它远远地勾唇一笑,让它阵阵晕眩。

“有一千个巨人看见了你是我的坐骑,他们都是我的证人,而你……也是我的帮凶和同伙,大板牙。”

“这艘贼船,你早就已经坐稳了,再不能下。”

“所以,别想着逃。”

她含笑点了点自己脖颈上的罪字金印,大板牙觉得,她仿佛是点在自己马上就要不保的小命上。

布鲁爷爷仍然在骤得解放的冲击中怔忪不能回神,捧着禁锢了自己百余年的铁环发愣——就是这个小东西,折磨了他和他的同胞,那么久吗?

谢挚轻快地走到老人身边,提高声音。

她早就计划着要让布鲁爷爷带头来做这件事,这对痴心炼器的老人来说,是最值得振奋欢喜的功勋。

“布鲁爷爷!我这里有一批前所未有的上好材料,您愿意和其他工匠们一起,将它们打造成五州最好的铠甲,保护我们的起义军吗?”

自潜渊底取走的玄冰,还好好地躺在她的小鼎里,谢挚打算让它们发挥出应有的效用……

矿洞上。

一个守卫的军士在风雪中执着长矛,跟自己的同伴们低低闲聊。

“快过年了,还派咱们出来干活,真是……”他抱怨的话没再说下去,可是意思显而易见。

他的同伴瞪了他一眼:“慎言!”

声音低下去,轻而飞快地挤出一句:“你不知道咱们王上的作风吗?”

姜垂乖僻暴戾,阴晴不定,有时发起疯来,连自己的近卫也杀。每个被派到他身边的人都心惊胆战,生怕哪天触怒王上,脑袋搬家。

首先抱怨的人也沉默下去,显然也知道其中利害。

他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这次他挑选的是一个再安全不过的话题:“……不是我说,这里的鬼天气可真冷!手都快冻掉了!我用血精绕体运转数圈有余,还是暖和不起来!”

他的同伴来了精神:“的确!北海就这时候最难熬,冷得骨头都快结冰了!哎,像我们家乡那边,就不这样——四季如春,冬天的时候,连湖水都冻不住!”他的眼睛在雪夜里闪着柔软的微光,沉浸在过往的回忆当中。

“真的?你是哪儿人?”

“澄湖郡!跟东夷挨着!又暖和又滋润!”答话的军士显然为自己的家乡很骄傲,报出自己来自哪里时挺胸抬头的,连声音都高了几度。

询问的人一喜:“我就在你们隔壁郡啊——连沛郡的!”

“这么近!”

“可不是!唉,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再忍忍吧!戍期再过一年半,就能走了!说实话,我这辈子都不想再上北海来!”因为是同乡的缘故,同伴的态度亲切了许多。

“谁不是呢!但有时候想想,倒也多亏了北海,不然,咱们这些人想升到校尉呐,在中州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

抱怨北海的气候,与思念家乡,畅想回到故土之后的美好生活,都是这些中州军士百谈不厌的事情,哪怕已经诉说过一千遍,他们还是会第一千零一遍兴高采烈地说起。

但还是有军士前赴后继地来到北海,盖因前往北海是去家离乡,且又条件艰苦,因此待遇较他处优厚不少,三年戍期满后,回到中州,也会按例升职。

受这些奖赏吸引,北海的军源总也不断,驻扎在丹凤城,俨然已成寒门兵士可靠的一条上升通道。

“哎,对了,这些巨人们下去已经快十天了吧?”

一个兵士想起了什么,伸长脖子在矿洞边缘探头探脑,“按照规定,十天往上一送矿石,不交仙金,就不给他们食物,往常他们都是挨不住饿,提前好几天就把仙金送上来的,这次这是怎么了,还不往上送?”

为逼迫巨人们努力挖矿,这些中州军士会故意削减克扣他们的食物数量,好使他们更快地消耗完食物,不得不更频繁地来到地面上,运送仙金原石。

“嗨,再等等吧!”

一个年长的兵士发了话,他对世间一切都尽在心中似的,了然一笑,明年开春,他就能回到中州了:“矿脉挖了这么多年,已经快挖不出什么了!我猜,凑不够应交纳的仙金份量,他们正在地底下头疼呢!”

“我倒是无所谓,但那位——”

军士从矿洞边缘退回来,朝身后的一处营房努了努嘴,那是先锋官居住的地方,压低声音:“一心想着要巴结王上,好回中州之后当金吾卫呢!”

“金吾卫?他是想当金吾卫的统领!”

年长军士很轻蔑地扯了扯嘴角,“哼,就算几年前因为诛杀谢贼陨落了三位统领大人,又哪轮得上他一个髓树境!”

他的笑容忽然凝固在脸上。

漆黑的刀刃缓缓自他胸膛上刺出来,鲜血滴下,立刻结成冰,在雪夜里散发着白气。

兵士们大惊失色,脊背发麻——不知何时,在他们身后,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女人!

她是谁??!

敌袭——

还没来得及呐喊出声,乌光一闪,守卫的兵士们便全都软软地栽倒在雪地里。

谢挚收回刀,面色不变。

大板牙在她身后哆哆嗦嗦地直打颤,谢挚杀人太过干脆轻松,让它也不由得心惊胆跳,生怕她也在自己脖子上这么抹一道。

“怀念着自己的故土,却侵略着别人的家园……这是你们应得的下场。”

谢挚平静地道,她脸上沾着血,那是她方才斩杀先锋官时无意中溅上去的。

矿洞中的飞舟上升至洞口,只是这次却没有再载疲倦不堪的巨人们。

谢挚用精神力将营房里储存的所有兵甲和药物粮食统统放上去,这能给地下的巨人们提供宝贵的能量,帮助他们进行战前最后的养精蓄锐。

“霜狼首领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吗?”她问识海中的小莲花。

“全准备好啦!三天前你的指令一经发出,霜狼、大熊、八骏、英招……所有的北海生灵都紧锣密鼓地运转了起来,现在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着最后的时刻到来了!”

小莲花愉快地答,为能帮到谢挚的忙而十分开心。

她是谢挚最得力的小助手,可以将她的话直接传达到千里之外的首领们识海当中。

“很好。”谢挚点了点头。

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她将守卫几个大型矿洞的军士们单枪匹马全部斩杀殆尽,只特地留下来了一个矿洞,没有杀他们的先锋官与军士。

那先锋官惯会钻营,媚上欺下,是个软弱惜命之人,留着他,谢挚自有用处。

“接下来,我们去丹凤城。”

她翻身坐上小毛驴的背,轻轻一拍驴子脖颈,身影消失在北海的漫天风雪之中……

已近岁末,丹凤城内格外热闹,处处张灯结彩,皑皑白雪也覆不住民众的热情,充满了过年的喜庆气氛。

丹凤城独悬北海,居住在这里的民众,除过被人皇鼓励迁移过来的北境百姓之外,就是来北海冒险寻宝的修士,和不辞艰险倒卖货物的商人巨贾。

他们的存在和人皇的政策倾斜——再加上这里是盘剥北海生灵的第一站,第一双拿起肉块的手总是能沾上更多的油水荤腥——这一切都使得丹凤城充满生机与活力,极为兴旺发达。

对中州那些历史悠久的名城来说,丹凤城还是一座年轻的城池,可它是如此蒸蒸日上,甚至隐隐有超越一郡主城的气象。

若不是丹凤城的最高长官是姜垂,一位恶名昭彰的王,这里的民众会过得更自在快活。

但好在,姜垂虽然嗜杀,但他的发作总是对着手下和北海生灵,极少针对普通中州民众,因此,丹凤城的居民也对他的治理感到可以接受。

谢挚借助小毛驴,直接越过了层层阵法,接近了丹凤城的中心与命脉——城中央的传送大阵。

这大阵被重兵日夜把守,另一头连接着中州最北端的数个小城,无疑至关重要,如同丹凤城的心脏。

倘若破坏掉它,就会斩断丹凤城与北海的通道联系,之后攻城之时,中州就不能发兵助力了。

她正是为此而来。

谢挚没有进入兵士的防线之内,只是站在外面,静静地抬头凝望这座宏伟的大阵,乌黑的眼眸中倒映着无数符文。

万千玄妙符文正在不远处的阵法表面上流转,璀璨金光直接天际,日夜不息地运转,数不清的人族与货物正在其中进进出出,一派繁荣鼎盛之相,极为忙碌。

虽然看着没有接触阵法,甚至还离阵法颇远,但谢挚的精神力却早已无声无息地越过了最后一层屏障,悄悄地融入于阵法符文之中,开始运算解阵。

符文推演,本就是她的专长,当年在红山书院时,连见过无数天才的孟颜深也不能不为她的天赋惊叹。

如今再加上小莲花的帮助,精神力在种种苦难磨砺下大大增长,谢挚有自信,可以解得出世间一切阵法。

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

一个校尉见到谢挚站在大阵附近久久不动,当即起了戒心,警惕地按刀快步走上前来:“喂!你!那边那个!你在那看什么呢!站那别动!”

