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琴箫
定西城的杏花开了。
大荒向来被其他四州目为荒芜之地,在他们的想象中,这里应当是永远的黄沙焦土,至少也是鸟愁花败之所,理应为一切美丽的生灵所摒弃的;
但其实不然,大荒的春天非常美丽,而且色彩斑斓,处处生机盎然,这也是大荒人最喜爱的季节,不论男女老少,每个人都会特意穿戴起自己最好的新衣裳,在身上佩上五颜六色的宝石,将自己的弓箭和靴子都擦得锃亮。
而杏花,便是大荒的所有果树中最先开放的花朵,因此也被称作是“报春花”,这种树木习性坚韧而又适应力强,在定西城中处处都能见到它的身影;
一到春日,城内到处都氤氲着一片粉雾云霞,令踏足在街道上的人仿似走在仙境之中,雍部的民众也因此亲切地称杏花为“钢铁城的城花”。
及到杏花瓣已经落了一地,开始蜷曲着发黄时,梨花尚紧着雪一般的花苞立在树枝上。
道路边的草木也伸出了细细的叶子尖,极嫩的、像刚抽出的韭黄一样、鲜嫩得仿佛能掐出汁水的绿。
城墙上寿命足有数百年的老藤褪去冬天锈铁色的干枯,重新覆盖出大片缠缠绕绕的碧意;细小的黄花开得急切又热烈,亮亮地在阳光下举起澄净的明黄。
河冰乍开,春水奔流,大荒人豢养的灵兽们开始陆陆续续地换毛发。情,晚间各种各样的兽嘶禽鸣吵得人整夜睡不着,走在路上甚至还能经常观赏到几支求偶的舞蹈,冬日南飞的候鸟重又归来,这些长翅膀的小精灵并不因为大荒的贫穷而厌弃这里,巨大的神禽在浮着白云的天空中像箭矢一般来回穿梭。春天确实已经到来了。
“噢,城里的梨花开了呀……”
火鸦在一株梨树下驻足观望,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它之后,它立刻扑腾着翅膀叼下来一枝自己觉得最繁盛的梨花,兴冲冲地准备带回去送给谢挚。
清润的梨花香直扑鼻子,让火鸦也不由得有些陶醉的熏熏然,它挑了朵梨花插在自己头上,快活地抖了抖尾巴,愈发觉得自己实在是很漂亮的一只鸟。
“带回去给小挚瞧瞧!”
自从金乌梦中归来之后,谢挚结结实实地在牧首府休养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受的伤实在太重,身体几乎快被过量符文冲击绞碎,虽然得到了瞽心蛇的心头珍血及时医治,但仍旧还有许多积伤未除,走出金乌梦之后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谢挚一下子便发作病倒了,连着好些天都昏迷不醒,令所有人都担忧不已。
鸾吟芝装作族中长辈有命,隔三差五就给谢挚带来灵药宝丹,什么珍贵值钱送什么,还要坐在床边盯着谢挚吃掉这才肯走,临走时还一定要声明一下自己真的很讨厌谢挚,只是觉得她可怜才给她送药。
钱德发和熊剑北这对焦不离孟的好朋友也常常一起跑来看望谢挚,熊剑北给谢挚送了一串他亲自磨制的百兽牙串,珍贵无比,每一颗兽牙都是一种强大宝血种的牙齿做的原料;钱德发甚至将金钱鼠氏族的铜钱宝具拿来拆开跟谢挚掷色子玩儿,为的就是给她解闷。
熊剑北的母亲——一位高大严厉的年长女人,同时也是剑熊氏族的现任族长,也亲自上门看望过谢挚,向她郑重地道过谢:
算起来,是谢挚救了金乌梦所有人的命,自然也包括她儿子的性命。
骆燃霄也来看了谢挚许多次,给她带来了自己都舍不得用的珍贵宝血;象英在伤势稍好一点之后便执拗地要求见谢挚,被人扶着来看过她,看到床上气息奄奄的少女时一下子便红了眼眶,握着她的手许久许久也没有说话。
就连最不喜欢跟旁人接触的蒲存敏,也不声不响地来看望过谢挚好几次,在她床头留下礼物之后,便又悄悄地离开。
而姜既望,虽然面上看起来仍旧平静自然,也对钱进荣说过“小孩子,出去碰撞摔打一番才能成长”之类的话,但其实夜间也会反复起身察看谢挚有没有不舒服,为她掖好被子,这才回去歇息。
大家都很关心谢挚。
火鸦像一阵风似的冲进牧首府,声音已经先至:“小挚小挚!看我给你折的梨花!”
正坐在床上翻阅着书籍的谢挚闻声抬起头来,弯起眼睛一笑,整个房室好像都亮了亮,“火鸦!你回来了呀。”
姜既望自然地接过火鸦嘴巴里叼的梨枝,将它插到瓷瓶里放到谢挚床头,这才对着少女温声开口:
“之前我给你开的书都读完了么?”
“读完了。”
谢挚很乖地点点头。
她本来就很听长辈话,只是总是闯祸才被象翠微罚;现在生着病不能出去玩,她就越发显得乖了,连知道这孩子闹起来有多能给她惹麻烦的姜既望,望着她时也不由得感到心里有一块地方寸寸柔软下去。
姜既望在床边坐下,“有什么疑难不解,可以问我,我一一为你答来。”
这些天她将谢挚看得很严,虽然谢挚屡次向她表示自己已经全好了,要求出去看看,也都被牧首大人毫无转圜之地地拒绝了;
谢挚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格外耐不住寂寞,姜既望看她实在无聊,便给她细细地拟定了书单,翻检出自己的藏书交给她读,以此来消磨时日。
大荒人不讲究读书,识得几个字,认得草木灵兽之名,便已经顶可以了;但中州崇文之气极重,歧大都更是尤甚,不通词句,是要遭人耻笑的。
顾念着谢挚不会一辈子呆在大荒,接下来很快就要前往中州的红山书院继续修行,姜既望特地按自己幼时开蒙进学的步骤,在处理雍部的事务之余格外又当起了教书匠,抽出闲暇时间来,给谢挚从头教授诗书礼仪。
好在谢挚虽然缺乏基础,但极其聪明灵慧,往往一点就通,学习进展飞速,姜既望欣慰之余也颇感自豪,真的有了些自己在养女儿的成就感。
温完了昨天的书,谢挚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从来就心里藏不住事,有什么心思都会直截了当地显在面上。
姜既望心中暗笑,故意装作自己没看见,直到那孩子苦恼纠结得忍不住时,这才从从容容地询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诶……”
谢挚呆了一下,还有点紧张的结巴,惊讶地睁大眼睛,“您、您怎么知道我……”
怎么知道?看一眼便知道了。这小孩心里藏不住事。
姜既望眼中笑意更浓了几分,柔下声音:“但说无妨,不必顾忌什么。”
得到了女人温柔耐心的鼓励,谢挚这才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就是……您能不能带蒲存敏去无尽藏啊?”
姜既望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天恩河的无尽藏中留有太一真神的笔迹,记载着她的修行感悟心得,连姜周皇室子弟也不是人人都能进入得观,若不是姜既望是名高权重的一方王侯,也不能得到带外人进无尽藏的机会。
受这么多的伤,吃这么多的苦,从金乌梦里九死一生地走出来,好不容易得到大比魁首,谢挚竟然要将这项最珍贵的奖励拱手让人?
“嗯……”
请求一开头,接下来的话便好说多了,谢挚很顺畅地将心中斟酌已久的话接着说出来:
“是这样的,牧首大人,我在金乌梦里得到了半部无名经文,疑似就是太一神的功法——”
她仰起脸,诚恳道:“所以我想着,既然我已经有了经文,那无尽藏也就不用再去了。将这个机会送给蒲存敏,似乎也很好。”
“小葡萄天资绝伦,若再有无尽藏加持,一定会更加出色的。”少女热忱地轻声说。
“……”
姜既望将她凝视良久,才静静开口,“若你自己想清楚了,便好。我没有异议——这是你应有的权力。”
“您生气了吗?”谢挚很可怜地拉住她的衣角摇了摇。
姜既望在心中轻叹一口气,神色松动开来,轻轻握住少女的手,“我没有生气。”
她就是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仅此而已。
想不明白这孩子怎么会如此单纯,如此赤忱。
她以后会为自己的这份真心而吃苦头吗?姜既望不知道。
“夜深了,你休息吧。”
熄灭房内的烛火后,牧首大人熟门熟路地顺路拎走趴在地上装睡的火鸦——这只好吃懒做的大黑鸟总是试图跟谢挚窝在一起睡觉,结果每每在半夜占据床铺大半江山,把谢挚挤得只能睡一点床边边,夜里她来看过几次之后都是如此,姜既望便开始忽视火鸦气急败坏的声讨,将它拎出去睡。
大荒的初春夜间还尚未完全消退寒意,但这对仙人境的大能来说,当然并无不适。
……又是一个寂寥空无的夜,姜既望披着一层薄薄的外袍,站在庭院中望着粉灼灼的桃花久久地失神。
她的妻子,名字里正有个桃字。
所以姜既望不论来到什么地方,都会在自己的居所中亲自种上一株桃树,等到这桃树生长得枝繁叶茂之时,她也仿佛能够见到自己亡妻的笑颜一般。
“牧首大人?您怎么了?”
