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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归宿

一转眼,距离她当年攀上潜渊,来到眼睛婆婆的木屋中居住,也已经过去了两年有余。

谢挚将手臂枕在头下,静静地凝视着窗外洒进来的皎洁月光。

在这两年里,她以罪字金印行走于北海的草原之中,与各种各样的种族交游,刚开始,自然受了许多嘲讽与冷眼,甚或还有憎恨的眼光常常钉在她身上——

北海,原属于它的本土种族,人族是后来的征服者与侵略者,这里的本土居民,即便没有如巨人一般沦落到奴隶的境地,但生活也大不如前了,并且还要提防着被捉走的命运,因此它们大都极为敌视人族,谢挚自然也在被仇视的其类。

但她始终很耐心,并不动气,仍旧只是慢慢地每日每日走到这些种族近旁,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进一步,首领们便要来赶她走,到驻足在那里,尚且可以被勉强忍受——安静地观察它们平日如何生活,暗暗记在心中,等到夜深之后,再独自离开。

如是坚持数月,北海居民们对这个奇怪的人族的戒心便下降了许多,也降低了不少警惕,习惯了她的存在了。

有好奇的幼童不由得小心地凑近来,要看谢挚长得什么模样,谢挚也只是一笑,任由它们看。

再过一段时日,谢挚逐渐地有了一些脸熟的异族孩童,甚至能偶尔同它们说上几句话了——这些孩子大都有些怕她,但又对接近她怀着一种难言的渴盼。

的确,谢挚无疑是一个容貌极好的年轻女人,气质更是与北海的生灵大有不同,更遑论她这样神秘,静静沉思时的模样对这些年幼的孩童有致命的吸引力。

大着胆子跟谢挚最先接触的孩子立刻便喜欢上了她,对她完全放下了戒心——

几乎所有的霜狼幼崽见到谢挚之后,都会嗷呜嗷呜地欢叫着奔过来,亲昵地扑到女人怀里,撒娇请求抚摸;

大熊崽子尝过谢挚带来的蜂蜜之后,热情地要为谢挚带路,分享自己珍藏的食物;

而小巨人们也会互相推搡着走过来,脸颊红红地叫谢挚“巴克撒”,请求她再为他们讲一个夸父神的故事了。

在谢挚做这些事的同时,北海生灵一直在沉默地观察着她,发现她没有坏心,甚至还可以给孩子们带来益处之后,便默许了她的举动。

之后谢挚又在一次被体内灭绝气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时候,刻意昏倒在霜狼首领——一个寡言坚忍的年长女人面前,顺利地被她救起,带回族内休养。

“你醒了。”

霜狼首领坐在床前看着谢挚醒转过来,她面容的轮廓很深刻,眉间带着常常沉思留下的印痕,神情严肃中而又带着一点认真,饱经风霜的面容上有一双沉稳智慧的蓝眼睛。

霜狼的习性是以强大干练的女性作为首领,在这一点上,它们和白象氏族很相似,给了谢挚很大的好感和亲近感。

谢挚估计,她应该有几百岁,是北海少见的脉种强者。

“你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晕倒在我面前,如果不是得到了及时救护,应该会直接丧命。”

见谢挚不说话,霜狼首领便主动开口,讲述她发现谢挚时的情况。

“你的身体很脆弱,而且遍布伤痕……”

回忆着医治谢挚时,在她胸前发现的那道使人心惊的可怖伤痕,首领便不由得带了一些告诫的口吻,像自己平日里教训小辈一样责备道:

“年轻的人族,不论你接近我们族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都太大胆也太鲁莽了,我希望你能回到你该去的地方,而不是在霜狼的住所逗留。”

她原本以为,以谢挚一介凡人之躯在北海草原上奔走,必然身上是有一些依仗在的,可是趁着谢挚昏迷之时,她暗中探查了一遍谢挚周身,发觉她竟然真的什么都没有。

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甚至还比大多数人族都多病孱弱。

这太大胆了,作为谨慎年长的霜狼,她不知道谢挚怎么敢这样做。

“谢谢您救我……”

谁料那大胆的人族并不回答,好像丝毫没听进去她的话似的,只是柔软倾慕地注视着她,神情里充满感激。

谢挚故意侧了一些面容,眼眸微亮地仰视着女人,她知道自己这样子看起来格外惹人爱怜。

霜狼首领顿了顿,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站起身来:“……你还是好好养伤吧。”

“那伤好了之后呢?我还能来您这里吗?您不会是要赶我走吧?唔……”

见女人似乎要走,谢挚有些着急地坐起来,露出雪白的肩头,又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蹙眉咬唇——因为起身的动作太大,再次牵引起了她的伤痛。

“……”

首领无奈,只得回身回来,为倔强的伤患重新盖上被子,低声道:“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个呢?北海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应该……”

在中州,在歧都,在一个美妙而又安宁舒适的地方,她在心里默默地补充。

只有那里,似乎才能安置保护好这样一个美丽脆弱的人族。

在潜意识里,她已经对谢挚放下了警惕——她不认为这样一个病弱的小家伙需要被敌视,而谢挚脖颈上的罪字印也使她颇同情怜惜:

她知道,被刻上罪字金印流放到北海来的人,都是些命运最悲惨的家伙,注定要在无休止的劳役与苦工中死去。

只是不知道,谢挚是怎么逃出来的。

或许是趁五年前,守卫们庆祝叛贼伏法从而放松警惕的机会?

“您还会允许我来吗?求您了……我没地方可去……”

年轻的人族拉紧她的手腕,不依不饶地恳求。

“看在你教导我们的孩子的份上,白浪河做见证,我允许你暂时停驻在霜狼的领地。”

首领凝视谢挚许久,终于做出了承诺。

“可是,小心,姜微,假如你别有用心,我会亲手将你的头颅割下来的。你知道我做得到。”她警告似的握住谢挚细弱的脖颈,手掌微微收紧。

“我的用心还不够明显吗……在您身上。”

人族狡黠地轻笑了一下,一点也不畏惧,甚至还仰起脸来,舔舐了一口女人粗糙的掌心。

“……不要跟我耍小心思。”霜狼首领触电般地抽回手,叹了一口气。

“英明的霜狼应该能够分辨出我对您的忠心。”

“论年龄,我想我足可以做你的母亲。”首领委婉地拒绝。

“我又不介意这些……其实,跟您说实话,我本来就挺喜欢比我年纪大的呢。”

谢挚望着她笑,其实她并没有那种心思,只不过下意识地试图引诱而已。

但她现在,觉得这个一板一眼的狼族真的蛮可爱。

首领终于被谢挚噎得无话可说,摇着头出去了。她是个诚恳保守的人,并且十分忠诚。

呀,是她赢了……谢挚在被子里弯着眼睛,愉快地小声笑。

不论是谈判,还是斗嘴。

霜狼就这样同意了她的进入。

之后是巨人,大熊,八骏。

甚至连一些性情温和的强大宝血种,比如英招——一种虎纹鸟翼的美丽人马,也接受了她的接近,因为谢挚所掌握的各种知识为它们所欠缺。

在承担教授新知的职责之外,谢挚还常常担任各个种族之间交流沟通的信使,许多种族都因此变得联系更为紧密了。

两年过去,姜微俨然已经成为了北海生灵的热门话题,不论是哪支种族,都热切地期望着她的到来。

不仅仅是期待她所讲述的故事,而更多是期待她本身——它们的确热忱地爱戴这个脆弱的人族。

而这一切,都是谢挚用真诚和努力换取来的。

有些时候她也会耍些小心思,用外貌来作为获得信任的筹码之一——就像对霜狼首领一样;

但更多时候,她都是在用最原始笨拙的方法,耐心地等待,持之以恒地传达善意,用真心换取真心。

“嗷嗷!狡猾的姜微!”

