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夫子
“今天读点什么好呢……”
走进藏书阁,便是无数排高耸入云的细长树木,树干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珍贵书籍,等待着来者的翻阅,谢挚在藏书树林里漫无目的地散步挑选,看见感兴趣的名称便取下来放在怀里。
她将指尖在书脊上轻轻划过,被她碰触到的地方都如萤火一般缓缓亮起,“集部……《西荒蹄类灵兽略》……史部……《正音神战考》……修部……《铭纹论》……哇!还有失传很久的《道宫辟海大术诀》……”
藏书阁中的典籍浩如烟海,都是由九轮圣人精心挑选,内容包罗万象,并不止修行典籍,凡人耗尽一生也不能阅遍其中十一,但修士们拥有漫长的寿命,却有无穷的时日可以在书籍中徜徉消磨。
中州其他地方都习惯使用玉简作为书籍的代替,但红山书院因为孟颜深喜欢收藏书籍,其藏书却大多是真正的纸质书,即便忽略其中记载的内容,这些古老的书卷本身也都非常珍贵。
红山书院里甚至还有学生沉迷书海不能自拔,直接搬进了藏书阁里居住——代价是为浣熊长老每天按时扫地擦桌,作为长住于此的交换。
谢挚之前来藏书阁读书的时候就见过这样的学生,那人瘦骨嶙峋,眼下青黑,偏偏还穿着一身白衣服,把谢挚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白日里撞见了鬼,后来对书院的风气熟悉了一些之后,才明白他们正是书痴,只能哭笑不得地自认倒霉。
“浣熊爷爷,就这些啦!”
她终于选好了自己要读的书,小心翼翼地踮脚放在高台之上,请浣熊长老察看。
坐在高台之后的浣熊长老推推眼镜,伸出黑色的小爪子翻阅谢挚选的书,越看越满意,笑着捋了捋胡须,“《五州游记三百年》,《殷商史探微》,《上古神兽琐忆》,《符文演推》……”
“噢?这里还有一本?老夫看看是什么——”
看清被少女特意藏起来的小书封面之后,浣熊长老方才还在欣慰的脸顿时拉了下来,“……《良妻十诫》。”
“夫子把这种书收进来干什么!那个不正经的老头子!老夫跟他拼命去!”
浣熊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义愤填膺地地竖起了尾巴,将那本小书按在爪子下拍了拍,连胡须都在一抖一抖,“你也是,怎么连这种书也能翻得出来?你来红山书院不为成良才,难道是为成什么良妻?哼!真是岂有此理!”
“我……”
就是、就是恰好看见了,觉得有点好奇,顺手就拿起来了嘛!没想到夹带在本大部头里还是被长老发现了……
谢挚又心虚又羞窘,连忙低头认错,“对不起!浣熊爷爷,我不该乱读书,我知道错了……”
“我要告诉夫子去,叫他好好管管你!”
浣熊长老余怒未消,又非常痛心疾首,抱着手臂继续训示羞愧难当的谢挚,“小孩子家家,不要整天想着什么情情爱爱,吾辈修行之人,当以道义与大爱为心中所向,你可晓得?”
“晓得,晓得!”
看着认错态度十分良好的少女,浣熊长老这才感觉没那么生气了。
它一提长袍跳下木墩,“跟老夫来,老夫为你亲自挑选一些合适的功法!再不要想什么良妻了!”
细细地问清了谢挚的修为境界和宝术符文,浣熊长老思索片刻,便挥动爪子令藏书阁的无数颗树木都哗哗抖动起来,仿若风吹叶响一般,数本书籍飞舞着飘落下来,精准地落到了长老的爪心。
“给你,拿回去好好研读罢!”
浣熊长老将小爪子背在身后,讲述了给谢挚这几本书的理由,“我观你天赋卓绝,甚至可与神兽天骄比肩,但修为进速太快,恐怕根基不甚牢固,日后易有缺憾。”
它介绍道:“今日老夫特为你拣选《磐石无转经》一部,乃是上古石神的传承,也是你们雍部定西城的遗蜕主人,与你颇有渊源;又兼《百回炼心咒》一卷,乃是东夷佛陀的无上心法,也是我中州千年前在正音之战中得到的战利品,这两本书可以助你修行根基坚固如石,心境安稳澄静,于你甚为合用。”
这严肃正经的浣熊长老虽然看起来像个可爱的吉祥物,但其实眼光极为毒辣,精准地点出了谢挚如今修行的最大问题所在,又对藏书阁中的书籍分布烂熟于胸,为她精心选好了合适的功法,简直相当于将修行的正路直接给她点出来,果实任凭她取拿,对谢挚帮助极大。
至少光凭她自己找,在藏书阁里再徘徊一百年,谢挚也一定找不出这两本书。
谢挚感激地冲长老深深鞠躬,“谢谢您!我如今正缺少这样的功法呢!”
“举手之劳而已,何必言谢!”
被欣赏的弟子如此郑重感谢,浣熊长老不禁暗中自傲,得意地翘起了小胡子,还不忘说教,“你只要少想着做你那什么良妻,老夫就宽慰至极了!”
话还没说完,长老眼前一黑,便感觉自己被莽撞热情的人族少女蹲下来抱在怀里拥了拥,甚至还亲昵地拍了拍它的背,“我记住啦!您的教诲,我一定不忘!”
“爷爷再见,下次我来阁里给您带糖果吃!”
谢挚放开它,抱着书卷欢快地跑出去,站在门口冲浣熊挥挥手,还甜甜地笑了笑。
“……哼。”
长老被她这一抱,连浑身的绒毛都炸起来了,身形直接膨大了一圈,显得分外可爱滑稽。
它唠唠叨叨地抚平衣服,戴正眼镜,这才背着爪子往自己的木墩上摇头晃脑地走。
“老头子这次收的弟子,真叫人一点都不省心……还是全都得靠老夫!”
接下来谢挚便又多了一项新任务,便是学习参悟浣熊长老为她选的功法,用功起来常常日夜不休,变得比之前更加繁忙了。
“小挚?最近修行怎么样,可有遇到什么疑难吗?”
孟颜深笑呵呵地推门进来,看到谢挚案前的厚厚一沓书,还有推演符文的各种图纸,眼中的笑意便更深了一些。
“夫子,您来啦!”
谢挚连忙起身行礼,腼腆地道:“目前还没有遇到什么问题……等我有不解之处了,一定会问您的!”
“好!”老人极欣慰地弯下腰,点点少女的鼻尖,“我们小挚真聪明!”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谢挚跟孟颜深也熟悉了许多,知道了夫子的性情和习惯。
身为五州之中最德高望重的圣人,孟颜深极为渊博多才,君子的六艺,他全都会,并且是精通,在乐器上更是格外好——姜既望的琴就是他亲自教的。
他的学问很好,但不喜欢卖弄,尤其讨厌掉书袋,说那是“不说人话”,还很爱讲俏皮话和非常冷的笑话,往往听笑话的人没被逗笑,他自己倒先笑得止不住,眼角的皱纹都深深地弯起来。
身为圣人,孟颜深当然也早已脱离了凡尘,但他仍旧如凡人一般吃饭睡觉,饭食极简单,只是些朴素的疏食菜羹,但每餐前都会庄重地行祭礼——所祭的正是太一神:没有她,便没有人族的今天,人族也就不能安坐用餐。
这祭礼之前原本是五州的人族所共同遵守的,但如今极少有人从旧礼,在中州更是尤其如此,周人信天而不信神,更加注重实际——神明的时代毕竟是早已远去了,现在的人们只自豪于自己的伟力。
又因为太一神属于神族,为破除对神圣种族根深蒂固的迷信和崇拜,历代人皇都在刻意淡化她的贡献,试图书写人族自己的历史,因此太一神在人族中的地位便更加尴尬了——在大荒还能好一些,中州人根本不尊敬她。
此外,孟颜深还很爱喝酒,但从不多喝,不讲究酒的名贵与否,酒品也很好;又极爱弹琴鼓瑟,也很重视教授学生们音乐,命弟子们每人都要至少学一门乐器,说这是寓礼于乐,以情化人。
谢挚选的乐器便是萧——她于音乐上其实并不怎么懂,只是想以后牧首大人弹琴的时候她可以在旁合奏一二,或许就可以让牧首大人不那么思念亡妻了。
对自己这个新收的小弟子,孟颜深也很上心,会耐心细致地询问她的学习生活,在谢挚结束适应红山书院的一月长假之后,他也例行前来与谢挚聊天闲谈,问过她的志向。
“小挚,你有什么志向?”