谢挚果然没有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此时若是显出丝毫慌乱,都会立刻引起更大的警惕。而她不想打草惊蛇。

这大阵大约出于一位功参造化的仙人之手,阵法造诣极为精深,即便是谢挚,也很难快速解开。

需要近距离推演计算,才能有解开阵法的希望……这也是她暂时不离开这里的原因之一。

那校尉只差几步就奔到她面前了……谢挚低低问小莲花:“还要多久?”

“大概还需要……一刻钟的时间……?”小莲花咬着嘴唇答,手中握着蔚蓝光球,那是谢挚识海的缩小显现。

谢挚皱皱眉:“太久。”她不能在那校尉手下周旋应对这么长时间。

“可是……!”小莲花急了,还有点委屈,“可是这阵法非常深奥繁复,还有姜垂的精神力时时流转其间作为防护,必须要非常小心翼翼,还得注意不被姜垂发现,工程量真的很大……”

“最少也……也还需要半刻钟!不能再少了!”小莲花试图讨价还价。

校尉已经奔到了她的面前,谢挚扔下一句话:“想想办法,再减减。”便不再理会小莲花。

“摘下你的面具来!还有,你的金印在哪里?”

校尉高大的身躯在谢挚面前投下阴影,咄咄逼人地说。谢挚注意到他比寻常中州人足足高出一个头。

这是个胡须拉碴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眼睛格外明亮,道宫之中脉种坚实,乃是脉种境的修士。

他手臂上刺着一只铁刺猬的图腾,那是景部黑铁猬的标志。中州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绝不刺青纹身,认为这是蛮夷所为。

很显然,这是个大荒人……大荒人普遍比中州人高大许多。

谢挚立刻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微怔。

她还没在北海见过大荒人。

但转念一想,北海苦寒,寻常中州人留恋故土,只要有得选,便不愿轻易前往丹凤城驻扎。

在中州的大荒人备受歧视,一直得不到什么资源与机会,若想更进一步,选择来到北海谋求发展的机遇,也属正常。

反正中州对他们来说,本来也不是家园。哪里都是异乡,哪里都一样。

当年与谢挚一道,通过英才大比拜入天衍宗的大荒少年,就有不少后来选择从军。

谢挚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情绪复杂难明。

不知道,这丹凤城中,驻守的军士,到底有多少人是她的大荒同胞。

同样是受压迫的生灵,这些大荒人却在有意无意之间,当起了恶人的帮凶与打手,这怎能不叫她心痛?

“你的金印在哪里!”

见谢挚不答,校尉再次严厉地喝问了一遍,腰间长刀已在拇指指腹下被推出雪亮的一截刀刃。

在北海的军士里,大荒人往往是最吃苦耐劳、也最忠于职守的一批人。他们盼望着能够以此得到提拔,早日出人头地。

“在这里,大人。”

谢挚不想触怒他,也不想引起更多军士的注意,顺从地掀开兜帽,侧头露出纤长雪白的颈项,罪字金印正在她脖颈上闪闪发光。

她摘下面具,底下是清艳妩丽的一张脸,那与她原本的相貌并不相同,做了一些调整,还缩减了几分年岁,看起来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我来自大荒,五色鸾鸟氏族,名叫鸾微。”

借用了一下你的身份,可不要责怪我啊……吟芝。谢挚在心里默默地向少女告罪。

见到谢挚的面容,又听到她说自己来自大荒,校尉不由得一愣,再开口时,神色已经不自觉舒缓了许多:“……你是……大荒人?”

“正是。”谢挚颔首:“您也是大荒人吧?我看到您的刺青了。

“唔……”

校尉合上刀,捂住手臂摸了摸:“这是我们氏族的图腾,我总也不舍得除去……”

“是黑铁猬的图腾么?”谢挚适时开口,神情有恰到好处的怅然和感伤:“您是景部人?我的家乡,离您也不远。”

“我的确来自黑铁猬氏族,”校尉问,“你犯的什么罪,居然被发到了北海来?”

明明眼前这少女看起来年纪这么小……

而且,五色鸾鸟一族在大荒地位相当尊崇,如今却沦落到了这种境地,这不能不让他有物伤其类之痛。

谢挚勉强苦笑了一下:“还能是什么?我在天衍宗里锋芒太盛,遭人嫉恨,这才……”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噢……!”

校尉却一下子懂得了她的难言之隐,目光变得柔和而又同情,将手中的刀柄攥了又攥,最终只能无力地松开。

想必,谢挚在大荒时,定然是个天资绝伦的少年天才,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拜入天衍宗,却和世家子弟起了冲突,这才被陷害至此——他在想象里为谢挚补全了身世。

之前,他的确也见过这样的大荒少年,不出半年,就死在永远不能停止劳作的矿洞深处了。

这一次,他决心要保护住这个孩子。

“这样的事情,常发生,常发生!唉,孩子!可怜的孩子!”校尉叹息着说:“所以我才要到北海来,不然,我们大荒人在中州永远也出不了头!”

“你是和罪人的队伍走散了吗?丹凤城里人很多……”他问。

“是的……”谢挚怯生生地答:“所以我才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张望,想看看我的队伍在哪里……”

校尉往前走了一步,看样子是想直接将她带过去,但想起来守护阵法的职责,又不得不顿住脚步。

“看,往那边走,再往西拐,就是罪人们的暂时驻扎点了……”

他低声为谢挚指点:“在那些带队的长官那里,记得去一个高个子女人那里,她肩膀上刺着火牛图腾,也是咱们大荒人,告诉她你的身份,她会暗中照顾你的……”

“别害怕,昆仑神山会保佑每一个大荒儿女。”

在临走时,校尉轻轻握了握谢挚的肩膀:“在矿洞里好好活下来!”

说完,他便大踏步转身离开。校尉不能离开岗位太久,尤其他还是一个西荒人。

谢挚感激地注视着他回到原地,这才抬手慢慢扣上兜帽,朝着相反的方向没入人群。

几息过后,她就消失在了嘈杂的街道里。

“阵法已经被我破解啦!按照你的要求,现在只是在内部设置了一些故障,暂时不能再运行通人了,并没有直接解开它。”小莲花欢快地说。

“干得不错。比我预计得快。”谢挚像逗小狗一样,笑着夸了她一句。

这传送大阵一旦被强行解开,消息将会直接传入设阵的仙人的识海,人皇和歧都也马上便会知晓,有人在攻击丹凤城,从而飞速做出反应。

这显然不是谢挚想要的结果。

因此,谢挚只是让它暂时不能再继续通行而已,这对一个庞大精妙的大阵来说,虽然少见,但也并不是不会发生。

惊慌失措的喊声在她身后响起:

“哎哎,怎么回事啊?传送大阵卡住了!”

“阵法出故障了!我的货物还没过去呢!”有人急得捶胸顿足。

“阵法师呢?阵法师何在?!!”

“……”

来自黑铁猬氏族的校尉焦头烂额,紧紧拦住这些激动的商人们:“冷静!阵法师马上就来!”

在忙乱之中,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朝谢挚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个容貌令人印象深刻的少女却早已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也是,一个少女,如何能够影响到传送大阵运转?是他太多疑了……

校尉自嘲般地摇了摇头,转身拔出长刀,一头纯黑色的巨大刺猬虚影便猛然跃出刀身,浑身遍生钢铁般的长刺,逼得商人们不得不后退。

“都退后!听见没有?!站在原地,等待阵法师前来修复大阵!”他威严地说。

谢挚一袭黑衣,快步穿过一群憔悴虚弱的犯人身旁。他们和她一样,个个脖子上都刻着金印。

“让我们开始吧。”

她没有回头看一眼……

“报!”

一封被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函被卫士送到了凰血王姜垂的案头。

“三号矿洞的先锋官报告说,他在巨人群中,发现了五年前本该葬身于潜渊之下的前昆仑卿谢挚!”

