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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叫人依赖,也叫人想要亲近。

“我相信你什么事情都能做得成。”

谢挚闻言一怔,笑着摇摇头,叹息道:“嫘姐姐,你太信我啦……连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找到我想找的东西……”

她望了东方一眼,又收回视线,神色平静。

“毕竟,我已经找了十年了。”

结果还是不得。

十年前,她受眼睛婆婆所托,进入神话屋修复遭到破坏的房间,接受了凤凰神王的谜题考验。

总共有三个神话,她努力改变了两个,分别是夸父逐日和后羿射日,但在最后一个神话时,却陷入了莫名的僵局——

她怎么也找不到线索和头绪,将谜题继续推进下去。

凤凰神王总共给了谢挚四条提示,她对最后一条若有所悟,并以此改变了夸父与后羿的命运,但对于前三条提示——“第一印象很重要”,“留心细节”,“最相信的前提可能并不正确”,谢挚却至今毫无思路。

这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呢?她不知道。

在这十年间,谢挚试过了自己能想到的一切办法与可能,种种猜测算下来,没有上千也足有数百,结果每一次惴惴的期待希望都只能带来更大的失望,被证明错误,又是一次无用功。

她去过神话屋的各个时间段与各个地方,但都唯有碰壁,无功而返。

至于那个自己初入神话屋的记忆片段,即所谓的“第一印象”,她更是在识海中反复看过近万次,到最后完全烂熟于心,连什么时候自己以什么语气说什么话,衣袂如何舞动,海浪如何破碎在山崖,也记得清清楚楚。

甚至因为无聊,谢挚连精卫的羽毛也一一数过,总共是三千七百八十四根。

但都没有用处。

凤凰神王的谜题,她还是解不开。

到如今,谢挚已经近乎绝望了。

她已在神话屋中困守十年。

十年,对修士来说只是弹指一瞬,可对谢挚来说,足以占据她之前人生的将近一半。

毕竟她进入神话屋的时候,还不过二十一岁……

谢挚渐渐习惯了在有穷氏的生活,也在这里认识了许多新的朋友,她有时夜不能寐,几乎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是否她真的就是神话中的人物,之前在五州的过往都只是一场臆想出的陆离大梦?

但解开衣襟,揽镜自照,脖颈上的罪字金印仍然鲜明如初,胸口处剖心取种的伤口也仍旧狰狞。

……那并不是她幻想出来的经历。

都是真的。

她还在神话屋里。

从最开始的焦躁烦恼,到几年前的郁结绝望,直到近几年的平静淡然,谢挚的心境有了很大变化,但奇怪的是,她的容貌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分毫不差。

谢挚猜想,这是因为自己并不属于神话屋,因此,这里的时间流动,对自己并无影响。

否则,还没等谜题解开,说不定她就先老死在这里了……

谢挚这样苦中作乐地调侃。

毕竟在神话屋中,她也只是个凡人而已,力气甚至还不如少年时的辛。

她当初那个模糊的预感是正确的——真凰的神话屋,虽然谈不上最危险,但的确是谢挚至今所遇到的最困难的迷局。

怎么也解不开它。

在神话屋的各个时间与空间中徘徊良久,谢挚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开始,辛邀请她去有穷氏领地的时间段。

那样的话,她认识的人还能稍多一些。

有穷氏的族人寿命普遍漫长,约有两三百年,传说他们曾是神祇的后代,继承有丝缕神血,因此才可以诞生力能射日的英雄兄妹,羿与辛。

至于嫘,她却并不是有穷氏人,而是来自西陵氏,西方的一支极为繁荣鼎盛的大部族。有穷氏擅长渔猎,而西陵氏素务农耕。

听说,嫘是逃婚而来的,有穷氏慷慨地收留了当年还尚且年少的嫘。

虽说嫘是借居于此,但是二十余年下来,有穷氏人也早就把她当成了自己亲密的同伴。

她在有穷氏停驻的这些年里,将本部族的许多先进技术也一并带了过来,教他们种桑养蚕,抽丝编绢。

在她的耐心传授之下,有穷氏人头一次脱下了兽皮,穿上了新衣,于是愈发对她感念不已,奉为嫘祖。

而谢挚,便是有穷氏中,最能与嫘说上话的人。

她们二人都是孑然一身,都是来自异乡,本就有些天然亲近的缘由,何况谢挚容貌极出众,学识品性都很好,嫘与她接触了几回,心中喜爱,便渐渐熟识起来。

嫘看起来温柔可亲,常常含笑,对谁都和声细语的样子,但其实内心颇为孤寂悲凉,谢挚时常见她抚着桑叶怅然若失,再抬起头来时,却又恢复了那万年不变的耐心模样。

她在想什么呢?

这样的一个人……

谢挚对她感到好奇,刚好真凰的谜题也怎样都解不出来,便想要接近探询。

她素来喜欢温柔的人,刚好嫘便很温柔,待她如一位细心宽容的姐姐,谢挚就愈发与嫘亲近。

“你看,小挚,这蚕又长大了……”

用手指轻轻拨弄着蚕的身体,嫘欣慰地说。

嫘一直精心饲养着许多蚕儿,谢挚虽说如今对蚕已经熟悉了很多,但还是有点怕这软乎乎的虫子,万万不敢拿手去碰。

她垂眼看了看木盒里的蚕,过往的记忆被牵动,便又移开眼。

很久之前,在歧大都的西市之中,也曾有一只白玉似的天蚕爬在她身上,咬着尺子为她量体裁衣。

还有宗主……

现在想来,简直恍如前世发生的事情了。

“怕吗?”

嫘笑着瞧她,分明是温婉如水的一张脸,目光却狡黠。

“有一点……”

谢挚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还不忘强调:“只是有一点点而已……”

“噢,只是有一点点……”

嫘意味深长地重复。

“……嫘姐姐!”

谢挚被她调侃的语气弄得又羞又窘,只得撒娇般地叫她姓名。

这一声叫得很甜,嫘心中一动,禁不住侧目去看谢挚。

谢挚看起来还是那样年轻,那样好看,一如她初见谢挚之时。

那是在十年前,后羿和辛领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进入了部落,引来许多族人注目。

后羿背着神弓走在最前面,而辛和那个女人则稍稍落后。

辛绷着脸一言不发,只是耳朵通红,她身边的女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却很平静,对周围为她容貌而惊艳的目光视若无睹。

她手背有被包扎过的痕迹,手上还在缓缓滴着血,似乎被割破了一道相当深的伤口。

辛将她带回来,是想为她医治疗伤吗?

这样好奇着,在屋中悄悄窥视的嫘忍不住将窗子推得更开了一些,以便自己将谢挚的脸看得更清楚。

谢挚肉身虽早已大不如前,但感官仍旧敏锐,当即若有所觉,迎着她的目光看过来,与她对视,朝她很友好地笑了一笑。

偷看却被本人发现,嫘吓了一大跳,慌忙关上窗子,不敢再看。

直到好一会儿过去,外面的喧闹归于宁静,她还没缓过来,仍旧在心跳阵阵。

今天,十年前的心跳似乎又如海潮一般返回了她的身体,嫘忍不住细细地再看了谢挚一遍,从她莹润的锁骨,一直看到她嫣红的唇瓣。

嫘神色愈发深柔,开口唤道:

“小挚……”

已经相处了十年,是不是现在再开口,也不算突兀呢?

只是不知道,小挚愿不愿意。

不过,对于结果,嫘并不忐忑——她有的是耐心。

而且她看得很清楚,虽然看着聪明冷静,但在感情中,谢挚本质上仍然是属于——很好哄的类型。

倘若喜欢上谁,就是一心一意的痴心。

她喜欢这痴心。

“嗯?”

谢挚抬眸,对上嫘的眼睛,心中也是一跳,旋即紧张地提起。

……嫘姐姐今天,好像跟平常有些不一样……

她是有什么话要跟她说吗?

第217章 海风

“你……”

嫘温柔而又专注地凝望着谢挚,“之前有过婚约吗?”

婚约的话,在很久以前,和金龙姐姐倒是有过,不过如今,那项婚约大概也早就不能作数了……

毕竟金龙姐姐现在是不是存在还很难说。

谢挚摇头:“没有。”

嫘便露出了一些满意的神情,轻轻颔首。

“可是,”她留心观察谢挚的神色,试探着说:“我在过去,曾是有过婚约的。”

“他是有熊氏的首领,非常强大,而且充满雄心壮志,希望能够统一各个部族,建立起一个辉煌的国度。”

谢挚静静地听着。

她知道,对嫘来说,这样的诉说非常少见。

嫘还待再接着阐述那首领的功绩,忽而被谢挚握住手,轻声打断。

“嫘姐姐,你喜欢他吗?”

