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食物
这些玫瑰菌人,在被谢挚和姜契盯着的时候,就会表现得非常热情友善,不断鞠躬大哭,尖叫“菌人是你们的好朋友”。
但只要谢挚的目光稍微一移开,菌人们就会凶相毕露,一瞬间变得凶狠又狰狞,恶狠狠地扑将上来,举针欲刺。
“……”
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菌人们,谢挚心中忽然划过一道灵光。
……会是这样子吗?
因为紧张与不敢相信,她的心脏怦怦地急跳起来,终于还是努力镇定下来,用实际行动来验证自己的猜想。
闭眼。
菌人们神情凶恶,高高举起银针,迅捷地向前逼近了好几步。
再飞快地睁开。
菌人们一呆,随即扔掉银针,露出了友好而又天真的笑脸。
如是反复几次,菌人已经逼近了谢挚的脚下,甚至有几个爬上了她的靴子。
但只要谢挚紧紧地盯着他们,菌人们便会马上变脸,满脸纯良地鞠躬作揖。
“三殿下!”
谢挚兴奋地撞撞姜契的手臂,“我觉得,我好像弄懂他们的习性了……”
“什么?”
姜契也被菌人包围了——她的眼睛并不能看到所有菌人,被她看到的菌人是不会攻击,可是总有她看不到的地方。
她不能同时看到所有菌人!
稍一不留神,就会有一个视线死角冲上来好几十个菌人,完全防不胜防!
皇女在百忙之中抽空扫了谢挚一眼,想看看她的情况怎么样。
就这短短的一眼,便有不少菌人已经跳到了她的衣角上,又被姜契用山河图镇杀。
这里才只有区区几百个菌人而已,就已经让她们二人如此焦头烂额,姜契心中焦急——倘若她和谢挚真的同时对上数百万菌人,绝无活路!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如蚁群一般的百万菌人!
她们会被幽蓝花海生生淹没耗死的!
“三殿下,靠紧我!”
谢挚身躯一转,原本她正在与姜契同肩并立,共同面对抵御这些玫瑰菌人,此刻她转成了跟姜契背靠背的姿势,抬剑护卫自身,目光警惕。
这样站立着,可以让她们二人的目光毫无错漏之处,没有菌人可以找到视线死角,躲避开来。
“不要让眼睛离开菌人!他们怕这个!”
谢挚令彩笔站在肩头:“彩笔,你也来!”
“得嘞!看我的!”
鹦鹉器灵抖开翅膀,身躯比彩虹更加绚烂,羽毛上一瞬间布满了无数眼睛状花纹,这虽然不是真实的眼睛,但还是骇得菌人们惊疑不定,举着银针不知道自己该鞠躬还是该攻击。
姜契虽然不解,但此刻正在紧急忙乱之中,便也顾不得许多,当即紧紧盯着面前的菌人,迫使他们驻足。
“菌人是你们的好朋友!菌人是你们的好朋友!你们误会菌人了!误会菌人了!”
蓝色小人们一齐扔掉银针武器,大哭着尖叫呐喊。
“好像真的有效果……但这是为什么?”终于消停了一会儿,姜契不由得长松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
谢挚不敢放松警惕,仍然紧紧地盯着菌人们,避免他们再有异动。
“这好像是他们这一种族的习性,被人看着的时候,就会非常友好;但只要一没被看着……”
为了更好地解释,谢挚闭上一只眼睛,眼前的玫瑰菌人之中立刻就有了嗡嗡声响,有菌人蹑手蹑脚地捡起来身边的银针。
“……像这样,他们就会暴露本性。”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种族……”
即便姜契身为皇女,从小见多识广,还是不能不为之惊异。
“古书上说,玫瑰菌人活泼而又友善,喜好与人族交朋友,还会献上宝物,我想,这可能记述的就是他们被看着的时候了。”
至于为什么另外一半的性情记述没能传下来,谢挚猜测,大概是因为——
看到玫瑰菌人凶恶之相的人们,全都没能活着回来。
菌人们还在不停道歉,谢挚烦躁地抬声道:“喂!你们!”
蓝色小人们被她这声凶巴巴的喝声吓了一大跳,全都缩着肩膀呆呆地望着她,还有几个打起了哭嗝。
“你们说是我们的好朋友,既然如此,不应该带着我们去家里看看吗?”
谢挚知道,在被盯着的情况下,即便玫瑰菌人们心中百般不情愿,也一定会答应她的要求。
果然,菌人眨巴着眼睛,互相望了片刻,欢快地点点头:“可以!可以!菌人喜欢自己的朋友!也喜欢朋友来家里玩儿!”
“菌人给朋友带路!菌人给朋友带路!”
小人们掉头离开,为谢挚和姜契引路。
在他们前方,是一片没有尽头的幽蓝花海,一直延展到怪山脚下,那是上百万座菌人的精致房舍。
“谢卿上,我们真的要进去吗?”姜契有些犹豫。
倘若跟菌人走进去,再出来就难了。
看着他们的时候,菌人是不会攻击,这没错;可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呢?只要她和谢挚稍稍一分神,顷刻之间就会被淹没。
这简直好比是自己走入龙潭虎穴。
“除了这样做,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接近瓷姐姐他们呢?”
谢挚不是不知道冒险进入菌人聚居地的危险,可她不得不这样做。
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们跟上去,三殿下。”
往前走,便已是彻底踏入了玫瑰菌人的地盘,他们的房子全部都是红顶蓝墙,像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样式一模一样,建得非常密集,每一栋都紧紧地挨在一起,几乎令谢挚和姜契无处下脚。
她们二人的体型对玫瑰菌人来说,就如同天外来的巨人一般,正在忙活的菌人们先看到长长的阴影落在面前,惊慌失措地转身去看,这下却又立刻堆起了笑脸。
他们被注视着。
“啊啊!菌人欢迎朋友!菌人欢迎朋友!”
无数蓝色小人齐声振臂欢呼,小脸上充满激动与兴奋,如被分开的潮水一般,哗哗为谢挚和姜契让开路。
这景象十分诡异,让谢挚不由得脊背发凉。
她勉强忍耐下心中的强烈反感,绷紧神经,跟姜契仍旧背对背着慢慢前进,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才终于接近了被无数小房子护卫在正中心的菌人仓库。
就这么短短的一段路,真好像走了一段挂在悬崖峭壁上的钢丝一般……
谢挚挥去脑海中繁乱的思绪,盯紧了面前的菌人:“告诉我,朋友,这个仓库里面有什么?”
“食物,食物!是菌人的食物!好吃的食物!”
一说起食物,菌人们立刻开始兴奋地手舞足蹈,热情地邀请谢挚:“你要跟菌人一起吃吗?你要跟菌人一起吃吗?菌人喜欢吃东西,也喜欢和朋友分享!”
说完不等谢挚回答就手臂一挥,成群结队的菌人们应声跑来,举着一条鲜血淋漓的断臂蹦蹦跳跳地送上前,睁着几百双小眼睛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谢挚,等待着她食用这珍贵的礼物。
这正是红山书院一个弟子的手臂!——谢挚从他断肢上的衣物上认出了他。
她握着万法剑竹的手不住发抖,眼中大滴大滴地滚下泪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头上戴的水球当中。
察觉到谢挚内心的悲痛,姜契反手紧握住她的手腕,低声提醒:“谢卿上!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你该知道!”
“吃呀!吃呀!快吃呀!”
与此同时,见谢挚脸色不好,一动不动,丝毫没有接受礼物的意思,菌人变得急躁又委屈,纷纷尖叫着催促。
“这是菌人的友谊!这是菌人的友谊!好朋友不能拒绝!不能拒绝!”
一边尖声呐喊,菌人们一边举着拳头向前逼近,仿佛只要谢挚胆敢不吃,便要扑过来撕碎她。
“我没有想拒绝你们的友谊。”
敌人在前,瓷姐姐他们还在危难当中昏迷不醒,的确不是悲痛的时候。
谢挚飞快地收拾好情绪,哑着嗓子道:“我只是觉得,你们的友谊不够。”
“……友谊不够?”