本在府邸里昏昏欲睡的姜垂闻声,目光为之一亮。

这是新年礼物吗?上好的乐子摆在他眼前。

他舔了舔鲜红的嘴唇,倚在座椅上,支着头慢条斯理地展开信函。

假如先锋官报告非虚,他就将谢挚,那个传言中骨头颇硬的西荒蛮女折磨直到死去;假如先锋官说了假话,或者认错了人……

他哼笑了一声。

那就让先锋官的血染红他的王袍。

信函彻底展开,姜垂陡然变色。

纸上写的字句不长,却让惫懒的王猛地站起了身。

“你过来,对,就是你,过来。”

下一刻,姜垂忽然灿烂地微笑起来,朝送信的近卫温柔地招了招手。

“……遵命。”

一般来说,凰血王露出这种神情,就是他要杀人了……

近卫犹豫地走上前来,身体在不断地颤抖,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他已经是今年第十一个凰血王近卫了。

他什么都不想,只想活过马上就要到来的这个新年。

姜垂没能让他如愿。

“咔巴”一声脆响,如同甘蔗折断,姜垂就硬生生地折下了近卫的头颅,将它血淋淋地提在手中。

他有一个癖好,杀人时不用仙力,也不用任何工具,纯粹用自己的双手,这给他一种无上的快感。

血水滴落在姜垂的靴子上,他脸色沉沉,将信纸在指尖化为灰烬。

纸上写着:“……属下刑讯几日,谢贼断不开口,最终只是吐露‘殷墟’二字。属下实在愚钝,遍查古籍,仍然不解其意,敢请王上亲临,审讯此贼,以使……”

“蠢货。”

姜垂将手中青年的头颅掷出去,不知道是在骂谁。

“传令下去,接触过信函的人,一律处死。他们当日的同僚,也一样处死。像往常一样,对其亲属重金抚慰,对中州,便说他们战死。”

这下,三号矿洞,不会再留下一个活口了。

他得亲自动身前去一趟矿洞,任何一个旁人,都不能承担这项责任。

第193章 囚牢

事关重大,姜垂立刻便动身离府,向矿洞进发。

他并没有携带任何随从,而是悄无声息地孤身一人前去。

一来,此事隐密,涉及姜周立朝之秘,知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二来,姜垂对自己的实力有绝对的自信,带兵对他来说,反而是累赘。

一旦登为仙人,修士即有翻天覆地之变化,毁天灭地之神通,与之前极大不同,何况即便在仙人之中,姜垂也身列强者之属。

在这落后的北海,除姜垂以外,没有一位仙人,换而言之,在这里,他完全是立于无敌之境、不败之地。

顷刻之间,姜垂便以大神通来到了矿洞。

“……拜见王上!”

先锋官见到他的来临,似乎悚然一惊,吓了一大跳,面色都有些发白;在原地定了定神,才匆匆碎步趋前,拜下一礼。

这是一个略胖的中年人,蓄着稀疏的胡须,虽然是先锋官,在军队行伍之中浸淫已久,可他身上却不见丝毫锋锐英武之气,反而有股子油滑世故,比起军士,更像个什么行贾的商人。

姜垂注意到了他的慌乱,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嗜杀乖戾,动辄即取手下性命,凡是见到他的人,无不骨寒毛竖,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哪里触怒到他,有时太过恐惧,竟至在他面前失态。

像这个先锋官一样的人,他见过很多,并不在意,甚至还隐隐有些享受其中——

享受别人的恐惧与战栗。

“带路。”

姜垂懒于跟他废话,只是扬了扬下巴。

在他眼中,这先锋官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只是又一颗马上就要被他折下的头颅而已。

他甚至也没有瞧周围那些持矛的兵士,这些兵士,对他来说都是蚂蚁一样的东西,根本算不上是人。

何况,他们很快就要被他全部虐杀灭口了。

比起这团怯懦的油脂,还是马上就能见到的谢挚,更能激起他的兴趣。

年少时,他没能通过红山书院的考核,即便当时的人皇,他的母亲出面说情,可孟颜深还是坚决地拒绝收姜垂为弟子,言称姜垂心性偏激,自己恐怕不能承担教养之责。

每个大周的皇子皇女,少年时都会进入红山书院学习,他长姐姜既望可以入书院,被九轮圣人赞为“公正无私王者剑”,风头一时无两;甚至他幼妹姜停云素来顽劣叛逆,也可以拜入孟颜深门下——

可偏偏就他不能,所有兄弟姐妹之中,只他不能!姜垂对此一直怀恨在心,渴盼能找到机会报复孟颜深。

几年前,听说孟颜深又收了一个学生,乃是一个西荒来的蛮女,名叫谢挚,年仅十六,孟颜深对其极为爱护,悉心教导,甚至还因为当今人皇明褒实贬,要削谢挚的傲气,特意赐封这蛮女“昆仑卿”,而对人皇颇为不满,拒绝出席人皇践祚五百年的大宴。

谢挚陨落后,孟颜深更是中止了运转千年的龟息法,恢复全盛时期的仙力,执上古神兵规矩尺,以一人之力对战长生世家,入宫向人皇讨要说法。

不知道人皇在宫中对老人到底说了什么,但有宫人传言,在出宫时,孟颜深大为悲恸,咯血数升,就此回到红山书院,称病不出。

……真不知道,倘若让九轮圣人知道,他当年看不上的皇子,如何将他最喜爱的小弟子折磨至死时,该是什么样的神情。

教书育人一辈子,却护不住自己的学生,九轮圣人的光轮会因此熄灭吗?

姜垂习惯性地舔了舔嘴唇,感觉血液在血管中滚烫地流淌,一股兴奋的战栗在他浑身滚动,令他不能安定。

他相貌是姜周皇室遗传的俊美,发极黑,肤极白,唇却极红,兴奋起来时眼睛亮得可怕,有一种清醒的疯狂,一身正红王袍,在白茫茫的风雪中格外醒目,几近病态。

先锋官见此情态,脸色更白了几分。

他此时,真忍不住开始后悔,前几日在那女人持刀威胁下,因为太过恐惧,一时糊涂,竟然立下大道誓言,答应为她引姜垂前来了。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此时告知姜垂实情,姜垂会在狂怒之下将他撕成碎片的——他知道,他做得出来。

罢罢罢……

大概,是他命不好吧……

先锋官喉头滚动,强笑了一下,躬身为姜垂带路:“这边请,王上。谢贼就在矿洞底下。”

“嗯?”姜垂皱眉停步:“怎么在矿洞下面?”

“我们发现谢贼的时候,她就隐匿在巨人之中,为躲避军士捉拿追杀,她躲进了矿洞里……”

先锋官心中惴惴,可是面上仍然绷着艰涩的笑意,尽力将话说得滴水不漏,有理有据,足够使人信服:

“之后属下动用法器,这才勉强将她束缚在矿洞之内,因为此贼狡诈,且又手段频出,之前竟能在金吾卫统领追击下屡次逃脱,属下恐怕又重蹈覆辙,因此不敢移动,仍以法器将她镇于原地,日夜监视,不敢松懈,以待王上。”

姜垂认可了这番解释,极为不耐烦似的,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看先锋官一眼。

都是废物!竟然让他以王上尊贵之身,亲临阴暗潮湿的地下矿洞。

“带路罢!”他甩袖道。

他已经等不及要见那谢挚了。

下到地下的体验,其实颇像是沉于深海,一踏上用于上下矿洞的飞舟,黑暗便如幕布一般在两人眼前倏然落下,只有符文在头顶散发着点点辉光。

在一片静寂之中,姜垂听到,身旁陪同他一起下来的先锋官,正在如一只濒死的兔子般,胸膛不断起伏,艰难地剧烈喘。息着。

“怎么了?”

因为马上就能见到奄奄一息的谢挚,姜垂此时的心情不错,他极少见地开了一次玩笑:“莫不是怕本王到这种地步了吗?”

“不……”

先锋官垂着头,自发抖的牙齿中挤出来这句话。

这人似乎正沉浸在想象出来的恐惧之中,姜垂顿感无趣,不再与他搭话。

飞舟终于降到了矿洞最底,姜垂迫不及待地跃下,四处寻找先锋官描述的法器:“谢挚何在?为本王引去!”

矿洞里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甚至连一个巨人也没有,更听不到巨人挥动巨锤挖矿劳作的声音。

姜垂若有所觉,心生警惕,转身道:“巨人们呢——”

他未尽的声音淹没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巨响里。

“轰隆隆……”

一座大山从他方才进入矿洞的洞口轰然落下,完全堵死了整个洞口,如同天塌地陷,激起无数土石灰尘。

先锋官站在原地,没有遁跑,浑身颤抖。

按照之前的约定,在这个时候,谢挚会派小毛驴下来救走他,可就在方才,在下矿的途中,他以神识传音告诉谢挚,不必再来救他了。

他预感到,谢挚不会留他的性命。他知道自己曾怎样盘剥过那些巨人。

与其死在一个西荒小儿手中,他不如自己为自己择定一个死法。

能让一位仙人被困于地下,他也算够本了。

“姜垂,告诉你!我也是人,也有心肝,不是一个任你摆弄的玩意……!恐怕,之前还没有人对你说过这话吧?哈哈哈……”

中年人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他两眼微湿,头一次站直了身体。

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比姜垂要更加高贵,更加无畏。

“我不怕你。”他在回答下矿时姜垂对他提的问题。

姜垂以叫周围人恐惧为乐,可他……偏不怕他。

“你记着,我不怕你。”

战栗着,先锋官又最后重复了一遍。

无尽的土石砸了下来,将他完全埋在地底。

“先锋官已死。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拒绝了大板牙救他。”

矿洞上方,坐在阿赤玫肩膀上的谢挚睁开双眼,轻声陈述。

明明是那么怯懦惜命的人,为多活几刻不惜听从敌人的命令,引自己的长官进入死地,忽然却好像浑不畏死一般……

人有时候还真是奇怪。

她偏过头,玩笑道:“古时候,传说你们巨人一族力可扛山搬海,可今天,将这矿石山投下去的人,却不是你,而是我。”

挖矿时,比起仙金,挖出来的更多是普通的土石,常常挖出上千方土石,才能得几斤仙金,这些挖出来的土石被运送到矿洞周围,百年积累下来,如同一座最宏伟的山峰。

谢挚方才,便是用精神力操控着这座山峰,将它倒转过来,直直投入矿洞,堵死了出入口。

为这一壮举,她直接掏空了七成识海的精神力。

这是以识海硬撼大山,寻常修士完全不能完成,移到一半便会直接精神力耗尽,头痛欲裂,陷入昏迷。

若是眼睛婆婆在这里,必定会大惊失色,拄着拐杖戳谢挚脑袋,骂她实在疯狂,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所幸谢挚识海太过浩瀚,眼下除过较为疲倦之外,竟然无甚大碍,精神力还有所剩余。

阿赤玫侧眸看肩上的谢挚,见她嘴唇苍白,汗湿乌发,连气息都已不甚平稳,还要微笑,做出无模样,不由得叹息一声:“偏你最要逞强,惯以微末之身移山平海,撼天动地。”

“这岂不正是修行本意么?”谢挚笑道。

“将一座大山投下去,能压死姜垂么?”