那个男人怎样伟大,她不关心;她只关心这个。

嫘的手臂一颤。

看着谢挚的眼睛,嫘侧过头,抿抿唇,没再说话;可谢挚知道,这已经是她的回答了。

“这就是……你当年为什么逃婚吗?”

怕引动嫘的伤心过往,或使嫘尴尬,谢挚之前从没问过嫘关于逃婚的事,今天嫘先提起,她才第一次委婉地询问。

嫘点了点头。

她忽然叹息一声,分明仍旧在温柔地笑,但神色却有些怅然:

“所有人都说,他会是我的良配,说嫁给他是我的幸运与福气,可我却……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过。看着他,一点也没能叫我欢喜,只能叫我厌烦。”

“他们说,丈夫可以叫我依靠,可他们不知道,我并不需要一个什么别人依靠,只凭自己,我也能生活得很好。”

“而且……”

飞快地看了谢挚一眼,嫘的脸渐渐有些发烫。

她声音低下去:

“我如今,也有了想要让她依靠的人了。”

“我想告诉她,若是没有归处,不必自哀,也不必难过,我……也可以是她的家。”

温婉的女人细声说。

“真好呀……”

谢挚颇受触动,为嫘找到真心喜欢的人而开心。

她一点也没把嫘说的那个“她”,联系到自己身上,好奇地笑道:“那个人是谁呀?我认识吗?谁这么幸运,能得你喜欢?”

“放心,嫘姐姐,不论是谁,她都一定拒绝不了你的!”

谢挚真心实意地说。

这不是宽慰,她是真的觉得嫘很好。

她之前也曾见过许多温柔的人,像牧首大人,便很温柔;可是嫘的温柔,与他们都不同。

嫘像春风,又像细雨,无声无息便可浸润人心。

“是么?”嫘柔软地注视着她。

“这是自然。你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人。”谢挚认真道。

嫘便笑笑,神色愈柔。

“那你呢?小挚?”

她将指尖搭在谢挚的手背上,向上抚至手腕,又返回来,摩挲那一片细腻的肌肤,像一种矜持而又暧昧的撩人。

“你会拒绝我么?”女人目光盈盈。

“什么……?”

谢挚闻言先是一愣,脑中空白,还没反应过来,等了几息之后,联系嫘的前文,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嫘姐姐她……

说的人是她?

“我……”

她说不出话,只是一瞬间红了脸颊,又惊又羞之下,哗的一下站起来,结巴道:“我……我没有……”

她对嫘并没有过……那种想法,只是将她当姐姐看待,纯粹的尊重亲近而已……

但是……嫘姐姐忽然这样一说,谢挚一时竟也有些心烧耳烫。

嫘姐姐温柔美丽,耐心体贴,的确是她会喜欢的类型……

只是、只是——

谢挚素来将朋友和恋人分得很清楚,对被自己认定为朋友的人,她不会动心;一经划定,便会恪守分寸,绝不逾矩。

受这影响,她之前,从未将嫘往情爱方面想过。

她在神话屋困守的这十年中,一直心系真凰的谜题,更是无暇思及这些。

而且,这是神话屋,她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总有一天,她是要出去的……

若是在五州别的地方遇到嫘,谢挚都不能保证自己一点也不会对她心动,可为什么……偏偏是要在这里?一个虚无缥缈的神话之中?被虚构出来的故事里?

是的,归根结底,嫘姐姐只是一个……神话人物……

她跟她,甚至都不在一个世界……

就算她喜欢她,她们又如何能够相伴相守?

越想,谢挚的心便越凉。

她几乎要有些懊恼了。

脸上心间的温度渐渐降下来,谢挚将手掌攥紧,竟不太敢直视女人期冀的如水目光。

她怕叫她失望。

但若是拖着不说清楚,暧昧不清,只会对嫘姐姐伤害更大……

“嫘姐姐……”

谢挚闭闭眼睛,心中闷疼,终于下定决心,艰难地开口:“我……”

谁料嫘却忽然失笑,也跟着站起来,轻轻一推谢挚手臂:“怎么啦,看起来这样难受,好像要从此跟我再也不见似的?”

“我只是问你,倘若你是那人,会不会拒绝我,瞧你如此惊讶,竟以为我说的人是你么?你在我这里,只是妹妹而已呀。”

嫘言笑晏晏,神色如常,一点也看不出不自然的神态。

“……噢。”

猜想被当面否认,谢挚大窘,只得呆呆地答应一声。

原来嫘姐姐说的不是她呀,倒是她自作多情了……

正好辛远远地走过来,朝这里挥手,打破了此刻两人间弥漫的奇怪气氛:

“嫘姐姐,谢挚!”

“很晚了,去吃饭吧!大家都在等你们。”

简短地告知完毕,她便转身离去。

火红的神弓在女人背上,在朦胧的暮色之中,如同一朵耀眼的火焰正在盛放。

辛如今已经接替后羿,成了有穷氏的新首领,号称后辛。

羿在射日中耗尽了心力,在几年前,便已经故去了,以一个对有穷氏人来说非常年轻的年纪。

谢挚疑心,这是神话屋在自行校正,她虽然改变了神话,可是后羿的寿命仍然不能长久,最多只能多为他延续几年生命而已。

后羿死后,辛悲痛欲绝,但悲伤完了,日子还要照常地过,她按捺感情,接过首领的位置,代替哥哥继续带领有穷氏的族人走向繁荣。

近几年来,她愈发沉稳干练了,后辛的名声传遍了附近的每一个部落。

“呀,辛在叫我们了。”

嫘转过身去,声音轻快,“小挚,我们也去吃饭吧?”说着便要离开。

女人离开的前一刻,不知道是不是谢挚眼花,她好像看到,嫘眼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

谢挚一怔。

……是她看错了吗?

嫘姐姐为什么哭?

是她惹她不高兴了吗?可是刚才……她还好好的呀。

就在谢挚困惑思索的当口,嫘已经走了十余步出去,最后一缕苍茫暮色消散在天地间,取而代之的是夜的深静颜色,在嫘前方缓缓落下,将女人纤弱的背影衬托得愈发孤单寥落。

她不开心。

这个认知突然跳入脑海,让谢挚心一颤,当下不再犹豫,小跑着追上前去,捉住嫘的手腕:“……嫘姐姐!”

嫘惊讶地转过头来,眼眶尚还发红,映入眼帘的是那此刻最想见,又最不想见的人。

……小挚。

想见是因为喜欢,不想见是因为……不想让谢挚看到她伤心狼狈的模样。她希望在谢挚面前,自己总是体面好看的。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谢挚拉着她转身奔跑,月亮的清辉洒在她们身后……

东海。

海上悬着一轮皎洁的圆月,亮白的月光也粼粼地散落在水面上,每一片细纹波浪之中,都有一枚小小的月亮正在破碎摇晃。

嫘将这月光看得失神,悄悄偏头去看,月光也闪在身边人漆黑的眼睛里。

谢挚察觉到她注视自己的目光,向她清澈一笑:“嫘姐姐,好看吗?”

她说的是月亮下的碧海。

嫘却因为她这句问话而心头一慌,别过脸,过了一会,才轻声应:“……好看的。”

小挚的确十分好看,任谁也不能不动心。

自海面上拂来一阵轻风,湿润微咸,海水在崖下哗哗地响。

今天晴朗无风,浪并不大,东海也不如往日澎湃激荡,没有永无休止地将浪尖撞碎在山崖上,反而十分宁静。

海风也卷起了谢挚的长发,稍稍遮挡住了一些她的面容,嫘有心帮她将头发勾好,手指动了一动,最终也只是忍住。

“怎么忽然想起带我来这里了?”她轻声问。

东海离有穷氏的领地很近,这里生活着一只试图填海的执拗小鸟,名叫精卫,这个连不是本地人的嫘也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谢挚常常来这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嫘也想过询问谢挚原因,但最后也没有问出口。

要是小挚想告诉她的话,她会告诉她的。

所以,不必问。

就像小挚也从来没问过她的逃婚一样。

她们心有灵犀。

嫘耐心地等待着那个时机的到来,等着谢挚主动告知她缘由,只是她没想到——

今天她委婉地向小挚表明心意,小挚明显露出意外之色,似要与她划开距离。

嫘当时心中疼痛,但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抢先堵住谢挚的话,以使自己的机会不被谢挚完全封死,日后还有从长计议的机会。

可是心中的酸涩还是止不住,嫘险些失态。

幸好辛忽然过来,打破了僵局,让她得以脱身离开,稍稍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

只是,在临走之前,却被小挚捉住了手腕,默默无声地带到了东海山崖之上。

将她带到这里,是要与她说什么呢?