送谢挚回木屋的路上,饕餮摇头晃脑地大叫。

“愚蠢的大狗。”

谢挚惬意地微笑,毫不客气地反击。

算上今天说服的阿赤玫——一个一直顽固地拒绝谢挚示好的巨人首领,就差不多已经被所有巨人们接受了……

真不容易,谢挚默默地想。

在这忙碌的两年里,她没有读过书,可她却觉得这两年间所长的见闻和所获的感悟,比她之前十几年人生都要多、都要深刻。她感到自己的心渐渐沉静下来,并因此变得更加坚实而有力量了。

在刚出潜渊的那一段时间,是谢挚最思念中州和大荒的时候,她晚间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忍不住哽咽着小声哭。

她总是想起宗主,想起宗主对她说过的那些话,那些承诺,那些亲吻,于是便愈发觉得心痛,愈发觉得痛恨,但最后又软弱下去,在梦里渴求宗主来挽回她。

但随着她将精力与心神完全投入到接近北海生灵上去,谢挚每天都过得非常充实,心中所想被北海的旷野与飓风所占满,竟也慢慢地抚平了她的感怀与伤痛,一点点地从回忆中走出来了。

她如今似乎确实已经很少再梦见宗主。

灭绝气还尚未炼化,不知道何时才能彻底掌握斩己境真正应有的修为……

阿狸和眼睛婆婆的身份仍然未知,其实,有时候想想,或许不知道也挺好……

什么时候,能带领北海的各族们团结起来,齐心协力攻破丹凤城,叫大家重新回到白浪河畔就好了……

对了——明天还要继续刻《五言经》,那会是很好的开蒙书——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北海的生灵不能只依赖她……

好想族长和阿英,好想族长抱抱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回到大荒……

明明之前向祭司许诺过,她只是出门游历四方,在二十岁之前,她就会回去的;可是现在她已经过了二十岁,回家的日子似乎还是遥遥无期……

不知道火鸦的血脉净化到什么地步了……

牧首大人……和桃树……

在种种繁乱如丝线的思绪中,谢挚终于浮浮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谢挚是被饕餮叫起来的。

“嗷呜——懒虫!快起床,快起床!”

饕餮将半个身子都趴在谢挚胸口上,凑过来一个巨大的毛茸茸雪白狗头,张开嘴巴朝谢挚喷气。

它现在很喜欢自己这巨犬模样,甚至还有点不愿意变回原样——因为饕餮本体太过凶恶,生灵见之莫不胆寒发竖,很少有人敢接近它。

但现在,它变成一只雪白的大狗之后,却看起来可爱了很多,也很招人喜欢。

至少阿狸就非常喜欢它,整天抱它亲它,饕餮暗中非常得意。

“……起来。”

谢挚一睁眼就是一个凑到眼前放大的友好狗头,非常无语地推了推饕餮,没推开,“你把我压死算了——你知道你有多重吗?”

“嘿嘿……”

饕餮傻笑着松开谢挚,很有精神地跳了跳,“快起快起!眼睛婆婆在外面等着你,她找你有话要说。”

“眼睛婆婆?”

谢挚一愣,随即翻身披衣下床,匆匆洗了洗便奔出去。

在木屋借住的这两年里,她其实和眼睛婆婆相处得还不错。

刚开始,因为谢挚用阿狸隐晦地威胁自己,眼睛婆婆看她很不顺眼,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不给她好脸色看,但谢挚并不在意,只是温和地接受老人的刁难。

见她这样,眼睛婆婆也觉得无趣,于是便也渐渐停止了对谢挚的单方面宣战,不再刻意针对谢挚了。

她总是坐在木屋中央的矮床上,绣着自己永远绣不完的针线活,好像对谢挚的早出晚归浑不关心,但却会为在深夜谢挚留一盏灯,一直等到她归来,这才睡去。

对这些事情,谢挚都心知肚明。

这是一个嘴巴不饶人,但心肠却不坏的老人,谢挚对她是很尊敬的。

今天,便是两年余来,眼睛婆婆头一次主动叫谢挚谈话。

眼睛婆婆要找她说什么呢?谢挚不知道。

推开门去,眼睛婆婆正拄着拐杖背对着她,颓败的荒草在老人面前轻轻翻动。

“姜微。”

眼睛婆婆叫了一声,转过身来。谢挚注意到,老人身上有一股之前从未展露过的威严。

谢挚的心跳了跳。

“距离你来木屋,跟我和阿狸住在一起,已经过去了两年多了。是不是?”

“是。”

“这两年里,我一直都关注着你的举动……我想,我或许已经知道,你打算做些什么了。”

“您说说看?或许您猜的,和我想做的,并不是一件事呢?”谢挚并不慌乱。

“你想联合北海的种族,攻破丹凤城,以此来向人皇与中州复仇。”眼睛婆婆沉静地说。

“对,也不对。”谢挚笑了笑。她就知道老人会这样说。

“什么意思?”眼睛婆婆皱起眉。

“我的确想把奴役巨人的中州人赶出北海,但那并不是为了复仇;即便有复仇的原因,也很少很少。”

“我只是觉得,北海不应该是这样,就像我的故乡大荒……也不应该是中州的输血之地一样。”

谢挚的声音很轻,“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明明都是人,可是中州人,和大荒人是不一样的。巨人也就像是大荒人。”

“我想,或许比起中州人,我们和北海的生灵,才是真正的同胞,共有着相似的命运。”

眼睛婆婆沉默地“注视”着她。

“……是真话。”

许久之后,老人才这样低低地判决陈述。

谢挚说的是真话,没有生灵可以在狐族的测谎之下伪装想法。

“过来吧,离我再近些。”

眼睛婆婆忽然看起来有些失望的颓丧,一下子便疲倦地弓下了腰;又似乎心中翻涌着一股复杂难明的情绪,垂着头,朝谢挚慢慢招了招手。

“我希望你能带阿狸走,送她去往狐族的飞舟。”

“大乱将至,无人能够保全自身,只有星星海才是五州真正的归宿。”

“作为交换,我可以教给你狐族的法术。”

第172章 识海

……大乱?

什么大乱?

谢挚的心跳陡然乱了一下,她立刻便回忆起了还在白象氏族的少年时,祭司对她说的预言——

十年之内,人族将有大难。

这大难,与眼睛婆婆说的大乱,会是同一件事情么?

十年……

谢挚不由得又想,距离当时,已经过去了七年有余,她已经从少女长成了大人。

离祭司预言中所说的大难之期,似乎只剩下三年了。

但接下来不论谢挚怎样追问,眼睛婆婆都只是沉默不语,并不肯对她透露,这大乱到底是什么。

“我愿意带阿狸去狐族,但是……阿狸是混血儿,没关系吗?”谢挚委婉地问,她知道狐族憎恶混血。

“只是送上飞舟而已,又不是与狐族长久生活,应当也还可以……”

眼睛婆婆苦笑了一下,取出一块玉佩放到谢挚掌心,语气笃定道:“拿着这个,交给狐君,她会允许阿狸上舟的。”

老人又道:“你怎么不问,为什么我不亲自带阿狸去,而要托付于你?一个只认识了两年的年轻人族?”