阿赤玫知道自己辩不过她,便换了一个话题,朝下方张望。

“若仙人如此轻易即可陨落,那就不叫仙人了。”

谢挚摇头道:“这并不能杀死他,最多只能……将他困住几日。”

但这对他们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我们走吧。去汇合地那里。”

真正的大战才刚刚开始。

“得速战速决。”

矿洞拖不住姜垂太久,她知道。

“这是怎么回事?!!”

身后忽然一座大山坠下,严严实实地堵死了矿洞洞口,将飞舟砸得粉碎,更不见巨人与谢挚身影,姜垂岂能不知自己中计。

该死!区区一个卑贱之人,竟敢欺他!!

姜垂双眼化作血红,一副择人而噬之相,脖颈额头上俱有青筋暴出,如同恶鬼,极为骇人,恨不得将先锋官的尸体自土石之下挖出嚼碎。

先锋官临死前所说的话,是他今生受过最大的挑衅与侮辱!

姜垂陷入狂怒,他浑身符文如星辰一般迸散,无上仙力似沸水滚腾,朝上方挥出一拳,意欲砸开矿洞,回到地面。

但在深有千丈的地底之下,连仙人也无能为力!

若是在无拘无束的地面上,仙人倾尽全力发出一击,甚至可以改变方圆千里的地形,可在地底,姜垂实际能发挥出的实力便被大大削弱了。

最恐怖的是,这是一座濒临挖空的矿洞,内部结构极其脆弱,只有最娴熟的巨人矿工才敢小心翼翼地进行采挖,稍有不慎就会引发一场可怕的大坍塌!

姜垂之前从未下过矿洞,丝毫不知道这一点,出于盛怒挥出一拳,当即令数不尽的土石坍塌下来,将他压在其下。

这并不能使仙人死亡,但姜垂也受了些伤。这还是正音战争之后的第一次。

“……咳!”

他自土石底下艰难地爬出来,吐出一口血沫,华贵的发冠已经不见踪影,此时蓬头散发,满脸灰土,衣袍破烂,完全没了之前不可一世的模样。

“是谁……是谁想出了此等毒计!”

姜垂此时已经想通了其中关节,他人生头一次感到无力绝望。

这是一个最为简单但却最为无解的阳谋:

他无法在听到谢挚被寻到的消息之后不被激起兴趣,无法在听到“殷墟”二字时不决定独自前往矿洞,被困到矿洞之下之后,也几乎无法逃出。

这如同在他头顶悬着一座亿万万斤之重的巍峨巨山,连精神力也无法穿透如此之厚的实体,四面八方更都是一触即发的致命陷阱,教他不能动作,完全困住了他的手脚!

矿洞成了他的活监牢!

“姜垂怎样才能从矿洞里出来呢?”在疾驰向聚集点的路上,阿赤玫问谢挚。

“有一个法子,但姜垂不会用的。”

“为什么?”见她如此笃定,阿赤玫不由得好奇,“还有什么是姜垂不敢的?”

谢挚沉默了一瞬,才慢慢道:“若他自爆,仙人自爆躯体产生的无边伟力,便足以炸开矿洞了。”

不仅足以炸开矿洞,甚至可以引起一起可怕的大地动,教丹凤城也为之塌陷。

“只可惜,他不敢,更不会那样做。毕竟如果炸开矿洞,但却没命出来,也没什么用处。”

热衷于折磨他人的人,往往骨子里卑劣软弱,因此才要用残忍武装自己,其实不足为惧。

自爆是彻底毁灭自己的肉身与灵魂,一丝一毫都不能再剩余,自此于世彻底消失不见,永远也不能复生,寻常修士在对战之中,若无深仇大恨,或者实在绝望,绝不会采取如此惨烈的措施,总会给自己留有一丝退路与余地。

像玉牙白象,便是以一缕残魂活到了万年之后。

……也就只有笋子,才会这么傻。

谢挚感到眼下散开一片冰凉的湿意,是迎面而来的大朵雪花化在她面庞上。

“就让雪下得更大一些吧。”

她抚去眼下的水气,低声道。

第194章 大火

丹凤城坐落在平坦空旷的北海草原之上,北海的母亲河——白浪河正从它西侧穿过,又从东侧流流淌出去,为丹凤城提供了充足的水源。

像所有的中州式城池那样,丹凤城是一座方正规整的长方形城池,在它左右两边,各有两座小型辅城,里面居住的都是凡人与犯人,囤田于此,也兼有仓库之用,储存着丹凤城近八成的粮食。

丹凤城的修士比例相当高,甚至高于许多郡的主城,但以数量来计算,无论在哪里,凡人总还是占据着每一座城池的主要部分。

只要是凡人,便总还是要睡觉吃饭,不能得免。

对他们来说,不论修为境界如何,修士都是一群强大可怕的上仙,居住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离他们很遥远。

而为了使运送仙金更加方便快捷,所有大型矿洞,离丹凤城的距离都颇为接近。

它们围绕着它,将人族的城池包围在正中心,自上方望下去,正好可以组成一个圆形。

年关将至,丹凤城正处在一片祥和宁静之中,每个人都快活而又愉快,连守城的军士都放松了警惕,时不时自怀中摸出酒来偷偷喝一口。

因为远离中州,孤悬北海,仿佛是出于报复与弥补心理似的,丹凤城的居民反而比寻常中州人更加重视过年,所举行的活动也比其他地方都更盛大,好显示自己虽然远离大周,但也是中州的一部分。

人皇也会赐给这些远在北海的军人们丰厚的饷金,马上到来的节日,与鼓鼓囊囊的钱袋都使军士们倍感陶醉,志得意满。

他们的戒心降到了最低点。

不过,即便如此,在北海,又有谁敢来攻打丹凤城呢?

丹凤城的城砖缝隙之中,以中州秘法奢侈地砌着仙金;护城大阵出于声名卓著的阵法大师之手,使用的种种玄妙符文数以万计,排列起来可以从西荒驶到东夷;被拣选派遣到丹凤城守卫的军士都是修行者,最弱也是炼体大圆满境……

毫无疑问,这是一座牢不可破的城池!

守城的军士觉得一切都不足为虑——何况丹凤城里还坐镇着一位仙人!

此时,距离姜垂被引出丹凤城,困在矿洞中,刚过去短短的一个时辰。

由于姜垂此次是秘密出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具体去了哪里,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而且,没有人会担心一位仙人在北海的安危。

姜垂的下属对他极为畏惧,丝毫不敢打听探寻王上的行踪,怕因此莫名其妙地触怒他,甚至还乐得他离城,得以稍微休息片刻,暗自松一口气。

环绕丹凤城的一处大型矿洞上。

北海生灵的起义军已经集结了起来,密密麻麻地铺满了雪地,各族首领们正在做最后的动员。

这几天里,他们从各自的家园千里迢迢地悄然赶来,隐匿于一处大型矿洞之中,今天,终于到了最后的决战时刻。

谢挚特意将起义攻城之日择定在年关前夕,取的正是丹凤城军士最松懈的时候。

巨人、大熊、八骏、英招、诸健、望月吼……北海的所有种族、所有生灵都被调动组织了起来,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几乎看不见尽头,生灵口中呼出的白气连成了雾,身体产生的热量融化了雪。

这支庞大的队伍足有八万之众,其中既有威风凛凛的猛兽,也有美丽不凡的宝血种,既有目光沧桑的中年,也有面庞稚嫩的少年。

天空上方还盘旋着无数神禽,遁形于层云与风雪之中,由于飞得太高,在下方几乎看不见它们的身影;地面上探出许多灵鼠的尖巧头颅,还有不知名的穴居小兽,正睁着乌亮的眼睛警惕地张望外界。

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的目光都是一样的坚定,神情都是一样的无畏。

即便他们知道,今次一去,恐怕他们其中的许多生灵,都再也看不到明年春日的碧草了,也仍旧毫不畏缩。

他们视死如归。

雪越下越大了。

谢挚头一次知道,在雪下得大到一定地步时,居然也是有声音的。

沙沙沙,像春蚕食桑,沉默安静地缓缓覆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如此之多的生灵聚集在一起,竟然没有一丝杂音,静到能听到雪落的声音,简直堪称奇迹。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起义军的肩膀上,不一会儿就积至一层,染白了他们的头发与眉毛。

谢挚骑着黑马自大军前方走过,马儿的蹄声清脆悦耳。

这黑马是她一月前在八骏中择选的坐骑,极为神骏不凡,每踏出一步,都有璀璨星辰在蹄下显现。

她巡视着这些来自不同种族的生灵们,凡是被她扫视到的生灵,都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将下巴抬得更高了一些,盼望着自己能够得到谢挚赞许的颔首。

他们的文化与习性各不相同,岁数也相去甚远,兵器是来时自己带的,许多人连铠甲也没有一具,简直是天底下最奇特古怪的一支军队。

为了一个共同的愿景,他们今天才集结起来,在大雪中聚集在这里。

“北海的同胞们!”