菌人们迷茫地呆住了。
他们的小脑袋理解不了这句话的意思,全都愣在原地,等待着谢挚的解释。
“你看,你们明明有更好的食物,就藏在这座仓库里面,但却不舍得分给我们,这难道算得上义气吗?”
谢挚指向仓库,她知道宋念瓷等人就被菌人藏在里面,“我要吃最好的食物!所有的!快去取!”
“哦……”
玫瑰菌人头一次陷入了天人交战,开始犹豫不决,但又无法拒绝谢挚——她说的,似乎的确很对,没什么错的地方。
但菌人们又非常心痛不舍,挣扎道:“一定得吃仓库里的食物吗?菌人可以给你别的东西!所有别的东西!——只要你想要!只要你想要!”
蓝色小人急切地掀开地面上薄薄的一层土壤,露出下面仙光灿烂的灵药珍宝。
“你要这些吗?你要这些吗?只要你不吃菌人最好的食物,菌人很乐意送给你!菌人很乐意送给你!”
“我不要这些。”
谢挚对这些珍宝看也不看一眼,不为所动道:“我就要吃你们最好的食物,快去取吧,好朋友就该这样做。”
“好吧……好吧……”
菌人们无计可施了,只得垂头丧气地往仓库走,嘟囔着抱怨:“你真是一个很倔很倔的人族!很倔很倔!如果你不是菌人的朋友,菌人一定会吃掉你!一定会吃掉你!”
他们慢吞吞地挪着步子,一步三回头,时不时还可怜巴巴地望望谢挚,想恳求她回心转意,又被她坚决地拒绝。
过了一会儿,菌人们才举着宋念瓷等人跑出来,将他们扔在谢挚面前,气鼓鼓地叉腰尖叫:
“菌人取出来了!菌人取出来了!就这些!”
圣花做见证,可怜又可爱的菌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难缠的人!
谢挚的目光一一扫过同伴的脸,他们此刻双眼紧闭,满身满脸都密布着妖异的深紫花纹,如脉搏一般还在不停微微跳动,时深时浅,时明时暗,看上去分外令人不适。
“主人……!”彩笔心疼得低低叫了一声。
摸了摸鹦鹉器灵的羽毛作为安抚,谢挚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菌人们分毫:“全部吗?你们不会对自己的朋友有藏私吧?”
“……菌人怎么会对自己的朋友藏私!”
谢挚觉得这群蓝色小人快把自己的牙齿气得咬碎了。
好像受到了很大的羞辱似的,一个菌人用力捅了捅自己身边的同伴,仓库便又浩浩荡荡地涌进去一堆玫瑰菌人,抬出来了一群新的生灵。
“这下,菌人仓库里所有的食物都在这里了!菌人没有藏私!菌人没有藏私!”
他们这次抬出来的生灵谢挚从来没见过,身上所穿戴的衣物也非常奇怪陌生,至少五州绝无种族如此打扮。
“这不是我们的人……”
姜契皱眉,思索道:“难不成,在我们之前,还有其他生灵进入了神墓吗?但他们看起来也不像东夷人……”
何止如此,有几个甚至看起来也不像是人族。
对,姜契回忆着之前的记忆——在菌人们抬走宋念瓷等人的时候,欢呼的是“又捉住好几个食物。”
说的是“又”。姜契的心沉了沉。
那就说明,在他们之前,还有别的生灵中招。
但除过中州和东夷之外,哪里还有生灵能打破虚空呢?
“说不定……他们是来自别的地方的,不小心这才误入神墓。”
其实谢挚也对他们的来历说不清楚,但她还是想出手搭救一二,“很好!谢谢你们,菌人!他们我也要吃,便让我一起带走吧。”
小人们显然很不满,但又不能正面反驳:“啊啊!你的胃口也太大了!菌人吃一百年也吃不完这么多食物……一百年也吃不完!”
谢挚并不在意菌人们的心情,取出小鼎就要将宋念瓷等人收进去,姜契也展开了山河图,准备救走自己的同伴。
只要将瓷姐姐他们带走,她就没有牵挂了!
“等一等!”
就在碧绿小鼎已经散发出明亮光芒的时候,菌人们忽然尖利地叫喊了一声,止住了谢挚的动作。
“不可以带走菌人的礼物!不可以带走菌人的礼物!”
无数双小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们,神情在一瞬间变得阴冷。
“你说要吃菌人最好的食物,为了表达友谊,菌人将食物送给了你。”
“现在,你快点吃掉食物吧!”
不知不觉之间,所有菌人都无声无息地跑了出来,严严实实地包围了谢挚和姜契二人。
若在上空看去,就像一朵蓝色圆环正在地面上飞速伸展,而谢挚和姜契就站在圆心处,要被百万菌人吞噬。
“如果你不吃食物,那你就是拒绝菌人的友谊!——你不再是菌人的朋友了,菌人要吃掉你们!”
第142章 圣花
无数玫瑰菌人如潮水一般涌过来,层层包围住了谢挚和姜契,恶狠狠地咧开嘴,露出了满口雪白的小牙齿,眼里放着凶光,好像下一刻就要暴动而起,将她们二人撕碎咬死、拆吞入腹。
“你拒绝了菌人的友谊,就不再是菌人的朋友了!菌人吃掉你们!菌人吃掉你们!”
百万声相似的高亢尖叫重叠在一起,如海浪一般反复回鸣震荡,合成了一股震耳欲聋的巨大声音,刺耳无比,如同魔音,令人闻之心惊肉跳,耳膜几乎碎裂,连土地上的砂石都被音波引得微微震动。
姜契耳朵里流出鲜血,胸口阵阵发麻——她的肉身不如谢挚,之前又在混战中受伤颇重,此刻便愈发支撑不住了。
皇女苦笑了一声,但举着山河图的手臂仍然坚定安稳。
“没想到,谢卿上,今日竟然是你我二人同死于此。”
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寿命还有很长,她会是一位英明伟大的君王——就像她的母皇一样,为中州鞠躬尽瘁一生,最终会和心爱的皇后一起葬入大周的皇陵的。
“别说丧气话,阿契。”谢挚低声说。她头一次没有叫姜契“三殿下”。
只要还没真正死去,她就绝不会放弃。
她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菌人们此刻已经化成了一座澎湃巨海,在她们面前掀起了一道数十丈高的蓝色人浪,尖叫着要拍击而下,他们每一个人手里都举着银针,在天光之下闪耀着银亮的刺眼光芒,如同海面粼粼的波光。
但这光芒,无疑要比波光危险得多,也致命得多。
“菌人吃掉你们!菌人吃掉你们!”
迎着菌人海洋,谢挚紧盯着他们大声道:“等一下!”
听到她的声音,蓝色人浪在半空中强行凝固了一瞬。
“你已经拒绝了菌人的友谊,现在还有什么话说!还有什么话说!”玫瑰菌人们挥舞着银针尖叫。
“你们误会了,我并没有拒绝你们的友谊。”
谢挚发现,菌人们有自己的一套行事逻辑和规则。
他们在被“注视”着的时候,会变成注视人的“朋友”,并且奉献出“友谊”;
但假如,菌人判定对方拒绝了自己的“友谊”,那么他们彼此就不再是朋友了——
注视失效,菌人将会发动最恶毒最狠厉的攻击。
吃掉朋友,让朋友化成自己的养料。
谢挚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分辩解释至关重要,这关系着菌人还能不能继续认定她们为“朋友”,也关系着她和姜契的性命存亡。
果然,菌人们露出了茫然的神情,“……误会了?”
紧接着,小人们又使劲摇着脑袋,表示这绝无可能:“不不,不不!菌人没有误会!菌人没有误会!菌人聪明!菌人聪明!”
“你确实拒绝了菌人的友谊,如果你想反驳,那么你就吃掉食物,这样你才是菌人的好朋友!才是菌人的好朋友!”
蓝色小人吵吵嚷嚷着指向宋念瓷等人,“吃吧!吃吧!快吃吧!快吃吧!菌人要求朋友吃!”
“我会吃的,但可不是吃这些差劲的食物。”
谢挚看了一眼宋念瓷,嫌恶道:“看看,她已经熟透了……我不喜欢这种食物,我喜欢吃生食。”
“……生食?”