少女清亮的嗓音叫姜既望回了神,她转过身,看到谢挚正提着灯立在不远处,眼神还有些朦胧困倦,显然是刚从睡梦中醒来。
夜确实是已经很深了。
姜既望走过去抚了抚少女的肩头,一片冰凉,便皱起眉,“穿得薄了。”接着便解开外袍披在谢挚身上。
身为铭纹大圆满的修士,谢挚当然也是寒暑不侵的,但是她现在还在生病,还是多注意一些好。
谢挚一眨不眨地望着女人的面容,敏感地感受到了此刻她心中弥漫的悲伤。她轻轻地拉住女人的尾指,“您不开心吗?”
“有一点。”姜既望想了想。
“您为什么不开心?”
“我想起了我的妻子。”
谢挚一下子便不说话了。她担忧地注视着姜既望,试图从她的神情中分辨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
“不用这样看着我,小挚,”姜既望失笑,回握住少女的手,安慰般地拍了拍,“我的妻子已经故去很久了。”
浓烈激切的情绪都早已褪去,现在只余一片淡而深的怀念,在她余生都不能止息。
“我只是……有一点点想她而已。”望着庭中的桃花,她轻声说。
大家都知道她是渊止王上,是雍部的牧首,其实在妻子离世之后,她便只剩下一个身份,那便是被抛下的未亡人。
谢挚思索良久,才轻轻开口,“您给我讲一下您的妻子是位什么样的人,好不好?”
“这样,世间记得她的人便又多了一个。”谢挚认真道。
“……”
像是被少女这句话所打动一般,姜既望的眼神动了动,她看了谢挚好一会儿,才点头答应,“也好。”
她安静地讲述起来,“我妻子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就像你一样。见到她时,我也年纪尚小……”
女人宁静的话音在庭院的夜色中缓缓流淌,只有风拂过桃树时,偶尔会响起一两声树叶摇动的碎响,好像它也在侧耳聆听这个久远但又被主人珍重地时时怀念的故事一般。
“……大概就是这些了。”
姜既望轻轻地吐出一口气,随即听到身旁少女极力忍耐的啜泣声。
“怎么了?”
她揽过谢挚,忍不住笑,“怎么我这个讲故事的人还没哭,你这个听故事的人先哭上了?嗯?”
“我就是……”
谢挚擦着眼泪,哽咽着小声道:“我就是……很为您和您妻子难过……”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明明姜既望的讲述非常平静,但她就是发觉了潜藏在那些平常字句中的刻骨悲伤。
直到现在,她也不是很确切地懂到底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爱,但她想,像牧首大人和她妻子这样的,大概就是情深至极的爱侣了。
“为什么大家就不能永永远远在一起,一直开心幸福呢?”谢挚喃喃地说。
姜既望一怔。
她是渊博的王,但此刻,她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伤心落泪的少女——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疑问。
“你听我弹琴吗?”她问。
又道:“我妻子生前很喜欢听我弹琴,还常常吹箫为我合奏。你想听吗?”
谢挚被她的提议吸引了注意力,“想听。”
于是姜既望便取出自己许久不曾碰的琴来。
初抚琴弦,她甚至觉得有些生疏,拨弄了几声觉得不甚称心,犹豫了半晌这才接着往下弹,往日曾弹过的曲调像久封地下的陈酒,需要温熟一番才能慢慢蒸出清香。
琴音水一般地在女人指尖倾泻下来,如同珠玉之声。
谢挚听得失了神。她不懂琴音,也不懂乐器,但她能听出来弹奏的好坏。
像姜既望这样,就是“弹得十分好”。
她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直珍藏的桃枝——那是金乌梦灵消失后唯一的遗物,将它小心翼翼地种到庭中的桃树旁边,再踮脚摘了一片桃叶跑回来。
“我来为您伴奏!”
将桃叶抵在唇边,谢挚闭上眼睛,仔细地听了一会姜既望的琴声,这才轻柔地吹响了叶片。
大荒的孩子大都会用树叶吹出很动听的曲调,她也不例外。
萧萧的琴声中便又增添了一种清脆明亮的叶音合伴。
一曲毕,姜既望好久好久也没有动弹。她久久地按着琴弦。
“……您怎么啦?”谢挚担心地在女人身旁蹲下来,握住她冰凉的手。
“没什么。”姜既望睁开眼,微微地笑了笑。一种非常柔软的情绪在她眼里摇晃轻漾。
“谢谢你,小挚。”
她拥住娇小的少女。
“真的很谢谢。”
第102章 情爱
等谢挚的病终于完全好了之后,已经是初夏了。姜既望开始教她中州的礼仪。
她把自己的衣服裁剪得小一些之后,拿给谢挚穿,结果意外地很合适。
“我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中州人的衣服长得这么奇怪……”
谢挚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一边展开手臂低头看。
“袖子这——么宽,下摆又这么长,还有很多累赘的长条条……一点都不方便。牧首大人,你们中州人难道都不干活的吗?”
她说的“长条条”是腰间繁复精美的各色丝绦。
大荒人的服饰都偏实用,窄袖短打,皮靴扎辫,腰间挂刀剑,背上背长弓,整套打扮起来非常英武矫健,谢挚从小在大荒长大,猛地穿上中州衣裙当然十分不适应,还差点被衣服绊倒。
“中州的普通民众大都也是短衣竖褐而已,只有少数贵族或者修士才是褒衣博带,佩环戴冠的。”
见少女笨手笨脚系了半天腰上的丝绦也没系好,最后气急败坏地开始试图打死结,姜既望忍俊不禁,蹲下身子来帮她系,三两下便系好了。
她摸摸谢挚的头,安慰道:“多穿几天,习惯之后就好了。”
“提着衣裙转个圈,给我看看。”女人坐下来含笑指示。
少女便小心翼翼地拎起堆在地上的衣裙,很怕自己摔倒,谨慎地转了一个圈。
姜既望不由得眼前一亮。
谢挚本就生得娇艳明丽,脸上的颜色清楚分明,眼眸润黑,嘴唇嫣红,身条也很漂亮,是少女特有的纤细单薄,像春日刚抽出来的柳枝。
之前她一直不怎么打扮,不是在受伤挂彩就是在险境里摸爬滚打,还总是试图往英武威严挂走,遮掩了几分她原本应有的明媚姝色,这下被姜既望强行唤住,认认真真地装扮起来,真令人颇有些惊艳之感。
寻常大荒人穿上中州衣服总是容易显得不伦不类,颇为滑稽,盖因大荒人身形体格与中州人不同,格外健壮高大,式样很难合身;但谢挚穿上中州服饰倒是意外地很合适,若不是她的神情举动太活泼了一些,即便现在被带到歧大都去,也没人会不认为这是个出身尊贵的世家女儿。
姜既望将她四下里看了看,也颇觉满意,心想恐怕养女儿也不过如此,点头一笑:“很是漂亮。便穿着它不要脱,适应一段时日罢。”
“啊?”
谢挚闻言一下子便大感失望——她原本以为姜既望只是心血来潮才让她试衣服,谁曾想麻烦一上身结果还不能脱了。
她期期艾艾地挪到姜既望身旁,试图通过撒娇来换得牧首大人的通融,“大人,我不想穿这个嘛……”
往日在白象氏族,只要不是太出格,象翠微通常都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请求——说到底,象翠微虽然看着严厉,但其实对谢挚总是很心软宠溺的。
谢挚此刻下意识地将之前在白象氏族的经验带到了定西城,期盼着姜既望也能板着脸看她一会然后无奈地笑。但是——
“不想穿也要穿。”
姜既望含笑享受了一会儿少女的撒娇,然后才毫不留情地拒绝。
对于教育孩子,她向来是主张宽严相济的;该宠溺时则宠,但该教导时也绝不能心软。
她在谢挚的腰间挂上一串玉石禁步,“还要戴上这个。”
“古者圣王居有法则,动有文章,位执戒辅,鸣玉以行。从现在开始,你得练习如何走路从容温缓,不急不躁,方成雍容气度。若是这串禁步发出的声音乱了,那就是失礼,要来我这里受罚。”
姜既望俯身笑道:“中州的规矩就是如此,你可明白?”