骑在黑马上,谢挚说出了第一句话。

她并没有披挂穿甲,仍旧只是一身简洁干练的黑衣,腰间紧紧一束,长靴裹至小腿,乌黑的长发在脑后飘扬。

在雪白的风雪背景里,独她一人一马上下俱黑,勃发英挺,眼亮而澈,犹如长卷中最叫人印象深刻的一滴墨,正在缓缓渗开。

望上一眼,便此生都不能忘怀。

小莲花将谢挚的声音传到了起义军每个兵士的耳朵里。

这是最后的战前动员。

“自五州诞生以来,北海即是众神谐居之地,豪杰孕育之所,河翻白浪,草涌碧海,千万万之种族生灵奔行生活其间,性喜和平,素无争斗,无不自由畅然。真俗世之福地,实独造一洞天。”

伴随着这一串动人的追忆描述,一副充满希望而又生机勃勃的画面在众人脑海中展开浮现,北海生灵们无不目光微亮,心中动颤。

啊,谢挚所说的,可不就是他们曾经的家园……!

一些年长的生灵流露出怀念怅然之色,如霜狼首领,便神情有一瞬的恍惚,显然忆起了自己年少时那些美好的过往。

谢挚的语气忽而转为沉痛悲愤。

“然,百年前,忽发突变,中州侵袭,饰以巧言,实藏祸心于腹,隐奸计在怀,北海一朝沦陷,白浪河反被他人侵占!”

“中州人在北海大肆掳掠,百年以来,抓走的各族生灵数不胜数,或豢养为宠,认贼作父;或沦为矿奴,贩往歧都,横暴至此,天人共怨!”

听到这里,无数北海生灵神情愤恨,暗暗咬紧了牙关——他们想起了自己死在矿洞里的亲人,被中州人捉去的同伴。

“今天之北海,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无量矿脉仙金仍可挖尽荡绝,然*而中州之征服野心,之暴敛贪欲,却永无耗竭的那一天!”

谢挚高高举起右臂,手掌握拳:

“谢挚出自大荒,故土亦与北海一般,同受中州之盘剥,至于歧都,受封昆仑,莫名得罪,无辜蒙冤,所幸上天不弃,竟然于潜渊之下重又活转……”

“我的命运,和你们,和所有受苦受难的北海生灵,都相关相连!”她扫视过面前的大军。

“最后决战的时刻已经到来,我们的实力弱于对方,粮草也不够长期作战,唯一的办法,只有速战速决,只有以智相斗,只有竭力死战!”

谢挚从各个矿洞上的营房里取得了许多粮食,但这些粮食,最多只能供给八万起义军食用三天。

也就是说,在三天之内,他们必须得攻破丹凤城,否则自己的战士没能战死,反而会先饥饿而死。

不待敌人攻击,自己就会率先垮塌。

并且,丹凤城是坚兵守孤城,即便没有姜垂坐镇指挥,可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

一旦攻城之战全面爆发,守城的军士们最开始难免会慌乱无措几刻,但等军官们回过神来,恢复镇定与冷静,那时攻势逆转,最终的败者,仍然会是北海生灵。

胜利之机只有渺茫一线,可争的就是这一线。

相似的心声同时在起义军兵士的心中默默响起,有如波浪席卷:

……哪怕全军覆没,也心甘情愿。

数十个年老的巨人们弹起琴来,歌声哀凉悲怆,却又含着一股鼓舞人心的力量。

在数十年过于繁重的矿洞劳作中,他们落下了永久性的残疾,不能参加此次战争,但也不愿什么都不做,选择用歌声和琴声激励这些北海的英雄。

之前,他们歌唱巨人的过往,讲述古老的史诗,以此来鼓舞同胞,要振作坚强,不忘记光辉的历史;

而今天,他们将积攒了百年的血与泪都编进了歌词里,融入了指下的琴弦,自舌尖流淌迸溅出来,最终涌进每个北海生灵的耳中心间。

“白浪河,你听,是你儿女脊背被打碎的声音,是你子孙骨髓被吸干的悲鸣,白浪河,你听!”

“让不平者的愤怒如波涛般翻滚!”

“我们是大河,要洗刷天下所有恶!我们是太阳,要照亮世间一切地!”

“啊……”

布鲁爷爷也在弹琴的老巨人里,他按着琴弦,仰起脸来,久久闭着双眼,似是极为激动。

泪水自他颤抖的下巴上滚落:“……可怜的孩子们,故土没能使你们享福,反倒要先向你们索取……我多灾多难的北海啊!”

起义军拔出了兵器,握紧在手中,神色肃然。

“但你们,又是一群幸运的孩子,能有机会将鲜血洒在北海的热土上,将积雪消融,让寒冰碎裂,浇灌出最美、最娇艳的花朵来。”

“愿你们的愿望,都实现。”

“霜狼一族,跟我前进!英招随后,不要掉队!”

谢挚翻身骑上霜狼首领的背,霜狼首领已经化为了兽形,长有丈余,通体雪白皮毛闪闪发光,仿佛白金。

霜狼是风与雪的使者,它们雪白的皮毛是天然的伪装,能让它们在冬日的雪地几近隐形,极难被肉眼发现。

“明白!”英招王低吼着应,背着长弓奔跑出去。

英招们身生虎纹,长发褐金,为了在雪地里隐藏身形,今天都披着白色披风。

他们与霜狼,乃是此次大战的先锋。

攻城之战,要开始了。

第一战,是以霜狼迅袭辅城,烧其粮草。

夜色已深,正是凌晨,也是生灵最为困倦的一段时间,守卫辅城的军士们缩着肩膀抱戈而立,昏昏欲睡。为庆祝过年的数百灯笼已经挂上了城门,在雪地中映出团团红光。

不远处起伏的雪丘下,霜狼正在埋伏。

这群草原的老练猎手伏在雪地上,把自己当做冰雕,一动也不动,只有蓝色的瞳孔在黑夜里如宝石一般闪烁微光。

“护城阵法已经破解了。”

谢挚花了半个时辰,在小莲花的帮助下,终于将阵法符文演算完全。

伴随着她话音落下,辅城表面笼罩的大阵悄无声息地裂开一道缝隙,仿佛山谷里的一条狭窄通道。

原本应该发出巨响、提示阵法受损的警报,此时却毫无动静——谢挚改写了这一机关,使它变成了无用之物。

东辅城还沉睡在美梦当中,可敌人已将刀锋贴紧了它的咽喉。

“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霜狼首领。”

蔚蓝光芒在谢挚眉心缓缓熄灭,她抚摸着身下巨狼的皮毛,向全体霜狼发布命令。

“杀死守卫,潜入城内,速取粮仓,放火燃烧,务必声势浩大,之后速退,不要留恋缠战,除过守城的军士之外,也不必伤人。”

“毕竟,这并不是为了攻取辅城。”

谢挚仿佛已经看到了雪夜里冲天的火光,火舌将无数粮草吞咬舔舐殆尽。

那景象一定很美。

“出发吧。我和首领打头阵。”

几刻钟后,在化为一片火海的粮仓前,终于有人惊恐地呐喊出声:

“敌袭!!!”

“有人攻入了辅城,烧毁了粮仓!!!”

千万斤的粮草被同时点燃,火焰如同从地狱最深处释放出来的恶鬼,喷吐着滚滚浓烟,腾然旋舞飞起,仿佛永远不会熄灭,要烧焦天上的星星!

“怎么了,大晚上不睡觉,大吵大闹的……”

有城中的居民闻声披衣,从房舍中慢腾腾地走出来,哈欠连天,一副睡眼蒙眬之相:“有兵士们守着呢,你整天瞎操心——”

“吧嗒”一声响,他手中提着的腰带还没来得及系好,便掉到了地上,眼睛瞪大,骤然清醒。

深红色的血液早已在极寒之中凝结成薄冰,被他一脚踩至碎裂,发出“咔嚓”的碎响,令人骨战胆寒。

而在血冰延伸过去的尽头,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军士的尸体,身上已经落了一层雪了。

陆陆续续又有居民举灯出门察看情况,赤红的火光映照着他们惊慌失色的脸庞。

在丹凤城的西方,又轰然燃起了一座相似的火塔,仿佛两束火把,一左一右地将丹凤城夹在中央,照亮了沉如墨色的夜空。

“西辅城的粮仓也被烧毁了!”

