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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卿谢挚,上前跪下!”

“这话说得奇怪,我为什么要跪?我不跪。”

谢挚上前一步在殿中站定,神色镇静坦然,“我于人皇陛下处受封昆仑卿号,身为大周的卿上,除见人皇之外,皆可不跪,长老莫非不知道这规矩?”

上方的荀长老脸色微微一变,攥紧了手指。

他当然并不是不知道受封之人皆可不跪,但是,昆仑卿这个封号让他本能地轻视,在他心里几乎不成其为正式的封号,以至于忽略了谢挚还是一位卿上。

非常年少的、出身西荒的卿上。这在大周还是第一位。

但被谢挚当着这么多宗门弟子的面指出来自己的错误,让他颇为下不来台,有损于他执法长老的威严,让他日后如何主事?

这样想着,荀长老的神情更阴沉了一些,浓眉好像刚浸透了冰水一般。

“但是,在皇威之外,还别有例外之处,谢卿上可知道?”

“挚愿闻其详。”

中年男子稍稍前倾了身子:“我听闻谢卿上是由云宗主和孟夫子共同教导,那么你便也算是半个天衍宗的弟子,而一入我天衍宗门,不论在外界的身份如何尊贵,都需要遵守宗规,即便是皇子皇女,亦须遵从。”

“宗规便是——”

他眼中猛地迸发莹蓝雷光,声音提高数倍,整座殿宇都在随之颤抖。

“入雷罚殿,皆须跪拜!”

荀长老在滚滚音波中暗蕴大神通,如真正的雷霆一般直冲谢挚而来,要强行将她压伏!

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太大,谢挚即便肉身坚韧无双,但也无法抵挡,她被压得浑身骨骼咯吱作响,嘴角溢出鲜血,但却仍在硬抗,坚持不下跪。

“小挚,你别跟荀长老作对了,他让你跪,你就跪吧……”

钱德发急得落泪,上前来拉谢挚的衣角,“好汉不吃眼前亏,啊?求你快跪吧,你的骨头快要断了!”

谢挚正要对他竭力笑笑,让他不必担心自己,忽然如同卸下来一座巨石一般,身上猛地一轻,荀长老施加给她的神通术法消失得无影无踪。

熟悉的暗香裹住了她,一只仿若白玉削成的手自后面揽住了谢挚的腰,将她带到了自己的怀里。

“本尊倒是不知道,荀长老在外时有这样大的威风。”

冷淡地说完这句话,云清池才将怀中的少女细细看了看,目光便怔住了,“……怎么伤成这样?”

谢挚之前斩杀金睛兽时便浑身已经浸透了血雨,之后教训天衍宗众人时为让自己占理,更是打人之前先要拿对方的兵刃划一道自己。

这样一番下来,她形容极为狼狈,连脸上都沾满了血,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衣服,看起来比殿中所有人受的伤更重、更惨烈。

更遑论方才荀长老还意图示威,将她货真价实地逼出了内伤,咳血不止,便让她看起来更加苍白脆弱了。

云清池的脸色沉了下去,当即取出一枚光华灿烂的丹药令谢挚服下,“吃掉这个,伤很快就会好的。”

又旁若无人地低声问:“可疼吗?”

谢挚连忙应:“不……不疼的……我——”

“是吗?不疼?”

谢挚正要点头,宗主便轻轻地按了按她腰间的伤口,少女本能地痛嘶了一声,便知道坏了,捂住嘴巴不敢说话。

“这就是你的不疼。”宗主收回手,淡淡地道。

“我……”

宗主好像生气了……?为什么要生气?

谢挚不知道该怎么分辨,只好小声安慰她:“这些都只是皮肉伤啦……您不必担心……我之前受的伤,每一个都比这更重呢!”

“那是之前。”

云清池神色不动,只是握着她的手,低声道:“遇到我之后,当不一样的。”

谢挚脸红了,捏着衣角垂下头,悄悄看一眼白衣女人,不再说话了。

宗主说得对。之前和现在,的确是不一样的……

之前也没有人跟她说过这话。

“见过宗主!”

上方的荀长老早已匆匆走下殿来,毕恭毕敬地对云清池深深行礼,“只是处罚不听话的弟子而已,怎么连您也来了?雷罚殿是杀伐之地,您洁若霜雪,这真是……”

他撩起眼睛看了被云清池护在身后的谢挚一眼,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分明……宗主冷淡如冰,厌恶俗事,不论是对谁都不假颜色,怎么他看起来,宗主待这西荒少女还颇为亲近不同?

至少宗主从未揽过宗门其他少女的腰身,亲自喂谁服过药,她更多时候,甚至连弟子看都不会看一眼,更遑论肢体接触。

云清池云宗主从未有过弟子,此次竟然收谢挚为徒,令中州结舌瞠目,人们纷纷议论,或许是渊止王上用人情相请,云宗主不能拒绝这位贤王的托付,这才勉强答应收下谢挚。

他原本以为,宗主心中定然是厌恶谢挚这个强加于己身的麻烦的,之后仔细观察,见宗主一月有余也没有传唤谢挚入宗门拜访,他于是更加肯定了这一猜测,因此方才才敢如此对待谢挚,对她刻意施压,希图以此得到宗主赞赏。

如往常一般,他当然也有按照惯例邀请宗主前来执法峰观刑,但宗主从未来过。

可是今天……

荀长老额上滚下汗来——看来,他这次,或许奉承错了地方,得罪了人。

云宗主还握着那个西荒小卿上的手呐。

云清池扫视过殿内横七竖八、满脸伤痕的两拨人,抬腿往上首走去,“荀长老?为本尊讲讲这是怎么回事。”

“好,好……”

荀长老连忙躬身跟在女人身后,开始解说。

他恭敬地总结道:“……经查,便是谢挚打伤了这十余人,当然,其他人也有责任——”

云清池截住了他未尽的话。

“可我看她满身伤痕,鲜血淋漓,她是怎么打伤的他们呢?想必是别人伤她在前,她不得已,这才防护自身的。”

她望了下方众人一眼,“总之,一验剑痕,什么便都知道了。”

“禀告宗主……!”

荀师兄在下方听到这话,心中大感惶然——倘若要查剑痕,当然会是他们获罪!

他顶着鼻青脸肿的一张脸往前膝行,“是她……是她拔出我们的剑自己划自己,不是我们动的手!更何况,更何况她也动了兵刃!”

“是么?”

云清池看了看身旁略显心虚的少女一眼,心中好笑,面上却不显,只是道:“她动了什么兵刃,你为本尊讲来。”

“是一颗竹笋!”荀师兄见宗主应声,当即大喜过望。

他一指谢挚背上的胖竹笋——笋子正在少女背上装死,看起来与最普通的竹笋并没有任何不同——义愤填膺道:“便是它!谢挚便是用它打伤了我!宗主明察,那也是一柄奇特的兵刃!”

云清池看了谢挚一眼,少女便心领神会,乖乖地解下背上的竹笋递给她。

还学着荀师兄的话,期期艾艾道:“请您明察……好不好?”

眼睛亮亮的,满脸期冀地望着她,就差把“求您偏袒偏袒我”写在了脸上。

谢挚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觉得宗主定然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我自会明察。”

云清池接过竹笋,端详了片刻,又神色淡淡地还给谢挚。

“只是一颗再普通不过的竹笋罢了,怎么会是兵刃?即便是无理取闹,也不该诬赖旁人到这种地步。”

她看向荀长老,“荀长老以为呢?”

云宗主是当今五州之中修为最为高深的三人之一,也是中州人的骄傲,她说的话,岂会有错!

