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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成尘

“是,主人!”

饕餮将谢挚叼起来一路飞奔,“扑通”一声丢到了一个巨大的池子里。

这池子好像是天然形成,里面满盛着璀璨的金色液体,流淌着黄金般的色泽,霞光瑞彩喷涌充盈,浓郁甘芳的异香有如实质,在池子上方形成一朵朵花朵,又缓缓膨大散去,显然是一处极为珍贵的宝池。

“这是圣花花蜜,也是圣花里最珍贵的部分。”

帝子铭站在蜜池上方,握鞭平静地凝视着昏迷的少女沉入池底。

“圣花本身就是一株在太一神血肉浇灌下成长起来的无上圣药。”

“你能受得住,就生;受不住,就死,给大商的英灵们陪葬。”

池下。

金色的澄澈液体丝丝缕缕地渗入谢挚的身体,一团极为深邃繁复的符文在她眉心如漩涡般缓缓旋转。

那是帝子铭强行灌入她脑海中的饕餮宝术,此刻正在谢挚识海中化为一头狰狞霸道的小饕餮,不断横冲直撞,耀武扬威地喷鼻甩头,发出巨大的嘶吼。

“吼——!!”

它竟是要强占谢挚的识海,让她变成一个废人!

小饕餮一声吼,谢挚整个识海都在震动颤抖,圣花蜜池当中散开数缕鲜红,那是从谢挚口鼻当中涌出来的鲜血。

凶兽化形正耍到兴起,在谢挚识海中快活地翻滚,忽然看到了一部静静悬浮的金字经文,华光内敛,威严而又古朴。

再一看,那部经文在它眼前化为了一个金发飘扬的白衣女人。

“?”

小饕餮困惑地歪了歪头。

下一刻,女人温凉的手掌便抚上了它稚嫩的角,温柔地拍了拍。

“大胆蛮兽,竟敢在这里撒野。你知道我是谁吗?”

饕餮察觉到不妙,当即张口欲咬,喉咙里出现一个黑洞般的小漩涡,要将眼前的女人咬碎吞噬!

女人淡笑着轻轻一指,饕餮便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有些东西,不是你能吃得下去的。心太大,小心吃坏肚子。”

“万千妙法,为我所用;星辰诸族,为我驱使。”

“破。”

随着她话音落下,饕餮便爆碎开来,散成闪烁着异彩的无数符文,化为千万道金光散入谢挚的识海。

蜜池里昏迷的谢挚恢复了平静,不再从口中涌出鲜血,本来濒临崩溃的识海重新稳定了下来。

迎着如流星般飞散的千万饕餮符文,姬太一若有所觉地仰起脸。

她将手掌伸出来,举在眼前,看着自己的指尖缓缓崩散,化为一个个璀璨的金字,轻轻地笑了笑,神情很满足。

“这样的星星,我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再见过了。”

下一刻,她变彻底地化为无数颗金字,重新变成了静静悬浮在谢挚识海当中的半部经文。

金字经文驯服了残暴的饕餮宝术,将它打散成了一堆符文,丧失了暴戾与攻击性,谢挚领悟宝术的速度便大大加快了。

与此同时,谢挚也在无意识地吸收着圣花花蜜,灿金色的澄澈花蜜被她汲入体内,冲刷着每一寸血肉,对五脏六腑和骨骼躯体做最彻底的洗礼净化,再将炼成的至粹精华缓缓滴入道宫内空空的血精海当中。

一滴,两滴,一刻也不停息。

还有一部分精华正在柔和地包裹着谢挚的心脏,那里有一颗干瘪的种子,在花蜜的浸润之下一点点变得饱满生辉,散发着微淡的光芒。

在圣花蜜池当中,谢挚的身体无声无息地产生着巨大的变化,每一息过去,都蜕变无数。

这是真正的脱胎换骨,有若重生!

池上。

饕餮正在来回踱步,时不时偷偷看一眼池边闭目端坐的主人,第不知道多少次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商君终于看不下去了。

“哎哎,哎!我来了!”

得到了主人的许可,凶兽连忙亲亲热热地扑将过来,在女人脚边老老实实地蹲下。

“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就是……呃,就是……”

瞧着主人的神情,它试探着说:“那小孩已经三天没动静了……主人,您看,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帝子铭没睁眼:“三天掌握上古遗落种的宝术,而且还是最为凶戾暴虐的饕餮宝术,你觉得这可能吗?”

“这肯定没可能啊!”饕餮咂咂嘴巴。

“那就对了。”

商君的残魂站了起来,揉了揉眉心,转身离开,背影竟有一丝隐约的落寞。

“或许,孤跟阿狸之间,本来也就是这样没可能的……是孤贪心,想要强求了。”

就在这时,在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异响,令帝子铭的脚步不由得停了停。

“主人!您快看池子里……!”饕餮惊呼。

商君猛地扭转过身子,握着金鞭的手微微颤抖。

在面前的圣花蜜池当中,赫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甚至牵动了整个池子,每一息过去,都有海量花蜜被漩涡吞噬!

“那是我族的吞噬符文!”

饕餮看傻了眼,“她还真学会了……?用三天??”

这还是人吗?不不,这还是真实存在的生灵吗?完全不可能!

“给她更多的花蜜。”

帝子铭对饕餮的话好像没听到一样,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漩涡。她已经看出来这一池花蜜并不能满足谢挚。

“这个量已经很多了呀……我平时都只能尝那么一点点……”

饕餮困惑地摇摇耳朵,还有点不服气,“再要下去,圣花就不愿意给了……”

“孤说,给她更多的花蜜!”帝子铭将鞭子重重抽在脚下,溅起来许多碎石。

“是,是!主人您别生气!”

被她这一吼,饕餮立刻服软,高高抬起前爪,再重重地踩在地面上,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

“吼——!!!”

这嘶吼比起来谢挚识海当中的那头小饕餮,简直如同巨日遇上蝇虫!

神墓本身就是一朵大得无边无际的圣花,他们此刻正身处圣花子房当中,而饕餮掌有吞噬符文,可以以此来威胁圣花,让它按照自己的心意办事。

圣花放出了一缕意识,试图拒绝饕餮的讨要,但又迫不得已,在即将干涸的池子中注入了更多的圣花花蜜,重新填满了池子。

但那漩涡仍然在源源不断地吸取花蜜,顷刻之间,池子里的花蜜又下降数寸。

“再给她花蜜!”帝子铭命令。

“这样下去,圣花会枯萎的!”

饕餮急得大叫,尾巴焦躁地抽在地面上,“要是圣花枯萎,殷墟也会彻底崩塌……主人!”

“孤说,给她花蜜。”

将金鞭用力抵在饕餮耳边,商君一字一顿地说。

饕餮不能拒绝主人的要求,只能委屈地重新威胁圣花。

帝子铭慢慢垂下手,盯着池面的眼中烧着两点跳*动的疯狂,火焰一般摇晃。

“让孤看看,你到底能成长到什么地步。”

“孤很乐意,给姜氏送一个大惊喜。”

“你想要送什么惊喜?”

一道清亮的嗓音在漩涡中心响起,少女踩着池面喷涌蒸腾的浓郁香气,轻盈地立在最顶端。

“是想让我变成你的奴仆,为你所用吗?那你就打错了算盘,末帝子铭。”

“我是掌握了饕餮宝术,可你控制不了我。”

看到下方的女人神色忽然僵硬起来,谢挚便知道,她发现自己的契约失效了。

金字经文已经将饕餮宝术里蕴含的契约和枷锁都一并抹除了。

现在的谢挚,是前所未有的自由与强大,她的精神与身体都到达了最饱满的巅峰状态!

饕餮的吞噬符文在谢挚眉心一闪而过,她取出小鼎,旁若无人地开始往里面装圣花花蜜。

人族少女浑身的肌体都在散发着莹润的光彩,比美玉更加细腻光洁。

在海量圣花花蜜的洗礼帮助下,谢挚的肉身攀登到了一种全新的境界,而原本空空如也的道宫里也重新充满了血精,正在一点一点缩小凝实,有化为脉种的趋势。

万法剑竹之前被姬宴雪弹出来的裂纹也在圣花花蜜的浸泡之下修复完全,变得青翠欲滴,甚至比之前更加光华灿烂;连此前一直沉寂不醒的涅槃种,居然也重新焕发了生机,此刻正在谢挚的心脏里叫嚣着要不断进食!

它要吃光圣花!

同是植物,诛天魔莲的涅槃种似乎对圣花怀着极大的兴趣,一如它当初遇到万法剑竹的嫩芽一般!

圣花也好,笋子也罢,它们刚好都曾受过太一神的血精点化!

而诛天魔莲在上古年间得到过一丝太一神的珍血!