谢挚微怔:“我想,您不说,想必定然有您的道理,我也不必去问,只要为您好好地将事情办好即可。”

放在从前,她或许会好奇;可是现在,谢挚早已经习惯了不去追根问底,而只是忖度着背后的原因,沉默地办事情。

她不想打破她和眼睛婆婆之间的平衡,有秘密是很正常的,她也有许多事情瞒着眼睛婆婆没有讲,这并不妨碍她们之间的相处。

“不错……姜微,你很好……很好。”

眼睛婆婆没想到谢挚会这样答她,她原本估计将会有一番纠缠问答,早在心中准备了一个解释,可是谢挚却没有问她,这让老人不禁自心底松了一口气。

她默然半晌,方呢喃着轻声道:“并不是我不想亲自送阿狸回家,而是我……回不去。”

老人抚了抚眼睛上的伤疤,抬起头来,声音忽而重新变得洪亮,将拐杖往地面上一戳,中气十足道:“好了,好了!这些事情都是小事,你不用管!你只须告诉我,你愿意送阿狸去飞舟不去?”

“我自然愿意。”

谢挚没有不应的道理,眼睛婆婆于她有恩,她的请求,只要不过分,谢挚都不会拒绝;更何况她很是喜爱阿狸,愿意帮助这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

“那就行了!”

立完大道誓言之后,约定即时生效,眼睛婆婆与谢挚于草地上盘腿相对而坐,静静讲解道:

“我狐族有秘法大溯回术,可以使生灵回到血气巅峰,重新拥有青春肉身;

又有归元魂刃,可以将精神力变幻为百般模样,随心外放于身,锤炼为独属于自己的唯一神兵,与己契合无比,堪称一大杀器;

又有听心之术,能够判断生灵说话真假与否,传说将其修炼到最极致时,甚至可以洞察人心中所想;

又有凝神残法,为我族至强者十尾神王所创,可以修炼神识,在识海中凝聚出一尊三寸小人,与修炼者模样一般无二。

只不过,这是个残缺之法,至今还无人知道凝神法到底有何实际效用。换而言之,这凝神法,几乎是个废法。”

“在这四种法术里,我只能传与你一种,姜微,你自己选罢。”

眼睛婆婆的讲解结束了。

早就听闻,神圣种族之中,神族天资无双,龙族勇力第一,真凰爱道,狐族擅术,今日一听眼睛婆婆讲解,狐族的术法果然丰富庞杂,自成体系,且又效力独特,即便只是从中随意捻出四种,也已足令人叹服。

眼睛婆婆似乎在按照珍贵程度为这四种术法排序,暗暗提点谢挚,应该选取什么——

她讲解的第一个就是狐族最出名的大溯回术,这项术法,甚至与神族的大观照瞳术齐名。

之后的术法便越讲越弱,到最后一个凝神法,听起来来头颇大,名头也响亮,但究竟只是残法,是个无用之物而已。

眼睛婆婆身为狐族,并不能轻易泄露出本族的强大法术,因此她不能明说哪个法术最好,而只能以此来暗中为谢挚放水,就差把“快选大溯回术”写在了脸上。

谢挚自然也领会了老人的暗示,心中感激,又觉好笑。

“笑什么?快选一个吧。”眼睛婆婆不耐烦地催促她。

“谢谢婆婆……”

谢挚收起笑容,沉吟片刻,严肃认真道:“我就选凝神法吧。”

“……?”

眼睛婆婆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你说选什么???”

老人不可思议地拔高音调,拄着拐杖恨铁不成钢地站了起来,简直恨不得把谢挚这个榆木疙瘩脑袋狠狠敲几下——她真不敢相信,她都快把正确答案塞到谢挚眼跟前了,谢挚还能选错!

平时不是看着挺聪明的吗,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犯蠢?!

“我说,我选凝神法。”谢挚笑着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答案。

“……”

眼睛婆婆无奈地坐了回去,终于还是忍不住,并拢手指,狠狠戳了两下谢挚的头,“好饭喂到你嘴边了,都不知道吃!真是活该你蠢笨!”

谢挚顺从地接受老人的抱怨,只是柔软地微笑。

其实,她选择凝神法是有原因的。

大溯回术,她对其并不感兴趣——她不想再重回年少,觉得自己如今这样就很好;

归元魂刃的确强横,放在旁人手中,必可成为一大杀器,可是谢挚体内充斥海量灭绝气,正是当今五州最强大可怖的剑气,因此便也看不太上这魂刃;

至于……听心之术,谢挚觉得,人心之深,之易变,之难测,有时倒仿佛还是听不懂的好。

她宁愿不通晓这听心之术,也不愿意再伤心。

其他三种既都不愿取,能取的便也只剩下了最后一种,也即无用的残法,凝神法。

能在识海中凝聚成一尊与自己面貌相似的三寸小人,听起来倒也挺好玩的。

谢挚也不想眼睛婆婆泄露出去太珍贵的术法,反使她受族内的责罚。

她现在并不缺什么强大的术法,只要道宫宇宙还在她身体里安静演化运转,无穷符文星辰还在其中流动闪烁,她就相信,自己日后定能成为五州的最强者。

谢挚已经隐约地窥见了属于自己的道,那会是一条艰苦卓绝、而又无比壮丽的新路,为万古前人所未探。

可惜眼睛婆婆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以为谢挚是单纯地选错,反而选中了最无用的一种术法,正在暗中生气。

“好啦,婆婆,”谢挚笑着拉住老人的手摇晃,不自觉便拿出了小时候向族长撒娇的语气,“您别生我的气了,我生来蠢笨,有什么办法?以后必会改的……好不好?”

“真是……拿你没办法!”

眼睛婆婆吃软不吃硬,被她这一缠,反倒有些不知所措,最终也只能甩甩袖子作罢——她之前可从未听谢挚说半句软话,更遑论见谢挚撒娇。

“既然已经选了凝神法,那也就只能修炼了。不是我说,这真是……简直有如在金子面前捡起顽石一般!”

说到这里,老人还是有点生气,气哼哼地叫谢挚离她再近一些,将手掌放到谢挚的额头上。

“且让我来看看,你精神力如何——须知狐族的术法无一不依靠精神力,但修士大多只重俗道,不重精神之力,犹如稚子空守无尽宝藏,而不得开启法门,即便功参造化,位比仙王,也照旧不能修我狐族之法。”

“哼,倘若你精神力欠佳,恐怕连这凝神法也修不了!”

说着,眼睛婆婆便眉心指尖缓缓亮起辉光,将精神化作一道丝线,小心地探入谢挚的识海。

将精神力直接探入其他人的识海,对彼此双方都有极大的风险:

探入者需要提防被法宝镇杀,而被探入者,其最脆弱的识海被人进入,只要有丝毫意外,都会直接丧失神智,成为痴傻之人。

因此,探入谢挚识海时便需要格外小心才好,哪怕是眼睛婆婆修为精深,也不敢马虎。

“放松……”

她轻声告诫,这声音已经不是用嘴唇声带来发出,而是借由精神力做纽带,仿佛带着回音一般,直接响彻于谢挚的识海之中,给人的感觉玄妙至极,格外特别。

“我知道你识海中有神异法宝保护,不要紧张……接纳我……而不是将我当做异物……”

“……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谢挚眼睫轻颤,调整呼吸,努力忽略掉那股奇妙的被侵入感,压下心中的不适。

她将识海想象为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而眼睛婆婆探入的精神力便仿若一条丝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成功了!”

