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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大水

谢挚此时虽然真身在万里之外,可却以精神力丝线缠着小毛驴的脖颈作威胁;兼之小毛驴错估了谢挚的实力,以为她隐藏修为,看似毫无修行痕迹,其实是仙人境界的大能者,正在惊骇之时,被她冷语一吓,便再也承受不住,竹筒倒豆子般地将真话统统讲了出来。

“那个……”

压着耳朵,小毛驴将头埋得很低,显得十分愧疚,它现在,可真后悔没将谢挚的修为探查清楚,以至于惹得祸事上身。

至于偷茶树,它倒不后悔。

“我的确是一头毛驴,不是什么别的生灵。”它先挑了一个最不紧要的问题来答。

“嗯。继续说。”

是真话。

虽然谢挚已经猜想到它的确是毛驴,但她心中还是颇为惊讶——

须知毛驴既非神兽也非宝血种,甚至连灵兽也不是,只是普通的凡兽,绝大多数凡兽一生连灵智也不能开化,更遑论修行了。

而这头毛驴,不仅踏入了修行之路,甚至还修得很出色,能够胜过天下九成九的修士。

髓树境,不论在五州如今何地,也可以称得上出类拔萃了。

“我的确会一些……呃……小术法,但是真凰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哇!空间符文又是什么,我也全不晓得!”

壮着胆子说完,小毛驴居然还有点委屈,它以为谢挚听不见,便刨着蹄子嘟嘟囔囔地抱怨,“真黄,我还真绿呢!我一身灰皮毛,不就是真灰了?哼……”

“……”

谢挚听它一头驴自言自语,不禁哑然失笑。

真有意思,修行之生灵竟不知道神圣种族,这简直如同……读书之人不知道纸笔是什么一般。这毛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更令她惊讶的是——

它没说谎。

这几句话,也是真话。

“那我问你,”谢挚放缓了一些口气,“你知道神圣种族是什么吗?”

“不知道啊……”

“真龙呢?狐族神族,这些也不知道?”

“不知道。”

小毛驴依旧老实摇头,一副茫然之相。

……还是真话。

怎么会这样?

谢挚皱皱眉,不作声了。

过了片刻,她才开口道:“继续说吧。方才你为何抢我的茶树,可有人暗中指使于你?”她很在意这一点。

“没人指使我……”小毛驴缩着脖子说,“是我自己看它鲜嫩,才想吃的。”

它没骗谢挚,驴子的脾性倔极了,世上没人能强迫一头毛驴做它不想做的事情;哪怕是大罗金仙,也不能例外。

听得谢挚久久默然不语,似在沉思,小毛驴心中渐渐燃起了一些希望的火苗——它觉得,谢挚似乎并没有它想象得那么凶恶可怖,便壮着胆子放声大叫起来:

“好菩萨,美上仙,求你行行好,放了我吧!我也只是头普普通通的混日子凡驴!抢你的茶树,很对你不起,但我也被你捆起来审问过了,咱们就算两清了!您说怎样?”

“两清了?”

谢挚原本正在沉思,忽然被它的大叫打断,不怒反笑,柔声道:“好呀,我将你就地开肠破肚,挖出你方才偷吃的茶叶来,你再想法子令这茶叶重归茶树之上,须得与之前一般无二,如此便算你我两清,你觉得可好?”

她已经发现,这小毛驴有一股子朴实的狡猾,胆怯的蛮勇,叫人一眼就能看穿的浅显盘算,但论及本性,又不太坏,还算是好的。

这样的一头毛驴,有些小聪明,却没什么智慧,又极爱惜性命,最会自己吓自己,以言语来恐吓最为有效。

“啊……!”

果不其然,小毛驴原本已经看到了些许希望,听见谢挚这样说,一下子又被吓得四蹄发软,浑身抖如筛糠,几乎瘫倒在地。若是它有人身,此时一定脸色比纸还白。

“嗯?”

谢挚将精神力丝线分开一束,轻轻地点了点小毛驴雪白干净的肚腹,小毛驴便是一颤,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

她观察着驴子的状态,直到它怕得将近崩溃边缘,才适时道:“告诉我,你是怎样以凡驴之身修至髓树境的?”

“只要你不隐瞒,说真话,我可饶你一命,不再追究抢夺茶树之罪。”

毛驴眼睛一亮,但又有些犹豫之色,显然还在挣扎徘徊,谢挚猜中它的顾虑,笑道:“若你不信我,我可立一道大道誓言。这个你总知道了吧?”

小毛驴犹豫的正是此处,直到看着谢挚立誓,确认无误之后,它这才肯讲:

“其实,我并不是北海生灵,而是从东夷来的……”

“东夷?”谢挚一怔。

对于这毛驴的来处,她方才心中也猜过几个,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它竟然来自东夷。

东夷与中州之间,曾有一道上古神祇设立的屏障,以此来阻挡两州交流,后来这屏障在正音之战中被佛陀强行打破,最终佛陀败退,两界之间的屏障由摇光大帝亲自修复,效力更胜以往。

更不必提中州人对东夷心怀警惕,长年在两州交界处设立重兵驻守,绝不放过任何一个东夷生灵入中州,哪怕只是一只鸟越过州界,也会被立即射杀。

可以说,若从中州偷渡进入东夷,这或许还有一线可能;但从东夷来中州,完全便是天方夜谭。

而现在,这只毛驴却对谢挚说,它来自东夷,是头土生土长的东夷小毛驴。

小莲花手捧蔚蓝光球,绷着小脸,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证明了毛驴所言非虚;“是真话。它没说谎。”

“……”

谢挚吸了一口气:“继续说。”

小毛驴不敢隐瞒,忙接着道:

“我本来,就是一头拉货的凡驴,主人是个商人——你也知道,东夷那地方,做生意的特别多……经商的人就像,唔,就像中州的农户一样多……”

“我主人跑的是从赤森林到泽都的那条商路,将修士们在赤森林中得到的灵兽宝草运到大楚的都城去——泽都的佛子与贵人们,出的价钱最高,这些东西,只有在泽都,才能卖出最好的价钱。”

“赤森林……”谢挚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

赤森林是东夷最西方的一片森林,极为茂盛,并且占地极广,这片森林并不生长在土地之上,而是长在水里,只有树冠和一部分树干露在水面之上,因为这种树的树干呈鲜红色,像血一样浓艳,因此才得名赤森林。

赤森林之中藏着无数奥秘,与太古战场一般,也是万年前夺运之战的一处著名战场,但与太古战场的死寂不同,赤森林中有许多千奇百怪的生灵,处处充满生机。

那是一片机遇与危险并存的奇异之地,就连谢挚,也曾听闻过赤森林的名头。

东夷的年轻修士甚至会将赤森林作为人生必去之地,认为倘若不入赤森林探险历练,便不能自立。

“这条商路很出名,”小毛驴讲得渐渐投入,沉浸在回忆之中,“跑的人很多,我在它上面不知道走过多少次,闭着眼睛也能走到泽都!那时候,我还很小呢……”

谢挚耐心地听着,并不因为它说话漫无目的便打断它。

“有一次,我和主人照旧走这路,把货拉到泽都去,刚一到赤森林边缘,不知怎的,森林深处忽然爆发出一声响!”

说到这里,小毛驴显出惊惶模样,眼睛里满是恐惧,身体打了一个激灵,显然,它至今回忆起来还是不能摆脱当时的阴影,“菩萨作证,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大的声音,简直就像天被炸开了一样!”