荀长老连忙应:“我也觉得这是一颗凡笋!您说得很对!”

“宗主……!”

荀师兄惨然变色,浑身无力地跪倒在地,他知道,接下来他们将面临着最为严厉的惩罚——就像他们之前是怎样对待敢反抗的普通弟子一样。

此次有宗主亲临,即便是他世叔,也万万救不出他。

“那其他人呢?您看……”荀长老试探着问。

“犯事之人,严惩;无辜之人,抚慰;个中内情,彻查。”

云清池走出几步,又停下来。

白衣宗主背光而立,眉心的朱砂是她身上唯一的一点艳色。

“至于谢挚,也并非全无过错,她是我的徒弟,便由我带回天峰,亲自惩罚。”

第127章 天峰

“嘶……您轻一点……有点疼……”

云清池为受伤的少女擦拭脸上的血迹,手指压到了谢挚的伤口,她下意识轻轻地叫了一声,委屈巴巴地请求宗主,想换取女人的一点疼惜。

宗主给她的是极为上品的丹药,效力惊人,只吃了半颗,谢挚身上受到的内伤便已经全好了。

不仅如此,她的道宫运转不止,轰鸣隆隆,连血精海也壮大了几分,变得更加光辉灿烂,波浪凝实,仿若真正的磅礴巨海一般。

谢挚觉得,这样下去,或许有一天,她甚至可以触碰到上古年间绝世天骄才能完成的壮举——将血精海真正显现于世间。

现在只剩下一些皮外伤还没好全,也很快就会完全消失不见,但云清池还是坚持取来了药,亲自抬袖为少女擦拭脸颊上的血迹。

她雪白的衣袍上也被沾染了鲜红,但宗主却对此视若无睹,跟外界“云宗主爱洁好净”的传闻好像不是一个人。

“疼?”宗主停住手。

“疼……”

谢挚连连点头,想了想,又赶紧补充,“只是有一点点疼……”

其实这种小伤,跟她之前受到的断骨碎身的种种重伤比起来根本不值得一提,至多只能算是擦破了一点皮,谢挚不是娇气的孩子,从来不委屈抱怨,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说“疼”字。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宗主面前,她就很想小小地撒一撒娇,让她哄哄她。

“方才在雷罚殿里,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话虽如此说,但云清池还是俯身抬起少女的下巴,小心仔细地为她拭去眉间的血迹,谢挚便乖乖地闭上眼睛让她擦。

手帕放下,少女也随之睁开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冲她甜甜地笑了笑,“谢谢宗主!您对我真好!”

云清池微微一怔。

……清润的,明亮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甚至能倒映出对方的身影,好像心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专注又乖巧。

跟她年少时收藏的那些宝物一样,都闪闪地发着光,但是又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满身的血,快去竹林后的灵泉里洗一洗吧。”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直到少女轻快地奔跑离开,云清池这才呼出一口气,跪坐在原地按着眉心,良久没有动弹。

……那些珍爱的宝物,如今早就在岁月的长河里丧失殆尽了;还有一半,或许仍在西荒的水晶宫里沉睡蒙尘。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万年前第一眼就心动的小姑娘,竟然还能再见面。但是她却……

方才在雷罚殿上刚看到胖竹笋时,她便认出来了那是自己精心挑选的万法剑竹;她将万法剑竹留在水晶宫时,它还只是一颗青翠碧绿的嫩芽而已,没想到如今已经也长这么大了。

她取了她的聘礼,这是什么意思呢?

云清池捂住胸口,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又蹙着眉打坐调息良久,这才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淡然,无波无澜。

因为心神动摇,她的大道图景有些波动。

天峰风景秀美,常年被白雾所笼罩,仿若人间仙境,云清池的屋舍便建在一处灵泉竹林旁边,窗明几净,布置得相当简单,但也不失雅致。

这里极为清幽安静,除过露珠在竹叶上滚落的声音,和偶尔在深山幽谷里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之外,云清池的屋舍常年听不到任何杂响,只有云雾和清风在屋顶飘荡游散,眷恋不走。

“哇……云宗主住的地方就是漂亮!”谢挚新奇地赞叹。

跟她这个人一样,又好看,又清雅。

谢挚不太懂中州人的风雅,可她觉得,云宗主就很雅。

她脱下衣服,像之前在大荒时跳进天恩河里洗澡一样,扑通一声跳进灵泉里,立刻便感到一股极为纯粹浓郁的灵气包裹住自己的身体,浸透了她的肌肤纹理,在自己的骨骼血肉和五脏六腑之中游走洗涤。

仿若被用蘸着清露的竹叶细细擦了一遍四肢百骸一般,谢挚不由得舒服得喟叹出声,“原来这个灵泉也是好宝贝……”

灵泉清澈见底,其上蒸腾着一层朦胧的仙雾,还温乎乎的,她在里面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会,几乎都快睡着了。

谢挚忽然想起了什么,当即睁开眼撩起头发,郑重其事地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看了半天。

她长得……是不是还算挺漂亮的呢?

宗主会觉得她好看吗?

又想起来非常严重的一*件事:

附近好像只有这一处泉水,那么……宗主平时也会在这里洗澡吗?

“啊……”

一想到这个可能,谢挚便整个人都变粉了。

“我怎么能这么想呢?好差劲……”

她脸烧得厉害,一时之间手足无措,懊恼不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立马离开灵泉,又觉得这个想法真是冒犯,最后只好缩到泉水里去,给快要冒烟的脑袋降降温。

洗完长这么大最艰难的一个澡,因为猜想而脸红心跳的谢挚又发现了新问题——她没有干净的衣服换。

该怎么办呢?谢挚开始头疼。

来的时候穿的衣服上面都是血,还被划破了不少,肯定不能穿了;去问宗主吧,宗主一定有主意,但她也不能光着身子去见宗主呀……

正当她苦恼之时,便听到灵泉石壁上的金龙雕像口中忽然传出了一道清凌凌的熟悉嗓音,把谢挚吓了一大跳,浑身都一激灵。

“我已命雀鸟为你带去了衣物,不必担心。”是宗主沉静的声音。

“谢、谢谢宗主……”

谢挚缩在灵泉里,不敢看那座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金龙雕像,磕磕巴巴地红着脸小声应。

这时候跟这座金龙雕像对视,让她有一种莫名的羞耻感。

就好像……宗主在透过金龙的眼睛看着她一样。

虽然知道宗主不会看她洗澡,但她还是不好意思。

这座金龙雕像谢挚刚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它立在石壁之上,口中不断涌出汩汩灵泉,注入下方的池中,当时她觉得有些熟悉,却又不知道熟悉在哪里,原来这雕像竟然还有传音的妙用,真了不起!

三两下穿好雀鸟为她叼来的衣服,谢挚胡乱将繁复的丝绦在腰间打了个结,用符文蒸干头发之后,提着衣裙就往云清池的房子跑,“宗主,我洗完澡啦!我现在很干净!谢谢您!”