第195章 攻城(一)

“粮食啊……全没了!”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民众们惊惶万状,乱作一团,有人已经抖着肩膀开始哭泣——丹凤城里的那些修士是远离尘世的上仙,自然可以不用进食,可他们凡人还要吃饭呐!

别说过年了,这可要他们怎么活过这个冬天啊!

须知北海的冬日苦寒无比,不整日燃着炭火,是要冻死人的!

可现在,储藏的所有东西,却都随着一把大火化为灰烬流烟,飘到天上去了!

在这场大火中,并不是只有民众们遭殃——只有道宫境之上的修士才可以不用进食,这也不是永恒的,等他们道宫中储存的血精消耗殆尽,届时一样也会饿死。

而且,守城的军士,大多数也不够道宫境界。

道宫境是修行路上的一道坎,能跨过去的人,不论在哪里都寥寥无几。

外面吵嚷声不断,丹凤城的军士们好不容易结束了白日的轮值,正在做着回家过年、与亲人团聚的美梦,便被长官从睡梦中揪了起来,匆匆忙忙披上铠甲列队站好。

他们的校尉正威严地审视着自己的下属,其中也有谢挚之前见到的那个来自黑铁猬氏族的大荒人。

在他身边,站着一个高大英武的女人,目光冷静而又凌厉,在这样的刺骨寒夜里,她仍然赤。裸着双臂,肩头刺着一头火红的神牛。

她正是当时,那个大荒校尉示意谢挚去找的人,也是大荒人,来自烈焰牛氏族。

能以大荒人的身份升到校尉之职,大多都是些能力与手腕兼具的人,她在其中,更是格外出类拔萃,即便此次夜袭事出突然,也丝毫没有慌乱,反而临危不惧,愈发泰然。

“将士们!”

她握刀跨出一步,正色肃声:“有敌人夜袭辅城,烧毁了粮仓!”

刻意停顿了一瞬,看到面前的军士哗然而骇,方才的困倦迷茫之色一扫而空,她这才立刻安抚:“但没关系!”女人朝南方抱拳一礼,“人皇陛下素来关爱我们丹凤城,粮草立刻就会通过传送大阵运送过来的!这不足为虑!”

这一安抚对军士们果然奏效,再加上人皇之名,骚动渐渐消失,不再有人慌乱。

黑铁猬氏族的校尉面露难色,他作为守卫传送大阵的军官,自然知道阵法还没有修复好,但女人侧眸撇了他一眼,他就心领神会,闭上了嘴巴。

此时粮仓被毁,正是人心惶惶之时,这个消息,还是不说为妙。

不知为何,前来修复大阵的阵法师说,明明只是出现了一点常见的小问题,并不足为虑,但就是怎么也修不好,一直拖到了现在。

“今日已是腊月底,选择在这时偷袭,看来,他们这是不想让咱们过这个年呐!”女人抚着腰间的长刀,笑道。

军士们闻言,纷纷流露出愤恨的神情——过年是他们一年到头最期待的节日,只有在这时候,他们才能在熟悉的景物与风俗里,感到自己还与中州故土呆在一起。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小而言之,此次夜袭是对人皇陛下的挑衅;大而言之,这是对我中州的宣战!”

又有一个校尉适时出声,声音铿锵,神色愤慨。

“请杀之!!!”军士们将长戈重重磕到地面上,发出整齐划一的清鸣,士气高涨。

见到火候已到,女人翻身跨上一头雪白的霜狼,举刀接连发出数道命令。

“好极!你等随我疾驰辅城支援,追踪敌人行迹!”

“其余将士,留待丹凤城不动,增兵各个城门,严防敌人趁机攻击主城!”

“请阵法师前来修复辅城的护城阵法!同时派人速报凰血王上,请王上出面坐镇!”。

丹凤城外的一处雪丘上,一头美丽的白狼正在远远眺望,皮毛几乎完全融入了雪地之间,分辨不出它的形体。跳动的火光映照在白狼晶蓝色的瞳孔上。

它若有所思地沉吟道:“他们似乎并没有惊慌失措,调兵遣将还是井然有序的……”

“这是自然。”

霜狼身旁的女人开了口,她身形纤细,一身黑衣,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但眼中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平静。

这一人一狼,正是谢挚与霜狼首领。

其余的霜狼们,在烧毁粮仓之后,就在谢挚命令下以极速遁回,退到矿洞中休息了。

霜狼长于瞬间爆发力,因此很适合此次袭城,但它们的耐力不甚好,不能长途奔行,无法支撑长时间的运转。

“中州人并不是酒囊饭袋,想仅凭一次冲击就击溃冲垮他们,可谓是天方夜谭。”

谢挚回忆起了那个大荒人校尉,他就十分警惕,她只是在传送大阵附近停留得稍久了一些,他就径直上前,要查验她的身份。

“他们的中层军官,颇为果敢干练,并且军队的组织也很严密,即便没有姜垂坐镇指挥,一时也不会大乱。”

“只可惜,他们遇到的对手是我。”

像是在惋惜似的,谢挚轻轻摇了摇头。

烧毁粮仓,以绝后路,动乱军心,这是任何一个稍微有些头脑的人都能想出来的办法,但此次攻城之战中,真正重要的计谋……却并不是它。

应该说,这只是道开胃菜。

“霜狼首领,你也回去休息吧,不必担心。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直到霜狼首领离去,丹凤城驰援辅城的军士抵达了东西辅城,谢挚这才接着下达命令。

“英招王,可以开始了。”

神识将谢挚的声音传递到了埋伏已久的英招们耳中,他们个个都是英勇善战的壮年战士,身披白衣,目光坚定,褐金长发高高束起,手中长弓蓄势待发。

英招一族为了此次起义,整个种族都投入了进来。

倘若此次战败,他们面临的,将会是灭顶之灾。

谢挚将之前已经讲过数次的话最后重复了一遍。

“要注意,这并不是真的攻城,因此不必竭尽全力,更不要以命相搏,但要表现得仿佛是真实攻城一般,让守军相信,你们就是打算就此背水一战。我会为你们助力的。”

“前进吧。”

她轻轻道:“辛苦你们了,英招。”。

辅城内。

被三更半夜拽起来的阵法师连发冠都没戴好,就被领命而来的军士们强行塞入了车驾上直接带走,稀里糊涂地来到了辅城,被要求修复护城阵法。

“快修!”监督的军士声如洪钟,“若在天亮之前修复不好,拿你是问!”

“这可真是……”

阵法师苦不堪言,憋了好久,才说出“荒唐”二字,慑于身后的军士,到底也还是没敢说出“强人所难”。

丹凤城里强大有名的阵法师,之前都被征召去修复传送大阵了,剩下的阵法师都是些籍籍无名的平庸之辈,因此军士们也对他们不客气许多。

虽然辅城的护城阵法没有丹凤城的复杂,但要他们这些人来修复护城阵法,甚至还有时间限制,这也太赶鸭子上架了!

这是一项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虽然心中愤愤,但在军士的逼视下,阵法师们还是不得不开始计算推演。

“……诶?”

忽然,一个埋头推演的阵法师呆呆地扬起了头,望向夜空。

“怎么了?”

一旁的军士以为他有了什么发现或者进展,急问道:“可是护城阵法修复好了?”

“……不是。”

阵法师似哭非哭地答,面上的表情极为难看。

他终于发现,这是一场自丹凤城建立以来,前所未有的攻城之战。

“不仅如此,丹凤城的护城阵法,在方才一瞬之间,也完全停止运转了。”

“你说什么?!!”

军士勃然变色:“快禀报校尉大人!!!”

守城的卫士们错愕而又茫然地看着护城阵法的金光在眼前缓缓褪散,这座号称牢不可破的黄金之城头一次毫无遮挡地敞开暴露于天地之间,雪花大朵大朵地飘落在他们鼻尖,凛冽寒风灌入,带来一股彻骨的极寒。

早有准备的英招王高声呐喊:“为了永不再受奴役,为了能够自由奔驰于草原,前进!!!”

“前进!!!”

英招们大吼着应和,无畏地冲上前去,手中不停弯弓搭箭,激射出无数道璀璨光箭,仿似天边流星倾泻,有的朝前方疾驰而去,有的则展开巨大的羽翼,意欲直接飞过城墙。

城墙上的军士见之大惊,连忙举弓瞄准这些飞至空中的英招们,同样放出千万凌厉箭光,试图将他们拦截。

但不知为何,守城军士们放出去的神箭无一例外,射到一半便如同撞到一面无形的墙壁,又仿佛被一张巨网兜住,在半空中就统统折断,失去了原有的威力,软塌塌地散落下来。

如是几轮之后,终于有人意识到了不对劲,难以置信地呐喊起来:

“……这是精神力防御!!”

