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叫谢挚么?人皇微笑着再次深深地看了谢挚一眼,“好。改日朕会为你立府赐符。”
姑母收了个好义女啊。她心道。
“为庆祝我大周又多一卿上,今晚朕会在宫中设下大宴,届时各位都可带自家小儿辈来游玩一番,如何啊?”人皇站起身来。
众人也都起身,只有姜既望一个人仍然坐在席上没有动弹。
“谢陛下隆恩——”
第116章 赐宴
夜色已经渐浓,但皇宫仍然亮如白昼,甚至比莹莹的圆月还更加明亮几分,长明的宫灯或悬浮在空中,或顶在宝血种的头上,将黑暗驱散,只有一片人为堆砌出的光明,照亮了宫室中寻欢作乐的贵人们的面容。
人皇赐下的宫宴即将开始,恭谨的宫人们悄无声息地擎着银盘来来去去,将散发着异香的珍馐摆上玉几,衣裙舞动间翻飞仿如花瓣,一丝声响也没有发出来。
这是人皇专门设宴用的宫殿,其中的布置与谢挚先前听封的正殿又别有不同,处处琼香缭绕,瑞霭缤纷,有姿态万千的仙鹤优雅踱步,还开凿有晶莹清澈的池水,在殿中弯弯曲曲地环绕一圈,客人用饭时,珍贵的金鲤便在脚下的粉莲间嬉戏,别有一番生趣盎然。
若是放在往常,谢挚见到这样的景象一定要好奇地四处张望好久才能心满意足,但今天,她却没什么心思到处看。
“牧首大人……”
轻轻地拉了拉女人的衣袖,谢挚仔细地观察着姜既望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您还在生我的气吗?”
自从她接下人皇的封号,领封昆仑卿后,牧首大人就一直没跟她说话。
虽然年长的女人还是照常照顾她,但却不肯看她,任她怎样道歉恳求也不变神色。
“我真的知道错了……您别生气了,好不好?”
谢挚有些委屈地小声道:“等您回去,您想怎么罚我都行,但您不要不理我呀……”
她不怕长辈教训打骂,可她很怕亲近仰慕的人不理会她,这让她难受极了,倒宁愿姜既望罚她跪好。
少女难过得要掉泪了,姜既望在心里叹一口气,终于还是不能一直将谢挚晾在旁边。
她转过身来看谢挚,神色仍旧很淡。
“你知道昆仑卿是什么意思吗?”
啊,牧首大人终于肯理她了!谢挚惊喜不已,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便已经不自觉地笑起来,“知道呀!我之前,我之前也跟您读过中州书的……您不生我的气了吗?”
“知道还答应?”姜既望用指腹轻轻拭去少女的泪珠,低低地责问。
双手放在膝盖上,谢挚乖乖地闭上眼睛仰起脸,方便女人给她擦眼泪,这是一个全身心信任依赖的姿势,“嗯……对……”
“为什么要应下来?”
见她如此乖巧,再加上方才已经将谢挚晾了很长时间,料想教训已经给到,姜既望心中的气这才消了不少。
她捏了捏少女的脸颊,觉得没有谢挚之前十四岁时好捏,还略有些可惜,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陛下想折辱你,你不知道吗?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我明明可以替你驳回这称号的……”
她的女儿,她的小挚,本来就应当去最好的地方求学,受最好的封拜,跟最好的人成婚,她已经为谢挚铺好了未来的路,一丝的委屈她都不愿意谢挚受。
她是连长生世家家主故意忽略谢挚不问候都会心中不快的人啊,可现在,谢挚却被加上了这样一个耻辱性的封号,一辈子也摆脱不了。
这算是什么事情呢?姜既望不甘极了。她那些苦心筹谋,那些经营打算,全都白费了。
“我明白您的苦心,也一直都对您十分感激,”谢挚拉住女人的尾指,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但……”
“但是什么?”
“但我接受下昆仑卿这个封号,有我自己的考量。”
少女恳切地轻声说:“您也知道这个封号是中州人折辱大荒人的称呼,我很不喜欢这样,所以我想,倘若由我受封此号,今后人们说起昆仑卿,想起的便不再是大荒人,而是谢挚了。”
“我知道这样听起来可能很蠢,可我还是想这样做。浪费了您的心意,真的很对不起……”
谢挚愧疚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又非常认真地仰起脸来。
“但您信不信我?总有一天,这个封号将不会再是侮辱,而会是一个光辉的封号!我会为此一直努力的!”
“……”
姜既望将她静静凝视了良久,终于回握住了少女纤细的手掌。
“您信我了?”谢挚惊喜道。她就知道牧首大人最好了!
“我从来没有不信过你。”
如果连母亲都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了,那要让女儿怎么办好呢?
对谢挚,她总有一种特别的信心。
她相信她什么事情都能办得到。
看着少女因为开心而眼睛闪闪发亮的模样,姜既望也眼中带了笑。
“好了,别总是盯着我瞧了,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趁陛下还没来,你先吃点东西垫垫吧。”
“嗯!”
矮矮的玉几上已经摆满了异果嘉肴,制作得极精致细雅,不像食物,倒像什么艺术品,看得谢挚眼花缭乱,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她举着象牙筷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先不破坏这些漂亮的摆盘,拿了枚胖嘟嘟的仙桃吃。
这桃子生得奇异,表面竟然流淌着一层璀璨银光,吃进嘴巴里还没咬便化成了一团水雾,极其滋润甘美,谢挚刚咽下去便感觉体内的道宫隆隆作响,汲出血精的速度加快了数倍不止,令她大感惊奇。
“这桃子的效力不比最上等的宝药差……甚至还要更好一些!”
判断出了银桃的作用,谢挚不禁痛心疾首道:“啊……人皇陛下也太奢侈了!竟然拿这种东西当饭吃,怪不得她修为高呢!”
她一边批评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塞了好几个银桃进小鼎,看了看周围没人注意她,还跑到别的地方倒光了好几个仙气氤氲的果盘,这才感觉出了之前被人皇刻意针对的气,心满意足地背着手步了回来。
哼,人皇又怎么样,还不是得被她薅羊毛!
在到处乱转的路上她还碰见了一只浑身皮毛像锦缎一般闪闪发光的大黑狗,一眼便认出了它是之前人皇幼子的小狗郎君,“啊,是你!”
食月犬高大有力,四肢长而纤细,目光炯炯有神,生得非常威严结实,身躯和额头俱有奇特的漩涡状花纹,脖颈上佩戴着一串金光灿烂的金牌,站在谢挚面前足足跟她眉眼等高,是货真价实的半血神兽。
谢挚忽然想起来了之前在万兽山脉里遇到的那个王煜,他当时好像就说过,自己是要讨得秘宝献给人皇幼子的灵宠,现在想来,他应该就是想将秘宝送给食月犬了。
食月犬血脉纯粹高贵,只差一步之遥便可以成为真正的神兽,若是能得到万兽山脉的秘宝,现在一定早就不再是半血,而是纯血神兽了。
只不过那秘宝被火鸦所得,此刻还正在大荒的一只大黑鸟肚子里呐……
火鸦那样懒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净化到变成神兽朱雀,一想到这里,谢挚便倍感心虚。
为表达歉意,再加上谢挚很想摸摸食月犬的脑袋,她特地取了颗粉扑扑的仙果送给黑犬,比划着说:“给你吃!——你喜欢吗?这个可以吃噢!”
“你吃果子,”谢挚努力向它示意,“姐姐摸你,好不好?就摸一下!”
食月犬神色非常复杂地看了谢挚一眼,但还是慢慢地垂下头,顺从了少女的心意。
“哇!好乖啊你!”
它主动让她摸哎!谢挚开心极了,连忙庄重地轻轻摸了摸神犬的脑袋,再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它脖颈上的皮毛。
“真可爱!”
谢挚一高兴还拿出了自己以前得到的宝药,跟仙果一起塞到神犬爪子跟前,“送给你的礼物!交换,我们,做朋友,明白吗?”