菌人们从来没有听到这种话,一时之间,全都呆住了,眨巴着无数双小眼睛默然无声。
玫瑰菌人的眼珠大而黑,是人族小孩子才有的瞳仁,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眼白,特别是睁大眼睛愣神的时候尤其如是;猛地一看,好像整双眼睛都是黑色的。
这原本会显得可爱,但在这些蓝色小人的身上,却有一种诡异的恐怖。
只是不知道,这些呆板的菌人们会不会被她的说辞骗过去……
谢挚心中紧张,但面上仍然坦然自若,她点点头,理直气壮道:“不错!我只爱吃生食!作为你们的好朋友,连这点要求你们都满足不了我吗?你们给我的友谊太少了!”
与此同时,见菌人还在举棋不定,正在杀死谢挚姜契还是重新回到原点之间徘徊犹豫,谢挚悄声嘱咐皇女:“阿契,快打开天眼。”
姜契何其聪慧,虽然没有和谢挚正面交流,但也已经明白了几分她的想法,当即依言而行,缓缓睁开额上的淡金纹路。
“这……这……”
菌人们无言以对,面面相觑地望了半天,哗啦啦地散开来,蓝色人浪原地解散,化为平铺在地面上的无数小人。
“注视”的程度增加了。
在注视的影响下,玫瑰菌人再次变成了谢挚姜契的好朋友。
“菌人对不起你!菌人对不起你!是菌人的错!是菌人的错!”
他们惭愧地皱着脸嘤嘤哭泣,无比痛心疾首,好像方才想要吃掉谢挚姜契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事情回到了之前的地方。现在理亏的,变成菌人一方了。
但这只能解一时的燃眉之急,谢挚也知道。
如果菌人答应她的要求,将宋念瓷等人真的恢复成正常人,那时她还是不能吃他们,一样会打破菌人的“友谊规则”,被变脸的菌人吃掉。
接下来,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么,为了表达你们的友谊,应该怎么办呢?”
谢挚耐心地引导他们:“你们既然会催熟,那么会不会将食物变生呢?就是让食物恢复成最开始的样子,变成生食,你们会吗?”
生食,在菌人的概念里就是正常的人。
“菌人不知道……”
蓝色小人们茫然地一齐摇头:“菌人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从来没有……菌人不吃生食!不吃生食!”
他们吐出蓝色的小舌头,非常嫌恶恶心的模样:“生食难闻!生食难闻!菌人不喜欢!菌人不喜欢!菌人喜欢香香的食物!”
“很简单的,朋友。”
谢挚循循善诱,“你们的催熟,不就是把那个什么圣花花粉灌进食物内部吗?那么相应的,生食,就是将那些圣花花粉取出来……”
“啊啊!”
菌人们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可以!不可以!那样是亵渎!菌人不能那样做!不能那样做!”
“亵渎什么……对圣花的亵渎吗?”姜契皱眉问。
玫瑰菌人齐齐点头。
“你们一直说圣花圣花,圣花到底在哪里,我怎么进来这么久,从来没见过?”
谢挚简直快要怀疑这个圣花就是菌人们编出来的一个幌子罢了,为的就是叫她们不能救人;但是转念想一想,以这些菌人木呆呆的性情,可能根本不会说谎。
“你们不知道吗?”
蓝色小人们天真地仰起脸,笑脸像花朵一样纯洁灿烂。
“我们现在,就在圣花上啊。”
“……”
一时之间,谢挚与姜契都毛骨悚然。
“你们说什么!?”
皇女头一次失态,她连方才面临死亡时都还保留的皇族的尊严,但现在却完全失去了对表情和声音的控制,“我们现在,居然在一朵花上??!”
怎么、怎么可能……
她下意识踩了踩脚下的土地,与中州的地面并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菌人却说他们正在一朵不知来历的花上……?
姜契感觉世界在自己眼前天旋地转。
“是呀!是呀!是圣花!圣花!”
玫瑰菌人们快活而又兴奋,举起手臂尖叫:“菌人就居住在圣花花蕊之下!菌人就居住在圣花花蕊之下!”
圣花花蕊……?
谢挚心中默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什么花蕊?在哪里?
忽然,在她脑海中闪过一道不可思议的亮光,“你们说的圣花花蕊,该不会是——”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菌人们欢笑着指向不远处的两座怪山,“这就是圣花花蕊!这就是圣花花蕊!”
这次轮到谢挚心神恍惚了。
她不敢分神移开视线,但那两座怪山的身影却仍然真切地在她眼前闪现,让她的心摇晃颤抖。
真不敢相信……那么高的两座山……居然只是一朵花的花蕊……?
那么这株圣花的本体,该有多么巨大啊?会不会整座神墓就是这朵圣花?圣花又和圣药有什么关联?生活在圣花上的玫瑰菌人,是不是就算是……一种渺小的虫子呢?
那么,她们也和虫子没有什么区别,谢挚心中暗叹——只是稍微大一点点而已。
而这点体型的差别,对圣花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至多只是大虫子和小虫子之争。
这种想法毫无疑问会让人对自己的存在本身感到怀疑和幻灭,连心志坚定的姜契都不禁失神。
“小心,阿契!”
谢挚从心神巨震中回过神来,发觉无穷无尽的菌人们不知何时已经冷下了脸,再次组成高高的蓝色人浪,下一刻就要拍击下来,心中立刻知道不好,“你的天眼熄灭了!”
是姜契那边出了问题!
她移开了视线,在震惊之下不自觉关闭了天眼!
这是玫瑰菌人的攻心之战!他们是故意的!谢挚恍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此刻的情况危急到了极致,她们即将被百万菌人撕碎吞噬!
拼一把!
谢挚不敢耽搁,抱着拼死一搏的心运转起大观照瞳术,从瞳孔之中放射出一股神圣威严的乳白光芒,举起万法剑竹准备应战。
谁料,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大观照瞳术刚一出世,前一刻还凶神恶煞的玫瑰菌人当即变得惊慌失措,斗志在一瞬间之内完全垮塌,扔掉银针抱头鼠窜,不断撕心裂肺地尖叫哭嚎。
“这是大观照瞳术!太一神来了!太一神来了!菌人快跑!菌人快跑!啊啊!菌人要死掉了!菌人要死掉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挚目瞪口呆,又被他们震天响的哭喊声吵得心烦意乱,大喊了一句:“都站住!”
菌人们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全都呆呆地站成一群小石雕。
小脸上满挂着鼻涕眼泪,显然是害怕恐惧到了极致,跟前几次的假哭完全不同。
“都不许吵!”
见他们听话,谢挚又补充了一道命令。
“菌人不哭……菌人不哭……呜呜……”
于是玫瑰菌人开始顺着自己的胸脯努力自我安慰,有好多个还边说边哭,缩着肩膀抽抽噎噎的,“菌人勇敢……菌人勇敢!”
“哇……他们居然真的听你的话!你可以呀小蛮子!”
彩笔不可思议扑腾扑腾翅膀,“是因为那个大观照瞳术吗?——哎,你这瞳术是从哪学来的,闲了没事也教教我主人呗?”
“别吵我。”
谢挚抓住喋喋不休的鹦鹉器灵,学着宋念瓷的样子,将它倒挂在自己腰间。
她维持着瞳术运转,对菌人们发问,凡是被她目光触及到的菌人,都好像被火烫着了一般,把脸痛苦地皱成核桃状,浑身抖如筛糠,但却仍然一动也不敢动。
大观照瞳术对他们的威慑太大了,这是发自灵魂的恐惧。
“你们刚刚说太一神,这是为什么?你们曾经得罪过她吗?”
谢挚决定速战速决,直接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外界有传言说,这神墓乃是太一神的衣冠冢,可是他们这一行人进来之后只有危机重重,一天时间便惨死大半,并没有见到半个墓地的踪影,以至于让谢挚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传言。
现在被这群惊慌失措的玫瑰菌人猛地提起太一神的名号,她才又记了起来。
见菌人眼神躲闪,纷纷低下头去嗫嚅不语,谢挚便知道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内情。
他们有事情瞒着她!
而这件事情,很有可能涉及到神墓的真相!
谢挚严厉地压低声音:“快说!”
“啊!”
被谢挚这一吓,离她最近的几个菌人直接眼睛一翻,软软地昏死过去了。
“菌人说!菌人说!”