老人和蔼地拍拍身边的蒲团,示意谢挚坐近一些。
红山书院每一个新入门的弟子都会有这一问,方便孟颜深了解学生的性情,为他们制定今后的学习计划。
“我吗?”
谢挚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的志向可能不是很大……夫子您听了不要生气,好不好?”
“这又何妨?随心言志而已,姑妄言之。”孟颜深笑着捋须摇头。
少女低下头认真地思索片刻,终于眼睛亮晶晶地开了口:“夫子……我没什么大出息,只是想着能得到圣药,带给碧尾狮和雨姑姑,之后趁年少周游五州,四处看一看,长长眼界,寻一个我喜欢也喜欢我的人,跟她共度一生,就觉得已经十分好。”
孟颜深笑道:“这不已经是很好的志向了吗?”
饮下一口酒,他又问:“那你觉得什么是仁,什么是勇呢,小挚?”
“仁……”
这真是一个深奥的问题……谢挚皱眉想了半天,才谨慎地道:“仁,便是心怀大爱,救助天下众生,您觉得对不对呢?”
孟颜深不置可否,只是接着笑问:“那么,勇呢?”
这个问题谢挚觉得能比仁简单一些,她想了想,循照着自己之前的经验,问:“猎别人都不敢猎的灵兽,去别人都不敢去的地方,为道义甘抛头颅,这算不算就是勇呢?”
“不然,不然。”
孟颜深伸出手来摇了摇,笑道:“如那市井少年,衔刀提拳,逞凶斗勇,或溅血三尺,两人皆亡,看起来英勇无畏,好似英雄,你道他是真英雄么?他岂是英雄!只是小儿无知,年少轻狂罢了。空空误了一条大好性命,流了许多不值当的血。”
“仁勇二字,实则不可分割,无勇之仁怯弱,无仁之勇暴虐,故仁者必勇,勇者必仁,自古以来,莫不如是。”
老人的目光里多了些悠远,轻叹道:“你知道么,小挚?在这世上,还另有一种不仁之仁,不勇之勇,往往做的时候为常人所不能理解,但那才是真正的大仁大勇,非今人所能及。”
“您说的是太一神吗?”谢挚敏锐地发觉了圣人心中的感伤和悲凉,试探着问。
“唔?”
孟颜深惊讶地看了少女一眼,随即极温柔地笑起来,“是的,我说的的确就是她。你猜得很对,小挚。”
谢挚还想再问,但九轮圣人好像已经丧失了兴致,闭上眼睛端坐在桌前,握着酒杯许久也没有说话。
“小挚,”沉思良久,孟颜深慢慢地站起身来,很和蔼地微笑道:“你须记得,不要轻狂愿清狂。”
他将宽厚的手掌落在谢挚头顶,轻轻地揉了揉。
“夫子没别的话可教,便将这句话和仁勇二字一起送给你,愿你诸事圆满,顺心胜意。”
第122章 圣人
晴朗的月夜时,孟颜深习惯在书院的柳树下摆下一张矮桌,温上一壶小酒,一个人慢慢地喝。
他养有一只玲珑可爱的小指猴,只有一指来高,胆子很小,平日里都藏在老人的衣襟里,轻易不肯见人,只有外面安静的时候才肯扒着圣人的衣服,探头探脑地下来走走。
小猴子通体墨色,脸颊和脚爪都赤红,大眼睛骨碌碌转,极其聪明,平日里只要喝些九轮圣人用墨莲宝药熬的墨汁就可果腹,还会灵巧地抱起比自己身子高几倍的酒壶,为自己的主人斟酒。
谢挚便最喜欢这时候去找夫子聊天,也很喜欢逗夫子养的指猴玩。
每次喝上几盅薄酒之后,老人的脸便会变得红扑扑,眼里放出快活的光,话也会变得格外多,将肚子里长久以来积攒的一个又一个如梦似幻的故事讲给求知若渴的少女听。
还会特意给谢挚面前也倒上一杯酒,说这样摆着显得热闹。
“……神圣种族的性情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倒是十分相似——那就是他们都非常骄傲,只不过骄傲的表达方式不同而已。”
因为谢挚好奇神圣种族,夫子便开始跟她介绍这些世间最高贵、最强大的种族们。
谢挚想起了那位金发的傲慢神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双手撑着脸又问:“比方说呢?您能再给我讲讲吗?”
夫子便讲下去,“比方说,真凰一族追求道艺完美,性情高洁孤寒,真龙一族狂傲不羁,天生性淫,喜好征服,于敦伦一道上也颇有研究——”
“敦伦是什么?”谢挚从没听过这个新名词,好奇地打断了夫子。
“唔……”
大周最博学的圣人头一次显出手足无措的窘迫模样,孟颜深抬起衣袖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眼睛到处乱瞧,就是不看谢挚,开始用大人们最常用的借口来搪塞少女,“这个……这个嘛……你以后就知道了……”
他紧急转移话题:“我听小熊崽说,你还去藏书阁借《良妻十诫》来着?等你以后嫁人了就知道了!”
被夫子这样一说,谢挚也脸红了,觉得自己整天想着成婚做妻子很没出息,“啊……什么嘛……浣熊长老居然真的跟您告状!我只是、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不是真的想……”
“我知道,知道!我们小挚一心向道嘛!”
见少女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老头子心中颇感得意,狡黠地笑起来,捻着胡子不说话。
被夫子这样一搅和,谢挚完全忘记了什么神圣种族,转而想起了金龙姐姐——自己万年前的未婚妻子。
“对了,夫子——”
她赶忙蘸着酒液在桌子上写下几个繁复无比的字形,那是她在海的精魂里强记下来的金龙姓名,但这是龙族文字,她并不认识,因此一直以来只能默默记在心里,想等着以后遇到什么博学的人时,问问这人能不能辨认出来。
夫子正好就非常博学。
“您能帮我看看,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谢挚眼巴巴地问。她真的很想知道金龙姐姐叫什么名字。
“好,我来看看……”
孟颜深也被勾起了兴趣,凑过来端详了半天,慢慢拧起了眉头,“这好像是上古年间的龙族文字呀……这种文字无比深奥,如今早已失传了,连我也不认识这是些什么字。你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些字?”
“只是机缘巧合啦……”
墨色小指猴冲着谢挚吱吱叫了几声,朝她连连鞠躬作揖,指着她用酒液写的字示意,意思是自己也很想喝,谢挚笑着点点头,应允了它的请求。
没想到连夫子也认不出来这些龙族文字,谢挚有些失落,可是并不灰心丧气。
总有一天,她会知道金龙姐姐的名字的。
但事情竟然还有转机——孟颜深抚着胡子想了片刻,忽然一拍脑袋,“没关系,小挚,你可以去找云宗主!”
“云清池云宗主,她的学问也很好,尤其精通上古文字,连我这个虚长了几千岁的老头子也比不过她哩!可见后生可畏,不是虚言呐……”老人摇头晃脑地感慨。
“云宗主?”
谢挚这才想起来自己和宗主之前还有一个“一月见一次”的约定,顿时便想到——一月之期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啊……她在红山书院待得如鱼得水,太过投入于读书修行,将这回事给完全抛在脑后了!
不知道宗主是不是已经等急了……等她之后见到宗主,得好好向她道歉才行……
宗主会不会觉得她是不守信用的坏孩子啊?谢挚又愧疚又懊恼,还有些心慌不安。
她不想宗主觉得她坏,她想宗主喜欢她。
正当她心神不定之时,孟颜深想起了还要考校她的功课,和蔼道:“小挚?趁着夫子现在有空,拿你近日写的文章来我看看,怎么样?”
“好的,我给您去取!”
被夫子亲自审阅指正诗文,书院别的弟子还没这个机会呢!谢挚连忙站起身,跑到屋子里去取自己写的东西,抱来一沓纸给夫子,期待地盯着老人瞧。
“好孩子,让夫子来看看你写得如何!”
孟颜深笑眯眯地接过纸页,刚看过一行歪七扭八的字,慈祥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唔……嗯……这个……”
老头子额上的汗又掉下来了,他紧张地看了一脸期待的少女一眼,伸长脖子凑近纸张,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端详。
“夫子,我写得怎么样呀?”见夫子好长时间没说话,谢挚等不及了,开始主动询问。
“小挚,你这个字呀……”
夫子咂咂嘴巴,把胡子捻断了好几根,才想出来了一句委婉的评价:“写得颇为,颇为恣肆横飞,呃……颇有一股天地初生的意趣!嗯,对!很有稚拙的童趣!”