眼睛婆婆的精神力终于成功探入了谢挚的识海,摇身一变化为一个小小的小人,得意地低叫了一声。

“我进来了,姜微!”

这小人大约高有三寸,模样衣物都与外界的眼睛婆婆分毫不差,活像将她整个捏小了一般,看起来滑稽又可爱。

谢挚忍不住仔细“看”了“看”她,差点笑出声,“嗯,您真厉害……”

眼睛婆婆却忽然没了声音。

“啊……”

她颤抖着嘴唇,不可思议地自喉咙里发出了低低的叹息,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上前了几步。

无穷的星空正在她眼前缓缓流转。

在不远处,一部神圣威严的金字经文散发着璀璨的光芒,其上的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万千大道奥义。

“这是什么……?”

活过无数年月,眼睛婆婆自问,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特的识海。

普通修士的识海只是一片混沌而已,一个人精神力越强大,天资越好,其识海便越广阔,迷雾也便越少越轻。

在进入谢挚识海的时候,她已经猜想过,谢挚身上或许会有些不凡之处,天赋应与常人不同。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进入谢挚的识海之后,看到的会是这样广袤无垠的一片星空。

这样震撼人心。

第173章 凝神法

“怎么了?婆婆,我的识海很奇怪吗?”谢挚忙问。

她也不知道识海到底该是什么模样,还有些担心,是否自己天赋欠佳,以至不能修行狐族的法术。

“是很奇怪……”

应当说,奇怪得不得了啊……

眼睛婆婆化为的小人立在一粒陨石之上,愣愣地凝望着眼前的浩瀚星空。

有细小的星尘在老人耳边擦过,她下意识抬指去触摸,那片星尘便在她指尖缓缓散开,亲昵地贴近过来,在老人身前绕圈盘旋,晶莹而又璀璨。

按理来说,之前没有特别锻炼过精神力的人,其精神力应当都是非常羸弱欠缺的,可谢挚的精神力却……

“你的精神力之浩瀚无垠,之坚韧纯净,是我生平仅见。”

眼睛婆婆喃喃着赞叹,从震撼中终于回过神来,又很是痛惜:“你之前都是修什么的,嗯?”

放着这样好的天资不用,跑去修别的,真是浪费极了!倘若谢挚是狐族的女儿,她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

“呃……”

谢挚思索着答,“我之前……大概算是剑修?还是体修来着?我不知道。但我之前,肉身颇强大,我——”

“体修?噫……只有野蛮之种族,才只重修体呢。”

眼睛婆婆撇撇嘴,显然很是不屑。

不知道谢挚能不能听出来,但她其实暗中拉踩了龙族一把。狐族和龙族在修行的方向上,是对立的两个极端。

“但是之前有长辈曾经提点于我,说肉身是修行之基础,只有将肉身淬炼得如宝血神兽一般强大,才能发挥出宝术的真正威力,您又怎么能说肉身不重要呢?”谢挚忍不住争辩。

她一直都记得少年时,玉牙白象教给她的话。

啊,说起来象神大人——谢挚倒是忽然想起来,她已经很久都没有醒来过了。

自从七年前在景部的草原上,为谢挚护法开辟铭纹境之后,玉牙白象因为受伤过重,便重新陷入了沉眠,至今也没有苏醒。

谢挚有时候真怕,她这一睡便是几千年。

等象神大人再苏醒,会不会她都老了?

“谁说的?”

“太一神的坐骑,玉牙白象。”

“……”

眼睛婆婆感觉一口闷气憋到了胸口里,叫她上不去,又下不来。

她原本已经准备好,等谢挚回答之后要好好批评谢挚一顿了,谁料谢挚说的这个长辈,竟然是一位来头颇大的上古神祇!

“那你去听她的话吧,不要跟着我这个老婆子学术法了!我走了!”

老人作势欲走,又被谢挚赶紧挽留回来,“对不起对不起,婆婆,我不顶撞您了,您继续讲吧,我想跟着您学习。”

“……哼,算你还知礼。”

眼睛婆婆对谢挚的认错早有准备,她顺坡便下,重又在陨石上坐下,将拐杖放在身旁,开始了自己的讲解:

“所谓精神力,其实与气力也并无什么本质不同,只不过一者属于肉身,储存于血肉皮骨之中;一者属于精神,藏于混沌识海之内而已。

每个人都有精神力,甚至连山野之中奔跑的一只凡兔、荒野之中生长的一株野草,也有精神力,只不过极微弱罢了。

但是,绝大多数人并不能感受到自身精神力的存在,需要后天有意识地感知和锻炼,才能将其化为己用。”

“那怎么才能锻炼精神力呢?”谢挚好奇地问。

“莫急,我正要讲解这里呢。”

眼睛婆婆接着道:

“锻炼精神力,通常有两个方向:其一是量,其二则是质。这两者相辅相成,往往同时并举。意志的坚韧,对外界的观察与感知之细微敏锐,对人生与大道的感发与顿悟,锻炼这些,都可以使得精神力的质与量无形增长。”

“唔……”

谢挚心思活转,当即若有所悟道:“怪不得狐族喜好四处游历,多情却又不留情,原来是因为要多见广识,借此于红尘中锻炼精神力么?那么为什么,现在很少见到狐族出现在五州之中了呢?”

“……这是因为,狐族找到了更好的游历之所,已经不再需要五州了。”不知为何,眼睛婆婆的神情有些复杂。

“是星星海吗?”

谢挚极聪明,立刻便猜到了老人言下所指的地方。

“不错。”眼睛婆婆肯定了她的猜想。

“婆婆,您知不知道,星星海里到底有什么,竟值得被狐族认定为真正的未来?”谢挚又问。

她对于这个传闻中神秘无比的星星海,有强烈的好奇心,和无穷的猜想。

“这个,你去狐族之后,就知道了……”

眼睛婆婆无意识地摩挲着拐杖的表面,她正在考量,要不要告诉谢挚一些五州的旧事与秘辛,这或许会给谢挚极大的震撼,甚至使她道心受损。

许久之后,老人才抬起头,缓缓开口。她相信谢挚并不是一个承受不起新事物的人。

“五州,我们现在所身处之地,乃是天地之间诞生的第一个世界,它已经演化了亿万年有余;若按一个人族来算,五州如今,已经是个生机衰颓的老者了。”

“它正在不可逆转地衰弱下去,并最终彻底消亡。”

“这是滔滔大势,如万年前神圣种族的衰落一般,乃是一种历史的必然,无人能够改变。”

“……”

谢挚沉默地听着,一时没有说话,只是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掌。

老人的话看似平淡无奇,但却蕴含着海量的信息,让她心中不由得掀起惊涛骇浪,想到繁乱的无数事情。

眼睛婆婆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我们狐族,早在万年前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希望固守五州,而希望能够进军星星海……”

“但在当时,几乎没有种族赞成我们的想法。”

——神族和龙族,都想组成万族联军,彻底摧毁征服星星海,以此来补充五州流失的能量,延长五州的寿命。

至于神圣种族之外的族类,甚至根本没有知道此事的权力,更遑论发表自己的意见。

“近年来,我狐族长居北海不出,已经研究出了任意进出星星海的方法,对星星海的了解有了长足的进展,常常自由穿梭于万千世界之中,以此来完成对自身的历练。”

眼睛婆婆的小人缓缓挥动拐杖,在面前搅动起了一个小型的星尘漩涡,冷色调的蓝白光亮映照在老人的脸上。

“而星星海中,却有无数个刚刚诞生不久的新世界,其千态万状,其绮丽壮观,其瑰怪奇险,足以令任何一个五州生灵由衷震撼。”

“有些世界之中,所诞生的生命与五州完全不同,模样更是奇特,所走的发展道路与我们也全不相似,他们不需要修行,也可以以别的方式拥有修士填海造地的伟力,堪称一大奇迹。”

说到这里,眼睛婆婆不由得也沉默了半晌,显然,即便是她,也颇为这样的奇事感到震惊而不能理解。

“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生命么……”

谢挚震惊地喃喃,她无法想象,不是修士的生灵也可以填海造地。他们是拥有一种独特的术法么?

