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荒原
天衍宗,天峰。
一只雪白的小灵鸟轻车熟路地悄然飞入云清池的房舍,在窗前歪头而立,眼眸漆黑似小珠,只有短喙与脚爪是鲜红如脂玉的。
这是谢家专用的传讯灵鸟,号称千金不换。
云清池仍旧在临案专心写字,身形笔直端正,目不斜视,清冷淡雅,仿佛没看到它的到来似的,直到那灵鸟终于按捺不住,清清嗓子,开始主动告知她谢惜自的话。
“……也可以,让谢挚从此不能轻易于世露面,只能被养在天峰之上,成为她一人的禁。脔。”
灵鸟的嘴巴不断张张合合,说出的却是谢惜自的声音,它将谢惜自的音色学了个十成十,分外惟妙惟肖。
云清池神色不动,对灵鸟的传音置若罔闻一般。
直到听到“禁。脔”两个字,女人执笔的手腕才极细微地顿了顿,笔下颤出一道歪斜的痕迹;但紧接着,又被她若无其事地掩饰过去了。
云清池搁下笔,收拢纸卷,缓缓地抚平桌面。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镇定自若地看向灵鸟;其实,她是在透过这灵鸟,与谢惜自对视。
谢惜自太聪明,也太懂她。
云清池觉得心惊。
这个目盲的病弱女人,有一种近乎可怕的清醒与敏锐,她看事情,比绝大多数耳聪目明之人都更清楚长远。
这些时日,越接触谢挚,云清池便越觉得喜爱,这喜爱与她少年时喜爱一件珍宝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想要占有谢挚,并且最好还是独占。
谢惜自的“禁。脔”二字打动了云清池的心,她不由自主想象了一番那样的画面,发觉自己竟然十分期待。
期待谢挚为她一人所有。
“谢家主怎么能够确定,谢灼就是预言里的那个救世之人呢?”
她刻意不去回应谢惜自最后的提议,只是平缓地道:“分明,谢挚的修行天资与心性品行都更胜谢灼一筹。何况她从小所处的环境,比谢灼要艰难很多。”
这难道还不能证明谢挚比谢灼更似所谓的“莲种”吗?
灵鸟乌黑的眼珠动了动,云清池便知道,那是谢惜自听见了她的话。
“宗主有所不知,我前年,曾请白泽主上为谢灼评断过一回天资。”说话的是谢惜自,她正在借灵鸟之口与云清池交谈。
白泽生而知万物,是渊博通灵的瑞兽,它们有一项天赋神通,便是评判他人的天资,预估此人日后能在修行之路上走到何等地步,但白泽主上平日极难请动,绝不轻易动用这项神通,也就只有谢家家主谢惜自,能请白泽主上为女儿预估天资了。
除过白泽之外,听说还有西荒雍部的祭灵石有类似的功效,但中州人素来*瞧不上西荒,自然也不愿相信西荒主城的一块石头。
“结果如何?”云清池问。
“白泽主上探得,谢灼有登神之资。”谢惜自的声音仍旧平静。
……登神之资。
云清池轻轻地掐了掐掌心,脱力似的朝前撑住桌面。
她发簪上的碧珠摇来晃去,愈发衬托出了女人莹雪似的容色,与眉心的一点火红朱砂。
也就是说,预言里的那个人是谢灼了?
她真不愿相信,这人是谢灼,谢挚是莲种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但是……
“人皇的旨意已经发出,宗主愿承旨吗?”
谢惜自紧追不舍:“当年剖心取种,稚拙双子俱性命垂危,但如今今非昔比,她二人都已修得道宫境界,且都以肉身强大坚韧名,想必,定不会再如前次一般重蹈覆辙。”
“……那若是谢挚死了呢?”
话虽如此说,但剖心岂是轻伤?谢挚受到的伤害还是极大,云清池恐怕她会有性命之忧。
灵鸟张开火红的喙愣在原地,一时没有说话;谢惜自应当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陛下要求长生世家各出一位仙人,我派出的是最不擅战斗的一位仙人,也对他嘱咐过,战斗时不必尽力,”她答非所问道:“对谢挚的性命,我已经做了一些努力。届时能不能活下去,还是要看她自己的命数。”
云清池听明白了谢惜自未说明的弦外之音,良久才微笑道:“家主修的不是无情道,可有时候,却较清池更加无情,成大事者当如是。”
谢惜自也懂得云清池话语间的讽刺之意,并不在意,只是道:“宗主愿承旨么?倘若谢挚能自愿取种,会比强取好上许多,不至于受太重的伤。那孩子是初次涉情,对你爱慕依恋之心甚重,想来不会不听你的话。”
“而且,若你能前去一道追击,也可暗中保护谢挚一二,实百利而无一弊。”
云清池不言不语地抚平衣袖,缓缓站起身。她身边有一柄莹白神剑悄然浮现,其上龙气蒸腾缠绕,有五爪金龙虚影嘶吼咆哮,极为不凡。
她握住剑。
天衍宗上空中静静悬浮的金字谕旨猛地爆出一阵璀璨光华,令整个仙宗的弟子都惊讶地仰起了头。
云宗主接受了人皇的旨意!
长生世家各派出一位仙人,在金吾卫统领的带领下,以大神通跨越无数距离,顷刻之间已至谢贼身在之地。
天衍宗宗主承人皇谕旨,亦前往北郡为众仙人压阵。
此次中州出手,必要诛杀凶兽饕餮与叛贼谢挚!。
“不知道碧尾狮跑出中州了没有……”
骑在奔跑如飞的饕餮脊背上,谢挚忧心忡忡地自语道。
自从碧尾狮离开之后,不知为何,之前一直没有断绝过的追兵忽然消停了一段时间,让她和饕餮有了难得的清静,可以全力逃跑,不被牵绊住脚步。
这原本是好事,可谢挚却总觉得有些不安。
……太安静了。
静得有些不寻常。
虽然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但谢挚知道,人皇不是会轻易放过“叛贼”的人。
她抬头望向前方,前方乃是一片宽阔的荒原,天空中积蓄着层层黑云,滚雷与狂风正在其中酝酿震颤,离地面压得极低,几乎要垂坠下来。
穿过这片荒原之后,她们就能抵达潜渊旁边的小城,彻底逃出中州了。
此时的境况,也恰如这天色。
正值黎明前的最后一点黑暗,却也是最深、最暗、最可怖的一点黑暗,弥漫着一股寂静的不祥之气。
倘若能熬过去,便生;熬不过去,便死。
而前方正好是一片开阔荒原,谢挚紧张地远远眺望,动用大观照瞳术四处观望,握住饕餮的角,不让它向前继续跑。
……无遮无拦地暴露在这样的地形里,是很危险的。
“你别整天胡思乱想的,”饕餮倒是浑不在意,大大咧咧地抬起脚爪便往前迈,“别怕,有我在,谁人可挡?”
谢挚都快被它气笑了,趴在凶兽背上揪它的耳朵:“中州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仙人境,你口气怎么这么大?”
若不是鲲鹏宝术动用一次消耗的血精太过庞大,她一定不骑这头自大而又贪吃的饕餮,而是乘坐鲲鹏直接飞走了。
归根结底,鲲鹏宝术并不是道宫境修士可以驾驭的,谢挚在道宫境还能勉强使用它,已经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奇迹了。
据谢挚估量,她应该得等到突破脉种境才能真正参透鲲鹏宝术,对其如臂使指。
“嗨,怕什么!这辈子除了我主人,我饕餮就没怕过谁!”
饕餮得意洋洋地吹了吹胡须,志得意满道:“跟你说,小孩,管他来什么人,保管我呐,来一个,吃一个,来两个,吃一双!刚好给我加加餐!”说着它就不顾谢挚的阻拦,威风凛凛地奔入了荒原。
直到跑过荒原大半,还是没有丝毫异常,饕餮不由得傲然道:“你看,我都跟你说了吗不是,没人敢招惹——”
就在这时,自天空的云层之中忽然击下来一道粗有数丈的火红雷霆,直直劈在饕餮面前,大地裂开了一道漆黑的深渊!
云层中跳出来一个须发火红的老者,手持双锤,怒目圆睁,胡须与头发像流动的火焰在空中翻滚,眼眸中有雷霆出没,随着他情绪愈作,须发舞动得愈发剧烈。
他用力推开身边一个修长文雅的男子,显然极为恼怒焦躁,骂道:“谢庭小儿,休得误我!你说卜得诛杀谢贼的时机不对,几次三番阻拦于我,要我再等等,到底是何居心!?”
“再等,谢贼就要逃出中州了!”他指向下方惊疑不定的饕餮谢挚。
谢庭倒不动气,闻言只是微笑:“王老教训得是。”
“……哼!小子,不要让老夫抓到你玩忽职守的把柄!”
王姓老者最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毫不吝惜自己的威胁;但他们同为仙人,共出名门,此次又一道奉人皇谕旨前来诛杀叛逆,即便是他,也奈何不得这阴奉阳违的谢庭。
真是奇了怪了,这谢挚并非谢家人,只是出身西荒的一介卑贱蛮女,谢家居然隐隐有包庇谢挚之意,难道只是因为同为本家,便要如此么?