他对于教育学生,向来是主张鼓励引导为主,批评为辅的,看着谢挚如此期冀的模样,他也不舍得出言打击少女的热情,让她颓丧低落。
但——看着那张写得扭来扭去的字,孟颜深也讲不出来什么违心的夸奖,只好这样委婉地敲打一下谢挚。
转头望望身旁乖巧懂事的少女,老头子的心又软了,他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心中暗下决心,之后要好好教谢挚写字。
——小挚是西荒出来的孩子,那个地方苦哇,没有笔纸,只有刻刀石板和漫天的黄沙,从小也没什么机会读书学文,有先天的缺陷不足,之后再补就是了!他开这个红山书院,不正是为了教这些缺乏资源的孩子们学习进步吗?
再看写的什么内容,孟颜深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红山书院开有符文推演和诗文写作两门课,书院的弟子们人人都要学,而谢挚偏科严重得令人发指——她的符文推演学得特别好,于此道之上天赋极佳,甚至比许多专门的阵法师还更好几分。
但这个诗文嘛,写得着实是有些……
放在最上面的是谢挚近日写得最满意的一篇,是这样写的:
第一句,“红山书院雨霏霏”,呃……首联写景引入,这是老手法了,倒也尚可;
再看第二句,“藏书阁内林高立,”好吧!虽然完全不押韵,也一点也不对仗,但视角转换了,也不是不能理解……
第三句,“大青蛙举荷叶伞,”这是什么诗?九轮圣人活了几千年还从来没听过。
最末一句,定睛再看,俨然是——“小浣熊提草扫把。”
哈哈,这孩子把小熊崽也写入诗里面去了!
孟颜深心中大乐,又不敢笑得太过放肆——那只浣熊特别记仇,而且耳聪目明——只得抬起衣袖装模作样地遮住脸,在后面笑得直发抖。
看夫子笑得前仰后合,谢挚便也知道自己写得不好,她羞愧不已地接过自己的诗,小声嘟囔着为自己分辨:“可是浣熊长老用的扫把真的是草扎的来着……”
“您也是,看我写得这么差,也不教教我……”谢挚已经知道夫子很宠她,开始理直气壮地恃宠而骄。
她知道,夫子的文章是写得很好的,可他从不教别人,却不知道为什么。
“做文章?那不是我的长处。”
孟颜深笑着摸摸她的脑袋,“有人说文章者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我却不甚赞同——依我看,那是个骗人的东西:常常在矫饰,往往在欺骗。倒还不如放开手脚,做些真真正正的实事去。”
“写东西呢,一句话,辞达而已矣。”
老人慢慢地总结了自己的想法,“认得字,读得通诗歌典籍,不至于对着书本一窍不通,这也就足够了;再多华藻附丽,也无甚用处。你说是不是,小挚?”
看着低头若有所思的少女,他又笑着开了口:
“不过,清池倒是很会写文章的——她的学问文品都是上上乘,字也很好,你可以找她去学怎样写文章,怎么样?她会好好教你的。”
“好的!”
被老人一提点,谢挚又开心起来,点头应道:“那我明天就去找云宗主!”
今夜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柳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在酒杯里撒下点点细碎光影,孟颜深请指猴为自己斟酒满到十分,直到快溢出来时这才唤止。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兮——”
圣人挽袖敬月,再仰首将酒液一饮而尽,面上泛起一层红晕,眼中已经隐有湿意。
他轻轻拍着桌面,长声道:“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夫子好像有些醉了……谢挚紧张起身道:“您要不要进屋呢?我扶您回去吧,好不好?”
“不用,不用!”
老人摆手让谢挚坐下,“不必担心!”
“这时节,虽然称不上是礼崩乐坏,但也真够坏的了。陛下雄心壮志,要行霸道而帝五州,连我这个夫子也拦她不住,我是什么圣人呢?九轮圣人有什么用,啊?”
他闭上眼睛,抖动着胡须,紧紧地握着酒杯,显然心绪极为激荡。
指猴担忧地抱着主人的手摇了摇,又被圣人温和地拍了拍头,捞起来放在衣襟上。
“小挚,你说,我这肚子里装的是什么呢?”他和气地低声问谢挚。
“夫子肚子里……大概装的是满腹经纶吧?”谢挚犹豫地答。
“满腹经纶?”
孟颜深爽朗地笑起来,晃着手说:“非也,非也!”
他一提衣袍,抚掌笑道:“我这肚子里大约装的是满腹不合世宜罢!小挚,你日后可不要学我。——不过这仍旧较满腹牢骚者要稍好一些。”
九轮圣人手掌一翻,面前便腾起一面酒液凝结的水镜在空中轻晃,他对着水镜仔细地看了一会,忽而失笑:“噫!镜子里这满脸皱纹的老头子是什么?竟是只凄凄惶惶、不知何处可适的丧家犬呀!”
“白发戴花君莫笑,人生何处似尊前!”
老人慨然而歌,忽而伏着身子声音又低了下去,许久默然无声。
他抬起头来,极恳切动情地望着谢挚,和声道:
“我是个没盼头的人了,可你们还年轻。啊,*小挚,你明白么?我说人有时候真是奇怪,你看,虽然我已老朽得不成样子,可是同你们这些各式性情的各族年轻人呆在一起,我也觉得仿佛连自己的心也变得活泼而有生机了一些。所以不是我在教导你们,反倒是你们教导了我呀!”
“夫子……”
谢挚极受震动,她抿起唇,想安慰一二酒醉的老人,却又被他摆手止住。
“我已经老了,”孟颜深摆摆手,轻轻地按住眉心,“未来当是你们年轻人的。小挚,你去吧,你去吧。”
谢挚犹豫地看着老人,慢慢地转身往屋舍的方向走。
“夫子,您这胡子真长!”少女没走出几步,忽而又转过身来。
她眨巴眨巴眼睛,很羡慕的样子,然而下一句话却一下子让感伤的老人摆脱了自哀和悲凉。
“您吃饭喝汤的时候,胡子不会浸到碗里去么?”
“不会呀……”
孟颜深被她这突然一问,还有些茫然,等作答之后才反应过来她在故意逗自己开心,不禁笑起来,“嘿,你这孩子!”
“那您睡觉的时候,胡子是摆在被子上面呢,还是摆在被子下面?”谢挚锲而不舍地追问。
“这……”
孟颜深一时也糊涂了:他仔细回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睡的时候胡子放在哪里。
少女笑着还要再追问,老人这可一下子发了慌:“好了好了,莫要再问我的胡子!”
孟颜深连连告饶,“快去找你的云宗主去吧!”
第123章 天衍宗
歧大都秋日的清晨,无疑是它一年之间最美的时候:
夜间的薄霜尚未褪去,残月还挂在高树枝头依依不舍,但朦胧的晨雾已升腾了起来,柔和地笼罩在都城的低空,和着民众们燃起的淡蓝炊烟,飘散在每一条开阔敞亮的大道上。
待得城东的青钟悠悠敲响数次,紫烟在人皇的大殿上飞舞而起,忠诚的金吾卫们便也执着长戈开始新一天的换岗,街道上陆陆续续有了笑闹的嘈杂人声,皇宫宫殿顶上静立了一整夜的屋脊兽偷偷伸着懒腰,天衍宗的八大主峰上蒸起仙霞彩霓,白泽圣地的主上用神识扫视过瑞兽的净土,红山书院的弟子们也开始了一天的繁忙课程。
朝阳终于缓缓升起之后,那灿烂的金瓦上流淌着旭日的辉光,如同火焰燃烧滚动;
洁净如玉的白塔仿佛被晨辉点亮,仿若捧在神人手心中的灯盏。
碧水蜿蜒,红日朗照,吞吐着云雾水气的无数调云塔静静运作,一切都如此祥和,如此美丽,如此井然有序,令初至中州的外人们失魂落魄,倍感失落,也令歧都的人民们不能不从心底油然生出一股骄傲自豪,低低歌唱着微笑。
这就是歧大都!五州之中最富饶、最光辉的地方!这里处处都是天骄,诞生过数不尽的人杰奇迹,是自天地初开以来人族最光荣的顶峰!
