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赤玫是这支巨人部族的首领,她的亲人都死在了坍塌的矿洞里,因此她非常厌恶人族,每当姜微来的时候,都会远远地避开。
姜微显然见惯了这幅景象,她微笑着接受比自己高大好几倍的巨人的热情问好,熟练地低声询问小巨人的学习情况。
“索洛,你又长高了……”
“……布林嘎,前几天我教你的字都记住了么?有好好练习吗?是吗?每天都有练?嗯,很好,好乖……”
她笑着踮脚,捏了捏对面小巨人的脸颊,那小巨人比她还高出一个头,闻言却一下子红了脸,扭扭捏捏地跑开了。
“嗨,巴克撒,不要见怪!”
一个巨人爽朗地笑起来,为姜微开道:“这是因为你太漂亮了!她害羞了!下次你可以再凶一点,哈哈哈……”
“是么?”
姜微笑了笑,不置可否,“我从来没有摘过面具,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美丑与否的呢?说不定,我其实是个丑八怪呢?”
巨人显然对她的话并不在乎,“不,我亲爱的巴克撒,北海巨人拥有着五州最明亮的眼睛,你的美丽就像黑夜里的宝石一样,即便被布料包裹也不能掩去你的光彩!而且,真正美丽的并不在于皮囊,而是心灵……心灵的美丽才是值得被赞颂的东西。”
“你们的语言像诗一样。”姜微沉默了一瞬,轻轻地讲。
“可是,要不是你,我们的语言就要断绝了。”巨人感激地说,“谢谢你来给我们的孩子教授文字,也谢谢你一直无私地帮助我们。”
北海巨人沦为矿奴之后,便不再被允许学习文字,现在,他们的文明只能靠着老巨人歌唱的史诗来口口相传,大多数巨人甚至连本族的文献都看不懂。
来到篝火旁,姜微盘腿坐下,她身边围坐着数十个求知若渴的巨人,各个年龄段都有,上至白发苍苍的老者,下至青春年少的幼童,每个巨人的眼里都含着希望。
“上次我们讲到哪里了?”
事实上,姜微并不只是为这一支部族授课,她的脚步踏遍了巨人们的所有聚居地,又很快地自问自答道:“讲到夸父逐日而死,手杖化为桃林了。”这是北海巨人一族在上古年间的历史。
“是的!桃林!开起来像粉雾一样!”
虽然从来没见过桃花,但巨人们的神情上还是流露出了沉醉与向往。
“那么,今天,我们讲一个故事,说的是一团冰川里的死火。……”
只沉思了片刻,姜微就择定了今天的讲课内容。
她在土房背后忽然望见了一角布料,只是微微一笑,便如同没看见一般地继续讲下去了,并没有去管。
那是阿赤玫的身影。
她憎恨人族,而不愿意来听一个人族讲的课,但对知识的渴求和对姜微的好奇却驱使着她,让她常常暗中来听姜微讲课。
“……”
“……死火忽而跃起,说,‘那我就不如烧完!’”
姜微学识渊博,跪坐在地上时腰背笔直,显然曾受过很好的教育和培养,讲起故事来语调平静,声音清而沉着,但却有着一股动人心弦的力量,使得巨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时不时皱眉沉思。
“这就是死火的故事了。之后七天,要记住故事里出现的这些字。下次我来的时候,会考的。……”
姜微站起身,用树枝在地上写出数个大字,耐心仔细地为巨人们讲解字形字义。
直到月上中天,挨个解答完巨人们提出的疑问,姜微才结束了今天的课程。
巨人们虽然身体很疲惫,但精神上却十分满足,朝姜微深深鞠躬之后,这才三三两两地结伴往土房的方向走,还要因为自己对故事的不同理解而争论几句。
阿赤玫的衣服也消失在了土房背后,却又被姜微叫住,“首领——”
年轻的女人走到土房近前,声音含笑:“听了我这么多次课,却不肯叫我一声巴克撒吗?”
“……”
土房后的巨人首领沉默了半晌,终于从房子后走了出来,露出了真容。
这是一个足有三丈高的女性巨人,比普通的巨人更加高大强壮,站在姜微面前像座小山一样,肌肉上闪烁着符文的微光,嘴唇抿得紧紧的,面容的线条中透露着凌厉与坚忍。
她是如今北海巨人里少见的修行者,虽然天赋颇佳,但至今还只是铭纹境。
“你叫我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阿赤玫对眼前这个渺小的年轻女人心怀警惕,她不愿相信人族,人族都是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就为了听我叫你一声巴克撒?”还是另有他图?
“是。”
顿了顿,姜微又轻快地笑起来:“但又不止。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帮忙。”
狡猾的狐狸终于要露出她的尾巴了吗?阿赤玫对她即将要说出的话又紧张又期待,藏在身后的手掌上已经亮起了符文的光芒。
“我想喝你酿的草潭酒。”
姜微理直气壮地说,“早就听说,方圆千里,只有你酿的草潭酒最好最正宗,给我一点,我要喝,就当做给你讲课的报酬了。”
“……?”
阿赤玫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你说什么?就为这个……?”她近乎不可思议地问。
“就为这个,快去取吧,我等着你。”那可恶的年轻女人笑着仰脸瞧她,唇角弯起。
“为什么别人你都不要报酬,只问我要?”
“那别人也没有不叫我巴克撒呀。”
“好吧。”阿赤玫终于败下阵来,“我给你去取,你在这等着。”
“我还要坐在你的手掌上。”
“……你不要得寸进尺。”
第166章 姜微
姜微终于如愿以偿地喝上了阿赤玫酿的草潭酒,她接过那一坛——对阿赤玫来说是一坛,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缸酒——轻松打开盖来,自怀中取出一只小碗,小口小口地舀着喝。
她当然没能坐在阿赤玫的手掌上,但在她的要求下,不耐烦的巨人还是将她抓起来,放在了一处矮矮的土房顶上,自己则在旁盘腿坐下。
这样两人刚好能在同一个平面上对视交谈,姜微不至于一直仰头,阿赤玫也不必俯身弯腰。
“你酿得不错,阿赤玫。我听说巨人都是天生的能工巧匠……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这酒其实酿得很粗粝,不论是滋味,还是效力,都远不如她之前喝过的那些用仙珍奇果酿造出的琼浆宝酒,但姜微却喝得很珍惜,垂下眼睛慢慢地抿。
她已经很久没喝过有味道的水了。
以前在红山书院,她从来不喝酒,但夫子和吕射月都很喜欢喝,她那时候只是凑个热闹,在兴头上跟大家勉强饮一杯;但现在,不知何时,她倒习惯了酒液在舌尖散开的辛辣气味。
那时候,好像宗主也不让她喝酒,说是年纪小,酒量差,何必强饮。
姜微忆及往事,神色不变,只是饮下一口酒,将面具摘下来放在一边,乌发在夜风中微微摇动。
骗子。
不许她强饮,可倒是……能强杀她。
阿赤玫的心神为之一颤。
巨人们从来没见过姜微的面容,不论走到哪里,这年轻的人族总是戴着面具,从来不摘下;但今天,她反倒忽然主动取下了。
在之前,阿赤玫也曾在心中想象过姜微的容貌,她觉得姜微或许面上有什么缺陷或者瘢痕,因此才久戴面具不摘;不过从她的身段和气质来看,即便姜微本身并不漂亮,可也一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但……
跟阿赤玫想象得不一样,姜微长得美极了。并且,看起来十分年轻,最多也只有二十岁出头。
雪肤红唇,睫长如羽。颈长肩薄,腰身窄细。瞳仁黑而沉静,凝视着人的时候无端令人屏息心悸。
更遑论她脖颈上还有一枚熠熠生辉的罪字金印,如项圈一般镶嵌在她身上,平生几分莫名的禁忌之感。
她令她联想起春日清晨的曦光,但又不太一样。
这个年纪的女孩,大多青春明媚,热情洋溢,但姜微的气质却是冷的,眼中更是有一份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清寂。
细瓷一般美丽精致的人物。
让人想保护,也让人想折断。
阿赤玫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姜微平日要以面具示人了。
这样的风姿容貌,在这北海,倘若没有足够的实力护佑自身,一定是要被发狂的男女们强抢去做妻子的。
而姜微不是修士,只是一介再普通不过的凡人——阿赤玫曾经暗中感受过她的气息,发觉她不仅不能修行,甚至身体似乎还十分差,到了病弱的地步,这也是她对姜微来族中授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倘若需要,她一掌打下,便可以让姜微丧命。
“你的名字,阿赤玫,在巨人语里是什么意思?”平静地饮着酒,姜微忽然问。
千年前的正音战争中,摇光大帝统一了五州万族的语言文字,但还有极少数种族保留着自己的古语言,北海巨人就是其中一支。
“……是,”阿赤玫没料到她会忽然问这个,有些懵然,还是下意识地答:“坚固明亮的意思。像山脉一样坚固,像太阳一样明亮。”
“很好的寓意。”
“那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在人族的语言里?”