“我什么也没反应过来,便见树莫名其妙地朝我跑过来,定睛一看,不是树在跑,而是发了大水,将这些树都冲来了!我当时根本想不起来要跑,只是站在原地呆呆地看,我主人大喊着将我推了一把,才叫我醒过来了!——我背上背着货呢!主人并不是要救我,他是舍不得这些货和钱。”

“我便赶紧跑,水在我后面追。水,我说,水是个怪东西,你看它涌来,好像那么慢,但又那么快,只比你快一点,可就是这一点,在发洪水的时候,能要你的命!水能吃人……它很坏。”

毛驴喃喃地说,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方,一动也不动。显然,它此刻什么都没有在想,只是单纯被过往的恐惧给攫住了。

这样呆了片刻,它才忽然又接着说:

“我没命地跑,但还是跑不过水,最终被水冲倒了。但所幸,我在慌乱之中居然抓住了一根很大的断木,竭力攀上去,才得以勉强活命。那时候,我便想,要是我跑得天底下最快最快,谁也追不上我,谁也吃不了我,才好。”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水才渐渐地小下去,不再一个劲地猛涌了。我始终攀在那根浮木上,哪怕精疲力尽也不撒蹄子。那根木头,是我的救命稻草。”

“天终于亮了起来。攀着那根圆木,我看到许多尸体在水面上浮着,都泡得很白,很大,肿泡泡的,什么种族的都有,还有我主人,他也泡得发白了。”

“我怕极了。又累,又饿,还很冷。最后,我瞅准机会,自圆木上跳到了旁边的树上。我刚跳上去不久,便看见一个浪头打过来,将那根木头击得粉碎。”

“那时,我还没开灵智,只是头再普通不过的凡驴,头脑里的一切都混混沌沌的,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没有复杂的思考;我后来才知道,并不是发了什么大水,而是赤森林中有大能者斗法,一掌下去,直接在赤森林里轰出一条路来,水这才涌了出去,淹死了近千个行路的商人。至于像我一样拉货的驴子马儿,不用说,那就更多了……”

“您看,有时候,你们这些仙人呀,修士呀,自然都是很了不起的大角色,只消一掌劈下去,我们这些东西,不管有罪没罪,统统就得跟着丧命。这不是很不公平么?”

小毛驴甩了甩脑袋。对于这样的事,它并不愤慨,只是一时讲得忘我,将自己心中积压已久的困惑,也不由得朝谢挚说了出来。

“你说得很对。”

谢挚将精神力丝线松开了一些,好叫它能喘口气,轻声道:“接着说吧。”

“再后来,水渐渐平静下来,我这才发觉,不知怎的,我竟到了赤森林深处!或许是被水带过来的吧……我也不知道。”

认真地回忆着,小毛驴继续讲道:

“赤森林是个可怕的地方,哪怕是我,当时的一头凡驴,也本能地可以感知到这里危险,但我当时未开灵智,只知道跟随本能行动,我饿得受不了,便大着胆子跳下水去,想游着找点食物吃。——咳!我现在想起来,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能活到现在,我真是命大!”

“果不其然,我刚跳下去不一会儿,水下便有一条巨蟒发现了我。我那时只是匹凡驴,浑身血肉没有一点精华,但既然我送上门来,巨蟒也乐意将我吃掉。它不声不响地跟了上来,而我全无发觉……”

谢挚发现,这毛驴很有讲故事的天赋,连她听时,也不由得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即便是一个最不通诗书的人,在讲起自己的亲身经历时,也会活灵活现的。

“……但一个老奶奶在巨蟒口下救起了我,也是她点化我开辟灵智,教给了我修行的术法。你说的那什么真黄真绿,我没听过;奶奶从不跟我多说别的,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

“一个老奶奶救了你?”

谢挚微微惊讶地扬起眉,“赤森林深处怎么会有老奶奶……?”

而且,照这毛驴的说法,是这奶奶教给它术法,那么这奶奶难道便是真凰吗?只是小毛驴认不出它而已。

但是真凰早已对人族心灰意冷,迁移到了五州最东的仙岛之上,为什么在东夷西方的赤森林深处还会留有一只?

听起来,这老奶奶似乎还是位了不起的大能者……谢挚猜测,至少也应当是位仙人。

“信不信由你!反正就是……就是有!”

小毛驴以为她在质疑自己说话的真假,当即犯起了牛劲,一时也不怕谢挚了,梗着脖子说。

“我信的。”

倘若它说了假话,听心术早就发出警示了。谢挚安抚道:“继续讲吧。”

“按你这么说,老奶奶应当是你修行的老师了。你修了多长时间修到髓树境?最后又是怎么离开赤森林的?”见小毛驴神色稍缓,不再激动,她又问。

“大概四五百年吧……我也忘了。至于离开赤森林,自然便是我用奶奶教我的术法跑的了。”

四五百年么?那这天赋,即便在人族当中,也算不错了。

没想到,一头驴子在开化灵智之后也能有这样的修为,谢挚暗暗地想。

“当时,奶奶问我愿修什么,同我讲解了许多,我一个也听不懂,只想着自己曾被水追着跑,差点淹死,便下决心,要做天底下跑得最快最快的一匹毛驴。”

在回忆这部分经历时,小毛驴的神情和语气都柔软了下来,连眼睛也仿佛在闪着光。

“我将这个愿望告诉奶奶,奶奶听到之后,只是一笑,说‘好志向,我可助你一臂之力’,便授与我术法,叫我修炼。”

“这术法,似乎与空间有关,只要我修至大成,能让我自由穿梭于天地之间。世界在我看来不再是之前的模样,而是无穷的点。我可以由这一点——”

小毛驴举起一只前蹄,在面前比划了一下:“直接跃到这一点去,省去许多时间与精力。而你们常人不能,还要走许多旁路,所以我才有惊人的极速,也可以越过一切屏障防护。”

“当初,我就是这样离开赤森林,来到中州和北海的。”它老实交待道。

“我先在中州游荡了几十年,中州很大,也很美,只是常常有人想把我捉去拉磨,我不高兴这样。十几年前,听说北海地广人稀,成百上千里也不见一个人影,我就又离开中州,来北海了。”

这一待,便是十几年。

直到今天,它正四处游荡着,忽然在暗处看见了神禽灵兽比赛展示,觉得好玩,便悄悄观看;

这时,它见到谢挚取出了一株散发霞光瑞彩的仙药茶树,对这不知多久没吃过好东西的毛驴来说,真是令人馋涎欲滴的珍馐美馔。

它忍受不住诱惑,终于在谢挚将茶树交给黑马时猛地跳将出来,像风一样卷走了茶树,消失在原地。

等它再现身时,便已在两万八千里之外了。若非谢挚以精神力扫视方圆三万里,绝不能找到它的一根毫毛。

第182章 收服

“原来是这样……”

听完了小毛驴的讲述,谢挚垂眸不语,只是沉思。

东夷……

长在水里的赤森林……

一匹普通的拉货毛驴,竟有如此奇遇,由祸得福,被大能点化教导,成长得比宝血种还强大。

她之前以为,只有灵兽才能修行的。

谢挚虽然心性澄透,想法常*常异于常人,但她毕竟生活在尘世,难免仍受世人观念影响,不自觉之中也有些重视血脉;

如她方才初见小毛驴模样,便心中颇为诧异,下意识以为是什么珍稀灵兽伪装假扮——她不觉得,一匹驴子也能踏入修行之路。

如此看来,倒是她以前想得太狭隘了……谢挚默默地想。

或许,今后有一天,会没有灵兽,只有凡兽的……

到那时,像小毛驴这样能修行的个体,必然也只是少数,会跃居高位的。

小毛驴先耐不住,试探着问:“禀上仙,小驴我的经历已经全向您讲完了,您看,不如就这样将我放了吧!——我既没志向,更无本领,唯一的长处就是跑得快,对您可没有半点威胁!”

“威胁自然是没有……”

谢挚回过神来,弯眼笑道:“但却有用处。”

用处还很大呢。

何必再找什么坐骑——最合适的坐骑,这不是正在眼前吗?