每个中州人都理所当然地相信着,中州是上天的恩泽格外眷顾的一块宝地,也由衷地认为自己的国度会永远这样繁荣昌盛,永远这样安定和平,大周的人皇和王侯们会将恩光和文明播撒到一切地方,为他们带来东夷的鱼蟹,西荒的灵兽,北海的矿精,和那尚未探索分明的南沼奇珍。
过去的一万年是如此,将来的一万年也还是如此,没人能够改变撼动。
中州已经和平了太久太久了,即便是那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佛陀号称唯我独尊,阿罗汉们也没能打破歧大都的城门。
今天歧大都的民众们也仍旧如此幸福和乐,是时天还尚未大亮,但百姓们已经早早起来开始准备劳作,这时身边忽然刮过一阵凌厉的罡风。
再定睛看时,却只能远远地望见一团雪白的灿光消失在大道的尽头,见多识广的中州人不禁感叹出声:
“啊……那竟是一只神兽白虎!只是不知道,它是白泽圣地的还是红山书院的……”
“恐怕是红山书院的吧!”
他身边的人笑着应,“我看见,它背上好像还趴着个小姑娘呢!——除了红山书院的学生,还有谁能跟灵兽相处得如此和谐?”
“说的也是!”
……
“师姐,师姐!”
趴在白虎背上的小姑娘正是谢挚,她被神速的神兽颠得脑袋直发晕,还差点被甩下来,只得紧紧抓住白虎铁针似的皮毛稳定身形。
她搂着白虎的脖子大声反馈骑感:“太快了——你跑得太快了!”
师姐给她缝的坐垫是很有用,她的屁股是不再疼了,可是也还不够呀!谢挚欲哭无泪。
她可以求求师姐,再往身上放副马蹬吗?恐怕师姐不会答应……但也不是不能争取一下!
“娇气!”
话虽如此说,但秦无疾还是不动声色地放缓了脚步,让背上的少女坐得更舒服一点。
自从跟夫子月夜谈过话之后,谢挚心里便惦念着要去拜访云宗主,隔天一大早就快快乐乐地启程往天衍宗走。
歧大都的规模极为庞大,天衍宗名义上与红山书院同在一城,其实两者之间相隔千里不止,凭谢挚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走去,本来会相当费力气——
但白虎师姐不声不响地蹲在她屋舍门前,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声“我带你去”,让谢挚省下了不少时间精力。
趴在白虎师姐的背上,身边的景色迅疾地往后退去,快得叫人根本看不清——白虎作为神兽,全力奔跑起来的速度极快,即便歧大都之内禁止飞行,使得她不能使用背上的双翼,但同样也是第一等的奇速。
谢挚将脸埋在师姐的绒毛里挡风,“师姐,谢谢你帮我!”
师姐的耳朵动了动,“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说,谢谢您帮我!您真好!”
就知道师姐喜欢听敬称……谢挚凑到白虎的耳边喊,“我喜欢您!等我回去了,我替您写夫子布置的功课!”
“你帮我写?就你写的那个诗文,还不如我写的呢!”
白虎师姐没好气道,“坐稳了——你什么时候能少烦烦我就好了!”
谢挚的诗近日已经在红山书院传遍了,导致她一举成为了书院里的小名人——书院的弟子不在乎什么昆仑卿,书院之内藏龙卧虎,天骄频出,比谢挚受封更高更尊贵的少年也有不少,但她的诗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名副其实的书院头一份。
每天都有师兄师姐们因为好奇特意跑来看她,对着她写的诗发出善意的笑声,还要揉揉她的脑袋作为鼓励,弄得谢挚又羞又窘,学写文章的心变得更加急切了。
还因为把浣熊长老写到了诗里,气得长老上蹿下跳,揪着谢挚罚她扫了好几天的地,这才算放过。
“您别说了……”
谢挚惭愧不已,在白虎背上蔫蔫地垂下头,还有点委屈,“这不是之前也没人教我嘛……”
在大荒的时候,小孩子们只要比拼谁的力气大,谁的箭法准,谁最勇敢最讲义气就足够了,谁跟中州人似的,天天还要学写文章呢!这个东西又没什么用!
写文章写得好能当饭吃吗?也不能呀!还不是得靠拳头!
“所以你就去天衍宗找云宗主教你?”
师姐回头看了她一眼,呲牙威胁道:“告诉你,你可不要被她哄走了!你是红山书院的学生,不是她云清池的徒弟!”
“不会的!”谢挚连忙保证,“我当然是书院的学生,永远都是!”
“你最好是!”
谁信她的话呢……白虎在心中撇嘴。
跟谢挚相处的这些时间里她已经看出来了,这孩子非常好哄,也很好骗,谁对她好她就跟谁走。
又认死理,不知道保留,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平安无事长这么大的——一定是被长辈保护得太好了,才会这样。
“到地方了!快下来!”白虎止住步伐,抖了抖身躯示意谢挚下来。
“好的好的,谢谢师姐!”
谢挚迫不及待地爬了下来——天知道她在师姐的背上有多煎熬,晃得她头晕眼花,都快吐了。
眼前赫然是一座极为高大雄伟的石门,左右各有一座含着玉珠的石狮子正在威严守卫,但立在石门口努力踮脚往进看,却只有一片浓郁的茫茫白雾,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没人呢……”
是不是走错了呀?但看了眼身旁昂首挺胸的白虎师姐,谢挚又不敢把这句话问出来,只好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
刚走到石门底下,方才还看起来好似死物一动不动的石狮子便嘶吼着垂下头,自碧玺眼珠里放射出耀眼光芒,声音如滚滚雷霆般在谢挚耳旁炸响:
“哪里来的生人小孩!报上名号,或者取出你的令牌来!”
“昆仑卿谢挚,没听说过么!”
谢挚还没答话,白虎师姐便已经开始生气,她上前疾迈几步护住谢挚,自喉咙里发出威慑力极强的低吼,“你们宗主亲自请的人,倒还被拦在门外面不能进去,这就是你们天衍宗的待客之道?”
石狮子们对视了一眼,“昆仑卿?还真没听说过。歧都遍地是贵人,我们总不能把所有有封号的人都记住!”
“总之——令牌拿来,否则免谈!”狮子们一昂头,口气很硬。
“走!这两只势利眼的狮子!我们今天还就不进去了!”
师姐勃然大怒,叼着谢挚的衣领转头就要走,又被着急的人族少女挣脱下来,“哎——师姐,你放我下来呀!别生气别生气!”
“我记得,云宗主在宫宴将散之时,是给过我一块什么玉牌来着……”
谢挚低头在怀里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了那块莹润剔透的白玉玉牌,踮脚举起来给石狮子们看,“你们看看,是不是这个?”
“哦?你还真有玉牌啊?”
莽头莽脑的石狮子低头一看,那白玉牌上面正刻着一个端正清楚的“云”字,还留有一道它们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和神识,令护门狮子当即就敬畏地缩起了脑袋,还有一只连尾巴都在打颤。
“我拿的东西对不对?”谢挚问它们。
“再对不过了……这是云宗主的贴身令牌,见之有如宗主亲临!”
石狮子对谢挚态度大改,就差跟她摇头摆尾鞠躬作揖以示尊敬了。
它们长啸一声,震开了身后的浓重雾气,露出了天衍宗的真正面貌,“贵客——快请进,快请进!”
待谢挚踏入石门之后,她眼前的景象猛然一改——
白雾缠绕着翠峰,紫霞在青天上飘散,极为浓郁纯净的灵气凝聚成白练瀑布在峭壁上冲腾而下,汇成万里雷音;
足有数千年寿命之久的灵芝仙草在山崖上生长,乌光闪烁的珍稀宝药在药田里遍植,山涧之前有寿鹿饮水,藤萝之中有灵狐藏身,青松翠柏四季而常绿,瑶草奇花百年而不谢,当真是仙山无尘,集天地之造化,钟万物之神秀。
还有许多神采飞扬的青年男女们踩着飞剑或骑着灵禽在天空中疾驰,化作道道流光飞虹,每个人身上的长袍都式样相似,但颜色纹绣各不相同,显然来自不同的主峰。
天衍宗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大主峰,每一座峰都坐镇着不同的长老,所主修的法门也各自不一——譬如小剑仙吕射月,她所属的便是剑修的宙峰。
而云清池作为宗主,一个人独拥天峰,她又是出了名的寒若霜雪难以接近,不仅没有道侣抑或弟子,甚至连侍候的仆人也明言不要,只是独自生活。
“这里可真漂亮……”
天衍宗的风貌景色跟红山书院截然不同,谢挚四处张望了片刻,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比较,觉得还是自己的书院更好、更可爱一些。
红山书院里人人都很友好散漫,虽然来自不同的家乡和种族,但见到陌生的小姑娘在书院里一个人落单,不论性情怎么样,却也一定都会上前来问询一番,看看她是否需要帮助。
但天衍宗的弟子们却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碌,没人理会孤零零站在石门口的谢挚,最后还是她问询了好几个人——本来都一脸不耐烦,直到她拿出云清池的玉牌之后,这才开始放缓语气为她指路——才知道天峰要怎么走。
“天衍宗的弟子们,好像不是很好……”
这样自言自语着,谢挚慢慢地往天峰走去。
好在石门口离那座山峰并不太远,她靠步力也能很快走到,不用劳烦讨厌天衍宗的白虎师姐也一同进来。
要不是云宗主在这里,她也像师姐一样,不愿意进来呢……谢挚漫无目的地想。
不知道云宗主现在在干什么,她会在等她吗?