“等你到时候去狐族一看,就知道了。”眼睛婆婆不置可否。

她又道:“除过狐族,东夷佛陀的精神力也非常强大,纯以精神力论,他或许便是当今五州第一人……甚至可以化虚为实,以至强精神力造出一座地上佛国,乃至极乐净土。”

“但佛子们修行精神力的方法与我狐族不同,他们将精神力称为念力,强调坐禅与苦修,修戒定慧三无漏法,从而防非止恶、息虑静缘、破惑证真。”

言毕,眼睛婆婆不禁自信地抬起下巴,笑道:“不过,依我看,还是我狐族的方法要更好一些。”

神圣种族都很自傲,即便是她,也不例外。

“至于为什么你会有如此浩瀚的精神力——”

老人离开陨石,踏足于广袤星空当中,往前走了几步,若有所思道:

“我想,或许是因为,你心性至真至纯,无欲无己,且又经历跌宕,无形之中感悟良多;在潜渊底下的三年之中,肉身精神时时刻刻受极大创痛,既合我狐族历练之义,又暗应佛陀苦修念力之法,误打误撞之下,因此才有……如此浩瀚纯粹的精神力。”

在木屋借住的两年里,谢挚也断断续续地告诉了眼睛婆婆一些自己过去的往事经历。

只要她想说,眼睛婆婆便从来不会拒绝,而会停下针线,安静耐心地默默倾听,听完了之后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是摸索着摸摸谢挚的脸,半责怪半疼惜地叫她一声“傻姑娘。”

这无疑正是谢挚所需要的,老人的一举一动,给了内心常常处于莫名苦痛悲伤之中的谢挚很大的安慰。

“空有如此强大的精神力,却不知道该如何调遣使用,这简直如同守着一座金山,却不知道金子是什么*,太浪费了……!”眼睛婆婆小人气哼哼地抱怨。

而且谢挚还选了最无用的凝神法,一想到谢挚有这样好的天赋,却只能拿它在识海里捏小人玩儿,眼睛婆婆就感觉自己想吐血。

“好啦,我之前也不知道呀,您就原谅我吧,好不好?”

谢挚倒没有什么可惜痛悔之感,只是安慰眼睛婆婆道:“其实,凝神法也不一定就不好,您教我来试试吧,或许会很好玩呢?”

眼睛婆婆这才稍感松快,转而哼了一声,“好吧!”

老人抬袖一挥,一只雪白的狐狸便在星空中奔跃而出,它周身缠绕万千符文,通体晶莹剔透,仿似白玉,瞳孔却澄澈如蓝海,妖异而又高贵。

在它身后,有足足十条尾巴正在如花瓣一般缓缓盛放!

这就是创造出凝神法的狐族神王,传说中的十尾狐!比九尾还更高一层的至高之境!

自十尾白狐身上传来一阵无形无声的波动,缓缓在谢挚的识海中扩散开来,其中蕴含着海量信息,那正是无用的残法,凝神法的法诀奥义!

谢挚连忙凝神感悟,将无形波动传递过来的信息铭记于心。

直到过去足足半个时辰,白狐才终于停止了讲道,安静地驻足于谢挚的识海,凝望着面前的浩瀚星空。

“趁着神王仍在你的识海没有散去,现在就来试试凝聚化身吧!”眼睛婆婆指点谢挚。

凝神法并不难,狐族之中几乎人人都会,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凝神法里残留着神王的一抹意识,若能得到她的喜欢赏识,便是极大的机缘,狐族每个人都期望能够触发神王的好感。

只是不知道,神王会不会青睐于谢挚,一个年轻的人族……

“好,知道了!”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眼睛婆婆如此催促,但谢挚答应了一声,当即闭目凝神,按照白狐神王传递过来的法诀,努力感知调动精神力,在识海里观照己身,试图凝聚出来一个小人。

头颅,躯干,四肢,很好,都做得不错。

接下来,还有最后一步,五官……

“哎呀!”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快活地跳将出来,刚现身便被一粒陨石绊倒,径直脸朝下趴在了谢挚识海里。

谢挚:……

“婆婆,她好像,跟我想象得,有些不太一样……”

望着识海里那个又一骨碌爬起来,重重摔倒也不哭不闹,只是眨巴着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的小姑娘,谢挚艰涩地说。

应该说,完全不一样。

这个凝聚出来的小人,的确是她,这没错;但年龄却对不上,这小人看起来只是一个幼童,最多也不过四五岁而已。

她原本以为这小人会和如今的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就像眼睛婆婆那样。

但现在却看来,她运转下的凝神法,和眼睛婆婆似乎有些不同之处。

这小人是幼年时期的谢挚。

而且,谢挚还惊奇地发现,这个小谢挚与她心灵相通,她心中所思所想,即刻也能传入她本人的脑海,声音是脆生生的清甜。

“哇!这里是什么地方呀!好——大——!”

小谢挚惊异地想,但却并不畏惧,反而很是好奇,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之感,想蹦跳着去探索一番。

若不是谢挚拘束着她,要她不能远跑,这小人一定早就玩去了。

“啊,好丢人……”

谢挚现在长大了,可真不想承认这个小孩就是她自己——虽然,据她对自己的了解,和族长的讲述,她小时候好像的确就是这样的小孩……

连眼睛婆婆也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声色,拄着拐杖走过去,捏了捏小谢挚粉扑扑的脸蛋,小谢挚一点也不怕生,甚至还冲老人甜甜地笑了笑。

眼睛婆婆立刻便喜欢上了小谢挚,“嘿,这小孩不怕我!”

还不忘记嘲讽一下谢挚:“不是我说你啊,姜微,你怎么小时候这么乖,长大了就一点也不可爱了?”

“我现在也挺可爱的……”谢挚不服气地咕哝了一句,霜狼首领就挺喜欢她的,不是吗?

正在眼睛婆婆兴致勃勃地揉搓小谢挚的脸蛋之时,凝望星空的白狐终于有了动作。

十尾狐在谢挚识海中摇身一变,化为一个雪发蓝瞳的美丽女人,妩媚而又窈窕,微眯的桃花眼里水波潋滟,红唇边似乎永远含笑。

这是狐族神王生前留下的一抹意识!

“哇!”

谢挚立刻便听到小人在心里惊叹,“这个姐姐好漂亮呀!我喜欢她!等我长大了,我就要嫁给她!”

想到这里,小谢挚还有点不好意思,悄悄地红了脸。

……她小时候原来这么没出息的吗,看到一个漂亮女人就喜欢?

谢挚觉得又头痛又丢脸,羞愧极了,偏偏那个小孩还的确就是她自己,拿她没有办法。

而且,奇怪的是,除过眼睛婆婆和阿狸,谢挚可以保证自己之前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狐族;

但现在小谢挚看到这神王,却仿佛很熟悉这女人似的,心中陡然涌上了一股莫名的亲切依恋之感。

这是为什么?