还没见到她的人,便已经听到她的声音了……

少女清亮欢快的声音盖过了簌簌竹声和云动风鸣,分外动听,这是数千年来头一次有喧闹的人声在寂静的天峰上响起。

谢挚扶着门边望着云清池笑,又乖又甜,脸颊因为方才的沐浴而有些粉,像枚新鲜的花瓣一样柔嫩,腰身纤细,长发一直垂到腰间,眼里的明亮光彩一闪一闪。

她身后是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的青绿竹林,有一朵洁白的流云在碧天上缓缓膨散。

这来自大荒的小姑娘,的确生得是很漂亮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精巧好看,像是生下来就要被人握在手里细细把玩一般。

云清池睁开眼睛,看了在门口站定的少女一会,并没说什么赞赏的话,只是朝谢挚招招手。

“过来。”

谢挚便乖巧地来到宗主身边,跪坐下来。

冷香忽然压下,宗主倾身靠近了对她毫无戒备之心的少女。

“腰间这里的丝绦系错了。”

她低下眉,轻轻解开谢挚腰间的衣结,谢挚感到女人手指上冰凉的温度。

少女的衣襟稍稍敞开了些许,露出了一点雪白细致的皮肤,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宗主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打在那里,令谢挚咬着嘴唇一阵战栗。

完全陌生的感觉……

又有点奇怪,让她浑身都痒酥酥的。

“您……”

正当谢挚快要受不住的时候,宗主便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收回手,面上没有一丝波动。

“好了。”

感谢五州所有神祇,终于好了……谢挚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红着脸点点头,“谢谢您帮我……这个我的确一直都不太会系。”

完蛋了,她方才好不容易才消去的滚烫温度又在脸上烧起来了。

好像,她在宗主面前,不是奇怪地脸红就是在认错道歉……谢挚走神地想。

为什么会这样?她想不明白。

宗主给她的衣服似乎有些大,袖子足足长了一大截,盖住了谢挚的手,她觉得不方便,便拉着袖子将它挽到手腕上去,一抬头正好对上了宗主的目光。

“您怎么啦?有什么事情问我吗?”

宗主自方才起,就好像一直在默默地看着她的动作。

“没什么。”

云清池别开眼:“只是觉得,你穿着这身衣服挺好看的。”

“是吗?”

这还是宗主头一次夸她好看哎……谢挚不好意思了,她捧起衣襟来看了半天,试探着问:“您觉得我适合穿白衣服吗?”

她之前从来不穿白衣,因为白色不耐脏,而且大荒人喜欢鲜艳的颜色,很少给小孩子穿这样素的衣服。

何况谢挚整天到处跑跑跳跳,很容易弄脏衣服,她又特别愁洗衣,想问象神大人讨一个净身法诀什么的,象神大人又不给,她就更对白衣避而远之了。

她还是来到中州之后,才见到了这——么多穿白衣的人。

比方说天衍宗里,有一座主峰的弟子便是全穿白衣,走起来像一群大白鹅——这是谢挚在心里偷偷比喻的,当着他们的面,她可不敢说。

“是很适合,以后可以多穿穿。”

云清池不动声色地握住自己的衣袖,不让谢挚看到她们两人衣服上相似的纹绣。

她有一点不可言说的私心,让雀鸟为谢挚带去了自己的衣服。

看着少女穿上自己的衣袍,沾染上自己的气息,她觉得很顺眼,也很顺心。

“真的吗?”

宗主淡淡地点了点头算作回答,谢挚便改变主意,决定自己以后要常穿白衣服了。

不就是洗衣服嘛!浣熊长老最会洗衣服了,她回书院去找它学就是了!

“对了——”

谢挚忽然想起来宗主在离开雷罚殿带走她时说的话,往前挪了挪,紧张道:“您不是说要罚我吗?”

但宗主带她来到房舍之后,并没有说什么责怪的话,只是拉着她坐下,为她擦拭血迹而已。

宗主是不是忘记了呀?

云清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奇道:“我倒是不知道,世上还会有人主动请求领罚……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我……”

不待谢挚解释,宗主又忽然道:“但你这样一说,倒让我想起来一件事。”

“先前在宫宴上你曾答应我,一月来天衍宗见我一次,现如今,已经逾期了十七天了。”女人陈述道。

啊,这的确是她的错,没办法辩解……谢挚惭愧不已,赶紧认错道歉,“对不起……宗主,我错了,请您责罚我吧,我不该迟到……”

“书院的课程太忙了,然后,然后,天衍宗又离我们好远……”她努力请求宗主的谅解。

“可见是并未多么思念,否则,这又有什么远的呢?”

云清池抬起手为少女束起长发,低声道:“下次再遇到今天这种事,不要自己莽撞,等我来处理便好,好么?”

“好……我记住了,我听您的话。”

乖乖答应完宗主之后,谢挚想了想,又扬起声音,认真道:“可是,该揍的还是得揍!他们欺负我的朋友,我不能不站出来的!族长说,大荒的儿女……”

“这个族长是谁,你总也口中不离她?”宗主皱起了眉。

被她这一问,谢挚果然忘记了自己之前要说什么,“族长是我的养母,她是一位温柔又厉害的人,对我也非常好……”

原来是养母,那还可以。

云清池放过了她,用神识细细地考校探察她的修为之后,这才点了点头,“不错,夫子将你教得很好。”

她站起身来,“此次前来,想学什么呢?我可一一教你。”

谢挚发现,宗主在自己面前从不自称本尊,只是称我,她仔细品味了一番这两个称呼的不同之处,心中有些不知名的欢喜。

她喜欢宗主在她面前称我。

“我想学写文章,可以吗?”少女跟在宗主身后亦步亦趋,“夫子说您的文章写得很好,还请您教我。”

……文章吗?那是她以前喜欢的东西……

云清池轻轻叹出一口气,“夫子谬赞了。论文章,五州之中,自然还是夫子写得为好。”

“那什么才算好文章?”谢挚好奇地问。

“立言不可以不雅正。雅正者,辞雅意正也;文质兼美,洁而清健,根骨俱立,字字如珠玉,掷在地上当有金石之声,方称得上好文章。”

想了想,宗主又道:“当然,这是我这么想,夫子的文章平实而有味,令人观之心室生辉,才是五州第一流。”

龙族喜好华丽精美的事物,她也不能摆脱这生来的习性,而专好诗歌大赋,但云清池颇为厌恶自己的本能,并不愿意谢挚学她。

宗主衣袖一挥,空中便浮起数枚莹润剔透的玉简,她将其交给谢挚,嘱咐道:

“像这些文章,便写得很好,你回去之后可以常读。此外,常常缠着夫子询问,他心软,不禁求,定然也会教你的。”

“谢谢您!”

宗主真好!虽然她说的一大段话她也没听太懂,但那一定很有道理!谢挚感激地收下玉简,“我回去之后会好好读的!”

因为宗主提起了夫子,谢挚便也想起了那天的月夜谈话,记挂着自己还要请教宗主金龙姐姐的姓名,赶忙道:“宗主,我还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言之无妨。”

“是这样的!我听夫子说,您精通上古文字——”

少女指尖燃起符文的亮光,在空中熟练地写出数个繁复无比的古朴字形。

“您能为我看看,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吗?”

谢挚期待地问。

第128章 解惑

“……”

天峰之上有微风拂过,带着竹林里的清新气息,吹起了宗主的长发。她眉心处的朱砂显得更加艳红了。

云清池静静地望了一会对面满脸期待的少女,道:“我并不认识这些字。”

“噢……这样啊……”

谢挚有些失落,但还是认真地向宗主道了谢,“没关系的,还是谢谢您!”

她没想到,连精通上古文字的宗主都不认识金龙姐姐的名字,龙族的文字是已经彻底失传了吗?

这样的话,她不是一直都不能知道金龙姐姐叫什么了吗?

“这是龙族文字,如今早已失传了。”宗主状若无意地问,“你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些字?”