对了——阿英还有小葡萄他们都在天衍宗,不知道他们拜入了哪个峰门,在这里待得怎么样?有没有学到上好的法门,有亲切和气的好师父倾囊相授?
谢挚眨眨眼睛,在原地思索着驻足了片刻。
说起来,她跟自己的大荒朋友们也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见过了——足足有两年的分别!
谢挚已经思念他们至极了,此次来天衍宗,除过见云宗主之外,她还有别的心愿,那就是去见见自己的好朋友们,跟他们好好地聊聊天玩一玩。
忽然她听到前方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声,其中似有熟悉的声音,当即便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谁在那里?”
第124章 重逢
飞速越过前面一段疏林,俨然是一块宽阔的空地,其上立着十余个年轻男女,分成两拨,隐隐有对峙之势,似乎正在起什么冲突。
有人声色渐厉,不由得提高了声调,连离得好几丈远的谢挚都能听见一个青年在愤怒地低喊:
“……这不是欺负人吗!难道我们大荒人就低人一等,活该被人欺负?”
对面头戴玉冠的男子“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的折扇,生得眉清目朗,长身玉立,极为潇洒风流。
“说错了,师弟。”
他神色中带了一抹傲然之意,微笑着纠正道:“是西荒,不是大荒。——在我中州面前,西荒焉得为大?”
“那只是一个惯称,惯称而已……”
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上来打圆场,连连鞠躬作揖,“师兄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他一拉身边高大的同伴,试图让他认错赔罪,“阿熊!快给师兄道歉!你太莽撞了!”
熊剑北摇摇头,梗着脖子低声道:“不,我不道歉!我没错,我为什么要认错?大不了见执法长老去!走到哪去我也还是这话!”
见玉冠青年笑容稍冷,钱德发心中大急,简直恨不得按着熊剑北的头让他道歉,又讪笑着赶忙转过身,讨好地深深鞠躬,“对不住,师兄——我这朋友有点死脑筋……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他吧!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钱师弟说的这话,倒好像是我在欺压你们了。”
青年仍然在笑,但目光却没什么温度,“分明是熊师弟有错在先,违反宗规不说,还冲撞师兄,我看不过去,前来批评一二罢了,他还与我出言不逊。如此蛮横,这就是西荒人的礼数?”
“胡说!”
熊剑北闻言大怒,咬着牙又攥紧了拳头,连脖颈上的兽牙串都在乱晃,“我哪里违反了宗规!?我冒着生命危险去历练之地夺得珍宝,你们这群中州人拉帮结派,想从中抽成,我不答应,你们便为难我,骂我是西荒鬼奴,还说要赶我离宗!”
这件事在天衍宗中由来已久,几乎已经成为了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出身高贵的中州子弟们集结一派,向出任务的普通弟子索要珍宝,在宗门内坐享其成,人人都敢怒不敢言,只能低头献宝。
在这些人里,有许多都是长生世家的子弟,甚至还有王侯的嫡亲儿女,来天衍宗只为镀金和交友,彼此之间相互勾结串连,拉帮结派,势力极大,因此连执法长老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多问。
但熊剑北是大荒人,也有大荒特有的直心眼和单纯质朴,他又初入宗门不过两年,不晓得这个不成文的规矩,没听懂师兄的暗示,跟他当场起了冲突,因此才引起了这样一场冤屈的莫名风波。
“师弟慎言。”
玉冠师兄的脸色终于彻底冷了下去,他背过手,浑身曦光闪耀,道宫运转出隆隆之声,“我天衍宗是道门清静之所,岂有如此腌臜之事?须知造谣妄言也是宗门大忌,凭你方才这话,我可将你押上执法峰!”
“那便上执法峰!”
熊剑北寸步不让,身躯上亦燃起耀眼光芒,巨熊图腾在胸膛上栩栩如生,仿佛要冲出皮肤撕咬敌人。
“拼着这个仙不修,今天我也一定要讨个说法不可!”他大吼道。
玉冠青年是道宫境,他身后还各自立着十余个修为颇高的师兄师姐,正在抱臂冷眼旁观;而他们这边只有五六个人,年纪都不大,境界最高的人也只有铭纹大圆满,因为同出大荒才在规矩森严的天衍宗里相互依靠,成为了要好的伙伴。
“师兄息怒,息怒啊……有话好好说……”
钱德发额上滚下汗来,虽然面上仍然在讨好地笑,但手已经悄悄放到了腰后,握住了金钱鞭。
……他怎么能不知道阿熊一点错都没有,但若是他们这群势单力孤的大荒人在这里跟师兄师姐们起了冲突,绝落不下半点好来!
天衍宗禁止私斗,一旦违反便要逐出宗门;可是,同样也有很多种法子能一点痕迹都不露地暗中折磨人,他很清楚。
他们是真的可以逼死阿熊,还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熊师弟好胆气,那便让师兄来试试你的修为!”
玉冠青年笑着上前一步,还不忘回首告诉身后人,“看着,诸位同仁——只是同门间的比试罢了,点到即止,可好?”
他细细看了熊剑北几眼,笑道:“这样吧,熊师弟,你是铭纹境,我是道宫境,我高你一个大境界,比你正经比拼,有以大欺小之嫌——”
青年抬臂一指,指尖燃起一团金光,在身前画了一个圆圈,将自己围在了里面。
“不若我背手站在这里,不攻击,只防御,你来打我,若能伤我分毫,便算你赢,我等立刻退去,再不与你计较——也免得旁人说我这个师兄不友爱同门,熊师弟,你觉得如何?”
他身后立刻有人高声应和:“再合理不过了!荀师兄高义,当是我辈楷模!”
眼看着身旁的青年身躯绷紧蓄势待发,当即就要上前迎战,钱德发连忙拉住他,急声道:“不要去,阿熊!有诈!”
虽然不知道那个荀师兄有什么伎俩在等着阿熊,但看他一脸轻松惬意好似闲庭信步的模样,还有他身后的人们纷纷露出微笑,一副等着看戏之色,阿熊绝对会吃亏!
“我知道,德发。”
熊剑北轻轻挣开自己好朋友的手,坚决地说:“但是,我不能不去!”
他知道自己倘若应战,必定凶多吉少,可是看着同胞朋友们受到如此盘剥欺凌,他岂能退缩!
何况,一个勇敢的大荒战士,是不能拒绝别人的约战的!
即便知道凶险,他也不能不去!
“我来应你!”
熊剑北浑身肌肉都鼓胀起来,几乎挣裂了身上的仙宗长袍,大跨步飞奔而上,巨熊化形与此同时也一同飞扑而出,狂暴嘶吼咆哮,张开双爪要撕碎眼前的玉冠青年!
他一上来就动用了自己眼下最强的术法,力求一招破敌,免得拖延生变!
荀姓青年只是微微一笑,仍旧站在画出来的圈子里一动不动,自胸口处传出来一股极为神秘古朴的奇异震动,只一瞬,便悄无声息地震碎了凶暴的巨熊化形!
钱德发大惊——这人身上有古怪!他已经看到,有微光在师兄的长袍之下流转闪烁!
熊剑北看到宝术化形碎裂,不仅毫不退缩,反而越发斗志昂扬,大吼着挥出一拳:“看你还能震碎我的拳头不成!”
熊剑北曾在金乌梦的遗藏之中得到过一壶不知道是什么生灵的宝血精华,回到氏族之后经由母亲解惑,这才得知那竟然是一头上古神兽血灵犀遗留下来的珍血,无比珍贵!