蓝色小人们被吓破了胆,抖抖索索地抱成一团,大哭着说:“太一神就是在虚空里自尽的!她将身躯化为了无数沙尘般的血肉碎片,永远也不能拼合复活!”
“而最大的一块太一碎片漂浮在虚空之中,在无尽的岁月里,在它上面长出了一朵巨大无比的花朵,也就是圣花——我们的家园,你们正在踏足的地方!”
第143章 登山
“什么……”
谢挚被菌人们短短几句话之中透露出来的可怕信息冲击得头昏脑胀,心神巨震:“太一神她……她居然是……”
居然是自尽的么?
太一神无疑是五州最为光辉灿烂也最神秘的神明,她在夺运神战之后便自此失去了一切踪迹消息,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神族对她讳莫如深,绝不提起,其他种族只能自己猜测。
人们对太一神的结局众说纷纭,拟出了无数传说故事,其中自然也有她自尽的传闻,但这个猜想极少有人问津,绝大多数人显然更加相信,太一神还活在世间某一个地方。
但这些玫瑰菌人却说,太一神是在虚空当中自尽而亡的……
倘若这个说法不假,整个五州都会为此大震动。
凭借对菌人的浅显了解,谢挚觉得,他们不会说假话。
可是为什么?谢挚想不明白。
她一直觉得,太一神应该好好活下去的,那样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人族常说神祇不死不灭,其实世间万物有始必有终,有生必有死,有诞生也必然会有灭亡,衰颓败落孕于生机勃勃,红日喷薄之时已育西落,凡世间万物,莫不如是,谁也逃不过去最终的结局,只是神祇极难死亡罢了,并不是真的不会死。
就像玉牙白象说的那样,神祇只要在世间留有一丝神识,一根毛发,都可以在千年万年之后借此复生,因此才有神明不死不灭的传闻。
但太一却在神战之后自绝于世,还特意选择在虚空之中粉碎身躯,散尽每一滴血,她的身躯碎片碎裂成亿万万粒粉末,散入无数星辰当中,是真正的粉身碎骨,永无复活的可能。
——她是故意这样做的。谢挚意识到了这一点。
太一神存了必死之志。
“那你们为什么这么怕她?你们与太一神之间,可有仇怨?”姜契问。
“这是因为……因为……”
蓝色小人们目光躲闪,低下头不敢说话,直到谢挚逼问了一句“快说”,他们这才磕磕巴巴着胆怯开口:
“这是因为……菌人吃了很多太一神的碎片……”
圣花生长在太一神的血肉碎片之上,身为圣花的原住民,玫瑰菌人也享受到了不少红利。
他们非常贪婪,但也对此感到心虚——并不是因为愧疚不安,而是因为太一神的强大。
菌人们害怕有一天太一神会卷土重来,向他们复仇,因此才会一见到神族的大观照瞳术才反应如此剧烈。
听到菌人们的回答,谢挚心中陡然涌出一股无法遏制的怒意,“……你们竟敢这样做!难道你们对太一神就没有一点点的尊敬吗?”
真要论起来,谢挚其实算是太一神的半个弟子,蒙太一恩情极深,甚至还在观悟金字经文时曾经恍惚之间感受到了一缕太一神的身影。
她对太一神非常尊敬爱戴,在谢挚心里,太一神不仅仅是一个素无谋面的师长,更像是一颗温暖灿烂的太阳,鼓舞她,教导她,给予她力量,指引着她在迷茫之中向前进。
可是现在,这些玫瑰菌人居然说他们吃掉了太一神的血肉碎片!
谢挚痛心愤怒极了——太一神为五州万族奉献了一生,热血洒遍,年华付尽,最终得到竟是这样一个下场。
“菌人不是故意的……”
玫瑰菌人抖抖索索地分辩:“菌人只是喜欢吃东西而已……这是菌人的天性!这是菌人的天性!”
跟这些菌人根本就说不通……他们的思维跟人族完全不同。
谢挚不愿再听他们说话:“不要再说了。你们只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的同伴恢复正常就好。”
救回瓷姐姐他们,才是眼下最紧要的事情。
蓝色小人们互相望了半晌,才怯生生地摇头:“这件事,菌人办不了……菌人只会催熟食物,不会把食物恢复原状……”
眼见人族少女终于要忍受不住地发怒,玫瑰菌人又赶紧急叫着补充:
“但是菌人还有别的办法!菌人还有别的办法!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他们齐刷刷地指向身后那两座高细的怪山,异口同声地呐喊道:“翻过花山和镜山,找到圣花子房中储存的珍贵花蜜,再将它吃下去,就可以洗涤干净圣花花粉的效用!”
“花山和镜山……?”
谢挚一怔,不由得望向不远处正在沉默矗立的山峰,如她先前看到的一般,其中一座上布满鲜花,另外一座则透亮如镜,不像是现实世界可以存在的山峰,透露着一种美丽的诡异。
这还真是名副其实的两座山……
“是的!是的!”
菌人见她意动,连忙鼓动道:“圣花花蜜是圣花上最珍贵的东西,连菌人也从来没吃过!只要吃下它,不仅可以让你的同伴恢复正常,还可以让他们修为大增!”
不理会吵吵闹闹的菌人,谢挚看了看姜契,得到皇女微微的颔首作为认可。
她们二人现在已经在危机之中磨炼出了惊人的默契,不需要言语交流,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对视,就能明白过来对方的全部想法。
皇女说,但去无妨。
谢挚心中微暖——她也是一样的意见。
“你们要去吗?你们要去吗?”菌人们眼巴巴地等着谢挚和姜契的回答。
“我们还有得选吗?”
尽管知道这些菌人或许不怀好意,但谢挚还是不得不去。
她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瓷姐姐他们更是耽搁不起。
在这神墓之行里,他们已经折损了太多太多人。
谢挚冷冷地回敬了菌人们一句,将剑竹背在背上。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启程吧。”
默不作声地用小鼎和山河图带走余下的“食物”们,谢挚和姜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玫瑰菌人的住所。
直到人族少女的身影化为两个小黑点,完全消失在视野里,玫瑰菌人们才停止远望注视,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一扫方才胆怯震悚的情态,重新变得欢喜快乐,开始快活地摇头晃脑、尖叫大笑。
这是一种情绪变化非常快的种族,他们的头脑和心都太细太小了,以至于不能停留下来任何严肃的情绪,一切思考都会如水面上的浮油一般,轻快迅捷地滑出他们的脑海,只保留下一种永恒的、浅薄的欲望和快乐。
“噢噢!噢噢!她们要死掉了!她们要死掉了!菌人非常开心!菌人非常开心!”
蓝色小人们围在一起,手拉着手蹦蹦跳跳,不断雀跃欢呼。
“没有人能翻过那两座山!没有人能翻过那两座山!噢噢!”
“这将是一条不归路!”。
“我们到了!”
花山和镜山离菌人的聚集地非常近,只走了不到一刻钟,谢挚和姜契就来到了山脚之下。
“这山可真高……”
停下脚步,谢挚本能地抬头观望,山峰一直笔直地刺入了血红色的天穹之中,“简直就像没有尽头一般……”
姜契用天眼去看,也看不到它的尽头,皱着眉摇了摇头。
“让我去探探路!”
彩笔自告奋勇,摇身变成神鸟,试图飞上去看看这山到底有多么高,但不论它怎么飞,都飞不到山巅上,甚至连山尖尖都望不到,不能接近这怪山的山壁分毫。
这样飞了好长时间也毫无结果,鹦鹉器灵也只能垂头丧气地飞下来,重新蹲在谢挚的肩头,“咳咳,不是我不厉害哈,实在是这山有点古怪!有点古怪!”
花山与镜山仍然沉默地矗立着,像撑起天穹的两座天柱一般。
“我们先找地方上去吧。”
谢挚凝神将面前的山峰望了半天,轻声做出决定:“上去就知道,山上到底有什么古怪了。”
菌人虽然畏惧神族的大观照瞳术,可他们绝不会给她们指一条美好的坦途,而一定包藏着凶恶的祸心,不论是谢挚和姜契,心里都很清楚。
也就是说,在这两座山上,极有可能遍布着能够让她们眨眼之间葬身丧命的危险。
姜契沉默地赞同了谢挚的提议,想了想,又道:“但是这里有两座山,我们该上哪一座呢?”