嫘有些惴惴,也有些不自知的期待。

“嫘姐姐,”谢挚的神情很安静,“今天,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我不想瞒你,更不想骗你。”

“你说。”嫘的心提了起来。

谢挚侧过脸来,与她对视:“我其实不是这里的人,我来自……别的地方。”

“这个我知道,十年前,是羿和辛亲自将你带回有穷氏的,我当时也——”

嫘忽然猛地止住了话音。

她极聪慧,生着一颗玲珑心窍,冰雪聪明。

“你……”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抖,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轻轻摸一摸谢挚的眉毛,又胆怯地收回手,“你不是……”

谢挚的神情仍然沉静,只是眼中有一缕极难察觉的哀伤。

说出这话,对她来说,也很艰难。

她不想嫘伤心,也不想嫘为真相感到幻灭,但是……

她点点头,承认了嫘的猜测:“是的。”

“啊……”

嫘轻轻地叫了一声,垂下眼,无意识地捏紧了手腕。

她们两人本就都是聪明的人,在过去的十年相处中,如今更是默契无比,虽然方才那几句话听起来好像在打哑谜,似是而非,朦朦胧胧,什么都没有明说,可是这对嫘来说,却也已经足够了。

一句话而已,她便能够精准地理解谢挚想要表达的真实意思。

嫘沉默下去,一动不动,如一尊纤美的雕像,只有发丝在海风中轻摇。

谢挚知道,她现在内心必定正处于极大的震荡,也不去打扰她,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等待。

过了许久许久,直到谢挚觉得崖下的海洋似乎也停止了声息,变得寂静如冻之时,嫘才终于出声。

她声音很轻:“你的家乡,是什么样的?”

“我们那里有五大州,分别叫西荒,东夷,北海,南沼,中州。五州的外部,则是包围着一片广袤无垠的星星海,里面有无数星辰,也有无数正在生长成熟的小世界。”

“至于我,则来自西方的一州,名叫西荒——不过我们本地人,更习惯叫它大荒。”

“大荒有星罗十六部,受另外一州的君主管辖,而我便来自十六部中最西方的雍部,氏族名叫白象氏族。”

对她这一问,谢挚并不意外,尽可能说得详细而又浅显易懂。

“……怪不得你当初说自己来自白象氏……”

嫘喃喃地说,神色黯然,她那样博学,也从未听说这个名称,“原来是这个白象……”

谢挚默然。

愧疚感蒙上心头,她不知道该如何答这句话,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嫘的泪眼。

“你是怎样长大的,后来遇到了什么,又是怎样来到……我们这里的?”

嫘脸色苍白,还要强撑着心情继续询问。

“都告诉我,好不好?”

她勾着谢挚的尾指,恳求似的:“我想知道。”

第218章 谜底

“……之后,眼睛婆婆为救我,神话屋的房间受到了损坏,我承婆婆之托,这才进入神话屋修复。”

“没想到凤凰神王的谜题太难,提示又太过模糊……我愚笨,怎么也解不出来。”

谢挚转过脸来,面向嫘,神色平静。

“到今天,我已经在神话屋中,困守了十年了。”

一阵清风拂来,翡翠似的海浪在崖下哗的一响。

她们刚来到山崖时,月亮才刚刚西出;现在,明月已经升至了夜空的正中央。

已近凌晨了。

谢挚答应了嫘的请求,告诉了她自己的全部过往。

谢挚虽然年轻,可是她的过往无疑颇为起伏跌宕,真要述说起来,恐怕一晚上也说不完;

她不愿过于强调自己所受的苦,也觉得自己的过去实在没什么可提之处,因此只是挑拣了一些重要的事情来讲,将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勾勒出一个大致轮廓,至于那最惊心动魄的潜渊身死,她反倒说得轻描淡写,几句话揭过了。

但终于讲完之后,谢挚还是感到一阵如释重负的松快。

她总算也没有骗嫘姐姐。

嫘自谢挚开始讲述时,便完全沉默了下去,并不插言,只是默默地仔细倾听;现在谢挚讲完了,她还是久久没有声音。

还在垂着头,身躯轻微地颤抖。

猛地说这么多,对神话屋的原住民来说,果然还是冲击太大了吗……

谢挚有些不安,她怕嫘接受不了,自己从小生活长大的地方居然不是真实,而只是一个神话故事,不由得紧张地去寻女人的答复:

“嫘姐姐……?”

将嫘发颤的肩膀扳过来,对上的是一双含泪的眼睛。

温婉的女人什么都没有多问,只是饱含怜惜地顺势倾身过来,满眼盈泪,怕将她触碎了似的,轻轻抚她脸颊:“疼吗?”

“……哪里疼?”

花朵似的馨香接近了她,谢挚恍惚了一下,一时没明白嫘在问她什么。

“全部。”

嫘抚摸着谢挚的脸,手掌往下,虚虚地覆在她脖颈的金印上,用指尖一点一点描摹罪字的笔画,动作慢而轻柔,好似在想象谢挚被刻印的时候有多疼。

太近了……

嫘姐姐离她太近了……

这是危险距离。

谢挚呼吸一紧,僵硬地绷紧了肩背,一动也不敢动。

她感到被女人抚到的地方,都微微地麻了起来,阵阵发痒。

“当初刻印的时候,疼吗?”

嫘仰起脸,心疼地问她,目光中含着无限怜惜。

“这里……”

手指划下去,点到谢挚胸口,谢挚整个人都抖了抖,“还有这里……还疼不疼?”

说的是她当年剖心取种的伤口……

“不……”

谢挚咬唇,心中慌乱而又无措,稍稍后仰了身体,好离嫘远一些,也让自己不那么心慌,“不、不疼……我……习惯了……”

她之前也想过许多次,倘若自己告知嫘姐姐真相,嫘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想过嫘会震撼,会不相信,会失望于她的隐瞒,从此与她断绝关系,甚至最差,会因为难以接受而陷入疯狂,但她怎么也没想到……

嫘姐姐知道了一切之后,竟然别的什么也没有追问,只是问她“疼不疼”。

她什么也不在意,就只在意这个。

她更没想到,嫘姐姐会伤心哭泣,只是却不是因为自己所处的世界是神话,而是因为……她。

谢挚心中发颤,眼眶发酸,也几乎要落下泪来——嫘姐姐分明是外柔内刚,看似柔弱,其实最坚强骄傲的人啊,在最困窘的时候也从没有流露出一丝脆弱,可是现在,嫘姐姐却因为她而流了泪。

当初宗主逼她剖心的时候,也没问过她一句疼不疼,没想到,今日却是被一个别人问出了口。

她何德何能,能得嫘姐姐如此爱重珍怜。

“别哭,小挚,别哭……是还疼吗?姐姐不该问你的……我不问了,不问了好吗?”

直到女人温凉的指尖贴上眼睑,慌乱地为自己拭泪时,谢挚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之间掉了眼泪,她慌忙低下头去,不让嫘看见自己哭的样子。

在她整理情绪的时候,她始终感到一股目光正在担忧地注视着自己。

是嫘。

谢挚听到女人若有若无的叹息声,极轻极淡,好像要化在海风中被吹走一般,遗憾且又落寞。

她再抬起头时,嫘已经恢复了平常温柔可亲的姐姐模样,见她望向自己,便朝谢挚轻轻一笑。

如果不是她眼眶还有些发红,谢挚几乎要分不清,是不是之前嫘的哭泣,只是自己的臆想了。

嫘将一块洁白的手帕递给谢挚,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给你,小挚,擦擦吧。”

“嗯……”

谢挚一时有些辨不清嫘现在的情绪,一边惴惴地揣测,一边将手帕接过来,擦了擦眼下,又乖巧地递回去:“姐姐,我好了。”

嫘便温柔地笑。

头顶的月亮很亮,海水仍旧在轻轻地摇,精卫鸟夜间也不休息,还在不停地衔石填海,两人之间忽然又陷入一阵沉默,谁也没再说话。

坐在谢挚身边抱膝良久,嫘忽然问:“你还喜欢她吗?”