他本就是强大的体修,用那壶灵犀宝血洗礼自身之后,肉身再次大大进步,变得坚如磐石,血气旺盛澎湃仿若活火山口,甚至还独身一人完成了宗门内的危险任务,得到了上好的珍宝奖励,因此才引来这些人的觊觎。
这一番对战,他虽然修为不如这玉冠青年远矣,可他自信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对战一个不能攻击动弹的人,也不是完全没有胜利之机!
玉冠青年不躲不闪,甚至反而含笑上前了一步,用胸膛接下了这重可裂石碎山的一拳,当即便响起了一声骨骼碎裂的清脆声响。
“咔嚓——”
鲜血一滴两滴砸落在地面上,但青年的长袍却仍然一尘不染,神情镇定自若,毫无苦痛之色。
“哈……你……”
筋络显现在熊剑北的脸侧,疼痛至极的冷汗和着血一起往下掉,他咬着牙慢慢地收回手——那只拳头的指骨已经完全碎裂了。
“你在长袍底下穿着什么东西,无耻!”他痛骂道。
在方才的一拳之中,他分明打中了玉冠青年的胸膛,可是却感觉他衣袍底下还有一件什么奇特的宝物,材质极为坚韧,散发出一股无形的波纹震动,震碎了他的指骨!
玉冠青年身后当即有人笑道:“诶,熊师弟技不如人,怎么还血口喷人呢?荀师兄不是已经站着让你打了吗,你怎么还不满足?还是说你们西荒人都这样蛮不讲理?”
“你!”
“好了好了,莫要如此为难熊师弟,年轻弟子不知道礼数,此番想必定然长了教训,知晓什么叫做收敛尊敬了。”
荀师兄笑着唱红脸,提袍走出圆圈,“熊师弟,你可知错?”
“……我没错!”熊剑北双手淌着血,还是瞪眼大声回。
“哦?师弟如此固执,可不大好。”
如此愚蠢……真不愧是西荒人。
轻轻在掌心拍着折扇,荀师兄眯眼望向钱德发,“我看这位钱师弟倒还是个聪明人,请问师弟,你知道错了吗?”
“知错了,知错了……”
钱德发恨得心头淌血,但也不能不低头认错。
“求您放过阿熊吧……”
他在怀中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之前好不容易得到的一枚药丹——那还是他离开大荒的时候,他父亲钱进荣悄悄塞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服用,但今天……
“阿熊不懂事,我之后会教训他的,请您收下这个,不要跟他计较了……”
钱德发将药丹双手举过头顶,深深地拜伏下去,声音颤抖道:“还请您收下!”
荀师兄微笑着伸手捻起他掌心的药丹,拿起来看了一眼,笑意终于加深了些许。
这是一颗珍贵的宝丹,连在出身长生世家的他看来,也颇可以一观。只是不知道这西荒鬼奴是在哪里偷来的……
“钱师弟与一般西荒人不同,很是懂事理。”
他面露赞赏之色,抬袖就要接过那枚丹药——
正当这时,一道凌厉的翠光来势凶猛,重重地砸到了他的头上!
“哎哟!”
荀师兄还没有痛呼,胖竹笋倒是先惨叫出声:“我的头要碎了!快看看我头是不是碎了啊啊啊!”
“别吵别吵,”谢挚跑过去捡起胖竹笋,将它重新握在手里,“你的头好得很,一点事都没有!”
胖竹笋身为万法剑竹,是上古的遗落种,身躯比仙金还要坚韧,砸在人族头上只有人头碎的份,绝没有它会伤到的道理。
反正之前在红山书院的时候,曾经有灵禽类的师兄想跟谢挚开玩笑,装模作样地啄了师妹背上背着的胖竹笋一口,结果连喙都差点开裂。
方才她见自己的朋友们有难,来不及多想,顺手便将背上的胖竹笋当做石头一般丢出去,正好便精准地砸到了荀师兄的脑袋上!
“小挚!”
“师父!”
钱德发和熊剑北俱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里!你也入了天衍宗吗?”
“没有,我只是来这里找人的!”
谢挚朝钱德发扔过去一枚接骨的丹药,“接住了,给阿熊哥吃,他的伤很快就会好的!”
“多谢你,小挚!”
这的确很及时!若是阿熊的伤得不到及时医治,体修的拳头坏了,那也就是葬送了修行之路……钱德发匆忙接住丹药,将它喂给熊剑北,青年鲜血淋漓的双手上当即腾起朦胧柔光,几息之间便已经修复完全,好若当初。
荀师兄捂着脑袋咬牙,俊秀的面容因为剧痛都变得有些扭曲,一道血痕从他眉间滚落下来。
……该死!这家伙方才用什么东西砸了他!居然硬生生地砸破了他的道宫之体!
听他们之间的话语,似乎还是旧相识;但看谢挚的相貌打扮,又不像天衍宗的弟子,反而像个被精心爱护的世家女……
荀师兄忍着头痛在心中过了一遍世家贵女的面容姓名,这才惊讶地发现——眼前这娇美少女,的确长得跟那位谢家的小红莲有几分相似之处。
“敢问道友的名姓……?”
为了保险,他试图做最终的确认,顺带敲打威胁谢挚一二,“如此莽撞为他人出头,阁下就不怕帮了恶人吗?我乃长生荀氏,名叫……”
“我管你叫什么!”
他自我介绍的话音被翠光打断——胖竹笋再次惨无人道地被谢挚扔了出去,砸在了玉冠青年的脑门正中心,将他的玉冠都打斜了!
“谢谢谢谢谢谢挚!我跟你没完——”竹笋不停惨叫。
想它的种族何等高贵珍稀,上古年间时有神祇想要它们作为兵器都要再三请求,如今笋落平阳被人欺,居然被一个人族小姑娘当石头一样,到处扔着砸脑袋!
“笋子,回来!”
胖竹笋即便不情愿也只能伸展开神通回到谢挚的身边,被她重新握在手里。
谢挚方才见到对峙的少年们当中有自己的大荒朋友,并未立即上前,而是在旁凝神静听了片刻,明白了事情的头尾原委,已是愤怒难解;这时又见这荀姓青年耍手段折断熊剑北的双拳,怎能不令她怒火中烧!
她受云宗主和夫子共同教导,自然也算半个天衍宗的弟子,天衍宗的宗规,来时她也曾读过的——弟子之内时有纠纷比拼,只要不动刀剑兵刃,不使法宝神通,便都在宗门的无形默许之中,故此这荀师兄才敢如此猖狂。
谢挚掂了掂胖竹笋,将青翠欲滴的笋尖对准了对面的天衍宗师兄师姐们。
“有谁不服,上前来,我为你们一一打服!”
竹笋怎么能算兵刃呢?最多只能算个长得硬了一点的植物而已!
她用笋子打那傻瓜的头,很是理所应当!
第125章 扬威
听到少女的这句挑衅之后,天衍宗师兄师姐们齐齐变色。
想他们的身份地位何等尊贵,在外界都是呼风唤雨的角色,即便是拜入天衍宗门,亦有许多人鞍前马后地伺候。
长到这么大,他们还从未见过有人真正敢对自己不敬,但现在,这样一个年岁小于他们的无名少女却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有一位师姐压着怒火柔声询问,“敢问小道友叫什么名字,来自什么家族?”她怕谢挚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
“昆仑卿谢挚,白象氏族!”谢挚大声答。
“……昆仑卿谢挚?”
这个名号很是耳熟,那些天衍宗师兄师姐们思索片刻,终于想起来了眼前的少女到底是谁。
“啊……是那个狂妄自大的西荒蛮女!”有人惊叫,忍不住将谢挚细细地看了又看。
“听说她在宫宴上甚至敢与人皇陛下作对,若不是渊止王上是她义母,她岂能还有性命!”有人义愤填膺,显然对姜既望包庇谢挚充满不满。
也有人自得地扬眉,“昆仑卿也算卿上?笑话!陛下只是哄她的罢了,也就只有西荒人喜欢这样的封号!”
得知了谢挚的身份之后,这些人顿时放松下来,各自面上带上微笑,恼怒之色顿消。
还以为她多大来头,原来只是个装模作样的西荒人!
早就听说谢挚在赐宴上得罪了人皇陛下,说不定,若此番他们能够好好教训谢挚一番,还能得到人皇陛下暗中赞赏!
当即有一个性急的高大青年一撩衣袍跃出来,“我来与你对战!”