阿赤玫忍不住发问。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分明容貌娇艳明丽,偏偏气质又神秘冷寂,带着一股引人探究的奇特魅力。
她在教导巨人孩童的时候非常温柔耐心,但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像现在,给人的感觉便会忽然冷下去。
好像在沉思着什么,又好像在追忆着什么。
“……也没什么意思。”
姜微似乎怔了怔,“只是我义母姓姜,养母名字里有一个微字,便这样起了。没有什么别的寓意。”
“你姓姜啊。”
中州皇室的姓氏,阿赤玫暗中想。
“不可以吗?”姜微忽而一笑,“你试探我?阿赤玫,手法很拙劣。”她又饮下一口酒,眼睛却盯在巨人首领身上没有移开。
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巨人垂下来的手指,“不要用这个来区分好坏……最好的群类里,也有坏心;最坏的种族里,也有好人。不是吗?”
阿赤玫不能反驳。
她想起来,巨人的部族里,也有背叛同胞投靠敌营,从而得以奴役众巨人的个体;而她所痛恨的人族里,也有……
像姜微这样,无私帮助巨人们的好人。
但是为什么呢?她到底有什么目的?阿赤玫觉得自己看不明白姜微,尽管她年长姜微许多。
“放着好好的中州不呆,你为什么要来北海?”她问姜微。
北海是苦寒之地,除过深埋地下的海量矿脉外一无所有,至今也只能通过少数几个传送阵法来跨越潜渊;而中州富饶美丽,向来为五州万族所共同向往憧憬,除过被派来镇守的大周军士和渴求财富的亡命之徒之外,极少有人愿意离家万里,赴往北海。
像姜微这样,一看就是中州人,并且似乎还曾受过良好教育的,更是从来没见过。
“中州过不下去了,就来的北海。”
姜微很随意地说,她笑着指了指脖颈上的罪字金印,“看这个,还不明显吗?”
中州对北海的管理颇为严密,巨人们打奴字印,军士们打兵字印,修士打仙字印,四处游荡之人打游字印,可以说,身上没有金印,在北海将会寸步难行,不能进入白浪河畔的丹凤城,只能在荒地之中奔走。
而中州还常常将大周的罪人们遣送流放到北海,和巨人们一起挖矿,最终死在矿洞里。
这些罪犯,打的就是罪字金印。
“……所以你是从矿洞里逃出来的了?”
阿赤玫惊讶不已,镇守北海的军士都是修行者,姜微一介病弱凡人,怎么能从看守羁押下逃出?
姜微只是一笑,并不说话。
巨人首领却不禁想起了一些往事,恍然道:“你是五年前逃出来的吗?”
“怎么说?”姜微闻言一怔。
“五年前,中州人在潜渊对面追捕叛贼,听说是个很年少的女孩子,在修行上天赋绝伦,但是罪行累累,竟然以道宫圆满境从歧大都逃出,一路奔至北郡,还杀死了一位仙人,三个金吾卫统领。”
“那天她伏法受诛之后,监督我们挖矿的兵士格外高兴,为表庆贺欢饮达旦,最终纷纷大醉,守卫由是一松。想必倘要逃离,也就只有那时可以勉强一试了。”
回忆着当时的景象,阿赤玫不由得有些感慨:“听说那个少女性子烈极了,宁肯跳下潜渊粉身碎骨,也不肯受死于仙人……那段时日,潜渊的灭绝气喷涌尤其旺盛,如同海啸泉涌,连我们这里也能看见南方的辉光。”
“那景象美么?”姜微问。
“很美的。有如光焰涌动,又似丝绸,于天穹上飘舞。”
“那,很好。”姜微笑了笑。
“你在北海,是靠什么生活的?这五年来经历了什么?”阿赤玫终于问出了心中所想。
“你是在盘问我么?”
阿赤玫噎了噎:“不是……”
“不过,告诉你倒也无妨。”
那年轻女人自怀中取出一幅褶皱的兽皮卷,在地面上缓缓铺展开来,其上细细地记载着北海各地的风物,竟是一幅注释极其细致的地图。
“我逃出来的五年里,几乎踏遍北海的每一寸土地,四处奔走,探访各族。”
纯粹使用自己的步力和耐心,而没有借用一丝修士的力量。
这也是姜微自少年天骄跌落之后,头一次用凡人的眼光看待世界,良多感悟发现,每于心头盘旋,让她变得更加成熟,也更加冷静。
“北海地有七万里,以其久久隔绝于世,因保存有古老特异之种族,为它州所不能得见,如巨人、霜狼、大熊、八骏,皆属其类;宝血种则有英招、诸犍、望月吼,这是北海的种族分布。”
“又有天恩河之支流白浪河,发源于昆仑,蜿蜒于北海之上,中州人于白浪河畔建丹凤城,以此盘踞,是北海唯一之大城,兼有采买交易、蓄豢奴隶、往来输送、休养停憩之用。”
这是北海的地理情况。
“再往北走,在北海之尽头,则是狐族的居所。据说他们掌有神魂符文,颇为特殊神异,我还没有去过。”
讲完烂熟于心的这一切,姜微合拢兽皮卷,重新放回怀里。
“……你记录这些干什么?”
哪个罪犯侥幸逃出牢笼之后,会遍走四方,为各族教授语言文字,认真仔细编画地图呢?阿赤玫觉得姜微又神秘奇怪了几分。
“我自有用处,首领又何须管。”姜微笑着盯她。
阿赤玫觉得自己应该发怒,可是对着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她竟不能在心中找寻出哪怕一丝怒气。
没有法子,又带了一些对自己的恼怒,巨人首领豁然起身,在渺小的人族身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她将年轻女人一把握在手中,感受到她心脏跳动的力度,低吼着震慑:“姜微,你处心积虑接近我族,到底有何居心?!”
“呃……”
出乎意料,在姜微的眼里,她竟然看不到一丝惊慌,甚至还有一分愉快与赞赏,好像她是故意激怒阿赤玫似的。
“原来你们巨人还是有几分血性的,我还以为巨人一族已经被彻底驯服,成为中州人的牛羊了。”
毫不在意自身安危一般,姜微偏过头笑着说。
“你……!”
在这种关头,她竟然还在挑衅她!
“我是别有用心不假,可我光明磊落,从未掩饰过,我为你部族讲课已有两年有余,每次授课你都暗中旁听,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观察了我这么久,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姜微的语速略有些快,“倘若我要对巨人不利,有的是办法,为什么要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法子?阿赤玫,你很警惕,这很好;可你不太聪明,这,不好。”
“……”
被姜微的话所触动,阿赤玫握着女人的手稍微松了松,她有些犹疑地道:“我看不懂你,姜微。你是个……奇怪的人族。我不明白你做这些事情,有什么用,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这世上许多事情论起来都没有用,然而并不能因为其没有用而不去做……至于好处,早在踏入北海的那一刻,我就没想过那是什么。”
“……放手。”
姜微拍了拍巨人的手掌,语气很镇定,只是脸色却是苍白的,身体因为缺氧而微微颤抖,她感到自己已经忍受到极致了,要是阿赤玫再不松开她,她可能下一刻会直接晕过去。
“你再这样抓着我,我就死了,也就没大傻子给你们的孩子授课了,阿赤玫。”她气息奄奄地在齿缝挤出话来,轻轻一笑。
“……”
感受到掌下的女人心跳渐趋微弱,阿赤玫终于仁慈地放开了她。
刚被巨人首领松开,姜微便直接软软地跪倒在地,捂着胸口咳嗽不止,生理泪水大滴滚落,大口大口地喘息。
……这傻大个不禁激,下手倒是挺重,她感觉刚才自己的肋骨都要被捏断了。
“有这么夸张吗?”
阿赤玫看着孱弱人族的痛苦模样,不由得皱起眉,她自觉已经收了许多力气了。
“下次首领亲自来试试,就知道了。”女人轻飘飘地瞪了她一眼。
她在原地闭目歇了好一会儿,才不声不响地站起来,跃下土房,往前方的夜色中走。
“哎!你干什么去!”
阿赤玫以为她生气了,只跨出*去一步,便追上了姜微。
年轻女人应声回身,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巨人首领心头涌上一阵尴尬,只得止步,讷讷道:“你的酒还没带……”
“那坛子太大了,像水缸一样,我扛不起来。”姜微干脆利索地拒绝了她。
“那,我给你拿着也可以,我送你回去……?”