第174章 白落

谢挚还在皱眉思索之际,但小谢挚可不管她怎么想,已经雀跃地奔到了狐族神王的面前,期期艾艾地向人家示好了。

“您好!……您叫什么名字呀?您真漂亮!”

小谢挚脸红红的,还有些扭捏的不好意思,先自我介绍道:“我叫小莲花……”

谢挚一愣。

小莲花?

她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这凝聚的小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会自己给自己起名字?

神王的眼里漾起了水波般的笑意,蹲下身来,认真地凝视了片刻眼前的女孩,终于支着下巴发出了一声笑:“唔,倒是挺可爱的……”

女人眉目舒展慵懒,嗓音微哑醇厚,语速不快,像美酒,别有一番动人魅力。

她伸出手,像逗弄一只小狗那样,用手指懒洋洋地刮了刮小谢挚的脸颊。

那小孩对她并不畏惧,反而很乖巧地凑近前来,将下巴放在女人的掌心,眼睛亮亮地问:

“我是不是在哪里曾经见过您呀?我看您好生眼熟……”

也好亲近。

一见到神王的蓝瞳,她便觉得亲切,很想投入女人的怀抱,让她将自己抱着哄一哄。

神王的手上忽然一重,先是一怔,随后笑意更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在梦里?你觉得呢?”

她自然不认为自己会见过一个万年后的年轻人族,可是奇怪的是,她的确看这个小孩挺顺眼,好像格外有眼缘似的。

“说说看,人族,你想要什么?”

神王托着小谢挚的脸颊,好整以暇地问,她现在心情不错,倒也不介意赠这小孩一段机缘。

快说你想要神王的传承!眼睛婆婆在旁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拐杖,恨不得冲上前去替小谢挚发出请求。

“我……”

女孩眨了眨眼睛,苦思冥想了好半天,摇摇头,只是茫然道:“我什么都不想要……”

这是真话。她的确什么都不想要。

“哦?”

听她这样说,神王倒是来了兴趣,笑道:“赠你无上机缘,与你成就仙身,你可想要呢?”

凭她的眼力,自然可以看出谢挚正在斩己境,因为一些奇特的原因,才不能发挥出斩己境的真正实力。

“不想……”

“那你想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

小谢挚茫然地摇了摇头,她心中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景象,像写在水面上的字一般,随时都要逝去,那是一双温柔耐心的蓝眸,和柔软可靠的怀抱。

她在潜意识里觉得,这个人一定很好很好,是她非常亲近喜欢的人。

但无论她再怎样努力回想,却仍然记不起来这女人的面容和名字,这让小谢挚焦急地几乎要落下泪来。

“呜……我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怎么办……”

见眼前的女孩不知所措地抽泣,神王也不禁一怔,收起了一些漫不经心的神色,将手掌轻轻地放在小谢挚的额上,一边笨拙地哄了句“别哭”,一边将神识缓缓探入她体内,顷刻便扫遍了女孩全部记忆——

有被篡改的痕迹。

并且这涂抹记忆的手法,她还非常熟悉。

“你小时候似乎曾被狐族用大溯回术强行缩小过年龄,但这狐族——”

神王微微蹙眉,“所使用的大溯回术非常粗糙,且又力不从心,竟导致你之前的记忆全都流失了。”

这不像是纯血狐族的手笔,倒像是半血,乃至血脉之力更薄弱的个体。

“……什么?”

谢挚呆住了,她绝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被修改过记忆,更想不到自己还曾被缩小过年纪。

谢挚原本只知道自己是被白象驮来的弃婴而已,若是放做旁人,或许会对自己的身世极为在意,挖空心思也要找到自己的亲眷,可谢挚倒极少有那样的想法。

归根结底,她毕竟是一个在爱和善意里长大的孩子,心地赤忱良善,不知道什么叫憎恨,待人也不懂得保留,从小被象翠微和族中长辈照顾保护得很好,一直觉得很满足。

在这种种原因之下,对自己的真正身世,谢挚反而不甚关心——有族长和阿英在她身旁,难道还不够吗?她难道还不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孩子吗?

但此刻听到狐族神王这样说,她倒头一次发起愣来——谢挚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身世,似乎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得多。

“您能帮我想起来吗?”

小谢挚闻言也惊讶极了,拉住女人的手惴惴地恳求神王,颊边还挂着泪珠。

“……不能。”

神王摇首:“我只是一抹意识,小孩,并帮不了你太多。”

“那您知道,有谁能帮我呢?”小谢挚抿着嘴唇望着她。

“谁都不能。大溯回术一经运转,便不能改变返回,这也是它最大的副作用。”女人叹息道。

正因如此,举凡狐族,才大都不会轻易动用大溯回术。那个对谢挚施法的半血是不了解这一点吗?

“……那么,我是想不起来自己被抹除的记忆了吗?”小谢挚有些沮丧。

“大概是的。”

小谢挚垂下头,沉默了好久也没说话。

狐族神王耐心地等待着她。

“姐姐,我想到了我想要什么啦……”

过了很长一会儿,小谢挚才抬起头,重新振作起来,显得不那么难过了。

“想要什么?”

女人恢复了慵懒的做派,弯起眼睛,镇定地笑问她。

这是她所擅长和习惯的领域。

身为喜好在尘世四处游历的狐族,她活过无尽的岁月,见过无数的生灵,看到过无穷的欲望与挣扎、执念与恶意,她自认为是红尘中的观察家和探索者,对人性有着深刻的了解,只是从中经过,却绝不沾染半分。

据她猜测,谢挚应该是想要完整的凝神法。

看在这人族小孩合她眼缘的份上,她也不是不可以大发慈悲地指点——

“我想要您抱抱我。”

小小的孩童上前来,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腰。

“……就像被我忘记的那个人一样。”

狐族神王愣在原地,身后的十条尾巴都僵硬地绷直了。

她没想到会这样。

没想到,谢挚想要请求的,会是这个。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抬起手准备摸摸女孩的头,小谢挚便已经飞快地结束了这个简单的拥抱,从她怀里退出来了。

“谢谢您!”

人族小孩对她认认真真地道谢,眼睛很清澈,“您真好!”

“……噢。”

神王呆呆地答应了一声,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

啊呀,白白浪费了一次无上机缘!眼睛婆婆痛心疾首地跺了跺脚,拄着拐杖坐到一旁的陨石上,独自生闷气去了。

刚刚说错了——这小孩跟姜微本人一模一样,都一点都不可爱!

“既然如此,我就与你在这里坐着,静静地说些话吧。”

雪白的狐尾组成了一个花朵似的美丽形状,神王在尾巴椅子上坐下,望向眼前的浩瀚星空,看到了星空中心如恒星一般炽烈耀眼的金字经文,便是一怔:

“……那是姬白落的东西么?”

她在它上面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姬白落是谁?”