这人长得五大三粗,长袍灰黑,上面还绣着厚土纹样,显然来自于八大主峰中的地峰,那也是体修生活的仙山。
他身旁还跟着一头鳞甲森森的灵兽,貌似麒麟,龙*头鹿身,马尾牛蹄,浑身散发宝蓝色的莹莹光辉,符文与瑞光相交织,瞳孔呈灿烂的黄金色,光看外貌便极为不凡。
“这是一头龙须金睛兽!”
谢挚身后有人失声惊叫,“品阶极高的宝血种!只有最高等级的金吾卫才能拥有它作为坐骑,他怎么也有一头?”
“不错!”
灰袍青年面上浮现傲然之意,“我父亲正是当今金吾卫的大统领!这头龙须金睛兽,从我幼时起便跟在我身旁!”
像是为了应和青年说的话一般,龙须金睛兽自鼻子中喷出一股火气,抬起前蹄重重一踩,在地面上踩碎出数道深深的裂纹!
“吼——”
金睛兽一声咆哮之下,连山林都在颤栗震动!
但这一切声响吵闹都传不出去,并不能引来宗门其他人的注目——早有人默契地动用法宝笼罩此地,使得这里被隔绝起来,传不出半点声响。
谢挚这边自然也有人发现了这一点,绝望地哀声道:“啊……他们动用了阵法法宝!”
之前便听说过,倘若师兄师姐们用法宝笼罩住某一地方,就是今天决不轻饶的意思……
看来今日,他们一定要被打成废人扫出宗门了!
钱德发也面色苍白,发着抖咬紧了牙,跟熊剑北无声地对视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颓然,却并没有出言阻拦谢挚。
他们二人也不相信谢挚在这么多师兄师姐的包围之下可以得胜,但……他们是谢挚的朋友,同根相连!
大荒的儿女,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就算被逐出宗门,那也心甘情愿!
荀师兄捂着脑袋退后几步,给灰袍青年让开对战的地方,面上满是冷恨。
今日被谢挚在众人面前用一根怪模怪样的竹笋打得头破血流,真叫他颜面尽失——在他身后甚至还有他心仪的女子!
“不要太快地打败她……”
他低声嘱咐,“听说她肉身惊人,你多加小心,如若可能,或许可令金睛兽咬断她一条手臂,我想带回荀家剖骨研究。”
灰袍青年正要爽朗答应,叫他不必担心,便见面前的少女毫无惧色地上前一步,笑眯眯地大声道:“我以为是谁呢,有多了不起,原来也只是个靠爹的废物!”
“孩子今年多大,断奶没有,没人扶会走路不会,怎么还要自己的厉害爹派灵兽护卫?”
谢挚一指龙须金睛兽,正色道:“堂堂宝血灵兽,天地之宠儿,本该奔跑于平原山林之间,甘当这种败类的奴仆,也是可耻!”
“大胆!你说什么?!”
灰袍青年的脸猛然涨红,一阵青一阵子紫——谢挚的话正戳中了他的痛处。
他父亲英明神武,神资天纵,在少年时便成为了神勇的金吾卫战士,可他却籍籍无名,天赋了了,常有人暗中惋惜,说他父亲是“虎父偏生犬子,声名全败儿孙”,他平生最恨的便是别人说他不如父亲!
“区区一个西荒蛮女,也敢如此说我!”
青年陷入狂怒,急急催动金睛兽,“快去踩碎他们!我要卸下她的脑袋!”
金睛兽长啸一声,浑身蓝鳞闪耀,甩着尾巴奔向谢挚,身形在奔跑中变大数倍不止,及到谢挚近前时,已经变成了一座高有数十丈的小山,遮挡住了天光!
龙须金睛兽继承有一丝真龙的血脉,是极为强大高贵的宝血种,气力可与夔牛相比,一撞之下甚至可以折断山崖!
它这样狂吼着疾奔过来,如雷音波使得乱石翻滚,四蹄之下激起漫天烟尘,好似一座巍峨大山跌倒压近,极具视觉冲击力,站在娇小的人族少女面前更显得巨大无边,一蹄踩下便可以让谢挚死无葬身之地,化作一团惨烈的血雾!
“小挚!”
钱德发大惊,上前就要在灵兽蹄下拉走谢挚,但却已经来不及了!
金睛兽的双蹄已经高高举起,而谢挚却仍然不躲不避,眼睁睁地看着阴影在自己面前落下!
她这是吓傻了动弹不得么!?
大荒众人都惊惧,有人已经不忍地闭上眼睛,不愿看到一个如此漂亮的少女在下一刻化作血泥。
“轰——!!!”
无尽烟尘扬起,金睛兽重重地踩了下去,大地裂开无数裂缝,连脚下的地面甚至都下降了数寸!
龙须金睛兽一蹄之威,可使万物拜伏!
“小挚!!!”
“师父!!!”
小挚死在了他们面前!
钱熊二人目眦尽裂,双眼通红,跌跌撞撞地爬向金睛兽的脚下,熊剑北如发狂一般,不断挥拳锤击灵兽坚硬如铁的蹄子,刚被修复好的双拳重又鲜血淋漓,连森白的骨头都露了出来。
“这下连人带骨踩碎了,有点麻烦……不知道红山书院那个疯老头会如何发怒。”
灰袍青年摸摸下巴,口上虽然在发愁,面上却带着凶狠满足的笑。
反正渊止王上早已离开歧大都了,何惧之有?
“回来,金睛兽!你做得很好!”他击掌唤道。
金睛兽低吼一声,转身抬蹄就要离开,拧身欲走,蹄子却好像被牢牢地钉在了地面上一般,动弹不得。
“……?”
它眨了眨黄金双瞳,好奇地俯下身子,低头看去——
突然,自它蹄下爆发出万道耀眼金光,几乎刺破了天穹!
“破!”
伴随着少女清亮的一声大喝,金睛兽的蹄子从中心延伸出无数裂纹,猛然爆裂开来!
龙须金睛兽被强烈的冲击波迎面击中,口中喷着血横飞了出去,身形不断缩小,撞断了无数巨树!
在纷纷扬扬落下的磅礴血雨之中,有一个身形娇小的少女正在静静站立,还保持着向上挥拳的姿势。
“小挚!你还活着!”
钱德发惊喜地叫了一声,眼中已是满含泪水,而熊剑北已经抖着手说不出话来了。
他方才以为谢挚已是必死无疑了,抱着一同赴死的决心,也要拉着一个人陪葬。
“别担心,我没事!”
谢挚蹲下身拍了拍好朋友的肩膀,让他背着熊剑北离开这里,免得受到误伤,“快退后!——你们吃过龙须金睛兽做的烤肉吗?没吃过吧?今天我便让大家大饱口福!”
送走大荒朋友们之后,少女这才轻轻擦掉自己面容上沾染的鲜血,神色转为冷酷平静。
那并不是她的血,而是她在击碎金睛兽蹄子时沾上的血,她并没有受伤分毫。
她竟然还没死!在金睛兽的蹄子踩踏之下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
在天衍宗众人难以置信的惊惧目光之中,谢挚低声道:“金吾卫的长刀,我在人皇宫殿上已经夺过了;但金吾卫的坐骑,我还没有杀过。”
“今天,我要试试看!”
话音未落,她已如离弦之箭一般激射了出去!
眨眼之间她已骑在了受伤不起的龙须金睛兽身上,一拳砸下,蓝鳞碎裂;再一拳砸下,筋骨俱断!
金睛兽无比恐惧,不断咆哮嘶吼,扭头欲撕咬背上的少女,在黄金双瞳之中涌现万千符文,如神剑一般射向谢挚!
这是它这一族的保命神通,施展一次便会耗费海量寿元精血,非到危急关头绝不会使用——它头一次感到了死亡的威胁!
“别叫,烦死了!”
谢挚捏着它的头重重一捶,灵兽头骨立刻便凹陷出一大块,双手之上也涌现出符文光辉,抬手一指,便轻而易举地化解了金睛兽的符文神剑!
她本就于符文一道上天赋异禀,来到红山书院之后更受夫子悉心教导,又有浣熊长老为她亲选的强大功法加持,铸牢根基,静心炼神,修为比之前在大荒时变得更加精粹百倍不止,早已不复当初的青涩笨拙!
不动用任何外物,也不用什么宝术神通,仅凭肉身之力和符文的精妙,她便可以碾压他们!
金睛兽受她当头一拳,声息渐微,但仍然强撑着使用宝术,无尽火光燃烧喷涌,要拉着谢挚同归于尽,又被少女用双拳击碎宝术化形。
“我不喜欢杀灵兽……但你实在很坏,在你双蹄之下不知道死了多少无辜的人!”