殷墟内部崩裂掉落下来无数灰土碎石,深深的裂缝延伸出去千万里,饕餮先是茫然地四处张望,随即,它终于发现了圣花正在做什么。

“主人,圣花在迁移!!!”

尖锐的波动从饕餮和圣花意识的连接处汹涌传来,让饕餮能够切实地体会到圣花此时的心情与思绪,那是真正的感同身受。

“……它说,它很害怕,非常害怕。”

饕餮愣愣地传递圣花的思想,一字不落地重复。

“圣花说,它不想死。”

“很遗憾,请你转告它,已经晚了。”

谢挚点点胸口,涅槃种正在她的身体里放射着柔和神秘的光晕。

“我允许你吃掉圣花,魔莲的涅槃种。”

纤长的枝桠在少女的胸口探了出来,这是魔莲的种子头一次伸展出真正的枝叶。

它即将展示出来自己真正的威力,那是比饕餮的吞噬符文更加可怕的力量,可以毁灭一切。

“在圣花用误入此地的生灵饲养玫瑰菌人,让菌人为自己酿造花蜜的时候,它就应该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自取灭亡。”

吸收掉圣花花蜜的同时,谢挚也知道了不少圣花的秘密,与它共通了片刻思想。

圣花本身就是一朵盛开在地狱里的美丽陷阱。

它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而玫瑰菌人,正是它饲养的益虫。

菌人菌人,归根结底,不是人,而是菌,都只是蚂蚁般的虫子罢了。

谢挚敲了敲涅槃种的枝叶。

“开饭了。”

下一刻,整个殷墟都消失在了原地。

圣花的子房被涅槃种吃掉了一半。

谢挚离开了地下,来到颤抖不止的地面上——其实,也就是圣花表面。

她仰起脸,注视着天空,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山后那仿佛永无休止的大雨已经停止了。石绿色的浮云正在血红的天穹上飘荡。

圣花正在颤抖。

“……天晴了。”

神墓此刻正在经历一场毁灭性的灾难,有如地动海啸,整个地面都在不停垮塌,谢挚对此毫无反应,只是径直奔往原本镜山矗立的地方,找到了还处于昏迷之中的姜契。

皇女脸上还写着三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来自某位做好事必要留名的自恋神帝。

——不用谢。

谢挚不禁哑然失笑。

她都能想象到姬宴雪的神识如何臭屁地写下这几个字的模样了。

生怕她看不见,还特意写在了姜契的脸上。

“她是脑袋有问题吗?还神帝呢,我看就是个大傻子……”

一边毫不客气地吐槽摇光大帝,谢挚一边小心翼翼地扶起姜契,将小鼎里装的圣花花蜜喂给皇女。

“喝了这个就没事了,阿契……”

她握紧皇女的手,目光里含着期冀:“这是圣药最珍贵的部分,大家都有救了,我们的辛苦没有白费……”

姜契无意识地喃喃叫了声什么,谢挚凑过去听,只听到她似乎模模糊糊地唤了一声“皇后”。

语气之深情温柔,让谢挚叹为观止。

“哈……”

这位还在美梦里,没彻底清醒呐。

谢挚忍不住笑了起来,弹弹姜契的脑门,十分快活。

“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原来整天想的都是这些!我回去要告诉夫子!”

哼!姜契还笑话她思春,这回,可总算给谢挚逮住她的把柄了!

谢挚将姜契装进小鼎,又将饕餮和帝子铭释放出来。

“这里马上就要彻底坍塌了,七日之期已到,人皇也很快就会打破虚空,接我们回中州。”

看着她们主仆的时候,谢挚跟面对朋友时完全不同,神情冷静而又平淡。

“你们有两个选择。其一,留在这里;其二,去我的小鼎,我会保护你们周全,在合适的地方将你们重新释放——但前提是你们得立下大道誓言,不能害人。”

不论残魂还是血肉生灵,倘若没有落脚点,圣花彻底崩塌之后,留在虚空当中,也就等同于死亡。

谢挚给了她们一条生路,一道死门,由她们自己挑选。

商君环顾了一圈四周,圣花还在被不停地吞噬垮塌,景象如灭世般恐怖。

她笑了笑,张开双臂赤着脚往前走了几步,点点头,又摇摇头。

“走?孤还能走到哪里去呢?”

女人拍了拍饕餮硕大的头颅,示意它跟谢挚离开:“你把饕餮带走吧,孤就留在这里,陪着大商的所有英灵。”

“我不走……主人……”

“快去!”帝子铭踹了它一脚,“跟着一个疯子做什么?走!”

饕餮被金鞭抽得嗷嗷叫唤,最后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主人,犹豫地来到谢挚身边。

一座山峰在她们身后轰然倒下。

“还有什么话,就说吧。”谢挚看出来,面前的残魂还有未尽之言。

事实上,无论饕餮还是帝子铭的修为都远高于她,只是刚刚苏醒的涅槃种威力空前巨大,它此刻充满了毁天灭地的力量,亟需通过吞噬圣花来得到释放。

圣花花蜜对涅槃种的效力比对谢挚似乎还要大,谢挚猜想,这或许是因为圣花和诛天魔莲都曾吸收过太一神神血的缘故。

它们天然地相契。

一方是另外一方最完美的补品。

“孤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商君笑着盘腿坐下,将金鞭随意地放在膝上,“你就不想知道,姜周和真凰为什么决裂吗?”

不待谢挚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当年,姜氏恳求真凰发兵帮助他们翦商,真凰答应了,但同时也提出了三个条件。”

她竖起三根手指:

“其一,要求姜氏夺权之后废除生灵祭祀;其二,殷商灭亡之后,姜氏须大散殷商宝藏,分给五州万族,不得独自继承;其三,真凰希望人族在西荒可以东移七千里,将大部分土地留给灵兽居住生活。”

“姜氏同意了这些条件,于是商亡周灭。可这三个条件,他们只能做到第一条。”

说到这里,帝子铭面上浮现出了些许冷嘲之色。

“真凰太天真,他们是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高洁之士,哪里知道,从人族手中争利,要比虎口夺食更加困难……孤有时候真是想不明白,真凰在上古年间是怎么活下来的。”

“时代变了。他们却不知道,还以为这是神圣种族赐恩,其他种族便会匍匐战栗、感激涕零的年代,真凰不知道人族的谦卑下隐藏着祸心,也从没料到自己会被帮助的人背叛。”

神墓崩解的无数碎石如柳絮一般在空中不断飘转,像一场灰色的陨石雨。商君的长发被狂风吹得飞散扬起,残破的白衣猎猎作响,只有讲述的声音仍然平静。

殷商尚白,而周尚赤。

她是殷商的最后一位君主,仿佛在为逝去的帝国服白戴孝。

“姜氏将大商积攒下的七成珍宝拿去献给狐族,于是狐族与真凰在东夷与中州的交界处陈兵对峙,足三十天有余,最后以真凰不战而降,主动离开作为结局。”

“当时的凰主爱慕姜氏女,真凰生性痴情,他没法对自己心爱的人宣战,只能远走。”

“姜周利用真凰,又抛弃了真凰,凤凰一族高洁而又骄傲,自此对人族心灰意冷,飞离中州,举族搬迁到了最东方的仙岛之上。这,就是姜周与真凰的渊源。”

瞧着少女震惊到失神的神情,商君偏头微笑:“怎么样,这段历史,你在中州的史书上,可从来没有读到过吧?”

倘若帝子铭说的不假,那这会是姜周自立朝以来最大的丑闻……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其实谢挚已经信了七八成,但她不愿意被商君牵着鼻子走。

“不信?”

女人懒懒地一笑,语调中带着蛊惑:“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人皇,问当年举兵参战的长生世家,他们会告诉你,我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

谢挚觉得自己还是落了下风,她摇摇头,道:“是真是假,我不在乎。”

“给我吧,”谢挚对商君伸出手,“你之前说要我去北海,给狐族带一个东西,虽然我没有被你控制,但我还是会帮你一把的。”

“我会去五州游历,正好顺路。”她有些不自然地说。

帝子铭一愣,随即摇着头笑起来。

“孤忽然有些后悔讲那个故事给你了……”

“但是,算了。孤不在乎。”

她将一枚陈旧的发簪小心翼翼地放在谢挚手中,显然对它极为爱惜珍重,连上面雕刻的花纹都被磨光了。

“将它带给狐族,”女人合上谢挚的手,让她紧紧地握住发簪,“就说,子铭很想阿狸,一直都想,从未忘记过。”

“你走吧。”

做完这件事之后,帝子铭的神情忽然柔软了下来,不再阴鸷疯狂,变得宁静而又和暖。

像是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似的,很温和地,她朝谢挚摆摆手。

“你走吧,圣花快要彻底倒塌了。”

眼前的这个少女,就像真凰一样天真,也像真凰一般易于欺骗。

她忽然觉得疲倦,很没有趣味。

天穹中缓缓撕裂开一道口子,那是人皇开辟的缝隙,无数流云都从虚空裂隙中飞涌出去。

“七日之期已到,我大周的少年天骄们,可以回家了!”