谢挚一直都在默默关注嫘的动静,闻言一愣——这问题,对她来说,也颇不好回答。

虽然嫘没有明说,但谢挚自然也知道,她指的是……宗主。

她思考了一会儿,才摇摇头,轻声道:“我不知道……”

其实,连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还喜欢宗主。她对宗主如今的感情很复杂。

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那段过往,她心中并没有完全放下。

海风吹起谢挚的头发,“或许是不喜欢了吧……*但是不管我还喜不喜欢她,我都不可能再和她在一起了。”

宗主一直都在骗她,说的话半真半假,还间接逼死了笋子……所以就算再喜欢她,谢挚也不会回头。

有人可以被追回来,可她不是那样的人。

嫘默然良久,垂下眼,轻轻道:“她可真幸运。”让她好羡慕。

羡慕小挚喜欢云清池,那个听起来仙子似的仙宗宗主,对她用情如此之深,直到这种地步还不能忘怀,更羡慕她能见到少年时无忧无虑明亮肆意的小挚,那时小挚还没受到伤害,想必,一定要比现在活泼开朗很多……

那样的小挚,她还没见过呢。

好不公平。

是不是,如果她不是在神话屋遇到小挚,而是在五州,在一个别的地方,遇见还在少年时的小挚,小挚的心上人也能是她呢?

谢挚不知道该怎么答这句话,只得沉默。

两人在山崖上静静相依而坐,周围只有海的声音。

在谢挚面前不远处,精卫又气喘吁吁地返了回来,变为绿发小女孩模样,在齐腰高的土堆上抓了一大把土石,化鸟跃崖而去。

“真没想到,原来我是在一个故事里。明明,一切都那么真实……”

嫘感慨地说,面上却并没有什么失落迷惘。她向来是很洒脱的。

谢挚也随之一叹:“其实,又焉知我不在什么故事里呢……”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这样愚钝,也分不清,管不了,我只想着,把握好自己所能触及的现世,便好,这已经算很了不起了。”

嫘便也认同地颔首。

她们两个人许多想法都很相似,这十年来聊天谈心,总是互作补充,常常以相视一笑作结。

友人易得,知己难寻。

精卫鸟又扑棱一声飞回来,那女孩对她们两人视若无睹,一刻也不歇息,又奔回那齐腰高的土堆。

谢挚放空自己,望着女孩忙忙碌碌。

“小挚,你有没有想过……”

又静坐了片刻,嫘才开口。

即便……她和小挚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但她还是不想放弃。

想试一试。

嫘侧过脸,凝望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声音温而柔软,含着一些循循善诱的意味:

“有些时候,最明显的东西就放在你眼前身边,可你偏偏从未留心注意过……因为你的心完全放在另外一个地方,以至于将它竟然忽略掉了。”

她在委婉地告诉谢挚,或许她们之间并不是毫无可能,而是她之前一心解题,以至于忽略了她的心意。

“……”

精卫又抓了一大把土石,飞下山崖。

女人温柔的话音灌入耳朵,又渐渐淡去,但并未消失,而是仍旧在心间悠悠地来回震荡,如同波纹散开。

脑海中一道惊雷猛地滚过,照得心中一瞬雪彻大亮。

谢挚霍然起身。

那土堆,她初入神话屋时,精卫就在不停地取土;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精卫鸟也抓取了十年,但它还是不见缩小,仍旧与那女孩齐腰高。

土堆有问题!

是的,是的……嫘并没有说错……她的确就是被一个事物完全吸引了注意,以至于对放在眼前的最明显的细节,反而丧失了敏锐与观察力,竟然被自己的思维误区所误导限制,困死在神话屋里整整十年。

她想通了,她全想通了!凤凰神王的提示是正确的!

“你怎么了,小挚?你发现了什么?”嫘也站起身,担忧地问。

她方才说完那一番话,原本是期望小挚能有所感悟,给她一个试一试的机会,但小挚却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一瞬之间脸色变化多次,此刻的神情更是复杂难明,善解人意如她,竟也辨不分明。

似是喜悦,似是懊恼,又似是哀伤。

……为什么哀伤?

谢挚没有回答嫘的问题,只是轻轻步上前去,走到那土堆旁边,弯腰抓了一把土石,均匀地撒在脚下。

几息过后,被她洒在脚下的土石竟然凭空增多了一些。

再看那土堆,还是与她抓取之前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这土会自己增多……”

嫘将一切看在眼里,震惊地低语。

就在这时,崖后传来了一阵响动。

谢挚与嫘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黑瘦的老人慢慢地爬上了崖,赤着两脚,拄着木杖,满面风霜愁苦。

嫘惊讶不已,跟谢挚对视一眼,迎上前去,问:“老人家,您是从哪里来的?哪个氏的人?”

那老人先将身体撑在木杖上休息了片刻,才有力气答嫘的话:

“唔,我来自……有崇氏,从南方来,名叫鲧。”

「洪水滔天,鲧窃天帝之息壤以堙洪水。」

第四个神话出现了——鲧窃息壤!

他的声音很沙哑:“我们那里发了洪水,很大的水,氏人都活不下去了,所以我得……治理它……”

老人往前面看了一眼,“我此行,便是来问天帝借息壤的。”

“听说息壤可以自己生长,永远也不会耗尽……”

说到息壤,他眼里才放出了希望的光,好似已经看到了家园恢复安定的美丽模样:“只要有了它,我就能堵住洪水,叫它再也不泛滥,我们的氏人也能好好地生活啦……”

“天帝不在这里,这里只有天帝的女儿精卫。”谢挚道。

鲧立即惶然:“啊……怎么会……那……那我该怎么办?借不到息壤,洪水怎么能治得好呢?我……”

“精卫现在去海上了,你可以自己将息壤带走,没人会知道。”

“啊……”

被谢挚稍一点拨,鲧的神情渐渐化为坚定。

他深深地望了谢挚一眼,将佝偻的身体一弓到底,谢道:“多谢你指点,我这就去取息壤!”

“哪怕是偷,是盗,我也一定要把洪水治好!”

鲧在土堆上抓了一把泥土,小心翼翼地放在怀中兜好,朝谢挚再次道谢之后,拄着木杖匆匆离去。

没过几刻,精卫便回来了。

女孩的感官极敏锐,尽管土堆看起来还是与她出发时一样高,但她还是发现了不一样。

“有人盗走了息壤!”她惊怒地尖叫,“那是我父皇送给我的!”

精卫化为鸟身,如箭梭一般射入云霄,眨眼便消失在云层当中。

“我要告诉父皇,要他重重处罚盗走息壤的贼人!”

于此同时,整座神话屋也微微一震。

那股清风似的波动重又传了过来。

「鲧盗堙息壤,招帝震怒。」

波动聚集在一起,凝成一个红裙戴簪的美丽女人。

“祝贺你,神话的阅览者,解开了真凰的谜题。”

时隔十年,凤凰神王的神识终于重现。

谢挚苦笑。

她是最后解开了谜题不错,但也花费了十年的时间……

即便胜出,也没什么可骄傲之处,只是惨胜而已。

第一条提示,第一印象很重要。

第二条提示,要留心细节。

第三条提示,你最相信的前提可能并不正确。

她之前的猜想是正确的,第一印象,的确指的便是刚进入神话屋时看到的第一幅景象,但她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她不该只在识海中反复观看回忆,那样的话,哪怕将这回忆看上成千上万遍,也发现不了秘密所在。

因为第二条提示所指的细节,正是那永不消减的土堆。

而这,却是任凭看多少遍回忆,都察觉不了的。

她必须得亲自来到实地,而不是一味地观看回忆。

至于后来,谢挚也的确常来山崖上静坐,可是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太过熟悉,反而无法注意到微末的细节,就这样错失了眼前的谜底与答案。

至于第三条提示,“你最相信的前提可能并不正确”……

她最相信的前提是什么呢?

