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宗主这声低柔的爱语,眼前的景物扭曲着开始变化,像一个不断旋转的彩虹漩涡,又像是拧成一团的无数块彩色布料,待这块褶皱的布料终于恢复平整时,谢挚看到的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华贵房间。
场景无声无息地变换了。
而她正穿着繁复华丽的嫁衣,坐在床榻之上。
头好重……
这是谢挚的第一个感受。
她往头上摸了摸,这才发觉自己正戴着一顶金光闪闪的凤冠,压得她脖颈发酸。
“这是什么……东西……”
没来由的烦躁不安充满了谢挚的心,她咬紧牙,将沉重的凤冠一把掀掉,“咣当”一声掷在地上。
又飞快地拆掉了其他累赘的配饰,她这才感觉胸口稍微轻快了一些。
但还是头晕目眩……这是为什么?
她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黏稠的黑色泥沼里,想挣扎而不能脱身,正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口鼻都被堵满了泥。
谢挚扶着墙,勉强走到房内的铜镜前,凝神端详自己的外貌。
好奇怪……
对着镜子,她怔忪许久不能回神,无意识地抚摸上自己的面容,指尖一一划过眉眼鼻唇。
镜子里赫然是一个极美丽的年轻女人,眼若点漆,唇红而润,顾盼生辉,明媚而又娇艳。
再往下看,则是已经彻底发育成熟的女性身段,曲线起伏有致,分外动人。
这是二十岁的谢挚。
……她什么时候忽然长这么大了呢?
谢挚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是这样。但她又应该是什么样呢?
但这些事情不能深思,一旦谢挚开始思索,她就头痛欲裂,不论她怎样极力回忆,脑海中还是一片不知所措的空荡茫然。
谢挚只得呆坐在椅子上,捏着膝盖发愣。
什么都想不起来。
忽然,她眼神一动,看到了镜子右下角处似有一点污迹,于是本能地去俯身擦拭。
凑近一看,谢挚却僵在了原地。
她感到一股冰寒的凉气正在后背上摇曳升起。
那不是什么污迹,而是两个写得极小极小的字。
——陷阱!
谢挚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下去,手指颤抖不止。
她认得这字。
这是她自己的笔迹。
到底在什么时候,她在镜子上写下了这两个字?!她完全没有印象!
一只手从谢挚身后毫无征兆地伸出来,轻轻地捂住了她的眼睛,谢挚几乎被吓得跳了起来,惊叫就含在喉咙里:
“啊……!”
云清池自后面揽住了谢挚的腰,低下身子,细细亲吻谢挚的耳廓,深情而又温柔:“在看什么,小挚?”
这明明是十分令人面红耳赤的缠绵亲吻,但谢挚却浑身僵硬。
宗主掐住了她的腰身,令她只能被禁锢在女人的怀里,丝毫动弹不得。
疼。
而且危险。
在面前的镜子中,谢挚看到女人低首吻上自己的脖颈,发上佩戴的碧珠摇来晃去。
而镜子上那两个警示般的小字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谢挚做的一场梦一般。
或者只是幻觉……?
“只看我,好不好?不要看别的东西,嗯?你忘记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了吗?”宗主吻着她说。
云清池手下一用力,便将自己年轻的妻子抱了起来,往床边走去。
“你不乖,小挚……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不该乱跑,惹我生气。”
谢挚被她毫不怜惜地扔在床上,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宗主捏住了下巴,迫使她抬头承受女人审视的目光。
那并不像看待爱侣的目光。
“嘶……”
云清池用的力气很重,谢挚被她捏得掉眼泪,呜咽着恳求,“您轻一点……有点疼……求您……”
“不乖是要被罚的,你该知道。”
说完这句无情的话,云清池忽然又温柔下来。
她用指腹蹭掉谢挚的眼泪,声音柔缓:“但只要你乖,我就喜欢你。所以不要惹我生气,好吗?不要拒绝我。”
“我、我记住了……”
谢挚根本不敢看宗主。
宗主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压迫感,在她摘下了温柔的面具之后,谢挚头一次如此切实地直面宗主可怕的一面。
她浑身都在发抖,还要哽咽着讨好云清池,侧脸努力蹭宗主的手掌,“我很乖……我不惹您生气……”
“好乖。”
果然,像是满意于猎物的讨好,宗主的目光柔软了下来。
低语毕,云清池便轻轻抬起谢挚的脸,像是安慰,又像是奖赏,倾身吻上了谢挚的唇瓣。
她手下甚至还有自己刚才亲手捏出来的红印。
这并不是谢挚之前所经历的那些浅尝辄止的轻吻,只是在脸颊或额头上一触即放而已——谢挚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是一个侵占意味很重的吻。
她感受到了深重炽烈的欲望。
云清池掌着谢挚的脸深深吻她,迫使她对自己完全敞开身心。
谢挚从未被这样吻过,她根本不会换气,被吻得心悸,本能地去推云清池,却根本推不开,身子反而越来越软,越来越没有力气。
直到谢挚快窒息过去时,云清池才放过了她。
“哈……哈啊……”
谢挚大口大口地喘气,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已经蒙上了一层水光,目光有些失焦涣散。
直到冰凉的手指抵在了她唇边,轻轻按压谢挚被吻得红肿的唇瓣。
“含住。”
经历了方才如此激切缠绵的深吻,宗主的反应却完全没有谢挚这样大,只有唇色较之前嫣红了一些。
女人神色如常,坦然镇定地命令谢挚,与她平日在天衍宗发号施令时一般无二。
“……”
谢挚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她觉得这个动作好像带着一些她所不明白的狎昵意味。
分外淫。靡。
她忍着羞耻,勉强张开口,含住了宗主的指尖,轻轻地舔了舔。
抬起眼睛,谢挚悄悄地看了一眼宗主,宗主的眼神很深,她分辨不出来那是什么情绪。
“您抱抱我……好不好?”
虽然不好意思,谢挚还是羞怯地请求,“我想您抱着我……”
她很紧张。
宗主会答应她吗?
云清池的眸光像湖面一般,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说话,无声地默许了谢挚的恳求,抬起小妻子纤薄的背,将谢挚揽紧在自己怀里。
“小——”
话音未落,云清池就被一柄利器贯穿了胸口。
彩色色块像水一样,哗哗从她胸口中淌出来,却不见丝毫鲜血,万法剑竹洞穿了她的整个胸膛,在云清池的后背上透出来了半截碧绿如玉的剑身。
这一剑刺得准而狠,是一击取命之势。
在云清池不敢相信的眼神里,谢挚面无表情地抽出剑竹。
“我真的很讨厌别人骗我。”
她飞快地扣上缠绵间被解开的衣襟,面上的动情之色不知何时早已消退殆尽,只有一片彻底的冷意。
若不是嘴唇还有些红肿,眼下的她跟方才那个沉迷于爱。欲的女子简直判若两人。
“尤其是,你还装成宗主的模样骗我。”
谢挚厌恶地用力擦拭了一把脸颊。
“云清池”的胸口还在不断往外喷涌彩色色块,她的形体已经保持不住了,声音断断续续,脸上都是闪烁的色块,还是强撑着对谢挚伸出了颤抖的手,像是要恳求谢挚救她。
谢挚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抱着剑竹在旁冷眼旁观。
万法剑竹在心里叫苦连天。
谢挚将它握得死紧,捏得它疼死了;但看看此刻少女的脸色,它又不敢出言抱怨。
谢挚这次很生气,非常生气。她前所未有地动怒。
这一点,就连它也能看出来。
“云清池”体内的彩色色块终于淌尽了,“噗”的一声,它彻底地爆散开来。
与此同时,整个房间随着“云清池”的碎裂也开始剧烈摇晃,其上无数色块闪烁颤抖,最终块块崩碎垮塌。
在这个过程中,谢挚只是稳稳地站在床前一动不动,丝毫不因为房间的崩坏而动容改色。
她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衣服看。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才消失不见。
脚下的地板消失了,此刻她像是凌空而立,又仿佛是站在虚空当中。
谢挚看了一眼衣襟,确是她进入神墓时穿的衣服不错;又摸了摸头发,佩戴的是宗主送给她的发环,并没有束着什么辫子。
不是还生活在白象氏族的十四岁,也不是可以婚配欢。好的二十岁。
她变回了真实的自己,取回了十六岁的、真正属于她的身体。
但谢挚仍不放心,用万法剑竹在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直到确认伤口中涌出来的不是什么彩色色块,而是真正的鲜血之后,这才如释重负地轻轻吐出一口气。
终于醒过来了。
花山的迷梦轻易地攫住了她,若不是有万法剑竹这个意外的变量,和她一直在潜意识里努力提醒自己警惕,此刻她必定陷入了永恒的甜梦当中,至死都以为自己在跟宗主缠绵相伴。
此外,还有——
谢挚将万法剑竹背在背上,望向朦胧一片的前方。
“你不打算出来吗?”