此事之中,定有谢惜自暗中授意——说不定,她就是乐见谢挚毁坏王家的药园!王姓老者咬牙思量。
想到这里,王姓老者不由得怒火更盛,转而发泄到下方的一人一兽身上,他高高举起金锤,重重敲击数次有余,声音震耳欲聋,在双锤之中迸发无尽雷霆火光。
“雷火灭世!尔贼纳命来!”
饕餮早已急急将谢挚从背上甩下,严严实实捂在肚腹之下,不躲不避地站在原地,朝着奔涌下来的雷霆火光张开嘴巴,口中有漆黑漩涡凝聚旋转,符文运转不休,竟然是意欲将其吞噬!
第162章 边缘
“轰隆隆——”
数声巨大声响滚动与天地之间,几乎可以刺破众人耳膜,大地龟裂,浓烟滚滚,仿若刚刚经历一场灭世般的地动山火。
这是真正的仙人之力,一挥袖可裂五州,一瞠目可惊万民!
“吼!”
饕餮不甘示弱,直直蹲坐在原地,大大巨口,口中的漩涡变大百倍不止,竟是将王姓老者的火焰雷霆一口气全部吞入了腹中,甚至连烟雾也没放过!
“这……这是传说中的吞噬符文!将其运转到极致时,甚至不输阵于神圣种族的本命符文!”
老者口中呐喊,但眼中却放出了兴奋激动的光,显然振奋不已。他是王家有名的好战之徒,最喜欢与人生死搏斗,其证得的仙人大道就与战斗有关。
“好!今日便让老夫斩下你这孽兽头颅,献给陛下做酒樽!”
他在云端上并拢双指,重重戳了三下自己的眉心,自双眸中缓缓驶出一座火红战车,其上分明没有生灵拉动驾驭,但却疾驰如飞!
紧接着,在他耳、口之中亦涌出无数银色飞剑,遍发璀璨光芒,在半空中组成了一个穿着重甲的巨型武士,纵身一跃,跳进了火红战车之中!
老者负手畅快大笑:“这就是老夫的仙人道——极战之道!”
他将整座肉身都炼制成了一座储存法宝,身体之中已无血肉骨骼,而都是无穷无尽的各式武器,追求战斗之道已经几近疯狂,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兵人!
极战之道,除非战出胜负,否则不死不休!
饕餮摇头摆尾,眼眸血红,显然也对这疯狂的老者颇为忌惮。
它浑身鳞片尽数张开,人立而起大吼一声,自身前缓缓张开了一副神秘景象,其中有无数生灵竞相互食,最后化为宇宙之中一个寂静运转的黑洞漩涡,连阳光都能扯进去撕碎吞噬!
那是饕餮的吞噬道大道图景!
饕餮此次,一开始就直接张开了大道图景,这表明,它对这次战斗也相当重视!
老者身旁的年轻女人见状意欲上前助力,她是崔家派出的仙人,又被老者瞪眼拦下:“干什么!啊呀……你这个小辈不懂规矩,不甚有武德!”
“强者之间的战斗,岂容他人插手!”
制止住其他仙人帮助自己的动作,他大喝着迎上前去,红发红须涌动如浪:“孽畜,老夫今日当替天收你!”
饕餮亦捶胸大吼:“我倒要看看,是你能砍下我的头颅,还是我将你撕碎吞噬!”
一人一兽俱彻底展开了大道图景,下定决心要让对方尸骨无存,天地之间弥漫开一股可怖的气息,仿佛上古时的神战重临!
“去!”
老者挥手一指,火焰战车当即隆隆驶下,以摧枯拉朽之势撞向饕餮,其上乘坐的巨大银甲武士高高举起大剑,缓缓向下劈去,一剑可以斩破无尽深渊!
“孽畜,前来受死!”
饕餮一把抓起谢挚,飞快地塞入口中作为庇护——片刻之后,这里将化为一片劫土,再无她立足之地,倘若谢挚再暴露于荒原之上,转瞬就会被仙人对战泄露出的丝缕波动冲击得灰飞烟灭!
“老匹夫好大胆,竟敢口呼殷商镇国神兽为孽畜!”
把谢挚在嘴巴里好好地安顿好之后,凶兽这才一跃而起,一边抬爪迎击武士战车,一边将大道图景运转到最极致,躯体上爆发无量辉光!
这场仙人之战,胜负分出之时,死生亦定!
“轰——!!!”
一人一兽的大道图景碰撞在一起,可怖的滚滚冲击波如洪水海啸一般奔涌而出,这片荒原上的每一颗碎石都被震荡得弹跳而起,大地片片碎裂,连天穹上的层层深厚积云也被彻底震碎,露出了明蓝的底色!
“怎么了,谁胜出了!”崔家女子焦急地振袖,挥开面前的浓浓烟雾。
她刚一扫清眼前,便看到了一双锋利的爪子攀上了他们所立身的这块仙云;紧接着,饕餮的巨大头颅便探了出来!
黄澄澄的巨眼如同灯盏,在云霄上发着光与她对视,缓缓地眨了眨眼皮,令她自灵魂深处升起一股本能的森寒畏惧。
人族的修行天赋在五州万族之中,并不算上乘,只能算作中等,这来自种族的本能压制,即便是仙人也难以克服。
遗落种对战人族,具有天然的优势!
饕餮化作法天象地模样,身形膨大数十倍,变成了一头山峰般巍峨的巨兽,踮起脚来,将爪子悄无声息地搭在了仙云之上,竟是想拦腰抓住老者,将他丢入口中吞食!
与此同时,饕餮的大道图景光芒大盛,终于完全压过了王姓老者,火焰战车与银甲武士爆裂开来,散作千万粉末!
胜负已分——漩涡淹没战车,吞噬胜过极战!
“糟了!王叔落败了!”
女人大惊,当即闭目轻叱,一副烟雨蒙蒙的秀美山水景象当即在她身后展开——那是她的大道图景,名曰山雨之道。
她要诛杀饕餮,免得它伤到王姓老者。
荀家的仙人亦急急摇动手中所持的铃铛法宝,只有谢庭一人远远地抱臂而立,敷衍地在指间结出一个浅淡法印。
他以推演阵法证得仙人,于战力上其实颇为薄弱,并不是适合战斗的仙人,更何况家主在来时还曾暗示过他,要他不必对此次任务太过上心,或可找机会放谢挚一马。
“……好强的道……!”
伴随着战车武士的碎裂,王姓老者躯体巨震,捂着胸口后退了好几步,自口中喷出鲜血,染红了胸前的布料。
“是老夫败了……是老夫败了啊!”
他脸色灰白,失魂落魄,连飞舞的须发都停止了涌动,在一瞬间由火红褪作雪白,仿佛老了几千岁,连身躯都变得佝偻了几分,没了之前的狂放骄傲:这是一个将战斗视作生命的人,一旦战败,也即是他性命彻底终结之日。
荀崔两位仙人的大道图景即将彻底展开,但饕餮性莽,仍旧不闪不避,硬是张开嘴巴,赶在最后一刻,嗷呜一口将王姓老人吞下。
王家的府邸深处,同时响起一声含惊带悲的痛呼:
“六老祖的魂灯熄灭了!!”
“长生王家,极战仙人陨落!”
歧大都城东的青钟缓缓敲响数次,声调悲凉沉痛,以示哀悼。
“王老!!”
其余两人仙人俱咬牙,她们并不是王家人,平日里甚至还与王家常有摩擦,但在这一刻同样心痛难当。
盖因仙人极难证得,需要历经千辛万苦、消耗海量资源才能铸就无垢仙身,还可以以大道图景造福无数后辈,每一位都是珍贵的宝藏,即便今天的中州已经如斯强盛,独冠于五州当中,也不过才有二十余位仙人而已。
任何一位仙人陨落,不论是对大周,还是对中州,是极大的损失!
“汝道,乃小道也!吾之吞噬道胜于你!区区人族老朽,被我一口吃掉!”
饕餮趴在云边,得意地咆哮。
还没耍够威风,数不清的雨丝便缓缓飘至饕餮眼前,令它瞪着眼睛噎住了,“这是……?”
“哧——”
下一刻,无边的风雨便席卷了它的全身!
这雨丝看似细柔温软似烟波,但却含着一股可怖的磅礴巨力,直接突破了它坚韧强大的肉身,划破了饕餮的皮肤,剥落下大把鳞片!
崔家仙人的大道图景也展开了!
“嗷嗷……”
饕餮痛呼连连,身形不断缩小,它自恃为上古遗落种,肉身分外强大,因此才敢在敌方多于自己数倍的情况下,冒险强行诛杀王姓老者;
但现在,这两位年轻仙人的强大程度,真可超出了它的预估!
自降生以来,它还从没受过这样大的苦。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便是我的山雨之道!”崔家仙人大喝。
“冰海磁山道,开!”