“……挚明白。”
对着姜既望,谢挚到底还是有几分尊敬畏惧之心,不敢像对象翠微那样仗着宠爱便蒙混过关。
其实一点都不明白!捧着那串精致的玉石禁步,谢挚开始在心里悄悄大骂发明这东西的人——到底是谁这么无聊,造出来个这玩意呀!这也太麻烦太讨人厌了!
这不就是说,戴上这个什么禁步之后,她就跑不能跑、跳不能跳了吗?
这谁能办到?反正她可不能!
“去庭中练习吧。”姜既望给她指点,“平心静气,不要着急,什么时候发出的玉音缓急有度了再回来。”
看着一脸不情愿但又不敢反抗的少女提着衣裙僵僵硬硬地走出去,好像脚下踩着根无形的钢丝一般战战兢兢,姜既望放下书观赏了一会,招手唤来一只美丽优雅的灵鸟:“丹朱鹤——”
“你去监督她,不许小家伙耍小聪明。”她笑着对自己的灵宠下达任务。
“是!”
丹朱鹤高兴地领命而去,它们这一种族以身姿优美出名,它也很乐意教导主人的义女一些礼仪。
“看,小挚,要这样走……”灵鸟为谢挚不厌其烦地解说示范。
“噢噢……好的好的。”谢挚手忙脚乱地照着它学,结果按下葫芦浮起瓢,顾着一头就忘了另外一头,差点忘记自己原来怎么走,人生头一次觉得走路这件事原来也很艰难。
灵鸟提醒:“抬头挺胸,不要光看着脚下!”
“……也不必把头抬这么高。”丹朱鹤叹气。
“小心!要跌倒了——”
“砰——”
是谢挚不小心踩到衣摆摔倒的声音。
这样,牧首府结结实实地因为谢挚学走路这件事鸡飞狗跳了好几天,丹朱鹤在被火鸦记恨上之后也上了谢挚的黑名单,一见到它谢挚就心惊胆战地绕道跑。
蒲存敏的登门拜访让焦头烂额的谢挚短暂解*放了一小会——她受蒲江兰的嘱托,前来给牧首府送一些珍稀的水果。
“小葡萄!”
一看到蒲存敏,谢挚真觉得像看见救星一般,她觉得自己都快急哭了,“快快,你跟牧首大人说你找我有事出去好不好?”
她真的受不了了!
这些日子她连梦里都是丹朱鹤教走路,生怕禁步发出一点杂音——姜既望是真的会罚她。
牧首大人面上还是温温柔柔的,让她饭照吃觉照睡,一句重话也不说,其实手狠得不行,专能拿捏住谢挚的七寸,知道她最耐不住性子,就专门给她派最没意思的活,让她去给浩如烟海的古籍分门编类,弄得谢挚想哭都哭不出来,只能一边翻书一边努力完成任务。
少女可怜巴巴地扑过来,蒲存敏一愣,扶住她犹豫了半晌,才轻声道:“……其实我倒的确有些事情想找你问。”。
一进屋子蒲存敏就紧张兮兮地关上房门,还侧耳听了听有无动静,这才往桌前走。
连谢挚被她这副郑重其事的态度也不由得弄得紧张了起来,以为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到底是什么事啊?”
“就是……”
一向冷淡的少女开始吞吞吐吐,她垂下眼,将手里的衣角无意识地捏了又捏,直到谢挚都快忍不住催她快说时才艰难开口:
“就是……倘若——我是说倘若,并不是当真有这样一件事的意思,倘若有一个人爱慕她的师父,该怎么办才好呢?”
是大八卦!
谢挚“哇”了一声,当即兴奋起来。
她捧着脸眼睛亮晶晶地凑过去,撞了撞蒲存敏的肩,“你喜欢你师父?可以呀!真有你的!”
“!!!”
蒲存敏慌张地抬起脸,头一次显出手足无措模样,“什么——不我不是,我只是说倘若……倘若而已!”
“你不承认吗?”谢挚揽着蒲存敏的肩摇了摇,批评她道:“小葡萄,你真不义气,这还瞒着我——告诉你,我可是早就已经看出来啦!”
事实上不仅是她,连一心只有修行的熊剑北都看出来蒲存敏待自己的师父似乎有些不同,好像离不得一样,依恋得过分,人精似的钱德发在一旁只是嘿嘿笑,说阿熊,等你以后成亲就知道为什么啦!
蒲存敏不说话了。
过了许久许久,她才红着耳朵小声问谢挚:“……原来我竟表现得这么明显么?”
谁说不是呢!谢挚在心里笑,要是蒲存敏不走到哪里都把眼睛粘在她师父身上不放,她也不至于能这么容易就看出来端倪。
但这个却不能跟蒲存敏说——她发现蒲存敏原来脸很薄,一涉及到她师父时更是尤其如此,她怕玩笑开得过了分把蒲存敏给气跑。
“其实也还好,还好,没有很明显。”谢挚一本正经地说。
知道谢挚已经看出来之后,蒲存敏也就不瞒她了。
她很苦恼地垂下头叹一口气,“接下来我们马上就要前往中州,你将进入无尽藏的机会送给了我,因此我较其他人还要额外再走早几分,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真怕——”
她失落地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不知道到底该不该临行前向师父表露心意。
现在说嫌自己太小,说话没有分量,不能使人信任;可是若现在不说,去中州天衍宗之后又不知要修行到什么年月,届时即便功成名就,成为可与师父并肩的一方大能,但会不会又太迟呢?
何况……她也不知道师父对她是什么感情。越思量蒲存敏便越感到自己的心像坠了铅块一般,渐渐地沉下去。
诚然,师父待她是再好不过了的;但是那并不一定就是道侣之情,更多或许只是师父对弟子的爱护和宠溺。
是她生了妄想。
“别灰心呀……小葡萄,你喜欢你师父就去大胆追求啊,这有什么不好?”
身旁的少女拉住了她的手,诚恳地道:“即便你师父不喜欢你,你也须把自己的心意向她剖白清楚再走,这样也不至于留下遗憾,是也不是?”
何况蒲江兰也不一定就不喜欢小葡萄嘛——谢挚回忆了一下紫衣女人三句话不离“阿蒲”的模样,觉得蒲存敏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可她是我师父……”
被谢挚的鼓励所打动,蒲存敏的心稍稍往上扬了扬,但还是很紧张,“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谢挚打断了她,认真道:“咱们这又不是中州,没那么多规矩讲究,什么纲常啊礼法啊,光听就烦也烦死了,你可不要跟我说这些。”
“我只知道,若是喜欢人就要大胆前去追求——旁的我也不懂,但我觉得,我想的这样就很对,没什么错处。”
谢挚煞有介事地为自己的观点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实在是很有道理。
“……明白了。”
蒲存敏思索良久,一整衣袍站起来,朝谢挚认认真真地施了一礼,“此番真是多谢你。小挚,你果然是很懂情爱,存敏受教了。”
“嗯嗯,可不是嘛……我也觉得——”
谢挚满意点头,听完才觉得哪里不对,“嗯??”
她震惊得结巴:“我、我怎么就很懂情爱了?”
她可是连爱慕之人的手都没碰过,怎么蒲存敏说得她好像有八十个道侣一般!这话要是让金龙姐姐听到了,可怎么让她交待!
谁料蒲存敏比她还困惑,“可是鸾吟芝说你已经成婚了。我想,你比我小,但成婚却在我前头,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过人之处……”
……啊,她真的得好好跟鸾吟芝打一架才行!她怎么到处胡说!谢挚又羞又恼,“才不是呢!我只是、我只是许了亲事而已,还没有正式地……”
不知想到了什么,谢挚整张脸都全红了,低着头好半天也没说话。
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回过神来,红着脸把蒲存敏往门外推,“总之,总之,我也不是很明白什么情爱!你你你还是好好地跟你师父告白去吧,不要再来问我了!”