她手指一动,无形的精神力丝线便如灵蛇一般飞舞起来,轻轻地点上小毛驴的额头,散发出淡蓝光辉:“我的位置,现已传入你识海之中了。”

“限你一刻钟之内,来我这里。”谢挚笑着命令。

“要……要我来做什么呐?”小毛驴胆战心惊地问。

“多嘴。你只管来,又何必问。”

想了想,谢挚又提醒它,“对了,记得带上茶树。”

那茶树被驴子啃掉了不少叶片,但还有一大半是好的,她想将剩下的部分交给黑马。

小毛驴“咕咚”一声重重地咽了口口水,眼睛在周围乱瞧,又是害怕又是慌乱。

它有点拿不准主意,不知道自己是去还是不去——谢挚这是要把它骗过去杀吗?

“……唉!”

举棋不定的毛驴叹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咬咬牙,身形消失在原地。

“我来了!”

赌一把!

离这么远,谢挚一样能杀它,去她面前,又能怎样!

倒还不如听她的话,按她意思办,那样说不定还能有条活路!

“一,二,三……”

谢挚一面在心中默默地数数,一面轻抚马颈让它停下,“在这里停下吧。”

黑马十分忠诚,闻言便缓缓放慢速度,停下来歪头看谢挚,黑亮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不解。

——怎么不跑了?我们不追那抢树贼了吗?

谢挚明白它的疑问,低下身子笑着安抚黑马:“别急……等一会儿就知道了。”

她抬起头来,神情淡然地注视着前方的茫茫原野,心中的数数仍然没有停止。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在她数到“二十八”时,面前的空气微微扭动,猛地跳出来一匹呼哧喘气的小毛驴来,大叫道:“我来了!”

两万八千里,用了二十八息。

谢挚终于微笑起来,神情满意。

一息千里。

这小毛驴的速度,比任何一种神禽灵兽都更快百倍不止。

黑马被这莫名其妙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毛驴吓了一大跳,受惊不已,前蹄高高扬起。

它认出了小毛驴,一下子变得怒气冲冲,呼吸粗重,不断用前腿刨地,但还是克制着自己不冲上前去将抢树贼踩碎,回头来看谢挚神色,要等她的指示命令。

“好马儿,别生气……”

谢挚摸了摸黑马脖颈,翻身跃下,朝小毛驴走过去,“我这就叫它给你赔罪,好不好?”

她走到毛驴面前,毛驴一副蔫头耷脑之相,连看都不敢看她,飞快地瞧一眼她,又很快埋下头去。

“给……”

女人身上的清淡香气接近了它,驴子颤颤巍巍地取出来茶树,垂着头哼哼着说:“你的茶树……还你了……”声音比蚊子还细。

谢挚接过茶树来看了看,不禁失笑。

这毛驴嘴巴刁得很,啃茶叶专挑最嫩的叶片吃,将茶树最顶上啃秃了一片;别的地方,倒是还好好地幸存着。

“你去给我的马儿赔礼道歉,好好认罪。”她敲了敲小毛驴的脑袋。

“哎,哎,好好……”

小毛驴这时候老实得不得了,连连答应,小碎步跑着到黑马面前,将头深深低下去:“抢你的茶树,真是对不起!我错了!求你原谅我吧!”

黑马将头扭到了另一边去,不看小毛驴,来表示自己绝不接受它的道歉。

这可怎么办?人家连理都不愿意理它呀!

小毛驴没办法了,转过头来用眼神来朝谢挚求救。

“看我做什么?”

谢挚明白,它是想求自己向黑马说说情,但她不为所动,仍然站在原地,含笑道:“你既做了错事,便好好认错改过;但原不原谅你,那是别人的事。”

“那我该怎么改过?”小毛驴懵懵懂懂地问。

虽然它已经活了几百年,甚至已是髓树境的大能者,可它其实颇为单纯,于世事半点也不了解。

在某种意义上,它仍是当年那匹拉货的小毛驴,唯一渴盼的事情就是活下去。

“我有一个主意,”谢挚笑望它道:“你今后便跟着我,偶尔载我一程,以此来表示歉意,如何?”

“哦……”

小毛驴听得似懂非懂,想了半天,才问:“那就是说,你要做我的主人?”

“不是。世上没有谁是你的主人。”谢挚摇摇头。

她走过去,捏了捏小毛驴的长耳朵,“只是想拜托你,有时载我一程而已。我人不重,想也不会累到你,嗯?”

觉得小毛驴耳朵的手感不错,谢挚不由得眼中漾开笑意,又顺手揉了几把。

“这……可以,可以,自然可以,一切按您说的办。”

小毛驴又怯生生地觑了谢挚一眼,它不敢不答应,何况此事确实是它有错在先。

“那我呢?我不是您的坐骑了吗?”

一旁的黑马听着再也忍耐不住,奔到了谢挚面前,泪珠一连串滚下来,极为委屈,“我……我明明赢了比赛,您也答应选我的……”

它头一次在谢挚面前说了话,竟是一道清亮的女音,听起来并不大,只有十几岁,若是化作人身,想必正是青春少女。

“别哭,别哭呀,”谢挚见它竟然伤心落泪,一时也有些慌张,连忙为它拭泪,“别这样……”

她取出茶树递到黑马面前,笨拙地安慰道:“给你这个,好不好?这仙药品质很好呢,真的!虽然被吃了一些,但在北海很少见……别哭啦……”

“我不要……!”

谁料黑马却一点也不兴奋,仍旧倔强地摇头,拒绝收下茶树,“假若我做你的坐骑,你送我礼物,我会收下的;可现在我不是了,这茶树我也不能要。”

它是很骄傲的马儿,不会轻易收下旁人的东西。

怎么这马儿竟比驴子还倔?谢挚哭笑不得,拿黑马没办法了。

“你来,”思索了片刻,谢挚才朝它招了招手,“低下头,离我靠近一些,好吗?”

“……”

黑马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但还是相信谢挚,望了她半晌,听话地举步过来,将脖颈垂下,准备听谢挚要同它说什么话——

谢挚微微俯身,亲了亲它的额头,又很快地放开。

“好马儿,你听我说,我并非忽然变卦,不要你做我的坐骑,只是那毛驴身上有些特殊的神异之处,或许可以帮助我跨越阻碍,重回中州……”

轻轻抚摸着黑马的鬃毛,谢挚抵着它的额,柔声道:“在北海时,我仍旧骑你,你说好不好?这茶树还是你的,请你收下吧。”

“而且,我方才还骑你行了不少路,将这茶树就当做给你的报酬,好吗?”松开还在愣神的黑马,谢挚轻快地笑道。

呀,这人族可真会……真会说话!

小毛驴在旁腹诽不已,它已经看出来,这黑马被谢挚忽然一亲,便睁大眼睛呆在原地,僵硬得都不知道该怎么走了,肯定什么都听她的话。

倘若这黑马是人身,准保它得从脸红到脖子跟去!

人族真可怕!

小毛驴从谢挚的身影上收回视线,又垂下头去,对谢挚的忌惮更增加了几分。

毫无疑问,谢挚很清楚自己好看,也很懂得怎样利用自己的容貌和魅力。

安抚完黑马之后,谢挚仔细地将小毛驴上下瞧了一遍,这才发现,它毛茸茸的脑门上还有一个旋。

“有旋怎么了?有旋聪明!”小毛驴见她盯着自己脑门瞧,以为她嫌弃自己长得难看,嘟嘟囔囔着说。

谢挚失笑:“好好,你聪明……”

她抱臂看了小毛驴一会儿,直到看得小毛驴都有些不自在时,忽然笑道:“你有名字吗?我为你起个名字可好?”

“没……”

小毛驴的耳朵期待又紧张地竖了起来,眼睛紧紧地盯着谢挚,尾巴也不自觉开始甩。

它还没名字呢!从前在东夷,它只是匹运送货物的普通毛驴,人族有时会给自己养的宠物起名,可是,又怎么会给它一匹牲畜起名字呢?

至于后来,它在赤森林被老奶奶有幸救起,开化灵智之后,它便不满足于继续当无名氏,曾请奶奶赐名,奶奶又不肯。

“您给我起个名吧,上仙!”小毛驴请求道,不忘特别强调:“我要个威风的!”