“好知道我住在哪里?”
“不是……我并没有这样想……”
阿赤玫发觉自己越说越错,终于懊丧地闭上了嘴巴。姜微的戒心太重了,还有点喜怒无常,让她捉摸不定,简直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我向你道歉,好么?我方才思索了半天,觉得你并非巨人之敌,而是巨人的朋友。我不该怀疑你,我们真诚的小巴克撒。”阿赤玫诚恳地半跪下来。
“还有呢?”姜微并不动容,“那么,告诉我,巨人的敌人是谁?”
“自然是奴役我们的中州人。”阿赤玫答得很快,这是她在心中重复过千万遍的答案。
在夜色里,巨人首领终于看见,姜微的眼睛满意地弯了起来,秋夜寒白的月光仿佛在她眼中摇晃微漾。
惊心动魄的美。
“我走了。谢谢你的酒,阿赤玫。”
姜微戴上面具,挥挥手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她忽而转过身,朝还在原地发愣的巨人一笑。
“下次,可以再用力一点。”女人交叉双手,轻轻地握住自己脖颈,用指腹摩挲过那枚罪字金印。
“我还挺喜欢的。”她暧昧地压低嗓音。
第167章 渊下
第三十七部族,首领阿赤玫,性警惕,朴质,怀恨中州,似可用。
走在寒风凛冽的北海荒原上,谢挚默默地这样思索。
明天继续下一个部族……
谢挚裹紧了衣服,将兜帽放下来,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现在的身体,又远远比不上从前,总是充盈着活力与热情。
再往前走几步,饕餮正在约定的地方等待着她,趴在草地上呼呼大睡,直到谢挚走到它跟前,捏了捏凶兽的耳朵,饕餮这才惊醒:“谁!?”
“我。”
谢挚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翻身爬上饕餮的脊背,“带我回去吧,我好累。”
饕餮转过头瞧瞧她,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叹一口气,“你又受伤了?”它发觉谢挚今天格外疲倦。
“早跟你说了,你现在没修为,就是一个凡人,总是跟这些上古遗种、宝血神兽打交道不好……他们一巴掌就能拍死你信不信?叫你带上我,你又不肯。”
凶兽一边极速奔跑,一边不停抱怨。
它现在并没有使用自己的真实面貌,那样也太吓人狰狞了一些,而且也太惹眼,而是变作了一头雪白的巨犬模样,毛发里滚着一层灿灿的金光,散发着充沛血气,近来天气日冷,谢挚很喜欢趴在它厚厚的皮毛中取暖休息。
“别吵我。”
谢挚没睁开眼睛,并不理会它,“让我歇一会儿。”
饕餮只得甩甩尾巴,有点委屈地蔫下去。
很奇怪的一点是,五年前谢挚还是少年天骄的时候,它一点也不畏惧她,甚至还常常想找个机会舔谢挚一口,跟她扑作一团,打滚欢笑玩一玩;可是五年后的现在,明明谢挚已经修为尽废,但它却头一次开始怕起来这个出落得愈发美丽的凡人。
它感到,如今的谢挚,跟之前已经极大不同了。
饕餮奔跑的速度极快,化作一团白光,几乎是在黄草之上轻快地飞,不出几刻便已变幻了周围的景象,离开了漫漫荒原,来到了潜渊的边缘。
潜渊原本是太一神在夺运之战中一剑斩出的无尽深渊,受太一神炽烈剑气之影响,时时喷涌灭绝气,生灵稍一碰触便会粉身碎骨而死,因此潜渊附近根本没有北海生灵居住。
但此处,却在潜渊的边缘坐落着一座小小的木屋,现在已至深夜,夜空当中点点寒星闪烁,那木屋之中却还亮着明亮温暖的灯火,与周围的环境分外格格不入。
“到了!下来吧!”饕餮刹住脚,甩甩脑袋。
谢挚从凶兽背上翻身跃下,刚摘下兜帽举步欲走,便从木屋里奔出来一个执灯的女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小,粉发蓝瞳,眼睛像水晶一般明亮水润,耳朵尖尖地探出来,却是灵兽一般的毛耳朵,身后还有只尾巴正在兴奋地轻甩。
很显然,这是一只半血狐族,继承了纯血狐族的蓝瞳,却没有继承银发。
女孩扑进谢挚怀里,紧紧抱住她:“微姐姐!”
被女孩这一扑,谢挚稍稍踉跄了一下,并不生气,又笑着揽住她,将她直接抱起来往前走,“怎么还不睡,阿狸?告诉你,小孩子睡得太少长不高……”
这是小时候在大荒时,族长教训她的话,现在倒是被谢挚拿来直接用了。
那是她年纪小,怕黑又怕鬼,老是晚上抱着枕头被子去敲象翠微的石屋门,请求和族长一起睡觉,还要缠着女人给她讲故事,那时候,困倦的象翠微便会这样吓唬她。
“可是,我想等你回来嘛……”阿狸依恋地靠在谢挚怀里,嘟囔着撒娇。
“那我下次早回来一点,好不好呀?”
一边软着声音安抚女孩,谢挚一边推开木屋门走进去。
这木屋自外面看起来极为窄小,几乎是嵌在悬崖边缘,像一个玩具一般,仿佛只能容纳一个人勉强低头进去,但推开门之后倒是豁然开朗,屋内俨然十分宽敞明亮,即便是一个十几人的大家庭,在这木屋里也能同住,而空间仍有富余。
木屋内的灯火最明亮处,正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
她满脸皱纹,身形佝偻,眼睛处似乎曾受过火焰烧灼,眼周的皮肤都纠结在一起,完全不能睁开双眼,看起来分外丑陋可怖。
但虽然目盲,老妪握针的手却仍然稳健,精准地在掌中的布料上刺出一个个繁复的花纹。
“眼睛婆婆,我回来了。”谢挚放下阿狸,走到老人近前,蹲下来握住她皱巴巴的手背。
眼睛婆婆的反应很平淡,只是对着她点了点头:“没受伤吧?”
“没。”
“那么,洗漱一番之后,就去休息吧。”
婆婆抽出手,用针尖挑了挑灯芯,屋内的光焰为之再次一亮,口气不咸不淡地说:“很晚了。下次再回来这么晚,你就睡在外边吧。小丫头不听话,非嚷嚷着要等你,可怜我老婆子一把岁数,也得跟着她一起陪熬……你听听,这像话吗?”