不顾蒲存敏还想继续求知,谢挚一鼓作气地关上门。
什么大荒第一天才,明明就是个大笨蛋!呆葡萄……笨葡萄……烦人死了。
脸上烫得厉害,谢挚按着胸口试图让心不要跳得太快。
都怪蒲存敏,忽然来说什么情爱……
她“啊”了一声,非常懊恼地扑到床上去,拿被子裹住自己的脸,只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露在外面。
要不然,她也就不会想起来金龙姐姐了。
第103章 果实
牧首府的饮食很清淡,而且十分不规律,因为它的主人姜既望常常忘记吃饭——饭食也好,睡眠也罢,她早就已经是可以远离这些凡人还必要的活动的真仙了。
但是,一旦姜既望记起来的时候,她总还是必定会嘱咐厨子做一些饭食,好使府里有些生机和烟火气;
尽管做好饭之后她自己并不怎么吃,而只是静静地在桌前闭目坐一会,再使人将食物端出去送给其他人。
虽然不必进食,但做饭总还是能带来一些热腾腾的气息,让府里不那么孤寂,也让王侯贵人们不至于飘飘荡荡地飞到云端上,而离民众太遥远。
这是她妻子教给她的话。
她的妻子,一个讲话柔声细语的温婉女人,在外面时非常尊敬她,好维护她作为王的威严;但一回到府中,情形就反过来了,姜既望完全顺着她。
其实她们相识本也是很普通的故事,没有什么荡气回肠之处,一切都很平常:在姜既望及笄时,她的母皇为她举办庆礼的同时也给她选好了妻子,一个家世、人品、相貌都很合适的姑娘。
“既望,你来看——”
年少的姜既望心中有些茫然,但人皇已经将她领到了地方。
那里站着一个同样不安的少女。
姜既望呆了呆,转瞬之间,便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她从小在红山书院跟着九轮圣人孟颜深学习,红山书院可以说是整个歧大都、乃至整个中州里风气最为自由开放的一个地方,学生们甚至敢于当众议论批评当世最有权势的人物——人皇陛下和长生世家的家主。
那么自然,在这里长起来的姜既望心中也藏着许多自由叛逆的种子,塑造了她的思想和性情。
她看上去,仍然和其他深沉圆滑的皇室子弟没有什么不同,但她心里知道,她又与他们是那么不同。
完全不同。
姜既望对自己说。
她极渴盼着能够自己做主,但她又知道自己绝做不了任何主:人皇说什么,她就只能照做——她不仅仅是一位母亲的女儿,而更多的是一位君主的臣子。
何况她的母皇是一位雄韬大略的皇帝,而一位雄韬大略的皇帝往往也有着独断专行的性情,从不能容忍他人违背半分自己的意志。
“以后,她就会是你的王妃。”
母皇很平静地这样说,向她介绍未来的妻子时的语气与谈论一个物件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姜既望看了一眼那紧张中含着羞涩的少女,跪伏下去,“儿谢恩。”
除此之外,她还能怎么办呢?也只是谢恩,谢人皇恩罢了。
跟姜既望预料得一样,她的成婚非常快,而且场面很大,来的客人也多极了。
皇室宗亲自不必说,红山书院算是她半个家园,孟夫子特地带着她所有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来为她增添喜气。
难得的是白泽圣地也亲派了使者贺喜,天衍宗的新任宗主云清池,一个近年来如大星一般夺目耀眼的绝世天才,被世人称作“冷情冷性第一,寒心冰胆无二”的年轻女人,也来赴了宴,以此表达天衍宗对姜周皇室的尊敬。
甚至于长生世家中地位最为尊崇的谢家,那位总是称病不出的盲眼家主,也带着那个凶名赫赫的妖刀刀灵前来出席。
虽然她只是来打了个照面便离开,但也代表了谢家的态度。
但姜既望心里清楚,他们之所以来,并不是为了她,只是因为她是当今人皇的长女。
人皇陛下的寿数已经很大了……近百年来,人皇的修为一直不能进步,并且似乎将要到陨落的地步。
姜既望将这件事看得很清楚,但她心里却很宁静,半点也不在意,并不跟她的兄弟姐妹一般,显出难耐躁动的模样。
她已经决心不去搅入皇位继承的纷争之中,而暗自计划去遥远的西荒当一个将军或者牧首——早在红山书院的书籍当中,她便已十分为那些记载描述而心驰神往:
像那风土人情各不相同的星罗十六部,流淌不息的天恩河,埋着神祇遗骨的太古战场,铁兽脊背般起伏千里的万兽山脉,昆仑神山上居住的金发神族,还有那神族的弃兽,美丽骄傲的碧尾狮……
这一切的传说,一切的景象,都使她年少的、渴望自由的心感到一阵激动的战栗。
最重要的是,西荒人朴实而又善良,是一群纯粹热心、赤忱单纯的好人,那里没有中州式的阴谋诡计,更没有什么暗流漩涡、明枪冷箭,她极盼望能在他们之中得到真正的休憩与安宁。
但是现在,她不能轻易脱身,姜既望攥了攥衣袖,又慢慢地松开。
因为她有了妻子,她不再能一走了之了。
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妻子,她想。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有记清楚——只记得里面有一个桃字。
夫子爽朗地笑着来跟她碰了一杯酒,姜既望连忙弓下身,将自己的酒杯放在老人的杯沿下首——这不仅仅是出于遵守礼仪,更是因为孟夫子是一位真正的宽厚长者,他的学问品行没有一个不让她佩服。
她看待他,就像看待自己的爷爷一般亲近。
“既望,”老人微笑着拍了拍学生的肩,眼里融着亲切和蔼的光,“今天过去,你就成婚了!是大人了!你可开心?”
……谈不上开心,也谈不上不开心,姜既望这样想着,不动声色地含着笑点了点头——作为皇室的子弟,她天然地有将自己的情绪遮掩得天衣无缝的本领,这是无师自通的。
“是么?”
夫子看了看她,仍旧温和,不置可否,但姜既望却轻轻地低下了头——
她不愿意正大光明地在自己的老师面前说谎,而且夫子的锐利眼光,并不一定就能被她蒙骗住。
“其实,这也不见得不是好事……”
过了一会,老人才这样沉思着低声说。
“有的时候,出自好意,反而办的事情很坏;最坏的心,反而能结出来最好的果来。”
九轮圣人站起身,将秀美精致的酒杯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了一圈。
他将酒杯重又斟满,递到姜既望手中,点头微笑,“让这株桃枝到底结出颗什么果子,就全看你的选择了,既望。你是聪明的孩子,也很重情……这在姜周的皇室子弟里,是很少见的。”
姜既望沉默半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既望明白。”
然而回到屋室中,迎着那少女期冀羞涩的目光,她到底还是不能做到——不能若无其事地轻易做一个称职的妻子。
这算怎么回事呢?她姜既望,并不是对随便一个人都会动心动情的。
“睡吧,今天真是辛苦你了。”她握了握少女的手。
少女当然不敢违抗。
论年纪,她们其实相当;但论家世,论修为,论学识,自然都是姜既望更好些,这些东西有时会组成一道无形的障碍,让这看似温柔、其实不可接近的皇女离她仿佛更加远了。
但她毕竟是她明媒正娶的枕边人呀……
听着姜既望的呼吸声,少女不声不响地掉下几滴泪,又咬着嘴唇使自己一丝动静也不发出来。她不愿意吵到劳累了一天的姜既望。
在看姜既望第一眼时,她便觉得动心。那温雅美丽的皇女只是朝她一笑而已,便让她在人皇面前的紧张消弭了大半。
在黑夜里,姜既望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她虽然尚且年少,但修为已经很好,能将身旁少女极力忍耐的啜泣声听得一清二楚。
“别哭了,好不好?”她转过身,轻轻地拉住少女的手,笨拙地安慰。
“我只是……有些不习惯而已。”
姜既望将少女被眼泪打湿的发丝替她别到耳后,委婉地说:“何况我们的年纪,也不是太大。”
少女一下子便不哭了。她觉得姜既望的声音简直像什么叫她起死回生的灵药。
“那您什么时候才能习惯?”
她大着胆子,朝皇女靠近了一些,感到有一面鼓在自己的胸膛里不住地敲。
“我也不知道。”
“哦……”
少女的声音低落下去。
真奇怪,她的情绪总是表露得特别明显,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姜既望不自觉地笑了笑,柔声接着说:“让我们慢慢地试一试,好么?”
“嗯!”欢快喜悦的声音。
接下来仍旧是很平常,日子安安静静地一天一天过,与她成婚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姜既望一直觉得自己是很平常的一个人,她不喜欢大起大落,也不喜欢激烈跌宕的生活,而愿意远远地躲避开一切纷扰争端,避世而去;
但这不能,她首先还是大周的皇女,对中州的土地和百姓,她负着沉甸甸的责任。
人皇终于陨落,歧都震荡!