神墓的历练结束了。

“我脑子不清楚,”看见少女没有立刻离开,仍然凝望着自己,帝子铭笑着点点太阳穴,“这里,有病,有疯病。你知道吗?”

“所以你不必同情孤,而该憎恨孤,商该亡,孤也该死,殷商祭祀一次杀死的人牲数以千计,而孤砍下的无辜头颅可以堆成一面高墙。这都是滔滔大势,无可改变,不要因为恶人的一点良善就肯认恶人,嗯?”

她再次催促谢挚:“带上饕餮,快走吧。”

“我没有同情你,帝子铭。”

谢挚不再犹豫,将正在嚎啕大哭的饕餮强行装进小鼎,踩着风符文御风而上。

女人的白衣在她视野里化为一个小点,已经看不清楚了,谢挚感觉脸颊发凉,擦了一把,才发觉,那是不知何时掉下来的一滴泪。

“我没有同情你。”

虽然帝子铭已经听不到她说的话,但谢挚还是固执地再次说了一次。

在上升的时候,谢挚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

“啊啊!是你杀死了圣花!你毁了菌人的家园!你毁了菌人的家园!菌人要跟你拼命!”

她从衣领里拎出来那个正在对自己拳打脚踢的蓝色小人,有些好笑。

玫瑰菌人应该绝大多数在花山和镜山倒塌的时候就被压死了,没想到,这里居然还藏着一只。

真是能够活的。

“不过是个仰人鼻息、以他人血肉为食的虫子而已,甚至都不敢当着我们的面攻击,而要在背后下手,也敢妄称自己是人吗?”

这句话似乎刺中了玫瑰菌人最不能忍受的地方,他先是一呆,随即涨红了整张小脸,挣扎尖叫着大骂谢挚。

“菌人不是虫子!菌人不是虫子!菌人是人!菌人吃果子!熟透了的果子!”

他好像陷入了疯狂:“如果菌人是虫子,那你们也是虫子,大家都是虫子,就是比我们大一点而已!”

“我不是。”

谢挚低声说。

她捏住那蓝色小人的衣领,将他扔了出去。

“我是人,来自大荒的人。”

“我跟你们,完全不同。”

在跃出虚空裂隙的最后一刻,谢挚回头,看了下方一眼,头一次看到了神墓的全貌。

无边无际的深邃宇宙之中,一朵巨大的圣花正在崩解垮塌。

它被涅槃种吞噬了整个子房,马上就要彻底爆碎开来了。

她想起来了自己身处蜜池之中,还未清醒过来,观悟饕餮宝术到最后关头的经历。

金字经文在谢挚的识海里静静悬浮,小谢挚茫然四望,不知所措,最后在经文下方站定。

这是谢挚最本真的自我,纯粹无瑕,赤忱如婴儿。

她感到眼前的经文像一颗光辉灿烂的大星一样,正散发着柔和的力量,包裹着她的精神,帮助她将宝术领悟得更加快速,也更加精深。

“……是您一直在帮我吗?”

上前了几步,谢挚将手掌好奇地放在经文上,尊敬而又忐忑地问。

经文在她眼前化为无数璀璨金字,最后缓缓组成了一双修长的手,谢挚惊讶地抬起头,女人含笑的碧眸正温柔地凝望着她。

“我并没有在帮特定一个人,小挚;事实上,我帮助一切善良的生灵。”

“过去,未来,现在,所有世界,所有宇宙。”

“哦……这样啊……那您可真厉害!”

谢挚似懂非懂,想了想,又乖乖地问:“您是太一神吗?”

“是,也不是。”

女人先是颔首,又微微摇头。

谢挚觉得自己更糊涂了。

“……什么是‘是也不是’?您说得太高深了,我听不懂……”

金发的女人笑了起来,她蹲下身,揉了揉小谢挚的头。

“我是太一神,这是因为,这的确是我所写的经文,留有一缕我的精魂,并且你体内既有诛天魔莲的涅槃种,又有圣花花蜜,它们都曾受过我的神血,因此我才能在你面前显化人形。”

看着手掌下的小女孩露出懵懂而又真心实意的笑容,女人又耐心地道:

“但我的确不是太一神。真正的姬太一,早在万年前,就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知道的,对不对?”

“……可是,可是!”

谢挚着急了,她在怀中摸索着找小鼎,试图从里面取出玉牙白象的宝骨,“可是象神大人说过了,她说……她说,只要能找到诛天魔莲的莲花本体,说不定您就能真正复活!”

现在涅槃种只是吸收了圣花花蜜中蕴含的一丝太一神血而已,便可以让太一神在金字经文中凝结出形体;谢挚相信,只要能找到诛天魔莲的莲花,便也一定能为太一神再塑肉身!

太一按住了女孩着急翻寻的手,温柔而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点了点谢挚的心口,“涅槃种在你的心脏里,它与你共命同生,倘若我要复生,会要了你的命的。”

“……”

谢挚呆住了。

她鼓起勇气,正待要对太一说“就算是死我也不怕”时,又被女人轻轻地点在了唇上,用目光示意她不要说出口。

神祇仍然温柔,但却郑重而又严肃。

“万年前,我便不愿为几支神圣种族的利益,倾轧其他生灵的性命;万年后,我也仍然不愿为自己复生,便要一个无辜的孩童去死。你明白我的心吗,小挚?”

“小白象还是不懂我……她不知道,我不愿复活,而你们,也不要将希望都寄托于在我复活上面,觉得什么事情,只要有太一神重临,就可以解决了,这是不可能的,我也要笑话你们。”

她跟谢挚对视,轻轻抚摸女孩的脸庞,嗓音坚定。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万年前的风已经落幕,不能再掀起新的波澜,未来当是你们的。路,还是得靠你们自己走。记住了吗?”

“去吧,小挚。不要怕,也不要悔。”

姬太一的身体在谢挚眼前缓缓消散,化为无数金字。

“我将粉碎。”

含着笑,她轻声说。

谢挚遥遥地凝望着漂浮在虚空当中的圣花,数不尽的星辰正在闪烁。

她对着星空伸出手。

当年太一神自尽的时候,她看到的,也是同样的一片星空吗?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第152章 心魔

神墓一行,进去百余人,出来十余人,只有昆仑卿谢挚独身逃出,用空间法器带出了十几个同伴,中州的少年天骄几乎全灭!

少年一代最为天资绝伦的修士们成凋零之势!

他们原本是中州的希望,未来也会担负起保卫家国的重任,成为中州的中流砥柱,但却这样轻而易举地折损在了虚空的一座神墓里!

这在中州的历史上,其惨烈血腥绝无仅有!

歧大都震动摇撼,长生世家啼血,人皇下罪己诏,对伤亡之人厚加抚恤,下令彻查!

“快!快!去红山书院!”

每天都有披挂黄金重甲的金吾卫骑着龙须金睛兽在歧都的大道上成队奔行,面色冷肃,长矛如林,闪烁着凛凛的寒光,令民众纷纷退避,自窗口掀开的细缝里投去畏惧而又好奇的探察目光。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开门!”

红山已到!

为首的卫士翻身跃下灵兽,将手里的长矛重重杵在地上,道宫之中脉种悬浮,其上流转着耀眼光华,声音如滚滚雷霆炸响。

“红山书院听旨,人皇陛下有令,捉拿瓷君子宋念瓷!”一块璀璨的纯金令牌在他面前浮起。

这个卫士的修为,至少也是脉种境!

金吾卫们气势汹汹,红山书院的门还尚未打开,一群雪白的大鹅却已发现了这群不速之客,从义河偷偷摸摸地接近了他们。

“哎哟!”

一个金吾卫痛呼了一声,那狡猾的肥鹅瞅准了他身上唯一没覆盖金甲的缝隙,将喙伸进去,狠狠地拧了他一口!

“它咬我!”

“快抓住它!哪来的这么一群鹅!??”

“啊,又跑掉了!”