“是这样的!……”

谢挚从来不随便跟旁人说自己跟金龙姐姐的婚约,她非常珍视这段经历,像小孩子得到一枚珍贵的糖果一样,并不愿意轻易拿出来炫耀或者分享,也怕别人说她胡说或是痴心妄想,只是将它像珍宝一样藏在心底,时不时拿出来悄悄回味;但是今天,她却没多想便告诉了宗主。

她对宗主有一种没来由的亲近和信任,相信她不会笑话自己。

“……然后,我们就逃出了水晶宫。大概就是这样子啦!”谢挚终于讲完了在太古战场的神奇经历。

“听你形容描述,与你结下婚约的金龙,似乎便是初代龙皇的女儿,青皇紫帝了。”

听完了这样一个跌宕起伏的冒险故事,宗主看起来却并未怎样动容,只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谢挚的面容,目光微动。

“是的!”

宗主也知道青皇紫帝,看来瓷姐姐说得没错!谢挚开心地点点头,“瓷姐姐也这么说!但就是不知道金龙姐姐的名字……”

“你不要再想着什么金龙姐姐了,好么,小挚?”

宗主却忽然出言打断了她的遗憾。

女人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慢慢说:

“青皇紫帝已经死了,你不要再想她。”

“……什么?”谢挚愣住了。

云清池轻轻地覆盖住少女的手背,完全拢住了她纤细的手掌——这是一个极具占有和掌控意味的动作。

她凝视着谢挚,低声道:“一个万年前的古人,也值得你如此惦念吗?你跟她的缘分已经了结了,而此刻我就在你面前,你为何不能多想想我呢?”

谢挚霍然起身,挣脱开女人禁锢自己的手,说话间眼泪已经涌了出来,她根本没听见宗主刚刚说了什么,只是头脑之中一片空白,被金龙姐姐的死讯冲击得眼前一片茫茫然,几乎头晕目眩,“您……您说的是真的吗?您在骗我对不对?金龙姐姐,金龙姐姐她——”

“……”

云清池垂下眼,看了自己被甩开的手半晌,神情一点一点地淡下去,化成了一片雪地似的寂静漠然,才应她的话。

“不错。你的金龙姐姐,早就不存于世了。”

“怎么会……”

谢挚一下子就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她无力地跌坐在地面上,眼泪一滴两滴砸下来,咬着嘴唇竭力遏制自己的哭泣声。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子呢?金龙姐姐那么厉害,她怎么会死呢?她等了我那么久,也没能……”

谢挚终于忍不住悲伤和心痛,擦着眼泪哽咽出声,“龙姐姐真的好辛苦……我对不起她……”

直到最后,她也没有跟金龙姐姐真正地见过面,没想到再听到金龙姐姐的消息,竟然会是她的死讯。

是啊……毕竟已经过去了一万年了,连西海都早已干涸,变成了西荒,人族的君主也已经换了朝代,从殷商改姓了姜,五州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沧海桑田,世事多变。

她之前也曾想过,金龙姐姐在这一万年里会不再喜欢她,或者另有了婚配,更或者早已经忘记她了,但那只会让她伤感失落,并不会让她悲伤难过——已经过去了太长时间,她理解金龙姐姐做的任何决定,并且也会默默地祝福她。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金龙姐姐会已经死去了。神圣种族的寿命不是非常漫长吗?又或者难道金龙姐姐会修不到仙人境吗?

过去了一万年,她终究还是没等到她。

云清池将悲伤哭泣的少女注视良久,许久都没有动作,终于还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俯身过去揽住了她。

“不要哭……小挚。你还是开心的时候最漂亮,嗯?”

她发现自己喜欢看谢挚弯着眼睛笑,不喜欢看她流泪。

宗主抬起少女的脸,为她擦拭眼泪,放柔了声音,低叹道:“这样亮的眼睛,被哭肿了怎么办才好?你不心疼自己吗?”

“宗主……”

谢挚哭着投进女人的怀里抱紧了她,浑身都在发颤,“您抱抱我……好不好?求您了……”

此时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信赖之人的安慰。

忽然被谢挚紧紧抱住,云清池还有些发怔,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将手放在了谢挚的腰间,轻柔地回拥住单薄的少女。

“好。”

她闭上眼睛说。

在送谢挚离开天衍宗时,云清池拉住她的手腕,道:“回去之后,好好想想我的话,好么?”

她亲自将谢挚送到了石门口,把那两头守门的石狮子吓得大惊失色,连连摇头摆尾。

……宗主指的是什么?谢挚茫然地望着她。

今天宗主同她说了许多话,她要她好好想的是哪句呢?

还没来得及谢挚想明白,宗主便已经手下用力,将她拥到了自己的怀里。

“只是记得,下次不要再甩开我的手。”宗主贴着少女的耳廓低声道。

在石狮子瞠目结舌的神情里,云清池若无其事地松开谢挚。

“你去吧,小挚。要常来见我。”。

回到红山书院之后谢挚伤心了好久,白虎师姐和柳树师兄一起来哄她,她也还是郁郁寡欢,藏书阁不去,外面也不去玩,连书院的课也旷了好几天,把浣熊长老气得直跳脚,大骂老头子不管学生,白白教坏一个好苗子。

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直到歧大都从秋日转入仲冬,百草凋零,洁白的大雪纷飞落下,为红山书院披上一层晶莹的银装,谢挚也还是提不起精神。

最后柳真没法子,只得告诉夫子,请他来开导谢挚。

于是夫子亲自来敲谢挚的门,还端着一壶甜丝丝的果酒,笑眯眯地捋着胡子。

“夫子!您怎么来啦!”谢挚又惊又喜,连忙请老人进来。

“这就得问问你喽!啊?是不是,我们小挚?”

孟颜深喜欢把谢挚叫做“我们小挚”,听起来格外亲切,谢挚也喜欢这个称呼,就好像夫子是她的爷爷一样。

老人在桌前坐定,不用言语,衣襟上挂着的墨色小指猴立刻便爬下来,举起酒壶给他们两人斟酒,开玩笑道:“我再不来看看你,小熊崽把我这把老胡子都要撕断了呀!”

又柔下声音:“我听说,你连着好几天都没去上课,我知道你是勤学好问的好孩子,若没有遇到什么事,断然不会如此。”

孟颜深递给谢挚一杯果酒,慈祥地笑道:“倘若方便,跟夫子说说看,最近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可好?老头子虽然糊涂,可毕竟年纪在这里,说不定,还是能为你解惑的。”

“不愿说也没关系——”

见谢挚垂头不语,老人便开始善解人意地转移话题,“你也来了中州两个月了,小挚,你觉得中州的风土人情,跟西荒有什么不同呢?这个你总该愿意告诉夫子了,对不对?”

这个话题,的确是她可以说上话的……谢挚感激地朝老人笑了一下,思索着慢慢道:“我觉得……中州人都很奇怪,我想不明白他们。”

“怎么说?”

“就是……”

谢挚睁大眼睛,认真道:“他们心里好像都藏着很多事情,可是从来不说出来;即便说,那也都是假话,心里想着一套,可嘴上又是另一套。”

“比方说,有人非常讨厌我,恨不得要将我除之而后快,但他却不跟我打架,明面上还要叫我‘谢卿上’,对我非常恭敬,这难道还不奇怪吗?他不会憋得难受吗?像我们大荒人,就不会这样。”她咕哝着小声说。

来中州之后,谢挚的确见到了许多叫她不能理解的人和事,可是牧首大人和族长现在不在她身边,不能让她跑去问询抱怨;夫子也很忙,她不舍得用自己这些幼稚的问题拿去打扰他,只能将疑问和困惑压埋在心底。

现在夫子来得正好,她刚好能将这些事统统告诉他,请老人为自己解惑。

有时候仔细想想,就连宗主也很奇怪,她觉得……宗主好像有事瞒着她。

女人望着她的时候,眼底总像在压抑着什么复杂难明的情绪,像通过她看到了无穷的过往一般。

像是在怀念,又像是在伤感。她分不清。

但她却没有办法拒绝宗主,宗主对她有一股奇妙的吸引力,既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和危险,又不能不在被宗主抱住时心跳加速。

在她闭门不出的这段时间里,小狗郎君便曾非常严肃地来找过一次谢挚,告诉她让她不要再跟云宗主接触。

凭借着神犬的敏锐直觉,它觉得云清池不是好人——她在刻意引诱单纯的少女,对谢挚另有他图。

“还有,中州人说话也很奇怪……”

谢挚回忆着宗主的言谈举止,出神地道:“他们总是……玩笑话认真地说,认真话玩笑地说。好像在试探,又好像只是随口一提。真真假假,看不分明,叫人困惑,又捉摸不定。”

“夫子,您说,我是不是太傻,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呢?”