在花山和镜山之中,她们得选一座攀登。
当然,她们也可以两个人一人上一座山,但那样很不安全。
这的确是个问题……
谢挚仰头将两座山峰看了又看,沉吟着道:“我们就选花山吧?镜山看起来太光滑了,恐怕不太好爬吧?阿契,你觉得呢?”
方才被菌人包围,性命危在旦夕之间,姜契还来不及思索“阿契”这个称呼;此刻暂时脱离了危机,她才稍得喘息之机,有时间将这两个字在心中反复品味。
阿契……
从未听过的称呼。
听起来,似乎别有一种中州很少见到的亲昵感。
被叫惯了“殿下”,现在猛地听到这样一个陌生的称呼,姜契还颇觉得有些新奇,忍不住心中泛起一些异样的涟漪。
在歧都时,连母皇也不这样叫她,只是唤她“契儿”,其他人当然更不敢对皇女直呼其名,想来,也就只有这不通礼教的西荒蛮女,才敢如此莽撞大胆。
这样想着,姜契不由得神色稍柔:“好。那我们便上花山。”
“那么,阿契,我前你后,跟紧我!”
险境之中,谢挚习惯在前面打头阵,这是在万兽山脉时就养成的。
谢挚在花山上终于找到了一条窄窄的小路,试探着踏足上前——
“轰!”
她刚一跃上花山,花山表面立刻便涌起一阵璀璨光芒,形成了一面神秘莫测的奇异光罩,完全笼罩住了整座山峰的四面八方!
她被困在了花山之上!
眨眼之间出此异变,姜契大惊,连忙动用神通宝物攻击面前隔绝两人的光罩,却全无用处。
那光罩好似不可毁灭一般,在她的攻击之下甚至没有丝毫颤抖动摇,更遑论出现裂痕!
怎么会这样?!
难道这座神墓就非得逼死所有人不可吗?
姜契咬牙,不甘而又愤恨,一拳锤在在光罩之上,看到发觉了不对的谢挚也扑过来,神情焦急,嘴唇开开合合,显然在对她说着什么,但这边的姜契却是什么都听不见。
这诡异的光罩甚至隔绝了声音!
谢挚也发现了这一点,不再继续说话,做无用功了。
她皱眉想了想,并没有放弃,只是认真郑重地抬起手,在光罩上写着什么。
她在写什么……?
姜契的心急跳了起来,几乎是狼狈地靠上前去,眼睛紧盯着少女的每一笔画,避免自己错漏任何信息。
去,镜,山。
别,担,心,我。
写完了这几个字,谢挚将手掌按在光罩上,隔着光罩和皇女对视,目光中带着恳求。
她在求她。
她们已经耽搁不起任何时间了,事到如今,比起姜契将时间和精力空空花费在自己身上,她更希望姜契直接放弃自己,去攀登镜山。
说不定,花山是死路,而镜山才是真正的出路呢?
只要她们二人之中有一个可以翻过山,找到圣花花蜜就好,至于那个人是谁,她不在乎。
“……你为这件事求我?”皇女闭了闭眼睛,不敢置信地问。
她以为,谢挚会写“救我出去”之类的话。但是没想到,她却……
姜契在用腹语说话,因此嘴唇纹丝不动,谢挚虽然竭力关注她的神情,但也并不能从她的口型中分辨出她说了什么。
但见皇女神色沉沉,她也能隐约明白姜契的不愿意。
谁也不愿在这种关头放弃自己唯一的伙伴。
谢挚固然感动,但也心焦不已,使劲敲了敲光罩,吸引皇女的注意。
快去。
都一样的,别在意。
她一笔一划地慢慢写。
“……好。”
姜契脸侧的骨骼抽动了一下,她扭转过身子,背对着谢挚,头也不回地走向镜山。
在几刻之后,谢挚感受到了隔壁山峰上传来的模糊震动,同样的璀璨光罩笼盖了镜山。
皇女也上山了。
谢挚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望向前方,前方只有云朵一般大朵盛放的鲜花,峭壁一样难以踏足的小路。
这是一场专属于一个人的冒险和考验,怪山刻意分开了她和姜契。
而现在,该开始爬山了。
第144章 镜子
这山真难爬……
小心翼翼地踩在光洁如镜的山路上,姜契再次滑倒在地,甚至有下滑的趋势,皱着眉又沉默地爬起来。
不论是花山还是镜山都非常陡峭,很多地方几乎呈直上直下之势,平整如削。
但花山还有植物可以抓握,尚不算太难爬,而镜山的山石却如真正的镜子一般,光滑得难以踏足。
不如说,整座镜山,就是一面巨大无垠的镜子。
还好谢卿上……不,谢挚。
还好谢挚没有在这座镜山上。
姜契默默地想。
她在那边,应该上山会比较容易稳当吧?
在镜山上,一切神通法宝都好像忽然失去了效用,修为也不管用,使得攀登者变成了普通的凡人,姜契只能依靠纯粹的步力艰难行进,大颗的汗珠在她眉间滴落。
不知摔倒了第几次,皇女终于精疲力尽。
她浑身的肌肉都酸痛无比,撑着地面挣扎了一下,试图重新起身,却没能站起来。
只好这样趴着稍微休息一会,等到恢复体力之后再继续爬了……
姜契勉强压下心中的郁气,贴在镜子般反着光的冰凉地面上闭目养神,让自己稍得冷静清醒。
她思绪极繁乱,一时想到已经变成一具具冰冷尸体的同伴们,一时想到满脸满身深紫纹路的宋念瓷等人,一时想到诡异而又可怖的玫瑰菌人,一时怀疑起来自己在这茫茫世界当中是不是也只是一只虫子,一时又想到谢挚——那个傻乎乎的西荒蛮女,好像永远都那么真诚热烈,勇往直前。
谢挚跟她长这么大以来遇到的人们不一样,跟中州的任何一个人,也都不一样。
她是个……奇怪的人。
但有时候又挺可爱的。
姜契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有些困惑。
……为什么,在封闭呼吸的情况下,她的心脏还会忽然猛跳一下?
她又想到——若能活着走出这危机重重的神墓,母皇再为她指婚谢挚的话,她或许也不会像之前一样抵触。
在姜契不知不觉之间,她紧贴着的镜面上缓缓浮现出一个眉目俊逸的少女——正是姜契自己。
如投石入湖,水面激起一圈圈的波纹,最终再缓缓恢复宁静一般,镜子表面之上颤动不已,再慢慢平静下来,倒映出的少女一点一点变得清晰凝实。
这少女与姜契的模样相貌竟是分毫不差,宛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姜契闭目沉思,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十分柔和,镜子里的少女也唇角微翘;姜契的脸上有一点缓缓滑落,在与她一模一样的地方,镜子里的少女也淌了汗。
姜契忽然睁开了眼,那镜中的少女却没料到她有这突然的一睁眼,还闭着眼睛,在镜面里思索着什么。
……这不是她的倒影。
有那么一瞬间,姜契从脊背一直寒透到了脚心,连灵魂都在战栗发毛,她怔怔地盯着眼前的倒影,面色苍白,一动也不能动。
这是另外一个人。
终于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皇女从恐惧中极快地清醒过来,挥拳欲将镜面击碎——
“嘭!”
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却不是镜子碎裂的脆音。
镜子里的少女睁开了眼睛,伸手接住了皇女的这一拳,眼里甚至还含着一抹笑意。
“……你不是我,”姜契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干又涩,甚至还有细微的颤抖。
“你是谁?”
那与她容貌一模一样的少女在镜面里愉快地笑了起来,像是从未活动过四肢一般,左右伸展了一下身体,发出一阵“咔咔”的声响。
而后,她朝皇女缓缓伸出了手臂。
镜子与现实世界的界限被打破了,少女的手伸了出来。
“说错了……”
她抱住皇女的头,在姜契耳边亲密地呢喃细语。
像情人,又像是最亲近的孪生姐妹。
“我就是你呀。”
下一刻,姜契连一声惊叫也没有发出来,便如同失足落水一般,被她抱着扯入了镜子里去。
……
再睁开眼时,姜契只见眼前铺展着一片浓郁热烈的红,像无数的花朵正在盛放。
……这是在哪里?