是眼睛婆婆告诉她,损坏了三个房间,导致三个神话陷入了混乱。

但其实……并不是三个房间,而是四个房间,陷入混乱的神话也不是三个,而是四个。

「隐藏的神话,其四,鲧窃息壤。」

眼睛婆婆身为狐族,对真凰的法宝也并不熟悉。

她弄错了信息,导致谢挚也从头到尾陷入了思维误区,以为只有三个神话需要解决,根本没想到,还有多余的神话也须处理。

所以,并不是三个神话互相串连,而是两两一组——

一组是夸父逐日与后羿射日,另外一组,则是精卫填海与鲧窃息壤。

这才是正确的排列。

怪不得,之前不论她怎样尝试将精卫填海接入夸父逐日,都不能成功,原来是因为,它们根本不是一组的……

牛头不对马嘴,完全是从最根本上就搞错了。

谢挚在心里为自己所做的那些奔忙与无用功而叹息。

偏偏凤凰神王还要来扎她的心,女人很奇怪地扬起眉,似是不能理解:

“我真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一道题,为什么你竟然能解十年?明明,为照顾你们人族的普遍智力,我已经在尽力调低难度了……”

第二组神话都不用谢挚串连,只要她发现“隐藏的神话”便好,她都提示得那么明显了,谢挚居然还用了十年?

唉,人族真的很不聪明……太一怎么会喜欢他们?凤凰神王惋惜地想。

“……”

现在回头再看,谢挚也觉得之前去山崖那么多回,愣是没有发现玄机,这一点很令人惊异,可是身在迷局中之时,又怎能看得清呢?

豁然开朗之前,是四处碰壁。

“但总之,还是要恭喜你,终于解开了我的谜题。”

神王一挥手,一片流淌着金光的火红羽毛便飘然而落,缓缓坠在谢挚掌心。

“与你一片我的尾羽作为奖励,凭着它,你可以去真凰仙岛,让他们满足你一个心愿——只要真凰力所能及。”

“真凰的谜题已经解开,神话也已修复,谢挚,你可以离开神话屋了。”

说完之后,凤凰神王的身影就缓缓消散,只留下手捧真凰羽毛的谢挚独自出神。

她握了握拳,感受到体内道宫宇宙在十年后终于又恢复了运转,指尖腾起一缕灭绝气,又将它掐灭。

伴随着神王的离开,她的修为也回来了。

一道光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谢挚身后,等待着她推开离去。

回头看去,光门伫立的位置,与她当年进入神话屋时也一般无二。

她可以离开了。

但谢挚心头,却没有应有的激动狂喜,反而只有一片失落难过。

假如她离开的话,她就再也见不到……嫘姐姐和辛她们了……

“你要走了吗,小挚?”

嫘出声询问,语气竟是出奇的宁静。

她在方才也看到了一切,包括凤凰神王的出现与消失。

这正好可以印证谢挚告诉她的那些事。

谢挚不敢看她,将手指攥了又攥,闷声应:“……是。”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一味留在神话屋里。

“那么,你便走吧。”

嫘笑了笑,走过来替谢挚仔仔细细地抚平衣领,像一个替妹妹送行的姐姐,又像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

她人纤柔,但并不矮,比谢挚还稍高一些,这个身高差很适合亲吻,谢挚一抬眼便能看到嫘低垂的眼睫,像鸟儿的羽翼。

“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你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抱负,还有未完成的托付,未报答的亲长,我不该留你,我也不会留你……”

替谢挚整完衣领之后,嫘稍微退后了一步,欣赏似的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

“好漂亮,我们小挚。”她柔声说。

而且她知道,就算她留,小挚也不会答应的。

她不想小挚为难,所以送别的话,她可以来主动说。

谢挚立在原地,任由她为自己整理,眼泪无声地滚下来。

“嫘姐姐……我……”她听到自己极力忍耐的哭腔。

嫘却不答,只是笑着推她:“怎么啦?干嘛哭呀,这是一件高兴的事情,不要哭,好吗小挚?快回去吧,眼睛婆婆在外面等着你呢,她一定很担心你。”

谢挚被嫘半哄半劝地带到光门门口,她在门前驻足回身,已经泪如雨下。

……嫘姐姐为什么不劝她留下呢?

她是很听她的话的,如果她劝,说不定她真的会——

“快进去吧,不要再耽搁了。”

嫘在光门前一步站定,微笑着招手,眼里却也泪光闪烁。

“走吧,小挚。门后才是你真正的家。”

明明只是一步的距离,却好像隔着一条银河。

她们之间,有虚幻与现实作阻隔。

“小挚!”

在谢挚要推门离开的最后一刻,嫘忽然叫住了她。

“你对我有动过心吗?哪怕是一点点?”

不待谢挚回答,她却已经自己很快补全了问话。

“我知道,你没有……你只是拿我当姐姐。”

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

毕竟她是聪明的人。

嫘忽而含着泪笑起来,扑上前来,捧着谢挚脸侧,将唇印在谢挚唇上,一吻即放。

“可是不要紧,”贴着谢挚耳畔,嫘轻轻道:“现在,你就永远也忘不了我了。”

这是小挚第一次被人吻唇,是在她这里,而不是云清池,也不是别人。

凭这个,小挚便会永远记住她的……小挚是好孩子,她知道。

“我对你而言,将不再是神话里几笔平淡的字句,而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喜憎好恶,自己的经历过往,自己的血肉感情……小挚……要记住我,一定要记住我,好吗?”

颤抖着,一滴泪被她蹭在谢挚颊边。

“帮嫘姐姐一个忙,替我告诉十六岁时的小挚,不要伤心,不要难过,以后还会有很多人爱你……”

嫘最后朝谢挚笑了一下,眷恋而又温柔地注视着她,轻轻将她推出神话屋。

光门在谢挚眼前关上。

“云清池不喜欢你,我喜欢你的,小挚。”

第219章 狐使

谢挚被推出神话屋后,等待已久的眼睛婆婆立即迎上来。

“姜微!”

扶住谢挚的肩膀,老人关切道:“你怎么样?有受伤吗?可有在里面遇见危险?”

“……”

颊边冰冰凉凉,是临别前,嫘姐姐蹭在她脸上的一滴泪。

这泪,竟好像滴在了她的心上。

又咸又涩,带着不能与他人说的痛楚。

谢挚抬手将它拭掉,又无意识地轻触唇瓣。

那个若有若无的亲吻还在心间反复震荡,女人含泪微笑的模样更是久久留在脑海,不能褪去,令她心神恍惚。

嫘姐姐说得对,就凭这一吻,她就永远也忘不掉她,一生都会记着她,念着她的……

“姜微?”

见谢挚从神话屋出来之后,久久不语,神色恍惚,对自己的问话也恍若未闻,只是对门默立,眼睛婆婆不由得有些着急,“你怎么了?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她以为谢挚在神话屋中遇到了什么大凶险,或者受了伤,可是看她外表,并无半点伤痕血迹,呼吸也平稳悠长,没有任何受伤迹象。

她这是怎么了?

像是这才听到眼睛婆婆的声音似的,谢挚的眉梢动了动。

她转过身来,面向老人,眼里的光渐渐聚拢,但还有些飘忽茫然,像一粒跳跃的烛火,虚虚地落在眼睛婆婆的面容上,仔仔细细地看了她好一会,才认出老人:“婆婆?”

她已经十年没见到眼睛婆婆了,如今忽然走出神话屋,竟对外界有一股陌生之感,好像有穷氏才是她真正的家园一般。

恍如隔世。

“哎,是我。你这是怎么啦?”

眼睛婆婆莫名其妙,她看出谢挚现在的状态不太对劲,可即便是见多识广如她,也想不到谢挚在神话屋里经历了什么,“怎么才进去神话屋几天,倒好似认不出我老婆子了似的?啊?你如今这记性这么差了吗?”

谁知谢挚却因为她这句无心之言而脸色大变,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臂,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您说什么?几天?才过去了几天?”