“确实不像话,我以后会注意的。”
谢挚听出来老人隐藏不发的关心,笑着点了点头。
哄好眼睛婆婆和阿狸,直到等她们都熄灯躺下之后,谢挚这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她在木屋门前的小井里打上来一桶冰凉的水,随意地擦了擦脸,趴在木屋门口的饕餮早已睡着了,正在小声地打着呼噜。
自五年前被几位仙人联手围攻之后,饕餮受的内伤一直没有好全,这几年又都在韬光养晦,没有进食补品的机会,因此很是嗜睡,一逮到机会就呼呼入眠。
“……大笨狗。”
走到闷头大睡的凶兽跟前,谢挚将它凝视了良久,终于轻轻地揉了揉它的大脑袋,随即又拎着木桶转身回屋。
屋子里有很多房间,眼睛婆婆和阿狸各自有一间,谢挚也有一间。
这木屋似乎被施过什么神奇的空间术法,貌似奇小,其实奇大,里面所含的房间跟更是将近无数,谢挚暗中猜想,这木屋或许是一件真凰大能者打造的空间法宝。
再加上阿狸半血狐族的身份,她其实对眼睛婆婆的身份有些猜测,但老人不说,她也就默契地不主动去追问。
这五年里,她一直借住在眼睛婆婆的木屋里。
对眼睛婆婆,谢挚是很感激的,尽管她从没见过老人的好脸色,可她知道,婆婆对她其实颇为关心。
谢挚回到自己的房间,合上门,就着窗外明亮的霜白色月光,缓缓解开衣襟,将上衣脱至腰间,露出底下纤细窈窕的身体。
这几年来,她长大了不少,不仅个子再次长高了一些,身材也渐渐发育成熟,已经自青涩的少女长成了成熟的女性,跟之前几乎完全不同了。
五年过去了,谢挚今年已经二十一岁。
这个年纪无疑正是最独特诱人的时候:既有女人的风姿,又尚未彻底步出少女的时期,身上自有一股矛盾的美感。
“哈……”
谢挚取来木桶里的井水,轻轻浇在自己身上,被冰得咬着嘴唇仰起头,身体微微颤抖。
她的手指自脖颈上的金印划过,一路抚至胸前。
莹润如玉的皮肤上赫然盘踞着一个丑陋的疤痕。
是她五年前站在潜渊边缘,与宗主对峙之时,剖心取种留下的伤疤,大约一生也不会褪去。
“转眼之间,已经过去了五年……真快啊……”
谢挚喃喃自语道,取来一旁的手帕,擦干身上的水珠,和衣躺在床上。
夜已经很深了,明天还有繁杂的事情要做,但是谢挚却怎样也睡不着。
月色洁寒,秋夜的北海荒原上冷风呼啸,百草衰颓断折,一切生灵都潜藏起了身形,沉入梦乡之中,但谢挚在床上不能入睡,仿佛世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周围极静寂,她下意识侧耳倾听,却似乎能在恍惚之间听到远方传来的隐隐马嘶鸦鸣。
“唔,又来了……”
身体上袭来了一阵熟悉的剧痛,谢挚低低地呻吟了一声,额头渗出细汗,蜷缩着起身,在枕边取来一卷白布咬在口间,避免自己再如之前一般,在痛苦里无意识地将嘴唇咬得血肉模糊。
做完这一切后,谢挚默念起浣熊长老交给她的《百回炼心咒》,熟门熟路地放空精神,沉入一种奇特的无我之境,这是东夷佛陀的无上心法,可以使得心志坚韧澄净。
虽然谢挚现在修为已废,并不能将其运转半分,但默念心咒还是于她忍受苦痛有益,不至于让她精神垮塌。
五年前,万法剑竹自爆在她眼前,直接魂陨命断,宗主又来到她身前,看似温柔拯救,其实是在以势强逼,又惊闻原来宗主就是金龙姐姐,她在绝望心死之下,硬生生地剖出了涅槃种还与云清池,决绝地在潜渊一跃而下,魂牌碎裂,身死道消。
她确实已经死了一次,可是昆仑山宝,那件可以使人死而复生的额外一条性命,又使她在坠入深渊之后重新活转过来,得到了新生。
等谢挚再恢复意识,悠悠醒转过来之际,她正赤身躺在潜渊底的冰冷玄冰上,浑身一丝衣物也无,全被灭绝气绞碎殆尽了。
只有碧绿小鼎还静静地躺在她身边,竟然连一寸裂痕也没有。
好在小鼎没有坏,要不然,饕餮也就跟她一同死去了……
谢挚感知了一下身体,这才发现,自己的修为已经全消失不见了,莫说道宫铭纹,连炼体境也不是,肉身竟比普通凡人还更加脆弱。
在炽烈凌厉的灭绝气中,谢挚的身体已经被彻底粉碎了一次;现在的身体,是昆仑山宝为她创造出来的新身。
识海中的金字经文寂静悬浮,放着璀璨耀眼的灿烂金光,为谢挚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阻挡灭绝气继续侵入毁坏她的身体。
……又是太一神救了她,谢挚想。
要不然,即便是她有第二条性命,在潜渊底重新活转过来,也不过只能再惨死一次罢了。
谢挚的意识还未清醒片刻,便又昏了过去。
她现在的身体太虚弱了,根本无法支撑长时间的清醒。
在无休止的昏睡之中,金字经文在谢挚识海里放出神圣光芒,如同至高君主一般威严,谢挚周围的灭绝气如同有灵,纷纷畏惧拜服,又如漩涡一般,被牵引着缓缓渗入少女的血肉皮骨,丝丝缕缕地改造谢挚的身体。
再醒来时,谢挚是被周身的剧痛逼醒的。
灭绝气主杀伐毁灭,极为凌厉强横,一进入谢挚的身体,立刻便不停地毁坏她的五脏六腑,教她弓着腰呕出血来。
“收服它,小挚。”
属于女人的成熟嗓音在她识海中忽然响起,是太一神的声音。
“你必须得镇压灭绝气,才可以走出潜渊。”
“这是一场残酷的考验,但只要你能完成,也会是一场莫大的机缘。”
太一神的声音在空气中缓缓消散,柔和笃定,而又含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我也会帮助你的……但更重要的是你的心和意志,不要被苦痛击毁,而要在苦痛中焕发新生。”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不破不立,置死地而后生,愿你赢得这场试炼,也愿你能不靠他人,自己得救。”
谢挚睁开双眼。
她接受了太一神的考验,在玄冰上盘腿坐下,忍耐着被侵蚀的剧痛,耐心牵引灭绝气走遍全身,以意志强行将其炼化,每当支撑不住时,谢挚便从小鼎中取出一株从王家药园抢来的宝药,囫囵着吞入腹中,修复伤痕累累的身体。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直到谢挚身下的玄冰被染成红色,肆虐在她身体里的灭绝气终于有了一丝软化的迹象,亲昵地顺服下去。
谢挚心中微喜,但并不激动,仍旧只是镇定地坐在原地。
她引来灭绝气不断锤炼自己的身体,有了之前的基础,仅以十日便铸就炼体大圆满。
在突破铭纹境的时候,谢挚再次遇见了如前一般的问题——她所引来的符文太多了,仿佛是无穷无尽一般。
这一次的异象甚至比她第一次铭纹时还要慑人可怖几分,几乎充斥了整座潜渊。
谢挚轻轻地吞咽了一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头顶悬浮的无尽符文海洋。
……她有一个可怕的想法,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倘若能成功,她会铸就天地诞生以来最为强大的无上道果,甚至连太一神也不能及;
而倘若不成,她会再死一次。
这次没有昆仑山宝的第二条性命能够救她,一旦身死,就是真正的永恒。
第168章 重修
铭纹境是修行之基,堪称至关重要,须得在五脏六腑上刻下能观悟到的所有符文之后,方可称为圆满。
符文有普通符文与稀有符文之分,寻常修士只能观悟到一种符文,在大荒,能观悟到两三种符文,便已可是远近闻名的少年天才。
当年定西城英才大比,便属谢挚与蒲存敏所观得的符文最多,足有四种,这也可以看出符文实难观测。
即便是神祇频出的上古年间,灵气充沛浓郁,成神之路尚未断绝,五州万族生机勃勃,几乎没有生灵不能修行,那时最负盛名的神王天骄,最多也不过能观悟数十种符文,不能突破百数。
但谢挚,却能引来数量如此庞大的符文,这看似是洪福,实则是祸事,倘若她稍一鲁莽行事,便会直接裂体而亡。
当初玉牙白象为谢挚护法破境,也发现了这一点,不得已之下,方另辟蹊径,叫谢挚自别人的符文之中反推原始符文,谢挚这才勉强得以踏入修行之路。
之后发生的事情太多,再加上谢挚于修行之路上一直颇为畅顺,几乎从未遇到过瓶颈,她也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完全忘却了。
直到今日死去一回,修为尽废,一切还须从头重新开始,铭纹问题才又摆在了谢挚眼前,让她一时之间心中踌躇,有些举棋不定。
……该怎么办呢?
在这深深的潜渊底下,并没有别人的符文可以叫她观摩研究。
而若不修行破境,她就不能从深有万仞的潜渊底下离开。
就在谢挚思索的这短短一刻里,她头顶悬浮的磅礴符文海洋再次增多,仿佛要将潜渊震碎撕毁。
似乎可以确定的一点便是,这符文,的确是在不停增加的……谢挚仰起脸,被无数绚烂符文的光芒刺得微微眯起眼睛。
五州诞生亿万年以来,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
谢挚心中有一个模糊的对策,但那——太危险了,任何一位修士倘若听到她的计划,都会大惊失色,骂她实在疯狂。
……赌一把吧。
谢挚的胸口起伏了几下,神色渐渐坚定。
倘若重生不能强大,倒还不如死去。
横竖都是无出路,何不放手一试?
反正现已走到此种境地,她也没有什么不可失去了。
谢挚朝符文海洋伸出手臂,无数符文立刻被她所吸引,涌入少女的躯体,细微的裂纹在谢挚的手掌上散开。
她竭力控制着符文涌入身体内的速度,将精神集中凝聚到最极致,内视自身,于五脏六腑上快速誊刻下一枚枚符文。
她铭刻符文的速度,必须要高于符文涌入的速度,否则她最终必会支撑不住,肉身片片裂开而死。
五脏六腑转瞬已经铭刻完全,俱放神圣曦光,柔和而又神秘。
寻常修士走到这一步已至铭纹大圆满,可以突破道宫境,但谢挚却远未结束工程,仍在闭目屏息,一刻不停地继续铭刻符文。
内脏既已刻满,那便刻骨骼肌肉;若连骨骼肌肉也已刻满,便刻于每一滴血液之上。
血液可以再生,在某种意义上,便与这不断增多的符文一般。
这项工作的精度极高,并且极为消耗意志精力,倘若谢挚在此过程中稍微动摇或者失神,符文铭刻一旦中断,便会完全崩盘,还在源源不断涌入她身体的符文顷刻就能将她冲塌。
可以说,谢挚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在赌,成功的概率只有一线。
谢挚眉间滚落下一滴汗水,浑身微微颤抖,一边铭刻符文,一边取来小鼎里的宝药吞入腹中,肉身如火炉一般炽烈旺盛,不断炼化其中的灵力仙能,化为涓涓细流补充己身,这才能勉强补充这项庞大工程所消耗的海量能量。
好在王家药园的宝药仙珍极为丰富,可以供给王家本家支脉万人享用数年,被谢挚洗劫一空,这才能支撑起她现在的消耗。
就这样,谢挚一刻不停地铭刻符文,心神完全沉入其中,到达了一种物我两忘的玄妙境界,几乎感受不到自身存在和时间流淌。
不知过去了多久,谢挚身体一震,伴随着大道神音的轰然唱响,一股极为神秘深邃的气息在谢挚的躯体上流淌出来,令符文海洋也为之颤动。
她似乎,在无穷无尽地铭刻符文中直接突破了道宫境,但又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寻常人的道宫只存在于丹田之中,可现在谢挚内视自身,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道宫就是她整个身体!