她将这些疑问拿去问白虎师姐,师姐只是默然半晌,说她如今年纪太小,于人情世故上不太通熟,日后便自会明白了。

啊……又是“日后自能明白”,谢挚倍感沮丧——什么时候才能到这个“日后”呢?

为什么大家就不能痛痛快快地将道理一气告诉她呢?她真想不明白。

中州让她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有时候,她真想回到大荒去,只是无忧无虑地跟族长还有阿英在一起。

“唔……”

听着少女一连串的疑问,夫子渐渐正了神色,敛起了面上的笑容。

他沉思了一会儿,才握着酒杯慢慢地说:“世故这个词,真的是奇妙无比一一当它形容起人的时候,说某人‘不通’固然是批评,然而说某人‘太通’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好话。怎么办呢?只好略通一点,但又不至于太通,每当到了要发表意见、表明态度的时候,‘哈哈哈哈今天天气实在是好’地掬起脸来笑上一通,这就叫做‘会做人’。用古话称赞起来,则就‘其此之谓君子中庸者乎’——”

“但是,小挚,你不必听他们的那些话,好么?”

老人揉了揉谢挚的头发,眼里散发着顽皮和气的光,笑道:“精通世故的老先生们教导年轻人时总喜欢批评说‘某某不会做人’;然而我以为按照他们的教法,学出来并不一定是人,倒有可能是狗。啊?你说是不是哇?”

谢挚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狗……夫子,您说得真好玩儿!”

就是食月犬听到这句话可能不太高兴……它很讨厌人族用狗骂人,并表示许多人族还不如狗。

“难道不是吗?哈哈哈……”

孟颜深爽朗地大笑起来,指着房外道:“你去看看嘛,小挚!中州到处都是狗!人皇陛下的身后,长生世家的旁边,只要是有权势的地方,就都有这样的狗……就连你最喜欢的云宗主,也时时有许多狗围着,要瞅准机会朝她摇尾巴呢!”

“我……”

谢挚脸红道:“您又在开我玩笑了……我并没有最喜欢云宗主……”

孟颜深不置可否,只是笑眯眯地盯着她瞧,“哦?是吗?那是谁从天衍宗跑回来,足足好几天没出房门呀?我这个老头子可不知道!”

“夫子!”

“好了好了,夫子错了!错了还不行嘛!但总之,小挚,你要记得——”

老人站起身,弯腰跟谢挚碰杯,“你是很好的孩子,不用为这些事情烦恼。中州藏污纳垢,因此见到像你这样的至纯至性之人反而觉得奇怪,以为是无知孩童,日后定要摔大跟头,其实,是他们自己糊涂哇……”

“你在天衍宗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打得很好,很争气,夫子为你骄傲!但你也要小心谨慎,不要莽撞。”

孟颜深低声嘱咐自己这个疼爱的小弟子,他极喜欢谢挚的赤忱,甚至还甚于喜欢她的天资,而希望能尽量不磨损她的性情,将谢挚好好地培养长大,成为名震五州的大能者,日后为万民争利。

“须记得,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在中州,处处是迷雾陷阱——你母亲当年就是被逼走的。仅凭你以西荒人的身份打败了中州的少年天骄,便引来许多嫉恨。你要好好爱惜自己才行……”

他这个老头子也会好好保护小挚的……孟颜深在心里发誓。

他一定会看到小挚像既望一样,从少女长成真正的大人。

老人亲切地又道:“一时不清楚自己该怎么办,觉得苦闷而无所适从,这是没关系的——少年人常常会这样。你只要好好学习,继续往下走,相信你的道自会慢慢显现在心中。”

“寻找前进道路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前进,路走着走着,自会出来的。夫子愿你能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我们小挚能不能做到?若能做到,便饮完这一杯酒吧。”

“夫子……”

谢挚动容不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极认真地说:“此番教诲,受教良多,挚永不敢忘。”

正当师徒二人和乐融融之时,门外偷听的白虎师姐猛地跑了进来。

“夫子!云宗主来了。”

第129章 出游

“云宗主?”

听到这话,孟颜深不禁惊讶地张大眼睛,意外道:“她怎么来了?”

云清池在中州是出了名的不与他人交往,一心潜修,不问世事,平日连天峰都不常下,她怎么会忽然来红山书院?

又想起来了自己眼前的小弟子,孟颜深恍然大悟,笑眯眯地捻着胡子冲谢挚挤挤眼睛:“看来是来找你的喽,小挚!”

当初云清池跟他约定共同教导谢挚,要求谢挚每月都来见她一次,由她亲自查验考校谢挚的修为;

但这两月以来,谢挚一直不甚开心,整个人困顿又迷茫,连红山书院的课程也耽搁了不少,更别提去天衍宗了。

想来,云宗主这是等不及,特地跑来找他要人了。

这样想着,孟颜深眼角的笑纹便更深了一些。

那位谪仙似的云宗主对小挚十分上心,简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不过,明媚热烈的天才小少女或许就是任谁都忍不住要喜欢的吧?只要是为人师长,都会这样的。

“啊……是……”

谢挚顾不得老人话语中的调侃,已经开始想奔出去迎接宗主了,心不在焉地连连朝外张望,让看到她这副没出息样子的白虎师姐没好气地别过了脸。

“小挚,别急,你先等等夫子——”

眼看少女就要推门跑出去了,孟颜深连忙提起衣袍追上去,在门口处按住谢挚的肩膀,示意她别着急。

接下来这话,由他这个一把岁数的老头子来说,当然不是很妥当,但孟颜深还是不得不说——平日,玩笑归玩笑,调侃归调侃,但涉及到正事,他是很认真的。

他当然能看出来谢挚对云清池有些不自知的朦胧情愫,趁着少女尚未用情太深,作为老师,他得趁早警告谢挚一二,让她尽快了了这条心思。

老人在心中斟酌着言语,压低声音,委婉地提点道:

“夫子听说,你喜欢女孩子,这很好,我也觉得你和女孩子很相配;

但对于云宗主,你可得注意一些,并不是夫子迂腐顽固,觉得你二人年纪身份差距太大,就不能结为道侣什么的,而是她——”

孟颜深的话尚未说完,便已经被来人打断了话音。

“天衍宗云清池,拜见夫子。”

在一片晶莹纯粹的洁白里,门外的女人缓步踏雪而来,微微弯腰施下一礼,从衣袖上抬起脸,露出宁静的一双乌眸,眉心的朱砂灼灼似火,身段窈窕秀美,极为风姿绰约,令谢挚几乎屏住了呼吸,只是呆呆地看。

冰天雪地里,万物都销声匿迹,她是唯一的一点动人好颜色。

云清池上前来,目光掠过谢挚,在她面容上轻轻地点了点,这才看向孟颜深,含笑解释道:

“他日人皇大殿之约,原本小挚是应当每月都前来见我一次的,但自从上次一会,小挚已有两月没来找我了,我心中担忧不能排解,因此今日才不下拜帖便冒昧前来,还望夫子不要见怪。”

“哎,云宗主这是哪里话,你能来,我这个老头子高兴得很呀!”