荀家的仙人也展开了自己的大道图景,乃是一座悬浮于冰海之上的墨黑铁山,看似乌黑如墨,其实其上叠加累积了无数种颜色,因此才最终显作黑色,凡其所到之地,可以磨灭镇杀一切敌!
“谢庭何不助我?”
崔家仙人怒呼,“难不成谢家仍然心向前朝,要与周天子作对吗?!”
这项罪名极重,任谁也担当不起,即便谢庭懒于插手,此刻也不得不加入战局,他自怀中取出一柄仙光弥漫的青蓝匕首,随意朝下抛去。
“杀饕餮,斩谢贼!”
三大仙人联手,要镇压饕餮于此地!
饕餮见势不妙,果断扭身便跑,早已开始拔足狂奔。
即便它是遗落种,可也不能同时对战三位同级别的仙人,更何况它还没有法宝在身!
“这下打不过了!三个打一个,这不是欺负饕餮吗!我跑了!”它大吼着抱怨。
漫天的细雨与沉默的铁山已经追击而至,铁山发出万丈彩光,大大减缓了饕餮的速度,使它感觉自己如同踏足泥潭之中,几乎不能自地面上拨出脚爪;而无边细雨则无孔不入地包围了它,在饕餮身躯上割开数不尽的伤痕,仿若洒下了一场鲜红血雨!
“嗷嗷嗷!疼死我了——”
饕餮吃痛,仍旧在咬牙狂奔,不时回头张口喷出一道漩涡黑洞,吞噬掉了许多包围自己的雨丝。
但这些雨丝实在太多,连它也不能吞噬完全,仍在饕餮身上继续割下大块莹灿血肉,甚至露出了底下的森森白骨!
顷刻之间,饕餮已经化为了一头从血水里捞出来的灵兽,形容惨烈,狼狈不堪,再无遗落种的威风模样。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就能跑出去了……!”
自饕餮浑身上下涌出大股鲜血,它咬紧牙关,勉力支撑,但四肢却越跑越软,越来越无力——它失血太多,已经在三大仙人的联手镇压下,流逝了太多生机,此刻几乎濒临在死亡的边缘。
饕餮勉强瞪大双眼,在渐趋模糊的视野中看到,潜渊已在数十丈开外的不远处,甚至可以望见潜渊中时时喷涌的灭绝气了。
传送大阵的热闹人声甚至传到了它的耳朵里,只要,只要它再振作起来,挣扎着奔跑出去,冲入传送大阵,就能——
细密雨丝再次侵袭而来,贯穿了饕餮的右前爪,遍体鳞伤的凶兽终于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歪,重重地倒了下去。
“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饕餮口中不断溢出鲜血,喘息不止,颤抖着身躯努力尝试起身数次,仍然不能成功,最终只能筋疲力尽地再次摔倒在地,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前方,显然极为不甘。
希望就在前方,可它却再也跑不动了。
“今日便教你这孽畜血洒此地!”
荀崔二位仙人再次联手,大道图景铺满天穹,自掌中推出一张金光灿烂的掌印,看似极缓,其实极快,携着一股不可抵抗的如海秘力,在空中极速放大,向下拍击震荡而来!
这是携带着仙人滔天怒火的掌印,倘若实打实地落在饕餮身上,必能让它尸骨无存,大地开裂数千丈!
在这最后关头,谢挚从饕餮口中竭力滚出,举起小鼎将已经陷入昏迷的凶兽收入鼎内,为它延命保身。
虽然脸色苍白,但谢挚还是义无反顾地举起万法剑竹,摆出了迎击的架势。
她知道,在仙人围攻之下,自己必不得活,但她不会投降,更不会后退,绝不!
即便要死,她也是该战斗而死!
掌印已经拍击到了谢挚近前,可怖的冲击波将少女的长发衣袍都吹得狂舞而起,谢挚神情决然,并不畏惧,已做好了今日粉身碎骨的觉悟。
谢庭脸上布满冷汗,他也知道谢挚必扛不过这一掌,想必会直接灰飞烟灭。
那样……他就不能完成家主之命了,但是此时此刻,要他如何阻拦荀崔二人?!
“嗡——”
正在危急之时,一声奇异的清鸣忽然响起,下一刻,那如海般磅礴的掌印巨力便被斩除干净,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谢庭长出一口气,自怀中摸出绢帕,拭掉额上冷汗。
……还好家主同他说过不必担忧,在他之外,还有一人会在关键时刻出手,保谢挚一命。
只是没想到,家主请动的居然是这位出了名的冷心冷情之人。
“是谁出手?”
荀崔二人俱惊怒——这世上,有谁竟还能如此轻易地拦住她们合力?!
白衣翻飞,朱砂灼灼。
“是本尊。”
云清池缓缓步了出来,轻晲下方满身鲜血的少女一眼,神情淡漠。
谢挚不敢置信地仰头望到她的身影,心神大震,浑身都在颤抖。
……宗主。
她要来杀她吗?连她也相信她是叛贼?
云端上的女人还是那样一尘不染,那样清冷如仙,那样令她不能转移视线,也……那样高高在上,无情无欲。
在这一刻,谢挚忽然觉得云清池无比陌生,她恍然发觉,自己好像并不了解宗主。
是的……之前那些亲密拥抱,大都是她撒娇求来的,宗主只有被她缠得受不住时,才会俯下身轻轻拥住她,在她额上落下带着安抚意味的一个亲吻。
……那都只是骗她的吗?
“自陛下处闻得孽徒谢挚叛国背周,本尊震怒愧怍,今亲赴北郡,愿为天衍宗斩除此贼。”云清池向仙人们颔首致意。
荀崔二人闻言都松了一口气,拱手感慨道:“宗主一心为我中州,果然高义!”
别人,她们还信不过,恐怕她要顾念师徒之情,从而暗中阻拦她们除贼;但云宗主乃是全中州最公正无私之人,谁都不会担心她会有私心——
云清池修的是无情道。
她的心中,只有大道,没有私情。
“本尊以为,以仙人之身,击杀一介道宫蛮女,恐有恃强凌弱之嫌,想来吾辈高标自持,当不为此事。”
云清池在解释方才为何震退她们对谢挚的攻击。
“这……”
荀崔二人对视了一眼,自方才王姓老者被饕餮吞噬的怒火中清醒过来,此刻都觉得亲手击杀谢挚颇于自己身份有失。
她们犹豫问道:“不知宗主有何高见?”
云清池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自她身后闪出一个背着长剑的美貌女人,双目微闭,恭敬地朝在场各位仙人长施一礼。谢挚认出来,她就是那个前几日站在持蛾女童身后,最终逃脱于饕餮之口的剑修。
“金吾卫七统领,常澜波见过诸位仙人。”
“我乃斩己境修士,掌有上古十大剑法之一的彼岸诀。”
“澜波不敏,愿为仙人分忧。”
第163章 断绝
上古十大剑法中最神秘的彼岸诀!
传说,彼岸诀乃是一位至强神王所创,她舍弃了实体肉身,而以魂体临世,勘破生死,抵达彼岸,到达了一种无限接近不死不灭的极境。
而彼岸诀就是凝聚了这位神王对大道之领悟的至高剑诀,现在,这样一个失传已久的神秘剑诀,居然又复现于人世之中!
得到众仙人默认之后,常澜波再次深深一礼,踏足半空如踏实地,一步一步朝下方的谢挚走去,背上被白布包裹的剑仍未取出,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睁开,仍旧微闭。
谢挚不理会她,仍旧盯着上空中的云清池瞧。
她好希望宗主能看她一眼,哪怕不用说话,只是一眼都好,那样她就不至于如此难过不安。
直到此时,她还是不愿意相信宗主真的要杀她。
可是,直到常澜波走到谢挚面前,那高立于云端的白衣女人还是没有垂眸跟少女对视一眼。
“谢挚,我知道你怀有青衣剑神的碧海天心诀,与彼岸诀同属上古十大剑法,我年长你五百岁有余,不愿以势压你,今日我不动用道宫境以上的修为,而只与你比拼剑法,何如?”常澜波平和地说。
“你我今日,也可以此一分碧海天心诀与彼岸诀的高低优劣。”
“胜者生——”
女人顿了顿,“败者,命陨剑断。”
谢挚从云清池身上移开视线,勉强定了定心神,握紧万法剑竹,低头问:“笋子,你觉得可以么?”
万法剑竹自翠绿剑身上滚过一道金芒,它少见地没有嘲笑谢挚,只是坚定地低声道:“跟她战吧,小挚。别担心。我会陪你到最后的。”
谢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复又睁开。她没再看天上的云清池。
“白象氏族,谢挚应战!”她举起万法剑竹,摆开攻击的架势,对准了对面的常澜波。
“何不取出你的剑来!”谢挚喝问。
很欣赏谢挚似的,常澜波含笑微微点了点头,而后她探手到身后,握住了那柄被白布包裹了数层的长剑,缓缓拔将出来。
白布悄然掉落在地,其下居然是空无一物。
她根本就没有背剑!