而且这道宫之内并没有其他修士的血精池,反而只有一片混沌,其中隐隐有点点微光闪烁,那是无穷的符文正在隐遁。
这景象壮阔而又神异,简直如同宇宙初开一般。
她似乎在身体里开辟了一方不停演化的宇宙!
在道宫宇宙开辟出来的同时,谢挚的身体猛然变得松快,那种在海量符文冲击下的吃力之感顿时消减,而只有一片纯粹的安稳宁静。
“我即是宇宙,即是无穷,变化即是永恒……”
谢挚若有所悟,喃喃自语。
她沉思片刻,将体内的符文按照潜意识所推演出的规律排列,道宫宇宙之中顿时闪烁起一阵喷涌的璀璨辉光,有如星尘飞扬。
“这样做是对的……!”
谢挚立刻便发现,自己的道宫宇宙再次稳定凝实了几分,同时还在缓缓地膨胀扩张。
在符文中,她甚至寻到了饕餮的吞噬符文,但又与其不同,那是真正的吞噬符文之本源,比饕餮所掌握的符文甚至还要更加强大数倍。
谢挚将吞噬符文安置在道宫宇宙之中,化为一团小小的黑洞,旋转着吞噬周围的一切。
除过吞噬符文,还有无数符文在她体内的道宫宇宙中找到了各自的位置,开始缓缓运转,此时放眼望去,繁星如洒如泼,简直如同一片夏夜的繁密星穹。
与此同时,符文海洋还在不断涌入谢挚的身体,但她已经不再感到压力了。
道宫宇宙已经初步演化出了雏形,可以自行运转,到达了一种神奇的平衡,无须谢挚再费心铭刻,便可以自行将这些符文接纳融入。
符文替代了血精的作用,换而言之,现在的谢挚自身即是一方宇宙,符文就是她体内的星辰。
谢挚轻轻捏了捏手指,感觉心中宁静无比,周身充满着一股极为神秘强大的力量,胜出她之前的道宫境不知道多少倍。
往日,她只有血精与肉身带来的蛮力,可现在,她是直接在体内演化出了一个宇宙,甚至隐约触及到了大道的边缘。
道宫宇宙还在一刻不息地发展演化,吸纳无数符文,速度成指数倍地增长,渐渐生成一颗种子的雏形,闪烁着万千异色光辉。
脉种境!
终于,种子又碎裂开来,爆发出万丈璀璨光芒,如海啸一般的浪潮冲击了整片道宫宇宙。
光芒用了半年时间才渐渐熄灭,在道宫宇宙的正中心,先前种子所处之地,一棵融铸了无数符文的幼苗缓缓抽出枝芽,伸展出了稚嫩的叶片。
髓树境!
若是放在大荒,一位髓树境的大能者,已经足够做一部的牧首了!钱进荣和蒲江兰,就是髓树境界。
在道宫宇宙铸成之后,谢挚破境的速度极大地加快了,甚至无须她费太大力气,只需要静静地观察。
数月之后,髓树已经彻底长成,抽五条仙光辉耀的神圣枝桠,结三朵芬芳馥郁的大道之花,在道宫宇宙中顶天立地,根须遍布一切地方,如同传说中的世界树。
接下来,就要斩去这些枝桠花朵,进入最为痛苦的斩己境了。
谢挚将髓树凝视良久,终于做出了决定。
在她周围,正好有天下最凌厉强绝的利器,可以用来将这些枝桠花朵尽数斩去。
只是,这同样是个风险极大的选择,稍有不慎,她就会连自己的性命也一同斩毁。
但谢挚仍愿一试。
她闭上眼,躯体上曦光闪耀,将潜渊内充斥的灭绝气引入身体。
灭绝气是太一神无上剑气所化,拥有着摧枯拉朽的可怖力量,之前谢挚以其炼体,也只是引入了丝丝缕缕,走遍全身而已;
但这次却不同,她是将灭绝气引入了道宫宇宙,让它接触自己的髓树本身,直接带进了修士的命脉与心脏。
磅礴灭绝气甫一涌入,立刻便斩碎了髓树的巨大道花,令其化为光羽,纷纷扬扬地撕碎散落。
“唔嗯……!”
谢挚如受重击,当即跪倒在地,躬身吐出一大口鲜血。
寻常修士斩己,都是花费成百上千年的漫长时光,一点一点地慢慢斩去枝桠道花,就算这样还唯恐太快,生怕自己在极致的苦痛折磨之下道心垮塌,心志崩溃,谢挚倒是一上来就直接斩去了道花,这不论是对她的身体还是精神,都是极大的伤害。
“镇!”
她咬牙坚持,竭力牵引引导四处冲击破坏的灭绝气,教它顺服。
金字经文亦轻轻叹息,在谢挚识海内闪耀威严光芒,助力她收服灭绝气。
又过去了数月,谢挚才终于缓缓睁开眼,浩瀚的星空宇宙在她眼眸中静静旋传,一瞬之后又隐入体内,消失不见,归于一片清澈的乌亮。
她将所有气息与力量都完美地蕴藏内化于身,一丝一毫也没有泄露出来。
之前充斥于潜渊的无量灭绝气,现在已经完全纳入了谢挚的体内。
此时,光从外表看,完全看不出谢挚是一位修士,除过过于美貌之外,只能看出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甚至还有些苍白的病弱。
谢挚用了将近半年时间,终于勉强压制住了在体内肆虐的灭绝气。
但副作用同样强烈:
在今后,谢挚需要忍受时时袭来的剧痛,身体受灭绝气侵蚀毁坏,变得十分脆弱,并且在数年之内修为会与凡人无异,因为她的道宫宇宙正在被占用,用来镇压灭绝气。
等到何日灭绝气真正被她驯服炼化,谢挚才能切实发挥出斩己境修士的无边神力。
“我当磨折我身,砥砺我心,好早日将这灭绝气收服,化为己用。”
用短短几年时间便走至了绝大多数修士一生也达不到的境界,还捡回来一条性命,谢挚只觉得感激,并不心急。
她拾起小鼎,这才发现自己在王家药园里抢来的宝药,已经被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吃空了九成九,现在只剩下了那颗战战兢兢的人参娃娃,和当初饕餮抢得的一株莹绿茶树。
王家人若见此情状,想必定会气得吐血……
谢挚不由得一笑,想自小鼎中取出衣袍先行披上,她直到现在还是赤身裸体,身无一物。
一拿出来,她才发觉是……宗主几年前在天蚕小店为她亲裁的白衣。
通体雪白,浑然一体,没有一丝缝合的痕迹,裙裾重叠繁复,压着层层精美的绣纹。她当年根本没舍得穿,只是将其悄悄地珍藏了起来。
“小挚,不若做我弟子。于公,许你道途光明;于私,准你长伴我身。我不会负你。”
“不会的,小挚。我不会骗你。……若对我有什么疑问,你可以自己来问我,我必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忍着点,好不好?”
宗主……
云清池……
假的,都是假的……云清池从一开始就在骗她,她的接近一直都是别有用心……!