“小狗郎君!”
穿着蟒袍的小少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扶正头上的金冠,这才开始抱怨,“你……你怎么乱跑呢!我跟三姐找了你好久!”
“我被一个傻乎乎的小姑娘给缠住了,她拿果子跟我做交换,要摸我的头玩。”食月犬四平八稳地回答,发出的竟是一道低沉稳重的浑厚男音。
“她还在我面前自称姐姐。”它板着脸说。
其实,以它的年龄,当谢挚爷爷也足够了——这后半句话它没有说出口。
“……原来你会说话啊?”谢挚大窘,她原本看这神犬一语不发,格外沉默,还以为它不会说话呢。
一想起来自己刚刚如何笨手笨脚地跟神犬比划交流,谢挚就倍觉丢人,耳朵尖开始发红。
“是你!”
小少年也认出了谢挚,立在原地朝谢挚先施了一礼,抬起脸笑出了一口小白牙,“我名姜阔,今年十一,行七,是人皇陛下的幼子,你叫我阔弟或七郎都行!祝贺你取得昆仑山宝,得到封号!”
“这是我的好朋友小狗郎君!”
姜阔显然对神犬非常骄傲,挺胸抬头地跟谢挚介绍,“你看,它是不是十分威风?”
“确实威风极了!”谢挚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说话爽快的小少年,她喜欢他将灵宠称作朋友。
“阔弟!”
两人正在谈笑时,三皇女姜契匆匆而至,看到谢挚也在这里,不由得步伐稍顿,微微地愣了一下,这才朝她颔首微笑。
与至今仍然被养在皇宫的姜阔不同,身为年长的皇女,她早已出宫开府,自有谋士与消息渠道,在外时已经听闻了谢挚的封号,和当时在殿上人皇如何将自己与谢挚许在一起。
平心而论,她并不讨厌谢挚——这少女的样貌身段的确生得极好,性情也活泼,很是招人喜欢;但她绝不愿自己日后的王妃是个西荒人。
哪怕谢挚是渊止王的义女,也不行。毕竟义女只是义女,与亲生女儿如何能够相比?
虽然知道人皇当时恐怕只是试探,并没有真的要牵线做媒的心思,但她心中还是颇为膈应,连带着对谢挚也不甚亲近,只是淡淡应对。
若是陛下真要将谢挚许给她,那真是差极了……娶一个西荒人是耻辱,更遑论谢挚的封号还是昆仑卿,不仅对她日后争夺皇位毫无助力,还是一大累赘。
她的妻子,至少应当要是个长生世家的贵女才好。
因这种种心思,姜契刻意要跟谢挚拉开距离,但姜阔却很喜欢谢挚,赖在少女旁边不走,要听谢挚讲那些西荒的风土人情和奇特见闻。
算了……姜契心中叹了一口气,反正她跟阔弟也在红山书院求学,日后免不了继续跟谢挚相处见面。
她振作精神上前,“谢卿上?不若我们入席再谈。”
此时明月已经升至中天,月光澄澈如水,有许多衣着华丽的贵人接连入席,姜契为谢挚斟了一杯琼浆酒,见她偏头目露好奇之色,知道她不认识这些来客,便一一为她介绍。
有一个一身黄金重铠的高挑女人缓步进入殿中,面上还戴着半面兽首面具,身躯凹凸有致,分外矫健有力,散发着淡淡的晶莹辉光,显然炼体已经到达极境。
“这是大周的镇国将军姜朔,仙人境,也是少见的体修,以肉身成圣,极为强大,被民众称作‘半面金’,常年镇守鼓龙瀑布,此次回歧都是因为要与白泽圣地的主上完婚。”
正在说时,将军的身后也已经走出了一个极美丽的女人,笑着挽住了将军的手臂。
这女人一身雪衣,气质飘渺空灵,不似凡间之人,一双眼却是温柔潋滟似水波,看谁都脉脉含情,在凝望着身边人时尤其专心致志,好像心里眼里只能看到她一个人。
金甲将军握住女人的手,在身旁的玉瓶中取下一朵鲜艳的瑶花,笑着佩到了未婚妻子的发鬓上。
“这就是白泽圣地的主上吗?”
谢挚感受到了她们二人相处中流淌出的那股自然温情,不禁有些羡慕,“她们感情可真好呀……”
“是很好。”
姜契察觉到了身旁少女的情绪起伏,心中笑她思春,面上却不显,“白泽主上真身为白泽瑞兽,生而知万物,极为博学多才,年少时曾为镇国将军所救,一直思慕不休,今日方得姻缘圆满,白泽圣地自此与我姜周皇室联姻,当是中州一大幸事。”
“噢……这样啊……”谢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孟夫子因为人皇刻意折辱自己的弟子非常生气,但人皇也曾是他的学生,他虽然恼怒,也无法发作,只能拂袖而去,以拒绝参加赐宴来表示自己的态度。
谢惜自和刀灵也早已离去,在谢家主向谢挚祝贺的时候,那刀灵似乎不动声色地按了她脖颈一下,如同被针刺一般,谢挚脑后微微一痛,但等她莫名其妙地转过去看时,刀灵却两手空空,神色漠然坦荡,一副诸事不知的模样。
真奇怪……
最后谢挚也只能自认倒霉,悄悄感应了一番身体,并无异样不适,也就将此事翻篇不管了。
今天真的见到了好多不认识的人……有的来者不善,有的对她心怀鄙夷,但总归还是好人多的。
比方说,夫子和云宗主,待她便很好。
对了,云宗主去哪了呢?
好像自谢家主离去之后,宗主便也就不见了……
这样想着,谢挚下意识抬起酒杯咕咚喝了一大口,这下却被辣得满脸通红,眼泪直掉,连舌尖都吐了出来,“啊……这酒好辣!”
她之前没喝过酒,喝过最像酒的东西就是龟血树的汁液,那但也是甜丝丝的,跟这中州酒一点也不一样——她原本以为酒都是甜的呢!
她被呛得不停咳嗽,正在泪眼朦胧之时,眼前忽然伸出了一只修长的手,掌心中放着一颗精致的糖果。
女人忍俊不禁,低笑道:“既然喝不成酒,为何还要喝呢?快吃块糖压压罢。”
是宗主!谢挚呆呆地抬头望她,一时之间连舌尖的辣都忘了,“您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么?”
见她愣神,宗主干脆俯身,含笑将糖果递到了她唇边,“还是说你不愿我来?”
“不是的……我、我当然愿意您来……”
不知宗主是不小心还是什么,谢挚感到女人喂她糖果时,指腹似乎轻轻压了她唇瓣一下,又很快地抽离,令她不知所措,又莫名地有些羞耻。
这个动作……好像有些别的意味,叫她脸烧心跳。
但具体到底是什么,她又不知道。
第117章 人皇
“人皇驾到!”
人皇携后入殿,云清池也应当回到坐席上去了——谢挚这边坐着的大都是姜周皇室的子弟。
宗主在临走前笑着压低声音,“‘食我桑葚,怀我好音。’吃了我的糖果,你打算拿什么来还?”
“我……”
谢挚察觉到她话语间的玩笑和调侃,脸便红了,还真的在怀里低头找了找,试图取出来一件宝贝送给宗主,又被女人轻笑着止住动作。
“不必如此。”宗主抚了抚她的肩,讲明了自己的意图,“我只要你常来天衍宗来见我,好么?”
这个当然是能做到的!谢挚当即爽快地点了头,“好……我答应您。”
直到宗主的白衣飘然走出好远,谢挚还在发呆走神。
糖果还在口中没有化尽,她轻轻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尖,甜。
心里也有种陌生的感觉,之前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谢挚仔细咂摸了片刻,觉得自己并不讨厌。
甚至……还挺喜欢的。
宗主给她的糖是在哪里买的,怎么这么好吃呀?下次去天衍宗时,她得问问宗主才行。
姜契看着身旁少女撑着脸,一时欢喜一时思索的模样,不禁试探道:“谢卿上?”