像什么赛虎胜豹、追风逐月啊……都十分好。

谢挚要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小毛驴期待极了。

它曾听到有北海生灵管谢挚叫“老师”——它觉得,既然能够教导别人,那谢挚一定很有学问。

谢挚将它凝望许久,一本正经道:“我观你额生漩纹,通体灰黑,好似乌云,并无一丝杂色,便给你起名,叫‘大板牙’吧。”

“……?”

梗在小毛驴嗓子里的欢喜道谢变成了一片困惑。

谢挚见它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来,一拍毛驴的脊背,“走吧,大板牙。”

大板牙就此告别了它想象中的“赛虎胜豹”,正在悲愤之时,听见谢挚问它:“你可有什么志向呢,小毛驴?”

询问志向,这原本是孟颜深的习惯,他喜欢以此来询问自己的学生,好了解他们的性情和愿望。

现在,谢挚也将它学过来了,常常拿这个问题问自己的学生。

“我没什么志向,我就整天幻想。”小毛驴咕哝着说。

“幻想什么?”

“就……幻想每天都有好多好多东西吃,吃完就躺下睡觉,睡醒就晒太阳,还没人捉我去杀掉吃肉。”

也没人给它起个名字叫什么“大板牙”……小毛驴幽怨地瞧着谢挚,这名字真是不威风极了!真还不如不起!

“这也挺好的,不错的志向。”谢挚看了它一眼,笑了笑。

“那你有什么志向呀?”

谢挚笑起来的样子眉目柔软,看起来很好说话,小毛驴的胆子大了一点,小心翼翼地问她。

谢挚没有立刻答它,过了一会才微笑道:“我也没什么志向……”

“你说谎啦……”

小莲花在她脑海里软软地反驳,“说谎不好,好孩子不说谎的。”

被小莲花这样一打断,谢挚愣了愣,旋即又笑着摇摇头。

她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罪字金印,有些无奈,也有些怅然,低低叹道:“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好孩子……”

“我的志向就是,让你们的志向实现,想过什么日子,就过什么日子,不用担惊受怕,也不用低人一等,我们大家都好好地活。”

叹完之后,谢挚收敛起笑容,正色缓缓地道。

“是真话。”小莲花轻声判定。

“走吧。”

谢挚不再说话,翻身坐上黑马的背,望向前方。

夕阳已经西颓,金光洒在她的背上,将黑马和小毛驴都照成了淡淡的金红色,“我们快回去吧,想必霜狼首领已经等急了。”

去的时候是一人一马,回来之后还多了匹小毛驴,真不知道霜狼首领该怎么板着脸教训她。

第183章 落雪

“下雪啦!”

北海已入深冬,寒意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片草原,冬日的清晨总是格外的静寂。

忽然,一声惊喜的叫声惊醒了北海的边缘,数只褐色小雀腾然飞起。

小毛驴用脑袋熟练地顶开窗子,将脖子伸出去,张开嘴巴试图叼雪花吃。

它的叫声吵醒了饕餮,大白狗一骨碌翻身坐起,连眼睛都没睁开,便睡眼蒙眬地径直往门外面走。

刚一推开门,便涌进来一股刺骨寒气,叫饕餮一下子醒过神来,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哇——!”

“好——大的雪啊!!”

饕餮兴奋非常,“嗷”的欢叫一声,已经飞扑了出去,一个猛子扎进雪海,下一刻又在另外一个地方跳出来,在雪地里滚来滚去。

饕餮的皮毛与雪地同色,几乎叫人分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它,只剩下两只黑黝黝的眼睛和粉色爪垫,教人勉强能够找到它的位置。

“姜微!”

眼睛婆婆粗哑的声音从小木屋传了出来,用拐杖将地板敲得震天响:“管管你的狗和驴!一大早就这么吵,还让不让我这老婆子活了!”

“好的,婆婆,我这就去看它们!”

谢挚闻声从床上披衣坐起,一边束发一边提高声音答,很好脾气地哄道:“您别生气……”

“哼,你就总是招惹这些东西……”

眼睛婆婆嘟囔着抱怨,由于谢挚的好态度,声气稍缓,“我这儿本来是多好的一块清静宝地,你那狗本来就够吵了,前些天还带回来一头驴!整天大吵大闹的,叫人烦也烦死了……行了行了,你快去吧!”

“好,我知道,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谢挚一边答应着一边收拾自己,推开小木屋的门——

门外正在下一场极大的雪。

雪花安静地落下来,每一片都足有手掌大小,在地面上覆盖了厚厚一层,举目望去,天地之间惟余一色,无处不白,叫人感觉世上仿佛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下雪了啊。”

谢挚有些发怔,伸出手去,看着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掌心。

北海每年冬日都会下很大的雪,有时甚至连绵数月不止,但像这样大的雪,依然可算少见。

上次见到这样大的雪时,她在哪里呢……?

正在谢挚出神之时,饕餮猛地从她面前的厚雪里跳出来,用爪子给谢挚泼洒雪粉,欢快道:“快来玩儿呀!快来快来!”

“我就不了,”被饕餮这样一打断思绪,谢挚心中怅然稍解,笑着紧了紧衣袍,“让大板牙陪你去玩吧。”

“我?我可不去!外面太冷了!”

还在专心舔雪花吃的小毛驴闻声立刻反对,将头也缩回了窗子里。

它来自东夷,习惯了那里湿润炎热的气候,虽然已经在北海游荡了十几年,但每逢深冬,仍旧不愿出去。

“你出不出来?”

饕餮怕谢挚,对小毛驴可是半点不畏惧,当即站在雪地里呲牙威胁道:“人常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你是不是想让我吃驴肉啦?快出来陪我玩!”

“你……唉,来了来了!”

小毛驴别的本事没有,最有眼力劲,它一月之前刚来到小木屋时,立刻便敏锐地感觉到,谢挚身边的这只雪白巨犬分外与众不同,知道饕餮不是它能招惹的角色,一直都有点躲着它。

它愁眉苦脸地长长一叹,唉声叹气地往木屋外面走:“好事没我,坏事我从来没缺过!——别催了,我来了!”

谢挚望着它们俩在雪地吵嚷打闹,虽然寒冷,但也不进屋去,轻轻咳嗽了几声,只是神色温软地倚门注视。

一月前,她接受了霜狼首领与英招王的好意,前去八骏的领地挑选坐骑,数百只神禽灵兽一齐竞争比赛,其中还不乏宝血种之类,但她在其中却选中了一匹黑色的天马。

在她准备将之前得到的仙药茶树赠给黑马时,却被突然跳出来的小毛驴一口抢走,谢挚骑黑马去追,发觉这小毛驴居然颇为不凡,疑似怀有真凰一族的空间术法,便将罪魁祸首也带了回来,留作坐骑。

她去时候一人一马,回来时身边却还跟着一匹蔫头耷脑的灰色小毛驴,霜狼首领一问才知道,这毛驴居然就是那个抢树贼。

“……”

因为谢挚不听她的话,擅自离开她的保护范围,前去纵马追逐毛驴,霜狼首领头一次生了气。

没有修为,还这样莽撞,竟敢乱跑……

——在霜狼首领眼里,谢挚是一个脆弱多病的年轻凡人,需要旁人保护照顾。

但她生气并不对谢挚责备什么,只是沉着脸一语不发,默默在前面走而已。

“首领!等等我……您生气了吗?”