过往种种回忆一齐涌上心头,既有那些不能忘怀的温柔心动,也有潜渊前的剖心取种之恸,谢挚心口一疼,抿唇就要将其毁去,忽而又顿住,收回手,慢慢地攥紧拳头。
……算了。
这件衣服好贵呢……
若是将它毁去,那自然也可以,可那倒显得她还对宗主余情未了,需要以激烈举动来证明心意似的。
她恨云清池,不愿流露出自己的软弱,也不愿借此来迁怒它物。
她从小鼎里又找寻了片刻,随便取了之前一件衣服穿上,这才发觉大小不太合身,手臂和小腿处俱短出一截,露出了许多雪白莹润的皮肤。
胸前也……颇为紧窄。
在她呆在潜渊底下的这几年——据谢挚估计,应当是三年——她好像又长高了一些,彻底发育成熟了。
“奇怪,我分明已经死了一次,但这里的伤口,还是没有褪去……”
抚摸着胸口前的布料,谢挚又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山宝给了她第二次性命,可是上次死亡的致命伤口,却似乎会永远留下,不能消去改变。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谢挚抚平衣角,轻声道。
就当是留个印记和纪念吧。
那样她就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因何而死了。
“不要什么涅槃种,我自己,谢挚,就是涅槃种本身。”
第169章 阿狸
谢挚草草穿戴整齐之后,一时不知该如何束发——宗主之前送她的发环,此时她一见便忆及往事,心痛难当,因而只是将长发暂且披在肩上。
在潜渊底下的这三年间,她的头发已至腰背。
而之前是生灵莫敢入之处的死地潜渊,如今被谢挚抽空了灭绝气,便变成了一座普通的深渊。
“真的已经过去了好久了……”
谢挚猜想,在自己过去铭刻符文、不断破境的三年中,一定动静颇大,引发了些许惊人异象,所幸潜渊深有万仞,是天然的隐秘之所,应当也无人可以发觉异常。
她自厚有数十丈的玄冰冰层上起身,目光落在莹润剔透如玉石的冰面上,便不由得顿了顿。
这玄冰,谢挚记得,之前在红山书院时,众天骄为宋念瓷接风洗尘的那一餐中,白泽圣女白令芳曾经提过,说用其镇酒最佳。
其实白令芳是在吹牛,她说得还是太过奢侈了一些,天下根本无人敢采玄冰镇酒用。
盖因潜渊其中充斥灭绝气,生灵不能踏足半寸,一旦深入便会被绞为粉末,但玄冰却能抵御住灭绝气攻伐,堪称最好的防御材料——既极稀少,又效力极大,因此极为珍贵,号称万两仙金,难换一片玄冰。
而五州之中,便只有白泽圣地内,才藏有少量玄冰。
在万年前,当时的白泽主上在一位凤凰神王的庇护之下,以至高空间法器护身,这才勉强得以深入潜渊,采得了一些玄冰,至今仍为白泽圣地所珍藏。
现在谢挚看到这玄冰,并不是思及它的珍贵,而*是由此忆起了……三年前的自己。
那一顿饭,也是谢挚和朋友们相聚,见的最后一次面,脑海中最后一个美好的回忆。
月余之后,她就被人皇传召,要悄然击杀于皇宫门前。
若不是姜契付出极大代价,特地前来为她传递消息,亲自拖延追兵,又令姜阔与食月犬持自己的令牌,强行打开歧大都的护城阵法片刻,谢挚必定不能逃出人皇的天罗地网,当日就会伏法受诛。
而她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
甚至直到站在潜渊边缘,背后是凌厉灭绝气,面前是温柔呼唤她的宗主,谢贼之名传遍中州西荒两州,谢挚还是满心茫然不解,不晓得自己到底背叛了什么,又如何逆反的大周。
直到最后,她也没能见夫子一面。
谢挚心口又是一痛,眼眶发酸,强忍悲伤,几乎不能站立。
对,她在当今天下人眼中,应当已经是个死人了,一个死去足有三年的旧人。
世事百变无常,时光川流不息,世上还有人会记得,曾有个人叫谢挚么?
不知道,牧首大人,族长,夫子和红山书院的师兄师姐们,在听到她的死讯时,该有多么失望心痛?牧首大人也会以为她是叛贼,要与她恩断义绝,不再要她做女儿么?
姜契姜阔等人为救她不惜己身,一被外派废黜,一被贬父禁足,费尽心血,最终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又该是如何心情?
她不知道。
她实在是负了太多人,辜负了太多长辈亲朋的期望。
谢挚一时之间思绪百转,终于还是勉强按捺下难过,重新振作起来。
“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
她指尖腾起一缕灭绝气,现在谢挚虽然不能发挥出斩己境的实力,但却可以随时调动取用灭绝气,如同一个脆弱稚子,手中竟持太一神剑一般,同样具有无上威力。
“破!”
伴随着谢挚一声轻叱,万年不改的玄冰倏然从正中心碎裂开来!
之前的灭绝气只是在潜渊中无时无刻地肆意冲撞,并未开化神智,不懂如何集中力量,因此玄冰还可以抵挡;此时用于颇为擅剑的谢挚之手,简直仿佛真正的太一剑气重临,一瞬便切割开了厚厚的玄冰冰层!
“都带走吧……总能派得上用场。”
不拿白不拿,反正除了她,大概当今五州也没人能够活着从潜渊底下出来,更遑论从下面带点战利品回来了。
谢挚捡起碧绿小鼎,将这些万年玄冰毫不客气地统统收入囊中,一点不留。
直到将玄冰扫空荡尽,她这才停手。
掂了掂碧绿小鼎,它还是那样晶莹剔透,只有拳头大小,莹润光洁如同上好的美玉。
这无名小鼎,乃是几年前玉牙白象送给她的,那时谢挚才十四岁,还是稚子少年,连铭纹境都尚未突破。
她那时以为它只是一件普通的空间法器,但现在看来,小鼎竟然能于灭绝气攻伐之下保存下来,甚至连一丝裂痕也无,它在谢挚心中的神秘程度当即大幅上升了许多。
或许,在上古年间,这尊小鼎曾属于一位至强神王……
这样想着,谢挚轻轻抚摸了一下小鼎的表面,将它如之前一般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小鼎里,饕餮还正在沉睡。
“该离开了。”
谢挚最后环视了一圈自己呆了三年的修行之地,驾驭着灭绝气,化作一团流光升入半空。
好不容易离开潜渊,见到已经阔别三年之久的明亮天光,谢挚几乎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外面该是什么样子呢?
她有些期待,又有些畏惧,闭了一会眼睛好叫自己适应,几刻之后,这才心如擂鼓地缓缓睁开眼。
柔嫩的青草踏在她脚下,原野一望无际,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呼呼的滚滚风声灌满她耳中与胸腔。
这是正值初春的北海。
说是北海,其实北海并不是真正的海,而是一片极为广阔的起伏草原,因其盛夏草盛,绿光如海,因此才得名为北海。
谢挚站在潜渊的边缘,也是北海的门户,如同沧海一芥。
她回望中州,隔着宽阔的潜渊,只看到一座热闹的小城缀在视野,那里面设有沟通两州的传送大阵,常年人满为患。
再凝望潜渊对面,谢挚试图找寻到自己三年前是自哪里跃下,又是自哪里看见笋子死在自己面前,那对面的荒原之上,可还留有她的泪与血?
荒原寂静无声,每一寸土地都看起来一模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中州已经遗忘了谢挚,就如同这片荒原之上,如今也没有留下谢挚当日身死的痕迹一般。
前进是北海,回首是中州。
谢挚不再注目对面,转身踏入新鲜的草原。
往事已矣,又何必再找寻留恋。
她于北海并不太了解,只知道这是受奴役的巨人的故乡,也不通熟这里的规矩,因此暂且计划先慢慢深入其中,之后再做打算。
只是还没走出潜渊边缘,她先迎头撞上了一个女孩。
粉发的小女孩急匆匆地朝她这边奔跑过来,谢挚躲闪不及,与她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有些发愣,同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怎么办?
谢挚真没想到,在这危险万分的潜渊边缘,竟然还有小孩子居住玩耍。
这太奇怪了,根本不合常理。
这孩子是敌是友?会不会是之前那些中州人留在这里监视她的?谢挚不知道。
放在先前,她那时单纯赤忱,谢挚并不会有如此戒心,可是现在,谢挚不敢不防。
她已经谁都不相信。
即便眼前这个孩子看起来只是一个可爱的幼童,谢挚也不能放松警惕。
三年前,那位手持神蛾,追杀她千里有余的金吾卫统领,给谢挚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她的面貌就是玉雪可爱的女童形象,其实修为深厚无比,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岁,当时若不是饕餮在旁,就曾差点镇杀掉谢挚。
何况谢挚现在修为受制,与凡人无异,甚至还比普通凡人身体脆弱几分,她更加不敢大意。
盯着面前的女孩,谢挚面上不显情绪,其实已经指尖缓缓运起一缕灭绝气。
这女孩倘若变脸,表露出半分杀机,她立刻就能杀死她。
出乎谢挚的意料,粉发的女孩羞涩地低下脸,又很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将双手背过身后,轻轻地绞。
“姐、姐姐……”
睁着水晶似的润蓝眼睛,女孩磕磕绊绊地小声说,脸颊微红,显然很不好意思,“你好漂亮呀……”
“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人,简直就像……简直就像……仙子一样!”