“这是一场无物之战……”
常澜波在空中抚过并不存在的“剑身”,“我的剑,也是一柄无形之剑。它无须有真正的实体,而只须存在于我的心中。”
她睁开双眼,眼中没有瞳仁与眼白,眼睛里只有一片纯粹的黑暗。
这黑暗朝谢挚席卷而来,如高墙一般包围住了她。
“彼岸不生不灭,乃为涅槃永恒!”
歧都,皇宫。
在一个巨大无比的棋盘幻境中,处处流淌星轨般的奇异痕迹,一位高大慈祥的老人立于一枚棋子之上,久久闭目不语,正在沉思下一步的解法。
这老人正是为保宋念瓷平安无事,而留在大周皇宫里修复上古棋局的孟颜深,他解局遇到了瓶颈,已经推演计算十日有余了。
忽然,老人若有所觉,缓缓睁开眼,抬起头望向远方。
他眉头舒展开来,神情放松宁静,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显然正想到了一副和谐温馨的画面。
“要是小挚在这里,就好啦。那孩子虽然诗文写得一塌糊涂,可是在推演一道上,其天赋真是无人能比……”
感慨着,孟颜深摇摇头,笑眯眯地捋了捋胡子。
他是很宠溺谢挚的。
身为圣人,他活了太久太久,见过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事,甚至连当今人皇也曾在红山书院学习过。
孟颜深的寿命已经快走向尽头,近些年来,他常常感到神思困倦,精力去盛年远矣;而谢挚,就是他这几百年中,收的最喜爱、最欣赏的一个学生。
像一束新鲜明媚的阳光,迅捷地照亮他苍老的生命,使他感到仁义之道不孤,百年之后终有人继。
“那孩子黏人,娇气,这次我离开书院这么久还不回来,她一定已经等急了!”老人想象着谢挚着急的模样,不由得一笑。
“不过,没关系,清池会帮我照顾小挚的……”
孟颜深安心地重新闭上眼睛,再次将心神沉入脚下的棋盘之中,衣袍无风自动,加快了解局的速度。
他已经等不及要回到书院,跟自己的学生们坐在一起喝酒谈笑了。
谢挚被无尽的黑暗包围,这黑暗如星空一般在她面前旋转凝聚,带着一股震撼人心的神秘伟力,无数旗帜、无数鲜花、无数人头纷纷在其中探出,旗帜上滚着团团锦绣,绣进鲜花的重叠花瓣中去,而人头则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美有丑,俱鲜衣美服,笑意满脸,笑嘻嘻地瞅着她,对她拱手作揖。
人头在谢挚面前翻飞盘旋,齐齐张口,咧嘴微笑,挤眉弄眼,对她点着头唱起歌来,声调同一相似,万人汇在一起,如同滚滚洪流。
“天即开兮云雾浓,神战起兮万古同哀!草木摇杀兮星辰无光,白骨成山兮苍生何罪!吾侪短命兮朝生暮落,人死一去兮永不归来!请君听兮垂泪不已,携我手兮与我同归,同归彼岸兮永生永乐!”
歌唱旋舞的人头逼近谢挚,歌声愈来愈大,至于震耳欲聋的地步,在谢挚耳边轰鸣不息,最终合为异口同声的一句话:
“何不归去!何不归去!!何不归去!!!”
两条路在谢挚面前轰然敞开,一条宽阔平坦,光辉灿烂,上面远远近近走着许多行人,大路尽头通向一处模糊美丽的仙境,细细听去,依稀可闻其中欢声笑语;另外一条则窄而陡,路边荆棘丛生,荒凉破败,其上盘踞着狼虫虎豹,有寒鸦不时盘旋惨叫,不知通向何处。
“走大路,可抵达彼岸,得享永生——”
人头们欢欣鼓舞地大声叫嚷,紧接着又猛地沉下脸,语气森寒:
“走小路,则坠无边地狱,永受大业火烧灼!”
“选一条罢!选一条罢!”他们高嚷着撺掇。
谢挚定定神,握紧手中剑。她开始有些懂得无物之战的意义了。
“我选小路。”
她义无反顾地踏上那条险峻的小路。
伴随着谢挚踏上小路,人头们脸上齐齐涌出极为愤恨不甘的神情,怨毒地怒视着少女,缓缓化作一团黑烟,消失在了黑暗里。
黑暗消失,天穹重又出现,日光灿灿地投下来,洒在谢挚头顶。
她打败了无物之战。
“你没有选择前往彼岸么?”常澜波仍旧微闭双眼,并不惊奇。
“谢挚,你会为你没选那条大路后悔的。”她柔缓地说,语气中竟有一丝惋惜悲悯。
自谢挚身后缓缓展开万顷碧海,明月的倒影在海面上散成千万碎片,红莲朵朵盛放,赤鲤跃出水面。
这是运转到最极致的碧海天心诀!
荀家仙人在云端上奇道:“这就是万法剑竹族中那位剑神的剑法吗……果然磅礴浩瀚,精妙绝伦。”
“将碧海天心诀领悟到如此地步,甚至还自行完善了许多……”
身为仙人,她一眼就看出了谢挚对剑诀有过改良,不由得叹道:“这谢贼虽然年少,可是于修行之途上的确天资绝伦,今日竟至叛国,实在令人叹惋。”
谢挚踏在红莲之上,大声道:“常澜波!无物之战中说,*倘若我踏足小路,便永坠无边地狱,我的地狱现在哪里!”
女人温和一笑,举起手来,无形的剑在她掌心中如水波一般流动。
“我就是地狱!”
她如闪电一般劈下剑来!
常澜波手中看似无剑,却比一切神剑都更加强大可怖,她在挥动无形之剑时身边滚滚劫火燃烧,道宫内光秃秃的髓树晶莹闪耀,竟隐隐有突破仙人境的迹象!
她是斩己大圆满境!
只差最后一丝顿悟,常澜波就可以登化为仙了!
不出几刻,谢常两人已经交手碰撞了数百次,她们激烈交锋,都是天赋绝佳,都掌握的是上古以来最强大的剑法之一,一时之间不分上下,荒原之上碧海摇撼,光辉迸溅,剑鸣震天!
如承诺所说,女人果然没有动用道宫境以上的修为,只是与谢挚比拼剑法,但她已经活了数百年,各方面都逼近真仙,于剑道上的领悟积累无比深厚,远非谢挚能及,谢挚初时还能与她正面硬撼,等到几刻钟过去,已经颓势渐显!
常澜波仍然风轻云淡,丝毫不见吃力之色,再次从容斩下一剑——
碧海应声倾颓,明月碎裂如镜,红莲翻飞,赤鲤尽亡!
谢挚被这惊世一剑直接掀飞了出去,吐血不止,由于碧海天心诀的景象被强行破坏,她受到了极大的反噬。
无形之剑散出万道剑光,遍布了谢挚的眼前,在她脸上身上割出无数伤痕,许多甚至深可见骨,鲜血汩汩淌出。
若不是涅槃种在谢挚心脏中不断运转,修复她的伤势,谢挚现在即便不死,也一定已经失血昏迷了。
常澜波赞赏道:“与我交手能够支撑一刻钟而不倒,倘你今日不死,日后必为五州最惊世绝艳的天骄,或许能够引领一个时代。”
“只是可惜,你活不到那时候了。”
无数剑光在女人面前缓缓聚拢,积蓄着力量,预备对谢挚发出最后的夺命一击,谢挚甚至听到了空气嘶叫震动的声音,那是过于可怖凌厉的剑气割破了虚空。
谢挚勉强爬起来迎击,却几乎被这一击粉身碎骨,险些直接被斩断手臂。
“你打不过她的,她太强大了!小挚,快逃!”
连万法剑竹的剑身上也被斩出了道道裂缝,翠光黯淡,急急催谢挚逃离。
谢挚不是顽固之人,当即不顾伤势,咬牙催动血精海,在空中化出鲲鹏虚影,跃上去往潜渊处逃离,由于伤势太重,血精不足,这头鲲鹏只如普通大鹏一般大小。
常澜波并不急着去追她,立在原地含笑不动,直到少女已经乘着鲲鹏飞至潜渊边缘,眼里亮起希望的光芒,这才从容不迫地再次斩出一剑,将鲲鹏虚影绞为碎片。
“唔嗯……!”
鲲鹏虚影化为乌有,谢挚重重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再次咳血。
这一摔,摔断了她数根肋骨,几乎使得谢挚不能翻身坐起。
她强忍着剧痛,拄着剑竹,以极大的毅力勉强站起来,浑身上下已经没了一块完好无损的肌肤。
身后隐隐有一股极为凌厉的肃杀寒气传来,谢挚回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已经来到了潜渊的边缘。
……再往后退几步,她就会坠入潜渊之中,被其中的灭绝气绞碎殆尽,尸骨无存。
温柔美貌的女人拎着无形之剑朝她缓缓走来,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虚影,在这一刻,谢挚恍然觉得,她真如真正的地狱一般。
常澜波,就是她葬身命殒的地狱。
“受死罢。”
没有再多说什么,常澜波举起了手中的剑。
“生何欢,死何惧?死是另一种新生,肉身毁灭之后,你会前往极乐彼岸……谢挚,我会给你留一个全尸的。”
她和缓地道,竟似乎在宽慰谢挚。
无形的剑光斩下,如电般迫近了伤痕累累的少女!