但姜既望已经很早便离开了歧大都,去往了最危险的地方镇守,这时节离开都城相当于自动放弃皇位,所以她并未受到太大影响,她的妻子崔桃理所当然地也陪着她。
隆冬将至,镇守之地下雪了。是很大片的雪,一片落下来能盖满整个手掌。
姜既望很喜欢下雪,她特意摆了琴出来,给妻子先捧一杯热热的果酒暖身子,这才开始弹琴。
曲已经奏完,但琴声仍旧在大雪中经久不息地飘荡着,连天上的飞鸟也不由得驻足聆听。姜既望的琴弹得很好,在歧大都闻名。
“既望,你弹得真好听!”过了很久崔桃才回过神来,笑着夸奖她。
她摆弄着一支萧走过来,“常常听说琴箫合奏很是相配,我心里想了好久,我能不能为你吹箫合奏呢?你说我能不能?”
她现在早就不叫她“您”了,但姜既望反而觉得她直呼自己的姓名比那些尊称更加好听,更能顺她的心意。
她含笑看了崔桃一眼,才接过萧,“我想是当然能的。”
“那你教我好不好?”
“好。”
教了好一会儿崔桃也不太会,她几乎有些懊丧了,这时皇女忽然轻轻地拿过了那支让她费心劳神的萧管。
姜既望吻住了她。
她一点一点地拥紧她,几乎是将她扣在自己怀里,许久才放开。
点了点怀中女人被吻得红艳艳的唇,姜既望眉目柔软地一笑,低声说:“这里落了雪在上面。”
啊……这真是——
太过镇定的调情。
崔桃红着耳朵追过来,将滚烫的气息融化在她唇齿间,“那你就再暖暖我……”
在雪中吻了又吻,崔桃几乎有些迷糊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坠进了一个世上最美丽、最甜蜜的梦里,抓着皇女的衣服,她近乎胆怯地问:“您现在是习惯与我做妻子了吗?”
“不是。”
崔桃的脸白了白,但紧接着,皇女的下一句话便将她救出了一切恐慌与不安。
姜既望握紧她的手,“我不是因为习惯才做你的妻子,而是因为喜欢才做你的妻子。”
她姜既望,并不是对随便一个人都会动心动情的。
歧大都争夺皇位的事端愈演愈烈,竟至招来了外贼——东夷的观未来过去现在佛是时正在如日中天。
佛陀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他发下宏愿,要将佛法传播至五州一切地方,强行打破了上古神祇设立在中州和东夷之间的屏障,宣布从此中州人口中只能诵唱佛经。
昆仑神族闻之大怒,她们是天下最骄傲的种族,向来认为只有自己最出众、最完美、最高贵,绝不能容忍有人如此挑战本族的尊严。
于是摇光大帝姬宴雪乃出,她的破军剑漫不经心地一挥,佛陀的金身罗汉们便陨落大半;再一挥,佛陀吐血败退,从此再也不敢西渡半步。
这就是神族!不可抵抗的神圣种族之首!
那道睥睨众生的傲慢金发身影深深地留刻每个中州人的心中,历经千百年,仍然被无数人传唱不休,人们都说,摇光大帝是当世最接近神祇的存在。
姬宴雪在回昆仑山之前顺便统一了五州的语言和文字,因此,这场历时百年的大战被命名为“正音之战”。
由于正音之战是自上古年间的夺运之战后最惨烈、规模最宏大的一场战争,于是人们也将它叫做“二次神战”——虽然世间早已没有真神。
便是在正音之战中,一批年轻人飞速地成长起来,成为了后来中州的中流砥柱,姜既望便是其中之一。
她杀敌无数,用一把渊止剑立下了赫赫战功,证仙人果,封渊止王,带兵回到残破不堪的歧大都,立了自己仅剩的侄女为人皇,推行仁政与民休息,将自己的青春与热血毫不吝惜地浇灌给中州的一切,使因动荡和战乱而民生凋敝的中州在数百年后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繁荣昌盛。
等到年幼的孩童逐渐成长为合格的帝王,她自觉应该适时地淡去,前往自己年少时为之魂牵梦萦的西荒去看看,但人皇总留她不走;而她的妻子崔桃,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需要她的陪伴。
崔桃的修为不如她,因此她比她要先走一步。
“王上……”
崔桃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她的面容仍旧像她年轻时那样娇美温婉,珍贵的宝药留住了她的容貌,但她确实快要死了。
“我在这里。”姜既望轻声说。
她已经见过了太多太多生灵的死,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已是坚冷得像块陨铁了,但此刻面对着爱妻温柔含笑的脸,她发觉并不是这样。
“我死之后,您要经常吃几顿饭,要不然,生活会很无趣……”
崔桃絮絮叨叨地交待着,姜既望很有耐心地认认真真听,间或点一点头。
在姜既望封王之后,崔桃反而又开始称她“您”了;在外,是为了维护她王的威严,在内,则是一些爱侣间的玩笑和调侃。崔桃已经不是当年初见时那个青涩的少女了,她成了温婉大方的渊止王妃。
“……您再为我弹一曲琴吧,好吗?”崔桃央求似的说,“就弹您第一次为我弹的那首,下大雪的那次,好不好?”
姜既望依言而行。她从来不会拒绝妻子的任何请求。
在与千年前一模一样的琴声里,崔桃微笑着死去了。她好像又看到了那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皇女的肩上。
姜既望按着琴弦,一动也不动。
她想,夫子,这结出来的果子果然是很甜美的。
为这甜美,她甘心受它枯萎带来的一切苦痛。
“牧首大人!”
少女和大黑鸟蹦蹦跳跳地一起跑进来,拉住她的手摇晃,“您别吃这个了——饭都凉了!钱城主家里烤羊肉来着,咱们一起去吃吧!”
姜既望站起身,摸摸谢挚的头,道:
“好。”
第104章 江兰
钱进荣家里猎得了一头珍稀的金蹄角羊,很肥大的一只,即便供给他全家人吃也仍然有许多富余,钱进荣便赶忙叫钱德发去牧首府里请谢挚来一起吃。
他很喜欢谢挚——一切天资出众的少年他都统一平等地喜欢;作为城主,他心里以为这些孩子是雍部乃至大荒未来的希望,是珍贵的幼苗,需要每个大人的保护,以使他们好好地长大成为栋梁。
钱进荣乐意翘着胡子微笑着看每一个大荒孩子都去中州学艺,这是他极大的骄傲和光荣——那可是中州!将有潜力的孩子们尽力送到中州去,这是多么大的一件功劳呵!
在这之外,他喜欢谢挚也是因为她的活泼可爱与好品行,他儿子的关系跟他不大好,总是跟他别着脸,因此谢挚一到来府上,他便觉得院子里格外亮堂。
“顺便的,再请一下牧首大人,知道么?”
他低低地教钱德发,“当然,牧首大人若能来,那是顶好不过的了;但倘若她不肯,你也万不可强请——我听说中州人不怎么喜欢咱们大荒的烤羊,觉得这太膻气了一些。”
对姜既望,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跟她很熟悉了,而且钱进荣也很同情姜既望的丧妻,而愿意使她尽量地开心热闹一些——这不再是出于对上司和王上的谄媚和奉承,而是出于真诚的友谊。
不知道牧首大人心里怎样看待他,可他已将牧首大人悄悄地看作朋友,并且划分到了“大荒同胞”的阵营。
“得啦,爹!”
钱德发皱着眉甩落他的手,“我知道!”
他和他的父亲一样精明,可他还更加聪灵自尊一些,这使他看不起父亲的点头哈腰。
“嘿,这小子……!”
摸着小黑胡子,钱进荣只能无奈地笑了一下,心想,孩子大了,总是要有一段时间叛逆的!他应当更看开一些。
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扭着圆胖的身子追出门去,“德发!”
“干什么?”钱德发住了脚。
“是这样——”
看了看周围有没有人,钱进荣这才一边擦着汗一边朝儿子挪过去,先咳嗽了一声,然后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对于小挚,你怎么看待呢?”
“怎么看待?”
钱德发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小挚当然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心好,天赋高,修为也没得说。没有她,我们全都得死在金乌梦里!她——”
钱德发忽然住了嘴。
他眨着眼睛看了一会父亲,极快地明白了钱进荣的暗示,这下脸却一下子全红了。
“爹!”
他羞恼地,近乎有些生气地对钱进荣低喊,“熄了你的心思!小挚她——小挚她是喜欢女孩子的!”