谢挚拔出万法剑竹,翠光在山林之间一闪,便砍下了金睛兽的庞大头颅!
“下辈子,愿你生在万兽山脉,而不是中州。”
灵兽尸体轰然倒地,她轻快地跳下金睛兽的脊背,在衣服上擦干净万法剑竹上的鲜血,又熟练地将金睛兽装进小鼎里,计划着把它熬成宝药,带给阿熊阿英他们补补身体。
谢挚的表现无比恐怖,不仅修为强大,而且极为冷静果断,战斗时真如一头嗜血的神兽幼崽一般,令人心惊胆战!
“啊……金睛兽死了!荀师兄救我!”
灰袍青年被吓得两股战战,斗志全消,大喊一声便转身欲逃,脚下刚显现出灵剑虚影,忽然领口一紧,被谢挚提着衣领拎了下来。
“你记住,我是大荒人不错,我们自幼穷匮,但从不自哀自怜,觉得生在大荒就是耻辱,而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只是投胎投得好而已,从小到大不知吃了多少宝药灵丹,坐拥无数资源——”
她将万法剑竹的剑锋对准青年的咽喉,大声道:
“但现在,我还是跟你们站在同一个地方,这本身就是我打败了你们!”
“你父亲是当世英雄……可你,实在是很没用!”
少女翻转过剑身,用剑柄毫不犹豫地击晕了他,踩碎了他的指骨。
“但你父亲也有一桩错处,那就是他不该纵容你行恶。族长从小便跟我说,为人父母的倘若不好好教导子女,日后便自有人来替他更狠、更惨烈地教训——我今日便是来替你父亲教你,你记住了么?”
“……怪物!怪物!她疯了!”
眼见自己当中一个修为不错的同伴转眼之间便如此惨败,天衍宗众人又惊又怕,已萌生退意,打算日后再从长计较。
手持法宝的师姐当即就要解开笼罩此地的阵法,却又被谢挚一竹笋打得法宝落地。
“你现在想跑了?告诉你,来不及了!”
谢挚跃到她面前,拔出她腰间的软剑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身上划了一道,缓缓滴下鲜血。
“啊……!你、你做什么!”
这师姐年岁大于谢挚,也是世家贵女,但此刻却被她的惊人之举吓得面色苍白,连连后退,颤声道:“还……还我的剑来!”
少女将她的剑掷还给她,笑道:“师姐用剑伤我,违反宗门之规,那么,便别怪挚不客气啦!”说着便打晕了她。
她一脚踩碎师姐的阵法法宝,使得众人不能逃离,在踩着飞剑慌乱奔逃的人群中东碰西撞,先耍赖说他们对自己动兵刃,再毫不留情地捶晕他们——男的重重打,女的则轻一些。
尤其是那个荀师兄,谢挚记着他说要折断自己手臂的话,对他格外照顾,用万法剑竹划破了他的仙甲,拿光了他身上的法宝丹药,再将他揍成了一只猪头,鼻青眼肿,只能躺在地上哼哼。
一时之间,这片空地之上哀嚎不断,人仰马翻!
忽然,自空地上方传来了一声惊怒交加的急喝:
“哪里来的小贼,竟敢伤我天衍宗弟子!”
云端之上赫然站着一个短须黑袍的中年男子,衣襟上绣着寒光凛凛的交叉双剑——那是执法峰的标志!
“哼……”
荀师兄从被打肿的脸里挤出来微笑,咳嗽着说:“我世叔来了……他为人最是刚正不阿,你小心他把你……”
“闭嘴吧,吵死了!我管你什么叔!就会叫人帮忙,真没出息!”
谢挚再次重重踢了他的胸膛一脚,又是几根骨头断裂,这下彻底把他打昏了过去。
“你!”
中年男子大怒——他没想到,在执法长老面前,竟然还有人敢继续动手打人!
“你们这些人,统统随我上执法峰,我要请宗主前来决断严惩!”
第126章 罚
执法峰,雷罚殿。
执法峰是一座极为险峻的高山,四面如削,山脊如锋,远远地望过去,正像一柄墨黑色的巨剑插在云雾之中。
传说,此山正是上古神祇在夺运神战中陨落时,尽力将心爱的佩剑抛掷出去,日久天长才形成了这样一座山峰,其上杀伐气极为浓重,山石裸露,几无绿植,肃杀之气顿显。
这座黑铁似的山峰在天衍峰八大主峰之外,也是天衍宗弟子最不愿踏足的一峰,盖因执法峰不仅是铁面无私、四处巡查的执法长老们的住所,也是违反宗规的弟子们的监牢,常年都有弟子在峰内被关禁闭,令其余弟子闻之色变,唯恐自己也被执法长老带到这里,避执法峰如蛇蝎。
在执法峰山巅,矗立着一座雄伟的大殿,这大殿是以数十种掌握雷法的神兽脊椎骨铸造成主梁,连墙壁和地板上都时时闪烁雷霆蓝光,令走在其上的人们身体发麻,由衷感到畏惧震怖,几乎不能站立。
“阿熊哥,德发,不用怕,有我在,你们不会有事的!”
看着面露恐惧之色的钱德发,谢挚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慰。
若是阿熊和钱德发被逐出宗门,她就把他们哥俩带到红山书院去——以他们二人的资质,大可以在书院里当一名快活的闲学生,不必在这里受气受苦。
“……谢谢小挚,我相信你。”
钱德发的脸色很苍白,干裂的嘴唇都在发抖,但还是勉强冲谢挚笑了一下。
“我们都会没事的……”
他喃喃着说。
执法长老将空地上的所有人都带上了执法峰,还声称要上禀宗主,请云清池赴执法峰来决断,现在他们这些人正在被带去挨个验伤,之后还会被单独带去录口供,以此来作为处罚的判断依据。
钱德发心中充满绝望——这带走他们的长老跟荀师兄同出一姓,甚至还是他的世叔,想必他们这次,定是要凶多吉少了。
被禁闭百年或许都是轻的,可怕是废修为之后被赶出宗门,那可就成为真正的废人了!
至于云宗主,他根本就不相信她会屈尊纡贵地因为这种小事亲临——自从在入门典礼上曾远远地望见过那飘若谪仙的一角白衣之外,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了。
听说云宗主厌烦俗务,一心修行,极少在宗门之内露面,也很少插手宗门琐事,至多只是做些重要的决定,今天大概也仍旧是这样。
来中州之后,他们这些往日的大荒天才们四处碰壁,除过像蒲存敏那样天赋极佳,被长老看中带走亲自教导,或者像鸾吟芝、骆燃霄那样,族中长辈有人在天衍宗中担任职务,其余人在宗门的经历都不太好。
中州人对西荒人的歧视无处不在,不仅表现在师兄师姐若有若无的打量眼神里,无意间的嘲讽调笑中,也体现在宗门生活的方方面面——
“西荒人?恐怕修为底子不太好,精深的术法先放放,跟着外门弟子一起去打基础吧。”
峰主已经算是温柔宽厚的人了,但她还是下意识说出了这样的话。
大荒少年们都被教训得飞快成熟起来,少了过去的神采飞扬,多了郁结颓唐,或厌世嫉俗,或谨小慎微,还有的像钱德发一样,人生头一次学会了谄媚奉承。
他抬头望了望头顶散发着莹白光辉的殿顶,感觉中州的天像一座山一样,往下压着他,叫他喘不过气来。
真是……灿烂洁净的殿堂,也真是……高高在上的中州。
钱德发现在才明白了父亲的苦衷——之前在大荒,他总是看不起父亲对牧首大人点头哈腰,可是现在,他对师兄师姐们,逢迎得不是更厉害、更胜一筹吗?他的骄傲被他在泥水里踩碎,吞到了肚子里去。
正当他神思恍惚之中,执法长老便已快步走到了殿中,眼中和衣襟之上都隐隐有雷霆闪现,那是雷法大成的证明。
他威严地一抬手,大殿上的神兽脊骨主梁中顿时涌现无穷雷光,数不尽的神兽虚影在众人头顶盘旋飞舞,发出阵阵雷音,仿若巨钟敲响,令人耳鸣目眩。
“伤已验毕,供词也已一一听取,开始判决!”
执法长老的声音并不大,但在神通的作用下响彻了整片山巅,修为薄弱的弟子甚至因为这道声音而内脏巨震,涕泗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