寂静无声。
没有人出来。
万法剑竹感受到少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显然,谢挚正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还是说,你非得让我叫您一声‘神帝陛下’不可?”
第147章 承诺
前方沉默了片刻,终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笑声。
“若你愿意,我自无不从。”
摇光大帝并无穿甲,仍旧一身随意的贴身长裙,含笑自前方的混沌里款款走来,金发柔软地披散在肩上,碧绿的眼眸比潭水更加深柔。
她抱臂笑看谢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原本觉得,人族都很蠢,你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值得她稍稍高看一眼。
谢挚真不喜欢她高高在上的傲慢口气,而且,更重要的是——
她将万法剑竹极快地刺出去,架在神帝的脖颈之上。
“你为什么会在我的幻觉里?”谢挚冷着脸问。
她此刻还尚未离开花山营造的梦境,没能回到真实世界,但姬宴雪……却在这里。
在花梦幻象崩塌殆尽的同时,谢挚便取得了对梦境的掌握和控制。
在一瞬之间,她便发现,这里除过她和万法剑竹之外,还存在另外一道强大的意识,并且这人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意思——
摇光大帝姬宴雪。
她到底是怎么进来的?!谢挚真想不通。
她已经发现这里的姬宴雪并不是以真身来临,只是一道神识而已。
可是问题就在这里——姬宴雪是怎么把神识送进她的梦境里的?除非她是从一开始就……
姬宴雪看了少女咬牙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剑竹一眼,非常愉快地摇着头笑起来。
向来只有她横扫千军,享受五州万族的尊敬拜服,像现在这样,被人把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这还是她漫长人生中的头一次。
真是大胆小女。
女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万法剑竹翠绿的剑锋上,漫不经心地将剑竹缓缓推开。
她用的气力极小,面上毫无吃力之色,甚至还带着一抹游刃有余的懒倦笑意,好整以暇地偏头盯着面前的少女,但谢挚却感到自剑竹身上传来一股不能抵御的无边神力,额间滚下冷汗,握着剑竹的手臂颤抖不止,万法剑竹也不断战栗,在神帝的威严之下恐惧发抖。
这简直如同溪水遇见巨海一般——她们之间的修为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即便眼前的女人只是一道神识,但她也绝不是谢挚能与之对抗的角色。
像是厌烦了这样的对峙一般,姬宴雪轻轻地弹了弹万法剑竹的剑身,谢挚便直接倒飞了出去。
姬宴雪太强大了……
这是谢挚被打飞出去时唯一的念头。
不愧是唯一的半步神祇,当今五州的最强者。
姬宴雪好像是无敌的。
谢挚恍惚地想。
神帝的裙摆接近了她,而谢挚已经站不起来了。
万法剑竹也头一次变得黯淡,剑身上隐隐竟有裂痕。
此刻假如姬宴雪想要杀她,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更加简单。
“你知道吗?人族的小姑娘,假如我想杀你,你已经死了千万次了,可我不那么做。”
姬*宴雪弯下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挚。
“之前是因为你母亲姜既望,曾是我的朋友……”
“但现在,是因为你很有意思。”
“起来吧。不用怕,我不杀你,”神帝朝谢挚伸出手,“杀一个你,还根本用不上尊贵的神族花这么多心思。”
所以说,有些人就是天生很招人讨厌,自己还不知道啊……
谢挚忽略掉姬宴雪的示好,自己勉强扶着剑竹站起来。
“不要你扶……!”
姬宴雪就是这种讨人厌的人。
“我问你,你到底是怎么进入我的梦境的?”
得到姬宴雪不杀自己的承诺之后,谢挚便开始对神帝完全不客气——她是真的很烦她!
好在姬宴雪对谢挚有惊人的好脾气,连她自己也常常奇怪,为什么她会对这个不起眼的人族小姑娘这样耐心:
“我曾在你身上附过一道神识,你被花山攫入了梦境,自然,我的神识便也一同跟着进来了。”
谢挚快被她气死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姬宴雪怎么能把神识附在她身上!?
她是变态吗??!专门喜欢偷窥别人???
那这,那这岂不是说,她在姬宴雪面前毫无隐私可言,甚至连她跟宗主……亲近的时候,都能被姬宴雪看见?
谢挚又开始想把剑竹捅进神帝的肚子里去了。
“就在你下昆仑神山的时候。”
偏偏姬宴雪还没有讨人厌的自知之明,理直气壮道:“怎么了?你为什么生气?我这是为了保护你。”
像旁人,她根本懒于分给一丝心神,甚至懒得说话,更遑论特意赠出去一缕神识特意关注保护了。
“我见你被花山梦境所迷,还特意为你变动警示过一二,你不感谢我吗?”
“……所以那镜子上的字是你弄的了?”谢挚瞪她。
“不错。”
神帝骄傲点头,“其实我还设置了其他提醒,只是你没有发现罢了。”
“……你不如直接帮我打破梦境,那样还能来得快捷一些。”
姬宴雪笑着摇头:“不,那样岂不是少了许多趣味?”
她只需要保证谢挚性命无忧即可,至于帮谢挚通过她该有的历练,那不是她会管的事。
她更乐意观察一番谢挚在险境的反应,以此来评判这人族少女的心性与潜力。
而至少在这场花山迷梦里,谢挚表现得还不错,让姬宴雪颇感意外——她原本以为,谢挚还需要更长时间才能清醒过来。
主要是这小姑娘看起来很傻,生着一副会沉溺情爱的脸。
“……”
谢挚真感觉自己没话跟姬宴雪说了。
她的确从花山的梦境中清醒得相当快,但这并不全是她的功劳,甚至说,姬宴雪的提醒,作用也并不是很大。
主要还是胖竹笋帮助了她。
花山的梦境只能允许一个生灵进入,但胖竹笋本身也是一颗生灵,并不是没有性命思想的冰冷兵器。
它骗过了花山,被不小心放进了谢挚的梦境里。
这样的话,光是断绝它和谢挚的交流,避免露馅,就会花费梦境大量的能量,所以“象谷雨”等人才会锲而不舍地试图从谢挚手里哄走剑竹。
原本花山的梦境是完美无瑕的,但因为混进去了胖竹笋这个意外的变量,导致梦境的运转出了问题,不再那么真实可信了,没能彻底地迷惑住谢挚,这才让她能够中途清醒。
换而言之,就是一个笼子之中进去了两只鸟,进而导致整个笼子都不稳定了。
谢挚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立刻便浑身都开始发烫。
惊怒交加,而且又羞又恼。
她狠狠瞪姬宴雪:“这么说,我的梦境你全看见了?”她要杀人灭口!
“看见了。”
姬宴雪并不隐瞒,只是问:“你喜欢云清池?”