她迷惘地眨了眨眼。
再睁开眼时,红色却已经完全不见了。
“陛下,陛下!快醒醒!”恭敬的声音。
陛下?什么陛下?
是在说她母皇吗?
姜契猛地直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着中衣,散乱着长发,正撑着额坐在寝宫的床榻上。
……这是怎么回事?
她分明记得,分明记得,自己前一刻,还在神墓当中啊……?
姜契望了望四周,确是人皇的寝宫无疑。她还是孩童时,曾经来过这里一两次。
凤凰香炉口中含着千年灵木制作的珍贵香料,此刻正悠悠地吐着香气,在半空中缓缓形成各式美丽吉祥的图案。
姜契抬起衣袖闻了闻——这是她母皇寝宫里才有的香气,也是大周的人皇身上才有的香气。
侍人见她自醒来之后一直皱眉扶额,低头不语,神色似有不豫,连忙垂首碎步上前,再次柔声唤了一声:
“陛下。”
“什么?”
姜契有些发怔,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称呼似乎很熟悉,仿佛她已经听了成百上千次一般,理所应当就应该被这样叫;但在她最深最深的潜意识当中,又隐约觉得,这个称呼不应该属于她。
应该属于别人。
比如说,她母皇。
“我母皇呢?”
这样想着,她便问出了声,随意拢起长发,赤足踩在温凉柔润的金玉地面上。
侍人呆住了。
一时之间,宫室之内极静极静,连细针落地的声音亦清晰可闻。
“怎么了?”姜契觉得奇怪,“都哑巴了吗?”
“陛下……”
侍人颤抖着嘴唇,做出了一个似哭非哭的奇怪表情。
一撩衣袍,所有宫人都齐齐跪了下去,深深叩首告罪。
“禀陛下,先皇她已经……她已经登遐三年有余了……!”领头跪下的那个侍人哭泣着说。
姜契按着太阳穴,后退了几步,扶住床才站稳。
……先皇?
她母皇成了先皇?而她成了新的人皇陛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全无印象?
慢慢地,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许多画面,一点一点地生动起来,令姜契恍然大悟。
啊,她想起来了。
自少年时九死一生地逃出神墓之后,她就一直被母皇看重,之后她潜心修行,终于三百年证得仙人果,堪称绝世之资。
随后,她又跟着镇国将军姜朔四处征战,一路高歌猛进,所向披靡,横推东方十万里,彻底征服了东夷。
佛陀袒身流涕跪迎周师,而皇女姜契之名也就此传遍五州,成为了中州的大英雄。
母皇极感欣慰,提前宣布退位,将她立为新一任人皇,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即便姜契为她寻来了五州的所有珍药宝丹也无济于事,终于在三年前故去了。
少年时的那次神墓之行当中,死去了大半少年天骄,最终只有她跟谢挚活着逃了出来。
这些年来,即便她修至仙人,成为人皇,也常常做关于神墓的梦境,醒来之后便常常会这样神思恍惚,一时之间,如同回到了过去,久久不能自拔。
头痛欲裂。
“没事,你自去罢。”
姜契揉着眉心,对侍人挥了挥手。
“是……”
临退下时,侍人抬起头,飞快地提醒道:“陛下,今日是皇后生辰,皇后特地等您一同用早膳,您不要忘了去看皇后殿下呀。”
“朕知道。”
直到寝宫只剩下她一个人,姜契才缓缓地坐在椅子上,怔神良久。
又想起来那个神墓了……
那真是一个可怕的梦。
她独坐良久,自己梳洗收拾整齐,想到了自己的皇后,心中这才轻快了一些。
她的皇后正是谢挚。
神墓固然令姜契厌恶至极,但它也并非全无好处。
至少对姜契来说,最令她感到幸福的便是她与谢挚在那几天中形影不离,时刻相伴,并最终暗生情愫,互订终身。
一离开神墓,她便向母皇请求赐婚,并献上了自己拼死夺得的圣药,获得了母皇的恩准,与自己心爱的少女成了婚。
想到这里,姜契不由得轻轻地笑了笑,眉梢眼角都漾着愉快。
现如今,她们也已经在一起好几百年了。
举案齐眉,赌书泼茶,耳鬓厮磨,枕间絮语,数百年时光倏忽而过,五州万族,无人不艳羡人皇与她妻子之间的恩爱。
少年爱侣,她和谢挚早已经够不上资格,但她们的感情还是那样深厚纯粹。
她对着镜子,仔细配上最后一支金钗,左右照了照,确定自己看起来端方漂亮之后,这才往皇后宫中走去。
是睡得太沉了吗?
这一觉好像睡了很多年似的,她觉得自己仿佛已有许久许久都没有见到谢挚了。
她已经等不及要见到自己心爱的姑娘了。
在姜契匆匆离去的身后,梳妆铜镜上的倒影并没有消失,仍然停留在镜子当中。
眼珠跟随着姜契离开的身影缓缓转动,镜子里的女人慢慢扬起唇角,勾成一个诡异的弧度,这才一闪而没。
“小挚!”
姜契特意没带侍人,又让皇后宫中的侍人不要出声通禀,自己一个人悄悄步了进去,为的就是给谢挚一个惊喜,看她欢喜的模样。
“陛下,您吓着我了!”
果然,谢挚吓了一跳,见到是她,才含怒嗔她。
但她眼波流转之间俱是柔情喜悦,哪里又是责怪的模样?
姜契执起皇后的手亲了亲,这才坐下,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笑道:“怎么这样生分,倒叫起我陛下来了?不叫我阿契了吗?”
“烦人……”
谢挚想将手抽回来,抽了一下,没抽开,于是便也由着她握,小声抱怨:“整天就知道欺负我……你不知道中州人笑话我这个西荒皇后不通礼教吗?”
历任皇后都是中州的贵族男女,从未有过西荒人,若不是姜契坚持,力排众议,那时她又战功在身,声誉正隆,中州人是怎么也不会接受由一个西荒蛮女做国母的。
“谁说的?告诉我,我把他拉出去抄家,给你出气,好不好?”
姜契声音虽然温柔,但语气却不似玩笑。
“你又来了……”
谢挚面上染上薄红,被人皇妻子偶尔展露出的强势弄得心跳不已,“说抄谁的家,就抄谁的家,陛下真是好大威风……你还是皇女的时候,就不这样。”那时候姜契温厚谦恭得很。
姜契只是笑,柔软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那么,你喜欢我是皇女时多一些,还是现在多一些?”
“都不喜欢,都讨厌。”皇后言辞凿凿。
“是吗?”
人皇好整以暇道:“可你前天夜里,并不是这样说的。你当时哭着说——”
“姜契!”
谢挚恼羞成怒了。
眼见妻子真的要生气,姜契连忙俯身哄她,抬眼看了周围的宫人一眼,宫人便知趣地纷纷退下了。
吻着谢挚的耳廓,姜契慢慢拥紧她,怀中的女子早已不能用少女来形容,但身形仍旧如少女时一般纤细,只是如今更多了几分窈窕,气质也更加成熟了。
一颦一笑,都动人无比。
“烦不烦人你……还是白天呢……”
谢挚被她吻得声音有些不稳,掺入了几声喘息,“陛下是昏君……”
“是皇后引诱的朕,皇后自当负责……”姜契自唇瓣吻到了妻子雪白的脖颈,模模糊糊地低声说。
“我哪有引诱你?明明就是你……呃——别……阿契……”
“昨晚皇后休息得可好呢?”
人皇对妻子的抗议置若罔闻,抱着谢挚往床边走,行走之间已经掉下来几件衣物。
“朕猜想,恐怕不大好吧?那就命皇后,陪朕再歇息片刻……”。
攀登了足足半个时辰也没前进多少路,抬头望去,还是不见花山的尽头,鹦鹉器灵不用走路倒是十分轻松,老神在在地蹲在谢挚肩膀上闭目养神。
还时不时睁开眼睛,四下里瞧上一番,再拉长声音,悠悠长长地叹一句:“怎么还没到山顶啊——”
每当这个*时候,谢挚就会痛恨自己不会言灵,不能让这只倒霉鹦鹉闭上它聒噪的嘴巴,“别抱怨了,要不然你来替我爬!”