“啊?”谢挚终于回过神来,“有什么事吗?”
“你跟云宗主之前是旧相识么?我观她——”
皇女斟酌着言语,抿下一口酒液,留神观察谢挚的神情,“似乎待你有些不同。”
其实是很不同。
云清池素以冷心冷情闻名于世,公正无私,不收弟子,但她看,方才这白衣宗主待谢挚却格外亲近,几乎到了有些暧昧的地步。
若不是这二人之间相差的年龄和身份地位太大,她一定会以为云清池对谢挚起了心思,在刻意引诱她了。
被她这样一说,谢挚也认认真真思索了半天,还是在记忆中搜寻无果,“之前也没有见过呀……”
但奇怪的是,她的确在云宗主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好像她们很久之前就曾见过似的。
可能有些人天生就是比较有缘分,一见面便仿似故人吧?谢挚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了。
人皇与皇后一齐落座,此刻女人已经换上了一身常服,赤红的长裙上飞舞着真凰。
望见下方谢挚与三女儿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模样,人皇笑着为皇后指了指两个正当韶华的少女,“俨然佳儿女,是也不是?”
皇后是一个端庄大气的美妇人,三皇女正是她所亲出的独女,闻言不禁心中一怔——姜契如今,确实整到了该婚配的年纪。
她已为女儿选拣出了数个可以相配的世家贵女,自然看不上谢挚这样一个出身西荒的蛮女,但皇后却仍然含笑循着人皇的话,柔顺地点头应和道:“是呢。”
“那位便是我大周的新卿上么?真是年少有为,恭喜陛下又添一助力。”她向人皇行礼祝贺。
人皇笑了笑,将酒杯漫不经心地掷在玉几上,发出一声脆响,“助力?恐怕不见得吧。”
她的儿女们正值少年,还尚未正式设立储君,姑母这时候收一个年岁相仿的义女,还特意带到中州来,她真不知道姑母是什么意思。
那个姓谢的少女,看起来也不是个会乖乖听话的人。
“那位便是你的母后么?”
望见了上首端坐着的优雅女人,谢挚好奇地小声问姜契,感叹道:“她好漂亮呀……你跟她眉眼间很是相似,三殿下,你也十分好看。”
“……”
姜契非常无奈地看了少女一眼,给她默默又推过去一碟果盘,“谢卿上还是多吃少言吧。”
果然是西荒来的蛮女,不懂礼数,想说什么不过心便出口。
像谢挚这样,在宫宴上公然议论国母的容貌,还给皇后的亲女儿讲,换一个旁人,姜契都一定决不轻饶,定要以亵渎之名治此人的罪。
但——
看了嘴巴里含着一块梨,弯腰给食月犬桌子底下偷偷丢梨吃,还自以为自己做得十分隐蔽的谢挚一眼,姜契摇摇头,调转过身子,只当自己没看见。
谢挚太傻了,她懒得管她。
她再次在心里感慨了一遍,还好母皇没有将谢挚许给她做妻子——要不然,她一定还得在夺嫡之外,格外发自己王妃的愁。
谢挚也能感觉到皇女不想理会自己,她也不生气,只是跟小皇子姜阔悄悄说话,“哎,七郎,你母亲也是皇后殿下吗?”
“不是,”姜阔老实摇头,“我父亲只是一个侍君。”
“噢……”
对哦,人皇陛下是可以有很多伴侣的……谢挚在心里批评:真花心!
五州在婚配上风气相当自由,不论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可以,无人会置喙,但谢挚还是更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就像书上写的那样。
正当她思索之时,殿中奔来了一群舞姬,个个容貌娇美,面容鲜妍明丽好似桃瓣,红裙高髻,赤足佩环,顾盼之间眉目生辉,巧笑嫣然,如同忽然吹来一阵新鲜的春风一般,为金碧辉煌的宫殿添色良多,众人都眼前一亮,各自停箸赏舞。
舞姬中为首的女人格外妖娆艳丽,漂亮得像个食人精气的精怪,眉心间点着精美的花钿,衣着也暴露,朦胧薄纱掩不住美妙身段,大胆袒露着羊脂玉一般细腻雪白的长腿和胸前,极为惹人注目。
啊……这个领舞的姐姐也穿得太少了……!中州人怎么整天就看这些啊!
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西荒少女只看了一眼殿中便脸红心跳,又觉得自己冒犯,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谁料在一群聚精会神赏舞的人们当中,一张忽然垂下的小脸反而要更加惹人注意,领舞的舞姬一眼便瞧见了耳朵红红的少女,当即玩心大起,要来逗逗她。
红衣舞姬笑着叼起一杯酒,脚尖轻点几步,便轻盈地靠近了坐席。
“妾身来为昆仑卿上奉一杯酒助兴,如何?”
女人身上的香气包裹住了谢挚,她轻佻地抬起谢挚的下巴,塌下腰贴过身子,将口中叼着的酒杯贴在谢挚唇边,抚摸着少女纤细脆弱的脖颈,迫使她饮下去。
“好乖~”
看少女被迫喝下她喂的酒,脸颊上泛起难受的绯红,舞姬眼中涟漪波动,满意地笑着夸赞。
真可爱,眼泪都出来了……这孩子是不是之前还没喝过酒?
宗主在对面的坐席将女人的一系列近乎挑逗的动作看得分明,沉着眉霍然起身。
不等她动身离席,渊止王便已经叹息着站了起来,挡在了谢挚的身前。
“小妹,”看着面前的红衣舞姬,她没法劝告,只得无奈道,“不要太过分——小挚才十六岁。”
这领舞的舞姬正是她的幼妹,名叫停云,也是她如今唯一还活着的妹妹,性子放荡不羁,只爱终日寻欢作乐,连王号也没有受封。
当年她母皇还在世时,便已经没人能管这个无法无天的幼妹;如今论起来,姜停云也是当今人皇的姑母,辈分和修为都相当高,因此人人都对她避让三分,便更没人能拘束她了。
姜停云在情事上是出了名的荤素不忌,姜既望不愿意谢挚跟她多牵扯——在方才强逼谢挚喝酒时,她已经看到妹妹眼中微光闪烁,那是她起了欲念时的表现。
“哦?十六岁?那也能嫁人了,不是吗?”
毫不畏惧地朝当今大周最尊贵的王回视过去,姜停云笑眯眯地将红唇贴近了谢挚的耳畔,旁若无人地发出邀请,“小卿上好甜……改日若有空,来我府上一聚如何?妾身定能让卿上好好知道,什么叫做人间极乐。”
她明明还在一本正经地叫谢挚卿上,可却故意在敬称前面加了个“小”字,平白生出一股风流狎昵之感,分外惹人心跳。
云清池终于忍不住了,离席就要朝这边走,但姜停云这时却大笑着离开了宫殿。
她一路走得柔婉多姿,好似柳枝摇摆,临出殿时还不忘跟谢挚暧昧地眨眨眼睛,“卿上可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嗯?您要是不来,我会伤心的。”
这支小插曲并没能损伤其他人的兴致,姜停云离开之后只安静了几瞬,立刻便有新的歌舞前来替补,一曲比一曲惊艳,众彩纷呈,妙发百端,皆是中州最上乘的琴笛歌舞,只有皇宫才得训养,他处绝无得见,犹如百花争春斗艳,令人心神摇荡,眼花缭乱。
这场赐宴原是为庆祝谢挚的得封,但中州贵人们何等眼力,自能看出这位新卿上身份尴尬,并不算什么人物,于是也不将谢挚往眼里放,只是自己饮酒作乐,不来庆贺。
倒是镇国将军携白泽主上特意来敬了谢挚一杯,还赠了她些珍贵的礼物,与她攀谈了片刻,邀请她日后来参加她们二人的婚宴。
“令芳在昆仑山上时多有得罪,还望卿上见谅。”
白泽主上柔声向谢挚道歉,仰首饮完一杯酒,朝少女微笑。
谢挚喝不了酒,但长辈特地前来敬她,她也不敢失礼,强喝了几杯,眼前便已经有些朦胧,“主上说笑了,挚岂敢。”
“啊……对了,您知道……白泽圣女的样子回来了么?”