“锵——!”
谢挚听到了一声细微的断裂声。
从耀眼的辉光中勉强睁开眼,一柄翠绿的剑竹正挡在她身前,为人族少女扛住了一切攻击,谢挚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剑竹已经挣脱了她开裂的手掌。
上空中的云清池见此情状,手指微微一动,下意识想要下去解救谢挚;但下一刻,又被她忍耐着压了下去。
……再等等。
她要等到谢挚走投无路,彻底绝望之时再出场,那时谢挚可以依靠的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云清池攥紧手掌,面上重又恢复无波无澜的清冷模样。
“……笋子?”
谢挚难以置信地轻轻叫了一声剑竹,她看到在无形剑光的斩击下,无数道细微的裂缝正在万法剑竹莹绿如玉的剑身上缓缓延展开来,如同龟裂的大地。
“快回来……笋子!快回来!”谢挚如梦初醒地叫了起来,上前就要去救它。
“不要过来。”剑竹轻声喝止住她。
极眷恋地,剑竹最后再深深地用神识看了谢挚一遍,像是要将她牢牢印刻在自己心里一般,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小挚,是你带我走出了水晶宫,再次看到了外界的天光,跟你相处的这段时间,是我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我……一直都很高兴认识你。”
它的剑身渐渐碎裂,仍旧在絮絮着唠叨:“吃了龙女给你的聘礼,真的对不起,不过,嗨!也没关系,我本来也是真龙聘礼之中最珍贵的一部分……唉唉,其实龙女挺好的,就是你们俩没有缘分……”
“别说了……别说了……”
谢挚已经泪如雨下,她哭着摇头,“求你别说了……你回来好不好?我给你仙金吃……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慌忙翻出小鼎,举起来让剑竹看,“小鼎!笋子,我给你吃小鼎!你当时不是一见到它就想吃吗?”
剑竹不说话,只是叹息了一声。
它其实在万法剑竹一族之中天赋颇为低下,是遗落种中少见的平庸者,丝毫不如它的祖先青衣剑神,只是一颗好吃懒做的胖竹笋。
它不想济世救人,只想逍遥自在快快活活地度过一生。
可是现在,它却想救谢挚。
哪怕是粉身碎骨。
“……小挚,我傻乎乎的小姑娘。”剑竹最后叫了一声。
“没能看到你名震五州,是我毕生之憾。”
“今后的路,就只能靠你自己走了。”
万法剑竹自爆开来,这是遗落种临死前的自爆躯体,拥有无边伟力,连仙人也须避退,不能撄锋。
翠光猛然大盛,淹没了这片天地。
常澜波早已察觉到剑竹的决绝与死志,急急向后退去,但仍然被这漫天翠光所波及,身上数件无上同时法宝碎裂,终于退避不及,身形被吞没其中。
在青翠欲滴的如海碧光里,常澜波释然一笑。
她扔下手中的无形之剑,闭上眼,喃喃自语。
“我会前往极乐彼岸。”
歧大都的青钟再次敲响,在悠悠的钟声里,金吾卫齐齐垂首肃立,哀悼自己的长官逝去。
“金吾卫七统领,彼岸剑常澜波陨落!”
云清池轻轻一挥袖,万法剑竹自爆激起的无边翠光便倏然消逝。
荀崔二人惊道:“连七统领也陨落了……云宗主,您看……?”
云清池一言不发,并不理会她们,只是径直落到地面,来到谢挚身前。
是时候了。
看着跪倒在地肝肠寸断的少女,她温柔地俯下身,像一尊洁净光明的神祇一般,朝狼狈不堪的谢挚伸出手。
“小挚,我来救你了。”
“只要你取出来胸口的那枚涅槃种,我就能施以你假死之术,从此你不必再于俗世露面,而可与我同归天峰,日日夜夜,长久相伴。”
洁若冰雪的美丽女人柔声道。
“听话,好吗?你是很乖的,对不对?”
良久,谢挚才抬起头。她的脸上结着血痂和泪痕,姝色却不减。
“……你是怎么知道我有涅槃种的?”她轻声问。
云清池微微一顿。
“就是为了这颗种子,你才接近于我吗?”
“……并不是。”云清池蹙眉,俯身去握谢挚的手,又被少女躲开。
谢挚勉强站起身,神情寂然,眼中只有泪光闪烁。
“我会疼呀……阿清。”
她含着泪,最后一次近乎哀求地拉住女人的衣袖,轻声说:“我之前只是受一点小伤你都会很紧张,这可是剖心取种,你不心疼我吗?”
“……”
云清池默然半晌,才道:“忍着点,好不好?”
她必须要劝得谢挚取出涅槃种,那样谢挚才能活下去,就像她计划的那样。
“哈……”
宗主拒绝了她最后的哀求。
谢挚艰难地喘出一口气,觉得心如刀绞。
飞快地抬手拭掉眼眶里滚下来的一滴泪,谢挚强笑道:“你想要的话,我自会给你。”
她没什么是不能给阿清的。只要宗主想要,她什么都可以给她。
就算宗主骗她,也心甘情愿。
“但给你之后……你我二人,恩断义绝。你答应吗?”谢挚虽然在笑,可是眼泪却在不停地落。
云清池的神色凝冷下去,她终于上前,强行握住了谢挚的手腕。
“恩断义绝?你要与我恩断义绝?”
她不能接受。她不能接受谢挚不留在她身边。
“云宗主还会在乎这种事吗?”谢挚望着她。
云清池握着少女的手猛地一紧。谢挚的话触及到了她的底线与逆鳞。
“你本来就该是我的人,这是理所应当的。万年前,你就答应过要嫁给我,你忘记了吗?小挚?”她沉眸低声道。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
谢挚惊异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不可思议地愣愣望着云清池,眼泪含在眼眶里将落未落。
“……你是金龙姐姐。”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宗主会是金龙姐姐,一个万年前的古人,但谢挚还是极敏锐地捕捉到了女人话语中泄露的信息,下意识将心中的猜想说出声。
怎么会呢?宗主怎么会是金龙姐姐?
虽然理智上不能相信这件事,可谢挚本能上已经信了几分。
她仔细回忆金龙姐姐的声音,与水晶宫里出现的那道剪影,越回忆,便越心惊。
……她们很相似。
宗主和金龙姐姐很像,无论是声音,还是身形。为什么她之前从来没有将她们二人联想到一起过?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她总是能在宗主身上感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了。
原来万年前的西海里,她们就曾见面交谈过。
云清池握住谢挚的肩,捧起少女的脸,柔声道:“我不是云青紫,小挚,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的什么金龙姐姐,我是云清池,嗯?”
她不喜欢谢挚将她认作金龙,她不是龙,她是人。
谢挚发着抖推开她,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好几步。
“你骗我……云清池,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你一直在骗我……!”她哭着说。
她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别人骗她,当初在毕方飞辇当中,她恳求云清池一个不欺骗她的承诺,但现在,从头到尾,连这个最开始的承诺也全是假的。
“小心!”云清池着急地呼唤了一声。
少女在后退之间已经立在了潜渊的边缘,脚下有碎石滚落深渊,没能传来一丝声响,早在掉落下去的时候就被潜渊的灭绝气绞为粉末。
倘若谢挚再后退一步,也会落得这块石头一样的下场。
云清池不敢再上前,怕自己引得情绪激动的少女做出什么不能挽回的事。
“别激动,好吗?冷静,小挚,冷静……”
她张开手臂,神情柔软,竭力诱哄谢挚来到自己身边。
“不取涅槃种了,不取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好不好?”
谢挚含着泪只是摇头,不答她的话。
云清池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深重的不安,她面上仍旧温柔,但指尖却亮起了微光,准备先直接强行带谢挚离开潜渊边缘。
但少女却先她一步,取出一把匕首,决绝地送入了自己的胸膛。
“哧……”
血肉撕裂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鲜血淅淅沥沥地顺着匕首淌下。
谢挚口中涌出大股鲜血,却仍然在释然地微笑。
她将匕首再往心脏中送了几分,涅槃种发出惊惶无措的光,将能量不要钱似的灌入少女的身体,但却仍然弥补不了流逝的生机。
终于,“当”的一声,一颗光华灿烂的种子跌落少女的脚下,表面沾满鲜血。
涅槃种被谢挚硬生生地取了出来。
“小挚……!”
云清池心神巨震,她怎么也没想到,谢挚会用这样惨烈的手段,在她面前直接——
谢挚掷下匕首,身子晃了晃。在恍惚之间,她好像又看到了白象氏族,族长和牧首大人正在谈笑,而阿英等着她的归来。
自离开氏族匆匆两年,从万兽山脉到中州北郡,这一路走来,真好像一场大梦一般。
“我从来都不是谁的人,我只是我,就只是我,只是谢挚,大荒来的蛮女,只属于我自己。”
谢挚闭上眼睛,转身跃下潜渊。
红山书院响起了一声悲痛欲绝的虎吼,吼声传出数里之外,连房舍都在震动颤抖。
前昆仑卿上,现大周叛贼,谢挚的魂牌碎裂了!