花山的梦境是潜意识的投射,能够造出一个人心中深处最甜蜜、最渴望的理想幻景,这样才能使猎物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而谢挚梦到的首先是平安和乐的白象氏族,象啸林没有死去,象谷雨也没有断臂,她仍旧快快乐乐地和族长阿英生活在一起。
以及——和云清池成婚。
梦不会骗人。
“这个……我……不关你事……!”
谢挚涨红了脸,正待骂姬宴雪是偷窥的变态,却忽然被神帝握紧了手腕。
姬宴雪手下一用力,便将人族少女拉到了面前;在一旁看来,几乎像是将少女不容置疑地揽到了怀里。
谢挚甚至闻到了神帝身上馥郁的香气,与宗主身上若有若无的冷香完全不同,但同样摄人心魄。
她盯着谢挚的眼睛,半真半假地笑道:“为什么不试着喜欢我?我不比云清池更美更有权势?”
这话说得既有真心,亦有试探。
姬宴雪并不觉得自己喜欢谢挚,但她的确对这个人族小姑娘充满兴趣。
这也是她人生的头一次,她不愿轻易放过。
倘若谢挚愿意,她也不介意跟她进一步接触。
“而且,云清池不是什么好人,你要小心她。”
想了想,神帝又好心地提醒谢挚——她自己觉得自己这举动很仁慈好心。
谢挚终于恼怒地甩开了姬宴雪。
她听不得别人说宗主不好,尤其是姬宴雪。
“我喜欢阿清,并不是因为她的权势,就算她不是天衍宗的宗主,而是流落街头的乞儿,我也喜欢她,只喜欢她,最喜欢她!”
“……至于美不美,在我心里,宗主比你要好看许多!”
她爱慕宗主,自然也偏心宗主;在谢挚心里,宗主就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而且,就算宗主不是好人,难道你就是吗?”
真要说起来,谢挚觉得姬宴雪才不是好人呢!
她头一次见她时,便将她问也不问便抓进了神殿里;而宗主头一次见她,却是将她救出了神族的箭矢之下。
谁好谁坏,一眼可见。
姬宴雪皱起了眉:“云清池骗了你。你被她迷惑了——就像这花山的梦境一般。我劝你最好将她及早看清楚,否则,你会吃不少苦头。”
谢挚觉得她完全就是在挑拨离间,“被她骗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不用你管!”
“……哼。”
神帝又恢复了平日那种懒洋洋的傲慢姿态,她抱臂打量了一会谢挚,终于扬眉哼笑出声。
“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行吧,既然你硬要上赶着被她骗,我也管不了你,随便你怎么样。”
“只是,你不要后悔就行。”她敲了敲谢挚的头。
说完又若有所思道:“不过我倒是看错了云清池,没想到她勾搭小姑娘还是挺有一套的,把你哄得服服帖帖,晕头转向……她是怎么对你的?嗯?”
“……你就不能不说话吗?”
姬宴雪一说话,谢挚就很想揍她——偏偏又打不过,憋屈得很。
“不能。”
姬宴雪敲谢挚脑袋:“竟敢对神帝这样说话,真是大不敬。”
“那神帝陛下,你能不能带我翻过花山啊?”
谢挚捂住自己的头不让她敲,闷声闷气地请求:“只凭我自己,好像翻不过去……请您帮帮我,可以吗?”
姬宴雪顿了顿,忽然笑起来。
“你好像求我帮忙的时候,才会乖一点。”
她喜欢那种乖乖听话的腼腆小姑娘,而谢挚总是很不乖,也从不听她的话,甚至还常常同她顶嘴。
但奇怪的是,她却一点都不生气,还觉得谢挚有意思。
“我帮你,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神帝终于大发慈悲地松了口。
“什么?您说。”
谢挚警惕地抬起脸,她觉得姬宴雪又要坑她了,“要是我能办到的话。”
“你自然能办到。”
姬宴雪肯定地说。
她轻轻地点了点谢挚的眉心:“我要你一个承诺。”
“这承诺具体是什么,我还没想好。等我以后想到了再告诉你,如何?你答应吗?”
“可以……”
谢挚沉吟片刻,讨价还价道:“但这承诺不能违背我的本心,你也不能强迫我。”
“强迫这种事,我尚不屑为之。”
神帝显然非常骄傲,她从不屑于做一切下作的事情,觉得那样有失于自己的高贵身份。
她俯身跟谢挚拉勾,“那么,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约定完之后,谢挚等了片刻,还是不见姬宴雪有何动作,奇怪道:“你怎么还不带我翻过花山啊?”
谁料姬宴雪看起来比她还惊奇:“我有说过我要带你翻过花山吗?”
“……”
眼看人族少女马上就要气得冒烟了,怒视着她准备跟她鱼死网破,姬宴雪这才大笑着安抚谢挚,“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我没有骗你。”
“你最好没有!”谢挚已经被她骗怕了。
姬宴雪只是微笑,并不动怒。
她一点一点收敛起慵懒的姿态,舒展了一下身体。
“说实话,我并不能带你翻过花山——”
“我只能帮你斩断它。”
神帝在虚空中缓缓抽出一把金光璀璨的神剑,朝前挥出一剑。
寂然无声。
花山没有任何反应。
甚至就连眼前的梦境也没有被打破。
谢挚有些沉不住气了,她拉拉姬宴雪的衣袖,正要问她这是怎么回事,便被神帝拉到了怀里,轻轻地捂住了耳朵。
“山峰崩塌的声音,会震碎你的耳膜的。”
紧接着,地动山摇!
花山的梦境崩裂成无数碎块,无穷无尽的彩色花海在一瞬间被剑气完全绞碎,与山石一道化为齑粉!
花山消失在了原地!
不远处,玫瑰菌人的聚集地。
一个蓝色小人正躺在草地上闭目养神,忽然,有纷纷扬扬的尘土在他脸上缓缓飘落,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啊啊!怎么回事——”
易怒的菌人跳起来,马上就要发作。
无边的浓重黑影压在了他的眼前,也扼住了他准备尖叫的喉咙,让他瞪大眼睛动弹不得。
那是花山崩碎开来的无数碎石。
“花山倒塌了!花山倒塌了!菌人快逃!菌人快逃!”
下一刻,他和无数同伴就被这海啸般的碎石完全淹没。
“轰隆隆!!!”
……
在废墟的上方,谢挚窝在神帝怀里目瞪口呆,这仿若灭世的景象让她无比震撼,而她被姬宴雪保护得很好,没有受半点伤。
只是平平淡淡的随手一剑而已,竟然就让一座山彻底崩塌了!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姬宴雪骄傲地问她。
“……还行。”
谢挚是不可能夸她的。
好在姬宴雪也不跟嘴硬的人族小姑娘计较,她一手揽着谢挚,从身后拎出来一只昏迷的彩色鹦鹉,“这儿还有只器灵,同样陷入了梦境当中,方才被我顺手救出来了,你看看认识吗?”
是彩笔!
谢挚又惊又喜,连忙将它接过来,确认它没什么大碍之后,便将它塞进了小鼎里休养,“谢谢您……谢谢您……这正是我的朋友……”
姬宴雪奇道:“我救你时,你都尚且没有如此感激,只是顺手救了一只器灵而已,你倒对我如此道谢。”
真是一个很奇怪的小孩……
姬宴雪觉得自己越发弄不懂谢挚了。
“您可以帮我再顺手救一下阿契吗?”
谢挚厚着脸皮请求神帝:“她就在我们隔壁的山上——对,就是那座;我想,她恐怕也陷入了梦境里……”
“可以是可以,”姬宴雪望向镜山,手指轻轻敲击着手臂,“但那样的话,我这道神识就会被消耗干净。”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路,就只能靠你自己走了。我保护不了你了。”她看向谢挚。
“没关系……”
谢挚呆了一下,才回她:“本来,这些事情也就该是我自己做的……您帮我太多了。”
“好吧。”
姬宴雪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那我就去镜山了。下次见面,我希望是我的真身见你。”
如果可能,谢挚真希望自己再也不见摇光大帝,但此情此景之下,她竟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只得应道:“好……我等着您。”
“在梦境里,你杀了云清池,觉得伤心吗?”