在刚见到谢挚的时候,他的确感到过一阵心旌摇动——漂亮可爱的姑娘是谁都要忍不住爱慕的,何况谢挚的性情又是那么合他心意:真挚,纯粹,勇敢且又开朗;但在后来的相处里,他已经从交谈中知道谢挚更倾心女孩子一些,虽然失落,但也自此便打消了自己隐隐的愿望,而只是专心地与谢挚做朋友。
“哦!原来是这样……”
钱进荣恍然大悟,重重地点了点头。
小挚喜欢女孩子?嗯,趁小,尽早弄明白自己到底喜欢小伙还是姑娘,是很好的!他已经不自觉地在心中开始翻检一个无形的名单,希望能给谢挚找出来一个可靠而又般配的少女,做媒人来说一下亲——按大荒的习俗,谢挚的年龄确实已经该说亲了。
过了好一会儿,仍旧没有想到定西城里到底有谁可以与谢挚般配,钱进荣才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很是可惜地说:“可惜我没有女儿哟,要不然——”他一定得毛遂自荐一番不可!
“爹!”钱德发生气了。
钱德发去牧首府叫谢挚了,钱进荣回府去亲自监督烤羊的工作,时不时还要挽起袖子自己上手来翻烤一番,在已经泛起焦糖色的香脆羊肉上划开道道口子,再细细地抹上浓蜂蜜,用香料和果蔬填满了烤羊的肚子,以使羊肉更加入味和吸收油腥。
意外之喜——牧首大人竟然与谢挚一起来到!
钱进荣的心和小胡子一起颤动起来,他撂下烤羊,袖子都没往下解便小跑着去迎接姜既望进门,激动地垂首喊了一声:“牧首大人!”而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话虽然那样嘱咐儿子,但其实他半点没奢想牧首大人能够亲自登门,他知道姜既望是个典型的中州人——文雅而又客气,什么话都存在心里,而面上不露一点风声;而且,姜既望是怕吵闹而爱清静的。
他已经料想到姜既望会怎样温和而委婉地拒绝自己的邀请,但她居然真的来了!这让矮胖的中年人几乎喜悦得发了慌,立在院子里手足无措,呆了一会才想起来要待客。
拿出大荒人特有的豪爽热情,他决心今天要让牧首大人吃得走不动才能算自己周到尽心,“大人,里面请!——酒已经都备好了!”
钱进荣的妻子也出来迎接姜既望,她是一个粗大健壮的大荒女人,甚至比钱进荣还高出一个头。
“牧首大人,您这真是太瘦了一点!”
她真心实意地拉住姜既望的胳膊,完全没看到钱进荣对她使劲使眼色——他知道姜既望不怎么喜欢跟人肢体接触,“看,您的背像纸片一样薄!”
接着很惋惜地看谢挚,“小挚也是!脸小得跟朵花儿似的,还没我一个巴掌大!”
谢挚在旁惭愧地缩了缩肩膀,但同时也很庆幸她没有说自己矮——她非常不喜欢别人说她矮。
“这样,您今天一定得好好吃一顿,尝尝我们大荒的东西!”
很骄傲的,她领着姜既望往里面走,“我跟您说,恐怕就连人皇陛下也吃不到我们这烤羊吧!”
钱进荣急得发了汗,眼睛只盯着牧首大人的脸瞧——昆仑神山呀,眼前的这位可正是人皇陛下的姑母!
但姜既望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温和地附和她,“是吃不到呢。我们中州人没有口福。”
入了座钱进荣才想起来自己忘了请葡萄藤大人,“啊呀”一声站起来,“我忘了没请蒲大人过来!——唉唉,牧首大人一来,我给高兴傻了!”
“钱城主,我去吧!”谢挚自告奋勇,“我去帮您请蒲大人——我跟小葡萄熟!”
钱德发很想陪她一起去,但又不太敢——从金乌梦出来之后,蒲存敏又恢复了之前不理人的冷冰冰模样,让他不敢接近;而那位葡萄藤大人呢,又是出了名的眼里只有徒弟。
火鸦表示自己愿与谢挚一起同去,它喜欢跟谢挚呆在一起。
走之前,谢挚悄悄地拉拉牧首大人的衣袖,“大人,您给我留块肉好不好?一点就行!”多的她也不贪心,但她真的很想尝尝这道烤羊——这是大荒的名菜,白象氏族里吃不起,因此她还没有吃过。
“好。”
更像只小狗了……姜既望失笑,“都给你留着,怎么样?别担心,快去吧。”。
蒲存敏反反复复地在心里排练预演着自己将要说的话,一边默背一边在庭中徘徊,正在专心致志之时,紫衣女人便出来了。
好像脑子里那些诚恳的句子忽然都被人给绞断了似的,蒲存敏呆呆地住了口。
……师父可真好看。
今天太阳很好,蔚蓝的晴空里没有一丝云彩,蒲江兰没有戴面纱,懒洋洋地走过来,“阿蒲!”
作为植物修出的大能,即便如今是人身,*但蒲江兰也很喜欢晒太阳;每逢晴日,她必定要出来沐浴一会阳光,现在就正是她出来晒太阳的时间。
“师父。”蒲存敏低下头去。
“昨天我让你给牧首大人送的果子都送到了么?噢对了,你的行囊还要再收拾一番——毕竟是去中州,什么都尽量备上的好。阿蒲,我跟你说,去了中州之后不要被吓破了胆气,该怎么样,还就怎么样,以你的资质,即便是在中州也不差!……”
念念叨叨地嘱咐完一大通,蒲江兰觉得有点奇怪——阿蒲今天反常地沉默,对她的话没有应声。
“怎么了,阿蒲?”
蒲江兰顿时便紧张地拉住徒弟的手,“谁欺负你了?还是别的什么?——告诉师父,师父给你出气去!”
她忘记了蒲存敏是大荒有名的天才,定西城里极少有人能够“欺负”她。
“……都不是,师父。”蒲存敏摇了摇头,抬起脸来。
“我将要离开大荒去往中州,您不难过么?”
她小声问,几乎不敢听蒲江兰的回答——她极怕蒲江兰拍着她的肩膀,跟她说“这也是没有法子,小孩子要有出息就不能不去中州”一类的话。
蒲江兰愣了愣,握着她的手慢慢地放下来。
阿蒲,是她十几年前到处闲逛晒太阳时捡到的孩子,由她一手养着长大;蒲存敏对她来说早已远远地超过了师徒的情分,只是在她心里根深蒂固地存在着。
平日里,蒲江兰完全懒得去想自己到底将阿蒲看做自己的什么人,她只知道她疼爱阿蒲,倘若有人胆敢欺侮她的阿蒲,那她便要这人的性命;但她又模糊地知道,这绝不是什么母女之情,一点也不是。
她觉得,阿蒲天生就是属于她的小人族,谁也夺不去,哄不走——阿蒲就应该老在她的旁边陪着她才对,至于这合不合师徒的常理,她管不着;那是人族的理,她蒲江兰自有一套理。
自从知道蒲存敏的非走不可之后——她不愿意拦着阿蒲变好——蒲江兰便在夜里发过好几回呆,有好几次她非常心酸,差点就要流泪,但又强忍着没有哭,她觉得哭泣丢脸。
最后,她也只是暗暗地骂人族:为什么同样都是人族,中州要比大荒富有那么多,占据的资源那么庞大呢?假若大荒也有个什么第几仙宗,她就不至于跟她的阿蒲分开。
但这些话,她从来没有跟蒲存敏提过——她怕说出来之后显得自己无能。
“怎么能不难过呢?我当然是难过的。”
蒲江兰喃喃地说,“你是我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呀……”
希望的火苗在蒲存敏的心中燃起来,她亮着眼睛拉住了师父的手,谨慎地试探道:“那么,师父,您喜欢人族吗?”
“……噢?”
蒲江兰还沉浸在感伤中没有回过神,下意识地答,“人族?我不喜欢人族!”这是真话,她的确不喜欢人族。
蒲存敏的心便凉了半截。
但紧接着,她又想起了谢挚鼓励她的话,鼓起勇气继续问,“那您,那您或许会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吗?”
“比我小?”
蒲江兰想象出来一株葡萄幼苗,忙说:“不喜欢!我不喜欢!”
这下蒲存敏剩下的半截心也凉了。
她觉得眼泪在自己眼中打转,又低下头勉强忍住了;她已经差不多完全灰心丧气。
“那若是那个人是我呢?您会喜欢我吗?”她近乎破罐子破摔地发出了最后一道问,并且已经做好了被师父扫地出门的准备。
“……诶?”