小谢挚困惑地问她,“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只听过姬太一和摇光大帝姬宴雪。

“你竟然不知道吗?姬白落就是姬太一,神族的万古一帝,太一真神。”

神王看了女孩一眼,方道:“太一是她的号,白落,才是她原本的名字。”

“我不知道……”

这下连谢挚也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即便是红山书院藏书如此丰富,也从来没有书籍记载过太一神的真实名字,她还以为太一就是太一神的真名呢。

“哼,她的名字果然还是没有流传下来啊……”

女人的话语似乎是在嘲讽,但神情间却有些恍惚的感伤。

“太一与我,亦敌亦友。”

神王忽然叹息了一声,语气低落下去。

“我们在少年时是很要好的伙伴,但是后来,却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敌。”

“但现在,不论是她还是我,都已经死去很久了,那些往事爱恨,如今想来,似也可以都付之一笑了。”

那场夺运之战,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

“您……”

小谢挚凝视着神王的侧脸,感受她此刻心中的复杂心绪,有些不知所措的紧张。

女人雪白的长发在星穹里轻轻晃动,像舒展在深深的海水之中,蓝眸中倒映着点点星芒,仿佛隔着繁星看到了那些久远的时光:

“我小时候,神圣种族之间的关系还很紧密,我们都居住在九重天上,小辈在一起共同学习修行,只有她,从小就跟我们不一样。”

姬白落天资绝伦,在极年少时便证得了神王之位,即便在神圣种族的历史上,也堪称空前绝后。

神帝喜不自禁,暗中对自己的老朋友赞不绝口,可以说,只要不出意外,姬白落一定会继承父亲的帝位,成为神族有史以来最年轻、最伟大的君主。

姬白落是个很温和的人,爱开玩笑,有点顽皮的孩子气,身上也没有神族惯有的狂傲不羁之气,反而显得很闲散不羁。

她喜欢和所有种族交朋友,并且极富个人魅力,五州之中,到处都有她的同道与伙伴,还曾救起过一头受伤的小白象和一只丧母的小绿狮子。

那白象与碧狮都只是普通的宝血种,并不是什么特异强大的神兽,虽然神帝认为这有损于女儿的身份,但姬白落还是坚持要将它们留在自己身边,甚至还曾亲自为它们完善改进宝术符文。

后来星星海被探索发现,五州大震动。

狐族希望离开五州,前往星星海居住,真凰只愿与故**存亡,而神族与真龙都要求毁灭星星海以保留五州。

与此同时,五州世界衰弱的速度还在不断加快!

龙皇率先提出发兵削减人族的数量,神帝予以赞同,他们一致认为,人族繁衍得太多太快,消耗了五州太多资源和能量,倘若再让他们这样发展下去,会威胁到自身的地位和五州的安危。

而当时,她身为初登狐君之位,对内对外都并没有足够的威信和话语权,兼之狐族的实力在神圣种族之中稍显逊色,虽然心中不赞同这群好战的神族与真龙,但也终究没有反驳,只是默认了这一决定。

她想过姬白落会惊怒,会悲伤,会难以置信,会质问自己的旧友,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姬白落,那个在她印象里不恋权势,总是喜欢读书和到处游历的人,会杀掉自己的父亲,联合人族和其他种族发动神战。

过往的记忆浮现在她眼前——

“姬太一!你到底还要杀多少人!”

口中吐出大股神血,狐族神王捂着胸口倒退数步,蓝眸几乎要喷出仇恨的火焰来。

“你已经杀了你父亲和龙皇,如今还要杀我么?你的心肝到底是什么心肝!”

现在已经无人敢唤姬白落的真名,而只敢称她的号——太一。

即便是对她最为仇恨的人,也一样,足可见姬太一到底在五州万族之中留下了多大的震撼。

姬太一并不答往日旧友的话,只是平静地拎着剑走上前来。

“我刚刚杀掉了你族的老祖,清弥天尊。”

金发女人的白袍和面颊俱染着神血,神色镇静地给她丢过来一条软塌塌的狐尾。

“这是我斩下她的尾巴,清弥天尊在我幼时待我不薄,你替我将她安葬了吧。”

“……啊……你……你竟然……”

狐君颤抖着双手捧起那条血淋淋的狐尾,自通红的眼睛里流下泪来。

清弥天尊,乃是她的老祖母,姬太一居然斩杀了她!

“别担心,我不杀你,我知道你并没有真正参战之心,也是为势所迫,这才如此。”

姬太一冷静地道:“现如今,你族里的长老已经陨落七成,剩下的都是年轻人,而你是其中修为最高者,可以彻底地掌握狐族的权力,真正拥有狐君的地位了。”

“……你怎么有脸面跟我说这些。”

狐君冷笑着对她啐出一口血来,她此刻恨不得将姬太一生啖。

“不要恨,长青。仇恨没有任何好处,这只能侵蚀你的心,使你看不清自己的命运和前路。”

姬太一并不动怒,反而只是收起剑,走近元长青身边,盘腿坐下,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直到姬太一坐到自己身旁,年轻的狐君,元长青才注意到,她受了极为严重的伤,金色的神血正淅淅沥沥地在女人的胁间淌下,完全打湿了她的白衣。

……是了,纵然姬太一再怎样惊世绝艳,可她先斩亲父,再杀龙皇,在无休止的惨烈战斗之中,也不可能不受伤。

“我父亲觉得人族消耗的资源太多,但其实,我少年时便曾计算过,仅神族一族,一年所耗去的能量,比殷商建国数百年以来消耗的所有灵气,加起来都多,他们发兵的理由,只是个虚伪的借口。”

仰望着头顶的血红天穹,姬太一静静地说。

“我想,这一点,你应当也是知道的。可你却只是默认了龙皇的决定。”

“我……”

面对着旧友平静的诘责,元长青说不出话来。

但她又能怎么办呢?她毕竟是狐君,她首先应当忠于自己种族的利益,再谈什么别的东西。

“神圣种族占据了五州九成资源,所以才能成神圣种族之神圣。不朽尊贵,高高在上。其他种族受表象迷惑,反倒真心实意地以为神圣种族是优等种族,而自己是劣等种族了。”

“但其实,所谓的神圣种族,实是五州最大最恶之蠹虫。”

姬太一简洁冷静地作了总结。

“你背叛了神族……”元长青喃喃地说。

“是的。事实上,我背叛一切,长青。”女人仍旧温和理性。

“但那些枉死的真龙与狐族,难道就不无辜吗?”

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元长青提高了音调。

“何来无辜之说呢?屠灭人族,不是真龙提出来的吗?不是狐族默许过的吗?每一个神圣种族的光荣,都建立在其他种族的血泪之上,假如一个龙族为水晶宫里小山般的珍宝感到自豪,那么他就不无辜。何来无辜之说呢?长青,你同情错了人。”

“而且,长青,我想问你,假若神族与龙族的联兵真的将殷商屠国,就像千年前兴起的毕方一族一样,你又会觉得他们无辜吗?”

姬太一看了一眼元长青面上凝固的神情,摇了摇头,陈述道:

“不,你不会。你或许会同情,感到自己身上有一些罪孽,但你的同情很浅薄,只是流于表面和稍纵即逝的,而且这同情还会使你觉得自己高尚。因为你毕竟是狐族,而不是人族或者毕方,这些你认为卑贱愚昧的种族。”

元长青说不出话来。

她近乎有些恼怒地发现,姬太一说得是对的,她的确就是这样想的。

她觉得人族是些愚民,肮脏而又贫穷,还总是试图以残酷的祭祀向神祇献媚。

诚然,她并不厌恶人族,可她显然也不认为,人族是自己的同类。

金发的女人缓缓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疲倦的身体。

她温和地拍了拍元长青的肩膀。

“你是对的,长青。五州终有一天会衰亡,星星海才是未来。按照你的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我相信,你会将狐族带领得很好。”

“神明的时代早已过去,这天下,也是时候该还给天下人了。”

轻轻慨叹着,姬太一离开了北海。

这就是姬太一留给元长青最后的记忆。

数年之后,她便听到了姬太一失踪的消息。

有人说太一神已经自尽,也有人说太一神前往了星星海,可是凭借着对姬太一的了解,元长青相信,真相一定更接近于前者。

“我曾笑话过她这名字起得不好,一生奋斗下来,抛头颅洒热血,后人不见得会感激记得她,反倒或许会认为她叛君弑父,擅杀无辜,对她有种种偏见……”

注视着面前缓缓旋转的星云和璀璨的金字经文,神王轻声说。

她记得,姬太一一直都很喜欢看星空,觉得星穹很美。

她那时会知道,自己将会在这无尽星空之中孤独地粉身碎骨吗?