孟颜深走出皇宫,被宫外的明亮阳光刺得微微眯起眼。
“今天天气真好啊……不知道小挚和瓷儿她们在做什么?”
他终于修复了人皇的棋局,准备回到书院,和自己的学生们重聚。
第164章 师徒
谢挚的死讯飞速传遍了整个歧大都,人人都拍手称快——因为诛杀这个叛国贼,竟然折损了足足三位金吾卫统领,甚至还有一位仙人,这对中州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损失。
只有红山书院与其他地方的氛围格格不入,笼罩在一片悲痛的深晦阴云当中,书院的学生们莫不饮恨吞声,人人心中都充满了愤懑不平。
他们绝不肯相信自己的小师妹,谢挚,那个一片单纯赤忱的明媚小姑娘,能做出什么背君叛国的事!
“这完全就是栽赃陷害!此次神墓之行死去的少年天骄太多,人皇得找出一个人来担下罪名!”
秦无疾情绪激动,化作白虎原形在原地不断来回走动,尾巴重重拍击在地面上,抽出道道脆响。
“柳树,荷花,我问你们,你们能相信小挚叛国吗?那孩子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那么傻……”白虎师姐的声音已经至哽咽。
柳真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老头子!老头子!”
浣熊长老急急忙忙地冲进孟颜深的房舍,毛发乱糟糟地炸立,眼眶也红通通的。
它素来很重仪容,讲究在学生面前的威严,可这几天,由于谢挚的死,它难过得晚间偷偷垂了好几回泪,因此皮毛也不如往日光滑,显得衰老疲惫了许多。
虽然从来不表现出来,甚至还常常对谢挚吹胡子瞪眼,批评她太在意情爱,但它,浣熊长老,确实一直以来是很喜欢谢挚的。
每天进入藏书阁的学生有那么多,可是只有谢挚会跟它攀谈聊天,不怕它表露出来的严肃苛刻,乖乖巧巧地听它说话。
可是现在,那个眼睛亮闪闪的小姑娘,再也回不来了。
她死在了深深的潜渊,寒冷刺骨的北郡,在入红山书院的第一年,正值青春年少的十六岁。
它再也听不到那孩子身上叮叮当当的环佩声,听不到她热情地叫它“浣熊爷爷”了。
“怎么了?又有什么事?”
孟颜深听到浣熊朋友的呼唤,轻轻地搓了把脸,才转过身来。墨色小指猴挂在老人衣襟上,担忧地注视着主人的侧脸。
刚一回到红山书院,孟颜深便听到了谢挚的死讯。他当时怀里还抱着给谢挚带的果酒。
老人一时并没有说话,只是叫身边的学生将果酒倒掉,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舍中,久久闭门不出。
他虽然年纪很大,可是一直都很有精神,总是笑眯眯的,眼里放着顽皮活泼的光,可是现在,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岁,每一条皱纹里都透着疲倦。
见到老朋友这般情状,浣熊长老不由得心里一酸,几乎也要跟着掉下泪来。
它知道,孟颜深是非常爱他的学生们的。老人的悲痛模样使它不忍心再打扰他。
但话还是不得不说。
浣熊长老叹了一口气,抖了抖胡子,低声讲:“书院的弟子们,全都戴着孝布去皇宫门前静坐了,我恐怕会出事……老头子,你看,要怎么办呢?”
孟颜深闭着眼睛,许久方道:“师兄师姐们爱护心疼小师妹,怀疑罪名作假,觉得不甘愤恨,这有什么错处呢?由他们去吧。不用管。”
“那要是人皇派金吾卫驱赶捉拿孩子们呢?”浣熊长老有些不安地甩了甩尾巴。
红山书院是中州风气最为自由开放的地方,这没错,甚至连公然指摘人皇和长生世家的举动,之前书院的弟子也不是没做过,可是这次谢挚身死一事牵扯到的势力太多太大了,绝非他事能够比拟。
在别的事情上,人皇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通过忍耐来表示自己的宽容与胸襟,以显自己是贤明的君主,但这件事,浣熊长老很敏锐地觉察到,是不一样的。
人皇对此次诛杀谢挚一事,投入了极大的关注,连下三道谕旨,废姜契,贬姜阔,甚至还派出了三分之一的金吾卫统领,命令长生世家的仙人和天衍宗云宗主出手镇杀。
她一定要谢挚死,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生机。
“那,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失职了。”孟颜深笑了笑。
“你去吧,小熊崽,没事的。”他宽慰浣熊长老。
“好吧……”
浣熊长老犹疑不定地望了老人半晌,从椅子上滑下来,往门外走。
“我去皇宫门前看看孩子们。老头子,你也不要太伤心……我们这把年纪,都活不了太久了。书院的孩子们,都很担心你。”它委婉地鼓励自己的老朋友,要他振作。
孟颜深没有答话。
他一直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直到天光在窗前移动了数个来回,这才缓缓起身,为自己换了一身整洁庄重的衣袍,再认认真真地束好头发,戴上发冠。
“我一直教导学生,要哀而不伤。过于悲痛,于静心养性有害,不是君子所为;可今天,看来我这老头子,也是修行不到家……小猴子,你说,是不是啊?”
老人低下头,对胸前懵懵懂懂的墨色指猴说话。
“……小挚她才十六岁,跟你一样,还是个小孩子呢。”他喃喃地说。
十六岁,人生才刚刚开始的年纪,对修士来说更是至关重要的黄金期,可是谢挚却已经陨落了。
人生至悲,莫过于在生命的尽头,看见自己最心爱的弟子竟然死在自己身前。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锥心之痛。
“我该怎么告诉既望,夫子没照顾好你的女儿,叫她……夭折了呢?我该怎么向既望交代呢?明明我说过,会替她照看好小挚的,可是却……”
孟颜深闭上眼睛,下巴颤抖。
老人的身躯上凝聚起璀璨金光,周身的气势缓缓攀升,仿佛不会终止一般,一股极为强大古朴的气息在他身上弥散开来,如同巍峨坚实的高山,更如宁静宽广的巨海,浩瀚无边,令人心神摇撼,不能不生出拜服之意。
一柄漆黑如墨的长尺在孟颜深面前出现,其上有无数符文闪烁盘旋。
这是一件天地初开之时就诞生的天然法宝,名曰规矩尺,传说与大道规则有密不可分的关联,当它运用到极致时,甚至可以直接改写大道。
在上古年间,这柄规矩尺甚至曾经镇杀过最强大的神王,而如今,孟颜深是它的主人。
与此同时,九轮比太阳更加炽烈灿烂的光环出现在孟颜深的脑后,如同神祇的圆光,大道神音随着仙光花瓣降下,无数先民的唱诵声轰然响起!
这是九轮圣人的圣人道!
由于年纪太长,孟颜深平日一直运转神兽玄武的龟息之法,这种秘术可以极大减缓生灵的新陈代谢,从而延缓衰老的速度,并保存大部分实力。
但相应的,运转龟息法也会削弱孟颜深平日的法力,让他只可与斩己境相当。
而此时,孟颜深停止了龟息法。
在千年之后,他重新点燃起了识海中的大道图景,恢复了全盛时期的仙力!
“好久不见了……老朋友。”
孟颜深神情感慨,轻轻抚过面前悬浮的漆黑长尺,像是为了回应他一般,通灵的墨尺颤动着发出嗡鸣。
在千年前的正音战争结束之后,他就收起了规矩尺,他原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将这件无上神兵取出来,重新用于战斗之中了。
可是现在,他将它又取了出来。
“麻烦你再出山一趟,跟我这老头子,再战一次吧。”
时隔千年,九轮圣人再次握住规矩尺。
“这腐朽的中州,也该松松筋骨了。”
临走时,孟颜深最后珍重地看了桌子上的纸页一眼,用手掌将它的四角压平整,叠好放在怀中,那是谢挚交给他修改的诗文。
他现在,真后悔当时没能再好好地夸赞少女一番,叫她开心开心。
“小挚,好孩子,夫子给你报仇去。”
老人仰起脸来,碎光洒在他的面容上。
长生世家之中,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王家家主问讯急急奔出府邸,在朱红的大门前,孟颜深正在执尺而立。
九轮光环在他脑后散发着惊人的仙光,带来一股极为磅礴可怖的压迫感,不少王家修士甚至直接被骇得跪倒在地,不能直视老人的面容。
“……夫子缘何来我王家?”