在离开时,神帝忽然淡淡地问了她一句。
谢挚没料到她会有这么一问,不由得怔了怔。
“不会的,陛下。”
望着前方的深晦黑暗,谢挚轻轻地摇了摇头,神情却很坚定。
“假的就是假的,我不伤心。”
第148章 山后
姬宴雪的神识离开了。
谢挚在远处静静地等待了片刻,直到看到镜山也轰然倒塌,激起无数烟尘,这才放心地转身继续前进。
“阿契没事了……真好!”
那位神帝陛下虽然讨人厌,可有的时候,也蛮靠谱的嘛……
当然,要是再也不用见到她,谢挚就更开心满意了。
她摸了摸怀中的碧绿小鼎,彩笔和宋念瓷等人都在里面。
现在还能动作的,便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所以她一定得为大家找到圣花花蜜不可。
还有碧尾狮……小狮子的母亲。
她被谢挚的小鼎强行挽留住了生命,现在还在沉睡当中;假若不能服用圣药,她就一直只能这样长眠,不能苏醒活转。
一想到那个红发碧衣的美貌女人,骄傲美艳的神态仍然如在眼前,谢挚便又有些心神恍惚。
一转眼,已经两年过去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变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修为,学识,见闻,心性,她都获得了极大长进,这没错;但谢挚还是当初那个为救别人便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万兽山脉赌命冒险的莽撞少女。
只不过,这次谢挚身处的不是万兽山脉,而是虚空神墓,比她之前经历过的所有险境都更危险、更诡谲。
也更致命。
接下来,她一定得更加小心才行。
一来到花山山后,简直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神墓的其他地方都极美丽,遍布细绒般的莹绿草地,如人间仙境一般纯净鲜妍,甚至哪怕是凶狠狡诈的玫瑰菌人,光看外貌,也是漂亮可爱、讨人喜欢的。
但山后却完全不同。
刚一离开花山,谢挚立刻便被突然泼下的大雨浇了个精湿。
山后正在下一场极大的雨!
这雨下得怪而猛烈,倾倒如注,骤然滂沱,打在人身上噼啪作响,而且颇为疼痛,简直像是千万颗钢珠在狠狠地砸击下来。
谢挚伸出手掌举在头顶,仰起脸来,透过指缝眯着眼睛看向天空,雨水在她的脸上如小溪流一般汩汩淌下。
以花山和镜山为界限,天穹鲜明地被分割开了,像被划了一条无形的线一般。
山前,是晴朗的永昼;而山后,则是大雨滂沱的永夜,仿若神泣鬼哭。
唯一的共同点是,不论山前还是山后,神墓的天空中,都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星星。
“轰隆——”
一声雷鸣在谢挚头顶突然炸响,仿佛怒目的神祇在重重击钹警告,雪白的巨大闪电如银蛇一般在黑云中猛地一闪,令人头皮发麻,心神巨颤。
谢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闻到一股铁锈的腥味。
这雨像血的味道一样。
“不用怕,我们走吧。”
这安慰的话是对万法剑竹说的。
剑竹在姬宴雪轻轻一弹之下,剑身上甚至隐隐出现了裂纹,虽然不至于重伤,但也很不好受,它的话都比平时少了很多,变成了一根真正的蔫竹子。
就是时不时地咕哝着跟谢挚抱怨:“……就那么一弹,哎哟,我就感觉我变八瓣了……不是我说,姬宴雪真不是东西!”
谢挚被它逗得直笑,“她当然不是东西——人家是神帝呀,昆仑神族摇光大帝,多厉害多威风的,对吧?”
“高高在上,说要你死,你就得死。”
她想起了姬宴雪说,要是她想杀她,现在她已经死了千万回了,于是忍不住调侃。
其实在同姬宴雪的相处之中,谢挚也感受到了神帝身上的确有一股特别的成熟魅力,可以轻易令无数少年男女爱慕折服——她是一个与宗主完全不同的人。
强势,霸道,独。裁,自我,并且直接。有好感便会拉着女孩子的手腕问询,“为什么不试着喜欢我”。
像宗主的话,就绝不会这样,她什么都不会明说,便能从容地撩拨到谢挚自己晕头转向、日思夜想。
但谢挚对摇光大帝却并没有什么感觉。
姬宴雪诚然美貌魅力天成,但她并不是谢挚喜欢的类型。谢挚喜欢温柔而待她好的人。
更何况,她已经是宗主的人了呀……
谢挚摸了摸发环,心中不自觉地又有些泛甜。
宗主是五州人的宗主,但阿清只是她一个人的阿清。
她的整颗心,整个人,都是宗主的,谁也不能改变。
一想到宗主还在外面等着自己归来,谢挚便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自疲倦的身躯中又涌出一股新的力量,脚下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别发愁,笋子,我们一定会救下所有人的!”
山后天光极暗,伸手不见五指,仿若最深的极夜,并且到处都是崩塌解体的废墟,地面也坑洼不平,走在上面非常费劲,连谢挚也好几次险些摔倒。
“哧”的一声,谢挚在手中燃起一团炽热明亮的火焰。
借这光亮放眼去看前方,只有无尽的破败废墟,谢挚感觉仿佛有一头远古的巨兽正在黑暗中沉默地蹲伏,冷冷地注视着她。
……这是什么废墟呀?
换而言之,这里曾有一座什么建筑?
谢挚的心里有点发毛,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握紧手中的万法剑竹,这是她紧张警惕时才有的表现。
即便已经小心再小心,但谢挚在行走中还是踏碎了几枚瓦片,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在一片黑暗死寂中格外格格不入。
谢挚的心脏缩了缩。
看了周围一圈,谢挚屏息等待了片刻,没有任何动静。
她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飞快地蹲下身子,将踩碎的瓦片捡起来凑到火光旁察看。
那瓦当碎片上赫然刻着一个古朴的“商”字。
商?
谢挚有些茫然——哪个商?是商人的商吗?还是……
万法剑竹也好奇地伸长剑尖,凑过来仔细瞅瓦片,如果它是人族,此刻一定是在探头探脑地观看。
“笋子,你看出来什么了吗?”
谢挚问它,她知道万法剑竹身为上古的遗落种,虽然大部分生命都在真龙的水晶宫里度过,但还是比她的见识多得多。
“看出来了一点……”
剑竹肯定道:“这是个殷商朝的东西,我之前在水晶宫里见过这种纹样。”
它指的是瓦当上狰狞精美的兽面纹。
谢挚轻轻抚摸过那头栩栩如生的凶兽,它的两只眼睛被刻得尤其大,正隔着上千年的时光怒瞪着眼前的人族少女,分外威严摄人,却也透露着一股野蛮残忍的蛮荒气息。
她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本能不安。
将瓦当碎片放回原地,谢挚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在大雨和黑暗中继续艰难前进。
“我们继续走吧。”
这里没有圣花花粉,水球派不上用场,谢挚干脆解开了呼吸,心却较之前还沉了几分。
殷商朝的东西……
笋子不会骗她,那么也就是说,倘若笋子没有认错的话,这里的废墟是商朝人留下来的吗?
商朝人为什么要把建筑建在一座虚空中的神墓里,又为什么最后要把它废弃,任由辉煌化为一片废墟?