金吾卫不敢杀这群疑似是红山书院养的大鹅,因此不敢下重手,只能弯腰抓捕,但这群摇摇晃晃的胖鹅无比敏捷狡诈,他们一时竟捉不到一只,反而又被啄咬了数口。

红山书院的大门忽然开启,脸色苍白的少女在门口站定,肩上蹲着一只满脸愁容的彩色鹦鹉,看着这场闹剧。

是瓷君子宋念瓷。

她还是那样,清瘦单薄,笼在蓝得近乎墨色的长袍里,腰身却端而笔直,像一杆抽出来的细竹,坚韧而又沉默。

“……不要怕,瓷儿,”孟颜深拍了拍宋念瓷的肩,心中虽有苦涩,但为使众人不要慌乱,却仍在温和地微笑,“夫子很快就会保你出来的。”

宋念瓷是中州少年天骄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在花粉的迷惑下,她制造了最大的伤亡,杀掉了一半的同伴,群情激愤的长生世家点名要审判她。

甚至谢挚也差点死在她手下,若不是彩笔帮助,谢挚绝不能逃出生天。

宋念瓷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必如此,夫子。」

望向前方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她目光黯淡下去,「……我本来就是罪人,我该死。就算那不是出于我的本心,可那确实是我的手杀了朋友,这一点,并不能改变。」

孟颜深说不下去话了。

将万句开解劝慰的话咽下肚去,老人背过手,眼圈发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宋念瓷的性情,自己的这位学生固然是他的骄傲,可也是个固执非常的孩子。她认定的事情,别人劝解不了。

这个心结,算是解不开了。

谢灼还在抱着宋念瓷的手臂哭泣,摇头不许她走,狼狈无比,连声音都是哑的:“师姐,你别走师姐,求你别跟着他们走……”

她眼睛忽然一亮,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了什么稻草:“我去求我娘亲好不好?我娘亲会救你的!她是谢家家主,连人皇也要礼让三分……!”

「……不,」宋念瓷轻轻推开谢灼的手,却很坚决,“不用这样,师妹。”到底还是不能见心上人这样伤心哭泣的样子,态度软了一些,她又补充着在面前凝出一行字,「没事的,别担心。」

谢挚咬着嘴唇,在旁一声不响地看着她。

宋念瓷摘下无精打采的彩笔,将鹦鹉器灵塞到谢挚手里,「替我照看一下彩笔和谢师妹,她人是有些任性,可是并不坏……好么,小挚?」

谢挚眼眶一酸,“瓷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们的……”

做完这些事后,宋念瓷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红山书院,任由金吾卫们给她贴上封锁修为的符纸,被押上车辇带走。

……瓷姐姐被带走了。

她会在大周专为修士打造的监牢里接受最严格的审问,说不定,还会受皮肉之苦。

谢挚脱力似的后退了一步,将正在默默垂泪的彩笔捧在手心,打起精神去拉谢灼的手,“别哭了……宋师姐会没事的……”

“别在这跟我假惺惺的!”

谢灼猛地甩开她的手,眼泪还挂在腮边,神色却痛楚又憎恶。

“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你最后怎么逃出来的?是不敢吗,还是另有隐情?”

谢挚从神墓当中逃出来之后,第一个被盘问的就是她。

人们对她充满怀疑:为什么比她修为高的,家世好的,宝物多的人没能逃出来,她却能带人出来,甚至修为还有进步?

而且谢挚对自己在神墓中前半段的经历知无不言,但一说到跟三皇女姜契分别登上花山和镜山之后的事,就忽然缄口不言,任凭怎么问都绝不回答了。

她是怎么翻过花山,又在山后看到了什么,怎么得到圣花花蜜,这些事情,她都不愿吐露,哪怕威逼利诱也不开口。

监牢将谢挚羁押了一月有余,皇女苏醒之后,亲自向人皇上书,证明谢挚供词的正确无误;再加上九轮圣人、天衍宗宗主和渊止王联名作保,一起施压,人皇命谢挚立下大道誓言,说倘若自己有伤同伴分毫,便降为废人,这才被允许回到红山书院。

谢挚对自己的朋友们问心无愧,但此刻,面对着谢灼的诘问,她却不能回答,只得垂下头,默默地忍受谢灼的愤怒。

……她不能告诉大家,她遇到了殷商末君帝子铭,深入了殷墟当中,知道了当年姜周与真凰之间的秘辛,甚至还接受了饕餮的传承。

这里面任何一件事,被人发现,都是死罪。

她会被人皇的金吾卫无声无息地处死湮灭。

见谢挚沉默无语,谢灼不由得怒火更盛,她知道谢挚性子活泼,认为她这样一反常态乃是心虚:

“说不定,那些死的人根本就跟师姐没关系,他们都是你杀的!是你想害师姐生出心魔,从此修为再也不能寸进,你好做中州第一人!”她越说越顺畅,眼睛越明亮。

“住口,灼儿!”

九轮圣人头一次动了真怒,他低声喝止口不择言的谢灼。

“你怎么能这样揣测自己的师妹?小挚在出狱之前已经立过大道誓言,这还不能证明她的清白吗?”

老人将谢挚推在她面前,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尽量和声向谢灼道:“你看清楚,是她,是小挚,拼死救出了还活着的孩子,也救出了你的师姐!”

谢灼僵在原地,许久,捂着脸慢慢蹲下去,痛哭了起来。

她不是不知道谢挚无辜,平白受她这一番挑衅侮辱,可是她怕,她太怕宋念瓷有什么不测了,这才如此失态。

惶然与不安交织在一起,堵在她心里,急需一个发泄的口子来倾泻,来将无力与悲伤一股脑地堆压上去。

她也不敢去想,是不是自己才是导致师姐落到这种地步的罪魁祸首。

那会压垮她,让她彻底崩溃的,她完全不敢往这个方向触及分毫。

与其恨自己,还是恨别人来得轻松,这是至理。

可难道谢挚就没有一点错吗?谢灼又有些愤恨。

即便谢挚无辜,但她不该,她不该这时候出现在她眼前。

“瓷儿出了这样的事,我们都很着急,整个书院都在为念瓷揪心,”孟颜深眼中充满着失望与疲惫,“可是灼儿啊,你不该这样,因为私情和一时的心急,就胡乱诬陷旁人。这是什么事呢?小挚才刚从牢里放出来啊!你太让夫子失望了……”

谢灼没有说话,只是抽噎着抹眼泪。

“回去之后,去抄一遍太一神的《五言经》。”

谢挚拉着老人的衣袖摇了摇,想给谢灼求情,让她免去惩罚,又被孟颜深摇头制止。

教学生,不能只夸不罚,做错了事情,就要有惩罚,不能乱了规矩。

“静心凝神,用小楷好好地写,写完之后,自己拿过来交给我,好吗?”

他拍了拍谢灼的肩,又叹一口气,背过手去。

“回去吧,啊?都回去吧。瓷儿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众人渐渐各自散去,只有谢灼还在原地,轻轻地抽泣。

走到房舍里,孟颜深解下发冠,将自己跌在椅子里,他已经疲倦至极了。

墨色小指猴极懂得察言观色,立刻从老人的衣襟上一路攀爬下来,为主人斟好酒,举起来请他喝。

“再斟一杯吧,小猴子。”

孟颜深闭着眼睛接过酒,每当喝酒的时候,才是他真正放松愉快的时间,“这杯,倒果酒。”

“外面的那只小猴子,还不进来吗?”老人仍然没睁开眼,但唇角多了一点笑纹。

谢挚羞愧地推门进来,垂首在他面前站定,恭恭敬敬地行礼:“夫子。”

末了她又有些好奇,睁大眼睛问:“您是怎么知道我在门外面站着的呀?”

孟颜深笑而不答,只是抬手示意她坐,直到慈祥地看着少女接过指猴奉上的果酒,仰脖一饮而尽之后,他这才笑着摇头:“你呀,鬼灵精,一路都在后面悄悄跟着我,夫子是老了,你真当夫子傻了吗?”

见谢挚捧着酒杯,一边乖乖点头,一边无意识地舔舐嘴唇,孟颜深不由得目光更柔:“怎么样?好喝吗?这酒甜呢,不醉人,特别适合你,小挚。”

他妻子早逝,亡妻故去之后一生并未再娶,膝下也没有儿孙,对少年时的姜既望就已经很疼爱,现在看到谢挚时,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亲孙女一般。

“这是云宗主派人给我送的,待会你走的时候,给你拿去喝,就当是给你压压惊,好不好啊?”他叫指猴去给谢挚搬酒。

谢挚被老人忽然提到的“云宗主”三个字吓了一大跳,脸上发烫,心中已经明白过来一些宗主为什么要给夫子送果酒,但又不能说,只得呆呆地应了一声。

哪里是给夫子送酒……宗主其实是在借夫子的手,给她送礼物。

云清池将人心揣摩到了极致,她知道孟颜深会将这酒送给谢挚。

这样还能避人耳目,任何人都不会注意联想到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宗主真的为她花了好多心思……

谢挚又是甜蜜又是紧张,不由得悄悄去看老人的神色。

好在夫子并没有注意她这一瞬的心思百转,只是问:“你一路跟来这里,是找夫子有什么事吗?”