想起来那清丽的少女被神族滴溜起来变成了只大青蛙,谢挚晕晕乎乎地问。
白泽主上跟将军相视一笑,“卿上不必担心,早已经变回来了——神族给她下的变形诀有时效,过去一夜之后,令芳便已恢复了人形。”
“她心高气傲,素未遇险,此次终于栽了大跟头,倒是长了番记性呢。”主上感慨地说。
待二人离开,谢挚终于撑不住了,酒劲反上来,头重脚轻地差点跌倒,一直在旁默默关注她的食月犬正要用头顶住少女的背,免得她摔倒,便见一个一袭白衣的美丽女人走上前来,轻轻地揽住了她。
宗主朝食月犬神色淡淡地摇头,示意它去,这里自有她照看。
用手掌虚虚地拢住谢挚眼前,云清池为少女挡住亮光,让她能休息得更好一些。
真是……招蜂惹蝶的小姑娘。
一刻不看着她,她便给她招来许多不开心。
有人饮酒到飘飘然,决心要说些吉祥话讨人皇欢心,笑着举起酒杯向人皇行礼,“陛下,皇女皇子们各个都是当世人杰,没有一个不出众的!依我看,比之神圣种族恐怕都不逊色!啊?您说呢?”
“什么话?”
谁料人皇不为所动,凤眸微微眯起,神情间甚至还有些嘲讽,“从来只有管人族天骄叫人中龙凤的,可曾听说哪个神圣种族褒奖后辈说你颇肖人族?”
举杯的人自知失言,顿时被吓得一身冷汗,正待告罪之时,话锋一转,人皇便又恢复了和煦温柔的模样。
“不错,我人族这些年来是取得了些许成就,我也一贯主张我们的眼光要放博大些,稍正从前的盲目尊崇神圣种族之风,这不假;但又岂能因此就妄自尊大?你自去领罚三杯,何如?”
“是,是!谢陛下!”
那人慌忙惶恐拜谢,几句话间已被人皇拿捏得一时惊惧一时感激,忠心更上一层楼。
……晦之如今越来越像个合格的帝王了,御人之术如此娴熟高明,真不知道是喜好,还是忧好。
姜既望垂下眼,拢袖饮下一杯酒,并不言语。
反正她很快就要离开歧都回到雍部,小挚也有夫子教导照看,不必在意这些事情。
陛下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牵着她衣袖怯生生的稚嫩孩童了,她要做什么,便由着她去做吧。
第118章 解阵
歇了好一会,谢挚才缓过神,头还是有些晕——皇宫特供的琼浆并不烈,醉酒之后也不会头疼,只是谢挚酒量太浅,这才容易醉。
“感觉怎么样?”
宗主早在察觉到她要醒时就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扶着少女腰身的手,此刻只是坐在她身边,神情自若,“头可疼么?”
“还好……”
谢挚扶着额直起身子,心中十分困惑——她明明记得宗主是在对面的坐席上啊?怎么她忽然又过来坐到她身边了?
但她并没有将疑惑问出口,因为她……其实还挺开心宗主过来的。
开心一睁眼就能见到云宗主。
食月犬歪头看了有些不自觉的羞怯的少女半晌,颇为无奈地摇摇脑袋,甩着尾巴卧到一旁去了,还懒懒地合上了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好没出息的人族小孩。
它看得分明,这云宗主就是在刻意引诱谢挚。
用容貌,用风姿,用温柔,用体贴,用若有若无的接触,用年长者的从容与经验,这些东西都可以轻易地叫一个青涩单纯的少女晕头转向。
“您怎么过来啦?”
女人听见她头不疼之后便淡淡地点了点头,不再作声,只是用银匙轻轻地搅弄着甜羹,望了宗主好看的侧脸半天,谢挚还是忍不住问。
……宗主会是特意过来陪她的吗?谢挚有点不自知的紧张,又有些期待。
看着少女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模样,云清池淡声答:“只是随便走走而已。”
“噢……”
意料之中的回答。
但不知道为什么,谢挚还是有点失望,她失落地低下脸,没再说话。
“方才,姜停云强喂你喝酒时,为什么不拒绝?”
宗主却忽然出声询问,神情仍然很淡,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谢挚没想到她会问自己这个,懵了半天才应:“她——这是因为……太突然了……”
太突然了,根本没法拒绝。
那妖娆艳丽的舞姬修为深厚,眨眼便迫近了她的身前,抚摸着谢挚的脖颈,叼着酒杯逼她饮下酒液。
“是么?太突然了,所以不能拒绝?”
云清池不置可否,忽然抬起手腕,将盛着甜羹的银匙贴近了谢挚的唇边。
谢挚没料到她会有此举动,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心中已经知道不好,正要挽回之时,宗主便已经将手收回去了。
“方才我也很突然,但你并没有接受,可见并不是不能推开。”宗主放下银匙,陈述道。
这两个怎么能够相比呀!宗主*跟那个舞姬,完全不一样……谢挚着急了,“不是的!您……”
“我怎么样?”宗主侧身与她对视。
被女人的眼眸一望,谢挚顿时便忘记了分辨解释的话。
啊,是不是要这样呢……
她抿抿唇,忽而福至心灵,隐约地明白了宗主的意图。
“宗主,”谢挚取来一颗红玛瑙似的樱桃,忍着心中的羞怯,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递给女人,“您拿着这个……”
这下云清池也想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了。
她顿了顿,依言接过樱桃,刚将那颗莹润的小果子捏在指尖,便见少女红着脸俯下身,轻轻扶住她的手腕,张唇含住了樱桃。
嫣红的唇擦过她指尖,比她之前故意按谢挚唇瓣时带来的感觉更柔软。
云清池恍然明白过来——她在努力讨好她,请她不要生自己的气。
谢挚已经羞到极致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宗主面前总是容易不好意思。
她直起身子,眼神躲闪,甚至都不敢看云清池,磕磕绊绊地小声问:“您、您现在还生气吗?”
云清池收回手背在身后,不自觉地捻了捻手指,现在还有些微痒,一直泛到她心底去。
奇妙的感觉。之前还从未体验过。
“我没有生气,小挚。”她终于柔了神色,宽慰道。
只是心里有些不舒坦而已。
她不喜欢谢挚望着别人失神的样子,更不喜欢她不拒绝旁人的挑逗——虽然她知道那并不是谢挚的错,但那也该罚,不是么?
不罚,怎么让懵懂无知的少女长长记性,让她知道自己属于谁。
“您不生气就好……”
谢挚还是不敢跟她对视,只好努力镇定地看别的地方。
宗主的手指好凉,可是为什么她现在的脸好烫?
殿中的歌舞此刻早已退下,人人酒酣耳热,宫宴已近尾声,这时宫殿的地面却传来了一阵细微的震动,令耳聪目明的修士们纷纷惊讶地探头望去——
数个极为高大粗壮的力士裸着上身沉默上前,黑发披散,身躯上纹着笔画粗拙的太阳图腾,宽厚的脊背上穿着铁环,个个都足有五丈高,像传说中的巨人一般,走在宫殿中几乎头颅要碰到殿顶的藻井,赤足每踏下一步,都令地面隐隐地震动。
这是北海巨人!