“……是啊。”

眼睛婆婆愈发茫然,她对谢挚出神话屋之后的举动颇为迷惑不解,应道:“自你进入神话屋后,不过过去了十天。”

……十天。

谢挚面色发白,松开老人,往后跌了一步。

这两个地方的时间流速……不一样……

神话屋里过去了十年,外界却才过去了十天。

五州一昼夜,屋内已一年。

可她确确实实,在神话屋,在有穷氏生活了十年。

她与嫘姐姐共同培育过十年新蚕,看它们从幼虫长到结茧,好奇地听过春蚕食桑时沙沙的声音,有如细雨落盘;

有穷氏族人盛大的春猎已经举办过十载,每次辛猎得的猎物都遥遥领先;

也曾成百上千次地独自坐在山崖上,看精卫填海,听滚滚涛声,到最后精卫甚至习惯了她的存在;

夸父化为的山岭每逢春日都会开满桃花,直到初夏还久久不败,这时将桃枝折回去送给嫘姐姐,女人羞涩的笑颜便会比世上任何一种鲜花都更加好看……

可那都不是真实,只是场……神话屋为她造出来的幻梦,仅此而已。

到底哪个世界是真,哪个是假?她现在所处之地,是否同样也是一个故事呢?……

错乱感充满着谢挚的心,让她心乱如麻。

“姜微,你到底是怎么啦?神话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脸色很差……”

眼睛婆婆担忧地注视着她。

神话屋在谢挚出来之前,便忽然恢复了稳定,她惊喜之余,料想这必定是谢挚的功劳,谢挚在神话屋内一定已经修复好了破损的房间,马上就可以出来,便立即守候在房门口,等待谢挚归来。

谁曾想,神话屋是修复好了,谢挚却不太对劲。

早知道会这样,她倒宁愿让神话屋坏掉了。

“我没事,婆婆……”

谢挚勉强握了握老人的手聊做安慰,要她放心,“我只是……很累……我……我也不知道……”说着,声音又低下去。

她目光不复往常明亮坚定,反而如稚子般迷惘。

“总之,您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沉默了很长时间,谢挚才道。

她现在很需要这个。

眼睛婆婆虽然焦急担忧,但闻言也只能应下。

“去好好休息一下,别多想……姜微。”

临走的时候,老人轻轻地拍了拍谢挚的肩,又疼惜地摸摸她的脸颊,一如往常。

上一次被婆婆摸脸,对她来说,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谢挚在原地呆站了好半晌,才慢慢往自己的房间走。

一阵熟悉的清风在她身后拂来,像一声轻柔的叹息。

「黄帝居轩辕之丘,求娶于西陵之女,不应,逃之,往东海之崖,就居有穷氏。西陵女,嫘也,首创种桑养蚕之法,抽丝编绢之术,旨定农桑,法制衣裳,是以尊为嫘祖。」

谢挚身体一震,停住步伐,注意地聆听。

……是嫘姐姐。

最后一个神话,嫘祖始蚕。

神话屋为她送来了未能得见的故事结局:

「嫘终生不复婚娶,人或言之念黄帝也。临殁,问所愿,已不能言,含笑泪下,但指案边桃花。左右忙奉上,久久无声,视之,气息已绝半晌矣。」

眼睛婆婆拄着拐杖走出神话屋,顿了片刻,还是觉得不放心,又转身欲返回,看看谢挚怎样——

刚走到木屋门口,她便听到里面传来了一阵压抑至极的哭声。

破碎哀恸,悲伤得好像要呕出心血。

……是谢挚在哭。

老人的手僵在门前,许久,才长叹一声,默然离去。

那个孩子素来坚强自尊,她还从未见过谢挚哭泣……

出神话屋后,谢挚很长时间没有走出过自己的房间。

她闭门谢客,足有月余,连霜狼首领和饕餮都不见。

直到暑气彻底消退,秋风开始吹黄北海的草地,眼睛婆婆忧愁得连绣针也没心思捏起,奉命要将谢挚带给狐君的狐族使者也抓狂得掉了几大把尾巴毛之后,谢挚才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推开了小木屋的门。

秋日的爽朗气息扑面而来,原野上一片斑斓颜色,但并不萧瑟寂凉。

已经是秋天了啊。谢挚想。

她踏入神话屋的时候,还是夏末呢……

不知道神话屋里,现在是什么季节呢?

守在小木屋外百无聊赖的狐族使者见到谢挚终于出来,眼睛一下子猛地亮起,连身后的尾巴也因为过于激动而竖立了起来:

“谢挚!你总算出来了!你知不知道你让我等了多久!”

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很想强行破开小木屋,将谢挚直接掳走,可是又害怕眼睛婆婆,因此只得一只狐狸自己郁闷生气——要知道,哪怕是在中州,她身为尊贵的神圣种族,也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那可恶的人族却对她的怒气浑不在意,更不畏惧,只是淡淡地瞧了她一眼,便目光直接越过了她,不再看她。

狐族使者自觉受到了轻视,之前积攒的不满一齐爆发,愈发怒气冲冲,三两步走上前去:“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胆敢跟一位狐族不敬——”

话音未落,蔚蓝光芒便在女人的眉心处亮起,漆黑如墨的瞳孔笼罩住她:“噤声。”

“你太吵了……”

谢挚熄掉凝神法,笼住衣袖,神色淡漠。

“所以,我让你稍微安静一会儿。”

如同被掐住脖颈,狐族使者的话猛地噎住,碎在舌尖,再也说不出话来。

与此同时,她识海中与她容貌一模一样的一尊三寸小人如受重击,仰面扑倒在地。

谢挚方才用的术法她很熟悉……是凝神法!

狐族使者又惊又怒——虽然凝神法只是一个残缺的无用之法,但毕竟也是她狐族最伟大的君主元长青所创立的法术,谢挚怎会使用?!

而且谢挚非但会用,竟好像……竟好像……对凝神法的领悟掌握比她精深无数倍,方才只是轻轻睨来一眼,便直接将她识海之中的凝神小人给震慑得不能站立。

这是本源上的压制……

谢挚的精神力,竟比她一个货真价实的纯血狐族要磅礴精纯得多!

闻声急急赶来的眼睛婆婆,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狐族使者怒视着谢挚,但神情中隐有忌惮;谢挚对狐族使者的目光视若无睹,只是平静地坐在小木屋的门前,望着眼前的草原。

“婆婆!”

狐族使者一见她便好像看见了救星,告状道:“谢挚,这个人族她方才攻击我!用的还是我们狐族的凝神法!”

“啊……这个……”

眼睛婆婆脸色僵住,尴尬一笑——她正是那个让谢挚学会狐族凝神法的罪魁祸首。

“想必是你看错了吧?人族怎会我狐族的术法呢?”

她开始面不改色地编瞎话,哄骗自己初出茅庐的年轻小辈。

使者还欲争辩,老人便已经轻车熟路地拉着谢挚走进小木屋,再把门飞速关上。

“使者,请明日再来吧!”

透过门缝,眼睛婆婆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明天,明天我一定让谢挚启程,前往狐族的领地!”

“……”

好不容易谢挚终于出来了,结果还要再等一天!

久久出使不回,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狐君要把她的皮扒下来了……

狐族使者面对紧闭的屋门欲哭无泪——公主殿下也太偏心了!。

简单休整了一日,谢挚去了一趟丹凤城,和霜狼首领、英招王他们简单地告别之后,她便正式动身,踏上了新的旅程。

与她一同前往狐族领地的,还有阿狸和小毛驴。

阿狸,是眼睛婆婆要将她送去狐族的领地寻求庇护,在之后的五州大乱之中得以避祸安身,保全性命,小毛驴则是作为谢挚的坐骑随行。

虽然在临行前,由于畏惧狐族,不愿前往他们的地盘,小毛驴曾经放声大叫了整整一天,以奇高的音量表示自己的坚决抗拒,但谢挚心如铁石,愣是晾着没管它,由着它不停驴叫,它最后叫累了,也就蔫头巴脑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菩萨呀,这女人自从在神话屋里去了一趟之后,给人的感觉更可怕了……!天知道她在里面经历了什么!

悄悄打量一眼谢挚,小毛驴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又赶紧把头垂下。

至于饕餮,它本来十分纠结犹豫,既想跟着谢挚保护她,又想留在北海——它很喜欢北海的风土人情,想在这里安家长住。

这里有各式各样的生灵种族,大家都不畏惧讨厌它,而是一致地亲近喜爱它,它在这里既不是什么可怖的凶兽,也不是应该随着前朝一道灭亡的孽畜,只是一只勇敢可靠的雪白巨犬,是谢挚的坐骑与伙伴。

它喜欢自己的新身份,同时也想为北海出一份力,留在这里,继续保护这片古老的土地,捍卫白浪河的和平与安宁。

在谢挚的劝说下,饕餮最终选择留在了北海,陪伴孤单的眼睛婆婆。

大白狗早在谢挚动身那天的早晨便开始哽咽,蹲坐在小木屋前面,眼泪像珠串一样滚下来,连毛也哭湿了一大片;

直到它看见谢挚和眼睛婆婆一起走出来,原本的小声哽咽便又猛地一大,变成了嚎啕大哭。

“得啦,”眼睛婆婆又好气又好笑,抬起拐杖敲狗脑袋,“总是哭,总是哭!丢不丢脸呢!”

饕餮哭得没法答话,竭力凑过去舔谢挚的脸颊,将眼泪蹭了谢挚一脸一身。

谢挚无奈地推开它,心中柔软,又揉揉饕餮,安慰道:“别哭啦……以后还会再见面的呀……又不是见不到了,嗯?是不是?”