这话倒不是孟颜深的客套话,云清池修为高深,是当今五州之中的翘楚,也是整个人族的骄傲,虽然性情是冷淡了些,但他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大碍,甚至私下还对她颇为欣赏。

年轻人,有脾气,有傲气,在他看来,那都是很正常的;只要心正,不办坏事,那就很好。

云清池从低下头的少女身上不动声色地移开眼,微笑着颔首,“夫子高兴便好。”

她与孟颜深攀谈了片刻,婉拒了老人留她饮酒用饭的邀请,提出要带谢挚出去游玩。

“小挚来到中州之后,恐怕还没有正经去歧都看一看罢。年轻小孩子,待在书院不出去,总是修行似乎也不大好,夫子觉得呢?像西荒人初至中州,大都会游玩一二的。”

“云宗主说得很对,倒是我考虑不周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是应该多出去看看,开开眼界。”

孟颜深捋着胡子连连点头,看了身旁的谢挚一眼,又有些犹豫。

“但……天衍宗事务繁忙,云宗主恐怕抽不出身来带小挚出去吧?我叫小柳树和小老虎带她出去玩就好了!”

“近日清池恰好不太忙,夫子。”

云清池丝毫不肯退让,只是淡笑。

话说到这地步,也就没办法再推辞了,孟颜深心中无奈,但还想再挣扎一下,便笑呵呵地看向谢挚,“小挚,你怎么想呢?想跟师兄师姐出去玩,还是跟云宗主,啊?”

“我想跟云宗主出去玩……”谢挚想了半天,还是说了真心话。

这话一出来,连九轮圣人也束手无策,只得点头应好,眼睁睁地看着云清池带走谢挚。

白虎师姐气得胡须都显出来了,气势汹汹地咬牙离开屋舍。

真是养不熟的人族小崽子……她要告诉柳真去!

云清池轻轻地笑了一下,很满意的神情,她朝少女伸出手。

“小挚,走吧。”。

近日已近年关,歧都之中处处充满新年的喜乐气息,屋檐上覆盖着皑皑白雪,连树枝也被系上了红彤彤的大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道路上的积雪却早已被专门的修士骑着火系灵兽烘烤消去,仍旧干净敞亮。

这只是最普通的歧都街道,并没有涉及到歧都的真正美妙处其中万一,但中州的风物与大荒完全*不同,谢挚自从来到中州之后又很少出门,还是不由得被身旁的种种新奇景象吸引住了目光,不时从飞辇的窗子往外悄悄偷看。

这是云清池常乘的飞辇,由一头神兽毕方鸟在前拉动,这神鸟形如仙鹤,但却蓝羽红斑,独脚白喙,生得凶猛异常,每一根羽毛都熠熠生辉,在日光下闪烁着奇异的钢铁色泽。

毕方鸟不食谷物,专以神火为食,天底下也就只有云清池能养得起它,它也是当今五州之中仅存的一只毕方。

中州人都知道,见毕方拉辇,则必见清池宗主,在看到那头蓝色神鸟时,纷纷对它身后的飞辇投去尊敬的目光。

端坐在飞辇之内,云清池递给谢挚一枚糖果,笑问道:“好看吗?”

“啊?什么……”

谢挚回过神来,赶紧接过糖果道了谢,茫然无措道:“您刚刚问我什么好看?”

她将那枚精致的糖果放到了小鼎里,不舍得立刻吃,要偷偷留作收藏——她发现宗主给她的糖在市面上买不到,好像是宗主自己做的,于是便更舍不得吃了。

云清池收回手,笑了笑,开口间已改变了说法,“我方才是在问你,我好看吗?”

被女人这样含笑望着,谢挚当即又有点结巴了,她慌忙低下脸,小声答:“您……您当然好看……”

这还用问吗?宗主当然十分好看。

公正地来说,若论容貌,云清池其实不如姬宴雪,她清冷出尘有余,比之摇光大帝则稍逊几分艳丽;但依谢挚的私心却觉得,宗主比摇光大帝要更好看些。

摇光大帝跟只开了屏的孔雀一样,又自恋,又傲慢,嘴巴说话还不好听,谢挚决定,就算她好看,自己也不夸她。

“若好看,便多看些吧。不要看别人,可好呢?”

像是为了强调一般,宗主握了握少女的手,又若无其事地松开。

宗主总是这样,在跟她独处的时候,便待她格外不一样……

她会神情坦然地说些引人浮想联翩,但仔细一想,又好像没什么错处的话,叫人听了不知所措,心和耳朵都有些痒。

在大荒时,族人长辈见谢挚可爱,心中喜欢,为表达亲近常常便会抱谢挚,握她的手,但来到中州之后,她的师长从不对她接触过密,夫子也至多就是拍拍她的肩膀,揉揉她的头发而已;

像宗主这样,不是牵她的手,便是拥住她,还是唯一一个人。

难不成这是天衍宗教徒弟的特别风俗吗?她不知道。

早知道,她应该问问钱德发和阿熊哥才好……

谢挚感觉被宗主方才碰到的地方都有些麻麻的酥,她收回手来背在身后,捏着手指,答:“好……我答应您。”

怎么回事,她的炼体好像一碰到宗主就没有效用了?为什么她感觉自己的手臂在发软,心中也在往上蒸热气呢?这是什么感觉,她想不明白。

过了一会,谢挚又想——

其实宗主不这么说,她也不会看别人的。

有宗主在身旁,她的心神就不能从面前的女人身上离开。

“宗主,您要带我去哪里呢?”谢挚望了一会窗外,觉得这好像不是之前白虎师姐带她去天衍宗的路。

“带你去歧都最热闹的集市里去看看。”

云清池理所当然道:“快过年了,你还没有新衣服吧?此次与我一道前去,我可为你一齐置办妥当。”

歧都的规划布局极为严谨细密,并且整齐划一,站在红山山顶远眺都城,真如菜畦鱼鳞一般,统共分为一百零八坊与东西二市;坊为民居,供人居住,市则经商,贸易交换。

东市是凡人市,用的货币是大周铸造的刀钱;西市是修士市,更多使用灵髓宝药易物,两市之间,泾渭分明。

西市之中有许多奇珍异宝,聚集着来到歧大都经商挣钱的五州万族,其间鱼龙混杂,明珠与鱼目共处一室,神兽与人族同踏一砖,有时候甚至能淘到一些几近消亡的珍稀宝贝。

此次云清池便是要带谢挚去往西市,她觉得谢挚虽然漂亮,但却对外貌太不上心在意,想为少女好好装扮一番。

红山书院的学生都以朴素无华闻名,不重穿戴吃住,一心求学问道,她自然欣赏这样的学风,但私心却喜欢自己的小姑娘更加耀眼夺目一些,那样更合乎她的审美。

云清池见谢挚垂头不语,似乎并未特别愉快,便问询道:“怎么了,小挚?你不开心吗?还是有什么话想同我说?”

“是有一点话想问您……”

——您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您喜欢我吗?您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您之前同我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朦胧话语,那些示好,那些与众不同的对待,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真心还是只是引诱,您想玩弄于我,或者另有他图?