传说在北海的尽头,居住着雪发蓝瞳的狐族,他们外貌极其妩媚美丽,生性多情善感,也是神圣种族之中桃色故事最多、跟人族接触最频繁的种族,但是在夺运神战之后,神圣种族的势力都大大消退,连狐族也避世不出,极少与人族交往。
而中州与北海的交界处便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名叫潜渊,是神战中太一神的凌厉剑光劈开的无尽深渊,时时涌现灭绝气,分隔开了两大州。
近千年来,人族日益繁荣鼎盛,中州人的野心在远控西荒之后还不满足,试图征服北海,但潜渊太难渡过,因此至今中州只能依靠少数几个传送阵法去往北海。
北海地处高寒,在潜渊的保护下与世隔绝,是真正的一方净土,不仅有亘古以来从未被涉足开采的海量仙金矿脉,还生活着力可拔山的远古巨人——逐日而死的夸父神祇便是出自巨人一族,他们性情单纯纯朴,又身有无边巨力,是天然的劳动力。
中州人在进入日思夜想的富饶北海之后,立刻便对热情好客的巨人们拔剑相向,将铁环穿透每一个巨人的琵琶骨,使他们沦为开采矿脉的奴隶,日夜不休地挖掘劳作。
在没有尽头的苛重奴役之下,无数比磐石更加强健坚韧的北海巨人们倒下了,死在了深不见底的阴暗矿洞之中,为中州的繁荣耗尽了最后一滴血。
由于北海隔绝于世,难以沟通,巨人们反而成了集市上的稀罕货物,中州贵人们人人以蓄养珍稀的北海巨人为荣,连皇宫也不例外。
看着这些神情麻木的巨人们,谢挚变了颜色,咬着牙握紧了拳头。
……在北海巨人被当做奴隶之前,更多是由大荒人充当中州的奴隶,被称作西荒鬼奴,这一点,是每个大荒儿女心中的痛楚。
这种等级的宫宴上极少让北海巨人们出场,因为中州人嫌弃他们太过粗壮,外貌不够柔美,人皇却在今天的赐宴上刻意让巨人们来运送物品,其用心昭然若揭。
这是一个太过坦荡的阳谋,偏偏谢挚只能受下去,不能在明面上表示什么——只是用几个巨人奴隶来送东西啊,昆仑卿上为何要愤怒呢?莫不是太敏感了吧!
在座的客人们也都清楚西荒的过往和历史,看向谢挚的目光便多了几分不屑和嘲弄。
什么昆仑卿上,不过也只是个资格高一些的鬼奴而已。
食月犬默默睁开了双眼,以一种护卫的姿态站在了西荒少女的身旁,呲着雪白的尖牙冷冷地回视过对面神情各异的人们,喉咙里发出了威慑性的低低吠叫;小皇子也毫不犹豫地挺身靠近了谢挚,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姜契犹豫了片刻,抬眼看了一眼上方仍旧含笑自若、好似对殿中暗流涌动毫不知情的母皇,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准备安抚谢挚一二,但云清池先她一步,已经轻轻地握住了少女的手背。
“不要不开心。”宗主轻声说。
“总有一天,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身为在朝堂曾经权倾一时的王,姜既望怎能不明白自己侄女的用意。
她心中极其失望恼怒,不明白人皇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却不能发作,只好担忧地望向了谢挚,看到她身旁的白衣宗主时,便是一怔——那并不是天衍宗的坐席。
……是她的错觉吗?
她总觉得,云清池似乎待小挚别有用心,好像在刻意接近一般。
“谢谢您……”
谢挚感激地朝宗主笑了笑,“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有点——”
有点生气而已。
不,是很生气。
那些北海巨人,每一个都是修为高深的强大战士,身躯上明明纹着象征本族荣光的太阳图腾,却被累累的鞭痕覆盖完全了。
他们在中州,一定受过很多苦,就像她曾经的大荒同胞一样。
“朕令巨人们负上了数个阵法环,其中每一个环内都蕴含一种极为繁复艰深的阵法,为给诸位助兴,也是为了检验我大周天骄的才资,今日特取这些阵法环,任何一位少年都可尝试解开。”
人皇朗声笑道:“可有人愿意一试啊?朕的皇子皇女们,当要踊跃参与,做一表率,嗯?”
当即有一位器宇不凡的英俊青年缓步步出,躬身长施一礼,“禀母皇,儿愿一试!”
“三姐,大哥去解阵法了!”
小皇子着急地摇晃姐姐的手臂,“你也快上去呀!别让大哥一个人占了威风!”
姜契神情微动,没有立即上前。
她揉了揉幼弟的头,“不急,再等等。”
大皇子在各个皇子皇女当中年岁最长,性情温朗,尤擅阵法,也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听说甚至已经有长生世家的家主属意他,要助他取得储君之位。
她先看看长兄的表现,再做考虑吧。
大皇子信心满满地走到阵法环前盘腿坐下,闭目运转道宫,凝心沉神,开始解阵。
阵法是他专长,此番,他定要让母皇对自己刮目相看,知道儿子已经长大了!
一刻钟过去,大皇子白玉般的脸上滚下汗珠,眉头紧皱,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有客人捋须摇首,发出了善意的笑声——他已经看出大皇子力不能及。
又过去了两刻钟,众人已经看得有些不耐烦,而大皇子仍旧没有解出阵法,连掐诀不断运算的手臂都变得脱力颤抖。
……这阵法太深奥了,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畴,母皇这是在故意为难他!
“涯儿,”人皇在皇座上发了话,神情仍旧慈爱体贴,“既然解不出,便退下罢,不必逞强。”
“……儿遵命。”大皇子虽然不甘至极,但人皇已经如此说,他也只能拜伏退下。
临走前他再次回望了那静静悬浮的阵法环一眼,心中稍定。
他相信,连他也解不出的阵法,在场的少年也绝无人能解出来。
至少他的三妹,平日素来不涉阵法,是解不出来的;其他人,他倒不怎么在乎。
至于谢挚,则是完全被他忘在了脑后——在他心里,根本瞧不上这位新封的卿上,觉得只是母皇不想拂渊止王的面子,这才随意赐了一个封号。
“契儿,你可愿上前一试?”
对身旁皇后的欲言又止视若无睹,人皇笑着看向了席中的姜契。
姜契并不想去解阵,这只能白白丢脸而已——连大哥也解不出来的阵法,她当然也是解不出来的。
但母皇此刻提她,便是要她去一试的意思了,她也无法婉拒……姜契走到殿中,恭敬地拜下一礼,“儿虽不敏,也愿斗胆一试,还望母皇宽宥。”
“且试罢。”人皇微笑。
姜契闭上眼睛,细细地感悟了一番眼前的阵法,缓缓睁开额上的天眼,从中射出一道柔和神秘的白光,扫视着阵法的内部。
她生来便额有天眼,在上古年间这是天生神人的征兆,虽然当世已经没有神明,但这同样也是极大的祥瑞,姜契在修行上天赋极高,兼之是皇后独女,性情沉稳早慧,颇有人皇之风,同样在夺嫡中被许多人暗中看好。
这天眼虽然不比神族的大观照瞳术可以勘破虚妄,但同样极为不凡,在对战时甚至可以强行静止住几刻对手的动作,是姜契的一大杀器,此刻她用天眼反复观望阵法,却也不得其解,额上缓缓滚下冷汗。
正当她心中惶恐,觉得此次必然要在母皇面前丢丑之时,皇女听到了一道清亮的嗓音在身旁响起。
谢挚神情坦然地跪下,“陛下,挚愿一试。”
“哦?”
人皇感兴趣地前倾了身子,放下手中的酒杯,“昆仑卿上也愿意一试?好!果然是英才出少年,你试吧!若你可以解出,朕重重赏你!”
鱼上钩了。
等的就是谢挚按耐不住。
她只听说谢挚肉身惊人,但于解阵上并没有什么声名,料想她必然是被之前的北海巨人所激,心中有怨气,这才冒昧站出来,要以此示威。
人皇胸有成竹地看了一眼紧张的姑母,笑着重新端起酒杯。
此一番下来,她必能让这西荒蛮女颜面扫地,说不定还会自此落下心魔,修为再也不能寸进。
“谢卿上?”
姜契压低声音,“你不该来解阵——这阵法太过深奥,你解不出的!”
谁料那少女丝毫不领她好心提醒的情,“我还没有解阵,皇女怎么知道我解不出?”
毫无征兆地,谢挚反身抽出身旁金吾卫腰间挎着的长刀,浑身曦光涌现,极快地劈在了阵法环上!
“锵”的一声,阵法环碎裂开来,从中涌出无数符文,如繁星一般布满了整座宫殿!