偏偏谢挚不让她一个人安静呆着,小跑着追上来,小心翼翼地打量女人的侧脸。

她拉了拉首领的衣角,将声音放软,努力示好:“您别生气,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谢挚从小到大老是闯祸,没少被象翠微教训,对认错撒娇这一套很是熟练,一犯错就格外乖巧,软着声音去拉人家衣角。

即便几年没使,有些生疏笨拙,但对素来严肃保守的霜狼首领来说,也够用了。

她这样子真有些叫人招架不住,霜狼首领本想再晾谢挚一会,终于还是绷不住脸,叹气道:“我没生气,你不用这样。”

她偏过头,看了谢挚一眼,低声道:“世上哪有这种道理?抢东西的盗贼不教训,反倒将它带回来做坐骑。”

霜狼对自己的朋友忠诚可靠,但对敌人,一直都极为铁血无情,讲究斩尽杀绝。

“它不坏,首领,”见女人终于肯理会自己了,谢挚便知道,她的气已经消了一大半,放下心来,朝首领一笑:“只是有些蠢笨而已。”

“那毛驴怯懦惜命,性子还颇倔,但归根结底,还是好的。而且它身上有些神异,我想,我日后可能用得上它。”

要不然,谢挚也不会随便将它带回来。

“你若是想好了,便这样办吧。我知道你不会做无缘无故之事,都是仔细考虑过的。”

霜狼首领说完,又忽然叹息一声,并拢双指,轻轻地在谢挚额上敲了一记,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蓝眸此刻却是少见的柔软,混存着长辈特有的无奈与纵容。

“……还说别人倔,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都是一样的倔。

并且谢挚还极聪明,因为这聪明,她比别人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也就……更加的倔强,不能被他人的意见所左右意志。

“微姐姐!”

阿狸从木屋内奔出来,嗓音清亮,打断了谢挚的回忆。

女孩热心地踮脚,递给她一件衣服让她披着,“外面冷,你身体不好,受不住冻,快披着这个吧!”

“好,谢谢阿狸。”

谢挚笑着揉了揉女孩粉扑扑的脸蛋,接过衣服展开一看,发现领子上还有一圈柔软的雪白毛裘,握在手中分外温暖,“这是眼睛婆婆让你给我的吗?”

“是呀……”

阿狸回头看了一眼,似是确认婆婆有没有出来,将声音压得小小的:“是婆婆交给我,让我给你披上的,还不要我告诉你……”

眼睛婆婆总是这样,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看起来总是抱怨教训谢挚,其实暗中很关心她,但却不肯直接表达,往往用一些拐弯抹角的方法。

像今天这样,要是谢挚不问,便不会知道,这衣服原来是眼睛婆婆给她的了。

婆婆……

谢挚心下微暖,将衣服披好,顿觉身上暖和了不少。

她又望了一会饕餮和小毛驴打闹,阿狸也耐不住寂寞,加入了进去,骑着饕餮在雪地里撒欢,谢挚便笑笑,转身走进木屋里去找眼睛婆婆。

“婆婆。”

虽然知道眼睛婆婆即便目盲也能感知到她进来,但谢挚还是在进门前提前出声,唤了老人一声作为提醒。

“怎么了?找老婆子我又有什么事儿啊?”

眼睛仍旧盘着腿坐在矮床上绣花,雪白的头发挽得一丝不苟,粗声粗气地道:“又想把什么东西带到我这木屋啦?小猫还是小鸟?天上飞的还是地上爬的?”

因为一月前谢挚带回来小毛驴,眼睛婆婆很不满意,虽然容许了小毛驴住下来,但最近老是对着谢挚阴阳怪气。

其实,小木屋里的房间多得数不清……它从外面看起来极小,最多只能住一个人,但进入后才能发现内部非常宽敞。

谢挚曾经猜想过,这貌不惊人的小木屋应当是个空间法器,其作用有些接近她的碧绿小鼎,内蕴广阔天地。

说起来,小鼎与小木屋应当还颇有渊源——当初谢挚头次踏入木屋时,怀中的小鼎便开始发烫,似乎在与木屋共鸣,但自那之后却没有什么特别反应,谢挚也就暂时忽略了这件事。

碧绿小鼎虽然已经默默陪伴谢挚数年,发挥了不少妙用,但对小鼎的来历,其实谢挚也不甚清楚;

玉牙白象当初只说这鼎是她少年时偶然所得,旁的,就连她也不知道。

说不定,在上古年间,这小木屋和小鼎出自同一位铸器大师之手呢?谢挚浮想万千。

“都不是,”她拉过蒲团跪坐下来,对老人的讽刺熟视无睹,仍旧温和:“我是想出去一天,来跟您告别的。”

眼睛婆婆手里的针停下来:“去哪?外面这么冷,雪下得与人膝盖等齐,还要到处胡跑?”

北海的冬日冷极了,即便是身强体健的巨人,有时候连皮肤也会被冻裂,大多数种族在这时都会深居不出,和亲朋好友们待在一起取暖休憩。

看了一眼谢挚单薄的身形,就算老人知道谢挚其实不是普通凡人,但还是真有点担心,她会路上出什么意外。

“别担心,婆婆,我会带着大板牙陪我去的。”

谢挚安抚道:“您也知道,它可以跳跃空间,一息即可跨越千里——”

眼睛婆婆提高嗓子打断谢挚的解释,气哄哄地强调道:“谁关心你了!我是怕你回不来,没人给我的阿狸讲课!”

“您说的是……”

谢挚笑着点头,仍旧跪在蒲团上,前倾身子挨近了老人,解释道:

“近来天气日冷,巨人们正在休息,我看,或许不久将要有场硬仗要打,但手上却没个称手的兵器,因此托了巨人族里的炼器大师,为我铸把兵器。现在,也差不多该造好了,我得过去看看。”

“就不能换个时间?雪下得这么大。”眼睛婆婆好久没吭声,过了一会才道。

“恐怕不能……您也知道,消雪之后,可比下雪时要冷得多。”

谢挚也是想将此事及早办好,免得之后更冷。

“哼,你是大忙人……”老人摇摇头,煞有介事地说。

“岂敢。您又在笑话我了。”谢挚轻笑。

“得啦,”眼睛婆婆停住手,“在我这里还装什么!我问你,你将体内的灭绝气炼化得怎么样了?凝神法又修得如何?”

每月初,眼睛婆婆都会唤来谢挚,仔细询问她的身体情况。

她知道,以谢挚的性格,若是她不问,谢挚是绝对不会主动来同她说的,只会一个人默默地忍受苦痛。

两年前,谢挚还曾疼得昏过去一回,把阿狸吓得不轻,急得直哭,自那之后,眼睛婆婆便彻底明白了谢挚的性格和作风,开始勒令她每月必须来自己这里汇报情况了。

“还好……”

谢挚感应了一下身体,道宫宇宙仍旧在安静地运转不息,比之前演化得更加精妙繁复了,之前充斥其中的灭绝气也变得稀薄了很多,不再如刚开始那般强横霸道了。

据谢挚估计,距她彻底炼化灭绝气,真正掌握斩己境的实力,应该也不太晚了。

至于凝神法——

“小莲花?”

她轻轻地在心中叫了一声,小莲花立刻便答应道:“在这里!”

她正抱着金字经文认认真真地观摩呢,跟谢挚讲:“要是没什么事,我就接着读啦!”

“好,你接着读吧。”谢挚见她可爱,忍不住一笑。

随着她将凝神法领悟得愈发深入,小莲花也变得越来越鲜活生动,现在甚至能跟谢挚提要求了。

一些零碎的记忆陆陆续续地被谢挚想起来:漆黑的房室,高大的屋顶,精美的装饰,絮絮的人声,不安,恐惧,寂寞,难过,胸口常年的钻心疼痛……大都是些不愉快的回忆。

在这些记忆碎片之中,唯一让谢挚感到亲切喜悦的,只有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和一双温柔的蓝眸——小莲花似乎对这个女人印象特别深刻,关于她的记忆尤其多。

但别的,尽管谢挚竭力回忆,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嗯,还算不错……”

听完了谢挚的汇报,眼睛婆婆沉吟着点了点头,又道:

“你之前太依赖你的那什么涅槃种了……须知修行之路,外力助益固然重要,但归根结底,还是要靠自己。”

“你如今,才算是踏上了正路。这路不好走,可走起来也踏实,稳当,是也不是?”她“看向”谢挚。

“是,您说得对极了。”

谢挚将老人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少见地显露出一些孩子气,眨眼笑道:“那婆婆,没事的话,我就去取兵器啦?”

“去吧去吧!”