王家家主强笑着行礼,他自然也能看出来孟颜深来者不善,并不友好。
“你们王家,在陷害瓷君子宋念瓷与昆仑卿谢挚上面,出了大力,今日老夫特来感谢一二,为你王家扫尘除奸。”孟颜深平静道。
王家家主脸色为之一变。
放出神识感受了一圈,王家所有的仙人,早在他接到消息时便已传唤过,现在正沉默着立在他身边门前蓄势待发,准备迎击九轮圣人,王家家主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虽然孟颜深是圣人境,高于仙人,可是他年老力衰,在几位仙人的联手围攻之下,也未必就能赢。
“其余的长生世家,也未必就没有动过手脚,您为什么只找我们王家的麻烦?更何况,诛杀谢贼的谕旨,乃是人皇陛下亲自发出的,您要争,便和人皇去争罢!”他大声道。
“你说得很对。”
出乎他的意料,孟颜深点了点头,赞同了他的观点。
“所以王家,只是我的第一站。”
接下来,他还会前往荀家和崔家,甚至还包括……人皇的皇宫。
孟颜深抬袖一挥,一个精妙繁复的大阵便倏然落下,笼罩了王家的府邸,免得接下来的可怖战斗波及到歧都的其他地方。
规矩尺上爆发出万丈金光,孟颜深大踏步迈向前方:“叫你们所有的仙人都一起上罢!”
王家的三位仙人纷纷动用至高法宝,完全展开大道图景,要拦住孟颜深,但却轻而易举地被他的光轮以摧枯拉朽之势碾压斩碎!
圣人不怒则已,一怒则五州震动!
孟颜深蛰伏了太久太久了,以至于让中州人忘记了,在教书育人之外,这个慈祥和蔼的老人其实战力也极为可怕,仅次于当今五州的三位仙王,是一位文武俱全的杀神!
一个老者被击飞出去,“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惊怒交加地大吼:“孟颜深!你莫不是想违背仙人盟约吗?!”
“仙人盟约,殊为可笑!诛杀小挚之时,你们有遵守过仙人盟约吗?倘若一条盟约只能困住好人的手脚,那这盟约还不如毁去!”
孟颜深手执规矩尺于半空而立,衣袍猎猎舞动,周身缠绕着无数神圣符文,双目放射湛湛仙光,九轮光环炽烈明亮,如同上古真神临世,气势似海磅礴!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就为区区一个西荒蛮女,你竟敢与长生世家为敌!”
另外一个受伤咳血的仙人挥动羽扇,不惜燃烧滚滚精血寿元,朝孟颜深涌来无边仙力浪潮!
孟颜深站在原地不闪不避,只是将规矩尺横在身前,漆黑莹润的墨尺上涌动着一股古朴神秘的波动,仿佛在与天地大道共鸣。
轻轻一挥尺,仙力烟消云散!
“快去禀告陛下,请云宗主前来镇压!”
转眼之间,王家的仙人尽数败退,王家家主惊慌不已,抖着胡子抬手高喊。
他没想到,已至垂死之年的孟颜深竟然还能如此强大!
不是都说,九轮圣人已经快要陨落了吗?!
孟颜深微微摇首,语气淡然笃定:“云清池不会来的。”
是她逼死了小挚,她怎么还有脸面来拦他。
直到王家的府邸化为了一片废土,老人这才转身离去。
他日程繁忙,还有三个地方要去。
接下来,是崔家。
一日之内,孟颜深连破王、荀、崔三家,击败了十余位仙人!
最后一战是大周皇宫。
孟颜深平静地走在宫道上,衣袍沾血,虽然伤势颇重,可是步伐却坦然稳健。
他对面是密密麻麻的金吾卫士,天穹上布着漫天的飞剑,瑞彩霞光几乎吞没了此地,无数把待发的弓箭对准着老人的头颅。
“孟夫子!”
对面的金吾卫统领大喊,竭力劝说道:“陛下有旨,倘若您现在回去,陛下可对您既往不咎,不追究您的罪责,您还是大周的夫子!请您快回去吧,不要再执迷不悟!”
孟颜深不回答,只是迎上去。
他越走越近了……金吾卫统领额上滚下汗来,他真不愿意,和中州最受爱戴的九轮圣人动手。
“云宗主还没来吗?为什么云宗主还不来!!”统领对身边人吼。
他身边人战战兢兢地答:“云宗主退还了人皇的谕旨……她……她拒绝此次出战……”
云宗主自北郡归来之后便闭门不出,谢绝了一切应酬。
“那老祖们呢?也不来?”
“渊止王上因为谢贼伏法极为心痛,遣使者送回王玺,请求辞去王号,老祖们为此事很是不满,也不肯出山……”
“啊呀……这真是……”
统领烦躁地搓了搓脑袋,守卫皇城几百余年,他再没有见过比这次的事更棘手、更奇怪的了!
为区区一个西荒蛮女,竟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掀起如此风波,这真是闻所未闻!
孟颜深,他并不敢倾尽全力去对战。
一来,他打不过;二来,陛下并未命令他下死手……毕竟孟夫子可一直是大周的帝王师,红山书院里,教出了不知多少皇子皇女。
“放箭!!!”
无数闪耀着符文辉光的神箭应声飞射而出,几乎遮天蔽日,但在离孟颜深数丈远的地方便纷纷化为粉末,连老人的身体也不能近前。
“您到底想要什么呢!??”统领无奈焦急地大吼,“再往前走,我就对您不客气了!”
孟颜深听见了他这句话,神情微动,脚步终于顿了顿。
今天的天气,与他满心希望地出宫那天一样,也是一个日光朗照的晴日。可是他的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我想要一个说法。”
“五州诞生亿万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便处死一位老师的学生的道理;书上没有,我活了这么久,也没有听过。满城都说谢挚是叛贼,可是我自东城打到西城,自王家战到荀家,没有一个人能拿得出谢挚是叛贼的证据。”
“我马上就要死了,我只是……想要一个说法。”
老人的声音好像含着血泪。他继续抬步向皇宫走去。
“——为什么,平白无故处死我的学生?”
统领咬牙,浑身爆发出无量曦光,终于举起了长戈准备迎战,守卫皇宫,是他最大的责任,“夫子莫怪!!”
“请夫子进来。”
就在金吾卫要冲出去厮杀的最后一刻,皇宫深处传来了一道威严的声音,蕴含着滚滚仙力,清晰地传到在场众人的耳中。
金吾卫统领脱力地跪倒在地,极疲倦似的,将长戈搁在地上。
……是人皇陛下。
“夫子得罪了……陛下,请您进宫去……”
在统领跪地不起的身躯旁,老人镇定从容地举步走过,好似没看见他一般。
“……希望您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说法。”
虽然圣人已经听不到他的话音,但统领还是垂着头喃喃说。
大周皇宫内设置有可以削弱*修士法力的阵法,孟颜深步入皇宫没几刻,脑后的九轮光环便缓缓黯淡下去,失去了晶莹璀璨的辉光。
再往前走,老人身躯上缠绕的符文也渐次熄灭,大道图景被迫合拢收起。
孟颜深的脚步渐渐变得吃力,身形也被压迫得有些佝偻,在今日的战斗中,他也受了许多伤,但他仍旧竭力挺直脊背,坚定地朝前走去。
“夫子请止步。”
人皇正在前方的高台上端坐。美艳的女人一身正红长裙,紫眸深邃,发髻上的珠玉微微摇晃。
孟颜深不答,只是沉默地继续上前,缓缓跪倒在高台之下,再拜行礼,将发冠庄重地解下来,放在脚边。
人皇脸色微微一变——孟颜深极重礼节,“君子死而冠不免”者,他从未在外取过自己的发冠。
“陛下……”
“恕臣不敬。”他深深叩首,“陛下何不赐死老臣呢?我是个老而不死的贼人——陛下,望您赐我一死,让我与弟子同去罢。”
“为一个西荒蛮女,您如此逼我。”
姜晦之改了自称。在这一刻,她不是人皇,也只是一个面临师长责问的普通学生。
孟颜深不为所动,只是佝偻地拜伏在地上,白发微微晃动,姜晦之在这一刻才恍然发觉,他已经很老很老了,生命的光彩已经快要在老人身上熄灭,像一柄即将燃烧殆尽的蜡烛,“求您赐死老臣。”
“……夫子现在戴回发冠,回到书院,仍可是大周的夫子,五州的圣人,我绝不会降罪于您,也不会惩罚红山书院的师弟师妹们。”姜晦之尽量温和地道。
“连自己的学生都护不住,焉得为圣?吾其挂冠而去矣。”
孟颜深大笑了几声,终于抬起头来,眼里只有苦涩与悲哀。
“原来陛下这时也记得,红山书院的学生都是你的师弟师妹们了,小挚也是你的师妹,您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杀她?”
“小挚天资绝伦,是不世出的天才,倘若让她彻底成长起来,整个五州的人民都会受益,她——”
“天才?我人族人才济济,天骄无数,最不缺的就是天才!”
像是被这句话激怒了似的,姜晦之猛地拂袖而起,星辰与日月在她眼眸中涌动。
“宋念瓷是天才,王昶是天才,吕射月是天才,谢灼是天才,甚至连朕当年,也是五州闻名的天才!这些天才,就真的比不上谢挚一人吗?!”