她斩破了阵法环!
“似此乱象,直须斩截。”
人皇脸色沉沉地放下酒杯,紫眸之中异象轰然闪现,但谢挚如同没有感受到她放出的可怖威压一般,身形笔直地握刀站在殿中,跟人皇毫不畏惧地对视。
“禀陛下——这,就是我们蛮夷人的解阵!”
第119章 婚配
谢家的观星楼高有数百丈,直接云霄之上,是歧大都最高的一座建筑,甚至比皇宫的宝塔更加巍峨庄严。
这显然并不怎么合乎礼制,但历代人皇也默许了谢家的违制,盖因谢家是长生世家之中最为古老、底蕴最为深厚的家族,屹立于中州的时间,比姜周皇室还要漫长许多。
早在前朝殷商初建时,谢家便诞生了,他们天然与殷商皇室关系极为密切——殷人笃信鬼神,几乎无事不卜,而谢家正是以卜算传家立族,在谢家最鼎盛的时候,每一代都会出修为高深的大国师。
后来姜周取而代商,随着大道退隐,卜算之术日益衰颓,连带着谢家也渐渐衰落,不复往日辉煌,但谢家的传承毕竟无比悠久,即便走下坡路已有千年,但仍然是中州最尊贵、最强大的长生世家。
“万年世家,两朝重臣。”这是中州人传唱谢家的歌谣——这句话半褒半贬,既是赞颂谢家的历史源远流长,也是讽刺谢家奉养了两姓皇帝,但谢家人对这些闲言碎语一向只是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刈鹿。”
在摘星楼的最高层,一仰头几乎可以触到低压的天穹,谢惜自习惯了在寒风凛冽的楼顶长坐静心,也习惯低声呼唤刀灵的名字。
刈鹿刀是上古年间传下来的妖刀,通体淡青色,薄润如玉似瓷,是柄凶名赫赫的嗜血神兵,更孕有忠诚寡言的刀灵,也是历任谢家家主的佩刀,陪伴谢家度过了无数岁月。
从有记忆时起,谢惜自便与刀灵相伴,这刀灵先前是她的护卫,后来在她目盲之后,又成了她的眼睛。
自从白日在皇宫回来之后,她便一直心神不定,此时刀灵携带赐宴境况的消息甫一归来,家主便迫不及待地呼唤了刈鹿刀。
“你测出她的骨龄了么?是多少岁?”
虽然已经十分心急,但家主询问的声音仍然很镇定。
“回家主,是十八岁。跟小姐的年纪一致。”
刀灵如实回答,她在谢惜自跟谢挚搭话引开少女的注意力时,极快地将测试骨龄的宝具刺在了谢挚的脖颈上——那是一根细若毫毛的金针,只消轻轻一刺,便可以测出任何生灵的真实年龄。
不论对方耍了什么手段加以掩饰,也逃不过这宝具的探查。
“……十八岁。”
谢惜自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握紧了座椅的扶手。
事到如今,她已经几乎可以确定,谢挚就是当初那个——
过了许久,她才按着发痛的眉心继续询问,“这件事告诉云宗主了么?”
“一经测出,便告诉云大人了。”
说到这里,半跪在地上垂首低眉的刀灵顿了顿,才有些犹豫地接着说:“……但那位大人的态度,似乎有些奇怪。”
“她——好像并不怎么喜悦。”
具体是因为什么,不通人间事的刀灵也不太明白,但那位不染尘埃的白衣仙王的确对这个惊人的消息反应冷淡。
接下来,刀灵又细细地向家主禀报了谢挚在人皇赐宴上的种种表现,包括人皇如何折辱打压这西荒来的少女,谢挚如何当众向人皇示威,斩断阵法环,人皇虽然震怒但也只能含笑摇首,说了一句“谢卿上好大的威风”,便冷容拂袖离场了,一场好端端的宴会自此不欢而散。
还讲了在众人离开之后,谢挚一个人不慌不忙地扫荡了宴席上剩下的所有东西,甚至连宫殿中种的仙树琼花也想一齐拔走,最后被渊止王哭笑不得地制止之后,这才不情不愿地罢休。
谢挚在人皇赐宴上的表现震惊了歧大都,人们都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大胆,甚至敢与人皇当面对抗!
一时之间,歧都之中众说纷纭,有人说小儿狂妄,仗着渊止王上是她义母便不知天高地厚;也有人对这不通礼教的蛮女心生鄙夷,十分厌弃这位新封的西荒卿上。
当然,亦有人对谢挚毫不避讳地大加赞赏——比如九轮圣人孟颜深,最近便在到处对自己小弟子的事迹津津乐道。
但这只是极少数,大多数中州人都认为,谢挚这不仅是对人皇的大不敬,也是对整个中州的冒犯。
不论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头,但谢挚的确在歧大都中名声大噪,俨然成为近日中州人热议的话题中心。
这些纷纷扰扰,连对中州人生地不熟的谢挚也略有耳闻。
但外面的人怎么议论自己,谢挚都懒得管,她对此一点都不在意,只是加倍缠着即将离都的姜既望不放松,把渊止王上在王府中跟进跟出,几乎寸步不离。
“小挚……”
姜既望颇为无奈地唤了一声少女,笑着合上书卷。
平心而论,她是喜欢谢挚黏着她的,她的生活平淡而又无趣,明媚赤忱的少女便是她珍贵的阳光和生机。
但——要是小挚再这样下去,夫子可就要急坏了: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谢挚还没有去红山书院拜见过他呢!
把老头子这几天愁得连胡子都掉了好几根,生怕谢挚被某位宗主给糊里糊涂地哄到了天衍宗,连连朝自己曾经的爱徒姜既望暗示,要她帮自己看着谢挚,最好赶紧来行一个拜师礼,好让云清池彻底死心。
姜既望朝趴在门边悄悄看她的少女招招手,谢挚便欢快地跑了进来,“牧首大人!”
在中州,人们都尊敬地称姜既望为“王上”——王显然比西荒的牧首要尊贵得多,但谢挚还是习惯叫她“牧首大人”。
姜既望也宠溺地默许少女继续这样叫自己,她觉得这个称呼更加顺耳称心一些。
直到跑到女人面前谢挚才猛地想起来那些繁琐的中州礼仪,她最近也确实发现,好像中州没人跟她这样似的,走路喜欢蹦蹦跳跳地跑,便连忙刹住脚,不好意思地朝姜既望笑了笑,表示自己知道错了。
“来,坐下。”
王上温柔地示意,谢挚便乖乖地跪坐下来,撑着膝盖认认真真地听姜既望说话。
“明日我就要动身回大荒了,今日我正好有空,带你去拜见夫子,好不好?”
推过一杯新茶,姜既望柔柔地注视着对面的少女。
“明日?”
谢挚完全忽略了她的后半句话,着急地往前膝行了几步,可怜巴巴地拉住女人的衣袖,“怎么……您怎么走得这么早啊?您来歧都还一个月都没有吧,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牧首大人都不再陪陪她了吗?
她还……她还尚未跟牧首大人学好中州的礼仪,牧首大人教她的书,她也没有背全。
姜既望耐心地安抚着难过的少女,犹豫了一下,还是讲出了心中的顾虑,“陛下不会容我留都太久。我想,我还是及早离开的好,这样对我和陛下,都是少了一桩心事。”
对于人皇的猜忌,她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意外,也没有什么不甘心寒之处——她在中州声望太隆,修为品行无一不佳,在当年摄政扶持人皇上位之时,便有许多。人轮番上表,恭请由她登阼;
即便是在她早已退隐离都的今日,也有人固执地一直认为,人皇之位应当属于她,她才是真正的大周正统。
仅凭这一宗罪名,便值得人皇与她反目了——重要的不是想不想反、愿不愿反,而是能不能反。
倘若能反,不想反也是反,光是存在,都是过错。
姜既望很清楚,若不是她修为高深,一定早就会被寻个由头赐死。
她将侄女悉心教导成了一位合格的帝王,而帝王天生多疑薄情,这是她应得的代价。
她并不后悔,只是觉得有些疲惫。
揉了揉怀中少女柔软的头发,姜既望刻意转移话题道:“对了,我近日见小皇子和食月犬常常来府上寻你,你跟他们相处得好么?”