眼睛婆婆被她气得笑起来,拍了拍谢挚的脖颈:“叫你的毛驴好生照看你!要是回来得迟,我可不饶你!”

第184章 布鲁爷爷

“大板牙!走了!我们去巨人那边!”

谢挚走出木屋唤了小毛驴一声,小毛驴早就陪饕餮玩陪得不耐烦,闻言立刻撂下饕餮,撒着欢直奔过来,用头一个劲地顶谢挚,催她快走,看起来倒比谢挚还要着急。

“快走吧快走吧!我已经受不了你那大白狗了!”小毛驴抱怨连天,“它怎么都不带累的啊!”

小毛驴怀有空间术法,可以直接跨越空间,在大雪中极速奔行不过几息,便已经将谢挚送到了巨人的领地。

一推开巨人们的土房们,迎面便扑过来一阵混合着土腥气的暖风,比外面暖和得多。

巨人们常年在深深的矿洞中挖矿,因此身上总是带着泥土的气息。

每至深冬极寒,北海草原上雪下得最大的时候,连挖矿也不能再继续进行,这时节便是巨人们一年到头唯一能得到休息的一段短暂假期,至多不过半月,巨人大多会呆在土房里不出来,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别紧张——不是别人,是我们的小巴克撒来了!”

见到忽然有生人进来,附近的守护阵法也没有示警,土房里聚集在一起议事的巨人们立刻便都警惕地站起身,一看是谢挚,这才放松地笑起来,纷纷迎上前来,热情地唤她。

“哎呀,巴克撒,你把面具摘了呀!”

巨人们还是头一次见到谢挚没戴面具的样子,目光中不禁流露出惊艳之色,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你这样真是美极了!”

别看他们长得极为高大粗壮,但其实巨人对美的鉴赏能力很高,是天生的艺术大师,连土房也修建得非常美观漂亮。

“是……”

谢挚掀开兜帽,将披风解下来放在一旁,拍了拍身上的雪,脖颈处罪字金印的光芒一闪而过。

“我之前之所以要戴面具,是因为我原本是一个逃跑出来的重罪之人,这才需要遮盖面容,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但现在,不必戴面具的日子似乎也快要到来了,我便想着,将它摘下来,先提前适应一番。”

有巨人端来热奶酒让谢挚暖暖身子,谢挚接过来一饮而尽,仰起脸来朝巨人朋友们一笑。

巨人们听出谢挚意有所指,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

其中一位满头辫子的年长巨人走上前来,半跪在地上,郑重道:“夸父神在上,如巴克撒所愿,白浪河必重新在巨人的领地上欢歌流淌。”

他知道谢挚的来意,站起身来,引着她往土房里面走,亲切道:“请跟我来吧,布鲁爷爷这些天里白天夜里工作个不停,已经打造了许多上好兵器,要等待你前来挑选,念叨了你好几天啦。”

“是么?”

谢挚笑道:“那我可真是等不及要看看了……我知道布鲁爷爷手艺最好,在那么多巨人部族里,就数他的炼器功夫最有名。”

巨人家族观念浓重,一个部族常常便也是一个大家庭,通常有百余人,他们的土房一半修建在地面上,一半在地下,通常只有特别寒冷的时候才会去地下居住;

在外面看,他们的土房是一幢一幢单独矗立的,但其实,在地底下,自有地道将各个土房连接在一起,这些土房连同地下的部分,才是一个完整的整体。

因此,也可以说,一个部族的巨人们是共住一个房子,只是庞大复杂无比而已。

巨人们很会生活,虽然条件艰苦,但还是尽力将自己的住所装饰*得温馨舒适,谢挚走在其中,倒有种在庄严宫殿里穿行的错觉——巨人居住的土房对他们来说很朴素简单,但对人族来说,还是太大了一些,谢挚初至北海时,也花了好长时间才习惯他们的房屋。

布鲁爷爷铸器的地方便在地下,为谢挚引路的巨人一步就能跨出十余丈,怕她跟不上自己的步伐,走得疲倦,于是在征得了谢挚的同意之后,便干脆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肩膀上,亲自带着她走。

这样走着果然很快,两人间或聊些趣闻,倒也不觉得路途遥远,不一会儿,谢挚就来到了巨人的地下堡垒。

“布鲁爷爷!您看看,是谁来啦!”

巨人压着嗓子,对前方埋头专心致志地鼓捣着什么的老人轻轻地唤了一声。

布鲁爷爷是一个性情阴沉古怪的老头,不喜欢别人在他工作的时候打扰他,有时不高兴了,还常常骂骂咧咧着赶人,这是出了名的。

但巨人们还是很尊敬他,这不仅仅是因为巨人尊老爱幼的风俗,还是因为他那出神入化的炼器技艺。

巨人们都很朴实,假如一个人确实有本领,便可以得到他们的尊重。

巨人一连低唤了几声,老人还是没有反应,弓腰坐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好似全然没有听到一般。

他有点不知所措地看了谢挚一眼,解释道:“布鲁爷爷年纪很大了,耳朵不大好,大概没听见我叫他……”

说完,他便又转过去,吸了一口气,准备这次大声呼唤,老人却猛地一下子转了过来,将手里的东西一摔,怒气冲冲地急走几步,走到了亮处来。

“在这叫嚷什么,叫嚷什么呀!啊?我是老了,可我还没聋!用不着——”

他狠狠地瞪了带谢挚进来的巨人一眼,“用不着这么大声!”

这是一个瘦小苍老的巨人,自左眼睛到右嘴角上有一道深色伤痕,白发草草扎了一个发辫垂在脑后,瘸了一条腿,但行动之间却很敏捷康健,一点也看不出来他身上的残疾。

这就是布鲁爷爷,北海巨人当今最伟大的炼器师,人们都叫他“活的史书”。

他面上的那道伤痕,和腿的残疾,都是几十年前里,一次惨烈无比的矿难中伤到的,那次矿难足足死伤了几百个巨人,连阿赤玫的亲人也死在了其中。

被布鲁爷爷这样一呵斥,原本威严稳重的巨人也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他是这一部族如今的首领,可也不能不畏惧布鲁爷爷发怒。

谢挚却不怕布鲁爷爷,从巨人肩上轻轻跃下来,笑着走到老人身边去,“我来啦,您怎么都不欢迎欢迎我?”

“哼,”布鲁爷爷瞅了她一眼,“北海草原上谁不知道,咱们的巴克撒是大忙人,怎么今天也舍得来看我呀!你那兵器,我打好了放在这,都快放坏了!”

“所以您看,今天下着这么大的雪,我还是来了。”

谢挚走过去,理直气壮地要求:“您把我带上去吧,让我看看,您给我打的兵器长什么样,好不好?我都等不及啦。”

虽然布鲁爷爷在巨人里很瘦小,可在谢挚面前,还是高大得像座小山一样。

布鲁爷爷“嘿”了一声,弯下腰,把手掌摊开在谢挚面前,将她托着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工作台上,口上还在抱怨,可是谁都能听出来,他很喜欢谢挚,“你呀,倒还给我派上活来了!小懒鬼!连自己走都不愿意走,要坐到别人肩膀上!”