而且看这防御的范围与效力,丝毫不像普通修士……似乎竟是个斩己境界的大能者!

但是怎么可能!北海如此落后,连髓树境修士都非常少见,更遑论斩己境界!

难不成,这些英招们是请动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么?!

就在守城军士们心神剧颤之时,飞翔而起的英招们已经逼近了城墙,降落下来开始与他们展开近身搏战,猛地一抖翅膀,激起的飓风便卷走了数个慌乱的士兵,惨叫着滚落城墙。

“敌人的攻击太猛烈了!告诉校尉,北城门需要支援!”

一个满脸鲜血的军士劈下一刀,斩下英招的半边翅膀,捏着传音法宝大喊。

“东城门也有敌人!!”

“报!!南城门危急!!!”

“西城门有不少英招登上了城墙!!!”

丹凤城共有东西南北四面城门,而此时,这四道城门,同时遭到了猛烈攻击!

“敌人中疑似有斩己境大能暗中助力,我们的攻击大多都失效了!!呃……”

急切禀报的声音戛然而止,骨骼碎裂的“咔嚓”声通过传音法宝传了过来,这个军士应该已经被英招踩碎了头颅。

“他们全面展开了攻击,我东南西北四城门,都有英招来袭,前赴后继,悍不畏死,其来势凶猛为我等生平仅见!”

所有传音的中心意旨只有一个——

“快增兵支援!!!”

“果然,焚毁粮仓只是调虎离山之计,现在才是他们真正的进攻。亏得我们没有上当,否则丹凤城危矣……!”

接收到传音的校尉抹了一把冷汗,吁出一口气,显然相当后怕。

“快增援四个城门,丹凤城剩余的军士们全部出发!”

来自烈焰牛氏族的校尉冷静地道:“顺便带上城内豢养的英招,让我们的人骑着他们去打头阵!”

以英招来对付英招,牵绊住他们的手脚,瓦解他们的斗志,这无疑是一条妙计!

“英招中怎么会有斩己境大能呢?”

也有人百思不得其解,重重一叹气,“唉唉,谁知道!或许是守城的军士看走了眼!”

但这都不要紧,只要凰血王上驾临,什么便都不足为虑!

那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仙人,来自姜周皇室,出身高贵,还经历过千年前的正音之战战火洗礼!

他转头朝军士喝道:“王上呢?还没联系到王上吗?!”

军士颤抖着嘴唇,战战兢兢地答:

“禀大人……王上他……他……失踪了……”

“怎么回事?!!”

在场的军官们都变了颜色,连烈焰牛氏族的校尉都猛地转过头,紧盯着那个答话的军士。

要知道姜垂身份特殊,不仅是一位强大的仙人,而且是皇亲贵胄,当今人皇的叔父——

若是他平白无故地失踪于北海,他们这些人都会人头落地,有八条命也不够死!

“王上的侍卫呢?王府之中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知道王上的行踪么?是什么时候发现王上失踪的?”烈焰牛校尉急促地连声问。

“王上的侍卫……前些日子好像突发暴疾死去了……至于新的侍卫,还没来得及选……”

军士抖抖索索地答:“王上行踪不定,不喜告于他人自己去往何方,手下的人也不敢问询,是以王府的人也不知道,王上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该死!怎么就这么巧!偏偏是在这时候!!”

有性急的校尉在掌心捶下一拳,急躁低吼:“偌大的王府中,难道就没有一个管事的人吗?!!”

“有是有,可那长史,在发现王上失踪之后,已经因为过于恐惧,悄悄自缢而死了……”

校尉们闻言,都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姜垂的性格他们也知道……显然,这个长史畏惧姜垂回来之后归罪于他,比起被折磨而死,还是自尽来得更痛快一些。

“诸位不必过于担忧,王上毕竟是仙人,在北海,没人能伤得了他。”烈焰牛校尉出声安慰。

“为今之计,还是应该先倾尽全力,击退这些前来袭击的敌人。”

“说的也是!”

校尉们重又振作起来,“我们快去支援各个城门吧!让将士们全部出发!”

烈焰牛校尉殿后,最后一个动身。

在翻身骑上霜狼脊背时,她若有所觉,抬头望了一眼晦暗的夜空,柔软冰凉的雪花正好飘落在女人的眼睫上。

……大荒的冬日,也会下这样的雪,只是没有这么大而已。

不知何时才能归家。

女人定了定神,压下心头那股奇妙的不祥预感,带领军士飞驰出去。

这一切都太巧了,不是吗?

一环扣一环,像精妙的诡计。

第196章 攻城(二)

“我们外派出去的兵士呢?还联系不上吗?”骑在霜狼背上,校尉不忘责问。

丹凤城驻扎的军士并不太多,不满万数,只有数千,但个个都是修士,这对震慑北海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被外派出去镇守矿洞,监督巨人们挖矿的军士,约占守军的四成,而带队的先锋官并不是常设军职,他们大都是强大的修士,从校尉中被特意拣选出来,临时被派遣出城驻守而已,同时也有侦查之效。

倘若能联系上他们,令其从矿洞进发,自后方包围英招,无疑是一大助力,足以令形势瞬间逆转!

城内城外联手作战,前后夹击之下,必定能够一举歼灭叛军!

但是不知怎的,从战斗一开始,不论校尉们怎样传音召唤,都联系不到这些外派的先锋官。

“……还是没消息!大人……”

捏着传音法宝的军士气喘吁吁地答,即便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他也满脸淌着汗。

“那么多位先锋官,一个回答的也没有?”

“没有……还要再继续联系么?大人?”

军士有些惴惴不安,虽然他只是一个普通士兵,可他也知道,如此之多的先锋官同时失去消息,背后代表的是什么。

“不必了。”

烈焰牛校尉摇摇头,掐灭心中最后一抹渺茫的希望。

恐怕,那些先锋官已经遭遇不测了……她对此心知肚明。

可是是谁杀的他们?北海上什么时候竟然出了这等人物?

敌人来者不善,而且早有筹谋,显然为了今日攻城准备已久。

看来,这场战役,胜得不会太容易啊……校尉默默地想。

“切记,不要将此事告诉其他人——”

她严厉地瞪了军士一眼,低声警告:“否则,你项上人头难保。晓得么?”

粮仓被毁,原本应该坐镇城池的凰血王上不知所踪,主帅之位空悬,外派出去的先锋官们还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联系,生死不知……

倘若让守军们知道此事,将会人心大乱。

军士被长官这一眼看得遍体发寒,连忙绷紧身体:“是!!”

“极速前进,驰援城门!!!”

丹凤城内的所有军士,在几刻之内,都来到了各个城门支援!

城门上的守军听到后方的隆隆呐喊声,不由得大喜,士气为之一振。

“援兵来了!”

有士兵一把抹掉脸上的血迹,浑身符文大盛,猛烈爆散开来,震退团团包围住自己的英招,振奋大吼:“他们扛不了太久!”

校尉骑着灵兽奔驰而来,身披银甲,手执姜周凤凰旗帜,猩红披风在雪夜里猎猎作响,周身曦光流转闪烁,道宫之中血精澎湃,宛若神人降临。

他一振臂即扫倒数个视死如归地扑上前来的英招,令他们吐血倒飞出去。校尉都是军士中的佼佼者,修为相当强大。

“北海叛军至多不过千余英招而已,如今援军已到,丝毫不足为虑!”

校尉的声音响彻城墙:“王上有命,死守阵地,斩杀三头英招者,持英招羽翅可受百枚灵髓!”

援兵如汩汩水流一般迅速汇入守军,令守军顷刻之间壮大了数倍,声势大增,再加上凰血王的传令与校尉的身先士卒,原本处于惊惶不安之中的守军安定下来,暂时忘却了那个疑似斩己境界的大能者,在校尉的指挥下恢复了井然有序。

“列阵!!!”校尉高吼。

此话一出,军士们都本能地动作了起来,他们在千百次的训练中被锤炼出了可怕的默契与熟稔,飞速在城墙上排演出数个神秘玄妙的古朴阵法,细细观去,竟然隐隐有相生相克、生生不息之大道奥义。

这阵法脱胎于白泽一族的八卦大阵,从其中简化而来,原本乃是白泽圣地不传之秘,自从镇国将军姜朔与白泽主上成婚之后,姜周皇室就此与白泽圣地联姻,双方多有往来,关系日益紧密。

原本的白泽圣地仿若一位遗世独立的高洁仙姝,素来中立,不插手外界的任何俗事纷争,但自从与姜周皇族联姻之后,这块净土圣地头一次悄然倾斜了天平。

依靠这一阵法,原本只是铭纹境的军士们在相互配合之下,最高甚至能发挥出脉种境修士的强横一击!

“今日便叫你们有来无回,受死于此!”

“杀!!!”