谢挚感觉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大了。
这座神墓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她不知道。
对于殷商,谢挚了解得不多,只知道他们笃信鬼神,喜好祭祀和卜算,每一次大祭都要杀死数千生灵,甚至其中还不乏人族,将其砍掉四肢作为人畜献给神明。
这是一个还尚未彻底走出蛮荒的时代和国度,那时神祇还没有消亡,神灵的余晖仍映照在殷商的祭坛上,如回光返照一般,闪耀着最后的光芒。
殷商的开国君主是帝朝阳,亡国之君则是帝子铭,她是一个有名的残暴君王,野心勃勃,妄图一统五州,终年四处征战,最终使得国祚丧于己手,也是姜周教导皇室子弟最常提到的反面例子。
但在民间,她的爱情故事比她如何亡国要流传得更加广远,连来自西荒的谢挚都听说过。
传闻中说,帝子铭与一位美丽的狐族女儿深深相爱,一生只娶了她一位皇后。
狐族是神圣种族之中最为神秘的一支,他们生性多情,风流妩媚,处处留情但绝不留心,这位狐族的女儿却犯了忌讳,不管不顾地爱上了人族的年轻君主,从此留在中州,再也不愿返回。
听说,那是一只九尾的白狐,像龙族的五爪金龙一般,是狐族中最尊贵的血统。
而帝子铭虽然乖僻暴虐,但对狐女非常温柔,待她极好,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多亏了狐族皇后的恳求,商王的斧钺寒光下逃走了许多原本必死无疑的忠良之士,也使得帝子铭没有太过疯狂,勉强延续了数年商朝的寿命。
但譬如巨船临渊,殷商的统治已经到了尽头,无可挽回补救,终于姜氏揭竿而起,开始举旗反抗商王。
中州民众积怨已深,到了道路以目的地步,姜氏由是一呼百应,几成燎原之势。
再加上真凰一族素来厌恶殷商残忍血腥的祭祀,于是便与姜氏结为联盟,共同讨伐商王,有了神圣种族的支持,仅仅半年不到,中州便改朝换代,姜周立而殷商亡。
帝子铭在都城被攻破时自焚而死,而狐女却不知所踪,人们都说,是狐族长老带走了她,命令她再也不能踏入中州一步,也不许再惦念往日的爱侣一分。
这故事颇为凄婉动人,再加上前朝君主与神圣种族的光环,因此流传极广,谢挚小时候听到时还常常为失去爱人的狐女伤心掉泪。
此刻走在下着大雨的神墓里,捡到那样一枚据说是殷商遗物的瓦当,不知道为什么,谢挚忽然又想起了它。
……数千年前,站在被付之一炬的宫阙废墟之上,流尽血泪、肝肠寸断也挖寻不到爱人的分毫遗骨,那个年少的狐女,当时一定是痛心入骨的吧?
谢挚正在沉思,忽然被脚下不知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拌了一跤,再次整个人摔倒在泥泞里。
火焰应声而灭,谢挚眼前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里,而神族的大观照瞳术因为消耗太大,此刻也不能轻易动用。
“我真的好倒霉……”
浑身早就已经在大雨中湿透了,衣服正紧紧地贴在身上,显出少女美好的起伏曲线,谢挚吐出一口雨水,觉得自己为宗主穿白衣还是有点太傻。
真是大傻瓜。
她正要苦中作乐,笑话自己一番,抬起头,却忽然僵在了原地。
她面前正对着一座墓碑。
那摔倒的一跤竟仿佛是安排计算好的一般,让她正好跌在这墓碑面前,鼻尖几乎擦着冰冷的碑面。
“轰隆——!!!”
天空又轰然响起一声雷鸣,白电照亮了整片天穹,让谢挚眼前一亮,墓碑也猛地一闪。
在炒豆子一般噼啪作响的巨大雨声里,谢挚听到自己心脏急跳的声音,竟仿佛比雨声还更响亮几分。
她艰涩地吞咽了一下,缓缓跪坐在地上,一手重新点燃火焰照明,另一只手则用袖子轻轻地擦拭墓碑表面。
在方才闪电亮起的一瞬间,她看到,面前的墓碑上隐约似有字迹。
上面写了什么?
这墓碑像是由沙石制成,表面在岁月的侵蚀中还剥落了许多,还丛生着湿滑的苔藓,以至于谢挚只能看清一些模糊的小字。
她将火焰靠近墓碑,眯眼诵念出声: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这是什么意思?
谢挚又惊又疑,赶忙起身绕道墓碑背面察看,果不其然,墓碑后面也刻着数行同样的小字。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落款是——
谢挚的手有些颤抖,她闭了闭眼,深深呼吸了数次,才抖着手臂将火焰重新靠近了墓碑的下方。
最意料之外的人,但细细一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是啊,世上也只有她,才会为自己立下这样的一个墓碑……
“姬太一今日亡于此。”
第149章 饕餮
这是太一神给自己立的墓碑。
谢挚久久地跪在墓碑前,对头顶浇下的大雨仿若未觉,身躯在轻微地颤抖。
怪不得神墓有太一神衣冠冢的传闻……
这里,的确是她临死前来的最后一个地方。
大概在立完这块墓碑之后,太一神就自尽于虚空当中了。
谢挚擦掉脸上的泪水和雨水,郑重其事地对墓碑磕了三个头,小声叫了一声“师父”。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谢挚在心中反复念了几遍这句话,直到将墓碑上的文字记得仿佛深深印刻在心底,这才起身离开。
“……您的话,我记住了。”
“我们一定会得救的。”
她望向前方漆黑的雨夜。
“不靠别人,只靠自己。我们自己得救。”
并没有什么衣冠冢,太一神那样的人,太过坚定决绝,也对自己太过狠心无情,连一块完整的躯体都不愿留给自己,更遑论为自己打造一座衣冠冢。
这座墓碑,就是她生前所有的遗物了。
接下来的路仍然艰难,但谢挚却不再紧张恐惧了,她心中充满着一股奇异的力量,太一神的话像一口泉眼一般,让她心底源源不断地涌出新的勇气。
谢挚遇到了更多殷商朝遗留下来的残破废墟,堆积得如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小山一般,衬得人族少女越发渺小了,仿佛一粒蚂蚁走入巨洋当中。
她在火光中凝神去看,发现这些建筑比她最开始遇到的废墟更加宏伟美丽,也更加威严狰狞。
与大周的建筑风格完全不同。
越往里走,这些建筑废墟便保存得越完好,谢挚甚至看到了祭祀用的珍贵大鼎,表面并未裹上斑驳的铜绿,而是金光闪闪,仍驻留在刚被铸造出的外表,足部甚至需要三个谢挚手拉手才能合抱。
这里好像是一个不一样的崭新世界……
谢挚的目光满是惊奇与赞叹,举着火焰不断仔细观望周围,在书籍之中,她一直都最喜欢游记,加上年纪尚小,很容易为新鲜有趣的东西而失神痴迷。
“这些东西,我从来没见过……”书院的藏书里,也没有记载。
她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走入了一个衰亡王朝枯竭的心脏,正在深入殷商的尸体,殷商灭亡已久,但它的遗迹在数千年后仍然震撼人心。
“姜周有意识地除灭了殷商的文献,所以你才不知道。”万法剑竹为她解释。
谢挚举着火焰接近了身旁的一块残壁,赫然映照出了两颗巨大的明亮眼睛,吓得她浑身都一抖,“啊……!这是什么?”
她已经在废墟里见到过许多这样的纹样了,都是相似的兽面纹,狰狞的面孔上占据最大部分的就是眼睛,被雕刻得栩栩如生,在火光映照下简直如同活过来了一样,仿佛随时都要从中扑出来,撕咬来人的咽喉。
乍一看,还真有点吓人,叫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不敢直视。
“饕餮纹。”
剑竹兴致勃勃地解说:“你连这都不知道?这是饕餮纹,殷商时期特别盛行的纹饰。饕餮也是殷商的护国凶兽,上古遗落种中最凶恶的一支,殷商的开国君主帝朝阳,就是‘舞斧钺而驭饕餮’的。”
“饕餮?”