“我这么小,巨人的房子这么大,光靠我两条腿走,走过来天都要黑了!”谢挚笑着应。

其实谢挚跟布鲁爷爷熟悉起来的过程并不一帆风顺——刚开始,布鲁爷爷不仅不待见谢挚,甚至还很讨厌她,因为在矿难里失去了半条腿,所以布鲁爷爷恨一切人族,就像曾经的阿赤玫一般。

谢挚对此心知肚明,并不委屈,只是远远地避开老人,免得让老人看见自己心烦。

对于阿赤玫那样手握一族权力的年轻巨人,她愿意花费时间精力去争取,努力让她对自己改观,但布鲁爷爷已经十分年迈了,并且还很固执暴躁,谢挚并不指望能让他变得友善。

但是后来,一件事飞快地拉近了一老一少的距离——

布鲁爷爷用尽心思,打造了一把闪闪发光的神剑,这剑拥有模糊的神智,刚一被铸造出来便诞生了剑灵,令布鲁爷爷欣喜如狂。

器灵分为两种,一种是先天器灵,一种是后天器灵——像谢惜自的刈鹿妖刀,那便是一柄强大无比的神兵,已经活过了无穷的岁月,一诞生时就有器灵相伴而蕴;

后天器灵则如水晶宫,是被外物点化催发出来的神智,因此不如先天器灵,但也十分珍贵。

假如一把兵器合乎大道的妙义,那么它就会诞生器灵,自古以来,只有最伟大的炼器师,才能完成这一创举。

可以说,炼器师便是兵器的父母,亲手为这些冷冰冰的器物注入灵魂。

布鲁爷爷痴心炼器,打造出一柄拥有先天器灵的神兵,就是他此生的最大梦想。

但是,他铸造的这把剑却仍有不足之处,剑灵虽有神智,可是却十分青涩稚嫩,如同初生孩童一般懵懂顽皮,不仅不受控制,甚至还伤过几个人,令布鲁爷爷又是欣喜又是发愁,拿它头痛不已。

他毕竟只是炼器师,而不是擅剑的修士呀!他只懂得造剑,而不懂得怎样驯剑。

无奈之下,布鲁爷爷只得请人放出话去,只要有人能够收服这把叛逆的神剑,便将此剑送给她。

布鲁爷爷的炼器手艺在北海闻名,各族生灵们一听他打造出了一把拥有先天剑灵的神剑,纷纷大为意动,争先恐后地前来接受考验。

可是,不论是成名已久的宝血强者,还是自信满满的飞扬少年,都败下阵来,不仅不能收服,还被那柄骄傲的神剑嘲讽得灰头土脸。

霜狼族中也有少年前去试手,照样沮丧而归,霜狼首领与谢挚闲谈时便将此事告诉她,谢挚思索片刻,起身笑道:“那么,就让我去试试看吧。”

“你吗?”

霜狼首领扬起眉来,有些惊讶,旋即又笑起来。

“如果你想去,便去吧。”

谢挚在她眼中只是一个病弱的凡人,自然不能驯服神剑,但她还是赞同了谢挚的想法,想着只要谢挚喜欢,让她去玩玩也好。

谢挚自然也知道首领心中所想,她并不多加分辩,只是独自前去巨人的领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你也是来收服神剑的吗,巴克撒?”

见到她的到来,巨人们都很惊奇,但并不嘲讽她痴心妄想,将她热情地带到了布鲁爷爷面前,“来吧!试试看!说不定神剑会很喜欢你呢!”

神剑立刻以行动推翻了巨人们的想象——它懒洋洋地悬在半空中,理也不理谢挚,显然,它很看不上这样一个脆弱的人族,更别提被她驯服了。

见此情状,布鲁爷爷拉着脸“哼”了一声,不阴不阳地抱臂道:“凡人也想驯服神剑,要是真能成,可就真是白日里见了鬼啦!夸父神都能惊讶得活过来!”

谢挚将老人的话听到耳里,并不生气,只是朝他笑了笑,“要是我收服了神剑,爷爷,您可得信守诺言啊。”

“你先收服了再说吧!年纪不大,尽说大话!”

谢挚不再言语,镇定地抬起手臂,朝空中的神剑伸出手来。

丝丝缕缕的灭绝气自她指尖缓缓涌出,凝聚成一个小小的漩涡,空气被撕裂的尖锐啸叫声传入了在场每个生灵的耳朵。

灭绝气是太一神万年前的惊世一剑留下的无上剑气,强横霸道,凌厉无比,是剑意中的皇者与至尊!

原本漫不经心的神剑感受到了这股可怖的剑意,当即大惊失色,战栗着降落了下来,紧贴在地面上,连剑身都在颤抖,对谢挚表示尊敬与臣服。

这是来自本源的压制!世上没有一把剑能在灭绝气前不惶恐畏惧!

“啊……”

周围的巨人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为谢挚欢呼道:“我们的小巴克撒收服了神剑!”

“太了不起了!之前连大熊首领都没能收服神剑,反而被划伤了手臂!”

“我就知道巴克撒干什么都能成!”

“来。”

在一片欢声雷动中,谢挚神色不变,朝神剑勾了勾手,神剑不敢不听从,立刻便飞了过来,稳稳地落在她掌心。

她并拢双指,熟练地自剑根抚摸至剑尖,神剑滚过一道璀璨光芒,在她指下发出悦耳的清鸣:“嗡——”

谢挚神情有一瞬的恍惚,又被她很好地掩饰过去。

“巨人们叫我巴克撒,这在古巨人语里,是老师的意思。”

“我教巨人们文字,今日,我便也来教教你,真正强大的神兵,该有何等风采。”

谢挚挽了一个剑花,随意地挥出剑去。

草原的晴空上升起了一汪皎白的月亮!

碧海天心诀!

虽然谢挚现在不能调动斩己境的真正实力,可她仍然能使用剑法,并且,由于她近几年来心境的变化,她将剑诀领悟得更加深刻,也用得愈发精妙而得心应手了。

比方说,在此时,她便只让明月显现出来,而没有让碧海和红莲一起出现,以免让旁人发现这是著名的碧海天心诀,上古以来的十大剑法之一。

但即便如此,众人还是感受到了她这漫不经心的一挥剑中,蕴含着多么惊人的力量,看向谢挚的眼神变得更加尊敬了。

他们早就知道谢挚身份不一般,很多人对她的来历心中自有猜测,但谢挚不说,他们也便不去问,如今这一剑,更加证实了他们的想法。

“学会了吗?”

谢挚垂眸看向手中的剑。

神剑嗡鸣一声,显得十分兴奋激动——在它身上,刚刚施展了一种强大无比的无上剑法!

经此一遭,它彻底服气了谢挚,像一条小狗一样绕着她飞来飞去,亲昵地蹭她身体。

“我已经有剑了……去布鲁爷爷身边吧,他才是世上最爱你的人。”

谢挚淡笑着拒绝了神剑的示好,她知道,布鲁爷爷为铸剑花费了多少心血。

“……你不要我的剑吗?”

布鲁爷爷走过来,抱住剑,有些不可思议地问谢挚。

方才见到谢挚驯服神剑,又挥出那强横一剑,他惊讶极了,心中又是喜悦又是怅然:喜的是神剑终于不再骄傲,变得成熟;怅然的则是,他心爱的剑,他的珍宝,按照之前的约定,就要被谢挚带走,离他而去了。

他极爱他的剑,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他没有女儿,他铸造的剑就是他的女儿。

“不要。我用不上,您将它带回去吧。”

谢挚温和道:“我知道您很爱它,假以时日,它会是把五州闻名的神剑的。”

布鲁爷爷极受感动,可他脾气坏惯了,此时竟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感谢。

最终,他也只是看了谢挚半天,粗声粗气地扔下来一句“我讨厌人族,可是你还算不错!假如你之后需要兵器,就来找我!”便又扭头回到自己地下的房室中去了。

就这样,谢挚和布鲁爷爷成为了朋友。

她只要来这个部族,即便繁忙,但也一定会来陪老人说说话,观赏一番他新近铸造的兵器,为布鲁爷爷调试工具。

“姜微,我这里什么兵器都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戈、镋棍槊棒……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铸不出来的!”

说起自己打造的兵器,布鲁爷爷也不禁颇为得意。

他爽快地一挥手,示意谢挚随便挑选:“只要你想要,什么都有!全都是为你量身打造的!你来选吧!”