“你瓷姐姐的事你放心,夫子虽然老了,保她,还是能保得动的。我们红山书院的学生,只要没犯错,就都不会有事。”他以为谢挚是为宋念瓷不安。

“不是的,夫子。我来,是有别的话想跟您说。”

谢挚放下酒杯,神色郑重起来,起身在老人面前跪下,深深叩首。

“我想告诉您,我在翻过花山之后遇见了什么。”

“我进入了殷墟。”她抬起脸来。

孟颜深的手一抖,打翻了酒杯。

下一刻,他便猛地站了起来,挥手在房舍内布下了一个隔绝声音和窥视的阵法。

指猴敏感地发觉了气氛的骤然变化,仓皇地躲进主人的衣襟里,再不肯出来。

“小挚,你刚刚说你进入了什么?”

夫子蹲下身,盯着谢挚的眼睛*,深深地看她,目光中含着试探和警告,谢挚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慈祥和蔼的老人这样严肃的神情。

“可不要乱说,这是要掉脑袋的。”

他握紧谢挚的肩,轻轻地摇了摇,声音很低:“要是你乱说,谁也保不了你。夫子,既望,云宗主,都不能。你知道吗?”

“我没有乱说,夫子,我说的都是真的。”

谢挚镇定地跟老人对视:“您学问比我大得多,您应该也知道,中州的任何文献都绝找不到关于殷墟的记载,甚至连这两个字也没有。”

“我不会说谎,也不敢拿这种事来骗您……你知道我的,夫子。”

“……”

孟颜深颓然起身,反复捋着胡子,继而苦笑了一下。

“你可真是让夫子不省心呐,小挚,你是嫌夫子头发多吗?跟既望一模一样,真是她的女儿……”

“从头说吧。”

……

“……就这些了。”

谢挚的嘴巴有些干,她刚刚从头到尾,一口气告诉了夫子她在神墓里的所有经历见闻,足足讲了将近一个时辰,窗外的日头都偏移了不少。

在这期间里,她一直都坚持跪着不起来,而孟颜深沉默地听,一个人喝完了三壶酒。

她信任夫子,所以才这样做。

“还‘就这些’?”

孟颜深又好气又好笑,哭笑不得地来戳她的脑袋,“这可真够多了!你这七天真是一点没闲着,充实得很!”

“我该怎么办呢?夫子?”谢挚问老人。

她这些时日熬过了审问,但心中的迷惘和困惑却与日俱增。

无处可说,更无处可解。

宋念瓷的被捕和谢灼的指责更是让她不知所措,她有时候真的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才会造成现在这样的结果。

“怎么办?”

老人将她扶起来,郑重地嘱咐:

“忘掉它,小挚。就当你从来没翻过那座花山,更没有去过什么殷墟。”

“那饕餮呢,它还……”在她的小鼎里面。

“就让它呆着你的小鼎里,绝不要让它出来,你就当自己从未救过它。”

孟颜深一锤定音,毫无转圜之地。

“小挚,你记住,这件事,你绝不可再告诉任何一个人,就算是既望,也绝不能说。夫子待会就立大道誓言,发誓绝不泄露你的秘密,但你要听夫子的话,好吗?”他恳切地低声说。

谢挚轻轻地点了点头,说“谢谢夫子”。

老人又留她坐了片刻,叮嘱再叮嘱,嘱咐再嘱咐,直到确认谢挚将他的话听了进去之后,这才放少女离开。

不远处。

看着谢挚抱着果酒离开夫子的房间,谢灼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她的腿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发麻。

她之前哭得太狠,没听清孟颜深要她用什么字抄《五言经》,不得不又来到老人的房舍上门询问。

然后刚一立到门前,还未来得及敲门,她便听到了谢挚的声音。

很模糊,可在她的耳朵里,却又很真切。

“……我想告诉您,我在翻过花山之后遇见了什么。”

“我进入了殷墟。”

第153章 谢灼

……殷墟?

什么殷墟?她从来没听说过。

谢灼本能地觉出这个词的与众不同,她的心往喉咙里跳了跳,下意识便用法宝掩去了自己的一切气息和存在。

……这会跟师姐有关系吗?

但当她屏住呼吸,紧张地附耳在门上想听得更真切一些时,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夫子极快地施加了一层隔音阵法,屏蔽了外界的一切探听。

虽然什么都听不到,但谢灼还是不愿放弃,躲在一旁的草丛里等待谢挚出来。

足足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她双腿发麻,那少女才跟孟颜深道别离开,怀里还抱着酒坛。

……夫子又给谢挚东西了,谢灼咬了咬牙。为什么夫子就不给师姐送?

她很想追上去,扯住谢挚逼问“殷墟”到底是什么;但不知为何,她最终还是僵立在原地没有动弹,只是紧盯着谢挚渐行渐远。

……还是算了。

谢灼松开紧攥的拳头,吐出一口气,烦躁地踢飞一块小石子。

去查查这殷墟到底是什么吧。

看看谢挚到底有什么瞒着她,到时候再跟那家伙算账也不迟。

——结果是遍寻不到。

红山书院的藏书阁,谢家的书库,甚至乃至于白泽圣地,她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日夜不休,几乎翻遍了歧都的古籍,也还是找不到关于殷墟的半点记载。

这两个字,简直像是被人为地刻意抹去了一般,彻底在中州的历史上不存在了。

而师姐还是没有消息。

夫子整日整日地不在书院,他正在各个长生世家府上从中斡旋。

谢灼忍不住愈发烦躁,几乎想把手上的书一股脑全部推下书桌,砸得粉碎。

她查这个鬼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师姐出不来还是出不来!

谢灼抱着一沓书怒气冲冲地奔出房间,往家外走。

她要去找谢挚直接对峙,要是谢挚不说,她就去告发她,让谢挚替师姐去蹲牢狱!

结果奔出去没几步,就差点撞到一个高挑的女人身上,怀里的书掉了一地。

烦死了!怎么偏偏这时候往她头上撞!谢灼拔高声调:

“干什么呢你!没看路……”

“小姐。”

怒气还尚未发作,被她撞到的女人先出了声。

看清人之后,谢灼的质问噎到了嗓子里,悻悻地住了口。

是刈鹿。

刈鹿刀灵。

刀灵恭敬地对她行礼,蹲下身为她捡拾书籍。

而如果刀灵在这里的话,那么也就是说——

“刈鹿,放下。”

谢惜自仍然眼睛上蒙着白绸,但却好像看得比常人还清楚,对周围的一切都谙熟于心似的,走路极稳健。

母亲也在这里。

历任谢家家主身上都从不离刈鹿刀,刀灵是谢家最忠诚的朋友。

刀灵所在之处,必然也有谢家家主。

女人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很平静地:“放下,让她自己捡。”

刀灵便尊敬地答了一声“是”,将捡起来的书籍放在谢灼怀里,悄然退下。

“……娘。”

谢灼没管那些书,抖着嗓子叫了一声,眼泪便已经滚出了眼眶。

在这样烦乱难安的时候,她很想扑进母亲怀里痛哭一会,只要母亲能轻轻抚摸她的后脑,安慰她师姐不会有事,她就不会如此慌乱惶然。

但她又不敢。

母亲不会允许她近身的,她知道。

母亲不喜欢她,一直都是。

不,不对,谢灼很快又推翻了这句话。

母亲谁也不喜欢,从小到大,她从没见母亲对谁笑过。

她总是这样,清贵冷寂,消瘦苍白,沉默地拄着拐杖坐在观星楼上,日夜不休地推演计算,一年到头,谢灼甚至很难见到她几面。

除了她的那些算筹龟甲,她谁也看不到,谁不放在心里,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管不顾,毫不在乎。

母亲在物质上对她无所不应,身为谢家的独女,谢灼要什么都能得到,可唯独她得不到母亲的爱。

即便是她小时候故意闯祸,想惹母亲生气,哪怕是一顿责骂、一顿打都好,她都开心,但谢惜自还是毫不动容,旁若无人地在她身边经过,低声吩咐刀灵将她带去跪祠堂。

母亲从不肯施舍给她一点点的温暖,甚至都不肯分给她一点注意和目光。

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呢?谢灼不明白,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母亲呢?

“怎么了?”