谢挚也听说过这种凶兽,它是上古遗落种里最出名的一支种族,是贪婪的象征,不由得嘟囔着抱怨,“为什么要到处刻这种纹路呀……怪吓人的……”她就被吓了一跳。
“这是你胆子小!”笋子笑话她。
又得意洋洋地吹嘘道:“哼哼,你可别小看饕餮,像我们这些上古的遗落种,只是稀少而已,但实力可都是个顶个的强大,最优秀的个体甚至可以与神圣种族对战而不输阵!”
谢挚不再研究面前的饕餮纹,收回火光,继续朝前走去,笑着摇头:“得了吧,我看你也没多厉害。”
这颗蔫巴笋子胆子特别小,一着急还会结巴,她可不相信笋子能跟神圣种族对抗。
果不其然,剑竹大怒:“你你你你你胡说呀你!血口喷人!胡言乱语!我怎么不厉害了?我老祖宗你知知知知道是谁吗?青衣剑神!……”
“你祖宗厉害又不是你厉害!”
“我是给我们剑竹一族拖后腿了,但你也不能就说……”
一人一笋的笑闹声和火焰的光亮一同走远了,在黑暗中,墙壁上的饕餮纹忽然动了动。
它缓缓移动眼珠,盯紧了谢挚离去的背影……
谢挚仰起脸凝望黑云密布的天穹,估计自己已经走了数百里不止,但她还仍然没有走*出废墟的尽头。
“雨越来越大了……”
已经在大雨中不停走了整整一天,连谢挚也有些疲惫烦躁。
再进入神墓之后,她的精神一直紧绷着,危机不放过她,一个接一个地来,谢挚还没有休息过。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尖绿色光芒一闪,便用木符文在身旁催生出一颗巨大的植物,在她头顶伸展开一片伞状叶片,为自己牢牢地挡住了所有风雨。
“笋子,我们先在这里歇一会,一刻钟之后,再继续走。”
谢挚已经濒临身体和精神的极限了,她亟需休整一二。
她在叶片伞下盘腿坐下,一边飞快地蒸干湿漉漉的衣物和头发,一边闭目养神,心思繁乱百转。
……来神墓已经三天多了,七天过去了一半,只剩下她一个人,寻找圣花花蜜却还是一无进展。
会不会是玫瑰菌人们骗了她们呢?
他们只想让谢挚和姜契困在梦境当中,死在花山和镜山之上,或许,什么圣花花蜜,根本就是假的……
不,不会。
谢挚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玫瑰菌人们虽然狡诈,可是他们并不会说谎,只会刻意隐瞒掉一些信息。
更大的可能是圣花花蜜确实存在,但很难找到,或者就是与危险相伴。
圣花花蜜……
谢挚又想,既然她身处的地方本身就是一朵巨大无比的花,花山和镜山是两根细细长长的花蕊,那么,按照常理来说,花蜜应该储存在——
谢挚霍然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
子房里。
也就是地下。
子房通常是储存种子的地方,可对这株圣花来说,花蜜似乎比种子更加珍贵。
“哎哎,你干什么啊?”
人族少女一声不响地把剑竹背到背上,笋子不由得疑惑得大叫,它对谢挚太熟了,一眼就能看出来,谢挚这是摆出了干活的架势。
“笋子,我们可能搞错了。”
谢挚简短快速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这些废墟都是掩人耳目的东西,为的是迷惑我们,让我们以为,路在上面。”
“但其实,或许真宝贝,一直就在我们脚下。”
她指向地面,拳头上已经开始亮起符文的曦光,显然正在进行最后的力量积蓄。
“圣花的子房,天然的仓库。”
语毕,谢挚毫不犹豫地对地面轰出一拳。
“轰隆——”
整个地面都震动了一下,蛛网状的裂纹以谢挚为中心飞快延伸出去,她听到地表破碎断裂的吱吱声。
“快跑!这里要塌了!”
谢挚重重一踏地面,躬身蓄力跃起,她肉身强大,爆发力格外惊人,一跃便可跳出数十丈远,可与毕方媲美。
在她纵身离开的瞬间,地面轰然碎裂!
出乎预料,神墓的地表似乎极薄,以至于非常脆弱,谢挚那一拳的力量非同小可,大大超出了地面所能承受的极限,让这里俨然发生了一场恐怖的塌方,如同地动一般!
破洞还在不断延伸,谢挚也没想到自己那一拳能带来如此后果,不得不再跳了好几次才勉强逃开塌陷的吞噬;从上方看去,仿若一头无形的巨兽正在张开深渊似的大口,试图将谢挚攫入自己的胸膛。
过了许久,震动和巨响才终于止歇。
“呸呸呸……”
方才,差一点点她就掉下去了……
谢挚吐掉在逃跑途中嘴里灌进去的雨水,形容十分狼狈。
她趴在废墟往下看,只能看到一片浓郁的黑暗;随手抓起身边一块碎石扔下去,几秒钟后才传来一声落地的脆响。
甚至还有回音。
这表明,地下的空间相当大。
“这下面是空的……”谢挚惊奇地喃喃。
她又趴在地面的废墟上等待了片刻,确认没什么异常之后,这才背着笋子谨慎地跳下坑洞——
一声闷响,谢挚轻盈地落在坑底。
“是我的错觉吗?总感觉,打破地面之后,雨好像便下小了……”
谢挚用手接了一会雨水,通过估算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就是下小了,并且雨势还在不断减弱。”
或许几个时辰之后,山后的大雨就会彻底停止。
的确,如果这场暴雨继续下下去,虽然谢挚打破的坑洞无比巨大,但也会在一夜之间被淹没灌满的。
但此刻,谢挚也顾不上为什么雨势会突然变小了,她召出万法剑竹,一手持剑,一手举火,慢慢地朝前方走去。
地下除过雨声之外,便只有一片死寂,但这雨声却好像更衬托出了周围的寂静,让人心里发毛。
头顶的雨忽然停止了,声音也变得沉闷许多——谢挚走到了没有被打破地面的地方,来到了真正的地下。
什么都看不见。
连火焰的光亮也仿佛被黑暗吞噬了似的,正不安地跳动摇曳着,边缘被不断舔舐。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有心怀恶意的生灵正在暗处潜伏,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谢挚精神高度紧绷,连呼吸都屏住了,将万法剑竹几乎攥进了骨头里,小心翼翼地举火前行。
“呼……呼……呼……”
不知从何时开始,一股时断时续的粗重呼吸声便一直萦绕在谢挚耳边,她终于烦不胜烦,用力捏了万法剑竹一把:“喂,我说你喘气就不能小点声吗?!”
话一出口,谢挚的脸色便也忽然猛地白了下去,头皮一阵发麻。
她意识到了自己这话的不对劲之处——
“我没喘气啊!”
笋子倍感冤枉,委屈得大叫:“我是颗竹子,根本就没嘴啊!”
它申冤的话音未落,已被谢挚在手中握紧,迅疾地在身边挥出数道锋利的翠绿剑光。
“快跑!”
谢挚听到剑光撞击在硬物上的脆音,有一连串火花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仿佛她刚刚攻击的不是什么血肉生灵,而是坚硬无比的钢铁似的!
“有活物在我们旁边!”
那股奇怪的呼吸声,似乎是自她彻底步入地下之后才忽然响起来的。
谢挚不由得毛骨悚然。
假若她猜得不假的话,在方才她举火谨慎前进的时候,那东西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身形隐藏在黑暗中,正将头颅紧紧地贴在她身边!
甚至它的眼睛就在谢挚的脸旁瞪着她,而她却毫无察觉!
这是一个太令人脊背发凉的猜想,谢挚感觉自己的血液和骨头都在打颤。
“呼……呼……呼……”
那股断断续续的诡异呼吸声仍然在谢挚耳旁回荡萦绕,仿佛近在咫尺,是贴着她的耳朵喷出来的粗重鼻息,又仿佛距离谢挚还很远,但一直牢牢地跟随着她,怎么甩也甩不开。
不能摆脱,如蛆附骨。
它到底想做什么?