那女孩大胆地上前来拉谢挚的手,谢挚一惊,赶忙先她之前将指尖的灭绝气熄灭。
直到女孩站在她近前,谢挚这才惊奇地发现,她的耳朵如犬类一般,尖而大地探出发间,身后还有一条摇来晃去的毛绒绒粉尾巴,分外漂亮可爱。
这竟然是一个极为稀少的半血狐族。
众所周知,龙性淫,狐性魅,凤凰高洁,神族狂傲。天生地造为神,后天修行为仙,仙是得道的人,而神圣种族生下来就是幼神,这也是神圣种族之名的本义。
在这四支神圣种族之中,对待混血儿的态度各不相同——
龙族于情。事上素来无所顾忌,传言与五州万族都曾交。媾孕子过,只要实力强大,他们并不在意后代是不是混血儿,甚至半血龙族都曾经做过真龙的龙皇。
真凰开明,并且生性痴情,自然也不会在意爱上的生灵是什么种族,诞下的又是什么血脉,只是不允许混血儿成为凤主。
而神族,一直都有不与本族婚配的传统,他们喜欢与其他种族通婚。
自从神战之后,神族举族迁移至昆仑神山之上,轻易绝不下山,只有在适龄期,她们才会来到五州游历,寻找与自己相伴一生的伴侣;往往她们爱上的人,样貌和天赋都是上上乘。
神族的血脉力量太过强大,其后代的外貌通常没有他族特征,仍然还是金发的高挑女性。
神族强大美丽,虽然生性傲慢,但是却对爱人一人温柔体贴,忠贞不二,别有一番惑人魅力,五州自古便流传着与神族目成心许的爱情故事,举凡少年男女,大都曾幻想过被神族看中,即便与神族成婚后便终身不能下昆仑山,也照样为之心荡神迷。
像当今的摇光大帝姬宴雪,她也曾在少年时下山游历,用了二十年走遍五州,结果却没有带回来一个伴侣。
这是因为姬宴雪眼光太高,找寻数年,竟然不得伴侣。
这样的事情,在神族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当时的神帝哭笑不得,笑问女儿喜欢什么类型,她可为之广散消息,亲觅良缘。
姬宴雪思索片刻,道自己喜欢可爱乖巧的漂亮少女,这一风声这才由是传出,之后愈演愈烈,到如今,竟然成就了摇光大帝的风流之名。
至于狐族的择偶,却是神圣种族之中最独特的。
狐族生性多情,妩媚过人,可以与任何生灵交游,但却不许与其他种族诞下后代。
盖因狐族在神圣种族之中相对偏弱,当年在竞争神圣种族之位时甚至差点落败,因此狐族便格外注重保持血脉的纯净,以此来维护自己的崇高地位。
这一规定有时到了残酷的地步,狐族长老甚至会将混血儿直接镇杀,以儆效尤。
在这一背景之下,半血狐族自然少之又少,即便还零落存活着些许个体,也大都改头换面,或游走在闹市之中,或藏身于深山老林之内,不敢暴露出属于狐族的特征,生恐被揪出来杀死殒命。
但此刻,谢挚眼前,却活生生地站着一个半血狐族。
甚至还无所顾忌地让耳朵和尾巴露在外面,对陌生人毫无戒心,哪怕之前从未见过谢挚一面,也敢大胆上前,来牵她的手。
很显然,这是一个被保护得极好的孩子,甚至不懂得什么叫做防备。
谢挚心中不由得生出迷惑,蹲下身来摸摸女孩的脸,柔声询问:“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一个人跑出来玩的吗?住在哪里,可有亲人在旁?”
女孩望着她,乖乖甜甜地笑,脸颊边陷下去一个酒窝。
“我叫阿狸,和婆婆住在一起!”
她往后一指,牵着谢挚的手,就要热情地引她前去,“我们家就在哪呢!姐姐,我带你去!”
“……阿狸?”
谢挚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好似之前在哪里听过这两个字似的。
可她在潜渊底待得太久,一时竟不能忆起。
忽然,一股极为森寒可怖的杀机对准了她,如同被千万根银针刺入识海一般,剧痛自太阳穴席卷了谢挚全身。
这是神魂攻击!
金字经文轰然亮起,从容派出一个“护”字,那股几乎使得谢挚识海爆裂开来的剧痛这才逝去。
“哈啊……”
谢挚僵在原地,不能动弹。冷汗自她眉边滚下。
这才刚出潜渊不过几刻,她就经历了一次生死危机。
高及膝弯的无边碧草里,缓缓走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妪。
老妪佝偻着身躯,眼睛处布满疤痕,相貌丑陋可怖,看一眼几乎要叫人做起噩梦。
在耳朵里的阵阵嗡鸣之中,谢挚晕眩地想到——
阿狸,在三年前的神墓里,她曾听殷商末君帝子铭这样深情地唤过自己的爱侣。
第170章 罪字
阿狸。
谢挚下意识看了一眼粉发蓝瞳的女孩,那女孩正满脸紧张地凝望着她,其稚气与担心都不似作假。
她看起来,并不是活了很多年的修行者……谢挚在她身上没有感受到丝毫修士的气息。
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只是单纯的重名吗?还是说,眼前这小女孩就是当年那个狐族王妃?
不,不对——谢挚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那位商君的王妃,是位纯血狐族,而眼前这女孩显然只是半血,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但想必还是有些渊源在的吧?
不然,难不成狐族幼年的乳名都一模一样,统统唤做“阿狸”么?
对面那老妪感受到谢挚并未立死,神情微动。
狠辣一击未能杀死敌人,老妪却不再理会谢挚如何,竟佝偻着背自顾自上前来,捉住粉发女孩的手,要带她离开:“下次,再不许乱跑了……听到没有?”
她的声音也颇为嘶哑难听,仿佛带着锯齿,剌人耳朵。
语气又有些严厉的责备:“怎么谁的手都牵?我之前没有教过你吗?见到生人,要怎么样?”
“要……远远地避开,赶快回去,告诉婆婆。”
被这样一训,女孩有些委屈,但还是乖巧地点了头。
但紧接着,阿狸又睁大眼睛,认真争辩道:“可是……可是这个姐姐不一样!她……她很……”
“很什么?”
“很……很漂亮……”
女孩的声音很没有底气地小下去。
她也知道,自己确实做得不对。可是她实在是太寂寞,太孤单,太渴望有人陪伴自己玩耍了……
像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似的,老妪顿了顿,随即嗤笑出声。
“哼!……漂亮!就为这个,你就昏了头!丫头,你可真是丢我的脸!”
她戳着阿狸的额头,看起来用的力气颇大,其实并不疼。
“让我‘看看’,能有多漂亮!”
一边教训女孩,目盲的老妪一边大剌剌伸出一只手,往谢挚脸上摸去,要自此来判断她的容貌。
谢挚一惊,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但只一刻,她又弯下腰,主动倾身向前,顺从地任由老妪粗大的手抚摸上自己的面容。
这老妪不是坏人,她感觉得到。
而且,倘若她方才没有感知错误,老妪对她发出的是神魂攻击——狐族特有的术法。
并且这盲眼老妪将其运用得极为精深,若不是谢挚有太一神的金字经文护卫识海,她要取谢挚性命,只须一个呼吸。
这老妪或许是位深藏不露的狐族长老,因为不能言说的种种原因,这才与一个半血幼童远离大多数狐族聚居之地,而独自居住在潜渊边缘,北海的最南端。
对这样一位神秘的强者,只有她没有表露出杀机,暂且还是顺从一些的好。
谢挚闭上眼睛,感到老人粗糙的手掌划过自己的眉眼,触到她颤动的睫,顺着鼻梁抚摸下来,摸索着轻轻抚过她的整张脸。
“……哼。”
许久过后,她才听到老人哼了一声,随即温热的温度从她脸上离开。
“长得并没有我年轻时一半好看,这也能迷住你吗?简直……”
“婆婆您又在说大话了……”
阿狸低着头嘟囔。看婆婆的样貌,不仅不美,甚至有些吓人呢。
老妪并不生气,只是抿着嘴揪了一把女孩的狐狸耳朵,阿狸连连呼痛,她便改为拉着女孩的衣领,将她拎起来往回带。
走出几步,听谢挚没有跟上来,老人又停住脚步,语气很不客气。
“怎么?不来?”
谢挚呆了呆,这才明白她是在对自己说话,“……您是在叫我吗?”
“这里除了你还有第三个活物吗?”
“抱歉……”
谢挚大窘,思虑片刻之后,这才举步跟上前去……
“阿狸,给她倒点水喝。”
在木屋中的矮床上坐定,老妪便不再动弹。
“好!”