谢惜自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即便谢灼知道,她绝对知道自己哭了。

哭腔很容易能被听到。

她发着抖,也不想顾自己的脸面了,踉踉跄跄地径直扑上前去,攥住母亲的衣服,“娘……”几乎要跪下去,“求你救救师姐……”

她是真的喜欢师姐。

不到十岁,她就被谢惜自送进了红山书院,那时夫子派给照顾她的人,正好就是跟她年纪相仿的宋念瓷。

宋念瓷那时候还远没有日后的中州第一天骄之名,透着一股正直的傻气,因为学习言灵,还不能说话,肩膀上蹲只彩色鹦鹉,就更显得傻里傻气了。

谢灼刚来红山书院不适应,极不习惯这里朴素无华的作风,整日大哭大闹,叫所有人都滚,自己一个人窝在屋子里不出去,那时候,只有宋念瓷陪着她。

宋念瓷那时也不大,就是小孩子,也不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就那么手足无措地站在地上,默不作声地陪着她。

然后等谢灼哭累了,宋念瓷认真地给她倒了杯热水,目光炯炯的,非常有信心:「给你热水喝,小师妹,喝了热水,你就不会伤心了。」

这是她不知道从什么书上看到的,那上面说,喝热水很好,会让女孩子开心。

“你是不是傻啊?”

谢灼一边擦眼泪一边抽噎着抱怨,“哪有……哪有拿热水哄人的……呜呜呜……”

「哦,」好在宋念瓷也不生气,很好脾气地点点头,「那我放下。」

“哎——”

谢灼拦住她,三两步跳下床,凶巴巴地瞪宋念瓷:“谁说我不喝了?我就喝!”说完就拉着宋念瓷的手抢过杯子,咕咚咚把水全喝完了。

她是真的有点渴了,才不是想接受宋念瓷的示好。

她刚刚哭了好长时间,在心里一会发誓自己要讨厌娘亲一辈子,再也不跟她说话,一会儿又求娘亲快点来,想让娘亲立马出现,把她从这个什么书院里面接走。

哭也哭完了,眼泪也流干了,月亮挂在中天上下不来,年幼的谢灼也就知道,娘亲不会派人来接她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笨手笨脚地给自己换上衣服,跟在宋念瓷后面,去参加了书院的早课。

夫子笑眯眯地过来,弯下腰揉揉她的头发,问,“不闹脾气啦?”

“……本来也就没闹。”

她垂下头,嘟囔着说。

她就这样成了红山书院的学生,再也没离开过。

接下来十余年,谢灼一直跟宋念瓷形影不离,她们渐渐长大,情丝也渐渐在谢灼心里发芽,有时候深夜里她一个人回忆,发觉这情根竟然种下得那么早,又那么自然。

虽然宋念瓷那个呆子现在还没开窍,可是谢灼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成为中州最耀眼的修士,来谢家求娶自己,当着母亲的面将她接出那个冷冰冰的家,疼她,爱她,宠她,护她,跟她永远不分离。

可是现在,这些憧憬,这些期冀,这些悸动的少女情思,这些曾无数次深夜在谢灼心里反复流转、让她浑身发烫的热望,全毁了。

师姐甚至现在还在阴暗的监牢里不能释放。

她拽着谢惜自的衣袖滑下去,一点一点跪倒在地,一边哭一边叩首在母亲脚下。

这是自从谢灼长大之后,她头一次朝母亲下跪。

“求您了……求您了娘……我知道您能救师姐……求您救救她吧……女儿不能没有她……”

谢惜自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谢灼能感受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虽然母亲眼盲,看不到景物,可她就是知道,母亲正在看着她。

“就是因为她,你才整日无心修行,到现在还只是道宫境吗?”谢惜自终于开了口。

“……什么?”

谢灼呆呆地仰起脸,满脸都是泪,狼狈又茫然。她觉得自己有点不明白母亲说的话。

“你的修为与你的天资不相符,你知道吗?”

蒙着眼睛的女人镇静地说下去,“你本应有登神之资,比所有人都更加强大,可就是因为你的心总是不放在修行上,而整天放在跟我赌气和思慕师姐上,才白白浪费了你的天赋。”

谢惜自拄着拐杖绕开谢灼,往后走去。

“你很让我失望,谢灼。你师姐我不会救的,她心魔丛生,已经是个废人了。所以我也不会允许你嫁给她。”

“你自己好好想想,为什么现在还修不到脉种境,这才是你的正经事。”

“刈鹿,我们走吧。”

留下谢灼一个人呆呆地跪在地上,望着空空的眼前发愣。

泪水干涸在她脸颊上,她捂着脸,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这次她也哭累了,为什么师姐不来哄她呀?

混混沌沌地走出谢家,谢灼漫无目的地一个人慢慢乱走。

她不知道该去哪。

歧都太大了,她身边又没有人陪着。

红山书院,不想去,那里没有师姐,看着就心烦,而且她也愧对夫子,也……不想见到谢挚。

那该去哪呢?随便走走吧。

要是能走到监牢里,走到师姐身边去,那就好了。

茫然若失地走着,从清晨走到日暮,直到周围人烟渐少,交叉的双锏“锵”的一声横在自己眼前,耳旁传来一声滚雷似的“什么人?报上名来!”,谢灼这才猛地惊醒过来。

抬头一看,一副古朴厚重的门匾映入眼帘。

王家。

在迷乱之中,她竟然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王家来。

可能是因为,在长生世家里,就属王家叫嚣得最厉害,声称不处死师姐不罢休吧?她这才无意识地走到了这里。

谢灼深深地盯了一眼王家的匾额,转身欲走。

“谢姑娘何必这么着急离开。”

大门打开,王昶正在门口背着光微笑。

他挥手示意护卫退下,缓步走到谢灼身边,打量了一番她的神色,便对她如今的处境了然于胸。

“是在为瓷君子担忧吗?”王昶笑道,“昶素听闻,谢姑娘心悦瓷君子已久,想必……”

谢灼根本都没看他:“不会说人话就滚。”

王昶脸色一僵。

咬着牙,他又将怒气压下腹中,重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神情仍旧和煦:“谢姑娘这样大火气,看来是真的很担心瓷君子了。只不过,瓷君子出狱,似乎还遥遥无期……不知道夫子有没有想办法救她出来?”

“要是你们王家现在立刻消失,不用夫子周旋,师姐自己就会放出来的。”谢灼冷冷地说。

王昶只是微笑:“谢姑娘说笑了。”

“红山书院之内,难道就没有些议论吗?”

对谢灼的厌恶视若无睹,他状若无意地继续道,语气循循善诱:“为什么昆仑卿上就能独自一人完好无伤地离开,而我们,连瓷君子那样强大的少年天骄,都未能幸免于难?这是为什么,谢姑娘想过吗?”

“你什么意思?”谢灼皱起了眉。

“昶并没有坏心,只是想提醒一下谢姑娘,莫要被奸人所惑,到头来,连真正害了自己师姐的人都不知道。”

“住嘴!”

谢灼不能听这话,她勃然大怒,浑身燃起红莲气,上前一步猛地掐住王昶的脖颈,“你想挑拨我们?那你就打错了算盘!谢挚绝不可能是坏人!你知不知道就是她救了我们,也救了你这个混蛋!”

谢灼肉身强大,仅次于那个怪胎一样的谢挚,王昶被她掐得面皮发红,几乎喘不过气来,手掌上下意识地腾起一团麒麟气,又被他自己捏碎在掌心。

……再忍忍,诈会谢灼。

看她如此失魂落魄,说不定她会知道些什么。

“……我说的是真是假,等瓷君子的审判出来,你就知道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来话,“她会死的。——人皇亲旨,必死无疑。”

察觉到少女手上的力度因为震惊减弱了些许,王昶忙继续道:“这次的神墓之行死去了太多天资绝伦的少年天骄,甚至还有长生世家的世子亡命其中,不找出一个罪寇祸首抵罪,此事岂能了结罢休!”

“而最好的人选就是瓷君子宋念瓷——她出身低微,只是一个平民之女,又生了心魔,修为再也不能进步,往日天骄不复,人皇最后会选中谁去死,你自己也心知肚明!”

王昶点明了这些时日里谢挚压在心中最深的不安,她终于承受不住,自颊边滚下泪来,不自觉松开了王昶,“师姐……就真的没有办法救救她吗……”

如果师姐出什么事,她也活不下去的。

“还有一个办法。”

王昶捂着脖子咳嗽了几声,看到少女一瞬间便亮起眼睛,“什么?快说!”

“谢姑娘,你真的不知道谢挚是怎么从神墓里出来的吗?”

压低了声音,他蛊惑般地问谢灼:“或许她在神墓里得到了天大的好处,比方说,太一神的传承!她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我祖爷爷说了,只要我们能知道谢挚到底在神墓里得到了什么,王家就不再向人皇上书,瓷君子,也就不会死了。”

谢灼的眼神动了动,“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不假。”

王昶郑重其事地竖起手指,“倘若昶有半点虚言,愿立刻被大道征伐而死。”

他立下了大道誓言。

“怎么样,谢姑娘?王家的诚意还足够吗?”