训完彩笔,谢挚又若有所思地看向隔壁的镜山。
隔着两层耀眼的光罩,她只能看到一点镜山模糊的轮廓。
“不知道,阿契现在爬到哪了……”
如果皇女比她快的话,是不是已经到半山腰了呢?
想到这里,谢挚不由得心中稍感安定。
她们两个之中,只要有一个可以翻过山就好;至于那个人是谁,她并不在意。
当然,最好的结果还是她们都能翻过去。
“总之,再加把劲儿吧……!”
谢挚给自己加油鼓劲:“争取明天跟阿契在山后汇合!”
第145章 花梦
花山上的花朵生得无比繁复艳丽,个个大如碗口,高如小树,七彩斑斓,根茎粗硕,并且色彩无比鲜艳,散发着一股喷人的浓烈异香,走在其中时,令人几乎飘飘欲飞,感觉自己要被这股齐香包围托举而起,仿佛踩在灿烂的晚霞之上。
“这里的花也太多了……”
谢挚环视了一圈,不禁喃喃着感叹,“简直就是……无处不在……”
甚至都看不见山石土壤,也无杂草树木,就只有花,花,花。
漫山遍野的花。无穷无尽的花。
燃烧般热烈,也像地狱深处的烈火一样,永不止息地盛放。
谢挚仰脸望了一眼前方,觉得仿佛有一道宽大的彩虹在自己眼前铺展延绵。
再定睛一看,才能看清那并不是什么彩虹海,而是无数花朵组成的多彩色块。
平心而论,这景象确实是很美的,极尽灿烂绚丽,任何一个人看到都不能不目眩神迷,驻足久久失神观看。
但谢挚责任在身,自然不敢多看,她将彩笔挂在腰间,心中估计着时辰,低下眼只是垂头赶路。
越往上走,路便越窄,到最后甚至根本没有了路,谢挚可以说是在拨开重重花海艰难前进。
这带给她一股近乎坠落的错觉,觉得眼前的花海像一个活着的巨大生灵,刻意向她伸展开手臂,对她敞开温柔而又危险的怀抱。
引诱她,也逼迫她跌入其中,陷入一场永恒的、甜蜜的幻梦。
而自己仿佛一只误入迷途的无知羔羊,正不停地步入狼腹。
还在继续走。
谢挚心中不安,但还是驱使着酸痛的双腿,勉强继续向山上走去。
——就她的观感来说,其实好像是在往花海深处走去。
她已经停不下来了。
挂在谢挚腰间的彩笔正在昏昏欲睡。
之前的断足对它来说消耗颇大,此刻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不知道听到了什么,鹦鹉器灵却又忽然机警地扭转了小脑袋,拧身不断朝前方探头探脑,显然正在观望着什么。
“怎么了,彩笔?你不睡了吗?”
还没待谢挚问完,鹦鹉器灵的眼睛便猛地一亮,不可置信地低低叫了一声“主人……!”,喜极的眼泪便滚落下来了。
“主人?”
谢挚一头雾水,低头看它,“……你是说,瓷姐姐吗?她正在我的小鼎里……”
彩笔却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一般,不管不管地挣脱了少女的束缚,极速朝前飞去,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花海当中。
“彩笔!”
谢挚大惊,连忙拔足追去,“你干什么去?回来!当心有危险!你看到了什么?”
对彩笔的突然飞走,她心中又气又急,但又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恐惧不安——
彩笔是不怎么喜欢她,嘴巴尖刻,脾气也很坏,谢挚也知道,但彩笔并不是一只不识大体的鸟儿……
它并不会在这种紧要关头忽然耍性子跑掉。
在彩笔飞走前,它到底在花海里看到了什么?!
此刻,即便谢挚知道再前进可能会有危险,也不能不追上去了。
她拔出万法剑竹,一边用剑气强行斩开无数花朵,一边尽力奔跑。
但现在她修为受限,连往日使得得心应手的剑竹提在手中都颇为滞涩,更遑论动用碧海天心诀。
“彩笔!你在哪儿!?能听见我的声音吗?”谢挚焦急地呼喊。
但不论她呼唤了多少声,还是全无鹦鹉器灵的身影,也没有丝毫谢挚期待的回应,只有无穷无尽的绚烂花海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奔跑的少女。
彩笔就好像被花山吞噬了一般,凭空消失了。
谢挚终于跑不动了,她心神俱疲,撑着万法剑竹半跪下去,心脏突突急跳,“彩笔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真想不明白……”
“小挚!”
耳旁传来一声喜悦的呼喊,声音似乎非常熟悉,但又像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见了一般。
谢挚茫然地抬起脸,紧接着,她就被一双冰凉的手拉出了花海当中。
十四岁的谢挚被拽了出来。
象谷雨拎起谢挚的衣领,将她像提小猫一般整个人拎在手里,脸色很冷:“你害得氏族的人找了你一整天,知道吗?”
“嗨!”
一旁的高大男人搓着手,满脸堆笑着开了口,为谢挚求情道:“阿雨!阿雨!跟小孩子置什么气呢?你说是不是?小挚还小,还小呢……”
一边说一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扇了谢挚后背一把,听起来声音很大,其实一点也不疼,“小挚,你也是,躲在这里干什么?真叫我们好找!”
“我没躲……!我是在找——”
谢挚下意识为自己分辩了一句,转过头看向自己被象谷雨揪出来的地方。
那里只有一堆高高的茅草丛。
“找什么呢?你说。”
象谷雨还是面无表情,像是认定她就是贪玩调皮了。
“我……”
谢挚说不出来话了。
方才想分辨的话像被刀剑凭空斩断一般,硬生生地地断在脑袋里。
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刚刚是要找什么了。
谢挚又望了一眼那堆茅草丛,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
……她好像记得,自己方才不是在那里的。
还有,身上的衣服也好像不对……
但拉起衣摆看了看,这又的确是她的衣服,但莫名其妙地,就是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到底是为什么呀?
谢挚真有些糊涂了。
不知道原因,她又下意识摸了摸头发,发现只有被束得整整齐齐的发辫,没有别的饰物。
大荒人不佩冠戴环,只用彩色细绳编发。
而且她好像也不应该是这么矮。她应该——
“大概是要找什么鸟蛋吧?还是灵兽幼崽?”
高大健壮的男人又连忙为谢挚找补,再次打断了谢挚的思绪,“噢,对对,阿雨,你忘了吗?荆棘猪就喜欢在这种茅草丛里做窝!小挚一定是想捉一头荆棘猪崽子,带回咱们氏族里做口粮!虽然,虽然啥也没捉到吧,但她的心是好的!”
还不停对谢挚使眼色,意思是让谢挚赶紧认错道歉,这个事就这么过去了。
象谷雨盯了男人一会儿,甩手将谢挚丢给他,让他扛着,自己在前面先走。
“得了吧,阿林,真跟族长说得一模一样,什么时候小挚把你头发烧了,你也能替她说好话。”
“嗨!说什么呢你!……”
……象啸林。
阿林叔。
谢挚盯着男人黝黑而又饱经风霜的侧脸看了一会,鼻子忽然一酸,心中猛地涌上一股难以遏制的悲痛,虽然努力克制,但还是忍不住呜咽出声。
“阿林叔……”
“哎哎,怎么了这是?”
象啸林发了慌,连忙蹲下来看她,“阿雨把你拉疼了吗?我回去告诉族长去!”
“没有……”
谢挚扑到象啸林怀里,依恋地抱紧了他,“我就是觉得,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您了……我真的好想您……”
象啸林呆了呆,随即也爽朗地笑起来,“很久没见了?不就才一天没见嘛!阿叔在这呢,啊?别害怕。”
他牵着谢挚的手往前走,追上象谷雨,示意谢挚去拉象谷雨的手,让象谷雨消消气。
谢挚歪头看了看女人修长有力的右手,不由得有些失神。
……这只手,好像也不知道哪里有点怪怪的。
雨姑姑好像不应该有这只手。
直到被男人拍了拍脑袋催促,她这才回过神来,牵住象谷雨的手摇晃,熟练地撒娇卖乖:“雨姑姑——别生我的气啦,好不好?我知道错了……”
象谷雨哼了一声,将手抽回来,“跟我别来这套,我不是象翠微。”
但年轻女人的脚步却的确悄悄放慢了一些,让谢挚不至于追不上她。
“你背上背着什么?”