粉发女孩欢快地领命而去,尾巴在身后摇来晃去,显然很高兴能帮上谢挚的忙。
支走了阿狸之后,老妪这才望向谢挚站立的方向,“过来,在那干站着干什么?”
这木屋好怪,从外面看极窄小,几乎令人怀疑是否能够转身,但进来之后才发现,里面其实很是宽敞广大……
而且,更加奇怪的是,刚一踏入这座木屋,一直了无动静的小鼎便忽然发起烫来,竟似乎隐隐在与之共鸣同振!
好在只是发烫,而不是发光……
谢挚不动声色地按了按胸口处,试图安抚小鼎,从木屋内部的构造上收回目光,走过去,取来一片蒲团跪坐下来,便听得老人狡黠地笑了一声:“你是中州人吧?”
“什么?”谢挚没反应过来。
“中州和西荒都行跪坐礼,但只有中州人——受过教育的中州贵族,会像你这样,”老妪意有所指地抬起拐杖,点上谢挚的腰身,轻轻地戳了戳,“跪坐得如此标准完美。”
她虽然目盲,但却可以看见周围的一切,甚至比肉眼还更加清晰。
“……”
谢挚的礼仪是姜既望在牧首府亲手一点一点教出来的,之后来到中州的红山书院,夫子也是重礼的人,平时会和蔼地嘱咐学生挺直腰背,浣熊长老也喜欢美仪态,因此书院的弟子,在耳濡目染之下,大都于礼仪上做得很好。
有一位王侯义母的谢挚,自然也不例外。
容貌和声音都可以改变,可是这些下意识的举动,几乎已经融入骨血,成为了谢挚的一部分,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谢挚心中微微一惊——她没有想到,老人的观察如此细致敏锐,仅凭一个动作就能判断出她的来处。
但她并未流露出慌乱,摇首笑道:“不。您猜错了,我是大荒人,只是在中州住过几年。”
这话她说得坦然,因为确实就是如此。谢挚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中州人。
“是么?”
熟悉的刺痛感再次袭来,只是这次轻微了许多,像千万根细针将针尖轻轻地抵在谢挚的识海上,强大的威慑力传递过来,她却面色不变,仿若未觉。
“是。”
老人终于将拐杖抽回来,重新放在手边,方才那股奇异的压迫感也如海水退潮一般淡去,“没说谎,倒还算好。”
“你叫什么名字?”
她从身旁拿起一块布料,将线放在口中抿了抿,穿过针眼开始刺绣,漫不经心地随口问。
“姜微。”
谢挚略一思索,答。她当然不会说出自己的本名。
“这个,是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
谢挚答得还是很快,并不隐瞒,她知道老人似乎有一种奇特的术法,可以轻而易举地探听出她说话的真假。
“哼……”
老人又笑了,露出了有些嘲弄的神情,可是并没有怪罪谢挚,只是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谢挚拟造出来的假名,“姜微……”
她将针娴熟地顶过布面,“你可以叫我眼睛婆婆,姜微。阿狸也是这么叫我的。”
眼睛婆婆……
谢挚不由得抬头望了老人的面容一眼,眼睛婆婆的眼睛处,布满着鲜红深红的烧灼伤,周围的皮肤纠结在一起,完全不能睁开。
是因为眼睛曾经受过伤,因此才有这个古怪的名字么?
“好,我记住了。”她点点头。
“你是怎么进入我的防护圈的?竟然瞒过了我?”眼睛婆婆停下针问。
明明她在木屋周边都设置了一圈浩瀚精神力,一旦有生灵接近,早早便可以被她发觉。
但谢挚却像是凭空出现的人,毫无征兆,也没有触动她的防护圈,悄无声息便潜入了进来。
方才她出去寻阿狸,却见女孩牵着一个生人的手,在那一瞬间她几乎肝胆俱裂,对谢挚发起了足以夺命的可怕攻击。
但出乎意料的是,谢挚却活了下来。
倘若谢挚不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她照样不能留她。
原来如此……谢挚极快便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不禁失笑。
“你笑什么?”眼睛婆婆皱起眉。
“婆婆,您这防护,想必是一个半圆吧?”
谢挚笑着用手指在半空中一点,又在它外面画出一个半圆的弧形。
“是,那又怎样——”
眼睛婆婆不明所以,忽然,她的话哽到了喉咙里。
是的,她的防护,的确是一个半圆。
因为木屋缀在潜渊的边缘,无人可以渡过从木屋的后方,也即潜渊里出现,所以她并没有在木屋后面布置防守。
因为无人可以活着从潜渊里离开。
至于中州小城的那座传送大阵,会将踏入其中的生灵与货物直接传送到丹凤城。
……这女孩是什么意思?
眼睛婆婆的心中腾起了一个极其不好的猜想,这猜想太过不可思议,以至于答案虽然就在她眼前呼之欲出,却让她不敢相信,“你是从——”
“正是。”
谢挚微笑着应承下老人的猜想:“我是从潜渊下上来的。”
眼睛婆婆一瞬间便想到了几年前刚发生的旧事,豁然起身:“你是三年前那群中州人追杀的……!”
“婆婆且住,何须作色。”
谢挚轻轻按住老人的手背,安抚似的拍了拍,“那人是大周叛贼,名叫谢挚,而我是姜微,不是么?”
“……”
深深“凝视”面前的年轻女人良久,眼睛婆婆这才拄着拐杖重新缓缓坐下。
“哼……哼!你这家伙……竟敢这样!狡猾的小崽子!可恶可恨!”
她拍着床沿抱怨,显然已经明白了谢挚就是姜微,姜微就是谢挚,可是又拿她没有办法。
“若婆婆想,也可以去告发我。”谢挚望了一眼门口,去倒水的阿狸应该快回来了。
眼睛婆婆立刻领会了她这一眼的暗示,脸色猛地沉下去,面上阴晴不定,一时之间变幻百端,显然正在估算将谢挚一击必杀的概率。
她竟敢拿阿狸威胁她!
直到那年轻女人指尖腾起一缕灭绝气,轻轻地按在床沿上,那块木料立刻便悄无声息地化为粉末。
“婆婆请看,这样,您想必是不能稳胜于我的。”
她像吹灭烛火一般吹熄灭绝气,含着笑收回手,而面前的老人已经脸色变成铁青色了。
“如何?”
谢挚离开蒲团,朝前一步蹲下身,再次握住老人的手背,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自下而上地仰视老人,眼眸明润漆黑,“我是叛贼谢挚,还是凡人姜微?”
“……姜微。”
眼睛婆婆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觉得自己很想抽谢挚一下。
“谢谢婆婆。”
谢挚满意地笑了笑,用脸颊蹭蹭老人的手,眼睛婆婆立刻将手抽回去,在矮床上嫌弃似的反复擦拭。
“你身上有一股让我觉得很熟悉的气息……”
她嘟嘟囔囔着抱怨,“识海之中也有法宝护佑,真叫人厌烦……”
谢挚不答,只是笑道:“其实您也让我觉得颇为熟悉……或许你我二人有缘呢?”
“想必一定是孽缘。”
她们老少二人既知道彼此都奈何不了对方,都有把柄与死穴捏在对方手中,亦都对对方的能力有些忌惮,现在倒是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不再明里暗里针锋相对,开始真正地商议交谈。
趁着阿狸还没回来,她们很快便达成了一项简单的协议——
眼睛婆婆允许谢挚暂时留在木屋里,与她和阿狸同住;但相应的,谢挚也需要保护阿狸和木屋不受伤害。
谢挚痛快地同意了眼睛婆婆的条件,两人同立大道誓言,契约便就此成立。
“你这样不行,在北海里行走,若身上没有金印,便只是个没身份的游魂。”
达成了协议之后,眼睛婆婆对谢挚放心了一些,但还是看她不顺眼。
“您的意思是?”
“我来给你刻枚金印,怎么样?这样你就能进入北海的人族城池了。”
老人举起手中寒光闪闪的银针,对谢挚晃了晃。
“……”
谢挚知道她想故意给自己受些苦痛,或者只是想吓吓自己,但是并不畏惧,反而只是一笑,便靠过去,半跪在矮床旁边。
她轻轻撩起长发,露出纤长雪白的脖颈,“可以的,请刻吧。”
她又怎么会怕。
在潜渊底待的这三年,她受过了太多苦,太多痛,已经不在意、甚至习惯这些事情了。
眼睛婆婆没料到她如此爽快,不由得一愣。
“金印里有奴字印,兵字印,仙字印,游字印,以及代表罪人的罪字印,你想刻哪个?”
“就刻个罪字吧。”
谢挚垂下眼帘,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