“我……我再想想……我不知道谢挚是怎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谢灼心乱如麻,转身想退走。

“谢姑娘可想好了,王家的耐心不多。”

王昶在她背后抬高声音,含笑道:何况你等得起,瓷君子可等不起,说不定陛下一个念头,她今晚就被处死了呢?”

“……”

谢灼停住了脚步。

“怎么样,谢姑娘这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吗?”王昶笑问。

谢灼移开视线,将拳头攥了又攥。

……手心黏糊糊的,好像汗淌进了心里,让她坐立难安。

眼前划过谢挚笑起来的样子,一滴汗跌进谢灼的眼睛里,让她眨了眨眼。

其实谢挚跟她长得有点像,见到谢挚的第一眼,她就发现了。

所以师姐对着谢挚的时候,会比对旁人温和一些,可她讨厌那样。

讨厌……谢挚。

好讨厌。

讨厌她跟自己长得像,可是又跟她完全不一样,讨厌她整天那么快乐,好像没有烦恼,讨厌有那么多人喜欢她,讨厌她原本是孤儿,却能被那位温柔的渊止王上收养。

真可笑,为什么一个义母,对谢挚要那么好?比她的亲生母亲对她还好得多。

都姓谢,为什么她们的命运这么不一样?她宁愿是自己生在贫瘠的西荒,那也比呆在谢家要好。

她又想起了师姐。师姐……

“……我,”干涩着嗓子,谢灼垂着头,声音极轻地,说:“我不知道谢挚是怎么……是怎么出来的……就,就是……”

“就是前几天,她说梦话的时候,我不小心听到,她……好像是说了一个词……我从来没听过,当时觉得,挺奇怪的,就记下了……”

她吞了一口口水,觉得夕阳的光辉在眼前如棱镜一般折射开来,让她头晕目眩。

“她说什么?”王昶急问。

“她说……殷墟。”

“……殷墟。”

王昶后退了一步,闭了闭眼睛。

光听名字,都能知道,这是个跟前朝有关的东西。

很危险,很重要,也很麻烦。

事关重大,他现在不得不报告给人皇了。

他忽然真有些后悔自己诱惑谢灼开口。

是殷商的废墟吗?

王昶能想到的,谢灼自然也能想到。

她勉强笑了一下,“这个消息有用吗?能不能救下我师姐?要是没用,我再想办法,你别给别人说了……”

王昶摇摇头,没说话。

谢灼有些拿不准,他这是答应不说,还是没用的意思,但王昶好像十分紧张似的,转身便要进府。

谢灼拉住了他。

“怎么了?”王昶有些不耐烦。

“……她会有事吗?”谢灼目光躲闪,小声问。

她没有明说这个“她”是谁,可是王昶极快地领会了她的意思。

“不会。昆仑卿上怎么会有事?”

王昶先是一怔,随即恢复了镇定,温和地笑了起来。

他轻轻移开谢灼拉着自己袖子的手。

“谢姑娘忘了吗?谢挚的义母是渊止王上,老师则是孟夫子和云宗主。她怎么会有事?”

“还是多想想瓷君子吧。放心,她很快就会被释放的。”

第154章 接风

惶惶不安整整一夜,谢灼感觉躺在床上仿佛在被油煎,如坠烈焰之中,而走路却像真正踩在梦上一般,每一步都是虚浮的。

好在第二天一早,师姐便回来了。

谢灼在惶恐不安之余,长舒了一口气。

……王昶没骗她,他们果然释放了师姐。

她正准备去寻宋念瓷,刚推门出去,便看到了谢挚。

“谢灼!你好呀!”

谢挚热情地同她打招呼,显然因为宋念瓷的归来心情很好,是这些天里少见的开心欢快。

“……你,你好。”

谢灼不自然地别过脸去,不愿跟她对视。在这种时候,她格外不想见到她。

“走呗!”

她正要寻个借口躲开,谁料谢挚直接过来拉住了她的手,邀请她道:“到红山山谷去吗?枫叶开得可漂亮了,整座山都是红的,像火一样!”

“去那干什么……红山不是一年四季都是红的吗?那里的枫叶永远不败……”

谢灼还没明白过来她要干什么,就已经不自觉被拉着跑了起来。

“宋师姐回来了,我们大家给她在那办了个小聚会,给她接风洗尘!”

谢挚牵着她一边跑一边笑,“我知道你肯定也很想宋师姐,所以我就来请你啦!”

“……你是傻子吗?”

看着那少女神采飞扬的侧脸,谢灼心中没来由地涌上来一股酸涩低落,咕哝着说。

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谢挚还要对她好。明明她之前都那么说她了……

她以为谢挚会永远讨厌她,再也不跟她说话的。

“嗯?你说什么?”谢挚没听见她的话。

“没什么。”谢灼摇了摇头,“你跑慢点儿!”

一路出了书院,奔至红山山谷,在一颗极为高大的枫树下,摆着一个简单的宴席。

其余人都已经来齐了,正围在数张小桌子拼成的长席边团团坐,桌子上满是珍稀鲜美的佳肴仙果,香气离得好远都能闻见,还摆着不少琼酒,有人已经喝开了,正端着酒杯浅抿。

还有灵鹿在红云似的枫林之中探头探脑,显然是被这甘芳的酒香吸引而至,吕射月大笑着解下背着的赤红酒葫芦,斟了一碗唤灵鹿来喝。

灵鹿犹豫半晌,终于还是不能抵抗住诱惑,过来低首浅啜了一口酒液,当即四蹄乱打,到处乱碰,浑身散发柔润珠光,显然已经喝醉了。

“嘿!吕射月!你把人家灵鹿灌醉了!”白令芳在旁捧着玉如意吃吃笑,乐不可支。

“这是上好的仙酒,对这灵鹿来说一番造化,我平日都不舍得喝呢!”吕射月反驳她。

见幼弟眼巴巴地伸长脖子盯着酒葫芦瞧,姜契拍拍手,令众人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笑道:“诸位!今日我们是为了给瓷君子接风洗尘,饮酒要适度,浅尝即可,可不要过饮失态啊。”

小皇子蔫巴巴地垂下了头,食月犬愉快地甩了好几下尾巴。

小主人现在还太小了,不能喝酒,它对姜契的提议很满意。

大家都到齐了。

谢灼怔怔地想。

可以说,现在歧都之中剩下的大部分少年天骄,都在这里了——聚集在红山山谷中的小小一处开阔地。

而这里的一些人,显然更多是因为谢挚而来,而不是因为宋念瓷。

师姐还没那么大面子,谢灼很清楚。

“快坐呀,怎么呆住啦?”

谢挚见她发呆,干脆将她拉着引到宋念瓷身旁的空位坐下,“宋师姐可想你啦!你们俩多说说话,多说说话……”

顺便临走时还揣走了大呼小叫的彩笔,免得它吵闹,打扰了她们说话。

……她这是在撮合她们吗?谢灼有点难以相信。

这是主位,她们身边没什么人,很清静。

谢挚的确安排得相当细致,考虑得也周到。

“……师姐。”

在桌下拉住宋念瓷的手,谢灼轻轻地叫了一声,侧身过去细细看她的面容,心中便是一酸。

“你瘦了好多……本来就那么瘦,现在还更……”

“没事的。别难过,好么?”

宋念瓷摇摇头,对她安慰似的笑了笑。

谢灼一呆,发觉了不对劲:“师姐,你怎么忽然说话了……”

修炼言灵的修士,是不能轻易说话的。

宋念瓷为她将面前的酒杯倒满,又将她爱吃的果子移到近前,这才答话。

她很轻松的样子:“之前不说话,是因为说话会减损言灵的效力,现在用不着言灵了,也就不用忌讳那么多了。师妹,你吃点果子吗?这个很好吃。”

“……不用言灵了?什么意思?”谢灼头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听不懂师姐的话。

宋念瓷原本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见谢灼一直追问,这才放下筷子,温柔而又无奈地一笑。

“我心魔已生,从此修为再难寸进,修行之途,已经终结了。所以言灵,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那你以后,要怎么……”

“浣熊长老请我去给它帮忙,我以后,便可能不再是书院的弟子,而是书院的助手了。”宋念瓷答得很快,显然已经将这话在心里排练过。

“师姐……”谢灼失神地喃喃叫。

师姐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啊,她从小就立下志愿,要接夫子的班,成为五州的下一位圣人,夫子也将她当亲传弟子悉心培养。

她是中州第一天骄,十六岁那年,甚至可以独身一人去西荒太古战场探险并安全而归,所有人都毫无疑问地相信,她会是中州年轻一代的第一人,带领中州的修士们走向新的荣光。

可是现在,师姐作为修士的生命,却已经结束了。

宋念瓷的神色但是很坦然,眉宇之间没有什么失落沮丧,更无阴沉戾气。

她轻声道:“小师妹,不要为我难过,修士虽然做不成,但我还可以留在书院继续学习的,能这样,我已经很感激了。在藏书阁帮忙也很好,这同样也是一种贡献。”

“诸位!我们一起来敬念瓷一杯吧!庆祝她平安归来!”