蒲江兰呆住了,迷茫地眨了眨眼,她有些不明白徒弟的意思。还是说——
“没什么。”
蒲存敏以为这就是她的婉拒,她擦掉眼泪奔回房里,背着蒲江兰给她收拾的行囊出来,朝女人跪下,深深地施了一个郑重的大礼。
“存敏……”
额头抵着地,眼泪滚出来一滴,蒲存敏的嗓子忍泪忍得发痛,“存敏罪该万死,请师父——请您责罚我,将我逐出师门吧。”
“我不怨您,真的。”这是她应得的。
“阿蒲……”
蒲江兰心里发慌,她不明白阿蒲为什么忽然这样伤心,又为什么这样决绝,竟至背着行囊来给她磕头,一副今生永不相见的痛不欲生模样。
“你先起来——你先起来呀!”
她半跪下来去搀蒲存敏,但少女倔强而坚决地硬是不肯起来,这下蒲江兰便也无可奈何了——对阿蒲,她不愿使强迫的力气。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想不通。蒲江兰觉得自己是普天下最失败的一株葡萄藤。为什么她的阿蒲要哭?
她仔细地回想了一番方才发生的事,将蒲存敏的每句话和每个神情都在心中过了一遍,终于慢慢地悟出来一点模糊的头绪。
啊。
原来是这样……蒲江兰的心放下去,她目光柔和地叫:“阿蒲?你抬抬头。”
蒲存敏默然半晌,还是抬了头——她习惯听蒲江兰的话成了本能,连她自己都不能抗拒。
女人纤长的手指抬起少女的下巴,爱怜地抚摸她的下颌。
“阿蒲,”蒲存敏柔声说,“假若我猜得对,那么你就眨眨眼。”
说完她便倾身吻了吻徒弟的鼻尖,再慢慢地落到唇瓣上,化成一个很轻的吻。
“是不是这样,阿蒲?”
蒲存敏呆呆地眨眨眼。
蒲江兰便高兴起来,她更加亲昵地贴近了少女的脸,将两人的鼻息融化在一起,模模糊糊地讲,“原来是这样……你早说呀,阿蒲。真是笨死了。”
她不喜欢人族,也不喜欢比自己小的生灵;可如果那人是阿蒲,这些成见便全可以推翻不管。
她是属于她的小人族。
亲完之后,蒲江兰红着脸戴起面纱,很有师父威严地道:“还不快去把行李放下?”
“哦哦……”蒲存敏也站起来,晕乎乎地去放行李。
从小到大,她不知道该怎么笑,但此刻,她发觉自己的唇角怎么压也压不下去——这感觉真陌生,但也真好。
两人俱在羞涩心跳之时,门外传来一声巨响——是火鸦太过兴奋摔倒了。
不小心偷看了全过程的谢挚不好意思地走进来,她的脸也是红的,“真对不起,蒲大人——我、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钱城主家在烤羊,来请您去吃……”
怎么就这么巧!蒲江兰羞愤难当,“谢挚!你——”
贼眉鼠眼的大黑鸟从少女身后探出一颗小脑袋,眼睛滴溜溜转,瞧瞧蒲江兰,又瞟瞟蒲存敏,两个人都唇色很红。
提前预备了逃跑的姿势,火鸦大叫出声:
“嘎嘎嘎,大葡萄和小葡萄亲嘴巴喽!”
第105章 闭关
待到暑气褪尽,初秋渐至时,本次英才大比中获得优胜的少年们都收拾好了行囊,或由可靠的族中长辈带领,或乘坐天衍宗派来的飞舟,即将跨越数万里距离,前往中州。
蒲存敏在去天衍宗之前还要前往无尽藏观悟,因此她走得比其他人都还要更早几分,蒲江兰依依不舍地将她送了又送,许久之后才归来,一回来便宣布自己要休眠——她要等阿蒲回来再醒。
等待徒弟兴许并不能让她太焦急,但等待恋人——并且还是刚说开彼此心思不久的小恋人,这却能让初尝情爱滋味的葡萄大能思之如狂。她不得不先休眠。
谢挚准备最后再走——她希望能将自身调整至最好的状态,抽出一段时间,专门闭关观悟识海中的金字经文,一举突破道宫境之后再去中州,因此她落到了最后面,送走了自己的好朋友们。
“中州见,小蟊贼!”
鸾吟芝得意洋洋地跨上鸾鸟,“叫你跟我们一起走,你还不愿意!——等你到中州的时候,我保管修为早已高过你了!”
到时候,她要叫谢挚背着她整天到处跑——鸾吟芝已经开始畅想那时候的美好生活了。
“到时候看吧!”
谢挚只是笑,一点也不生气,“吟芝,祝你好运呀!”
“……哼!”
那少女的好脾气叫鸾吟芝哑了火,她忽然脸有些烧,但又不肯对谢挚服软,最终也只是说了声“承情!你也是!”之后,便慢慢地飞走了。
钱德发和熊剑北一起乘飞舟离开。
在之前相处的一段时日里,他们俩已经飞快地跟谢挚成了好朋友,只要牧首大人管得不太严,谢挚便会领着他们一起跑到城外去摘果子。
清秀的少年眼眶有些发酸,但又竭力地忍下来,仍旧只是嬉皮笑脸地对谢挚笑,“嘿,小挚!咱们中州再会!到时候,我请你吃饭——吃好的,怎么样?”
“好呀!我等着你!”谢挚拍拍他的肩膀。
熊剑北也眼巴巴地低头看着她,闷声闷气地说:“师父,你可一定要早点来啊!”他想了好半天,也只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象英也在这艘飞舟上,临行前她握了握谢挚的手,低声嘱咐道:“好好修行,乖乖听牧首大人的话,好么?”
“知道啦……”
自从在金乌梦中死里逃生过一回,象英就变得更加沉默稳重了——谢挚的重伤垂死让她极心痛,并且发自肺腑地感到了自己的没用:她没能保护住小挚,反而竟教小挚保护了她!谢挚流的血,比她自己受伤更让她疼。
这心中的暗痛时时刻刻折磨催逼着象英,使她飞快地成熟起来;如果说她之前的沉稳只是出于天生的性情,那她现在的稳重就是磨砺得坚忍不拔的竹器。
她本就话少,现在甚至几天也不说几句话,但她的心仍然总是牵挂着自己的妹妹。
谢挚也明白象英心中受到的苦楚,可她没法去开解安慰她——阿英是个聪明的人,并且因聪明而坚定倔强,她的劝说一定起不到效果,而只能让象英轻轻地笑一下。
“阿英,你也要多小心,”她踮脚抱住了高瘦的少女,忍着泪小声说:“等着我呀……好不好?”
象英弯下腰回抱住她,“好。”
骆燃霄由长辈持大法器亲自带往中州,在走之前她来见过谢挚一面,来告诉她,若是她愿意,可以与她一道走,又被谢挚婉拒了。
“嗯,”骆燃霄不常表达自己的态度,但这一次,她的神情的确一晃地黯淡了一下。上前了一步,她拉住谢挚的手,低声说:“你总是拒绝我。”
“我……”
她说的这句话很怪,而且没头没尾,谢挚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她觉得骆燃霄离她太近了些,有些不安地往后仰了仰。
“但是为什么?就因为我不像他们一样,心里纯得跟张白纸一样么?”