不攻击她,只是这样跟着?谢挚真恨不得这怪物立刻现出真身,跟她真刀真枪地比划比划,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
“啊!前面好像有路!”
正当谢挚焦急难安之之时,她忽然看到眼前似有一团朦胧亮光,惊喜地叫了一声,当即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我们去那!”
拼命奔到亮光近前,逃出生天的欣喜笑容还尚未完全绽放,便已经半路僵在了谢挚的脸上。
那不是什么亮光。
而是一排巨大的雪白牙齿,正在火焰的映照之下反着微弱的光。
牙齿在谢挚脸前缓缓张开,滴落无数涎液,谢挚甚至看到了一条猩红色的舌头,那舌头大到足可以将她像吃虫子一般直接卷着囫囵吞下。
这生灵的一颗尖牙,是谢挚头颅的数倍大。
“主人常常教导我,在追捕猎物的时候,要稍稍给予他们一条生路。”
“在这条生路上再设置埋伏,这样,他们就会自己拼着命地送上门来。”
“咔嚓”一声,巨齿猛地合拢。
谢挚被它咬在了嘴里。
“我是饕餮,祝你殷墟游玩快乐。”
第150章 商君
饕餮并未将谢挚吞入肚腹,而是就那样含在嘴里,一边快活地甩头一边朝前急速奔跑。
谢挚在它的巨口里面东碰西撞,不停翻来滚去,还竭力试图稳定身形,用万法剑竹刺击它的口腔内部,但饕餮好像能猜中她心中所想,伸出坚韧的舌头,轻而易举便将她抵压得动弹不得。
笋子惨叫连连,它最爱干净,现在却浑身沾满了饕餮的口水,这让它简直恨不得把笋皮都撕下去一层。
饕餮终于停住了脚步,“哇”的一声将谢挚吐出来,抬起脚爪踩住人族少女的胸膛。
它像是一只贪玩的猫一样,对新鲜的事物十分兴致勃勃,用爪子反复拨弄谢挚的身体,将她从左爪推到右爪,又从右爪掀回左爪,就是不让谢挚站起来。
她就像它喜爱的玩具一般。
即便饕餮已经刻意控制着自己的力度,但它肉身强大无比,双爪更是利如刀剑,在它玩耍般的逗弄里,谢挚还是挂了许多彩,浑身上下都在缓缓往外渗血,将她的衣服染成鲜红色。
像是玩累了,饕餮终于丧失了对谢挚的兴趣,慢慢地住了爪。
而谢挚已经几近昏迷了——饕餮将她轻轻一抵,她便直接断了好几根肋骨。
地下黑暗无比,一丝光亮也无,但奇怪的是,这里的洞壁上却点燃着华美的青铜宫灯,照亮了周围。
借着这光亮,谢挚才在昏沉中勉强看清了饕餮的真实模样。
这是一头极为庞大的巨兽,眼如缸口,口似深渊,头生双角,背缠金纹,绿须紫身,兽面虎齿,脊背四肢皆生森森骨刺,坚实强壮的身躯好似仙金铸就,流淌着一种极为奇异的符文神光,身形如小山一般,牢牢地堵全了谢挚的视野。
与饕餮纹画的一般无二。
凶恶而又狰狞,但又有着一股暴戾的美感。
饕餮俯视着渺小的人族少女,谢挚在它闪烁着金光的巨大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那是轻蔑藐视的眼神。
她发着抖,去握一旁抖如筛糠的万法剑竹,捂着胸口艰难地爬起来,咬牙将剑尖对准了饕餮。
不死,她就绝不会放弃。
“勇气可嘉。”
来自远古的凶兽赞许了一声,随即对着谢挚缓缓张开巨口,雪白的利齿闪着寒光。
在它口中形成了一个小型漩涡,其中有无数画面飞速地闪现,一齐涌入谢挚的脑海里——
先是一片无边的大海,其上有无数细小的浮游生物正在漂浮,比沙尘还要细小。
虾米吃掉浮游生物,紧接着又被小鱼捕食。
小鱼化为大鱼腹中的养料,无数条大鱼又被人族的密网捞起。
人。
数不清的人踉踉跄跄地走上祭坛,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面上都带着麻木与恐惧。
“吼——”
紧接着,饕餮将他们通通一口吞食。
画面变成了血红色,淋漓的血淌了下来。
终于,所有色彩都一点一点地淡去,又化为了最开始的那片海,浮游生物正在漂浮。
谢挚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这是大道图景。
大道图景是仙人的标志,踏入仙人境后,生灵便可以将自己对道的至高理解转化提炼为一幅图景。
这只饕餮竟然是仙人境!
她绝打不赢它!
“看完了吗?”
饕餮合上嘴巴,声音如雷霆般在谢挚耳旁炸响,“这就是我的道——吞噬之道!”
“我记得人族常常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土’……”
“而我,吃你们所有东西。”
它咧开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饕餮掌有吞噬符文,即便是在稀有符文里,也极为强大罕见。
这种符文,甚至不比神圣种族所掌握的符文差。
被它吃掉的一切都可以转化为它自己的力量,让它永无休止地膨胀壮大,饕餮事实上几乎是不死之躯。
“……所以,你要吃掉我吗?”谢挚闭了闭眼睛,声音有些颤抖。
她没想到自己会是这种死法。
“吃你?”
好像谢挚问了一个蠢问题一样,饕餮抬高声调,重复了一遍谢挚的问话,随即快活地大笑起来,“不,不不——”
下一刻,它将硕大的头颅猛地凑到谢挚眼前,紧贴着人族少女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几乎是含着谢挚的耳朵说话。
“殷墟太无聊了,可爱的小姑娘。你知道过去几千年里我都吃的是什么吗?木头,石块,还有该死的泥土……很难吃的,你知道吗?你不知道!”
饕餮伸出舌头,珍惜地重重舔了一口谢挚,它的舌面比谢挚整个人还宽大数倍不止。
贪婪地用目光反复舔舐甘甜细嫩的人族少女,它后退了几步,甩着尾巴蹲坐下来。
“而我,需要一点乐趣,这比食物更重要。”
知道了饕餮暂时不会杀她,谢挚放心了许多,她撕开衣服为自己包扎伤口,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方才提到‘主人’,你的主人,没有在这里吗?这里就你一个?还有,你说这里是殷墟?”
“这里的确是殷墟。顾名思义,就是殷商王朝留下的残败废墟。”
在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道陌生的沙哑女声。
听到这道声音,饕餮浑身都抖了抖,自嗓子里呜咽了一声,不安地缩紧了尾巴。
高挑消瘦的女人举着青铜宫灯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行走之间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仿若一具游灵。
谢挚下意识往她脚下看了一眼。
摇曳的灯光下,没有影子。
……这人确实是一缕残魂,就像玉牙白象一样。
她死了,或许得有上千年了。
女人披头散发,赤足白衣,腰间别着一把金鞭,细眉压眼,唇线锋利,气势极强。
漂亮固然漂亮,但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阴鸷暴戾,像屋檐上的水,随时都要滴下来一般。
“啪!”
抽出腰间的金鞭,女人狠狠地在饕餮背上抽了一下,凶兽背上立刻腾起一股白烟。
挨了这重重一鞭,饕餮却丝毫不敢反抗,像被踢了一脚的小狗一般,呜咽着缩成一团,垂着脑袋小声为自己辩解。
“我没想杀她……主人,我就是……太久,太久没吃过活物了……馋,想舔舔,咂摸一下味道而已……她又那么香……”
跟方才在谢挚面前时,天差地别。
“都说了让你不要吓人,接下来一百年,你都不许吃东西。”
饕餮委屈地摔了摔尾巴,被女人一瞪,又不敢动弹了。
训斥完饕餮,这缕残魂这才随意地丢掉鞭子,转向谢挚。
“养的崽子不听话,得常常教训,才能让它服气。它刚刚没吓到你吧?”