姜契率先举杯,“契素敬佩瓷君子的为人,这一杯,愿为足下压惊。”言毕一饮而尽,奉杯请众人看。

吕射月亦笑着为自己斟满酒,并未多说,只是叹道:“瓷君子是真君子,小剑仙是假剑仙。”一口饮完杯中酒,虽然含笑,眼中却有泪光。

心魔说起来其实颇为奇怪,有人恶贯满盈还是不会生心魔,有人一生行善,只是稍稍踏错一分,便会心魔丛生。

这与修士的道德感和性格有很大关系。

而宋念瓷恰好是个正直得将近古板的人,她不能接受自己手上染上同伴的血,即便从本心来看,她也是受害人。

所以此次神墓之行,只有她受到的影响最大——其他人纵使愧疚,但也没有到生出心魔的地步。

所以吕射月才说,宋念瓷是真君子。

她与宋念瓷并没有怎样熟悉,可还是来赴了这场聚会,这不仅是因为谢挚请她,更是因为惺惺相惜之情。

修行之路多磨折,跨境难如登天,赫赫有名的中州第一天骄,就这样倒下了。

在场的众人都知道,宋念瓷的修行之路已经断绝,余生都只能停滞在脉种境界,寿命也不能再有增长,而他们显然个个都至少有仙人之资,日后的人生,自此便截然不同了。

数千年后,他们仍是仙人,执掌一方大权,外貌不变,青春不改,而宋念瓷或许已经化为了一抔泥土。

这其实也是一场送别宴,大家都心知肚明。

连白令芳也收了平日的嬉笑姿态,郑重地敬了宋念瓷一杯,“今后多加保重,宋木头。不要多思虑,要开心一点。”

谢挚跟宋念瓷举杯互敬,眼眶已经发红,“宋师姐,你对我的恩情,我永远也忘不了……”

是宋念瓷带她进了红山书院,她遇见瓷姐姐,比遇见夫子还更早。可是现在,瓷姐姐却先……

连姜阔也以茶代酒,饮了一杯,神情同样庄重。

宋念瓷不善饮酒,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地喝完了众人敬的每一杯酒,深深拱手:“诸位今日的话,念瓷都记住了,永不敢忘。”

“不必感怀悲伤,快吃饭吧!”她笑着坐下。

姜契适时开口调节气氛,众人也不想宋念瓷刚回来便太过悲凉,于是便有意谈笑,气氛看起来竟也十分热闹。

谢挚不胜酒力,强饮了几杯,已然有些薄醉,白令芳觉得她好玩,还怂恿给她灌酒,又被食月犬叼着衣领制住,冲她严肃地摇头。

“姜阔!快把你这大黑狗叫走!我可是瑞兽啊瑞兽!”白泽圣女恼羞成怒。

大家从未见过她吃亏,都大笑起来。

“哼,不跟你们一帮没品的人族见识!”

瑞兽嘟嘟囔囔地从食月犬口中解救出来自己的衣服,又笑问道:“哎,我问你们,你们知道,什么才能算得上好酒吗?”

其实他们今天喝的酒已经很好,是姜契带来的皇室珍酿,但见她神情神秘,*显然要卖一个关子,大家也很捧场,纷纷摇头说不知道。

见此情状,白令芳不由得愈发得意。

挥挥手,她站起来大声道:“要拣云海石林里灵猴亲攀绝壁采来的粉晶无根果,取了玉石杵来细细地捣碎,拿潜渊底的千年玄冰镇着百年,这才算好酒呢!你们喝过没有?”

碧海石林在东夷,潜渊是中州和北海的交界线,深有万仞,要取得潜渊底的玄冰,谈何容易。大家只当她是说笑,俱摇首饮酒,一笑而过。

谢挚旁边正是姜契,她喝得已经有些醉,看东西都有重影,晕乎乎地坐在位子上撑着头,脸颊粉扑扑,看起来特别乖。

姜契在烤得滋滋响的肉上切下来最嫩的一块,为谢挚布到面前的盘子里:“吃点吗?我记得你爱吃这个。”

谢挚没有应声,也没有动筷,只是望着她发呆。

忽然,像是终于认出来了眼前人是谁似的,她傻乎乎地笑了一下,很高兴地甜声道:“阿契!我认得你!我翻过花山了吗?你没有事真是太好了!”

这人显然已经全醉了……

姜契无奈地扶住少女东倒西歪的肩,让她轻轻靠在自己怀里,稍作休息。

食月犬竖起耳朵盯着她们看了半晌,很果断地咬着姜阔的衣服把他扯到了另外一边。

在喧闹声中,皇女不自觉地柔下目光,点了点谢挚的鼻尖。

“大胆蛮女,竟敢直呼皇女的名讳。”

再过一会,姜契还有事在身,不得不抱歉地提前离场。

作为已经开府的皇女,除了修行,姜契还有许多俗务需要操心,何况她还有夺嫡的野心,难免更加繁忙,平日里几乎很少在红山书院露面。

环顾一圈,宋念瓷正在和谢灼低声说着什么,显然不容打搅;白令芳喝醉了酒,已经显出雪白的瑞兽本体模样,正把自己团成一团,抱着玉如意呼呼大睡;而食月犬正在专心致志地吃饭,顺便投喂小主人姜阔。

看来看去,也就只有吕射月靠谱。

姜阔将谢挚交给吕射月照顾,仔细地一一轻声嘱咐,要吕射月多看着谢挚一点,吕射月笑着应好。

皇女最后蹲着深深地看了谢挚一会儿,终于转身离开。

……再等等我吧,小挚。她在心里说。

等到她取得储君之位,她一定立刻就向母皇上书,请求赐婚昆仑卿谢挚。

等到谢挚醒来的时候,已经酒残席散了。

天色渐暗,只有吕射月还在旁边陪着她,默默地斟酒独酌。

谢挚揉揉眼睛,发现自己身上还盖着吕射月的外袍。

她直起身子,“大家都走了吗?我睡了得有多久啊……”

吕射月笑着瞧她,“也没多长时间,就几个时辰?看你睡得好,大家都没舍得叫你起来,轻手轻脚地走了。”

“这样啊……”

自己居然睡过了半个聚会……谢挚很不好意思,又觉得很可惜。

这样的聚会,或许以后就很难再有了。

“我看三殿下待你似乎……”

吕射月递给谢挚一杯果酒,语气调侃道:“有些不同。你觉得她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就……很好啊,人长得漂亮,还高,然后熟了之后也……挺温和可靠的……”

谢挚刚睡起来,还没有完全清醒,懵懵地接过酒,下意识说了一串形容,这才忽然猛地领会到朋友的暗示,这下脸却全红了。

“我……我对三殿下没、没那种想法!”

她恼羞成怒,“我可没有当王妃的爱好!”

“这时候怎么叫起来三殿下了?之前不是还叫阿契吗?”吕射月还在逗她。

“哎呀!”

谢挚着急了,“我没骗你!我都……我都……”

“你都怎么?”

“我都有喜欢的人了!”谢挚憋了好半天,也只憋出了这句话。

宗主不让她告诉别人她们在一起的事,她一直都牢记于心,连夫子都没说过,将这件事隐瞒得很好,谁都不知道。

吕射月感兴趣地放下酒杯,“你有喜欢的人了?是谁啊?我认识吗?”

你当然认识,不仅认识,还熟得很呢……当然这话谢挚只敢在心里讲讲。

“说说看是谁,说不定我能帮你参谋参谋呢?”吕射月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问。

“就是……就……”

谢挚目光飘忽不定,心中有些动摇。

……只是说自己喜欢的是谁的话,也没影响吧?

而且那些甜蜜悸动,她也真的很想跟人分享。

“我喜欢的人是……”

忍着害羞,谢挚小声说:“是你们天衍宗的云宗主。”

“啊?”

吕射月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显然对这个答案极为意外。

“云宗主她修的是无情道啊?”。

后来不论多少年,坐在高高的观星楼上,谢惜自都会无数次地想起一百年前的那个夜晚。

如果那天,她拒绝了那颗种子,她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她不知道。

星辰沿着既定的轨道缓缓运转,它诞生,同时它也灭亡——在亿万年后。

命运也是如此。

谢惜自在微凉晚风中仰起脸,感到白绸被吹得轻轻晃动。

她看不见,可是无形的星图自行在她心中永恒不息地闪烁运转。

因果相依,环环相扣,一切都在向不可逆转的结果飞速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