“挺好的……”
说到自己的新朋友们,谢挚终于来了点精神,“七郎给食月犬起名叫小狗郎君,可它一点都不小嘛!它有那——么大一只,站起来足足跟我个头一样高呢!”
少女愤愤不平地抱怨道:“我说不如叫它大黑狗吧,结果它还不高兴,三天没跟我说话!真不讲理!您说是不是?”
照她这样起名字,食月犬没咬她都算是脾气好的了……
姜既望含笑摇摇头,又道:“那么,契儿有来寻你玩么?你们两个年岁正相仿,我想,或许是有许多话可以说的。”
“三皇女吗?”
谢挚想了想,才答:“啊……她呀,她没来找过我,只是托七郎给我捎了几次东西,我觉得她人不坏,还挺好的……”
料想也是如此。
姜契想跟长兄争夺储位,因此便不会跟拂了人皇颜面的谢挚来往,至少明面上不会。
但她既然私下肯托幼弟给谢挚送东西,便可见她并不讨厌谢挚,还是一个明事理的好孩子。
这样想着,姜既望心中颇感欣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试探谢挚道:“姜三丫头姜契你喜欢么?她心思深沉,尤擅筹谋,可为明主,但做道侣,则未必称心。”
“有什么想法,都可谈谈——你也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该好好考虑这些事情。”
她并不愿谢挚牵扯到波云诡谲的皇室之中,但借着这个由头,来问问谢挚的喜好,之后再留心为她寻觅合适的女孩,却也是时候了。
谢挚被牧首的话吓了一大跳,“我对三殿下并无……并无那种想法!”
怎么一说到这个话题,这孩子就又羞窘又慌张,姜既望好笑道:“那你对谁有想法?你喜欢什么样的类型,说来听听,或许我有认识的呢?”
“我……”
女人眉心的朱砂在谢挚心中莫名其妙地一闪而过,如燃香一般在少女心间烫了烫。
谢挚不禁有些失神,好半天才小声道:“就……温柔一点,耐心一点……最好比我年纪大一点,再高一点……”
像宗主那样,便十分好。
她很喜欢。
但宗主好像并不是比她只大一点,而是年长很多啊……大概得有……一千岁?还是更多?
想到这里,谢挚又有些苦恼。
姜既望听她讲得这样详细,失笑道:“原来你已经想了这么多,嗯?你原来喜欢比自己年长一些的吗?”
谢挚被她逗得手足无措,只得羞愧垂头:“是……但我、我也不是故意要这样的……”
她就是喜欢这样的人,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还有,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见少女羞窘难当,目光躲闪,声音越说越小,姜既望便愈发想逗她玩。
她正色道:“你先前跟陛下说的已有婚配是怎么回事?我这个做义母的怎么从未听说过?”
“……您还是带我去见夫子吧!求您了!”
牧首大人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第120章 红山书院
红山书院坐落在一座山峰的正前面,这山并不高峻,但风景极秀美,其上遍植着火一样的枫树,被孟颜深的大神通人为地留驻住了鲜艳的颜色。
这枫叶终年不改,待晴朗的早晨远远望去,是时红日初升,雾霭乍涌,霞霓纳辉融金,真仿似仙境神山一般,漫山遍野都是火烧似的枫林红雾在浮动流淌,时有灵鹿野獐在其中轻盈奔跃,连山前黑瓦白墙的红山书院也仿佛浮在红云当中,因此才得名红山,也是歧大都中的著名一景。
书院前还绕着一弯碧水,名叫义河,义河中常年凫着雪白的鸭鹅,被红山书院的弟子们养得又圆又胖,个个都蓬蓬大大,极通人性,也是书院的小护卫,一旦认出来生人的脸,鸭鹅们老远便扑腾着翅膀摇摇晃晃飞奔而来,恶狠狠地叼咬他们,比看门犬还守职尽责。
谢挚被姜既望带着登门拜访时,便差点被这群恶霸追着咬,直到姜既望远远地轻叱了一声,鸭鹅们这才老老实实地蹲在了地上,放过了谢挚——它们其实非常欺软怕硬,能感受到姜既望身上的深厚修为,丝毫不敢放肆。
“既望!小挚!”
九轮圣人已经早早地在书院门口等着她们了,见两人终于来到,朗笑着迎上来,“等你们好久!快进来吧!”说着便负手在身后为谢挚带路。
红山书院从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虽然素雅,但至多也只是个大一些的普通书院,直到步入书院高大的门楼之时,伴随着“嗡”的一声轻响,跨越过一层若有若无的光幕阵法,谢挚这才恍然发觉,书院里面原来另有乾坤。
书院里俨然是个自行运转的小世界!
九个古朴神秘的光轮在天空之中寂静旋转,散发着一股神圣纯粹的浩然之气,从中不断传出道音吟唱,神花飞舞倾撒,下方还坐着数百个闭目打坐的身影,显然正在潜心观悟。
那是九轮圣人孟颜深的大道图景实体显现,其中倾注着他对大道的至高理解,极为珍贵。
“哇……这里好神奇啊……”
说是书院,其实红山书院内却并没有多少人造的建筑,只有一排供学生居住的木楼屋舍,脚下是一片如茵的绿草,细致而又绵软,点缀着无数不知名的洁白小花,灵气极为纯粹浓郁。
有清澈晶莹的溪水潺潺流淌而过,如通灵一般往外不断跃出水滴,好奇地围着谢挚绕了一圈,又欢笑着跳入溪水,重新奔流而去。
谢挚蹲下来,捧起溪水观看了半晌,被水滴们故意扑了一脸的水,这才惊奇地判断出来:
“唔……这好像是水精呀……!居然有这么多!真了不起!”
水精对掌有水符文的修士裨益极大,在外面时连一滴都难以见到,在红山书院里居然多得能汇聚成一条溪流!
光是这条水精溪,便能买得下一百个定西城了!
谢挚心中不由得咋舌,对红山书院的深厚底蕴有了一番直观感受。
远方横着几抹黛色淡山,有数株大柳树垂着万千碧丝,枝叶如碧玉一般晶莹剔透,正在微风中轻柔地摇晃,柳荫下还伏着一头通体雪白的巨虎,甩着尾巴闭目休憩。
孟颜深领着谢挚和姜既望在柳树下的石桌前坐下,便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前一刻还在谢挚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柳树变成了一个风神秀朗的清俊青年,一身浅碧长袍,含笑对孟颜深和姜既望躬身施礼,“夫子,渊止王上。”
啊……!大柳树怎么忽然变成人了呀!
谢挚被惊得眼睛睁大,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身后的白虎发出了一声低吼,化作一个容貌冷艳的年轻女子,白袍腰间缠着红丝带,冷着脸扶住了谢挚的肩,“莫慌,小孩。”
“这是你师兄柳真,师姐秦无疾,原身分别是柳树和白虎。”
孟颜深笑着为谢挚介绍,“他们二人便是现在书院里最年长的弟子,你以后在书院遇到疑难不解,可以多多问询他们,好不好哇?”
又向柳秦二人和气道:“这是你们今后的小师妹,名叫谢挚,你们以后也要多多照拂她。”
“是,遵夫子命。”
柳真显然性情非常温和,眼眸清润,整个人也如碧柳一般风度翩翩,笑着过来揉了揉谢挚的头,“今后叫我柳师兄便好,好么?”