“不……不对!你长得这么好看,还去狐族的领地,狐君一定要你当她的妃子,把你留下来……!这样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而且就算你回来,你还要去东夷,回西荒……那么忙,怎么还能想得起我呢!”

越想,饕餮便越悲从中来,哭的声音越大了。

“我……我特别了解狐族,我主人当年、当年……就喜欢一个狐女……被她迷得晕头转向……”

它一边大放悲声,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听到这话,饕餮身后的眼睛婆婆嘴角抽了抽,又有点想用拐杖敲狗头了。

第220章 史诗

说完之后,饕餮又去拱阿狸,舔舐女孩的泪水:“别哭……阿狸……别哭……”

谢挚平日繁忙,难以得闲,而眼睛婆婆虽然极疼爱阿狸,但她素来面冷嘴毒,对阿狸管教严厉,是以阿狸或多或少对老人有些畏惧。

综合下来,其实每天陪伴阿狸玩耍最多的,竟是精力旺盛的饕餮。

她们两个一个前朝凶兽,一个半血狐族小女孩,竟然也很能玩到一起去,饕餮非常宠溺阿狸,心甘情愿地载着她到处跑跳玩闹,既是玩伴,更是朋友,相处两年多下来,如今感情很深。

因为近在眼前的离别,粉发女孩也怏怏不乐,此刻正在咬唇抽泣,泪眼汪汪地凝望着眼睛婆婆,期望老人回转心意,能够忽然留她不走。

她不想走……

不想离开北海,更不想和婆婆、微姐姐、大白狗分开,甚至连小毛驴,她也很舍不得。

为什么婆婆非得要将她送到狐族领地去呢?

那里,那里她一个人也不认识,既没有亲长,也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一个生灵能叫她依赖……

虽然眼睛婆婆说,如今的狐君是她的姑母,可以信任,也会庇护于她,可是比起一个素未谋面的姑母,她自然还是喜欢婆婆。

比起什么安全与活下来,她倒情愿死在眼睛婆婆身边,只要她能陪着她,她便什么也不惧怕。

只是,这期望还是破灭了——眼睛婆婆默不作声地垂下头,避免接触到女孩的凄楚目光,给她不能实现的幻想与期盼。

谢挚从此刻的阿狸身上,也忆起了几年前离开大荒与族长分离的自己,不由得心中叹息,走过去轻轻将女孩抱起,放在小毛驴背上,为她拭泪。

她没有多说什么大道理,让阿狸止住哭声,只是直接将阿狸揽入怀中,一手抚摸她后脑,柔声道:“没关系的,不用忍眼泪。”

“哭吧……阿狸。微姐姐在这里。”

与其压抑克制,倒还不如让阿狸一气将悲伤难过发泄出来,那样比当时忍而不发,之后一生记念,要好很多。

像是被谢挚的哪句话所触动,女孩抱着她腰身的手臂一颤,终于再也忍耐不住,肩膀一抖一抖,抽泣声渐大。

泪水打湿了谢挚的衣襟,她被阿狸的哭声也引得有些眼酸,轻轻仰起脸来,手指落在女孩柔软的头发上。

哭了好一会儿,小孩子身体弱,禁不住这样激烈的感情起伏,阿狸哭累了,伏在谢挚怀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得还不踏实,仿佛还在惴惴,腮边挂泪,耳朵低垂,阿狸在梦中喃喃自语,说的梦话也是“不想离开。”

眼睛婆婆背过身去,将拐杖攥紧,没有说话。

明明,婆婆也舍不得阿狸……

谢挚轻叹,抚了抚女孩汗湿的额,将精神力化为丝缕温流,缓缓渡过去,将她的噩梦与忧思打散,助阿狸睡得更沉。

在很久之前,于雍部的庭院,她也曾问过*牧首大人,为什么大家就不能永永远远在一起,一直开心幸福,博学智慧如牧首大人,当时也不知该如何答她。

现在,她也成了面对孩童相似疑问的大人了。

世事难得圆满,谁也逃脱不开。

将睡熟了的阿狸轻手轻脚地放上小毛驴背上的软鞍,秋日风寒,谢挚又解下外衣,为女孩盖在身上,这才重新回到眼睛婆婆身边。

“睡着了?”

眼睛婆婆抹了一把脸,转过身来。

“睡着了。”谢挚知道她问的是阿狸。

“睡着了,那就好。”眼睛婆婆喃喃地说,像在安慰自己似的,“睡着了,就不难过了,也就不用……”

谢挚截住她的话:“您不去送送阿狸吗?”

“不去。送了,也只能徒惹她伤心……”

老人的白发在风中晃动,像衰败的草丝,“要是有可能,我倒愿意她就此恨了我,怨我心狠,才好。”

恨她,怨她,就不会在想着她,念着她了。

谢挚又静静地望了婆婆片刻,直到狐族使者催她快点动身,不要再耽搁,这才转身欲走。

“对了婆婆,还有一个东西我忘了没给您——”

刚一转身,她又仿佛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将手里一个小物件放到老人手中:

“这个给您,是您一位故人托我捎给您的。”

……故人?她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故人?

眼睛婆婆闻言一愣,下意识便用神识扫向手中物,这下却猛地变了颜色。

她浑身僵硬,心却怦怦急跳,四肢冰封似的呆在原地——

是一枚陈旧的发簪,上面雕着古朴的纹路,那纹路却并不属于本朝,而是来自殷商。

这是她年轻时珍爱的发簪,曾由她的爱人与妻子,那阴郁美丽的殷商末君,为她挽起式样繁复的高髻,亲手佩在发间。

华簪配雪发,如同雪地里金盏闪耀,极为相称。

欣赏着狐女的绝代风华,暴君眉间的厉色才终于头一次消褪,软化为款款柔情。

“阿狸。”

她唤。

“我的小狐狸,我的王妃。”

被她刻意遗忘的过往记忆如云海一般翻上心头,让她眼中心间登时雾茫茫一片。

紧紧攥着那枚发簪,眼睛婆婆抬起头,泪无意识地自她被烧灼得皮肤纠结在一起的眼部滚落。

她如今,很难看吧?

“……故人……”

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她听到自己粗哑难听的声音:“故人是谁?”

“商君子铭。”

脑中嗡嗡震荡。

在恍惚之中,眼睛婆婆似乎听到了一声谢挚轻轻的叹息,那年轻的人族默不作声地俯身过来,将颤抖不止的老人揽在怀里,眼睛婆婆这才发觉,自己正在止不住地哭泣,冰凉的泪水沾湿了谢挚一肩。

缓了好一会儿,神智才渐渐回到她的身体,她神思恍惚,一颗心像在河里沉沉浮浮,终于想起了要紧处,抓着谢挚问:“……你是怎么知道……知道我是……”

明明她自认为伪装得很好,脸,声音,甚至乃至气息,都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哪怕是曾经见过她的饕餮,如今站在她面前,也认不出她……可是谢挚却……

谢挚安静地望着她。

眼睛婆婆辨出,她目光中含着一种沉重的东西,并不是同情,更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理解的宽容。

或者是共情心?她说不清。

她真心实意地为她的一切遭遇感到难过。

“我之前就猜测过很多次您的身份,还望您不要见怪。”

谢挚轻声道:“您也知道,我之前经历了什么。我如今很难再完全相信别人了。”

“……嗯。我知道。”

“我猜想,您在狐族中应当地位颇为尊贵,以至于敢于向一个外族,也即是我,传授狐族的术法,而不畏惧狐族的追责;也敢铤而走险,在北海养育阿狸,狐族最厌恶的混血儿。”

“……继续说。”

“后来我也曾陆陆续续地试探过您许多次,有一些您察觉到了,有一些则没有。但对您的身份,我确实逐渐增加了肯定的信心。”

“比方说,在饕餮化为原形的时候,您一点也没有惊讶,更也没有意外;之前在潜渊边缘,我与人皇对峙之时,也曾提及殷墟旧事,您当时就在我旁边听着,我确信您将我与人皇的对话听入了耳中,可是观您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由此,我便猜测,您或许之前就见过饕餮,也知道殷墟的存在的。”

她有条不紊地继续一条条阐述自己的猜想:

“至于阿狸,应该则是您和商君的女儿吧?她之所以能够活过万年,仍然只是稚子,是因为您怕她受到伤害,因此将她常常放在神话屋中,对吗?”