骆燃霄并不因少女的无措而放过她,她又往前迈了一步,话语间这才显出来一点不甘心,“可是他钱德发,也不见得就怎么心思单纯——他精得很。”
受着无名的力量驱使,不知道为什么,她总希望能跟谢挚的关系更进一步,可是她的示好总被谢挚婉拒。
在之前去探病的时候,她便看得很清楚,她坐在床前跟谢挚说话时,谢挚跟她不亲近,有时甚至在走神;但假若别人——象英,鸾吟芝,蒲存敏,钱熊哥俩一到来,她脸上绽放的那种明亮笑容却完全不是作假,而是发自心底的开心。
这是为什么?她想不明白。
钱德发和熊剑北,乃至象英鸾吟芝,这些人她其实都看不太上;而蒲存敏是够资格受她的正眼看待的,可难道这个冷淡的蒲存敏对谢挚就比她要好么?她分明看到蒲存敏好几次板着脸将热情的少女稍稍推远一点,但谢挚还是一点都不在意,照样喜欢跟蒲存敏玩。
她真不甘心。明明——明明在这些人里面,是她最先认识的谢挚啊。
谢挚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算了,这涉世未深的少女根本就不明白她为什么动怒,又为什么不甘,骆燃霄忽然泄了力气,她收回手臂,重又恢复了往常的温和模样,“方才说了一些胡话,燃霄得罪了。”
她走出门时回头望了谢挚一眼,很深的一眼,“小挚,我在中州等着你。”。
等大家都走了之后,谢挚开始闭关观悟金字经文。姜既望亲自为她护法。
倘若说铭纹境是正式踏入修行的大门,那么道宫境便是修行的第一道天堑阶梯,一旦跨越它,整个人都会有很大不同——寿命和施法的威力都会得到成倍的增长;绝大多数人用尽毕生功夫也不能突破道宫境界,只能含恨死在铭纹大圆满。
要突破道宫境,需要不断锤炼观摩铭刻在四肢五脏上的符文,最终调和到达一种完美圆融的境滴,在丹田处隆隆开辟出道宫洞府,从此体内的每一条筋脉都会缓缓流淌出至粹血精,在道宫中形成一片“水洼”。
待得这片“小水洼”在日积月累之中逐渐积蓄壮大,规模一点一点变成溪湖河江,甚至乃至汪洋大海——这是上古年间最出色的天才才能办到的壮举,再将它炼化,缩小为一枚华光璀璨的道种,静静地悬浮于道宫之中,便就突破到了脉种境。
脉种在道宫之中抽枝发芽,共抽五条枝桠,结三朵道花,成长为一颗纯净芬芳的小树苗之后,乃成髓树境。
再以大决心、大毅力、大智慧斩去髓树的所有枝桠花朵,使它颓败,教它枯萎,这就是斩己境——斩己境是仙人境的前一境界,也是修行之中最为凶险的一个境界。
在斩己的过程中,无数只差一步便能成为真仙的大能发了狂,他们受不住拷问自己的心,也经不起没有尽头的苦楚与磨炼,心神动摇,意志崩塌,最终烟消云散。
也因此,有很多髓树境的大能者根本不会去选择突破斩己境——这风险太高,有很大几率得不偿失,反而会白白葬送性命;像蒲江兰,她便是懒得苦修而愿意自己一直停留在髓树境界。
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才能在痛苦万分的斩己中置死地而后生,道果涅槃重生,塑造仙人金身,在识海中诞生属于自己的大道图景,寿命在道宫境之后再次大幅增长,数千年仍可不改青春——自此,他们便可以真正地传道,成为大道的解说家。
姜既望和当今人皇便是仙人境,东夷佛陀的十八罗汉也是仙人境;当年在正音之战中,佛陀便是借助数量众多的忠诚罗汉们才能横推西方九万里,碾压无数中州天骄——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创立了一种奇特的功法,这种功法修行起来非常痛苦,可是对斩己有奇效,因此东夷才能一时之间诞生如此之多的仙人。
再往上,便是仙王和半步神祇;东夷的佛陀是仙王境界,天衍宗宗主云清池也是仙王境,而当世唯一的一位半步神祇便是摇光大帝姬宴雪。
他们是这当今世上修为最高的三个生灵,分别坐镇于西荒、东夷和中州,是鼎立的三足。
至于五州闻名的九轮圣人孟颜深,他的修行之路是独一无二的——他开辟了圣人道,既不属于仙人,也不是仙王,而差不多处于这两者之间;除过他之外,五州还没有第二位真圣人。
仙人也好仙王也罢,都离谢挚十分遥远,她只是专心地观摩金字经文。
此次她尝试突破的是道宫境,一点也不心急——道宫,如果她想,她当然能够创立,但她希望能做万全的准备,为自己开辟出一个完美无瑕的道宫,不比进入无尽藏的任何人差;这是她以后修行进步的基础,她要为自己认真地铸牢基石。
甚至,比进入无尽藏的人们还要更强几分……观望着识海内的金字经文,谢挚有一种奇妙的预感和信心。
她进入了金乌梦的仙山区,找了一个灵气最为浓郁的山洞住下来,一刻不停地反复观摩经文,每诵念一遍经文,她的躯体上便增添一份神圣的朦胧光辉,四肢和五脏六腑不断隆隆作响,每一滴血、每一寸血肉都得到成百上千倍的锻炼和净化,纯粹得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
在进入金乌梦的时候,姜既望给了她数目惊人的奇珍异宝,要她观摩得力量耗尽时服用,免得因为虚脱而陷入危险,加上她之前或得到或被送给的珍宝,几乎堆成了一座高高的小山,完全占据了山洞的空间。
每到谢挚觉得饥饿和困倦时,便从旁边霞光腾腾的灵丹宝药之中随手抽出来一根送入口中吞食,接着身体上又放射出一阵璀璨金光,重又紧锣密鼓地投入到观摩经文之中去。她已完全不休息。
在日夜不休的观摩中,她的心与大道渐渐共频跳动,周身都仿佛融化在了一种神圣飘渺的大乐之中,而忘记了自我的存在;这大乐没有形状,没有声响,好像只是一种充斥宇内的最原始的气息与律动,似乎哪里也不存在,但同时也哪里都存在着,追随着这股气息的流动,谢挚仿佛看到了开始之开始,结束之结束。
她的心神被浩瀚无边的太一经文给迷住了,沉浸其中难以自拔,在经文中她看到生,看到死,看到覆灭,也看到光明,看到宇宙从无到有,再归为一片静寂,无数星辰在她心中燃烧,一瞬间膨大无数倍,在猛烈的爆发中射出极炫目的光芒,再缓缓地变为死灰。
这是真正的大道!
谢挚心惊不已——太一神将道领悟到了一种怎样崇高完美的境地啊!
但同时她也逐渐地觉得亲切,她在愈悟愈深邃美丽的经文之中,在悬浮着无数星辰的混沌里,她都越来越感到一个身影在前方为她温柔而沉默地带着路,像一个朦胧的光团,又像人在幽暗狭窄的洞穴之中艰难行进时,一抬头看见的一道细光——这希望之光,指引着她在失败颓唐时重新振作精神,不断向前去。
终于,洞穴走到了尽头,她追逐到了那团光亮。
太一神的幻象转过身来,朝谢挚微微地笑了笑。她眼里没有之前的哀凉,只有一片和暖的宁静。
“好孩子,”她说,而后俯身揉了揉少女的头发。
不知道为什么,谢挚很想落泪——虽然这金发的神祇温柔得令人意外。抓紧了神祇的衣袍,她哽咽着仰起脸,“……我还再见到您吗?”
太一神的幻象似乎怔了一怔,像是没想到她有这一问;然后她笑起来。
“好孩子,”她蹲下身,温柔地注视着谢挚,“在无尽星空的深深处,一切善良勇敢的生灵都会再相逢。”
“去吧,”太一推了推她的肩膀,“你自有你的道要走。”
在不知观摩了多久金字经文之后,谢挚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闭关时山洞外的细藤蔓已经长到了她脚下来,葱葱郁郁地几乎完全堵住了洞口;衣服上结着苔藓,边角变得发白,而身旁的宝药小山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谢挚闭目感应了一下丹田,无瑕道宫比琉璃更加洁净纯粹,正在一刻不停地滴答落下血精,在下方汇聚出一条奔涌的巨流,给她的全身上下都输送着源源不断的力量。
道宫已成,闭关结束。
第106章 道宫
“呼……”
谢挚沉下心,缓缓运转道宫,血精翻滚震荡,浑身炽烈金光猛地亮起,璀璨无比;再一点一点华光内敛,收蕴于身,藏在她的每一寸筋脉血肉之中,最终化为一种柔润的珠光,柔和而又安然。
她轻轻地叱出一个字:“破!”
随着这声轻喝,少女的长发被磅礴的气机冲得飞舞而起,洞穴内的藤蔓崩解四碎,整座小山都在隐隐地摇颤震动!
山上的灵兽惊恐万状,纷纷战栗奔逃!
——它们的灵觉敏锐地感觉到,在自己生活的这座山中,有一股陌生的气息正在苏醒壮大,如火山一般蕴含着无边的澎湃巨力,仿佛最强大的上古神祇降临!
这并不是肉身之力,也不是符文的力量,只是最简单的气机外放而已,竟然有如此威力!
“噢,这就是道宫境吗……真厉害呀……”
谢挚对这种陌生的强大力量倍感新奇,她好奇地在指尖运起一丁点火符文,结果炽热的火焰猛地冲到了山洞顶上去,反倒把施法的人吓了一大跳——在之前,这么一点符文,只能燃起一点豆子大的小火苗呀!
一旦踏入道宫境,修士就完全不一样了,整个人都会焕然一新,他们这才算是掌握了真正强大可怕的伟力——道宫就像一个炽盛的火炉一般,无时无刻地运转,供给修士们以磅礴的力量;只要道宫中的血精之水没有枯竭,修士便可以尽情地施法。
“看看我的血精之水有多少!”