军士们齐声呐喊,阵法之中符文如流云一般飞旋腾舞,其中蕴有万千神妙变化,化为一只巨手缓缓推出,立刻又有数十英招咳血落下城墙。

自上空中望下去,守军的闪闪银甲如同一条流动的钢铁河流,正在以不可挡之势不断向前推进,而对面的英招们只能节节败退,鲜血染红了洁白的羽翅。

“援兵已到,我们快扛不住了!”

英招王浑身浴血,一闪身高高扬起后蹄,将数个兵士的头颅踢得烂碎,又自手中长弓中射出无数光箭,光箭射到半路,再次分出数百箭矢,如同漫天星辰倾洒,自行追踪敌人而去,一连贯穿了十余个军士的胸膛之后,才缓缓消失不见。

虽然他并没有手持什么传音法宝,可他知道,谢挚正在观察战局,能够听到他的呼唤。

“装作败退之象,离城撤退,切勿恋战。”谢挚简短地下达命令,“我会为你们拖住攻击的。”

“之后便可以回到矿洞,暂时休息了。”

“好!”

英招王望了一眼守城的军士们,高声呐喊,刻意让所有人听见:“撤退!!!”

方才还在舍生忘死地战斗的英招们闻声,立刻丢开敌人,毫不犹豫地转身飞下城墙,军士们组成的阵法试图乘胜追击,在英招身后拍击出滚滚雷霆,几乎要将夜空中积蓄的层层雪云震荡而开,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拦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英招们毫发无伤地离开。

“有人在暗中保护他们!”

有校尉震惊地大喊,在实际参与战斗时,他终于发现,之前的军士传音并非夸大抑或虚言——这种严密精妙的精神力防御,除过斩己境大能之外绝无他人!

“这人的精神力强大极了,简直堪称浩瀚无边,竟然能庇护这么多英招同时撤退……”

识货的人骤然变色:“这种精神力的质与量……绝不是泛泛之辈可为,似乎竟然已经逼近了仙人!”

“一位准仙人境!!!”她做出判断。

其实谢挚刚突破斩己境不过几日,但她情况特殊,与他人不同,本身道宫之中内蕴一个正在演化的宇宙,实力与普通斩己境自然不可相比,要胜出常人远矣;

而她的精神力在潜渊磨砺与凝神法加持下,更是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识海浩瀚无垠,甚至逼近了仙人,可与真正的仙人相当,这才让校尉们错判了她的真实境界,以为她是一个至少修炼千年的大能者,已经只差临门一脚,便可登化为仙。

“即便是一位真仙人境,又能如何?”

烈焰牛校尉知道,越是在此时,便越不能流露出惊讶震撼之色。

她挥手道:“放我们豢养的英招前去追击,其余人留守城门!”

伴随着她话音落下,丹凤城的城门缓缓落下,数百匹英武不凡的壮年英招从中嘶鸣着呼啸而过,背上骑着浑身裹甲的强大战士。

他们在幼年时就被中州人捉走,现在已经完全被驯养成了忠心耿耿的狼犬。

正在依照谢挚命令飞速撤退的英招王闻得背后阵阵蹄声,下意识回头望去,便见得自己的同胞朝自己气势汹汹地疾奔而来。

“咻咻——”

无数熟悉的光箭飞射而来,又被谢挚以精神力拦下。

背后的英招们见未能射中,周身杀气更重,怒气冲冲地再次弯弓搭箭,意欲开始第二轮射箭。

“看清楚,我们才是你们的同胞!我们都是英招,是草原的儿女!你们这是认贼作父!”

英招王的心在淌血,他是一个坚强的战士,即便被中州人的刀剑砍掉翅膀,他也绝不会示弱屈服。

可是此刻,看着那些相似的年轻脸庞上满溢着对自己真正族群的愤怒与恨意,对原本是敌人的人却俯首听命,他头一次感到无力。

回答他的只有更加猛烈的箭锋!

“杀吗?”

谢挚用神识征询英招王的意见。

在原本的计划里,原本是这些追兵一出城,谢挚就动手将他们斩杀殆尽的,但由于中州人竟然派出了豢养的英招追击,这才稍微拖住了谢挚的步伐,使她延迟了片刻。

对这些被敌人豢养驯服的英招们,谢挚心中并没有什么软弱犹豫,杀死他们也不能带给她负罪感——她早已不是当年连自己杀人都不敢的十四岁孩童了。

可她想尊重其余英招的意见,他们才刚刚流血牺牲过,是真正英勇无畏的北海战士。

英招王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望向周围伤痕累累的同伴们,同伴们都沉默地回视着他,朝他轻而*坚决地点了点头。

“啊……”

英招王眼角流下泪水,浑身发颤,他心中早已经做出了相似的决定,可是将这话对谢挚说出来,对他来说也同样痛苦,绝不是一件易事。

“杀吧!”

长叹完后,英招王果决地用掌刀割下了自己的长发,仿佛割袍断义一般,抛掷到身后去。

“他们已被敌人驯化了头脑,不是我们的同胞!”

谢挚轻轻点了点头。她知道英招们会这样选。

“好。”

小莲花手中捧着的蔚蓝光球爆发出万丈光芒,城墙上观望的校尉们惊疑不定地远远看到,在一瞬之内,派去追击的英招与他们背上全副武装的骑士,统统化为乌有!

“神禽开始按计划朝城中飞去,所有起义军,动身前往丹凤城。”

谢挚有条不紊地发出命令,容色平静如水,丝毫看不出来,她方才杀死了数百个生灵。

“终于可以出矿洞了!”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望月吼直起身子,跃跃欲试。

“巴克撒有令,我们出发吧!”巨人们神色坚忍,赤足迈出步伐,他们感到有一种命运的声音正在召唤着自己。

——打破世上的一切铁锁牢笼!

“按照小姜微为我们排列的阵型,朝丹凤城进发!”

八骏的首领们高声呐喊,起义军之中,尤属神马数量最多,他们从北海最东千里迢迢地奔驰到了这里,虽然受中州人盘剥最轻,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加入了这场注定残酷无比的战役。

霜狼们也沉默地站起身,他们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休息,此刻又恢复了精力,可以进行战斗了。

在朝丹凤城奔去的路途上,起义军遇到了退回来的英招们,这群美丽强大的宝血生灵个个都有负伤,有的被砍下了翅膀,有的折断了腿脚,但目光却仍然坚定。

“辛苦了……朋友!”

大熊首领走上前去,用爪子亲切地拍了拍英招们的肩膀。

谢挚的作战计划,大家都知道,英招一族承担的无疑是其中最为艰险的一部分,所有北海生灵都对他们怀着敬意。

战争最能激发归属感,在这次战役的筹备中,北海生灵史无前例地团结到了一起。

“接下来,你们可以休息了,英招王!”

诸健望向前方,目光炯炯:“之后是我们的战场!”。

丹凤城上。

警惕紧张地等待了片刻,那个斩己境大能还是没有露面动手,周围分外静谧,深沉夜色如染如浸,几乎浸透了整座城池,只有凌厉风声呼啸,巴掌大的雪花仍然在飘。

守城的军士们纷纷懈怠下去,已经开始自行打扫战场,查点死伤人数了。

“……攻城就这样结束了么?”校尉们都有些恍惚。

抬头望向天空,还是那样墨黑一片,并无点星。此时距离辅城粮仓被烧,也不过一个时辰而已,还在凌晨。

冬日的天,亮得很晚。

“或许吧!”有人接话,“此时还是坚守城门,尽快修复护城阵法,等待天亮为妙。”

“还有,得尽快找到凰血王上,王上失踪,我们瞒不住太久的……”

深深的忧虑与恐惧盘旋在每一个校尉的心头上,甚至竟比方才的攻城还更严重些。

一日后就是除夕,姜垂作为人皇的叔父,需要在明夜向人皇通过传音法宝亲自祝贺。

如果在那之前还没有找到他,一位大周的王,一位中州的仙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消失在北海,所有人都会受到牵连……

只有烈焰牛校尉还在思索,她皱眉开口道:“诸位且住,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片羽毛飘飘摇摇地自高远夜空中落下,缓缓荡至众人眼前。

……一根……羽毛?

校尉下意识地捏住它,望着羽毛发了片刻呆。

下这样大的雪,鸟儿还会出来飞翔吗?是为觅食,迁徙,还是……

忽然,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她猛地扭转过身子,丢下羽毛:“不好……!”

如雷的攻击声在城中响起,传送大阵开始颤抖战栗。

被请来修复传送大阵的阵法师们惊恐失色,和校尉同时声嘶力竭地大叫出声。

“他们的目标是传送大阵!!!”

第197章 攻城(三)

漫天的符文灿光照亮了军士们疲倦的面庞,校尉们纷纷脸色大变,感到仿佛有巨兽捏紧了自己的心脏。

传送大阵沟通中州与北海,无疑是丹凤城的大动脉所在,倘若传送大阵被毁,他们与中州的通道就被完全切断了!

而此刻,在方才的英招攻城当中,所有的守军都被临时派遣到了各个城门增援,最重要的传送大阵反而兵力空虚,无人守护!

“攻城只是计谋,毁掉传送大阵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