谢挚心中存着许许多多的疑问想请宗主为她解答,可她不知道会不会得到答案,更怕得到的答案不是她想要的,因此才一直不敢问。

她又想,宗主若有什么事情瞒着她,想必定然有她自己的道理,她年纪小,不懂事,不该一味追问,等着宗主什么时候告诉她便好。

思来想去,谢挚还是挑了一个最紧要、自己最在意的问题拿来问云清池,抬起脸眼巴巴地问:

“宗主……您会骗我吗?”

这就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宗主就算有别的打算,那也没关系;但她接受不了宗主骗她。

宗主说出来的每句话她都会相信,倘若宗主骗她,她真的会伤心痛楚,余生再也不愿见她。

谢挚垂下眼,捏着衣角轻声说:“我知道我不是很聪明,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对中州初来乍到,也不太懂你们中州人的规矩,您一定觉得我很蠢,又很好哄,是天底下第一号的笨蛋……”

“但——”

说完了这一段笨拙又认真的剖白之言,谢挚又紧张地望向云清池,移开眼睛,咬了咬嘴唇,这才下定决心般地说了下去。

“只要您说不会骗我,我就会一心一意信您的,请您不要骗我,我真的很喜欢您……”

少女恳求似的说。

云清池怔了怔,并没有立刻答话,而是问:“是有谁对你说过我什么话吗?是夫子,还是你的师兄师姐?”

临行前,夫子本来是想对她告诫什么的,可是又被宗主打断了……

脑海中回忆着老人欲言又止的神情,谢挚摇摇头,“没有,宗主,没有人对我说什么话。这是我自己想的问题,不是受人挑拨离间。”

“当真吗?”

“当真。我对您……从没有半句假话。”

少女有些羞耻,自耳朵上晕开一片红,但却仍然忍着羞盯着她。

云清池闭上眼睛,缓缓收拢手指,许久没有说话。

毕方鸟拉着飞辇轻快地奔行,独爪不断跃起踩下,一跃便是数十丈远,每一步都踩着耀眼的火光符文,四壁刻有阵法的飞辇内部却感觉不到丝毫晃动,坐在辇中犹如坐在平地之上。

只有云清池发簪上的碧珠在轻轻摇颤,像忽然一枚小石子投进深静的潭水之中,激起一圈圈摇晃晕散的波纹。

“不会的,小挚。我不会骗你。”

云清池终于说话了。

她轻轻地拉住谢挚的手,又嘱咐般地低声道:

“但小挚,你也记住一件事,好么?旁人怎样对你说我,你都不要听,也不要信,以后再有人对你说起云宗主,你走开就是了。”

“若对我有什么疑问,你可以自己来问我,我必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真。”

第130章 西市

毕方神速无比,即便歧都之内禁止飞行,它只用独爪奔行,顷刻之间也已过数百里,来到了修士专门易物的西市。

“下来吧,小挚,我们到了。”

云清池先下辇,伸手接谢挚下来。

放眼五州,乘坐毕方拉辇的白衣宗主也就只有这么一位,她刚到西市,立刻便被集市内的各族生灵认出了身份,有些人甚至都不敢看她,只是低头疾走,连呼吸都屏住了片刻。

天衍宗的云宗主是天下最负盛名的剑修,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一战成名。

那时她还非常年轻,刚刚担任宗主不久,再加上过于冷淡寡言,许多人都不清楚她的真正实力,甚至都不知道她的佩剑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是天衍宗万年以来最为出色的绝代天骄。

然后,他们铭心刻骨地记住了云清池和她的剑。

有传言说,云清池的佩剑既非凡铁,也非仙金,而是以真龙的无上宝骨打造,通体洁白莹润,晶莹剔透如玉石,散发着一层炽烈的灿金龙气,其上隐隐有龙鳞符文闪现起伏,拔出来时,连天地都会为之变色。

只一剑而已,风涛动地,霜光寒彻,她便斩尽了佛陀的金身罗汉!

那道雪白的剑光在战争结束之后也常常在无数人的心中闪烁,叫他们浑身发冷之余,不由得感到一股由衷的尊敬畏惧。

也是这一战,奠定了云清池在天衍宗不可撼动的地位。

自那以后,无人敢对她的年轻资历浅与不理俗务置喙半句。她俨然已经成为了天衍宗的精神象征。

中州人有时私下议论,觉得云宗主甚至比摇光大帝还要更强大几分——出于提振本族自信心的目的,大周的史官在修史时,有意无意地淡化了摇光大帝在正音之战中的功绩,转而强调以云清池为首的人族英雄的重要性。

但今天,这位如仙子一般不染凡尘的云宗主,竟然屈尊纡贵地来到了这喧闹吵嚷的西市,甚至,甚至她还亲自扶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小姑娘下辇!

谢挚察觉到身旁众人的怪异目光,不由得满心困惑,下意识往宗主怀里躲了躲,嘟囔着抱怨:

“他们都看着我干什么呀……真奇怪……”

云清池喜欢她这样本能依靠自己的举动,顺势轻轻揽住少女的腰身,面上仍然纹丝不动,只有眼里含了一抹愉快的笑意。

“大概是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一时之间全都看呆了,不用理会。”

谢挚脸上一烫,说不出话来了。

宗主总是夸赞她漂亮……但她觉得,宗主才是最漂亮、最好看的呢。

全天下,再没有比宗主更好看的人了。

她感受着宗主揽着自己腰身的温度,犹豫了半天,还是遵从内心的想法,试探着将手掌轻轻地放在了女人的手上。

又悄悄偏头去看宗主的神色,宗主好像没什么反应,面容沉静,无波无澜,但仔细去看,她眼里的笑意却分明更浓了一些。

谢挚便也忍不住笑。

宗主好可爱呀。

她好像从来不会把情绪显在面上,而是默默地压在心底,谁也不告诉,但谢挚跟她熟悉一些之后,却能感觉到宗主并不是全然无情。

她的心像坚白河冰下潜藏的涌动春水,须得不怕寒冷,将手掌贴在冰层上仔细感受,才能体味到她的细微起伏与动人波澜。

西市极为繁华热闹,处处摩肩接踵,街道虽然宽广,但也由于过多的各族行人而显得逼仄了,但靠在云清池怀里的谢挚倒是没有这些烦恼——

她被宗主护得好好的,而且众人一见到宗主,也就会自觉地让出来一条路,向女人恭敬地低首鞠躬,因此谢挚的游玩之旅十分清静,没有受到半点打扰。

谢挚在这里见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神奇种族,人族反而成了少数:

有手持金刚斧的独目巨人,还有背着鬼魂头颅的凶恶修士;

有的人身兽首,有的背生双翼,有的人面马身,英武非凡,身上还背着闪烁着符文莹光的神木弓箭;

有的奇高无比,满颊鳞片,有的则小得像侏儒,需要不停大嚷大叫,才能避免自己被不慎踩到。

还有的生灵干脆没有四肢形体,就是一团旋风般的火焰在集市里东碰西撞。

那是日久天长之下自行演化出神智的珍贵火精,它须得非常小心,才能避免自己在西市里被一头主修火符文的神兽或者宝血种一口吞食。

“哇……这里真的好热闹啊……”

谢挚目不暇接,连眼睛都用不过来了,不由得喃喃着赞叹。

西市对她而言,就好像把《五州万族图鉴》从书上搬到了眼前,让她心跳不已,难掩兴奋激动之情,几乎都想拉着宗主的手摇一摇。

见少女看得目不转睛,面上满是赞叹的神色,云清池适时为她介绍道:

“歧都包容并蓄,向来欢迎五州万族的拜访到来,但凡是进入歧都的异族,都需要化为人身,不许以原形在都城行走,只有西市是例外。”

在歧大都,除过风气开放自由的红山书院,和本就是神兽亲自开辟净土的白泽圣地之外,便只有西市,可以让这些外族生灵无拘无束地以原身行走了——

毕竟红山书院和白泽圣地不是人人都可以拜入,绝大多数普通外族生灵对这两座心中的理想学府都只能望洋兴叹。

因此,西市也便是歧大都之中异族生灵最多的地方。

“我想,你或许会喜欢这里。”

云清池听说谢挚在红山书院里跟灵兽们相处得格外好,上次前来天衍宗,甚至还坐了一头神兽白虎。

这是镇守石门的石狮子谄媚地告诉她的消息,她听到之后,常常惦念,心里一直不大舒坦。

只是区区一头年轻的神兽而已,跟真龙如何能够相比。

果然谢挚开心地连连点头,还扑到她怀里抱了抱她,“嗯!我很喜欢这里!谢谢宗主,您对我真好!”