秦无疾也抱着手臂朝谢挚点了点头,意思是同上。
接下来谢挚又被孟颜深领着在书院里到处都转了一圈,遇到了各族的青少年,什么奇异的生灵都有,真正的人族反而相对很少,有墨似的玄铁牛,也有纤弱的兰花,还有悠哉悠哉的长尾巴金鲤,它们往往并不变成人形,还是保持着自己本族的姿貌,从从容容地在书院中或卧或坐,潜心修行,别有一番生动的意趣。
“夫子有教无类,从不以学生的种族设限制,对五州万族一视同仁,平等对待,只要才高行厚,皆能拜入书院。”
姜既望跟谢挚温声解说,“红山书院也是中州非人族最多的地方,我想,你在这里一定能交到很多新朋友。”
她知道谢挚一直都格外喜欢跟灵兽玩,还很有毛茸茸缘。
行到书院最中心,在一棵伸入云霄的无边巨树前站定,孟颜深转过身来,庄重地点上一炷香,“好了,便在这里拜师入门罢。”
姜既望忙令谢挚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三次。
老人笑着扶起少女,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朝谢挚伸出手,“拜师礼呢,小挚?”
“啊?什么拜师礼……”
来的时候牧首大人也没说还要送礼呀……谢挚不知所措,连忙去看姜既望,便见女人只是愉快地微笑,显然并不打算帮她的忙。
那么,她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谢挚想了想,在怀中的小鼎里取出一株珍贵的宝药,重新跪下,双手举过头顶递给九轮圣人,“夫子,挚无知,不知道还有拜师礼,来时没有特做准备,便请您收下这株宝药吧,还望见谅。”
孟颜深接过那株流光溢彩的宝药,看都没看一眼便收起来,“好,谢谢我们小挚,快起来罢!”
“从现在开始,我便是你的老师了。”
老人弯下腰,大笑着点点谢挚的鼻尖,塞给她一块狭长的玉简,“听说你观有金火水风四种符文,这很好!喏,这是一部残缺的鲲鹏宝术,便送给你做入门礼,好也不好?”
鲲鹏宝术!
鲲鹏是三大神鸟之首,在神兽中也品阶极高,其宝术强大无匹,即便残缺不全,但同样无比珍贵,是可遇不可求的无上至宝。
跟鲲鹏*宝术比起来,谢挚送的宝药一下子就相形见绌,显得毫无价值了——鲲鹏宝术至少也得要一株仙药来换!
这真是太过慷慨的馈赠!谢挚又惊又喜,感激地接过玉简,将它珍爱地看了又看,“谢谢您!”
孟颜深其实并不想收谢挚什么东西,但他素来最为遵守礼仪,性子也很顽皮,因此才特意跟谢挚开一个小玩笑,也是要看看她的心诚不诚,之后便会取出来一个价值远高于拜师礼的宝物,送给谢挚做入门礼。
红山书院的每一个弟子都经历过这一遭,因此方才姜既望只是在旁观看,含笑不语。
“好了,”老人和蔼地拍拍谢挚的肩膀,“去送送你母亲吧!回来之后,小老虎自会给你引路,带你去往住所。”
他很爱给自己的学生们起外号,管秦无疾亲昵地叫小老虎,管柳真唤做小柳树。
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姜既望之后,谢挚便也正式开始了在红山书院的学习生活。
书院中其实颇为自由开放,学生可以自己决定要干什么,甚至完全不听孟颜深讲课也可以,只是不能不读书修行,每逢月末,孟颜深还是会亲自考校检验弟子们的修行情况,免得大家荒废青春,虚度光阴。
新入门的弟子都有一个月的长假,这第一个月里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由夫子指派的师兄师姐带领着熟悉书院。
宋念瓷虽然修为高,但她总是很忙,资历也不够,因此通常便是柳真和秦无疾两人带着谢挚,他们飞快地跟这个活泼热情的人族小姑娘熟悉了起来。
午后风暖日丽之时,柳真常会变成柳树原形,一边半梦半醒地晒太阳,一边让谢挚坐在自己的枝桠上吹风休息,这时秦无疾也会懒懒地趴在树下,耳朵间或抖动一下,极为舒坦惬意。
“秦师姐——”
人族少女在柳树上小声呼唤。
“怎么了?”
树下卧着的白虎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
在跟谢挚相处的这些天里,她已经发现这孩子话很多,还依赖心很重,非常能黏人,每天从早到晚都特别精神,蹦蹦跳跳跑来跑去,让她烦不胜烦。
但偏偏——要是谢挚什么时候话少了,她又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倒还宁愿谢挚整天吵闹一些。
“就是……您能带着我跑跑吗?”
谢挚不好意思地发出了请求,从树枝上跳下来,讨好地替白虎顺毛,令秦无疾舒坦地眯着眼睛翘起了胡子,“七郎有小狗郎君带着他跑,我也想……嗯……”
白虎睁开了眼睛。
她一瞪眼,凶巴巴地咆哮了一声,连柳树都被声波冲击得枝条乱抖,“岂有此理,你将我与什么相比!”
“总而言之——休想!”白虎师姐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人族少女。
隔日清晨,红山书院还是多了一个雪白矫健的身影,身躯仿若白金铸造,蕴含着可怖的爆发力,极有神兽特有的压迫感,眸中放射着威严冷酷的光束,威严冷酷地背着谢挚慢悠悠走。
白虎师姐最终还是选择威严冷酷地投降,一大早便扬着胡须抬着下巴蹲坐在谢挚的房门口,高傲地应允了人族少女的恳求。
“记住了,只这一次!”秦无疾昂着头说。
然后回去之后,因为小师妹无心说了一句“好像有一点点硌”,白虎师姐便挑灯夜战,连夜赶制出了一张漂亮坐垫,隔天系在了背上。
把小皇子惊讶得好半天都说不出话,下巴差点掉到了地上,“哇……挚姐姐,你好生厉害!竟然连白虎师姐都愿意载你!”
姜阔姜契也是红山书院的弟子,但姜契忙于夺嫡,常常在外不归,最后还是食月犬和小皇子跟谢挚在书院里到处跑。
傻乎乎的小皇子心里只知道修行和小狗郎君,还特别好哄,他认真地跟谢挚表示,等自己以后长大了定会娶她,又被谢挚笑着揉脑袋瓜:“谢谢你喜欢我,七郎,可是我喜欢女孩子呀!”
“噢……好吧……”
小皇子垂头丧气,十分失落,抱着食月犬诚心发问,“小狗郎君,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让我能变成女孩子吗?”
食月犬非常无语地看了一眼小主人,抬起爪子拍拍他,商量着说:“要不然,还是等下辈子吧?”
一个月的长假结束之后,谢挚在红山书院的修行便也步入了正轨,她每日上午跟着夫子听课,下午则去藏书阁读书,日子过得非常充实,几乎不知道时间流逝。
藏书阁修建在书院中心的巨树之巅,这巨树是一具中空的空壳,传说在上古年间也曾是一尊修为滔天的神祇,后来在神战之中陨落,只留下了遗蜕。
但这树蜕同样也是无上至宝,珍贵非常,不仅通体莹润如玉石,放入其中收藏的书简可以万年不腐不坏,还每一页纸叶都散发着异香,闻之可以令人凝神静心。
守护着藏书阁的生灵是一只严肃的小浣熊,还戴着一副水晶眼镜,对夫子忠心耿耿,每天都坐在木墩上,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这只小浣熊似乎还有严重的洁癖,尤其喜欢将藏书阁的书籍分门别类地细细整理好,将藏书阁打扫得一尘不染,连地板都光可鉴人,还要求进入阁中读书的学生一丁点垃圾都不能产生,否则便会被它胖揍一顿——它看着小小一只非常可爱,其实是髓树境的大能者。
“浣熊爷爷,您好!”
谢挚已经从其他师兄师姐的口中知道了它的年龄非常大,甚至只比夫子小一点,于是每次进藏书阁时都很尊敬它,“我想进去读会书,请您为我打开阵法门吧,谢谢您!”
这些天,总是这孩子第一个来藏书阁读书……浣熊推了推眼镜,严肃地点点头,“不错,勤学好问,好孩子,你进去吧。”它抬起小爪子为谢挚缓缓打开藏书阁的大门。
看着人族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阁内,浣熊这才满意地笑了笑——它喜欢礼貌好学的孩子。
夫子这次收的弟子不错,它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