象谷雨这才注意到,谢挚似乎还背着一颗蔫巴巴的胖竹笋,“……一颗竹笋?”
“啊,对……”
谢挚解下竹笋,拿在手里掂了掂,沉甸甸的。
笋衣又灰又黄,只有笋尖还凝着一抹极鲜嫩青翠的绿,仿佛随时要滴下来,流在手上一般。
很显然,这就是一颗再常见不过的普通竹笋。
谢挚并不认识这颗竹笋,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但奇怪的是,她莫名认定它不是凡物,而是一个需要珍惜的宝物。
“背着这个干什么?又不能吃。”
象谷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把它扔掉吧,碍事。”
“不……!”
谢挚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将胖竹笋揣在怀里,牢牢地护住。
“不……我不扔……我不扔……”
她喃喃着重复,声音刚开始还有些迷惘,最后却一声比一声坚定,“我不能扔笋子……它很重要……”
象谷雨和象啸林对视了一眼,脸上飞速划过一阵多彩色块,下一瞬又恢复正常。
“好好好,不扔就不扔!”
象啸林大笑着打破了寂静,“我们小挚想留着,那就让她留着嘛!又能怎么样?”
“走,我们回氏族去!族长正等着你呢!”他拍着谢挚的后背,催促她向前走。
回到白象氏族,象翠微和象英正在最外面等着谢挚。
“族长……”
谢挚停住脚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她觉得象翠微看起来很生气,脸色也很沉。
“还知道回来呀?”
女人面上带笑,走上前来,狠狠揪她的耳朵,“我们小挚真是学好了,是不是?还会离家出走了?这就是我们的好孩子?”
“去抄经去,一百遍!”
象翠微一指象英,显然这次是真的被气到了,“阿英也去!你放走小挚,就去一起挨罚!”
谢挚不敢反驳,赶紧跑到十六岁的象英身边去。
在去祭坛的路上,象英拉着少女的手,并不责怪,只是轻轻叹息。
“都要成婚的人了,怎么还这样莽撞?”
“对不起……”
谢挚惭愧地道歉,忽然意识到象英话中的不对劲,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声音猛地拔高了好几个度,“……成婚???”
怎么回事?
她要成婚了?跟谁?对方年岁几何,性情怎样?她怎么完全都不知道?
她今年不是才十四岁吗?怎么就……
谁料象英比谢挚还惊讶,伸手到她眼前摇了摇,笑道:“怎么了,你是傻了吗?分明前几日才亲口对我说过,十分喜欢宗主,怎么今天就改口不认账了?”
“……宗主?”
谢挚怔怔地重复了一遍,将这两个字咬在舌尖,反复思索。
这个称呼好像十分熟悉似的,仿佛她已经唤过千遍万遍一般。
但她又可以肯定,她从来没有叫过宗主这个名号。
“前些日子,中州第一仙宗天衍宗的宗主云清池,特地驾飞辇赶往大荒,来我雍部向你求亲,你当时是亲口答应的,忘记了吗?”
象英笑着看她,捏捏少女微圆的脸颊,谢挚这时还未脱稚气,“你同我说,云宗主生得美,人也好,待别人冷,待你却温柔体贴,你对她心生爱慕,还要跟她——”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我哪有那么说……!”
被象英这样一点,谢挚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许多画面,想起了所有事。
她被逗得满脸通红,连忙去捂象英的嘴唇,跺脚恼道:“我想起来了,去全想起来了!方才……方才我就是在茅草丛里睡了一觉,一时有些恍惚,这才忘记了!坏阿英!”
象英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道:
“既然想起来了,那我们便去抄经吧。要不然,族长又要骂我们了。”
祭坛下方,两人正专心致志地抄刻着经文,象英忽而又状若无意地问:“对了,小挚,你怀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是你打回来的猎物吗?”
“啊……”
谢挚呆了呆,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没来由的尖锐警惕,让她遍体发寒。
……只是在怀里藏一颗竹笋而已,难道很明显吗?
阿英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含糊着摇头,想把象英的疑问敷衍过去:“也没什么……就是捡来的……嗯,一个东西……”
“拿出来给我看看好吗?”
没想到象英分外锲而不舍,“还是说,你不愿意让我看?”
“不是……我没有这么想……”
谢挚没办法了,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样一个软硬皆施的象英,只得将笋子取出来,交给象英观看,“就是一颗竹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象英不声不响地接过胖竹笋,一动不动,沉默地注视。
深重的不安弥漫了谢挚的心脏,一点一点将少女的灵魂攥紧,她近乎有些慌张地抢过竹笋,重新塞在怀里,“好了!看、看完了!阿英,别逼我……”
看了空荡荡的手掌半晌,象英忽然笑了起来。
“好了,别担心,”她站起来,拍了拍谢挚的肩膀,“我不抢你的竹笋。而且,我哪里有逼你?嗯?”
象英若有所觉,抬头望向远方,夕阳已经西沉,连云彩上都镶嵌了一层璀璨的金边。
而在金色最灿烂盛大处,正极速驶来一架飞辇,飞辇前方有一头蓝色的独爪神鸟正在振翅长鸣。
“你的未婚妻,云宗主来接你完婚了。”
第146章 完婚
“云宗主……来接我完婚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分明很平常,却在谢挚心中掀起了一阵莫名的涟漪,让她悸动不已。
她好像是真的喜欢这位云宗主,期望渴盼能够嫁给她的……
不管走到哪里去,也还是这样。
谢挚开始相信方才象英告诉她的话了。
她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阿英,我……我看起来怎么样?”
象英一眼就看出来了少女的紧张,宽慰道:“很漂亮的,小挚。不必担心。”
正在说时,前一刻还缀在天边的飞辇眨眼间便已接近了白象氏族,毕方鸟的独脚重重踩踏在地,迸溅出无数亮闪闪的火星。
一只削长的素手缓缓揭开飞辇的帘子,露出了来人的面容。
谢挚屏住了呼吸。
——人族数千年来最大的荣光,天衍宗宗主,云清池。
云清池在少年时就已经名声极盛,据说她原是流落街头的一介孤女,后蒙天衍宗上一任宗主赏识,带回宗门收为亲传弟子,授与她修行之法,开始尝试炼体铭纹。
然后,修士界升起了一位璀璨的大星,自此再也没有陨落过。
她的光芒太盛,令同辈年轻人望尘莫及,好几代天骄都因为她的存在而显得黯淡无光、不值一提。
曾有号称绝世天才的少年剑修上门挑战云清池,被她一剑斩断了发冠,道心完全垮塌,自此颓废下去,一蹶不振,甚至当时还有人嗟叹出了“登天易,追云难”的句子。
事实上,云清池的对手早就已经不是同时代的人族了,而是上古年间最为天资绝伦的各族天骄们。
十年斩己,二十年证仙人,五十年修仙王,这个修行记录,在在人族的历史上,至今还没有人能够打破。
有许多老人常常惋惜,倘若云清池生在上古年间,一定会成为一位功勋卓著的神王。
说不定,她会比殷商的开国君主帝朝阳还更加光辉灿烂,亲手开辟缔造出一个辉煌的地上神国。
而现在,这位人族的传奇人物就这样站在谢挚面前,唇角含笑,温柔专注地凝视着她。
“宗主……”
谢挚原本以为,自己见到云宗主必定会紧张得说不出来话的;可是没想到,这个称呼好像十分顺口似的,她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从口中欢快地跑了出来。
“小挚,好久不见。”
女人过来抚了抚她的脸,声音清而柔。
好像被这样抚摸过许多次一般,谢挚下意识地仰起脸,贴紧宗主冰凉的手掌。
像是被谢挚这个举动取悦到了,谢挚听到女人愉快的笑声。
下一刻,她就被云清池拦腰抱了起起来。
“我来娶你了,你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