再往前走,就是西市著名的奴隶集市了,云清池早听得叫卖的喧哗声,皱一皱眉,带着谢挚就要绕开,却不提防被这活泼的少女拉住手往那边跑去。

“宗主,那里在卖什么?好热闹呀!我们去看看好不好?去看看嘛!”

谢挚兴冲冲地跑到近前,这下却猛地噤了声,脸上的欢悦之色顿消,站住脚开始发愣了。

云清池在心里叹一口气,上前来轻轻捂住谢挚的眼睛,低声劝慰道:“我们到别处去吧?”

她早知道,谢挚看到这里,便会这样的,因此才不愿她到奴隶集市来。

眼前赫然是一长条脚戴镣铐的各族奴隶,被摆在摊位上任人观赏挑选,有的还非常年少,只是孩童模样,眼里满是恐慌不安,又在奴隶贩子的鞭子抽打之下被迫舒展开肢体,叫顾客观看四肢有无残缺。

甚至还有珍稀庞大的北海巨人,琵琶骨上穿着血迹斑斑的铁环,垂着头不声不响。

在特意燃起的熏烟下,美丽虚弱的鲛人不停地哭泣,眼泪滚落纷纷变成莹润洁白的珍珠,哭至最后,那些珍珠上甚至染上了点点红痕——那是鲛人哭干血精的血泪。

往往鲛人流下血泪之后,不久就会死去,因此这种带有红斑的珍珠也是最为上乘的鲛人泪。

“他们当中,还有小孩子呢……”

谢挚双拳不自觉地握紧,咬住嘴唇,面色苍白,但却挣脱了云清池捂着她眼睛的手掌,仍然坚持着要看这些满身鞭痕的奴隶们,云清池拿她没有办法,只能由她去。

“走吧,小挚。你救不了他们的。”

等了片刻,估计着谢挚已经情绪稍定,云清池才冷静地开口。

她低下眸,握住少女的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最好不要那样做。”

“不论是买走他们,还是夜间前来打破镣铐将他们释放,都只是一时之计。归根结底,逞英雄,自以为是救世主,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仅凭一人之力,就算谢挚再怎样天资绝伦,也改变不了根深蒂固的秩序。

“那我该怎么办呢?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吗?弱者就生来该被敲骨吸髓、倾轧到死吗?”

少女不甘又哀痛地问她,想起了大荒时的种种经历,而又有些低落迷茫,“宗主,我总觉得,世上的事不该是这样的……”

中州没有书上说的那样光辉灿烂,阴暗与血迹潜藏在歧大都的繁华之下,道义与仁勇好像只是心中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微茫理想。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中州,完全不是。

这个问题,即便是云清池也不能回答,女人只得安慰道:“不用着急……小挚。我相信,总有一天,世事会改变的。”

这句安慰对谢挚的疑问来说显然太过无力,并不能停止少女的迷惘,直到来到天蚕的制衣店时,谢挚还有些闷闷不乐,但为了不扫兴,她还是努力地将自己的不开心藏起来。

然后被一进门就毫不见外往自己身上摸的美妇人吓了一大跳,慌忙捂住胸口往后缩,“啊……!你……你干什么!”

这人怎么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啊!

云清池冷下了脸色,上前一步将谢挚护在身后,“量体裁衣,本尊倒是不知道需要这样量。”

“云宗主……”

美妇人认出了来人,尴尬又畏惧地一笑,慌忙盈盈拜下,“是奴失礼了……还望您不要责怪。”

她的本体乃是一条修为精深的天蚕,因为喜好热闹,便在人族的歧大都里开了一家制衣店,又平生最爱颜色好的美少年,见到时总要手上或言语间调戏一二,直到将他们逗得面红耳赤才肯罢休。

方才见到一个小少女推门而入,眉间隐有郁色,但姿容之明艳娇美却是她生平仅见,她不由得被引动了本性,径直上前在谢挚腰间摸了一把,还没来得及回味一番少女的莹润触感,便被紧随其后的云清池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云清池云宗主的名号,她怎能没听过!

早在毕方飞辇刚一停下之时,云宗主前来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西市,但她万万没想到,宗主竟然会舍得光临她这个小小的店面。

好在云宗主并未对她多加责难,只是低声问询了身旁的少女几句话,那因为外貌被她看中的小少女红着脸摇了摇头,宗主脸色稍缓,便放过她了。

“给这孩子制几身衣服罢。但小心,若再有方才的事,本尊定不饶你。”

“哎,是,是……”

天蚕老板满脸堆笑,取出一把尺子正要为谢挚量身,却又被那位白衣宗主打断了动作,“等等——”

“化作你的本体来量吧。”云清池淡淡道。

见这店主用人身为谢挚量体,她不高兴。

天蚕老板便只能悲愤交加地化为本体——一只小儿手臂那么长的雪白天蚕,咬着尺子艰难地为谢挚量身。

谢挚浑身僵硬,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是胆子很大,可也从来没有过被一只胖嘟嘟的大虫子哼哧哼哧地在身上爬来爬去的经历呀!

实话说,这天蚕长得并不丑恶,反而还……挺漂亮的。

它身躯洁白得几近透明,还放着白玉一般的莹润光彩,但被它爬在身上,谢挚还是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

她连头都不敢动,只敢可怜巴巴地望着宗主,用眼神向女人求救,宗主便轻笑着握住了她的手聊作安慰。

“其实,趁早习惯一些也好……”

过了一会,宗主又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说了一句没头没尾、叫谢挚摸不着头脑的话;之后不论谢挚怎样追问,女人都只是摇首微笑,缄口不言。

啊……到底是习惯什么呢……?谢挚百思不得其解。

量完身体之后便是制衣,选定了款式色彩之后,怕云清池再有意见,天蚕老板干脆就用本体开始工作,令谢挚脱得只剩中衣之后,摇头晃脑地在少女身上吐丝,不一会儿便已经有了布料的雏形。

吐丝是天蚕一族的血脉神通,这丝根根如金玉,极为坚韧致密,在战斗保命之外,天蚕们又发现了它还别有妙用——那就是它们的丝还可以用来织衣服。

早在上古年间,就有神祇专门豢养天蚕来供给制衣的丝线,它们可以直接吐丝成衣,不用裁剪缝补,是真正的天衣无缝,完美无缺,因此极为珍贵,在人族的贵人之间也很受追捧。

云清池细细地将穿戴整齐的少女看了又看,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很是漂亮,令人见之心摇。”

“就是还缺些饰物……”

闪闪发光的少女当然应该就要闪闪发光的珍宝来相配,云清池摘下发簪,为谢挚戴上,又觉得自己这簪子太素,跟谢挚不甚合适。

“前面还有一个珠宝店,我们再去那里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