“我曾测过阿狸的骨龄,发现她的年龄确实不大,既没有伪装,也没有逆转青春的迹象,而是真正的孩童。”

“为她取这个名字,阿狸,则是为了纪念您与商君之间的感情,也为了怀念过去的自己。”

模仿着神剑劈下,谢挚用手指在空中轻轻一划。

“我听说,空间与时间,实是一体两面,太一神的惊世一剑劈斩下去,甚至曾在太古战场里产生了时空缝隙,让进入者有可能与万年前的古人见面交谈……”

“那么同样的,作为凤凰神王亲手铸造出的空间法器神话屋,内部应该也有一些房间可以停滞时间,或者时间流速极慢。”

“……就像我的小鼎一般。”晶莹剔透的碧绿小鼎被谢挚捏在指尖。

经历过此次神话屋一游,她也终于可以确定,将空间法则运用到极致,便可以改变时间。

谢挚全说中了……眼睛婆婆兀自消化了片刻,仍旧难以置信:“……就凭这些,你便能猜中我的身份?”

那样的话,谢挚的洞察力与敏锐直觉,真是到了让听者心惊的地步。

“那自然不是。”

谢挚摇了摇头,笑道:“我还没有聪明到那种地步……这些细节只能说明,您与殷商旧事有关,也不一定就是帝子铭的狐妃。”

“只是殷墟之中,帝子铭曾反复唤过‘阿狸’;来到北海之后,我又听到您给阿狸,起的也是同样的名字,这才终于将您与狐妃联系起来。”

眼睛婆婆同样聪明敏锐,立刻抓住了谢挚逻辑中的漏洞:“但我狐族有大溯回术,可以逆转生灵寿命青春,几近完美无瑕,骨龄只有专门的宝具才能测得精准,你为什么不怀疑是你推断有错,阿狸才是年龄缩小后的我,而我只是一个保护她的长老之类呢?”

“我自然有怀疑过。”

谢挚坦然承认道:“事实上,我有很多猜测……甚至直到方才前一刻,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想的到底是不是对的。”

“但您将最终的答案递给了我,不是吗?”

“不是我的功劳,而是您,自己向我承认了您是狐妃。”

谢挚若有所指,含笑点了点肩头的泪痕。

“……”

那纤弱狡猾的女人望着她,目光婉转,唇角噙笑,在这微笑里,眼睛婆婆恍然明白过来,直到刚刚,谢挚将发簪以故人之名递给她时,还在试探她。

倘若她不是簪子的主人,怎会甫一看到它便心神剧震,为之失神恍惚,竟至失态落泪?

她那时,以为谢挚已经知道了全部,没想到那还是谢挚下的棋子之一……

谢挚没说错,是她自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但这不能怪她,要怪就怪……人族太狡猾。

谢挚在人族当中,其狡猾更是一骑绝尘,出类拔萃。

“……姜微,你呀你,你可真是……!”

眼睛婆婆又气又笑,抬杖欲打,看着谢挚的脸庞,手臂到底还是没有落下。

不舍得打她,但又实在是气得牙痒,老人只好轻轻将拐杖戳在谢挚腰间,稍一用力,谢挚便连连告饶:“对不起对不起,婆婆,我不该试探您……”

“还有呢?”婆婆的拐杖还是没收回来。

“不该……用这种事情试探您,这是我的错。”

想了想,谢挚又连忙补充强调:“但我并没有不信您!真的。”

眼睛婆婆似被她逗笑,唇角扬起,又落下,终于还是叹息着放下拐杖,疲倦地撑住眉心轻揉。

“……她,”老人低低地问,她没说帝子铭的名字,只是以“她”来代替,“跟你说什么没有?”

谢挚自然也知道她在问谁。

圣花崩塌的景象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商君赤足散发,白衣飘荡如流云。

“她说……”

学着帝子铭的语气,谢挚低声道:

“子铭很想阿狸,一直都想,从未忘记过。”

仿佛当胸受了一刀,极为疼痛一般,眼睛婆婆捂着心口,深深弯下腰去。

谢挚看到,有晶亮的东西一滴两滴,落到她们脚下的草地上。

她移开眼,背过身去,让老人得以不顾忌自己,放声哭泣。

至于眼睛婆婆如何受伤毁容,如何带着阿狸隐姓埋名、辗转漂泊,谢挚并没有提。她不愿让老人再受到伤害。

眼睛婆婆原本的名字叫什么,婆婆没有说,往事已矣,如今也不必主动再去询问。

不论狐妃是谁,狐族的公主殿下又是谁,谢挚只知道,两年前收留了自己的人是眼睛婆婆,一个面冷心热的善良老人,而这就够了。

“发簪我已经交给您了,话,我也替商君带到了。”

她完成了帝子铭的嘱托,在圣花倒塌五年之后。

“婆婆,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望您珍重。”

“北海和婆婆,之后就拜托你了,饕餮。”

经过一脸呆滞震撼的雪白巨犬时,谢挚温声嘱咐。

虽然伤势未愈,饕餮可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仙人境。

它显然没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嘀嘀咕咕抱怨了很久的“狐狸精”就在它身边,严格来说,还算是它的救命恩人兼半个主人。

饕餮的眼泪往心里流——现在反悔说想跟谢挚走还来得及吗!

走到狐族使者身边,谢挚伸手轻拍小毛驴的脖颈。

“我们走吧。”

去狐族的路很远。

一路向北,行至丹凤城时,已近日暮。白浪河在草原上蜿蜒,闪烁着粼粼金橙波光,像鱼儿的鳞片。

借着残日的余晖,谢挚到底还是没能抑制住心中的感情,稍作驻足,朝丹凤城投去远远的一瞥。

然后她愣在那里。

丹凤城外正站着许许多多的各族生灵,沉默地遥望她离开的方向,都是她的朋友,她的伙伴,以及攻城之战中的战友。

既有熟脸,也有生人。

他们的神情都很严肃,含着难以察觉的悲伤,有小孩子还不懂得掩饰情绪,已经哭出声来。

谢挚用神识简单地扫过去一个大概,认出许多熟面孔。

阿赤玫,布鲁爷爷,霜狼首领,英招王,英招公主,她的学生们,甚至还有人参娃娃……

可能来了……有几千人?还是上万?

忽然这样是……做什么?明明,明明她并没有将自己要走的消息告诉北海生灵……

谢挚离开北海一事原本颇为隐秘,很少有人知道她要走,她不想大张旗鼓,惹得众人伤心泪下,只愿挑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悄然离开。

但没想到,她要离开的消息还是被传了出去。

来了不知多少北海生灵,为了尊重谢挚的心意,因此并不来接近她,而只是远远地站在城外,目送她离开。

谢挚还一眼看到了霜狼首领,她并没有以人身出现,而是化为雪白大狼模样,毛发在秋风中翻飞,宝石般的晶蓝眸子安静地凝望着她。

他们自发来为谢挚送别。

像是为了解答她的疑惑似的,阿赤玫抿着嘴唇挥挥手。

她身后的巨人都随之缓缓地拍响腰间圆鼔,布鲁爷爷轻轻弹起琴来,沙哑的声音开始歌唱。

“红日照在白浪河上,鱼儿的肚皮闪闪发光,夸父神抡起巨斧,像旋风一样!……”

……这是巨人一族人人都口熟能详的本族史诗,为什么布鲁爷爷忽然唱起这个?谢挚不解。

但接下来的歌词却很陌生,谢挚从未听过——

“上天赐下巴克撒,她来自那五州最西方。名为罪人何来罪,欺凌北海枉做皇!先教识字后斩锁,心血铸剑寒八荒,将贼寇驱赶出我家乡。天地忽复旧时样,我们的心里亮堂堂;丹凤城飞不起来,她才是草原上美丽的凤凰!”

……巨人的史诗有了新篇章。

《巴克撒颂》。

越来越多的生灵加入了歌唱,各式各样的音色汇集在一起,悠扬轻柔,好似波涛涌动。

在这久久不息的送别歌声中,谢挚眼眶发酸,深深呼吸,迫使自己转过身去,继续前进。

往前走。

不能回头。

早在她当初选择离开大荒之时,她的命运便已经注定了。

“走。”她命令身下的小毛驴。

小毛驴踌躇道:“可是,歌还没唱完呐……”

它对北海心怀留恋,不舍走得太快。

“歌是唱不完的……”

谢挚再次重复了一遍:“走吧。”

小毛驴只得犹豫着迈出步伐,不断悄悄回头探看。

歌声与草原在她们身后起伏绵延,渐渐趋于模糊。

再见,北海。

谢挚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