“还好……”
其实谢挚方才已经觉得自己今天必定要葬身兽腹了,做好了自尽的准备,但她没好意思说。
“请问,您是谁呢?”
将面前的残魂小心翼翼地打量半天,谢挚犹豫地问。
她心中有个隐约的猜想,但又不敢确认。
殷墟,饕餮,主人……将这一切串联起来,面前这人,很有可能就是——
“帝子铭。”
女人朝她微微颔首,下巴抬起,极具君王的尊贵气度。
“孤名子铭,是殷商的最后一位君主。”
“咣当”一声响,谢挚吓得将剑竹掉到了地上……
神墓地下,殷墟。
“……所以说,您已经困在这里几千年了吗?”
坐在殷墟里最完整的一块砖石上,谢挚坚决拒绝了饕餮颠颠地摇着尾巴递过来的茶——说是茶,其实是一杯混着雨水的泥浆。
这东西也就饕餮能喝,她喝下去的话,恐怕就得去见昆仑神山了。
“孤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但大概,是过去了很久了。”
帝子铭抚摸着宫灯上的铜锈,若有所思地答。她的睫毛非常长,脸庞消瘦,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谢挚有点理解为什么狐族的女儿会喜欢她了。
这位殷商的末代君主,的确威严又漂亮。
“我朝开国之君帝朝阳,曾与太一神是至交好友,因此,殷商皇室一直都知道太一神的墓碑在什么地方。”
帝子铭慢慢地说:“我们将皇族的陵墓修建在了这里,这也是帝朝阳的遗愿,她希望,死去之后,能够陪伴在旧友身边,让她在虚空之中不至于太过孤单。”
帝朝阳,是金龙姐姐为报父仇,亲手杀掉的……
她们二人,原本似乎还是好朋友。
夺运之战改变了太多生灵的命运……
谢挚沉默了片刻,才问:“那您是怎么逃出来的呢?我听说,您是自焚在皇宫当中了……”
“孤自焚而死之后,饕餮将孤的残魂含在口中,竭力打破虚空,送到了这里,让孤可以与先帝的英灵们一同长眠。”
看了一眼少女小心谨慎的神色,帝子铭忽然大笑出声。
“不用这么怕孤,小孩,孤是暴君不假,可孤不是昏君,不随便杀人。”
“坐,”她拍拍身侧,示意谢挚离她靠近一点,很随意地笑道:“告诉孤,中州现在的人皇,还姓姜吗?”
“……姓。”并且快要从中州的人皇,变成五州的人皇了。
“还姓姜?就没有改朝换代?”
商君哼了一声,很轻蔑的样子,“也是,他们惯会假仁假义……”
她又问:“那么,姜周还打的是凤凰旗吗?”
都说帝子铭凶残暴虐,但真的跟她接触下来之后,谢挚却觉得,她似乎并不是很凶。
“是的,凤凰是大周的图腾与象征,和皇室的渊源也很深。”
听到这话,末代的殷商君主发了笑,她将手掌插入凌乱的长发当中,垂着头呵呵地笑起来。
“可笑!可笑!”
毫无预兆地,帝子铭抽出金鞭,重重地抽在脚下,好似突然发了疯一般,神情阴沉得可怕。
“他们也配打凤凰旗?姜周背叛了真凰,也背叛了大商,背叛了孤!”
她执着鞭子四处狂奔,将能碰到的一切东西都推倒砸碎,“叛徒!叛徒!都是叛徒!你们一起来笑话孤!”
饕餮赶忙伸出尾巴,将谢挚卷走护在身后,紧张地拱起脊背。
商君又跪倒在地,掐着自己的肩膀浑身发抖,声音一声声地低下去,到最后竟仿佛在哭泣一般,含着无尽的迷茫哀痛:“阿狸……你去哪里了……孤找不到你……”
“……她这是怎么了?”谢挚仰起脸问饕餮,“她好像——”
像是讨厌她这样说似的,饕餮呲着牙狠狠瞪了谢挚一眼,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但下一刻,它又耷拉着耳朵叹了一口气,蹲坐下来,非常疲倦的模样。
“……没错。就像你猜的那样,我主人患有头疾。”
这是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帝子铭精神不太正常。
谢挚同情地看了饕餮一眼,在这黑暗无光的地底下跟一个时好时疯的残魂生活在一起,还没有食物,换了她,一定受不了。
“过一会就好了,”紧张地盯着帝子铭,饕餮咕哝着说,“先在这儿躲会,先躲会……我主人不疯的时候,其实还是挺正常的……”
帝子铭忽然抬起了头,深深盯着谢挚。
她这样一身残破的白衣,在黑暗中猛地抬头盯着自己狠瞧,眼窝处只有两团漆黑的阴影,还真有点渗人……
谢挚吞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往饕餮身边挪,“你主人,这是正常了吗……?”她怎么觉得帝子铭好像看起来想掐死她呢?
饕餮还没来得及回答,帝子铭就已经急扑过来,掐住了谢挚的脖颈,将她硬生生地举了起来。
喉骨在商君残魂冰冷的掌心咯吱作响,谢挚眼前开始发黑,她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无力地掰女人铁钳似的手指,却没有丝毫作用。
帝子铭的力气太大了……!她根本无法反抗!
“饕餮,张开嘴。打开吞噬符文。”死去千年的帝王冷冷地命令,冷酷而又清醒。
小山一样巨大的饕餮瑟瑟发抖,虽然犹豫,但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巴,喉咙里有一个黑洞般的漩涡正在缓缓成形。
这是吞噬符文!
假如谢挚现在被饕餮吃下去的话,那才是真正的彻底消亡,她连一丝丝魂魄都不会剩下!
谢挚被掐着脖子举到了饕餮的巨口上方,她甚至感受到了身下喷出来的凶兽呼吸,一下一下打在她的腿上。
“不想死的话,就摇摇头。”帝子铭稍微放轻了一些掐着谢挚脖颈的力度。
谢挚被女人掐得几乎都在翻白眼,已经濒临窒息昏迷的边缘,在耳朵的轰鸣声中茫然地听见了这句话,努力地摇了摇头。
虽然幅度很微小,但还是作出了表态。
“为活下来,什么都肯做吗?”
谢挚犹豫了一瞬,没有马上回答,立刻便被举着往饕餮嘴里再送了送。
她的脚尖甚至接触到了饕餮锋利的牙齿,腰间挂着的香囊断裂开来,无声无息地跌进饕餮深渊似的喉咙里。
“点头!”商君低喝。
谢挚轻轻地点了点头。
帝子铭毫不留情地将少女掼在地上,漠然地看着她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捂着喉咙咳嗽。
“起来,”商君将鞭子盘在手中,拍了拍谢挚的脸颊,用的力度并不大,但羞辱的意味极浓,“能听见孤说话吗?”
谢挚的脖颈上都是掐出来的淤青,脸上被扇得发烫,恐怕也肿起来了鞭痕,她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示意自己能听见。
……喜怒无常,乖僻狠厉,情绪变幻百端,不能以常理来估计,这就是疯子吗?
“听着,孤要你出去之后去北海,帮孤带个东西给狐族。”
在意识模糊之间,谢挚感觉女人将一块冰凉莹润的骨块贴在了自己眉心,璀璨的金光在她眼前迸散开来,如巨浪般涌入了谢挚的识海。
那是饕餮的宝骨。
殷商皇族世代与饕餮签订契约,倘若谢挚学会了饕餮的宝术,也会变成商君的奴仆,不得不听从帝子铭的调遣。
“作为交换,孤可以给你饕餮宝术,吞噬符文,乃至殷墟的所有宝藏。”
帝子铭站起来,“把她丢进圣花花蜜里去。”
饕餮的宝术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它极其凶狠暴戾,对肉身的要求极高,可以轻易撕裂学习者的身体。
殷商时期,无人可以在饕餮的宝骨传道之下活着回来。
“是福是祸,是生是死,就看她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