谢挚想起了笋子在她面前自爆的惨烈景象,心中一痛,神色稍显黯淡,摇头轻声道:“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剑。”

一见到剑,她就会想起笋子。

此生,她谢挚,只愿有万法剑竹一把剑,别的剑都不必再有。

第185章 兵器

布鲁爷爷的桌子极为宽大,谢挚站在其上,倒有些像立在一处空地上——人族的身形,对巨人说起来,差不多合一拃余长,捧在手里时,则如人族捧着一只幼犬或者兔子。

其实人族在巨人眼里十分玲珑可爱,巨人对人族天生颇有好感。

在中州人刚刚进入北海时,那时中州人还尚未显露出日后的凶恶贪婪与狼子野心,刻意显得柔顺无害,只派了先遣的队伍以作探查,态度十分恭敬可亲;

巨人本来就觉得人族像一群瓷娃娃似的漂亮可爱,看他们如此友好,便也愈发喜欢人族,慷慨地给予了中州人许多帮助,不仅热情地款待,还对他们的发问知无不言。

北海孤悬四州之外,毕竟已经和平安稳了太久太久了,以至于善良淳朴的巨人对外来者毫无戒心,也以为他们是自己亲切的朋友。

谁料,这些表面上对巨人们感谢连连的中州人其实包藏祸心,转头就带了大军过来,踏平了白浪河。

此刻眼看得谢挚在桌子上踱步,布鲁爷爷也不禁一时恍惚:便是这样渺小脆弱的生灵,竟然屠杀压迫了他们百年有余吗?

紧接着,老人又下意识抬起手掌,摸了摸面皮上那道年月已久的伤痕,心中跳了跳。

……不,不。

姜微不是那些阴险狡诈的中州人,她是巨人的同伴和朋友。

她和其他任何一个人族,都全然不同。

谢挚不知道老人这一时之间的心绪起伏,只是认认真真地将桌子上摆放得井然有序的工具与图纸一一看过去,抬头笑道:“爷爷,还不带我你去放兵器的地方吗?”

布鲁爷爷对他铸造的神兵爱惜得很,宁愿自己搬出来,睡在一个逼仄小室里,把房子反倒让给那些兵器居住——即便所有人都知道,除了那把生有先天剑灵的神剑之外,其余的兵器虽然精美绝伦,但也都是死物,并不需要如此,也照样坚持。

巨人的体型太大了,对当今绝大多数生灵来说,他们都生得过于庞大,但他们却并没有受到体型影响,反而能做出天底下最精巧细致的工艺活,并且乐此不疲,享受其中。

有时候谢挚真觉得,比起来炼器,其实北海巨人更像在做什么微雕。

“噢,噢!”

布鲁爷爷回过神来,将手掌在谢挚面前摊开,“走吧,咱们这就去!唉,人老了就是这样,做事老颠三倒四的!”

他捧着谢挚隆隆地往兵器室迈步走去,“去了你自己挑吧!”

一踏入兵器室,谢挚便觉得眼前一暗——原来这房间里没有照明,连火符文也没有铭刻一枚。

“啊……!”

接着她便感到身体一轻,忽然悬在了半空当中,甚至还在不断下落。

即便谢挚如今比少年时稳重了太多,但还是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别怕!”

布鲁爷爷在她头顶嘿嘿一笑,捏着她的衣领继续将她缓缓往下放,“我给你看个好玩的!”

过了几息,脚底下才好不容易终于触到了一块坚实的平面,谢挚连忙在上面站稳,有点气恼地朝布鲁爷爷道:“您吓到我了!这是在干什么呀……”

“抱歉啦……小姜微……”

布鲁爷爷口中连连道歉,但他声音笑呵呵的,却听不出来半分歉意。

早有准备的老巨人轻轻拍了拍手,“我有一个惊喜要送给你——”

伴随着老人的拍手声,谢挚面前倏然亮起了一团幽蓝荧光,也照亮了她脚下悬浮在空中的石板。

啊……原来她并没有落到地面上,而是被布鲁爷爷拎着衣领,轻轻地放在了一块悬在空中的石板上!

谢挚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头一次不再那么沉静淡然,显出了一些与年龄相称的好奇,下意识仰头望去——

一团团光辉如灯盏般挨个亮起,如同璀璨的群星在她眼前点亮。

一块接一块的石板像楼梯一般,盘旋着绕圈延伸到了天花板上去,而在每一块石板旁边,都有一团色彩各异的光团正散发着柔和的光辉,照亮了巨大的房室,也在谢挚的瞳仁中闪烁跳动。

在朦胧的光团中心,各自有一柄流光溢彩的神兵正在静静悬浮,如同漂在深海之中,等待着未来主人将它们自沉睡中打捞而起,握在手中唤醒。

这景象美得令人失神,如同深邃的夜空被带到了人间,又如他们此刻身处荧光闪烁的深海之中,谢挚屏住了呼吸,只是安静地注目凝望。

“……你看,是不是漂亮极了?”

怕惊到神兵们似的,布鲁爷爷将声音放得轻轻的,好像在问谢挚,又好像只是在喃喃自语。

他的脸庞也被神兵的光辉照亮了,神情一点一点柔软下来,布满皱纹与伤痕的脸上浮现出了真心实意的微笑,像看着初春第一支鲜嫩的花朵那样,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兵器们。

这些兵器,就是他心爱的孩子。

旁人都只知道他,布鲁,是一个乖僻阴沉的瘸老头,怕与他接触,更别提与他说话;可是谁都不知道,在最深最深的地底下,在荒草与白雪之下,在经年累月的黑暗里,他为自己打造了一块只属于他的王国。

这是神兵的国度,而今天,老国王头一次将生人带了进来,慷慨地与她分享这片星光。

“是的……”

好在这生人也是他的知己,谢挚轻轻点头,仍旧专注地凝望着面前的“星星”们,眼睛眨也不眨:“确实美极了……布鲁爷爷,谢谢你。”

老巨人弯下腰,用手掌笼住谢挚面前的那团幽蓝光团,“每个光团里,都有一件我精心铸造的神兵……”

他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光团,那光团便如蒲公英一般缓缓散开来,“——你看,就像这样一碰,神兵就会被唤醒了……”

“接下来,就是你与神兵的互相选择,”老人直起腰来,和蔼地道:“假如神兵喜欢你,就会绕着你飞舞;如果你也喜欢它,决定选择它做你的兵器,便将一滴血滴在它的表面上即可。”

“去吧,姜微,盼望你能在这里遇到属于你的命运之兵。”

谢挚感激地朝布鲁爷爷道了声谢,扭头踏上空中的悬浮石板,开始进行选择。

她细细地凝神观望包裹在光团里的神兵,什么式样、什么类别的都有——

有寒光熠熠的宝刀,细长刀锋上好似淬着白霜与月光;有铭刻着无数繁复符文的古朴大戟,散发出阵阵嗡鸣;有充满凌厉杀气的晶莹长枪,如同一头血精旺盛的蛮荒猛兽;也有威严冷峻的青铜巨钺,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仿若至高君主临世,光是看一眼都觉心中一颤。

还有黑铁劲弓,不知什么灵兽皮鞣制的神秘长鞭,火红剔透的三足鼎,黄玉般的莹润双锏,半透明的水晶葫芦……一一在谢挚面前闪过。

果然如布鲁爷爷所说,一柄兵器各有一副性情气质,如人一般,千人千面,绝不相同。

一面观看,谢挚一面暗暗地想。

光是看着这些神兵,谢挚都能想象到,它们会喜欢的主人会是何模样了。

之前谢挚对兵器不太了解,只是运气好才有幸遇见笋子;自从来到北海后,和布鲁爷爷相识相处,不知不觉中学习了一些炼器方面的知识,她才能真正以内行人的眼光来看待这些神兵了。

但谢挚少年时曾经误入太古战场,闯进过真龙的水晶宫,见识过那些……金龙姐姐万年前为她准备的聘礼,对她来说,这些旁人见之会激动得发狂的神兵们,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

龙皇的女儿备下的聘礼自然珍贵无比,谢挚无形中被那些神兵养刁了眼光,和万法剑竹的长时间相处,也让她如今能够对任何一把兵器心如止水。

对了,那把水晶宫中被笋子吃掉的银鱼剑,好像就是上古年间,北海巨人精心铸造的神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