“朕不需要什么天才,朕要的是忠诚,倘若谢挚身怀大才,却不能为朕所用,那朕宁可将她趁早毁去!”
震怒的女人一挥袖,整座皇宫都在为之战栗。
话毕,人皇的神情忽然软化下来,步步走下高台,来到老人身旁,像年少时在红山书院求学一般,跪坐在自己的老师身边。
“我没法子,夫子;我非得杀死谢挚不可。她触及到的东西或许可以动摇大周的根基,谢挚虽然无辜,但也没有办法,我只能叫她去死。我得为大周考虑。”
凝视着老人,人皇轻声道。
“请您戴上发冠回去吧,朕会好好地安抚红山书院的弟子——”
她顿了顿,方接着说:“和姑母的。”
孟颜深的身子晃了晃,觉得头晕目眩,几乎扑倒在地。
他极敏锐,已经从人皇的形容里隐约猜中了谢挚到底触及到了什么东西。
……小挚,救不回来了。
人皇在请他入宫解棋局之时,就在算他,为的是拖住九轮圣人,使他不能去救谢挚。
人皇下意识地搀住老人,又被他轻而坚决地推开。他的身躯在轻微地颤抖。
“这几天里,孟颜深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弟子,一个,名叫谢挚,聪明纯透,赤忱热心;一个,名叫姜晦之,她曾对我说自己的志向是使万民和乐,五州兴旺,可是今天,她们全都离我而去了。”
“吾皇失一隐患,老朽失一弟子。”
老人仰起脸,落下泪来,就着蓬乱的白发和满心的悲苦,一步一步地离开皇宫。他已经疲倦至极了。
“呜呼,其命也欤?”
前昆仑卿谢挚伏法受诛,歧大都欢欣鼓舞!
渊止王姜既望哀恸,闻之大咳血,不能起视事,遣使退王玺、请辞王号!
红山书院惊怒,全体弟子戴黑孝,于皇宫前静坐七日不返,九轮圣人孟颜深悲伤,违背仙人盟约,上古神兵重现于世,执规矩尺以一人之力战长生世家,对峙人皇,泣涕拜退!
谢家红莲谢灼一举突破脉种境,成为中州第一天骄!
第165章 阿赤玫
万里草衰,秋意寒透。
漫长的苦冬虽然还远未到来,但寒意已经浸透了北海的每一寸土地,风如刀子似的在刮,雪白的霜色凝结在细如钢丝的草杆上,其上有一只草绿色的蚂蚱正在钉立,使草丝也在寒风中畏寒一般地微微颤动。
下一刻,这只蚂蚱又被远处隐约传来的震动声惊得弹跳出去。
“嘭——”
一只巨大的赤足在方才蚂蚱停歇休憩的草杆上踏下,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快点!快点跑噢!再晚点,可就要挨罚了!抬起你们的腿脚来!夸父神的牛犊子们哟——”
魁梧高大的巨人们成群结队地在草原上奔跑而过,所到之处大地颤动,发出隆隆轰鸣,一步就能迈出数丈远,虽然身形庞大,可是速度却很快,聚集在一起时如同一群飞速移动的小山,极为使人震撼。
这群巨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小的看起来还仅不出十岁,最老的已经满脸皱纹,脊背深深地佝偻下去,气氛十分团结和谐,显然属于相亲相爱的同一支族群。
但无一例外地,他们的脊背处,都贯穿着一对巨大的铁环,完全洞穿了他们的琵琶骨,上面沾染着陈年的血迹。
有的甚至连脖颈、手腕、双臂、双足上都挂着沉重的铁环,健壮的身躯上布满深深浅浅的伤痕,脖颈上还烙着已趋黯淡的“奴”字金印。
这是中州豢养的巨人矿奴,专门用于开采仙金矿脉用。
近年来,由于北海与中州距离遥远,且又交通不便,因此北海巨人在中州的奴隶市场上数量颇为稀少,也常常受到贵人的喜爱,养巨人奴隶甚至成为了身份与尊贵的象征,一时风靡歧大都。
直到来到一处石块堆积出来的粗糙土堡,接受了守在门口的卫士查验奴隶金印之后,巨人们还没来得及喘匀一口气,便又被挥舞着钢鞭的中州人吆喝着赶下来矿洞,像牛羊一样慌张狼狈。
“干活!这个月若是挖不够一千斤仙金,别说你们,我们也得跟着倒霉!”
有一个年老力衰的巨人下矿洞下得慢了一些,闪烁着符文辉光的鞭子便已重重抽到了她的肩膀上。
钢鞭猛然炸响在绽开的皮肉上,使得老巨人发出了一声闷哼,身形也随之痛苦地摇晃,又被一旁的年轻巨人赶忙搀住,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长辈背起来,一步步慢慢走进了漆黑深邃的矿洞。
这是一支勤劳坚忍的种族,非常善于忍耐苦痛。
“哼,真是老实软弱得像羊一样!白长了这么大个头!”
抽鞭子的人甩了甩手腕,望着消失在黑暗里的巨人们,神情轻蔑。
在暗无天日的矿洞里不停地工作上足足八个时辰,消耗掉大半天的时光,直到夜幕彻底降临,繁星洒满北海高远清澈的夜空,巨人们才能终止一天的辛苦劳作,拖着疲惫沉重的身躯,互相搀扶着缓缓走回自己的家园。
即便巨人们力可拔山,可在过于严苛繁重的驱使之下,此刻也早已精疲力尽了。
中州人将他们从故土赶了出去,占据了所有丰美的土地,不允许巨人的接近。
囫囵吃完了简易的饭食,巨人们纷纷聚集在高高的火堆旁,围着老巨人坐下,这是他们一天之中仅有的放松愉快时刻,每个巨人都倍感珍惜。
被围在中央的老巨人们取出自己珍藏的琴,用粗糙的手指耐心调试琴弦,周围的小巨人们眼巴巴地望着爷爷奶奶们,他们年纪还很小,尚未被磨去天真与希望。
慈爱地微笑着揉了一把小巨人的脑袋,老巨人们这才闭上眼睛,拨动琴弦开始低声歌唱,歌声悠扬清亮,间或响起一两声木块在火焰中爆裂开来的碎响。
“红日照在白浪河上,鱼儿的肚皮闪闪发光,夸父神抡起巨斧,像旋风一样!……”
这是每个巨人都耳熟能详的本族史诗,巨人们摊开伤痕累累的脚掌,神情放松地闭上眼睛,身躯随着曲调轻轻摇晃,沉醉在老人的歌声之中。
虽然他们早已被赶出来白浪河的流域百年有余,有许多年轻的巨人甚至还从来没见过河流,生下来只见过黑漆漆的矿洞和黄草,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通过老巨人的歌声想象自己祖上的荣光。
老巨人拨动琴弦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变得悲凉哀怆,歌曲的气氛为之一变。
“……可怜美好的日子景不长,狡诈的贼人聚众来到我家乡,小心啊,笑脸是他们的伪装!待得事态一明朗,他们转身变豺狼!驱我如仇寇,使我如牛羊,鞭我飞旋不止歇,中州的富饶是我们血流淌!胡为乎我胞族如此穷哉,胡为乎夸父神不再护佑祂故乡!”
巨人们听到这里,不由得都唏嘘着纷纷落下泪来。
一曲已经弹尽,老巨人还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许久才仰起脸来,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抹了抹自己的眼角。
“歌唱完了。好啦,好啦,快回去吧,好孩子们,明天还要干活呢。”
极亲切慈爱地,老巨人们站起身,柔声哄还沉浸在歌声中不愿离开的后辈们。
一觉醒来,就又只能奔跑着去下矿洞了……巨人们都有些发愁,甚至有些怕见白日的天光,他们多么希望,这完全属于自己的夜晚能够再长一些啊!
但尽管不情愿,巨人们还是不得不慢慢地往土房的方向走,要是再不休息,他们的体力会支撑不住明天的劳动的。
就在这时,巨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喜的呐喊:
“看啊!都别急着走!我们的小巴克撒来了!”
巴克撒,在巨人的语言里,是对老师的亲切称呼。
在前方的黑暗里,慢慢地走出了一个纤细清瘦的身影,穿着一身分不清楚性别的粗布黑衣,腰间的红绳勾勒出窈窕的曲线,乌黑的长发没有束,只是随意地披散在肩上。
是一个年轻的人族女人。
女人脸上戴着一副制作粗糙的木制面具,遮盖住了她的大半面容,只露出来了一截雪白的下巴和红润的嘴唇。
在她脖颈上有一枚“罪”字金印正在黑夜里闪烁着微光,显然是近几年才烙上去的。
“嘿!姜微!巴克撒!巨人的好朋友!我们美丽的友谊使者!”
见到她,本来已经打算睡去的巨人们纷纷激动起来,奔跑过来半跪在女人面前,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跟她击掌,击到女人手掌的巨人们都无比开心,脸上满溢着喜悦,显然对她非常喜欢爱戴。
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巨人们压低了声音:“都小声点,不要让阿赤玫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