“白落白落,终究也只是一生白茫茫,什么也落不下。”

“她是一名真正的战士,一生都在战斗……甚至不肯放过自己,连她本人的命,也要革掉。”

元长青想,自己到底还是尊敬姬白落的。

虽然她仍旧不能完全理解她,但她已经不再恨她。

“……不,您说得不对,太一神并不是什么都没落下。”

小谢挚忽然出言反驳了神王的话。

“怎么说?”

元长青一怔,随即很感兴趣地微笑起来。她倒是很想听听,这个看起来像个漂亮瓷娃娃似的人族小孩会怎么反驳自己。

“她留下了很多很多,大荒里,人人都尊敬爱戴她,崇敬自己曾经的领袖;在红山书院时,夫子每餐之前必定要祭奠太一神,因为如果没有她,就没有人族的现在,我们就不能安坐用餐。”

小谢挚认真地扳着指头挨个计算:“甚至连我,也是太一神的遗产之一。”

“她的肉身或许会毁灭粉碎,可是她的心和精魂永远燃烧在天地之间,保护鼓舞着一切勇敢善良的心灵,激励我们向前进。”

“太一神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落下,正相反,五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她的荣耀与勋章。”

小谢挚轻声说。显然,元长青刚刚讲述的一切,给了她极大的触动,引发了她许多的思索。

“唔……”

元长青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她终于伸出手,揉了揉人族小孩的脑袋:“没看出来,你还挺有意思的。”

“我想,假如太一还活着,一定会为自己有你这样一个学生和传人,而感到欣慰的。”她柔声道。

吾道不孤,大抵如是。

“太一的金字经文,你只得了上半部,可以教你如何从凡体修至仙人,至于下半部,我曾听闻,似乎在南大沼出现过。你若想要成神,就得找到它。”

神王的身影缓缓消散在谢挚的识海当中,作为一抹残存的神识,她只能留存几刻而已。

“在这之前,你可以先试着修行补全我的凝神法。我在陨落时,故意毁去了凝神法的一部分,为的就是考验后来者,看她够不够资格得到我的真正传承。”

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女人笑着冲小谢挚眨了眨眼,狐族的风流妩媚之意顿显。

“我那时的天资仅逊于姬白落,同时也是狐族至今唯一的十尾,其实也算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天才呢。”

第175章 小莲花

小谢挚往前奔了几步,试图抓住神王的衣角。

“她走了……”

她松开手,掌心空空无物,面上的神情有些怅然。

眼睛婆婆拄着拐杖站起身,拍了拍女孩的肩膀,生硬地安慰她:“不用难过……她本来就已经死去了很久了,你方才见到的,只是凝神法中残留的一抹意识,也无所谓什么走不走。”

“嗯……我知道的……”

话虽如此说,但小谢挚还是失落地垂下了头。

这样的倏忽聚散,刚见面便转瞬分离,余生再也不能得见,在她的印象里,仿佛已经出现过许多次了,她照旧还是这样感伤怅然。

“你……”

谢挚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她对这个凝聚出来的小人充满好奇,一直等到狐族神王的意识消散之后,这才向她搭话。

“我叫谢挚。你叫什么名字,是叫——小莲花吗?”她有些犹疑地问。

方才听到这小人这样自称,谢挚便觉得奇怪:她从没听过这个称呼,但这称呼,却意外地让她感到一股莫名的熟悉。

“是呀!”

小莲花点了点头。

“这名字,是你自己给自己起的吗?还是别人?”

假若这小人竟然会自己给自己起名,岂不是说她诞生了自我的意识,变成了一种类似于第二法身之类的东西?

第二法身,那是真龙的法门,最初原本是为房。中淫。戏助兴而创生,之后真龙倒是惊奇地发现,这第二法身,于修行一道上也颇为有用,于是便将它推广到族人之中了。

但不知为何,真龙又忽然将这门术法列为了禁术,严禁族人再修炼第二法身。

有传言说,这是因为一头真龙修出的第二法身拥有了自我的意识,渐渐对自己从属的地位感到不满足,也不愿意再对本体俯首听命。

有一天,他终于忍耐不住,以极残忍的手法杀害了对自己毫无戒心的本体,而自己摇身一变,成为了原身。

他扮演得像极了,不论外貌,还是性格,亦或是行事作风,简直都与本体一模一样——如此过去数月,竟然也没有被他人发现。

但是东窗终于事发,龙族还是察觉了不对劲,慌忙将这具第二法身秘密处理掉了。

这件事情让真龙大为震悚,纷纷回去杀掉了自己的第二法身,从此对此术讳莫如深,严禁族人再修行。

万年前夺运之战爆发,龙族惨败,远走星星海,第二法身之术便从此彻底销声匿迹于五州了,只在最古老的典籍中还隐约残留着一些记载的痕迹。

谢挚之前在红山书院时常常泡在藏书阁里,她生性好学,好奇心重,整日天南海北地读书玩,见到什么都要翻开看两眼,那时便曾读过关于第二法身的文献,这时看见这凝聚出的小人小莲花,才情不自禁又记了起来。

要是这凝神法竟是个与第二法身类似的术法,那还是应当将这小孩尽早毁去——她并不想日后被一具分身刺杀,从而鸠占鹊巢。

思及此处,谢挚不由得心头已经涌现几分杀机。

但紧接着,她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不是呀。”

小莲花很快地摇头否认了谢挚的话,声音软软的,“这不是我起的名字,是……是……”

说到这里,小莲花显出困惑苦恼模样,就此卡住,对到底是谁为她起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呜……我想不起来……”小莲花着急又委屈地抿起嘴,看起来好像又要哭了。

谢挚大感震撼,同时还有些羞愧——她不知道自己小时候这么娇气爱哭啊?

“那就不想,不想了……噢噢,乖……”

眼睛婆婆连忙躬身哄慰女孩,还不忘抬起头狠狠地瞪了谢挚一眼,意思是叫谢挚不要再逼问,惹哭了小孩还要她哄,瞧着也怪心疼的。

但那小孩不就是她吗!婆婆怎么还厚此薄彼呢?!谢挚一时无话,只得暂且将疑惑按下。

算了。

狐族与龙族的修行方向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想来即便凝神法与第二法身看起来有些相似,但在本质上也是不同的,并不必太担忧。

更何况这小莲花如今还刚刚诞生,尚且幼小孱弱,只有四五岁模样,并无太大危险可言。

若今后她暴露出什么异样不妥之处,届时再将她镇杀即可,又何必在意那么多。

将这百般想法一瞬间在心中转完,谢挚面上丝毫不显,只是微微一笑,镇定道:“好,那便暂且不问了。婆婆,请您出来吧,这一遭传法,真是麻烦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